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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天我只要醒着,就在店里。从开张,到打烊——有时候我把郑成功也带来,因为三叔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只有打开他的胃,医生才能判断那片阴影究竟是否凶险,所以这种时候我不想再让三婶为了我的事情操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学步车固定在吧台后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学不会走路,最多只是勉强站立一下而已,给他一个玩意儿,有时候是赠送给顾客的钥匙链,有时候是一个空了的放糖的小铁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脚凳上面静静地俯视他,总会突然觉得他是一株隐藏在灯光森林里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见吧台的城墙后面那些晃动着的脸,客人们的笑声或者低语对他而言不过是刮过头顶的风。

    我知道茜茜她们这两天很不舒服,我从早到晚都在那里戳着,让她们不好溜号,其实她们多虑了,因为我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神志根本就是涣散的。我只是想尽量减去三叔家的次数,我不想看见西决。但事情总是这样的,怕什么就来什么。有天夜里,他一个人来了,隔着吧台,郑成功非常热情地从学步车里抬起头,在收银机器的响声里对舅舅一笑。“别带他来这种地方,空气不好。”西决说,“我可以每天到你那里去看着他,直到你回家来。”“谢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总是和你这个岁数的男人同处一室不大好……”“乱讲些什么!”他抬高了一点儿音量,“就这么定了。明天晚饭以后我就到你家去。”他语气里真的有了点儿恼怒,于是我便不再做声了,我本来想明知故问:“每天晚上到我那里去,你不去见江薏么?”——但终究还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压力,听三叔说了那件事情以后,我常常会突然觉得,我没有了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嘲弄他的权力。更过分的是,我不再嘲笑这个眼下变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这怕是理所应当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战中。不用从他嘴里套细节了,反正每天凌晨江薏都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总是很急切地问,“东霓,他今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西决来这里跟我要酒。我给了他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跟他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喝完一杯以后,突然对我笑了,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岁了。”

    “该死。”我用拳头砸了一下脑袋,“三婶这两天是因为三叔的病,心里太乱才会忘记的,不然她早就要张罗着做长寿面……”我很心虚地替三婶解释,其实也是替我自己解释。“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为我不敢抬起头仔细看他的脸,一时间没有注意他喝了多少杯。

    “其实,”我犹豫着,选择着措辞,“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挺好的。她碰上的是个很不容易的机会,你也……多替她想想。别太担心三叔的事儿,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症,我就给雪碧在中学办寄宿,然后带着郑成功住在三婶这里,总是能帮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他默不做声,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给破璃杯上自己那个夸张的影子看。

    “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扛着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我轻轻叹气,“需要什么你得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们,也不愿意离开现在的学校和学生们。”他没有表情。

    “我要是江薏的活,听见你这么说也会寒心的。”我下意识地滑动着鼠标,让Excel里面的账目一行行没心没肺地从我眼前滑过去,“她现在有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结婚就一定得放弃么?这有点儿自私吧?”

    “我没有叫她放弃!你别听她的一面之词。”他烦躁地仰起头,冲我瞪眼睛,其实在我面前,他很少这么——这么像一个“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呢?”我简直要被他这副恼火的样子逗笑了。

    “我让她先自己一个人去,”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婚礼的事儿暂时缓缓,但是我没说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头禅。

    “西决,”其实我想说“该死”或者“白痴啊你”,但是我忍住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岂不是等于告诉她,你打算就这么拖着拖着,直到最后拖不下去了无疾而终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家离开龙城,长痛不如短痛,跟她说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对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舍不得她。”然后我发现他面前瓶子里的酒已经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刚给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性酒。可是现在来不及了,我知道,当他脸上开始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就醉了。小的时候他常常对我这么笑,比如说当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欢的玩具,他的笑容就总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童年时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总是在他这样笑着的时候过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困惑,明明眼里已经没有笑意了,但是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似乎是一时间不能相信在他自己这么快乐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恶意。

    西决的性情终究是沉静的,就连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较容易笑。似乎我说什么他都开心。突然之间,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低声说:“姐,我就是想找到一个女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个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女人,应该是我妈,要是我妈也做不到的话,就别痴心妄想,别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对不对?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觉得万一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让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说怎么才能彻底断了这个念头?”然后他身子一歪,脸颊直直地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睡着了。我惊讶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鬓角,我的手指就像这柔软的灯光一样,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过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还是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奶奶总是开玩笑说,耳廓这么软的男孩子长大了会怕老婆的。他就很恼怒地在大家的笑声中对所有人摆出威胁的表情,以为他细嫩的小牙齿咬紧了,人家就会怕他。

    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常常欺负他。我很认真地恨过他一阵子。因为在我上小学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后来,在西决两三岁的时候,二婶得了急性肝炎还是什么病,爷爷就一定要西决跟他们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传染,奶奶没有精力照顾我们俩,可是又没法逆了爷爷的意思——结局当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边,回到我自己的家过那种任何一样家具器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时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爷爷,只知道恨西决。我有很多办法欺负他,当然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爱的小画书,然后告诉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经常在烦躁的时候没来由地骂他是“猪”——在那个年龄他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个比他长三岁的孩子,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反抗,他总是一转眼就忘记了,然后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后,像向日葵那样扬着小脸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时候我们不是东霓和西决,我们是美美和毛毛。

    美美一个人在院子里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时代的某个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阳光拉得和大人一样长。然后她就看见毛毛乖乖地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面望着她,她就招手叫他过来帮忙架皮筋,一端绑在树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严肃地立正站好,两只小手伸得展展地贴在腿上,认真得就好像那是个仪式,美美背对着他开始跳了,一边跳一边念着古怪的歌谣,突然一转身,发现毛毛居然像个没生命的雕像一样矗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彻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来冲他嚷:“笨蛋,都告诉你了不要乱动,你怎么不听话呢?”毛毛不说话,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连小肚子都凸了出来,紧紧地抿了抿小嘴儿。美美转过身子又念了几句歌谣:“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跟着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径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猪,我叫你不要动不要晃,你个笨蛋!”还嫌不解气,她伸出小手使劲揪了一下毛毛的头发。毛毛的身躯跟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着眼泪,依然挺直了腰板,“我没有动。”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勇敢。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这样倔犟地说“没有”,她恨毛毛为什么总是如此听话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么笨拙地站直,连大气也不敢出地帮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这个时候还不会说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儿了。”——其实这种复杂的恨意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岁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美只是觉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闷到爆炸了,她必须做点儿什么。于是她冲回了屋子里去,再冲了出来。她不再理会毛毛,她开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里很繁复的花样,或许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剧烈地晃动着,柔若无骨,就像狂风下面的柳条。就在这个时候,她猝不及防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刚才跑回屋里为的就是这个,她一边跑到树底下,痛快地给了橡皮筋一剪子,一边胜利地喊着:“都告诉你了不要动!”可是这声音无比欢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断裂的那一瞬间活了过来,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断裂,终于可以释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啸着逃离了树干,几乎飞了起来,所有的柔软都变成了杀气,全体扑向了毛毛,一阵清脆的响声,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体上爆炸了,它终于元气散尽,重新变成柔若无骨的一摊,堆积在毛毛的脚下。毛毛的身上多出来了一道道鲜红的印记,从鼻粱,到下巴,再到锁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们都吓呆了。他们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美美没有忘记把小剪刀悄悄地塞进口袋。毛毛放声大哭的时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告诉你不要动吧,我告诉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断了吧,现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闻声而来的时候哭得更惨了,张开双臂朝奶奶跑过去——还好出来的不是爷爷,“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断了,橡皮筋飞起来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们俩搂在怀里,仔细地看着毛毛的脸庞,“没事,没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结实,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没有伤着眼睛就好一一”一边说,一边用她苍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脑袋。

    毛毛哭了一会儿,被奶奶带去房间里抹药了,美美隔着墙能隐约听见毛毛抽鼻子的声音。然后毛毛又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的鼻头和眼皮都还是红彤彤的,可是他对美美笑,他跑上来轻轻抓住美美的手,他说:“姐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时候美美没有拒绝他,她也轻轻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其实她知道,不管再怎么讨厌毛毛。她也还是需要他的,她比谁都需要他。

    我怎么可能跟江薏解释这些?我怎么可能和任何人说明白这些?

    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两三个,郑成功也在小篮子里睡着了。他的小篮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盘中央,小小的脸蛋儿像洁净的花瓣。我到后面去拿了一条刚刚洗净烘干的桌布,绕到西决身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因为他睡着的地方正好对着空调,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凉呀。我仔细地掖着那条桌布,让它把西决的双臂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桌布上面还隐隐散着烘干机里带出来的热气。环顾四周,别人都在忙,应该没有人注意我,我飞快地弯下身子,用我胸口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脊背,脸颊蹭到了他的头发,有洗发水的气味。“暖和吧?”我在心里轻轻地问。我不是问西决,是问毛毛。

    “掌柜的,都这么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脸色这些天太难看了,这些天店里都没什么人来主动和我讲话。除了他,冷杉。

    “都这么晚了,”他怀里抱着满满一纸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伙都睡着了。”

    “那么他怎么办啊?”我看了看伏在那里酣睡的西决。

    “这样吧,我帮你把他弄到你车上去,我送你们回去。”他把怀里的箱子放下,轻轻地把西决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西决的耳边不知说了点儿什么,西决居然很听话地跟着他站起身来。“这就对了,”冷杉难得摆出一副“大人”的语气,“真好,现在往右转,你的酒还没喝完呢,怎么能睡呢?我这就带你去喝——右边,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驾上眺望着远处的路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侧面,“怎么想出来的呀?‘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我经常这样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觉。也不是每次都灵,不过总的来说,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顺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里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经心地问,其实没打算让他接活。

    “是我妈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么回避不想说的话题,“我是说,经常喝醉的人是我妈妈。”

    “没看出来,”我笑,“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她是好人,”他居然很认真,“就是比较喜欢玩儿。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也不是不想结婚,可是她总是交不到像样的男朋友,虽然她是我妈,可是,”他羞涩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妈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儿笨吧,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一开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亏的次数那么多也还是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儿,没办法,后来就养成了一个人喝酒的习惯。”车子慢了下来,远处的红灯像只独眼的异兽,不紧不慢地凝望着它拦截下来的成群结队的昆虫。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问,西决沉重的呼吸声从后座上传了过来。

    “哎?你怎么知道?”他惊愕地看着我。我原本想说“因为人家都说儿子长得像妈妈”,可是最终还是没说。

    “因为源源不断地结交到坏男人的女人,很多都很漂亮。”

    “她现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胳膊上的肌肉隐约地凸出来,“我小的时候她特别爱跳舞,带着我跑遍了我们那里大大小小的场子。想邀请她跳舞的人总是得排队轮候。她说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带着我去舞场了,那时候我坐都坐不稳,她就拿了一根布条把我绑在舞场的椅子上。就这样跳了好多年,后来她不在监狱上班了,参加了一个什么业余比赛,在我们那里就出了名,后来就成了专职的国标舞的老师,我最喜欢看她跳伦巴。”他说这些的时候和平时的样子不同,脸上并没有微笑,可是浯气里有。前面那辆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减了速,他的眼睛因为集中而闪亮了一下,整个侧影似乎都被那一点点闪亮笼罩了,脸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来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淡漠。男人就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对不对?”再这样侧着头盯着他看的话,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光,让它像只漫不经心的蜻蜓那样随便停留在什么地方。

    “还好吧。”他笑了。

    “我羡慕她。”我语气干涩,“你小的时候她很辛苦,可是终究有觉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郑成功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妈妈那样,把他炫耀给别人看。”

    “可是他长大以后,会把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妈妈当成骄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柜的,你说对不对?”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说得对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学习。”

    他困惑地扫了我一眼,“你说什么?那是句成语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你是说,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

    他无辜地摇头,“掌柜的,和我说话你能尽量少说成语么?我不大懂这些……当然了,简单的成语我还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听懂像‘兴高采烈’这种难度的成语,别的就不行了对么?”我尽量按捺着马上就要冲破喉咙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问题困扰住了,“‘兴高采烈’能算得上是成语么?”

    “怎么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个字的词都能算成浯,对吧掌柜的?不然的话,你妈个X,也是四个字,也是成语了。”

    我失控的笑声吵醒了怀里的郑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欣赏我的前仰后合。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楼已经缓缓地对着我的脸推了过来,然后,车子就熄火了。

    “掌柜的,”安全带松开的声音类似一声关节的脆晌,“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我又在四处寻找着手机。

    “你会不会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转过脸,挺直的鼻粱两旁洒下来一点儿阴影,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别处停顿了一秒钟,慢慢地落在他的脸上。

    “比如说,和我一样大?”

    三叔一路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用力地对他挥手——我、西决还有南音,我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就好像三叔是要远行——呸,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当这只不过是在火车站或者飞机场而已。三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似于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三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凑过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挣脱了。我对南音使了个眼色,想要她对三婶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地坐在三婶的另一侧,企图把她的脑袋塞进三婶怀里。

    “南音。”三婶的声音软得近乎哀求,“别碰妈妈,让妈妈自己待会儿。”

    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经质地避免任何意义上的震蒋,用来维持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叹了口气。现如今的南音,越来越会叹气了,逐渐掌握了个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术日期定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刚刚才知道的样子,含着眼泪过去用力地拥抱三叔,娴熟地用她耍赖的语气说:“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真的爸爸,坏事发生之前我心里都会特别慌,可是这次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们大家忽略的电视屏幕上,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花团锦簇地蒸腾,北京的夜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尽情开屏的孔雀。

    西决和雪碧肩并肩坐在我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西决轻轻地说:“三婶,我去医院门口给你买杯豆浆好么?你早上什么都没吃。”三婶摇摇头,“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话,会反胃的。”有种细微的战栗隐隐掠过了她的脸,我想那是因为她不小心说出来的“胃”字让她不舒服。苏远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们。我发现,南音时不时丢给他的目光都是长久而又黏稠的。西决转向了雪碧,“饿不饿?”雪碧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江薏的短信来了:“我临时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来,手术完了你马上通知我结果。”这样的短信只发给我,却不发给西决——我想他们这几日来的沟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这根本就不真实。西决反应得最快,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大夫。”那个形色匆匆的大夫轻轻把手举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挥,“手术还没结束,我只是送切片样本出来。”

    那两扇手术室门把三婶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揪了起来,即使它们重新关上了,三婶的眼神却也不曾放下。似乎从她胸腔里面经过的无辜的氧气已经被“惊吓”折磨成了一阵狂暴的风,她的目光变成了孱弱的玻璃,被这狂风冲撞得“哐眶”地响。“东霓,”她不看我,径直问,“孩子呢?”我说:“三婶你放心,陈嫣今天带着他们俩,他和北北。”三婶机械地点点头,其实她只是需要和人说些不相干的话,来试着把整个人放回原处。

    手术室上方的灯似乎灭了吧。真该死,它怎么就不像电视剧里面那般醒目呢?连明灭都那么不明显,这怎么能营造出那种宣判生杀予夺的威严啊?这个时候我看见三叔被推了出来,我迟钝地跟着大家迎了上去,感觉自己呆滞地看着躺在那张带着轮子的床上、双目紧闭的三叔。那个是三叔么?看着不像。为什么躺在医院里双目紧闭的人们总是跟我脑袋里的图像不大一样呢?你是谁?是你么?你又来做什么?拜托你放过我吧,你离三叔远一点儿……我狠狠地一甩头,却恰好听见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确定了,不是癌症,那个瘤子是良性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调养……”

    我最先听见的是南音的欢呼声,“妈妈,妈妈,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爸爸没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没事的!”她忘形地当着全家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苏远智,不过此时此刻,没人骂她。然后她跳跃着跟每个人热烈地拥抱,她紧紧地把我们每一个人搂在怀里,一边热烈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看奥运会,我可以像平时一样给闺蜜们打电话,我可以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起来泡方便面,我可以和以前一样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样在考试前一晚上熬夜啃书,和以前一样想逛街就逛街想买衣服就买衣服,和以前一样跟老公吵架闹脾气,因为我爸爸没事我爸爸不会死!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用不着改变,什么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谢谢老天爷,我爱老天爷一辈子……”

    她饱满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怀中,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地把“幸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吸附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姐姐,姐姐,”她声音颤抖地缠绕着我的脖颈,“我明天请你吃饭,你记着,一定是我来请……”接着她又扑向了西决,“哥,借我钱好不好?我要请所有人吃饭!哥哥我爱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老天爷。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甚至忘记了控制自己的脸庞。你当然应该爱你的老天爷一辈子,因为他根本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为什么你永远那么幸福?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为什么老天爷都不愿意亲手毁掉一些他给你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惊喜都是你的?为什么你随便打开一个盒子里面都是礼物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该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什么要紧,为什么你的爸爸就能够虚惊一场转危为安?为什么你就连人世间最庸常的生离死别都躲得过?

    郑东霓你一定是疯了。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脊背贴着墙壁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些争先恐后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里的纯净水的瓶子,拧开,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饮而尽变成了我人生必须终结的任务。“你哪里不舒服?”西决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没有,”我勉强地对他笑,“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儿晕。”“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儿有那么娇气啊?”我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尽头小叔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正好撞上了这个欢腾的场叫,一边跑一边擦汗,“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怪,出租车那么难叫,就没有一辆是空的……”三婶大声地说:“早就叫你去考驾照,你就是不听,活该!”她的那句‘活该’讲得元气十足抑扬顿挫,把所有的欣喜跟紧张都放在里面了。“不是啊。”小叔重重地坐下米,椅子甚至微微颤了一下,“我们家那条街没事的,我不是要到老城区钢厂那里去接大嫂吗——从大嫂家里出来以后死活叫不到一辆车,真是急死我了。”

    他说什么?

    我妈慢慢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不像小叔那样跑,走得不紧不慢,气色看上去几乎是红光满面的。不过身上穿的那件碎花衬衣不知道是从哪个废品收购站里捡来的——丢死人了,给她的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非常巧的是,她就在这个时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我,说:“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打扮呢?端庄点儿多好,三十岁的人了,不能总看着像只野狐狸。”我“腾”地站了起来,不,不是想她吵,没那个力气,我只是想离她远点儿,当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胳膊蹭到了我的,那种皮肤的接触让我的脊背上汗毛直竖。

    “他没事,没事。”三婶温润地对我妈笑,“大热的天,还让你跑一趟。”

    “我就知道应该没事。”我妈胸有成竹,“他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真有见地,我同意。和三叔比起来你的老公的确该死。她猝不及防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三婶他们都起身往病房那里走,在大家三三两两地从我们眼前经过的时候,她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刚才看到你爸了。你没看见么?刚开始在手术室那两扇门旁边,现在他到了楼梯的拐角——他担心你三叔。”

    我厌恶地侧过脸看着她日渐混浊的瞳孔,“你出门的时候刷没刷牙,怎么一股大蒜昧儿?”然后我朝着走廊的尽头,逃命似的跑。

    当你迅速地移动的时候,楼梯的台阶就变成了一叠魔术师手里伸缩自如的扑克牌。每一级台阶都越来越薄了,薄得你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我竭尽全力地跑,我知道自己可以搭电梯,可是那架电梯太不怀好意了,我按了无数下,都快要把那个倒着的三角形按碎了,它就是停留在“11”这个数字上,拒绝往下椰——所以我还是跑吧。真见鬼,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么?我没做梦,为什么那种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我一路飞奔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有人在我身后骂我:“有鬼追着你么?”真的有,你信不信?

    终于挨过了那些无穷无尽就像咒语一样的台阶。大厅里的人熙熙攘攘,都长得那么丑,都是一脸完全不在乎自己很丑的漠然的表情。阳光明晃晃地穿越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再无所顾忌地泼洒到每个人的脚底下。水磨石的地板泛着光——都是太阳泼下来的吧?踩上去好像很烫。有一股力量就在这个时候牵住了我的手臂,“掌柜的,你要去哪儿?”

    他不停地摇晃着我,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像个氢气球那样跃跃欲试地想要飞起来,地面终于变回了平时的地面,不再是那片无数险恶的陌生人的倒影组成的沼泽地,我也终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脚牢牢地被地面吸在那里。冷杉的眼神焦灼地撞到了我的胸口上,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掌柜的,你到底怎么了?”

    后米我们来到了病房大楼外面的花坛,我坐在大理石拼贴的花坛边上,出神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蹲下身子看着我的脸,他牛仔裤上两个磨白的膝盖就要碰到我的了。我轻轻地摇头,“没有,可能是太热了,刚才有点儿晕,现在好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在了自己的膝头,“我,我来等你。”“等我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笑笑。“我听茜茜她们说的,她们说你们家有人今天要做手术,她们说你昨天晚上告诉她们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没有当班,所以不知道。”他注视着我。“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是问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那样,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个医院这么大,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我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结果我就真的看见你了。”他的两条手臂在金碧辉煌的夏日的阳光下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饱满得像是要把皮肤撑得裂开来——我小的时候,我爸爸也有这样完美的胳膊。

    “笨死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板寸头硬硬地戳着我的手心,“不会打我的手机啊?”他笑了,“我想过要打,可是我怕你会不高兴。”紧接着他像是害臊一样迅速地站起来跑向了远处,自由得就好像他是置身于一片广袤的原野上,我知道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注视他奔跑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水,还有一包没拆封的纸巾,“给你掌柜的,天这么热。”我笑着拆开,抽了一张给他,“傻瓜——都跑出一头的汗了,也不知道自己拿一张。”他还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掌柜的、我没想到,我—般都是用衣服直接擦的。”

    接着他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这样他似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看我的脸。

    “掌柜的,”他慢慢地说,“你家里做手术的人,情况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好?你脸色这么难看——不过你也别……”

    “猜错了。”我笑着打断他,“我们家那个做手术的人很好,没有危险了。”

    “噢。”他又灿烂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们去庆祝好不好?今天晚上我要上班,明天,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冷杉。”我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你那天和我说的话,还是忘了吧。你是一时冲动,我知道的。”我转过脸去,他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起伏着,既然他不做声,那么我只好继续了,“我知道你好,可是其实你只不过是想图新鲜而已——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新鲜劲儿总有过去的一天,可是过去了以后,我们两个人都还是活生生的,到那时候就晚了,就只能做仇人了。你懂吗?男人和女人成了仇人以后很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你做仇人,你这么可爱,我也没法想象你在我手里学会怎么恨别人。你该去找个合适的女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就像茜茜她们那个岁数……”紧接着我又摇了摇头,“不对,店里的这些女孩子也不适合你,你和她们最终不是一路人,你说不定会害了她们。去学校里找个念书的女孩子吧,对了,就像我家南音这样的,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们南音现在不自由,我真想撮合你们俩,你们俩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呢。冷杉你别不说恬,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他只是用力地摇头,摇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我就是喜欢你,我不喜欢茜茜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们家南音,这碍着谁了?”

    “你怎么不明白?”我忍无可忍,“你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他大声说,他的眼睛真黑,深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懂呀?”我叹口气,终于说,“你一定要我把最难堪的话说出来么?那好吧,我配不上你,行不行?”我暗暗地咬紧了牙,然后又嘲笑自己,说真话有那么难堪吗?

    “不准你这么说!”他怒冲冲地看着我,然后似乎是不知道该把两只手臂放在什么地方,狠狠地搂住了我,像是和我有仇,快要把我的脊柱弄断了,“我就是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和你们在一起,除了你,还有小雪碧、郑成功和可乐——我就是要做他们三个人的爸爸!”

    “冷杉,”我心里弥漫上来一种悲凉,“你妈妈会伤心的。要是她知道你喜欢的是一个和她年轻时候很像的女人,她会伤心的。”

    “乱讲!”他的心脏跳得真有力量,就像他的人一样,竭尽全力,不懂得怎么留后路,“我妈妈才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你也不准自己看不起自己,让我抱抱你,我就抱一会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就在我耳朵边上回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那天本来是准备去应征当家教的,然后我就在路上看见你从那间店里出来,我看到门前贴着一个招聘的牌子,我那时候也不敢确定你就是那里的老板,可是我想,管他呢,不管怎么样我得去和你说说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孩了们的嬉笑声。越过他的肩膀,我就看见了那三四个孩子——他们的脊椎有病,需要矫正,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矫正器,那矫正器就像个鸟笼一样,笼罩着他们的上半身,从头顶直到腰际。“他们在谈恋爱!”其中一个整个身体都歪斜的小女孩欢呼着,她居然拥有这么完美的声音。然后他们又笑闹着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套着他们的鸟笼彼此碰撞着,像风铃那样叮叮当当地响。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残缺?可是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怀里的这个人,他那么美。我闭上了眼睛,管他呢,可能,可能老天爷是看见南音已经拥有太多的礼物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把一个原本要送给南音的礼物丢给了我,是天意吧,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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