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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眼卢克什卡家租给施托克曼的那半边房子里,晚上总是聚来各种各样的人:赫里斯托尼亚是常客;从磨坊里来的有“钩儿”,他肩上总是披着一件油污的西服上衣,还有已经闲了三个月、爱嘲笑人的达维德卡;机器匠科特利亚罗夫·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常来;皮鞋匠菲利卡偶尔也来;但是来得最频的是米什卡·科舍沃伊,一个还没有服过现役的青年哥萨克。

    起初,大家只是玩玩牌,可是后来施托克曼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捅给大家一本涅克拉索夫<span class="" data-note="涅克拉索夫(1821—1878),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诗人。"></span>的书。大家就念了起来——都很喜欢这本书。后来又念尼基丁<span class="" data-note="尼基丁(1824—1861),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span>的作品,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施托克曼提议念一本没有封面的破烂不堪的小册子。科舍沃伊是教会小学毕业的,念起书来总是高声<bdo>.99lib?</bdo>朗诵,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下这本油污的小册子,说道:

    “把它切成面条吃了吧。这么多的油。”

    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笑起来,达维德卡露出了刺眼的笑容,但是,施托克曼等大家都笑够了以后,说道:

    “念念,米沙<span class="" data-note="米沙和前面的米什卡是米哈伊尔的小名和爱称。"></span>。这是讲哥萨克的书。是本有趣的书。”

    科舍沃伊把金色的额发垂到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念道:

    “顿河哥萨克简史。”他看了大家一眼,好像等待着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念下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道。

    他们念了三个晚上,书中讲述了普加乔夫<span class="" data-note="普加乔夫·叶梅利扬(1742—1775),十八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span>的事迹,哥萨克的自由生活,讲述了司捷潘·拉辛<span class="" data-note="司捷潘·拉辛(1671年被沙皇政府处死),十七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span>和孔德拉季·布拉文<span class="" data-note="孔德拉季·布拉文(1660—1708),顿河的哥萨克,一七〇七至一七〇八年哥萨克农民起义的领导者。这次起义遍及从第聂伯河到伏尔加河的南俄广大地区,称“布拉文起义”。"></span>的事迹。

    最后他们念到讲近代的事情。这位不知名的作者用通俗的语言,恶毒地嘲笑了哥萨克的贫困生活,讽刺了各种制度和治理方法,嘲笑了沙皇政府以及作为帝制雇佣保镖的哥萨克。大家都非常激动,争论了起来。赫里斯托尼亚脑袋靠在天花板上的横梁上,嗡嗡直叫。施托克曼坐在门口,叼着带箍的骨头烟嘴抽烟,眼睛在笑着。

    “说得对!公道!”赫里斯托尼亚喊道。

    “把哥萨克弄成这种丢人的样子,可不是哥萨克本身的过错。”科舍沃伊困惑地摊开双手,生着一对灰色眼睛的、漂亮的脸上刻出了皱纹。

    他身材短粗,肩膀和屁股一样宽,所以看上去像个四方形的人;砖红色结实的脖子安在像生铁铸的、结实的身躯上;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脖子上却安了一颗小得很不相称的漂亮脑袋,没有光泽的、女人似的脸盘,倔强的小嘴儿,金色鬈发遮着的灰色眼睛。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个高个子的瘦削的哥萨克,他争论得最凶。他那瘦骨嶙嶙的躯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滋生着哥萨克的传统。他着鼓出的圆眼睛,拼命替哥萨克辩护,猛烈攻击赫里斯托尼亚。

    “你变成一个庄稼佬啦,赫里斯坦,别争辩啦,还有什么可争论……你身上的血,一桶也只有一滴哥萨克的血液。你妈一定跟沃罗涅什的鸡蛋贩子睡过觉,才生下你来的。”

    “你是个傻瓜!……唉,傻瓜!”赫里斯托尼亚用低沉的声音说,“兄弟,我是在维护真理。”

    “我没有在阿塔曼斯基团当过兵,”伊万·阿列克谢耶维<big>?</big>奇恶毒地嘲笑说,“只有阿塔曼斯基团的人,才不论大官儿小官儿,统统都是傻瓜呢……”

    “别的部队里这种人也多得要命。”

    “住嘴,庄稼佬!”

    “庄稼佬难道就不是人吗?”

    “他们就是庄稼佬,全是树皮做的,树条编的。”

    “老兄,我从前在彼得堡服役的时候,也见过点儿世面。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赫里斯托尼亚说道,把最后的“事”字说得特别重,“我们担任守卫皇宫的差事,在宫里宫外站岗、巡逻。在宫外,是骑马在城墙上巡逻:两个向那边去——两个往这边去。碰面的时候就问:‘平安无事?没有暴动吗?’——‘平安无事。’——就又分开了,要想站下来说句话,那是不行的。人也是经过挑选的:派两个人去宫门口站岗,两个人的长相都要一样。如果头发是黑的,那就要一对黑头发,如果是白头发的,就要一对白头发的。不仅仅是头发,就是模样也要相像。有一回,就为了这条愚蠢的规定,叫理发匠把我的胡子都染了。那次我恰好赶上跟尼基福尔·梅谢里亚科夫配成一对去站岗,——他是我们连里捷皮金斯克镇的哥萨></a>克,——然而他是个红毛鬼。谁他妈的知道是怎么搞的,一直到鬓角,都跟火一样红。找啊,找啊,可是连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毛色的人了;于是,连长巴尔金就命令我说:‘到理发室去,马上把你的胡须全都染了。’我就去啦,给我染了……等我对着镜子一照,心都凉了半截:像火焰一样!简直像着了火似的!而且烧个不停,我把胡子抓在手里,仿佛连手指头都烧疼啦。真的!……”

    “喂,叶梅利亚<span class="" data-note="叶梅利扬的简称。"></span>,你扯到哪里去啦!我们开头说的是什么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说。

    “说的是人的事啊,就是说的这个呀。”

    “好,说下去吧。不然光讲你的胡子,胡子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bdo>藏书网</bdo>呀。”

    “我这不是在说嘛:有一回轮到我在宫外巡逻,正跟一个同伴骑马走着,突然从街角处拥出来一群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一看见我们,就高呼:‘哈——啊!’接着又呼了一次:‘哈——啊!……’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已经把我俩包围啦。一个学生说:‘哥萨克,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我说:‘我们在巡逻,你快给我松开马缰绳,别乱抓!’——并且紧握住马刀柄。可是他却说:‘老乡,你不要乱怀疑嘛,我本人就是卡缅斯克镇人,我是在这儿上大校……上大学念书的……’还说了些别的话。于是我们就策马往前走啦,这时候一个大鼻子的学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说道:‘哥萨克,为了先父在天之灵,拿去喝杯酒吧。’他给了我们十卢布,并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相片,他说:‘这就是先父的相片,拿去做个纪念吧。’好,我们就接过来啦,不好意思不接。大学生走开去,又高呼:‘哈——啊!’他们就这样喊着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连长带着一排人从宫后门赶到我们这儿来。他跑到我们跟前问道:‘什么事?’于是我就报告说:‘一群大学生拦住了我们,并且说起话来,我们本想照军规用刀砍他们,可是后来他们放开了我们,于是我们就继续巡逻起来。’我们换了班,就对司务长说:‘喂,卢基奇,我们挣了十个卢布,但要为这位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祝福,必须把这笔钱喝掉。’并且把相片拿出来给他看。晚上,司务长拿来不少的伏特加;我们大喝了两<dfn>?99lib?</dfn>天两夜,可是后来发现我们上当了:这个大学生真混蛋,原来给我们的并不是他爸爸的相片,而是德国的一个造反头头的相片。我可不能没有良心,把它挂在床头上,作个纪念。我看相片上的人大白胡子,很正经,像个商人,可是被连长看见了,他问我:‘这张相片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没有出息的家伙。’我就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他就开口大骂起来,还打我的耳刮子……他又打一下,问道:‘你知道吗,这是他们的首领卡尔拉……’我可能把他的名字忘掉啦……嗳,他叫什么啦,让我想想……”

    “卡尔·马克思?”施托克曼笑着提示说。

    “对,对!……就是他,卡尔·马克思……”赫里斯托尼亚高兴地叫道,“要知道,他这样惩罚我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有时候,皇太子阿列克谢常带一帮侍从跑到我们警卫室来。他们说不定会看到的呀,那不就糟了吗?”

    “你总是夸奖庄稼佬。可是你看他们把你捉弄成什么样子。”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嘲笑说。

    “可是我们也喝了十卢布的酒啊。虽然是为了这个大胡子卡尔拉干杯,可是酒是喝啦。”

    “为他是应该喝的。”施托克曼笑了,玩弄了一会儿熏黄了的、镶着箍的骨头烟嘴,说道。

    “他做过什么好事情呀?”科舍沃伊问道。

    “改天再讲给你们听,今天太晚啦。”施托克曼用手掌拍了拍烟嘴,往外弄着已经熄灭的烟头。

    在斜眼卢克什卡家的小屋子里,经过长时间的淘汰和挑选,形成了一个有十个哥萨克参加的核心。施托克曼是他们的灵魂。他顽强地向着暂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目标奋进。他慢慢地给他们灌输一些简单的概念,提高他们的政治素质,使他们逐渐对现存的制度产生反感和仇恨。起初,他遇到的是像钢铁一样既冷又硬的不信任的坚壁,但是他并没有退却,而是不停地在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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