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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当积雪已经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晒干了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天的野火。春风追逐着野火,贪婪地吞噬着干枯的梯牧草,越过驴蓟草的高茎,从褐色的艾蒿头顶掠过,沿着低地烧去……野火烧过以后,草原上 957f." >长久地散发着被野火烧焦、干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荣,草地上空蔚蓝的晴空中,一群群的云雀在飞舞,春天归来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觅食,来过夏天的小鸨在筑巢。而野火烧过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闪耀着不祥的黑光。鸟儿不在上面搭窝,野兽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一旁绕过去,只有疾风匆匆掠过这片焦土,卷起灰色的余烬和刺鼻的、乌黑的烟尘,带往远方。<bdi>?99lib?</bdi>

    葛利高里的生活变得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他最心爱的、最宝贵的东西。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灭了一切。只给他剩下了两个孩子。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战战兢兢地紧抓住土地,仿佛他那实际上已经完全毁掉的生活,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什么价值似的……

    葛利高里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了三天三夜,但是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到维申斯克去自首。第四天上,他把马扔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向斯拉谢夫斯克茂密的树林走去,四月里,福明匪帮第一次在这片树林边上被打垮。就在那时候,四月里,他就听说,密林中匿藏着许多逃兵。葛利高里因为不愿意回到福明匪帮里去,所以就去找这些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瞎转了几天。他饿得难忍,但是他却不敢到有人烟的地方去。自从阿克西妮亚死后,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从前的勇气。树枝折断的声音、密林中的窸窸窣窣声和夜里的鸟叫声——这一切都会使他惊恐不安。葛利高里只能用些还没有熟的杨梅、小蘑菇和榛子叶充饥——人瘦得不成样子。第五天的傍晚,几个逃兵在树林子里遇到了他,把他领到他们住的土窑洞里去,他们一共七个人,都是周围各村的居民,从去年秋天,村子里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这片密林里躲藏起来。他们像居家过日子一样,住在一个宽敞的土窑洞里,几乎是应有尽有。夜里他们经常回去看望家人;返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黄米、面粉和土豆,至于煮汤粥用的肉,可以很容易地从别的村子里弄来,偶尔偷只牲口。

    有个逃兵从前曾在第十二哥萨克团服过役,认出了葛利高里,所以没费多少口舌,就把他收留下来。

    葛利高里也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烦恼、漫长的日子。在树林里糊里糊涂地混到十月初,等到一开始下起秋雨,紧跟着冷起来的时候——他心里突然萌发起思念孩子和故乡的幽情……

    为了消磨时间,他整天坐在土炕上,用木头抠勺子、抠木钵儿,用质地软的石头巧妙地雕刻各种各样的人形和禽兽。他竭力什么都不想,不叫那恼人的乡思有可乘之机。白天是这样对付过去了。但是在冬天漫漫的长夜里,痛苦的回忆却把他折磨苦了。他在土炕上翻来覆去,久不成眠。白天,土窑里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但是夜里,他经常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哆嗦着,用手去摸摸脸——他的腮帮子和半年来长得长长的大胡子都浸满了泪水。

    他时常梦见孩子、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所有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葛利高里的全部生活都已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却又像是一场短暂的噩梦。“要是能再回老家去一次,看看孩子,就可以死而无怨啦。”他时常这样想。

    初春的时候,有一天,丘马科夫突然来了。他浑身一直湿到腰,但是依然像从前那样精神,那样毛手毛脚的。他在小火炉子旁边烤干了衣服,暖和过身子,就坐到葛利高里的炕上来。

    “麦列霍夫,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游逛了很多地方!到过阿斯特拉罕,到过加尔梅克的草原……见了世面啦!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们把雅科夫·叶菲梅奇的老婆抓去作人质,把他的财产也没收啦,于是他就发疯了,下令砍死所有给苏维埃政权当差的人。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统统砍死:什么教员啦,各种各样的医生啦,农艺师啦都杀……管他什么人啦,统统杀掉!可是现在——我们也完蛋啦,彻底完啦,”他叹着气说,一直还在打着冷战,“头一次是在季尚斯克附近把我们打垮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洛姆内伊附近。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剩下了一条退向山岗的路,可是山上是一片积雪——一直没到马肚子……天刚蒙蒙亮,就用机枪扫射起来,战斗开始了……用机枪把所有的人都打死啦。只有我和福明那个不大的儿子两个人逃出了<bdi>99lib.</bdi>活命。从去年秋天,福明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雅科夫·叶菲梅奇本人也牺牲啦……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腿上,打碎了膝盖骨,第二颗子弹擦伤了他的脑袋。他从马上摔下三次。我们停下,把他扶起来,搀到马上,可是他骑不了多远,又摔下来啦。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进了腰部……这时候我们就把他扔下啦。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绳远。回头看了看,已经有两个骑兵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这有什么,正该如此。”葛利高里冷漠地说。

    丘马科夫在土窑洞里住了一夜,清晨起来就要告别。

    “你上哪儿去?”葛利高里问。

    丘马科夫笑着回答说:

    “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也许你要跟我一起儿去吧?”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麦列霍夫,你的行当——是抠勺子抠碗——这不合我的心意,”丘马科夫嘲笑说,又摘下帽子,鞠躬说,“耶稣保佑你们,诸位老实的土匪,谢谢你们的款待,谢谢你们留我住宿。愿上帝赐福,让你们过点儿欢乐的日子吧,不然你们这儿可是太无聊啦。你们住在树林子里,朝着破车轮子祷告,这能说是生活吗?”

    葛利高里在丘马科夫走了以后,在密林里又住了一个星期,也准备动身了。

    “回家去吗?”一个逃兵问他。

    葛利高里这是自从来到树林子里来以后,头一次露出一丝笑意,说:

    “回家去。”

    “等到春天再走吧。听说五月一日要大赦咱们这号人啦,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等不了啦。”说完,葛利高里就跟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鞑靼村对面的顿河岸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家园,高兴、激动得脸色变得煞白。然后从肩上摘下步枪和军用背包,从背包里掏出针线包、一团乱麻、一个装枪油的小瓶儿,不知道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一共是十二梭子,还有二十六颗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融化。碧绿透明的河水激荡着,冲刷着岸边的薄冰碴儿。葛利高里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又把子弹撒了进去,仔细地在军大衣襟上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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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村子下游一点儿的地方,他踏着融雪天气蛀蚀过的三月的蓝色河冰,穿过顿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园走去。老远他就看见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码头去的坡道上,他竭力压制着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

    米沙特卡正在把挂在石头上的冰琉璃打下来,往坡下扔,注意地看着浅蓝色的冰柱儿滚下斜坡。

    葛利高里爬上斜坡,——他气喘吁吁、沙哑地唤了一声儿子:

    “米申卡!……好儿子!……”

    米沙特卡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大连鬓胡子、看来可怕的人是他的父亲……

    葛利高里在密林中夜里想起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嘟哝的那些亲热、温柔的话语,现在全都从他的脑子里飞光了。他跪下去,亲着儿子冰凉的粉红色的小手儿,用压低的声音,只说出一句话:

    “好儿子……好儿子……”

    然后,葛利高里抱起儿子,用干涩的、像燃烧的烈火似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脸,问:

    “你们在家里可好啊?……姑姑,波柳什卡——都很好吗?”

    米沙特卡仍旧不看父亲,小声回答说:

    “杜妮亚姑姑很好,波柳什卡去年秋天死啦……得白喉死的……米哈伊尔叔叔当兵去啦……”

    好啦,葛利高里在多少不眠之夜幻想的那点儿心愿终于实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这就是暂时还使他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在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光辉灿烂的大千世界相联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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