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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啻苍眼底的余光看得到,水面,开始有一些小小气泡地浮上,隔着水面,他纵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这些小气泡,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的手下意识地扶住夕颜软软地,就要浸入水底的身子,这一扶,她没有避开他,这只让他更为担心起来。

    而他亦更清楚地知道,轩辕聿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开。

    哪怕,仅轩辕聿一个人步进这隔阂。

    哪怕,夕颜随时都有窒息溺毙的可能。

    他也不能这么把她从水底提出来。

    那么做,虽能缓过她这口气,无疑,不会是夕颜愿意的。

    否则,她不会宁愿闭气,都始终不把脸探出水面一毫。

    她不会愿意,现在这个场合,以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轩辕聿跟前。

    因为,她爱着那个名叫轩辕聿的帝王。

    除了,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吻。

    除了,那一次,为了她的命,不得不骗她服用的赤魈丸。

    然,从他爱上她的那天起,他就只做过这两件与她心意相违的事罢了。

    只是,他能就这么看她溺沉于水中么?

    他一只手,蓦地把他彼时挂于一旁的银色袍衫一挥,那袍衫宽大的袖子被他的掌风带得撑起,宛如一道屏障横亘于他和轩辕聿之间。

    随后,他迅疾起身,提着那快要溺沉水中的人一并起来,回身间,把她的身子牢牢固定在他的胸前,一手抵住她的后背,运自己的内力将她闭住的水慢慢逼出来。

    银色的衫袍恰在此时,徐徐落下,覆于他的身上。

    宽大的袍子掩去银啻苍裸露的身躯,也一并掩去,夕颜无力垂落下的手。

    “皇上,请恕罪。臣沐浴完毕,因着裸身不雅,恐冲撞了您,故才回身避之。”银啻苍微屈身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沉默,沉默中,他蓦地转身,语音清冷:

    “远汐侯,朕就不打扰你休憩了。晚上无事,休再去那旷野处,夜路走太多,终究是不妥的。”

    随后,他大踏步走出隔间。

    走出隔间的刹那,他的目光仍是落于几案之上搁着的一空空碗盏,碗盏里,显是之前盛过羹点。

    他犹记得,远汐侯的习惯,用完晚膳后,是从不会用茶点的。

    是的,这么多年为帝,他清楚另两位帝王的一切习惯。

    知己知彼,哪怕不是为了百战不殆,至少,亦是从细节处,探知他的对手是怎样的人。

    很辛苦,亦很无奈。

    但,他也知道,百里南,对他和银啻苍必定同是了如指掌。

    至于银啻苍,不管在以前的传闻中,怎样的暴戾、荒淫、好色,从他熟知他这些习惯的那日开始,就清楚,银啻苍的种种不过是种掩饰。

    因为,一个人,能数十年如一日,拒绝用宵夜茶点,本身就说明,性格的节制。

    那么所呈现出来截然不同的一面,不过是刻意的伪装。

    这样节制的性格,倘有野心,会是十分可怕的事。但,加上这种刻意的伪装,或许并非为了宏图霸业。

    只是为了自保于一方。

    毕竟,这样做的代价,是会让部分的国民不满,对于一位有野心的帝王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但,对于自保的帝王来说,却能起到让另两位国君忽视他的存在,以此求得暂时的安稳。

    可,一切,终还是因了那一名女子起了变数。

    即便他心里清明,当轩辕颛对他说出夕颜被银啻苍侮辱致死时,却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事实恰是,银啻苍深陷进了夕颜的劫里。

    对夕颜造成伤害的始作俑者的却是他。

    不过是成全了另一人的谋算。

    那个人,恐怕连所有显于人前的细小习惯,都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这,才是最可怕的。

    轩辕聿收回凝注于那碗盏的目光。

    从知道那名小太紧进入营帐,久久不曾出去。

    从他进来的那刻开始,看到那盏空碗开始。

    他便推翻了之前的怀疑猜测。

    能让银啻苍这么晚用下茶点的,绝不会是他身边那些扮作美姬的暗人。

    亦就是说,今晚,银啻苍,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那些人接触过。

    这样,真的够了么?

    若真的够了,他怎会失态地进入隔间内。

    若不是银啻苍站起,他险些就要伤害到那一人。

    闭上眼眸。

    李公公已从营帐旁凑近身子,道:

    “皇上,膳房的小卓子,并未回去。”

    轩辕聿似低低应了一声,又似没有,甫启唇时,只是:

    “吩咐禁军,今晚替远汐送几名美姬入帐。”

    李公公略有疑惑,但,还是躬身应命。

    这野外,要寻几名美姬,并非易事,但主子的吩咐,再难,却都是要去做的。

    轩辕聿径直行往明黄的营帐,月华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而夕颜如瀑的青丝同样长长地垂落在银啻苍的胸前,若非银啻苍以臂力扶住,她恐怕早就再次软瘫到了水里。

    借着运内力相抵,她咳出些许水来,只是,神智还有些许不清,他将覆于身的银色袍衫取下,紧紧得裹于她的身上,因为,她身上之前披着裳袍,此刻也已悉数被水濡湿,然后,当打横把她抱起。

    如同,那日,她第一次毒发时,他不管不顾地抱起她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她不愿再见,甚至于厌恶的人。

    就是他这个她不想见的人,知道她的洁癖。在认出那小太监是她时,担心的,只是她再会回到湖泊边去擦洗。

    刚坐完月子,犹忌凉水擦身。若她为了干净留下病患,他是无法置之不理的。

    所以,哪怕再不方便,再会引人怀疑,他仍使了法子,让她得以用他为她准备的温水沐浴。

    没有想到,轩辕聿不仅怀疑他的行踪,更一反常态地,步入他的营帐。

    按着以往的惯例,再怎样,他的营帐是属于他私人的领地,轩辕聿会派眼线分布于他的营帐周围,却不会干涉到他的帐内。

    这让他明白,轩辕聿带他随行的目的,怕不仅仅为了麾下的二十万斟国余勇,更多的,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他背后的那股势力,睿智如轩辕聿,怎可能会没有洞悉到些许呢?

    是的,在用晚膳时,他于饭中嚼到一个小小的蜡块,打开看时,却只有一句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湖中央。

    于是,才有了那一幕。

    他游水过去,瞧得到湖中央,果真有一漂浮的浮萍,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当整片湖面就惟有一片浮萍时,那确是分外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浮萍上有字,字上的内容,再次证明,纳兰敬德确实不简单。

    但这份不简单,却意外成全了后来接踵而来,可以算是巧合的事。

    或许,冥冥里,正是这些巧合,终是让他遇到了她,不早一步,不晚一步,走入他的生命,带起了他刻意尘封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不过是他一人的天长地久。

    他抱着她,放到各见得下榻上,探了下她的鼻息和脉相,确定无虞后,注意到她的面具因浸泡温水时间过长,有些许的浮起,他俯低身,手势谙熟的将那些浮起处悉数恢复到如初。

    从轩辕聿进入隔间,又允他不敬,从而离开,轩辕聿该已识出她是谁了。

    但,现在,她应该仍需要这个身份做为掩饰。

    她浓密的睫毛上犹沾水珠子,瑟瑟颤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刹那,他注意到,她的眉心颦了一颦,这一颦间,他已把她的面具最后一块浮起处恢复完毕。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沉默,只是沉默。

    直到她欠身起来,他稍扶了一把,她欠身,眸底,满是不曾掩饰的疏远。

    “先把身上擦干。你的衣裳湿了,也换下来,干了再穿回去。”

    “侯爷若没有吩咐,奴才该回去了。”

    她只做小太监恭谨的样子,哪怕,她清楚,他已知道她是谁。

    而他同样清楚,作为纳兰夕颜的她,早不愿再与他相对。

    是啊,若她不是小太监,又怎会听他的吩咐,做那碗甜羹呢。

    恐怕,这一辈子,他也就只能用一次的甜羹。

    “你这样子,能回去么?”他说出这一句,伸手取了一大块方巾递予她。

    未待她说话,隔间外,突然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远汐侯,奴才奉皇上之命给你送赏来了。”

    他眉间一扬,赏?

    出去也好,至少,可以让她安心擦完身子。

    他步出隔间,李公公手中的佛尘一挥,旦见,身后出来两位娉婷玉立的女子,容貌虽称不上绝色,但也算是秀色可餐

    “皇上体恤远汐侯路途劳累,犒赏两名宦人伺候。”李公公笑着说话,对那两名女子道,“杵在那做甚么,去吧。”

    银啻苍的面上带着一抹笑意,可这笑意,却仅添了他眸底的阴鹭之色。

    轩辕聿!

    何必逼人太急!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那名男子,不希望夕颜待在他帐内太久所赐的一个“恩赏”。

    “多谢公公了。”他说出这句话,李公公笑着行礼,退出帐去。

    帐内那两名女子,莺莺笑着贴到他的身子,若按着以前,他不介意演戏,毕竟,在沙漠那一次,他也在她面前,和一名美姬燕好不是吗?

    可,今晚不同。

    他根本没有办法演好这出戏。

    离得那么近,他喜欢的那名女子就在隔间内,无论如何,他再做不出来了。

    她已经对他没有一分的好感,他还有必要要将这戏演在她跟前吗?

    亦或是,他不希望,她更瞧不起他。

    是的,他不希望这样。

    “滚!”他怒斥出这一个字。

    哪怕是亡国帝君,至少,他还有最后的尊严。

    至少,他还希望保留这些尊严。

    那两名女子,被他这一低吼斥得慌乱奔出帐外,不管怎样,轩辕聿再计较,他都顾不得了。

    帐内,恢复安静,安静中,他听到细碎的步声响起,回眸,他看到她,依旧穿着那身湿湿的袍裳站于那,除了把青丝拢进头巾内,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擦干。

    只是迅速地越过他,朝帐外行去,他想拦她,可,他有什么资格拦住她呢。

    与他擦肩而过的那瞬,她的眸华似凝了他一眼,这一眼,他的心,终是不可遏制地染了些许欣喜。

    那眸华里,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仅是一种悲悯。

    纵然,让一个女子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可悲。

    但,他却仍是觉到了欣喜。

    因为,那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太重太重,重到,他甚至不会比昔日,他的父皇对那一名女子用情要少。

    真是,孽缘!

    在她离开的刹那,他仅低低说了一声:

    “我只是为你好。”

    她没有说话,兀自扎进夜色里,急急奔回膳房的扎营地。

    奔至那边,她才发现,连带去的托盘,都是忘记拿了回来。她想折身回去拿,却听到后面一声唤:

    “怎么着,还想去哪呢?”

    闻声望去,此刻,膳房的扎营地上,正站着膳房的掌事太监。

    不仅坐着,看神情,还不太好。

    那掌事太监一手揉着他那因油烟熏陶得粗肥的腰,一手指着他,道:

    “你给咱家过来!”

    夕颜步子一滞,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去哪了?”

    “远汐候要用夜宵,我刚给他送去。”

    “哦,要用夜宵啊,这表服怎么湿了啊,用夜宵要去湖边么?”掌事太监阴阳怪气地道,一边招了下手,“给咱家过来,让咱家好好瞧瞧你。”

    夕颜躬着身,慢慢走到掌事太监跟前,才至跟前,只听‘啪’地一声,眼前顿觉金星直冒,娇弱的身子己被扇得扑倒于地。

    那掌事太监长得五大三粗,哪怕刚才受了李公心的责罚,挨了二十板子,这力气还是有的。

    这一掌上去,蕴了十分地力,甭说是夕颜,饶是换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来,也非被扇得退一步不可。

    “好你个白眼狼,念着你是徐公公安排来的,咱家才给你三分薄面,你竟不知好歹,鬼见你使了什么妖蛾子,竟让远汐候在皇上面前告了咱家一状,咱家这么多年伺候主子,可没受得这顿责罚,你是以为,把咱家责打了,咱家的位置就能由你顶了不成?”

    “我没有——”

    夕颜的话语方说了一半,忽听得李公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小安子,今天责打了你二十板子,你竟不思悔改,还在这推给别人?”

    李公公瞧到那名唤作小卓子的太监跌倒干地,显是被打了,及至走到跟前一瞧,小脸打得看样子不轻,嘴角都渗了血,可脸上一点红肿却都不见。

    虽有些奇怪,但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刚刚皇上明明安置了,突然吩咐,让这小卓子,照着方才奉给远汐候的茶点再给他端去一碗,他紧赶慢赶过来,却是发生了这桩事。

    “李公公,我只是气不过,我并没对远汐候不敬,平白地遭了顿打,大家都是奴才,一个新来的,都这么背后使着坏往上爬,我若不打他,怎么服众?”

    “行了行了,赶紧地,给远汐侯端的宵夜再做一碗来,皇上要用。”

    “是哪种宵夜?”那肥肥的掌事太监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哟喂,你是打蒙了还是怎地,怪不得得罪了候爷,不管怎样,快去做了来,让这小太监送去。”

    “刚才我都被您摁着打扳子去了,我怎会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们,快照着给候爷做的,赶紧再去做一碗来!”掌事太监喝着边上围的一群膳房太监道。

    “是我做的,我去吧。”夕颜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下嘴角,默默地行到炕台边。

    掌事太监虽面上有些不太活络,想要阻,但瞧到李公公狠瞪了他一眼,忙噤了声只顾揉着肥厚的腰部。

    西米酪做来,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因为简单,她才学得会。

    三日入厨下,洗手傲羹汤,这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入了官,有些,仅是想想罢了。

    她知道,轩辕聿定是猜到她是谁了,否则,不会有刚刚那些举动。

    如今要喝这羹汤,岂不是和沙漠中,同银啻苍赌着那口鱼汤的气一样呢?

    现在点名要她端去。

    是直接揭穿她,把她送回去。

    还是,其他什么呢?

    不去想了,脸好痛。

    长这么大,除了被陈锦打过一次,她还真没挨过打。

    想不到,第二次被打,间隔得这么短。

    西米酪做完,李公公虽催着她送往营帐,瞧她身上湿湿的样子,忙道:

    “赶紧先去换身衣裳,快点!”

    她应了声,回到车辇里,取出替换的衣裳,幸好那些太监因着李公公在,没人会进来,她倒是放心换了,本来被水捂得冰冰的身子,顿觉一阵暖意。

    先前沭浴时,也是有这份暖意的,只是后来,这层暖,因着俩个男子的针峰相对变成了冷腻贴身。

    之于感情,何尝不是如此呢?

    走出车辇,李公公早把那盏酪放到托盘上,递予她,一边催促:

    “快点,皇上等急了,你就不止打脸了。”

    不止打脸?

    她倒真的希望他能打她。

    把她打醒了,她也就不这么执迷不悟地跟着他了。

    是啊,真执迷不悟。

    其实执迷不悟的人,何止她一个呢?

    随李公公进得轩辕聿的营帐,帐上绘着金灿的云纹,华彩如日曌的光芒,直刺人心。

    帐内,寂静无声,有一名太监瞧他们进来,躬下身子,剔亮地下拢着的纱灯,这些纱灯一溜地排开,每一足踏上去,便是一个光晕,散落开去。

    “皇上,您要的宵夜来了。”李公公禀道。

    明黄的帐幔垂下,轩辕聿该是已然歇下,许久没有声音,直到,悠悠传来一句:

    “奉上来。”

    李公公递了个眼色予她,她应声,半躬着身子,向前行去,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掀开那些纱慢,纱慢后,轩辕聿却是坐在席地铺就的褥子上,墨黑的瞳眸似凝着她,又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参见皇上,这是您要的宵夜。”甫启唇,她觉得到嘴角的疼痛,刚刚那巴掌后劲却是足的。

    她竭力定住自己的心神,躬下身子,双手越过头顶,奉上托盘。

    离他那么近,近到,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她周围。

    于是,再怎样摒息定神,终究,是无用的。她的心,跳得很快(19lou),这份快,与其说是这数日来再次相见使然。

    不如说,还是忐忑。

    她不知道,再经受一次,他的冷漠绝情,她是否,还有力气坚持下去。

    是的,面对任何的挫败,她都有勇气面对。

    惟独,于他的冷漠绝情,却是比那些挫败更易让她困心。

    但,今晚,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这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是西米酪。”嘴角又开裂一样的疼痛。

    他的手伸出,在烛影下,曳着一层淡淡的金晖,她低下螓首,奉上盏碗。

    只这一奉,他的袍袖已拂过她的后腕,触手间,不似昔日的柔滑,他眸角的余光甫一瞥,她的手上,因着这几日的膳房火计,却是添了几道小的伤口,想是生火,或者择菜时所致。

    眉心拧了一下,他接过那碗盏,浅啜了一口,复问:

    “这是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还有没?”他一气饮了,再问了一句。

    她怔了一下,忙回道:

    “皇上若还要,奴才这就再去做,只是,这西来酪虽是润肺清养的,安置前多饮,却不宜入眠。”

    他的眸华随着这句话,从她低垂的脸上拂过,将那碗盏搁到她的托盘上,看似淡淡地道:

    “明儿个起,你每日,都为朕做这个,其他的活,就不用去做了。”

    “诺。”许是万才回的话长了些,这一个字,终让她的嘴角里又渗出些血。

    “小李子。”轩辕聿唤道。

    “奴才在。”李公公小碎步的奔进来。

    “今晚就让他值夜吧。”

    “皇上是让小卓子值夜?”

    “嗯。”轩辕聿应了一声,径直睡到榻上。

    李公公忙伸手接过夕颜手中的托盘,一边轻声道:

    “会值夜吧,就是主子半夜里要什么你得应着,千万别睡着了!当好这差,以后有你的好。”

    最后这句话,李公公是压了极低的声音,这般说,其实,也是怕她一个小小膳房的太监值夜时出了差池吧。

    “我晓得。”她低声,却只让唇边的血终于流了下来,她忙借着躬身擦去,一擦间,颊边倒是疼得紧,她下意识地摸了下面具,还好,没有浮起。

    李公公接过托盘,速退出帐外。

    她近前,低徊的眸华看到,轩辕聿已安然卧下,遂躬身立在一旁。

    脸颊真疼,哪怕低着脸,那些许的疼,仍让她想伸手抚一下,只是,这一抚,万一弄出点动静来,倒是让他注意了。

    这一念起,她稍抬了脸,瞧向他去,他只侧身睡着,根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这让她觉得,他是不是没有睡着?

    好困,她眼睛倒有些撑不住地要闭起,真的太困了。

    难道,是这儿日疲累积蓄的缘故么?还是——

    思绪陷入一片昏昏中,她下意识靠着后面的栏枉,身子软软地,却是抗不住地进入了梦境。

    听到她身子落地的声音,轩辕聿翻身而起,香炉内,又拢了苏合香,寻常人闻了,只会起到安神作用,然,对于她,,因着血内天香蛊的作用,确是会陷进昏睡。

    这样的‘伎俩’,他不是第一次对她用。

    每次,却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她顾全。

    只是,如今,他的这份‘顾全’,是否真的是她要的呢?

    他抱起她,目光自然没有错过她嘴角那块肿起的地万。

    谁,打了她?!

    谁,竟敢打她?

    但,现在她的身份,谁都可以打她,不是么?

    他轻柔地把她放到榻上,将锦被轻轻地替她盖好,手,覆到她的手上,纤纤玉指依旧,只是,触感,因那些伤口的存在,再不复往昔。

    他取出一侧的药箱,取出一瓶透明的膏药,每每他能做的,只是如此吧。

    小心地在她的伤口处涂上这膏药,不过须臾,就沁入她的肌肤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并没有把她的手放回被内,这些药,若沾到被子,无疑,是不好的。

    指尖触到她的脸上,这张制作精致的面具,该是和银啻苍有关吧。

    三国帝君,惟有银啻苍曾身为风长老,擅长易容之术。

    但,他并不会因着这一层,有丝毫的愠意。

    他懂她的心,一如,他信她一样。

    隔着易容的面具,他瞧不清楚她的脸色,只是,唇边的伤口正因隔着面具,都这般触目惊心,想必,里面实是好不过哪去。

    扮做太监,随军出征。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当然,她能以这个身份进入行队,该是有太后的‘功劳’吧。

    哪怕面容能变,但,一个人的眼睛,却是始终无法彻底改变的。

    所以,太后笃定,他能认出她来,并且,为了她,亦会安然地归去。

    夕夕,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哪怕,曾经再多的伪装强硬,此刻,他做不到。

    为了他,她已经放下了所有。

    只是为了他!

    如果说,以前仅是怀疑,那么现在,他确定,她的失忆,是假扮出来的。

    为的,恐怕仅是放下最后的尊严,矜持,伴在他的身旁。

    他再能做到怎样的狠心绝情呢?

    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了!

    容许他自私一次吧。

    就自私这么一次,只当她是一名随队的太监。

    一名,他额外照拂的太监罢!

    心口一阵窒疼,今日毒性发作的时间,又提前了。

    他习惯地从一旁取出药瓶,服下那药丸,没有用任何水过下去,因为已经习惯。

    千机毒发得愈来愈频繁,或许,在某一次毒发后,连赤魈丸都不能控住,生命也就完结了吧。

    即便这样,当今晚,察觉她就是那名小太监,并且在银啻苍的隔间内时,他仍做不到无动于哀。

    他,真是自私。

    他清楚,银啻苍对她用的情,不会比他少。

    只是,他不会就这样,顺势,把她让给银啻苍。

    她不是一件东西,可以任由他挥来送去。

    倘苦,她心里有银啻苍,如今朝不保夕的他,应该会选择放手。

    但,如果,她心里,没有银啻苍,他不能替她去做决定。

    哪怕,他必须要放开她,也不代表,他再以爱的名义,为她—排下一段的情缘。

    这么想时,她稍稍动了下身子,他把手从她的脸上收回。

    径直起身,走出纱幔,早有值夜的太监上前:

    “皇上,有何吩咐?”

    “让小李子去查下,卓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然后,替朕处置了那个人。”直接吩咐出这句话,他面色铁青地退回纱慢内。

    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他阴郁的脸瞬间,变得柔和。

    她仍睡得根安静,以前,她的睡相总是那么糟糕,然现在,哪怕是锦褥之上,她都睡得不会再翻下来。

    这一路,可想而知,连睡,恐怕她都习惯了小心翼翼。

    他盘身坐于锦褥旁,只看着她安静地睡着,心里,有某些柔软的地方,慢慢地再无法做到忽视……

    翌日,夕颜醒来时,却已是身处在一车辇内。

    她有一丝惊愕,惊愕中,对上的,正是轩辕聿淡漠的眸子。

    “皇上,奴才——”

    “昨晚值夜,你竟睡着了,不过,念在你会做那碗西米酪的份上,朕容你这一次。”他说出这句话,只继续看着,矮案前呈上的折子。

    京里,一切都安好。

    他翻着,心下,还是牵念着杭京城内的情形,连日的战报,那里,实是不容乐观的。

    包括云麾将军处,仅能和夜国的军队起到牵制作用。

    这般想着,他眉心终是皱了一下。

    看着他皱眉,夕颜不禁抚了下脸,确定脸上的面具没有掉落,其实,掉不掉落都是无所谓了。

    显然,他是知道她是谁。

    包括昨晚她陷入昏睡前,如今细想起来,恰是闻到了一种香味,那种香味太熟悉了。

    只是她太累了,才在昏睡前,没有意识到那是苏合香.

    “皇上奴才——”

    “朕要批阅折子,你在一边伺候着就行。”

    他的语音虽仍是淡漠,只是,这份淡漠里,似乎,有些什么,却是不一样了。

    她噤了声,躬坐于一旁,看着他执朱毫慢慢批着奏折。

    不觉已是晌午时分,李公公在丰辇外躬身询着是否要开膳,轩辕聿只吩咐。

    今日想用些口感清淡、稀松的膳点。

    李公公应声去了,半个时辰,即奉上精致的菜肴。

    是的,精致。

    在行军途中,哪怕,不如宫内菜式繁冗,能用到这些菜式,却真的算是好了。

    “你,替朕试菜.”轩辕聿吩咐道。

    夕颜忙执起公筷,顺着他点去的菜肴,一样一样试起来。

    是的,每样菜肴,他都让让她试了一遍,他自个却是看着她,并不用。

    她只能每试一口,按着规矩,将试过的莱实布到他的碟中,他似睨看她,又似唇边含了笑,指了一下汤:

    “那,也与朕试一下。”

    她舀了一勺汤,凭着口感,她辨析得出这该是药膳熬制的浓汤。

    难道——

    她试完,复舀了一碗至他的碗内,他却道:

    “这些都再替朕试一遍。”

    “皇上,这么试下去,就没了。”她忍不住,轻声道。

    “朕突然没什么胃口,朕命你,把这些用完。稍晚点,给朕做碗西米酪就行了。”

    果然,他是特意点了,让她用的,因为这些菜式,明显都很松软,无须多嚼,就能咽下。

    他连她唇边的掌伤,都发现了。

    他对她,还是好的。

    心下,有淡淡的欣喜涌上,旋即,伴随的,却是忐忑——

    他给她布置了这么多菜,难道,是待她吃完后,就送她回去么?

    可,如果那样,他该先揭穿她的身份才是啊,不会再容她以这个身份随伺。

    并且,他不是说,稍晚点,还要她再去做碗西米酪么?

    心下百转,面上,仅是福身:

    “奴才谢皇上赏赐。”

    轩辕聿只回身继续坐回几案前批阅折子·

    这让她忐忑的心,稍稍缓和了些许。

    这份缓和,终是一直持续了下去。

    抵达杭京前,不仅试菜,逐渐发展到每日他沭浴前,都让她试水。

    是的,试水,每晚沭浴,他都让她先试下水温是否适宜,然后再命人备了相同温度的水供他沭浴。

    让近身的伺候的太监,哪怕李公公都匪夷所思的事,他却做得不管不顾。

    然后,晚上,她都会闻到那香,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总在车辇之上。

    她知道,之前,他是宁愿驾马都不愿意乘坐车辇,如今,明显是为了她。

    毕竟,批阅折子,他可以放到夜间抵达驿馆再做。

    毕竟,苦她一个人待在御用的车辇内,将引起更大的瞩目。

    这样于细心处的默默呵护,无论从前,乃至现在,他都是如此.

    可,这一次,分明又是不同的。

    因为,他和她之间或许都有着顾忌吧。

    只有她是太监这个身份,在彼此刻意默认,没有揭穿前,才有他和她这一隅宁静的相守吧。

    哪怕这样,对她来说,仅会觉到丝丝的甜意,所以,每晚,她再不会刻意掩鼻不去闻那香,只是安然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

    但,总觉得,他一日比一日憔悴,这种憔悴不仅是面容上显现出来,仿佛,有些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而,她知道.他瞒了她的事,或许还远不止这些。

    这又如何呢?

    只要,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那么,其他那些,是否都值得被原谅呢,被忽视呢?

    彼时,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忽视不得的。

    一旦忽视,错过的,何止是一时呢?

    可,陷进爱里的女子,就是这样不清醒。

    这份不清醒,外人看来,是轩辕聿,为了一名膳房的小太监,命人将膳房的掌事太监剁去一只手,仅为了那只手打了那小太监一巴掌。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

    自此以后,与那小太监同出同入,甚至共用膳点。

    这些,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帝王,或许,取向真的出了问题。

    但这些,丝毫不会影响行队抵达杭京,也不会影响轩辕聿在军士心里的威望。

    抵达杭京的那日,恰好,正逢骠骑将军又率军同夜国进行了一场战役。

    双万互有伤亡,夜幕下,夕颜甫从车辇下来,跟随轩辕聿进入杭京知府的府邸时,远远地,能瞧见,硝烟弥漫,耳边,不时有震耳欲聋的撕杀声传来,鼻端,甚至都能闻到属于战争特有的血腥味道。

    她的步子有些停滞,毕竟,做为女子,她对于这种杀戮,始终做不到淡定。

    步子一滞问,银啻苍银灰的袍子出现在她跟前,她仓促回身,紧走几步跟上轩辕聿的步子。

    这一路,自从轩辕丰调她近前伺候,她和银啻苍之间便再无交集。

    这,是她所要的。

    也是希望,能一直维系下去的。

    因为她知道,那次营帐内的事,轩辕聿心里,该是有些许计较的。

    包括,她脸上的这张面具,著不是依赖银啻苍的人,则是太后都不可能为她做到的。

    只是,由于,他信她,才予以忽视罢了。

    巽国,栖凰殿。

    太后的肩辇停于栖凰殿前,本是只需通传就可进内,值夜的宫女,却在她仪驾甫停时,远远地就迎上前来,请安声,有些异常地响亮:

    “参见太后。”

    “免了。”

    太后径直就要往宫内行去,那名宫女只躬身于前,又道:

    “太后,皇后娘娘安置了,恐不能接驾。”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这么早么?”

    太后瞧了一眼宫内,正殿,隐亮着灯,西蔺姝究竟是安置了,还是,有什么不能让她瞧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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