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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哥萨克们从营里返来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亚如痴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来的苦恋中。葛利高里不顾父亲的恐吓,夜里就偷偷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已经弄得疲惫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胜的远路的马。

    由于夜夜不眠,他那高颧骨的脸上的棕色皮肤发了青,两只干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也不再用头巾裹着脸了,眼睛下面的深窝像丧服一样的黑;两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胀、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衅的笑容。

    他俩的疯狂爱情是那么非同寻常、明目张胆,他们俩又都那么疯狂地不害臊地专一地投身于爱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邻居们眼看着他们身体一天天在瘦削,脸色越来越青,以致人们现在遇到了他们,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开始,葛利高里的伙伴们还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勾搭来取笑他,现在都缄口不言了,每逢<mark></mark>遇到葛利高里,他们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服,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嘴上却在谴责阿克西妮亚,都在幸灾乐祸地期待着司捷潘的归来,她们简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们纷纷在推测事情的结局。

    如果葛利高里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时候,装出偷偷摸摸的样子,如果作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亚和葛利高里勾搭的时候,有所顾忌,同时也不拒绝其他寻花问柳之徒,那么这段风流韵事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里谈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却几乎是毫不掩饰同栖双飞,他们的结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是逢场作戏,风流一阵子就散伙,因此村子里的人就认为,这是犯罪的,伤风败俗的,于是全村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司捷潘一回来,结子就要解开啦。

    内室里的床上拉着一根细绳。绳上串着些白的和黑的空线轴。这是为了装饰房间挂起来的。苍蝇在这些线轴上过夜,线轴和天花板之间有一个大蜘蛛网。葛利高里的脑袋枕在阿克西妮亚的凉丝丝的、光滑的胳膊上,瞅着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外一只手——手指头干活磨得很粗糙——拨弄着葛利高里仰着的脑袋上马鬃似的硬鬈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上带着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气味;葛利高里转过脸来,鼻子扎进阿克西妮亚的胳肢>?</a>窝里,——一股像尚未发酵好的蛇麻草味似的浓重的女人汗香直冲他的鼻孔。

    内室里,除了一张四角雕着木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门旁放着一只包铁皮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衣服。正对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幅斯科别列夫将军<span class="" data-note="斯科别列夫将军(1843—1882),俄土战争(1877—1879年)时的俄军统帅。"></span>的漆布画像,他正驰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来,以示敬意的镶边军旗;还有两张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镶着纸花光圈的圣像。旁边的墙<u>..</u>上,挂着一幅落满苍蝇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萨克,额发蓬乱,挺起的胸膛上挂着表链,手里拿着出鞘的马刀,——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现役时的伙伴。衣架上挂着一件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军服。月光照进了窗隙,怀疑地照耀着军服肩章上两道下士级的白绦。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亲吻着葛利高里双眉中间、鼻梁上面的脑门。

    “葛利沙,亲爱的……”

    “你怎么啦?”

    “只剩下九天啦……”

    “还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么办哪?”

    “我怎么能知道。”

    阿克西妮亚抑制着叹息,重又抚摸、拨弄起葛利什卡乱蓬蓬的额发。

    “司捷潘会杀死我……”她既像是问,又像是肯定地说。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他很想睡觉,困难地睁着总要往一起粘的眼皮,阿克西妮亚闪着蓝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着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来,你就会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干吗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该怕他呢。”

    “现在,和你在一块儿,我并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慌张起来……”

    “司捷潘一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爸爸正准备给我说亲呢。”

    葛利高里微笑着,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他感到:他脑袋下面阿克西妮亚的胳膊好像忽然瘫软了,压进枕头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了一下,又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闷声问道。

    “只不过准备要去。听母亲说,好像是科尔舒诺夫家,要说他们家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是个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还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平平淡淡,毫无生气,根本就听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装在靴筒里。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葛利高里的脑袋底下抽出来,两眼冷冷地望着窗外。院子里弥漫着黄色的夜雾。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蝈蝈在唱个不停。水牛在顿河边哞哞直叫,忧郁、低沉的声音穿过独扇的小窗户传进内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么主意来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葛利什卡那两只死硬的、冷酷无情的胳膊,紧压在自己胸前,贴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脸颊上,呻吟道:

    “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缠上我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捷潘回来,饶得了我吗?……谁肯出来替我说话呢?……”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美丽的鹰钩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激情的洪流突然冲垮了阻挡的堤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亲着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鬈曲的胸毛。亲吻的间隙,还不断地、气喘吁吁地低声叨念着,葛利高里同时也感觉到她在颤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亲爱的……咱们逃走吧。亲爱的!咱们什么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东西统统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们逃到矿山去,逃得远远的。我要爱你,伺候你……我有个亲叔叔在帕拉莫诺夫矿山当警卫,他会帮助咱们……葛利沙!你倒是说话呀!”

    葛利高里把左面的眉毛拧成一个三角形,思索着,突然睁开两只火焰似的、非俄罗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你真是个糊涂娘儿们,阿克西妮亚,真是个糊涂99lib?虫!你说呀,说呀,可是尽是废话。哼,我离开家上哪儿去?再说,今年我就要入伍啦。这怎么行……离开土地,我哪里也不去。这儿是草原,喘气都痛快,可是那个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车站去过一趟,差一点儿没有把我呛死。火车头呜呜叫,烧煤烧得乌烟瘴气,非常难闻。我不知道那儿的人怎么生活,也许他们已经闻惯这种煤烟味儿啦……”葛利高里啐了一口,又说道:“我不离开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院子里的黄色的夜雾逐渐黯淡下去,平整的阴影也在消失,已经分辨不清篱笆外面的黑影是什么东西了:是去年砍下来的树枝呢,还是伏在篱笆上的枯萎的蓬蒿。

    内室里也越来越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的下士军阶的白绦也失去了光泽,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里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轻轻哆嗦着的肩膀和伏在枕头上无声地抖动着的双手捧着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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