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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旌旗飘,军鼓擂。

    文武百官、后宫诸妃齐送帝驾于檀寻城正城门。

    城门外,黄土壅道,只见迤逦的帝王御驾亲征的队列,连绵十数里,浩浩荡荡地押载着这几日,从国库以及临近各大城镇募集来的军粮,以及锱重、药物等一干用品,并随驾的帝王亲兵三万精锐。

    轩辕聿爱文武百官跪拜如仪,启驾前,凝目于太后身上,太后的手中抱着轩辕宸。轩辕宸犹自睡着倒是不知离别的悲伤。

    “皇上,龙体保重!”太后微笑着,仿佛,此时,不是送别御驾亲征的队列,仅是寻常的御驾巡游。

    “母后也保重。”简单的五字,轩辕聿望了一眼太后手中抱着的轩辕宸。

    太后把轩辕宸递抱予他,轩辕聿伸手接过,不知是戎装的冰冷坚硬咯到轩辕宸,还是这小家伙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墨黑的眼珠子望见轩辕聿,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一哭,将原本肃穆的气氛恰是缓和了不少。

    而轩辕聿则有些无措。轩辕宸一边哭,一边回了些奶,一旁莫梅忙用柔软的棉帕抚去轩辕宸嘴边的奶渍。

    轩辕聿不知怎样去哄这个奶娃娃,太后笑着复把孩子接过,这一接,轩辕宸立刻止了哭声,小嘴一撇,似是对轩辕聿极大的不满。

    是啊,宸儿怎会满意他这个父皇呢?

    他,根本没尽到过做父皇的责任。

    看着和他如出-辄的墨黑小眼珠似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轩辕宸的小脸,只换来轩辕宸又一阵地啼哭。

    太后宽慰的声音适时响起:

    “宸儿和皇贵妃,等着皇上回来。”

    太后说出这句话,看到轩辕聿掩于戎甲下的手,轻微地震了一下。

    轩辕聿的目光,越过她,越过她身后的官嫔,以及跪伏于一地的百官,向九重宫阙的方向望去。

    只这一望,她知道,这一次,她的安排,不会有错。

    “皇上,去吧,哀家会尽全力照顾好一切的。”

    轩辕聿随着太后这一语,方把目光收回,凝注于太后的脸上,道:

    “拜托母后了。”

    她是他的母后,一如张仲所说,亦是现在,他该去相信的人。

    血浓于水的关联,容他去信这一次。

    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暂时的交付予太后。

    太后轻轻地颔首,颔首间,一直站在身后的皇后西蔺妹近前几步,幽幽地道:

    “皇上,臣妾和腹中的孩儿也等您早日凯旋归来。”

    轩辕聿睨了西蔺妹一眼,这是今日,他唯一瞧她的一次,她的脸却是精心妆扮过的,但由于凤冠几日前被他的箭簇射破了夜明珠,是以,此刻她仅能用金步摇按品正装,两边各八支金步摇,映着旭日初升,煞是璀灿夺目,但,这重量,足以压得人颈部直不起来。

    可,西蔺妹却依旧昂着她美丽的脸,柔情脉脉地凝注着好不容易瞧了她一眼的轩辕聿。

    “皇后,保重。”

    这四字的意味截然不同于先前叮嘱太后的五字。

    只是,西蔺妹听不出来,哪怕听出些许,她亦是不要去懂的。

    福身,她再次行跪拜礼,百官和诸妃亦随着她这一跪,纷纷,再次跪叩。

    返身,轩辕聿跨上耶匹随他多年的汗血宝马。

    持马缰,斥喝一声,径直往队列最前驰去。

    在诸臣、后妃的跪别间,仅太后抱着轩辕宸站在那,她的眼角,淌出一颗泪珠缓缓地坠落。

    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忘记眼泪的味道。

    也几乎以为自己坚强到不会再流泪了。

    失去爱情,失去亲情,她都不会流泪。

    可,原来,终是错了。

    亲情,是的,为了亲情,她仍是会流泪,心,亦是会柔软的。

    那颗泪坠落至轩辕宸的眉心,她的手,轻轻地抚到轩辕宸的眉心,轩辕宸的嘴一撇,这一次,不是回奶,只是,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小脸皱皱地好象难过起来。

    亲征队列最前面,是一辆明黄的车辇,那是轩辕聿专用的车辇,然,大部分时间,他都会骑于马上,是以这辆车辇,有些形同虚设。

    队列当中,押运粮草的车后,跟着两辆玄黑的车辇、六辆青布的车辇。

    青布的车辇,载着随行的太医、医女,以及一些太监以及帝君日常所用的物什。

    至于那玄黑的车辇,其中一辇坐着院正张仲,另一辇则是远汐候银啻苍。

    这一次,轩辕聿不仅没有带一名后妃,连随伺的官女都未带一名。队列中,除了医女之外再无其他的女子。

    这对相当于背水一战的巽军来说,无疑是好的。

    此刻,其中一辆青布小车内,一面容苍白,身形瘦弱的小太监掀开帘子,回眸望了一眼,那烟尘弥漫中的檀寻城。

    ‘他’的眼底,隐着一些悲恸,这层悲恸自刚刚那声划破寂静的婴儿啼哭声时,就再无法掩藏。索幸,同车的几名太监都在磕着家常,带着难得出官的兴奋,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异常。

    ‘他’向后瞧去,烟尘弥漫中,看得到的,仅是人影幢幢,却辨不得,那啼哭的婴儿的位置。

    海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只把指尖抠进窗棱格子中,这样,才能不让脸上有更多的动容。

    是的,‘他’就是夕颜。

    今日卯时,由太后托着徐公公安排到出征的队列中时,她仅来得及给海儿喂最后一次奶,然后,不得不忍痛地随徐公公离宫而去。

    她不知道,再次回来这里,会隔多长的时间。

    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回到这里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如果这是最后一役,或许也是属于他和她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追随着他。

    而,这份追随最大的代价,就是她必须离开她的海儿。

    她可以为了海儿坚强的活下去,哪怕曾经背负着足以压垮她的心结。

    但,现在,她选择了离开海儿。

    不是因为,母子亲情,输于男女之情。

    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一个人去熬着。

    再如何,都要在一起,再如何,她不放手,也不允许他就这么放了。

    不就是一条命么?

    她不值得,他看她看得那么重啊。

    再看不到檀寻城墙的轮廓,她复向前望去,队列真是长,一眼望不到头,轩辕聿的驾辇距离她有多远呢?

    现在,她只是一名最普通的膳房夫役太监。

    也正是这个身份,她可以坐在车辇上,不必象士兵一样,长途跋涉。

    太后对她是怜惜的,夫役太监的身份,让她不用做太多的重活,每日所耍做的不过是掌厨太监的下手罢了。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好的。

    最恰当的距离,才能在两军对垒关键的初期,满了她的心思,又不至于让他分心。

    这当口听到边上一个太监道:

    “卓子,你干嘛呢,还想着宫里啊。”

    她摇了摇头,另一个太监说:

    “别逗他了,人家可是徐公公特意吩咐咱们好好照顾着点的。”

    “那是,那是。卓子,过来,一起聊一聊,等会开膳前,可没得这么轻松了。”

    她挪了身子坐过去,徐公公是禁宫里,级别仅次李公公的太监,这次,也是由徐公公安排她顶下一个生了急病的太监,进了随军队列。

    所以,这帮太监对她自然算是好的。

    毕竟,都待在宫里太久,哪怕有些许的心计,出了宫,倒也是不会再顾及了。

    只是,这次出宫,面对的战争残酷,恐怕,他们知晓得不会很多。他们知道的,仅是大军凯旋之日,他们的品级都会着升两级,并能得到一次探亲的机会。

    这也使得,随军出征的位置,变得犹为珍贵。

    夕颜侧了身子,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聊,却并不多说一语。

    他们只当她性格内向,也不见怪。

    她脸上易容的面具,让她看起来不过是一名不起眼,身形瘦小的小太监。

    而借着太监的头巾,她如瀑的青丝,以及耳坠上的耳洞,都得以掩饰起来。

    太监的声音本是尖利的,她每每掐住嗓子说话,亦是听不出什么端倪,然,能尽量少说,还是少说为妥。

    多说了,难免不露出什么纰漏来。

    是以,一路上,她说得少,做得多。

    由于行的是官道,除了晚间能抵达驿馆,用上驿馆的膳房外,午膳,都是要在野外就地起灶,这也使得,膳房太监每日准备午膳较为忙碌。

    因她是徐公公特别关照的人,再忙碌,膳房管事太监安排下的工作,大多是洗菜、择菜等轻松的活计,对于她来说,并非不能胜任。

    然,就这些轻松的活计,她一个人,确做足了两个人的量,并且,人手短缺时她干脆跑去帮助一起生火。

    她很聪明,这些昔日不会的事,学几次,倒也做得头头是道。

    金贵娇养如她,谁说,做这些活,就不行呢?

    她知道这次随军的艰辛,将远远大于被时巽、斟两国交战,所以,她要尽快让自己嬴弱的身子,经过锤炼,足以承受任何一切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从离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当自己是个太监,再不是那娇养深宫的皇贵妃娘娘。

    其实,让自己忙碌起来,何尝不是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他的一种方式呢?

    沿途行去,她并不能近身伺候轩辕聿,只能偶尔,在他巡视队列时,低着头,看到那玄黑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从她俯低的身前经过。

    那时,躬身俯低的她,心里,是满足的。

    这样,也很好啊。

    明里他不知道,她就不必面对他的那些无情的话语。

    暗中,她知道他一切安好,其实就够了。

    纵然,她不知道,她是否能把这身份永久的隐瞒下去。

    但,总归瞒过一日,好过一日,待到抵达抗京,即便被他察觉,也不要紧了。

    她现在怕的,是他察觉她身份后,立刻送她回去。

    她不要!

    那样的话,她的情,何以堪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逐渐习赁了夫役太监的值,唯一不能适应的,是晚上就寝和清洗的问题。

    因为太监,晚上到了驿馆,睡的都是大炕,这让她每每都会要求睡在最外面的炕铺,却仍是睡不踏实。

    一来,她睡相一直不好,怕跌到地上,惹了笑话,反引人注意。

    二是,毕竟那些人哪怕是太监,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是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启程的五日后,她决定每到晚上,干脆搬个简单的铺盖,自个睡到停着的车辇上,这样,总算是解决了睡的问题。

    同行的太监问起来,她只说是车上睡舒畅得多,倒是唬弄了过去。

    可,清洗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她,这也是她扮做太监上路,唯一缺乏考虑的地方。

    她毕竟,是个女子。

    那些太监每日驿馆沐浴,都混在一个澡堂子内,她可以吗?不是没想过等到他们洗完后再去,可,那样,终究是不妥的,半道万一进来一个人,她就彻底完了。

    且不说,她在胸前绑了好几层布带子,才让因诞下宸儿后,丰满不少的胸部看起来总算是一马平川。但,这也使得哪怕睡觉,她都不能脱去外衣,以免让人察觉里面的乾坤。之前未睡车辇时,她连靴子都是不能脱的,不然,定让人发现,她的足小巧得完全不似男子的样子。

    后来独自歇于车上,总算可以更换外面的衣裳,可,端着一盐水到车里清洗,无疑只会让人觉得她的举止更加异常,实际上,她的行为已和常人不太一样,譬如,每晚都会煎一幅汤药服下。纵然,借着膳房之便,做这件事,不费太大力气,可一个小太监,一直喝药,不让人以为她是个病秧子,就得对这药起疑心。

    但,她是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什么药的,只推说是一进春就易过敏喝的药,每每还得把药渣子妥善处理了方罢。

    所以,她不能再行唐突之事。

    饶是如此,她不能每日只洗下脸就算清理干净了,毕竟那脸还隔着层面具。

    她是有洁癖的人,因坐月子,不能沐浴,都让她难受十分,更何况,这身上如今满满都是烟薰的味道呢?

    这一日,因着天降大雨,行军受到了影响,因此,到了晚上,没能赶到最近的驿馆,第一次扎营在了郊外。

    晚上,倒是晓雨初霁。

    她在灶头帮着生火,旦见,掌膳的一名太监提了一条鲜活的鱼从不远处走来,边走边笑道:

    “前面那竟有条湖泊,看,这鱼新鲜吧。今晚,倒是一道不错的加餐。”

    所谓的加餐,是指他们这帮太监的加餐,除了皇上之外,任何人每日的餐粮都是做好定额的,这也使得,平时在宫里并不算起眼的一条鱼,如今看起来,是令人眼谗的。

    而她耳中只听进了两个宇:

    湖泊?

    因驻营于野外,自然不会有多余的水供这些下人清洗,湖水太冷,一般人熬一夜就过去了,自不会去洗,对于她来说,待到夜深,借着那水,是否能让她稍稍清洗下呢?

    她边生火,边动着这个念头,直到好不容易伺候上面的王子用完膳点,太监都钻进营帐内睡了,她瞧着夜色渐深,方拿了两条棉巾,朝吃饭时从掌膳太监口中套来的湖泊位置处行去。

    扎的营帐连绵数里,松明火炬熊熊恰照得灼如白日,值夜的禁军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逻,甲铠上镶钉相碰发出丁当之声,这些声响里,是她轻微地向湖泊方向走去的步子,有禁军瞧见她,她说是身上腻得慌,想去湖边擦一下,那禁军没有拦她只嘱咐快去快回,明日得赶早路,才来得及晚上抵达下一个驿馆。

    她应了声,一溜小跑奔至湖边,果真是个好地方。

    这个好字,对她来说,只意味着,总算能简单清洗一下了。

    湖边村影葱葱,大部分是近水的树木,枝杆兀自探进水中,包裹围绕间,哪怕躲个人进去,不近前,却是看不清的。

    现在,湖边,很安静。

    那些兵士,太监,累了一天,都睡得比猪都踏实,绝不会有闲情雅致到这湖泊边来。

    她选了最远的一处树丛,那里,恰好背对着一座光凸凸的山壁,再往里,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泊。也就是说,她所需留意的,只是她行来的一侧是否有闲人前来,其余地万,皆不会有人过来。

    小心翼翼地从略斜的泥滩上涉到水旁,刚下了雨,湿滑得紧。

    她将一块棉巾挂于枝丫上,另一块棉巾用水濡湿了,将一只靴子褪去,放置于稍高的位置。

    随后,掂起足尖,用手将那块湿棉巾稍稍捂得热了些,方将她莹白的足尖慢慢地擦洗着,纵然没擦洗下多少的污渍,但,直让她觉得畅快起来。

    方擦完一只莲足,却陡然听得不远处传来步履声,确切说,是不止一人的步履声。

    她听得男子爽朗的大笑声,接着,似乎有人跳入湖中,往这边游来。

    她惊惶莫名,忙要穿上靴子时,不曾想,手忙脚乱间,那靴恁是从略斜的泥滩上滚落下水,幸好有树丫挡着,只在那回旋,并不漂往愈远处。

    可,她并不能涉水去取回。

    因为,那划水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能这般爽朗大笑的男子,莫非是轩辕聿?

    但,耶声音分明不该是轩辕聿的,她将袍子盖住她的足,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喊道:

    “远汐候,别游远了,天寒,水冷。”

    竟然是他!

    银啻苍?!

    她从树影间望去,那游水的人已游至她附近,他和她中间,仅隔着一圈的树影,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停了游水,精壮的身子,撩开树丫,蓦地向她划来。

    他发现了她?

    她下意识地退后,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趺坐在了地上。

    不想见,却又偏见到的人,终是穿过那些树枝,游至浅滩,从水里慢慢的站起。

    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华的照拂下,仿笼了层层的银纱。

    然,那些银纱,却抵不过,他冰灰眸子中的华彩。

    现在,这双眸子正凝定她,一个看似惊慌失措的小太监。

    银啻苍凝定这张平淡无奇的太监脸,本以为是有人潜在暗处,常年的警觉,让他选择将这暗处的人揪出来,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很陌生,应该从没有见过。看‘他’跌坐于地的姿势,显然也不是个练家子。

    只是,为什么,他移不开眼睛呢,甚至于,低下身子,有用手指勾起那张太监脸的冲动。

    难道,这一路远离女色太久,他有了断袖之癖?

    这一念头起时,那小太监紧张地在他的指尖离他还有一寸距离时朝后躲去。

    那样的慌张,真的,很可爱。

    看来,他的取向,确实有了问题。

    他伸手一拉那小太监的袍子,带着戏谑地道:

    “哪里来的小太监,看到本候跑这么快?”

    那太监被他这一拉,瘦弱的身子,越犟着越是反冲力地坠进他的怀里。

    他裸露的肌肤贴到那太监身上时,只让那太监慌乱地道:

    “奴才是偷溜出来玩水的,不想被您看到,求您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了。”

    夕颜确是慌乱的,这个银啻苍,难道,发现什么了吗?

    银啻苍抱住那小太监的身子,柔软娇小,竟让他有种莫名相识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他凑近那张太监的脸,真的很普通,普通得差点连他都快被骗了过去。

    但,当看到那‘太监’脸颊边沿一些几乎不易察觉的痕迹时,只让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妩心,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惟有这样东西,她学得最快,可,她自己制作面具时总是疏漏百出。

    所以,每每只能戴他制好的面具。

    想不到,其实,她的易容术竟是不在他之下了。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疏漏百出,不过是故意的。

    他不再去多想这份故意,现在,他的怀里,却有这份故意带来的最美好的存在。

    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抱住她,却不料,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身份下抱住她。

    但,也惟有这样,他才能容许自己,稍微地不自持一下。

    毕竟,旁人看起来,他只是对一个小太监感了兴趣,对于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来说,这些,算不得什么。

    鼻端,能闻到,来自于她身上的馨香,臂弯,能拥住那抹娇软。

    这样的人生,该是无憾了。

    所以,纳兰敬德,这个老家伙,开出的条件,真的让他动心啊。

    只是,动心,罢了。

    今晚对他,无疑是意外的收获,这个收获,当然亦来自于那老家伙的临时相约。

    难道,是那老家伙的安排?

    他的笑意愈深。

    只是,这份笑,很快便敛了去。

    随着,一叠声的跪拜,他的手仅能放开怀里的人儿。

    “参见皇上。”

    月华如水的彼端,轩辕聿着一袭玄黑的行袍,袍上,以莹蓝丝线勾勒出云纹,在这夜色里,只让他周身如笼了一袭华彩的光晕,让人不可逼视。

    银啻苍手一放,夕颜忙扑通一声跪于地,湮声于那叠声的跪拜中。

    “臣,参见皇上。”银啻苍微伸臂,一旁早有随他出来的侍从替他罩上银灰的衫袍。

    “远汐候,今晚,倒是好兴致。”

    “这湖景太美,让臣不自禁地愿融于其中,皇上的兴致看来,亦是好的。”

    轩辕聿冷笑一声:

    “这等湖景,朕自是不会错过。”

    他怎会错过,那些隐于暗处的谋算呢?

    径直越过远汐候,往湖泊那端行去,不知为什么,眼角余光,看到地上匍着一个小太监时,他的步子却是顿了一顿,一顿间,他看到,那小太监只把露于外的指尖都缩进袖盖下。

    看装扮,该是膳房的太监,怎会在这呢?

    他眉尖一扬,听得银啻苍道:

    “看来,本候在尔等眼里,却是微不足道的。”

    轩辕聿并没有出声,李公公早识得主子的心思,道:

    “这等不中用的奴才,竟敢怠慢候爷,来呀,拖下去,仗责二十。”

    夕颜胸口一闷,二十?

    她知道是银啻苍帮她,毕竟,她出现在这,解释起来,也是颇多麻烦的。

    可,她倘若被拖下去仗责,打得重伤不要紧,打完后总得上药吧,那地方,且不论能不能让那些大老爷们上药,光是她的身份,不就提前泄露,而且,或许还得栽个和银啻苍私会的名声。

    但,她该怎么说呢?

    不过是想清洗一下,偏偏天不遂人愿也就罢了,还招惹到银啻苍,以及那一人。

    “李公公,慢着,本候说的,是那膳房的掌事太监,今晚的晚膳,用得臣甚不痛快。至于这个,不过是拎不清,出营前恰好碰到,让他端茶点到湖边,结果竟带来了茶巾。”

    轩辕聿淡淡一笑,并未停住行往湖边的步子:

    “看来,这一路,远汐候颇多不满。小李子,这事你去处置,务必消了远汐候的愠意。”

    说罢,他不再说一句话。

    湖旁,树影幢幢间,他的目光留意到湖里飘着那只履鞋,眉心略盛了一蹙,却并没有回身。

    听得银啻苍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就不劳烦李心心,膳房的太监伺候好皇上即可,本候却是无关打紧的。只让这个拎不清的奴才,再替本候端碗茶点来罢。”

    “瞧候爷说的,那膳房主事的太监,奴才定会好好责罚的。”李心心顿了一顿,冲着夕颜,复催促了一声,“还不快去。”

    “诺。”夕颜俯身,行礼,怅惶地向营帐地奔去。

    银啻苍睨和她奔去的步子,微徽地,唇边笑意愈深。

    返身,他朝轩辕聿行礼后,复往营帐而去。

    轩辕聿目光落在水里的履鞋上,手一指,顿时有太监会意涉水过去,将那履鞋取了过来奉至轩辕聿跟前。

    银啻苍的营帐,紧临轩辕聿大帐,他一路行至营帐口,吩咐道:“替本候准备热水沐浴。”

    “诺。”紧随他的侍卫应声道。

    帐内,因着驻营野外较冷,还是拢了一盆银碳,此刻,只让帐内,温暖怡人。

    他的营帐和轩辕聿的大致一样,只是颜色上有区分,他这一顶,是白色的,那一顶是明黄的帝王颜色。

    但,都分内外两进,最里那进,是独立的沐浴隔间,放着一木制浴桶,享受这样待遇的,整个行队中,无非三人,还有一人,就是院正张忡。

    院正张仲,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宇,颇有几分趣味地将烛台的芯火挑亮,挑得亮亮的,虽有些刺眼,却能让他更看清真实的想法。

    一路上,院正有独立的一座车辇,这点,与他的待遇也是一样的。只是那座车辇,用玄黑的帘布遮的严严实实,恁谁都窥不得究竟。而院正也甚少出车辇,或者说,他没有看到院正露过脸。

    或许,院正本就只负责轩辕聿的平安脉,当然,不会让闲人瞧见了。

    也或许,车辇里,还有什么其他不可让人窥见的秘密呢?

    灯芯挑亮间,有侍卫拎着几大桶水,将隔间内的浴桶倒满水。

    他摒退一众侍卫,行至隔间,以手在桶沿探了下水温,觉到还是凉了些许,复吩咐侍卫再加进一桶刚烧开的水,一切甫停,听得帐外传来侍卫的通禀声,他知道,是那名送茶点的‘小太监’来了,只应了一声,吩咐让其进来。

    夕颜端着托盘,躬身进来,银啻苍的营帐无疑是宽敞的,四面编以老藤,再蒙以牛皮,皮上绘以金纹彩饰,一眼望去,并不见得比驿馆差,帐内更铺厚毡,踩上去绵软无声。

    只是,她不喜欢这种绵软,一脚上去,仿似触不到底一样的深陷。

    她的足上匆匆换了一双靴,可才少了的那只,她唯愿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不然靴内的乾坤,终究是处纰漏。

    低眉敛眸,她看上去甚是恭敬,银啻苍望了一眼她手里托盘内搁着的一盅东西倒不知是什么。

    “过来。”他吩咐。

    瞧见她的步子一怔,仍是俯身近前:

    “候爷,您要的差点。”

    “这是什么?”他瞧了一眼托盘内的东西,问道。

    “是西米酪。”

    这会子近夜半,她回去时,掌膳的太监早歇下了,她没奈何,才自己下厨做了这个东西,她本王府郡主,从小,也是娇养的王,只这样,是陈媛幼时哄她吃药惯配的,亦是她挺爱用的,于是跟着胨媛学了来。

    “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银啻苍端过那碗盏的甜点,浅尝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香软腻滑。

    “不错,不错。”他连赞两个不错,一气喝了,方道,“也罢,既然你这么讨本候喜欢,本候可得好好嘉赏你才是。”

    讨他喜欢?

    这算是哪门子话,还是——

    “伺候主子,是奴才份内之事,若候爷没有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夕颜说出这句话,只求快快脱身,眼前这人,当日,她也说过,再不要见到他不是吗?

    如今,她的易容,是依仗了妩心才能有,被他瞧穿,怕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不想再有任何牵绊与他。

    旦求脱身,亦只求脱身!

    可,他还是缠上了她,他伸手就执过她的手,她惊吓莫名,手一抽,耶托盘便坠落于地,泠泠有声。

    “候爷?!”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两名侍卫是他的人,但,在这两名侍卫的外围,仍部署了轩辕聿的眼线,他若不离开营帐,那些眼线,便只远近地瞧着,可,若是他要离开,譬如万才,那些眼线就紧跟于他,再甩不开。

    “无事。本候要沐洛了,尔等勿放闲人进来。”

    “是。”

    “既然候爷要沐浴,奴才告退。”夕颜手用力一挣,却只让银啻苍拽紧她的手拖进隔间。

    “候爷!”

    她情急里唤出一声,银啻苍含了笑凝定她,道:

    “我说了,要嘉赏你,这,就是。”

    夕颜噤了声,他,让她在这里沐浴?

    “本候突然不想沐浴了,这水若不用,却是浪费。”

    “候爷,奴才洗过了,多谢候爷。”她惶乱莫名,只想步出这营帐。

    “是么?你可知道,不要这嘉奖,也算违了本候的意思,到那时,恐怕就是一顿板子了。”

    银啻苍说完这句话返身往外行去:

    “快洗吧,时辰不早了,本候也想安置,你拖拉着,让本候不能早些歇息,亦是讨打了!”

    说罢,他放下隔间帘子,厚厚的帘子,遮去彼此的视线,却并不阻断一些隐隐涌动的什么。

    他识破她是谁了。

    并且,也知道,她躲于那,实是由了想洗下日渐污浊的身子。

    银啻苍,他的细致温柔,实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她没有心给他了。

    被这样一个男子,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却宁愿把伤口展现给另外一个人。

    原来,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她知道他的坚持,而她如果要快点脱身,洗完后,他应该会放她走。

    并且,她确实需要这桶干净温暖的沭浴水。

    她不担心他会在帘外偷看,相反,他会替她守着这一隅的安静。

    褪下袍衫,裸露的身子,莹洁如玉,取下太监的头巾,青丝披散间,她踏进木桶内。

    久违的热水,暖融地将她的身子包裹,是舒服的。

    她执起一旁的夷子,尽快洗着,毕竟,这里他的营帐,他也说了,不要影响他休息,不是吗?

    其实,身上不算脏,只是她的洁癖罢了。

    但,哪怕,她洗得再快,终是比不过人的心思。

    旦听得,营帐外传来,一声通传:

    “皇上驾到!”

    她一惊间,夷子失手掉进浴桶,接着,她看到帘子掀开,那抹银色的身影闪进隔间内,她来不及惊呼,只把身子笼于浴水下。

    她看到银啻苍迅速执起她褪下的衣服,劈头盖于她的头上,她接过,才发现,这个男子,竟是闭阖起了眼眸,她忙用这衣服匆匆裹起裸露的身子,甫要站起,他却睁开眼睛,将她身子复压了下去,接着,他跨身进入浴桶。

    这一次,她在掩不住要惊唤,被他一手捂了唇,语音出唇时,只是:

    “臣尚在沐洛,不能迎驾,还请皇上见谅。”

    “远汐候,湖泊很脏么?”

    轩辕聿说出这句话,那步子分明是往隔间里行来,夕颜的心仿似要跳出胸口一样。

    银啻苍凝了一眼,她的脸,隔着面具,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她眸底的惶张,他不会错过。

    他的手抚住她的发丝,夕颜明白他的意思,忙摒住呼吸,闷入水里。

    一闷间,轩辕聿的步声,她听得到,咫尺之近。

    “皇上,连臣沐浴,皇上都不放心么?”

    “朕对远汐候,恐怕真是太过放心了。”

    “今晚,臣去湖泊游水,莫不是皇上以为,臣有什么计较?”

    “远汐候,为什么,朕忽然觉得你,似乎,心跳得那么急促呢?”

    夕颜的耳边,隔着水声,听得到他们言语的往来,除了这些言语之外,她闭起的眸子,怡是浮过一幕清晰的画面。

    张仲抱着她从水里起来,接着,是伊滢慌乱的神色,她的罗裙悉数湿透,贴在身上,玲珑剔透,接着,有一处光亮渐渐地放大,放大处,赫然是纳兰敬德!

    纳兰敬德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的,十三载,她从没有见过的阴狠、怒愠!

    接着,是谁的血溅出,她看不清了,因为,这画面的浮现,让她一口气回不过来,顿觉胸口一窒,画面中止,眸子张开时,看到,水底,银啻苍裸露的身躯

    可,她不会脸红,也不会羞怯。

    如果说,窒息前,人会有刹那的魂体出窍,她想,她现在就是了。

    然,她并不能把脸探出水面,哪怕,只要轻轻一探,就会获得些许新鲜的空气。

    但,她不能。

    因为,轩辕聿!

    若让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她辨无可辨!

    那么,就这么窒息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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