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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动像洪水一样,波涛汹涌,泛滥开去,淹没了整个顿河地区以及顿河两岸方圆四百俄里的广大草原。二万五千名哥萨克又骑上了战马。顿河上游的各村提供了一万名步兵。

    战争达到了空前未有的规模。反革命的顿河军在顿涅茨河沿岸建立了战线,以掩护新切尔卡斯克,准备进行有决定性的战役。暴动扰乱了与白军对抗的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的后方,使本来就难于实现的控制顿河地区的任务变得无限复杂化了。

    四月里,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已经清楚地面临着巨大的威胁,这是叛军与白卫军战线的联合。

    无论如何要抢在叛军从后方把红军阵地吃光并与反革命的顿河军会师以前,把暴乱镇压下去。开始调集战斗力强的部队去镇压暴动:由一些水兵团——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海军,一些可靠的步兵团、铁甲车队和特别勇猛的骑兵部队组成一支清剿部队。把博古卡尔野战师的五个团全部从前线撤下来,他们拥有八千多人,几个炮兵连和五百挺机枪。四月里,卡赞和坦波夫的学生军已经英勇地战斗在卡赞斯克地区的叛军阵地上,过了一些日子,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的队伍也开来了,拉脱维亚的步兵也在舒米林斯克附近与叛军厮杀起来。

    哥萨克由于缺乏战斗装备急得喘不过气来。起初是没有足够的步枪。子弹也打光了。要靠流血牺牲去夺取枪支、子弹。要靠冲锋或者夜袭夺取。他们也正是这样干的。四月里,叛军已经有了足够的步枪,六个炮兵连和将近一百五十挺机枪。

    在暴动刚开始的时候,维申斯克的军火库里存有五百万个空子弹壳。区苏维埃动员了手艺最好的铁匠、钳工和制枪匠。在维申斯克建立了一个制造枪弹的作坊,但是没有铅,无法铸造弹头。于是区苏维埃号召各村收集铅和铜。把蒸汽磨坊的全部存铅和锡都征用了。派出骑马的信使带着简短的号召书到各村去散发:

    <small>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弟兄已经没有子弹射击啦……他们只能用从该死的敌人手里夺来的子弹射击。</small>

    <small>请你们把家里的一切可以用来铸造子弹的东西都捐献出来吧!请你们把风磨上的铅丝筛子卸下来捐献了吧。</small>

    过了一个星期,全区里已经没有一座风磨上还装着有铅丝的筛子了。

    “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弟兄已经没有子弹射击啦……”于是婆娘们就把一切合用和不合用的东西都送到村苏维埃去了,曾经在那里打过仗的各村的孩子们从墙上往下抠霰弹,翻开土地,寻找炮弹片。然而就连这项工作,大家的思想也并不一致;一些贫苦妇女由于不愿意毁掉自己家里仅有的几件器具,被戴上“同情红军”的帽子逮捕起来,押到区里去。在鞑靼村,一些富裕的老头子,竟为两句不慎讲的闲话:“叫财主去毁坏风磨吧,他们大概认为红军比破产还可怕。”就被从部队里回来休假的“生铁头”谢苗打得头破血流。

    收集的铅都在维申斯克的作坊里熔化了,但是铸出来的子弹因为没有镍皮,还是要熔化……土法制造的枪弹,在射击以后,铅块从枪膛里飞出去,发出奇怪的呜呜咕咕的叫声,也只能打一百或一百二十沙绳远。然而被这种铅弹打伤了是非常可怕的。红军战士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有时候在跟哥萨克侦察兵在近距离相遇时,就大声喊话:“用你们的甲虫射击呀……快投降吧,反正我们要把你们都打垮!”

    三万五千名叛军编成了五个师,另编了一个第六独立旅。第三师由叶戈罗夫指挥,在梅什科夫斯克—谢特拉科夫地区作战。第四师驻守在卡赞斯克—顿涅茨科耶—舒米林斯克地区。指挥这一师的是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准尉;这个人从外表看,神色忧郁,可是打起仗来却勇猛异常,简直像个魔鬼。由乌沙科夫指挥的第五师战斗在斯拉谢夫斯克—布坎诺夫斯克一线。梅尔库洛夫指挥的第二师在叶兰斯克一带的村庄——从霍皮奥尔河口到戈尔巴托夫方面作战。第六独立旅也在这一带活动,这个旅组织严密,几乎没有受过损失,因为指挥这个旅的是马克萨耶夫的哥萨克博加特廖夫准尉,此人处事周密、谨慎,从不冒险,决不拿人去做无谓的牺牲。麦列霍夫·葛利高里把他指挥的第一师布置在奇尔河沿岸。他驻守的这个地区是整个战线的前卫地带,从前线上抽调下来的红军部队不断从南面向他压来,但是他不仅顶住了敌人的进攻,而且还能援助兵力较弱的第二师,调出一部分步兵和骑兵连队去救援。

    暴动没有能发展到霍皮奥尔和梅德维季河口地区各集镇。那里也出现过骚动,从那里来过一些急使,请求部队向布祖卢克和霍皮奥尔河上游推进,以便发动那里的哥萨克起来暴动,但是叛军司令部不打算冲到顿河上游地区的边界以外去,他们知道霍皮奥尔河地区的基本群众倾向于苏维埃政权,而且是不愿意拿起枪来暴动的。就是那些急使也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他们坦白地说,各村对红军不满的人并不太多,说那些残留在霍皮奥尔河地区偏僻村庄里的军官也都藏匿起来了,要想组织起大规模同情暴动的队伍是不可能的,因为上过前线的哥萨克们或者待在家里,或者是跟红军走了,而老头子们则像牛犊子似的被关进了牛棚,这些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先前的威望。

    乌克兰人聚居的南部各乡,红军把青年人动员了起来,加入了博古恰尔野战师,跟叛军打仗的劲头儿很足。暴动被封锁在顿河上游地区范围内,所有的人,上自叛军司令部,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想要长期保卫家乡是不可能的,——早早晚晚,红军一定要从顿涅茨回师反击,消灭他们。

    三月十八日,库季诺夫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召到维申斯克去开会。葛利高里把师的指挥工作委托给自己的副手里亚布奇科夫,一清早就带着传令兵到区上去了。

    葛利高里来到司令部的时候,库季诺夫在萨福诺夫的陪同下,正跟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一位急使在谈判,库季诺夫驼着背,坐在写字台边,用干瘦、黝黑的手指玩弄着高加索式的皮带头,没有抬起由于连夜不眠而肿胀的、红红的眼睛,向坐在他对面的哥萨克问:

    “可是你们自己呢?你们自己怎么想呢?”

    “这个嘛,我们当然……我们自己也很不顺手……谁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打算干什么呢。可是,你知道,这儿的老百姓是个什么样子吗?他们都胆怯得很。他们想干,可是又害怕……”

    “‘想干’!‘害怕’!”库季诺夫气得脸色灰白,大声喊叫,在圈椅里扭来扭去,好像椅座烫他的屁股,“你们都像些美貌的大姑娘!又想,又怕疼,又怕妈妈不答应。好啦,滚回你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去吧,告诉你们那些老头子,就说如果你们自个儿不干起来,我们连一个排也不会派到你们地区去。就让红军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绞死吧!”

    哥萨克紫胀的手,艰难地把毛光闪亮的狐皮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汗珠顺着额角的皱纹,就像春水顺着小沟一样,滚滚流下,淡白的短睫毛不停地眨着,眼睛却在遗憾地笑着。

    “当然,只有魔鬼才会把你们赶到我们那儿去。但是问题是怎么打响第一炮。这第一炮是最重要的……”

    葛利高里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退到一边去,——一个穿着短皮上衣、个子不高、留着黑胡子的人,没有敲门就从走廊里闯了进来。他和库季诺夫点头问候之后,用白净的手掌托着脸颊,在桌边坐下。葛利高里认识司>?99lib.</a>令部的所有参谋人员,但是这个人却是头一次看见,就仔细地看了看。面部轮廓纤细,脸色黝黑,但是并非风吹日晒的黑色,柔嫩的白毛,完全是知识分子的风度,——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不是本地人。

    库季诺夫用眼睛看着陌生人,对葛利高里说:

    “你们认识一下吧,麦列霍夫。这位是格奥尔吉泽同志。他……”他迟疑了一下,玩弄着腰带上发黑的银饰,站起身来,朝着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急使说,“好啦,老乡,你走吧。我们现在要办公事啦。回家去,把我的话转告给该告诉的人。”

    那个哥萨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头上戴的火红的、闪着黑茸毛的狐皮三扇帽几乎顶到天花板了。哥萨克的大宽肩膀遮蔽了透进来的光亮,屋子里马上显得又小又挤。

    “你是来请救兵的吗?”葛利高里问,手掌上一直还留着跟这个高加索人握手的不愉快感觉。

    “对,对!是来请救兵的。你瞧,结果弄成这样……”哥萨克很高兴地转身朝着葛利高里说,想得到他的支持。被火红的皮帽一衬,他那彤红的脸显得那么神色慌张,汗流满面,连大胡子和上唇上耷拉着的红胡髭都好像洒满了小水珠。

    “你们也不喜欢苏维埃政权吗?”葛利高里装作没看见库季诺夫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询问。

    “老弟,这个政权现在还算好,”大块头的哥萨克审慎地低声说,“不过我们担心以后会变坏。”

    “你们那儿有过枪毙人的事儿吗?”

    “没有,上帝保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儿。唉,这么说吧,抢马、抢粮食,这是常事。还有,当然也逮捕过一些说反对他们话的老百姓。总而言之,一片恐怖。”

    “如果我们维申斯克的部队开到那儿去,你们能发动起来吗?能把大伙都发动起来吗?”

    哥萨克那被太阳光染成金色的小眼睛狡狯地眯缝起来,避开葛利高里的视线,皮帽子这时也滑到了因皱眉思索而隆起了一道道皱纹的额角上。

    “把大伙都……这很难说,不过家业厚实的哥萨克当然是会起来干的。”

    “那些穷苦的、没有家业的人呢?”

    在此以前,一直盯着这个哥萨克眼睛的葛利高里,现在遇到了他那孩子似的惊愕的、正视着他的目光。

    “嗯!……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还会不喜欢吗?这个政权使他们如鱼得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你这个混账东西!”库季诺夫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大声喊,他坐的圈椅也拉着长声吱扭吱扭地叫起来,“你干吗要来怂恿我们去呀?难道你们那儿都是财主吗?如果一个村子只有两三户人家起来干,那叫什么暴动呀?赶快从这儿滚出去!滚,听见没有?!红公鸡还没有啄你们的屁股呢,等它啄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没有我们帮助也会拿起枪来打的!你们这些狗崽子,躲在别人背后平平安安地耕地耕惯啦!你们还是躺在炉炕上用热稗子焐着去享福……好啦,滚,滚!我一看见你他妈的就恶心!”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扭过脸去。库季诺夫脸上的红斑越来越红。格奥尔吉泽在拧着小胡子,翕动着弯弯的、像刀削似的鹰钩鼻子。

    “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多多原谅。不过,老爷,请你不要叫嚷,不要吓唬人,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嘛。我已经把我们的老头bbr></abbr>子们的请求转达给你们,把你们的答复带给他们,有什么可叫嚷的呀!信仰正教的人要被人咒骂到什么时候呀?白军咒骂,红党也咒骂,现在你也咒骂起来啦,哪个政权都要显显自己的威风,还要粗鲁地跟我们开开玩笑……唉,我们农民的日子太惨啦,简直像被癞狗舔过一样!……”

    哥萨克愤怒地把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像一块大石头似的滚到走廊里去,轻轻地关上门;但是到了走廊里却把愤怒全都发泄出来,砰的一声使劲把外面的门关上,震得墙上的石灰屑纷纷落到地上和窗台上,足足持续了有五分钟之久。

    “你瞧瞧吧,老百姓变成什么样子啦!”库季诺夫玩弄着皮带,变得越来越和蔼,高兴地笑着说,“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我到车站去,正是春耕时节,复活节前后。自由自在的哥萨克们在翻耕田地,他们简直自由得发昏啦,竟把所有的道路都翻耕啦,——就像他们的土地还太少似的!在托金村外,我招呼了一个耕地的人到我的马车前。问他:‘你这家伙怎么把道路都给耕啦?’小伙子有点儿害怕了,连忙说:‘我再也不耕啦,真对不起,我可以把道路垫平。’我又用这种方法吓唬过两三个人。车一赶出格拉切夫——道路又都耕啦,有个庄稼人正扶犁耕呢。我大声喊:‘喂,过来!’他走了过来。‘你有什么权力把道路耕啦?’这家伙瞅了我一眼,是个很英俊的年轻哥萨克,两眼炯炯有神,然后一声没吭,掉头就往牛那里跑去。跑到牛跟前,从牛轭里抽出一根铁棍,又跑到我面前来。抓住车沿,跳到踏板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你们吸我们的血要吸到什么时候?怎么样,我一下子把你的天灵盖敲碎,愿意吗?’他用铁棍朝我直比画。我说:‘你怎么啦,伊万,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呀!’而他却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伊万啦,而是伊万·奥西佩奇,你这么无礼,我要给你一耳光了!’你相信吧,我好容易才脱了身。这家伙也是这样:先是哼哼唧唧,磕头央告,可是最后,却真相毕露。老百姓的自豪感显露出来啦。”

    “是他们的蛮劲横劲儿苏醒啦,而且形之于外,并不是什么自豪感。蛮横无礼已经合法化啦。”那位高加索中校泰然地说,也没有等别人说出不同看法,就结束谈话说,“请开会吧。我很想今天就到团里去。”

    库季诺夫敲了敲隔墙,喊道:

    “萨福诺夫!”然后又对葛利高里说,“你也参加,咱们一起合计合计。俗话不是说,‘两个人的主意,总比一个人的好’吗?咱们很走运,格奥尔吉泽同志出于偶然,羁留在维申斯克,现在来帮助咱们啦。他是中校,参谋大学毕业。”

    “您是怎么羁留在维></a>申斯克的?”葛利高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冷,警惕起来,问。

    “我害了伤寒,从北方战线上撤退的时候,把我留在杜达列夫斯克村。”

    “您在哪个部队待过?”

    “我吗?不,我不在战斗部队工作。我在司令部特工组。”

    “哪个组?是西特尼科夫将军领导的那个组吗?”

    “不是……”

    葛利高里还想再问几句,但是格奥尔吉泽中校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十分紧张集中,使人觉得再问下去,就很不知趣了,于是葛利高里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不久参谋长萨福诺夫、第四师师长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和粉面白齿的准尉——第六独立旅旅长——博加特廖夫都来了。会议开始了。库季诺夫根据战报向参加会议的人汇报了前线情况。中校第一个要求发言。他缓缓地把三俄里缩为一英寸的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流畅地、胸有成竹地带点儿外乡口音说:

    “我认为首先必须从第三和第四师的预备队中抽调部分部队,投到麦列霍夫那个师和博加特廖夫准尉的独立旅据守的阵地。根据我们得到的秘密情报和从俘虏那里了解的情况,可以明显地看出,红军司令部准备在卡缅卡——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地区上给咱们一次严重的打击。从投过来的红军士兵和俘虏的供词中得知,红军第九军司令部从第十二师调出两个骑兵团、五支阻击部队,配备着三个炮兵连和几个机枪队,从奥布利维和莫罗佐夫斯克调到这一线上来了。根据粗略的估计,这些增援部队可使敌人得到五千五百兵员。这样一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拥有了数量上的优势,更不用说他们还拥有武器上的优势了。”

    像向日葵花朵一样的黄色太阳,透过十字形的窗格子,从南面照进了屋里。浅蓝色的烟团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花板下面。辛辣的农家烟草气味和汗湿的靴子的臭气混成一片。天花板下面,一只被烟呛得要死的苍蝇在拼命地嗡嗡叫。葛利高里昏昏沉沉地望着窗外(他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肿起的眼皮像铅一样沉重,睡意和烧得很热的屋子里的暖气一同渗进了他的身体,昏昏如醉的倦意使他的意志和思想意识都软弱、模糊起来。而窗外,从顿河下游吹来的春风在呼啸,巴兹基村外山岗上的残雪闪耀着粉红色的光芒,顿河对岸的杨树梢被风吹得摇晃得那么厉害,以致葛利高里看着,仿佛就听到了它们发出的、不断的沙沙声。

    中校清晰、有力的声调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注意。他振作精神,细心倾听起来,蒙眬的睡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化为乌有。

    “……敌人在第一师阵地上活动的减弱以及顽强地企图把攻势转向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一线,这使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我认为……”中校把“同志们”这三个字咽了回去,已经在用他那女人一样白皙透亮的纤手恶狠狠地做着手势,提高了嗓门说,“库季诺夫总司令在萨福诺夫的支持下,正在铸成一个重大的错误:把红军的这种佯动信以为真,要削弱麦列霍夫那个师防区的兵力。诸位,请原谅!诱开敌人的兵力,声东击西,这是起码的战略常识……”

    “但是麦列霍夫并不需要预备团。”库季诺夫打断他的话,辩解说。

    “恰恰相反!我们应该把第三师的部分预备队留在身边,以便在战线被突破时,有可用的兵力来堵上缺口。”

    “看来,库季诺夫根本不想问我,是不是愿意拨给他预备队,”葛利高里气哼哼地说,“可我是不会给的。一个连也不给!”

    “得啦,老弟,这……”萨福诺夫含笑摸弄着焦黄的胡子尖,拖着长腔说。

    “用不着什么‘老兄老弟’的!不给——就是不给!”

    “从战略意义上说……”

    “请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战略意义。我要对我的战区和我的人员负责。”

    格奥尔吉泽中校终止了这场意外的争论。他用手里的红铅笔画了一道虚线,勾出遭受威胁的地区,等与会的人的脑袋都伸到地图上的时候,大家都不容置辩地清楚认识到,红军指挥部正在准备进攻的打击方向,只能是南部战区,因为这个地区距顿涅茨河最近,交通运输方便。

    过了一个钟头会议结束了。外表和秉性都像狼似的、落落寡合的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由于没有什么文化,会议期间一直沉默不语,最后皱着眉头,看着大家,说:

    “我们当然可以帮麦列霍夫的忙。我们有多余的人马。只有一个念头使我bbr>..</abbr>不能安心,真他妈的烦人!如果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压来,那时候往哪儿跑呀?他们把咱们赶到一起儿,咱们被团团围困,就像蛇群在洪水围困的一个小岛上一样。”

    “蛇会洑水,可你我却不会洑水呀!”博加特廖夫哈哈大笑着说。

    “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库季诺夫若有所思地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就扔下所有不能打仗的人,扔下家眷,且战且走,打过顿涅茨河去。我们的兵力也很可观呀,三万多人呢。”

    “士官生肯收留咱们吗?他们可恨透了我们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了。”

    “母鸡还趴在窝里呢,就算计起鸡蛋……这有什么好谈的!”葛利高里戴上帽子,走到走廊里。在门口听见格奥尔吉泽哗啦哗啦地卷着地图,回答说:

    “维申斯克人以及全体起义的部队,如果能继续这样英勇地与布尔什维克战斗,将功折罪,就没有什么对不起顿河和俄罗斯……”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嘲笑,坏蛋!”葛利高里谛听着他说话的声调,心里想。又跟刚才遇到这个突然在维申斯克出现的军官时那样,葛利高里感觉到某种不安和毫无来由的愤恨。

    库季诺夫在司令部的大门口追上了他。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遍地牲口粪的广场上,春风沙沙作响,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已近黄昏。一团团沉重的白云,就像在夏天一样,天鹅般地、慢悠悠地从南方飞来。融化了的土地的湿润的芬芳气息令人神爽。篱笆边的草已经返青,而且这一回,春风真的从顿河对岸送来白杨树林的喧嚣声。

    “顿河就要开冻啦。”库季诺夫咳嗽着说。

    “是呀。”

    “见他妈的鬼……完蛋啦,连烟都没有抽的。一缸子旱烟叶就要四十卢布克伦斯基票子。”

    “你说说看,”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扭过身子,严厉地问,“这位契尔克斯军官在你这儿干什么?”

    “你是说格奥尔吉泽吗?是作战处长。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厉害家伙!是他在制定作战计划。在战略方面比咱们大伙都高明。”

    “他经常待在维申斯克吗?”

    “不不……我们暂时要派他去切尔诺夫斯基团的辎重队出差。”

    “那他怎么干他的作战处长的工作呢?”

    “你知道吧,他是常来常往。几乎天天如此。”

    “你们怎么不把他留在维申斯克呢?”葛利高里想弄个清楚,继续在盘问库季诺夫。

    库季诺夫一直在咳嗽,用手巴掌捂着嘴,勉为其难地回答说:

    “怕叫哥萨克们看到了不方便。你知道,他们,这些老哥儿们,是些什么样儿的人吗?他们会说:‘军官老爷们又骑到我们脖子上,干自己的勾当啦。又要戴肩章……’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怪话儿。”

    “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部队里还有吗?”

    “在卡赞斯克有两个,或者三个……葛利沙,你不要过于心烦。我看得出你的心事。亲爱的,咱们除了去投奔士官生,再也没有别的出路。是不是这个理儿呢?难道你还想用十来个集镇建立自己的共和国吗?这是痴人说梦……咱们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去向克拉斯诺夫请罪,对他说:‘请不要责怪我们吧,彼得罗·米科莱奇,我们是一时糊涂,放弃了阵地!’……”

    “是一时糊涂吗?”葛利高里追问说。

    “不是糊涂又是什么呢?”库季诺夫露出真诚的惊异神色回答说,小心地绕过了一个小水洼。

    “可是我有个想法……”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苦笑着说,“我倒认为,我们起来暴动才是一时糊涂呢……你可听见过霍皮奥尔人是怎么说的吗?”

    库季诺夫默不作声,从一旁好奇地看着葛利高里。

    他们在广场外边的十字路口上分了手。库季诺夫走过小学校,回家去了。葛利高里又回到司令部,举手招呼传令兵牵马过来。他已经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缰绳、步枪背带,一直还想弄清,自己在司令部看到那位中校时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警惕心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突然心里一惊,想道:“如果是士官生故意把这些有学问的军官留在我们这儿,为了在红军的后方把我们鼓动起来,并按他们的方式,有学问人的方式来指挥我们行事呢?”意识马上幸灾乐祸地、殷勤地给他提示出猜测和论据,“他不说在什么部队待过……支支吾吾……说是参谋人员,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司令部从这儿经过呀……有什么鬼理由把他发送到像杜达列夫斯克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呢?是啊,绝不是毫无原因的!我们把祸闯下来啦……”于是又对现实生活妄加臆测一番,心情更坏<big>99lib?</big>,痛苦地下了结论:“这些有学问的人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老爷们叫我们上当啦!操纵我们,去为他们卖命。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

    到了顿河对岸,他放马飞驰而去。只听见传令兵的马鞍子在身后咯吱咯吱地响,传令兵是奥利尚斯基村的一个优秀、勇敢的哥萨克。葛利高里总是挑选这种能跟他一起“赴汤蹈火”的人,挑选这种早在对德战争中经得起考验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这个传令兵——过去是侦察兵——一路什么话也没说,迎风跑着,大手巴掌里握着一块香喷喷的向日葵秆烧的火绒,用火石打着火,抽起烟来。当他们从山坡上驰下来,到了托金村时,他向葛利高里提议说:

    “要是没有必要忙着赶路,咱们就宿夜吧。马都跑累啦,在这儿喘喘气吧。”

    他们在丘卡林宿夜。一路风寒,现在在这几间房子相连的农舍里,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温暖。土地上散发出咸津津的牛羊尿味,从炉子里飘出像用白菜叶垫着烤的新鲜面包味。葛利高里很不高兴地回答女主人的问话,这是个哥萨克老妇,三个儿子和老头子都在叛军中。她语声低沉,毫不客气地以长者自居,一开始就粗鲁地警告葛利高里:

    “虽说你是个头头,是指挥那些哥萨克笨蛋的司令官,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买你的账,你是儿子辈的。请你,我的宝贝儿,跟我好好说说吧。不然你总在那里打呵欠,像是不把婆娘们看在眼里,不愿意跟老娘儿们说话似的。你还是尊重我们一点儿吧!我已经把三个儿子,外加上老头子,简直是作孽呀,都送去打你们的战争——该死的战争——去啦。你现在指挥他们,可是他们,我的儿子却是我生的、养的、喂大的呀,我用裙子兜着他们上瓜田菜园,我为他们受了多少罪呀。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呀!你用不着翘尾巴,装腔作势,跟我好好说说——很快就会讲和吗?”

    “快啦……你睡觉吧,老大娘!”

    “快啦快啦!到底是怎么个快啦?用不着你打发我去睡觉,这儿的主人是我,不是你。我还要到院子里去抱小羊崽呢。夜里要把它们抱进屋来,它们还太小。复活节前能讲和吗?”

    “我们把红军赶跑了,就天下太平啦。”

    “请你说说看!”老太婆把肿胀的、干活累的和被关节炎弄得变形的双手放到瘦尖的膝盖上,伤心地咂吧着樱桃皮似的干瘪的深棕色嘴唇,“他们碍你们什么事啦?你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呀?人们简直都发疯啦……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喜欢玩枪,喜欢骑马抖威风,可是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呀?打死的不全是我们的儿子吗?想出了些什么该死的战争来……”

    “难道我们就不是母亲的儿子,倒是狗崽子吗?”葛利高里的传令兵被老太婆的话气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哑着嗓子顶撞她说,“敌人在残杀我们,你却说‘我们喜欢骑马抖威风’!好像母亲比那些被残杀的人还要痛苦似的!唉,你这个上帝的宝贝儿,活到头发都白啦,还在这儿唠叨起来没个完……山南海北,胡说一气,不让人睡觉。”

    “有你睡的,傻东西!你瞪什么眼呀?像只狼似的,从进来一声也不吭,突然就不知道为什么发起脾气来啦。瞧你!气得连嗓子都哑啦。”

    “她是不会让咱们睡觉的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传令兵绝望地哼了一声,埋怨道,他气得打火吸烟,拼命打火镰,从火石上迸出阵阵的火星。

    火绒燃烧着,冒着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传令兵恶毒地把哓哓不休的女主人臭骂了一通:

    “老大娘,你简直像只黄蜂,烦死人了!如果你的老头子在前线上被打死的话,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说:‘感谢上帝,我可从老太婆手里解脱出来啦,愿她来日舒服地安息吧!’”

    “愿你舌头上长疔疮,恶鬼!”

    “睡吧,老大娘,看在基督的面上。我们已经三夜没有睡觉啦。睡吧!为了这样的事儿气死了是可以不举行圣餐式的。”

    葛利高里很费了点儿力气才使他们两位和解了。蒙眬入睡,亲切愉快地感觉到盖在身上的羊皮袄的带酸味的暖气,睡梦中依然听到门响了一声,一阵冷风和一股热气裹在他腿边。接着小羊羔在他耳边尖声地叫起来。小蹄子踏得土地笃笃地响,屋子里弥漫着清新悦人的干草、新鲜的羊奶、严寒和牲口棚的气味……

    葛利高里半夜醒来,他睁着眼睛躺了半天。封起的炉洞里的炭火,在蛋白色的灰烬下闪着红光。几只小羊崽挤在一起,躺在炉门口最热的地方。在午夜香甜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睡梦中咬牙的咯吱声和偶尔打喷嚏和喷鼻声。高远的满月照进窗户。一只闹个不休的小黑山羊在地上一方块淡黄的月光中又蹦又跳。月光中闪着一道倾斜的珍珠般的尘土。屋子里是一片绿中透黄、几乎像白昼一样的光亮。小壁炉边上的一块破镜片闪闪发光,只在正对着门的墙上,银质圣像上的衣饰的光亮显得暗淡、阴郁……葛利高里又想起在维申斯克开会的情形和霍皮奥尔派来的那个急使,想起了那位中校、他那种与众不同的知识分子仪表和说话的风度,——感到一种不愉快的、令人心烦的不安。小山羊爬到皮袄上来,站在葛利高里的肚子上,抿着耳朵,笨头笨脑地察看了半天,然后壮起胆子,跳了两跳,忽然叉开四条鬈毛小腿。一道羊尿的细流咝咝响着,从皮袄上流到睡在葛利高里身旁的传令兵伸出的手掌上。传令兵哼哼着醒了过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伤心地摇了摇脑袋。

    “把我的衣服全尿湿啦,该死的东西……滚开!”愉快地朝小山羊角上弹了一下。

    小山羊尖叫了一声,从皮袄上跳下去,后来又走过来,用粗糙、温暖的小舌头把葛利高里的手舔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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