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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国,寒宸宫。

    正月初二,子时。

    书案后,一袭烟水蓝的身影,仍是坐在那,未曾就寝。

    百里南的手中,是一封今日晚膳后方呈上的函文,函文封启处加盖了巽国的凤印玺章。

    里面的内容,他是没有料到的,却也是永不会忘的——

    ‘慕烟、蔡太医,罹难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闭上眼睛,他将函文放回几案,手中空落如也的刹那,终是第一次,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君上,您还好么?”紫奴担忧地奉着一杯香茗于百里南身侧。

    百里南没有说话,只放下函文,伸手从紫奴手中接过香茗。

    揭开盖子,甫泯了一口,手,平稳如初。

    只要握住些许什么,不空落,才不会那样的发抖。

    是的,他本来让蔡太医随行照顾慕湮,表面看上去,是渥大的恩宠,实则,恰是暗中布下慢性之毒,只等除夕过后,巽宫里定会设下家宴,届时,再将这毒引发。

    纵然,凤夫人为巽国和亲公主,但,毕竟,已是他夜帝的夫人,那么,帝国凤夫人毙命于巽国,两国的关系定能由和转危。

    这,就是他要的。

    不需再忌惮于昔日两国的交好相惜。

    这么多年,他真正想要的,始终,是更多的疆土。

    此刻,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巽国虽灭斟国,国力必然是受了影响,哪怕收编斟国的残兵,却不足以抵去这影响。

    现在巽国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然,在这休养生息间,往往,是成全另一国霸业的最好时机。

    可,如今呢?

    慕湮死了。

    虽不是死于他最初的安排,并且,这一死,于他的部署,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为什么,他的心却是窒闷了一下,瞬间,柔软疼痛呢?

    原来,他,还是在乎的。

    原来,他,或许真到临了,未必是忍心让她去死的。

    犹记起,慕湮初联姻夜国,那半壁九龙玉佩,让他不得不遵着父皇的旨意对慕湮温柔有加。

    哪怕,他根本进不得她的心,偏是要做出温柔的样子。

    三年,不算短的时间,这些许的温柔,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分不清,真的假的区别。

    其实,有时候,当真的事,未必是真的。

    素以为不过是假意相待,恰在不经意间,只化做了真。

    “传朕旨意,命使节往檀寻,持国函,要求彻查此事。”

    这次的彻查,是为了继续他的部署,抑或是——

    不管怎样,她,不在了。

    他的声音,平静地从唇里溢出时,手上的香茗搁于案上时,薄薄的瓷胎,灼烫了指尖。

    十指连心,那疼,便是再忽略不得的。

    “是。”

    随着紫奴的声音消逝于殿内,便再无一丝的声响……

    巽国,熙景行宫,议政殿。

    正月初四,傍晚。

    李公公匆忙地奔进,半躬着身,惊慌失措地禀道: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

    “什么娘娘快要生了?”

    轩辕聿问出这句话,手里的紫毫已掉到折子上,朱砂的墨渍很快就把明黄奏折上的字蕴染成一片。

    这行宫内,其余六名后妃只有四个月身孕,四个月的身孕怎会临盆呢?

    唯一的可能,他心里清明,可,口中,却是问了这一句。

    七个月临盆,不啻是早产!

    她——

    李公公的额上不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还是亲眼目睹情况确实不妙,豆大的汗珠子一颗一颗随他接着回主子的话往下掉去:

    “醉妃娘娘快要生了,张院正说,怕就是今晚了,稳婆已进殿了,这会子,这会子——”

    结巴着说不出剩下的话时,轩辕聿从书案后大踏步走出,李公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主子的脸色,轩辕聿已越过他半躬的身子,往殿外疾走而去。

    “皇上,外面下雪了!快给皇上打伞!”

    李公公意识到什么,忙回身,小碎跑地跟上去时,早有太监撑起伞,但,轩辕聿行得太快,那太监显见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公公劈手从小太监手中抓过伞,奔得也越发急了。

    轩辕聿只疾走着,这疾走,却是比李公公的小跑还要快的。

    碍着规矩,他哪怕身为皇上,却在这人前,是不能奔跑的,他疾疾地走着,伞遮去头顶飘落的雪花,可,如今,因是逆风,风卷着雪,便袭刮在脸上,生疼生疼。

    只是,这些,都是顾不得的。

    哪怕,她现下早产,倘为男孩,定是皇长子,他也来不及顾那条祖制了。

    即便,他曾为了她的身孕,做了一番的谋划,现在,都顾不上了。

    心里、脑中,满满都是她此时早产是否承受得住的计较,再无其他。

    议政殿往天曌殿的路,会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纵再不会衩风雪袭刮,对于他来说,仿佛那段路,突然长到,让他无法负荷起来。

    因为,远远地,他看到,殿内,不停有医女和宫女穿梭进出的忙碌身影,还有,那袭深蓝的身影,始终站在殿外的廊檐下,却是不曾进去的。

    宫中后妃生产,仅有稳婆,医女能陪伺旁边,无危急情况,连太医都须避嫌于殿外恭候。

    那深蓝的身影,正是院正张仲。

    轩辕聿匆匆行至殿前,已被张仲拦道:

    “皇上,里面是血房,您,不能进去。”

    人前,他还是称轩辕聿一个‘您’字。

    “让开。”轩辕聿只说出这二字,面色,冰冷得一如,漫天洒下的絮雪。

    “祖制规矩,血房,皇上是进不得的。”

    张仲不介意轩辕聿对他的不敬,他能体味轩辕聿此时的心急如焚,面对心爱的女子,这位九五至尊会去做任何事,这点,是他所做不到的。

    “醉妃已由稳婆开始接生,臣也开了保身汤药,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还请皇上在这稍候。”

    张仲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他清楚,这一胎,早产了三个月,加上母体本是孱弱,如今虽千机之毒悉数被度得差不多,却依旧是不容乐观的。

    可,除了开出那一副固元的汤药、安慰此时焦躁不安的轩辕聿,他所能做的,真的有限了。

    殿门虽关阖着,可,里面太安静了,安静到甚至连张仲的话听起来,是唯一的声响。

    这,让轩辕聿更深的不安起来。

    犹记起,周昭仪生产时,他于殿外候过,那惨叫声,是震彻整座宫院的。

    为何,这里这么安静呢?

    难道说,夕颜已经——

    一念起时,他根本无法安然于殿外。

    袍袖一挥,不顾张仲的阻止,就要进得殿去,恰此时,殿门开启间,步出之人,却是离秋,她反身关阖上殿门,微福身:

    “皇上金安,娘娘让奴婢出来告诉皇上,一切安好,请皇上不必担忧。”

    轩辕聿墨黑的瞳眸微微眯起,离秋的脸上的看似十分平静,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但,正是这些看似的平静,让他无法做到平静。

    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难道里面的情况真的并不危急,是以,连张仲都无需进去么?

    夕颜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包括殿内的安静,不啻是她故意忍着,为的,就是不让他担心。

    师傅的性子,他同样清楚。

    师傅若是进去,只会让他更加心急焦虑。

    而,师傅不进去,不过是另外一个意味,尽力之后的听天由命。

    他不再犹豫,径直就要从他们当中走过,步进,那烛光通明的天曌殿。

    身后,两侧都是宫人跪倒,恳请他不要入血房的声音。

    什么龙体冲撞,什么祖制不容。

    真是可笑至极!

    进一个血房,就会如此,这天下间,难道,他的真龙一辈子身份,需要忌讳着这些么?

    眼见着阻不得他,李公公一径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皇上,不能进啊,皇上!”

    李公公这一抱,几名太监立刻都跪着扑上前来,纷纷抱住他的腿,眼见是死活都不让他进殿的。

    他,动不得分毫。

    他的唇边忽然划过一道犀冷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嗜血的杀戮之气:

    “好,好!谁,再拦着朕,杀,无赦!”

    他硬声说出这句话,脚猛地一踹,直把那些抱住他腿的太监一并地踹落至阶下,可见,用力之狠。

    李公公从阶下又连爬带滚地拖住他的龙靴:

    “皇上,会冲撞——”

    接下去的话,李公公恁是再说不出,他看到,皇上抽出腰间的佩剑,只一指剑锋直抵他的喉间。

    李公公噤声间,轩辕聿已‘呯’地一声踹开了殿门,殿门开启间,他将佩剑回,指向殿外的所有人,眸光如电:

    “谁再拦着朕,朕就立刻杀了谁!”

    殿外,所有的宫人,都一并跪叩在地,依旧哀哀求着,张仲站在那,望着这位少年天子此时截然不同往昔的暴戾,却再没有去阻一句。

    若不去,真有什么,轩辕聿定会遗憾。

    因为,现在,无非是尽完所有的人事,听得,莫过是天命。

    所以,站在院正的角度,他阻了最初的一次。

    现在,站在师傅的角度,他不会阻他。

    他进去,对夕颜,该是百利无一弊的,毕竟,他精通医术,在产房内,能胜过任何医女。

    轩辕聿对这些哀求声置若罔闻,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在那屏风后,她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急促,还有那压抑于喉间忍痛声。

    是的,忍痛。

    转过屏风,他看到一名主接产稳婆正跪于夕颜张开的腿际接产,另两名稳婆刚在一旁充做助手,还有三名医女,替夕颜不时擦拭额际、身上的汗水。

    而,他的夕颜,双手紧紧抓着悬于梁上绫锦制成的带子,口中,咬着一块白色的布条。

    所以,她根本不会叫,再痛,都不会叫。

    怎么会不痛呢?

    不止她的额际、身上,连榻上的锦褥都被她的汗水濡湿,她的发丝更象是从水里捞出一般,没有一寸是干的,都黏于她的脸颊,让她苍白的脸色,愈显出力竭的憔悴。

    “娘娘,屏住气,用力,对,再用力!”接生的主稳婆聚精会神地根本没有发现轩辕聿进来,仍在喊着话。

    “住口!什么屏住气!她哪来力气?要你这蠢婆子何用?”轩辕聿怒斥一声,近得前来。

    那主稳婆这才发现圣驾进入血房,一时无神,不知道该要跪叩迎接圣驾,还是继续接生。

    眼见着,这皇上对接生全然不懂,却闯进这最容不得九五之尊进的血房。

    而她,是不能逾上赶皇上出去的。

    轩辕聿径直坐到夕颜的身后,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他触得到一手温暖的汗意,也触得到,她浑身虚脱地无力。

    “皇上,老奴都是这么接生的。”

    “这么接,她能受得住么?”轩辕聿一边怒斥着一边将夕颜口中塞着的布条取出,话语里,随着这一举止,顷刻仅有柔意溢满,“何苦这样呢?朕又不是听不得?”

    “您,何苦添乱呢……”夕颜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复缓缓道,“继续……”

    这句话,真的好难说啊,因为,此刻的他,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轩辕聿的手愈紧地扶住她,刚刚,他确实急火攻心了些,稳婆自然是比他懂得接生,他真是添了乱。

    只是,看到她这么难熬,他的心,做不到不乱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稳婆,语意依旧凌厉:

    “还不快点!”

    “诺,诺。”

    这事,怎么快得起来啊,主稳婆战战兢兢地低下脸,凝注于夕颜的腿间,道:

    “娘娘,觉到阵痛,再用力一点,屏气,用力。”

    轩辕聿拥住夕颜的肩膀,想去松开她紧紧抓着那垂下的绫带,夕颜却微转脸,断断续续地道:

    “出去……这……是血房……”

    “朕,就是要陪着你,你还有力气管朕不成?”带着赌气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不过是让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夕颜轻轻摇了一下脸,他果真不愿出去。

    她也没有力气再多说话,大部分力气都用在了生产上,此刻,连痛吟声都快熬不住。

    可,她不要他担心啊。

    偏偏他把那布条取走,现在,要熬住喉间的喊痛声,真的好难。

    她的手用力握住那梁上的绫带,身子,甫要用力,只把那绫带勒紧于腕上,缚出血色的痕迹来。

    这些血色痕迹,是抵不过身上的疼痛。

    “别再拉着那绫带,你要把自己勒坏么?”耳边是他焦灼的声音,他不由分说地将大手覆到她的手上就要替她松开。

    “皇上,您别动娘娘,这,可是使力的东西呀。”主接产稳婆饶是怕死,也还是忍头皮发麻说出这句话。

    毕竟,虽然这位娘娘早产三个月,胎儿相比足月临盆的来说,该不会太大,但这位娘娘的情况确是不同的,似乎,这次的早产,是因着外力强行逼下,加上娘娘身体底子也弱,若再使不出力,万一,大小都有事,做为主接产稳婆的她,也是死路一条。

    “聿……”夕颜唤出这一字,螓首再轻微地摇了一下。

    轩辕聿的大手覆在她纤细的腕上,眼见她的血痕勒得愈深,他却只能骤然收手,握紧成拳。

    但,不过须臾,复松开紧握的拳,牢牢抱住她满是汗意的身子。

    她的身子,靠在他的怀内,喉内,终于再抑制不住,撕喊出低哑的一声,原来,竟是憋得连嗓音都是哑了。

    “夕夕……”

    他无措,这二十四载的人生,他从未曾这般无措。

    恨不得代她去随这一切,却仅能看着她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夕颜听到他这一声,可,她无力去回,所有的力气,都凝结在那一点之上,那一点的阵痛,竟是要把整整地吞噬一般。

    她不能再喊了,她不想他为了她再多痛一次。

    生下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执拗的坚持,她没资格让他为了她的执拗再伤神。

    她将螓首俯低,俯低到他看不到的角度,随后,用力的咬住下唇,去止住所有可能溢出唇的撕喊。

    唇,咬破。

    齿深深地嵌入唇中,唇色,只成了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

    一缕腥甜的味道,萦满齿间。

    腹中可怕的阵痛,让她真想再叫一声啊。

    好难受,好难受。

    这样的感觉,比死好过多少呢?

    仿佛是极钝的刀子,一点点地割开皮肉,将她的腹部有什么剥离开来,痛楚随着这一寸寸的剥离迸发开去。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死。

    只凭着意志撑着。

    一旦放弃,七个月的撑熬,就结束了。

    孩子,就没了。

    她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根本听不清更漏声,也渐渐地意识开始游离。

    只听得,殿外,隐约地,似乎,有晨曦微微地照拂近来。

    而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骨骼唯能觉到的味道,只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育,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睁眼也好,闭眼也罢,眼前总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在这灰蒙中,她再没有力气,终是软软地松开悬挂于梁上的带子,瘫卧于轩辕聿的怀中。

    “娘娘!”三名稳婆同时大喊。

    主接产稳婆看着夕颜的腿间,声音颤抖:

    “皇上,娘娘怕是难产。若这口气回不来,恐怕,娘娘,娘娘都——”

    轩辕聿这一次,听得却是明白。

    这口气回不来,她的夕颜就没了。

    昔日,西蔺媺亦是死于这难产!

    纵然,他没见到彼时的情景,但,今日这一幕,却让他心揪拧到无以复加。

    若保住夕颜,舍了这孩子,她会独活么?

    若保住这孩子,舍了夕颜,他能下得了这道口喻么?

    “保不住娘娘,你们全部凌迟处死!”他阴狠地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看着刀子的痛苦,正经历着凌迟之刑,生生地剜得支离破碎,淋漓得鲜血,每一滴痛入髓,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

    惟有她安好,才会有的完整。

    殿内的气氛肃杀。

    这句话带来的肃杀。

    “不……不……”夕颜在他怀里低低吟出这句话。

    她冰冷的手,虚弱地抬起,仿要抓住什么,终是无力地落下,落下的刹那,轩辕聿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语意温柔地宽慰:

    “朕在,有朕在,没事的。没事。”

    “救……”她的话未成话,声如蚊鸣,他确是知道她的意思。

    “没事的,咱们的孩子,没事的……”

    这一语,他温柔地说出,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但,这一刻,他不怕被她听到。

    这本来就是他和她的孩子,仅是,因他的罪孽,所带来的孩子。

    他低吼:

    “取银针来!”

    “皇上——诺。”伺于一旁的医女有些犹豫,还是遵着圣谕,奉上银针。

    轩辕聿轻柔地把处于半错阙的放到垫高的锦枕上,随后,他起身,行至夕颜的腿侧,轻拧银针,不容自己置疑,对着几处穴道,逐一施来。

    这银针,可以助夕颜生产的一臂之力。

    但,这是他第一次施这类针法,他的把握,是大不的。

    可,如今,除了他之外,难道,他能假手于太医去施么?

    而他也无法相信医女。

    这针,施到好处,能为助力,苦重了一分,则,定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每一分落针的力度,他都需极其细致,生怕一个不小心,助力未成,反殃及她的身子。

    施到最后一处穴时,夕颜低低发出一点声音,显见是蓄出几分力来。

    有医女扶她起身:

    “娘娘,您行么?”

    夕颜的手借着医女相扶,继续拉住那垂挂的绫条,她的眸子,凝住乃施针的轩辕聿,只这四目相望。

    无声——

    胜有声。

    她凝定他,使出这蓄积起来的力,或许,也是身体中残存的最后力气。

    稳婆的声音再次传来,虽是一成不变,她却必是要照着去做的。

    腹中又是一阵阵痛,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按着稳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般,这一挣,意识快要模糊成空茫一片时,忽觉得身下一松,旦见“哇——”地一声,很轻,却清晰落入她耳中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身子随着这声啼哭蓦地一振,稳婆声音因惊喜而变了腔调: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皇长子!皇长子!”

    她软软的伸出手,声音低不可闻,只见得嘴唇翕动间,头重如山,身子一阵发凉,纵没有千机毒发时的那种寒冷噬骨,却是冰到,连指尖都无一丝的知觉。

    主接产稳婆早将婴儿交予其余三名稳婆,其中一名稳婆将婴儿抱住,一名稳婆将婴儿的脐带剪断时,预留一小段,用细麻线缠扎,再仔细折叠盘结起来,外敷软棉布包扎好,接着,三名稳婆手脚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

    轩辕聿欣慰地松了口气,收起银针,迅疾地走回榻旁,抱起她瘫软无力的身子:

    “夕夕,快看一下,是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

    她顺着他的语声,想望一眼,那个孩子,那个她虽只怀了七个月,却陪着她经历那么多坎坷的孩子。

    可,这当口,她的身子又是一阵抽痛,体内竟还有什么东西直坠泻下去,稳婆觉到情势不对,往她的两腿间一望时,失声喊道:

    “娘娘血崩了!”

    轩辕聿大惊,顺势望去,那涌出的血此时已将那洁白的褥铺悉数濡湿。

    产后血崩,十有九死。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怀里的人儿抒出一口气,水眸悠悠睁开,依旧凝着他,声音很轻,他俯身上去,却终是听得明白:

    “聿……我……”

    剩下的字,她说不出,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只让他的心底,觉到无边的恐惧。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似一点的气息都是无了,他死死地凝着,那怕,再有多的医术,真的救不回她么?

    一颗泪,就这么落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她紧闭的眸上。

    然后,她的眸底,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的,一颗更大的泪珠子,晶闪闪地晃了一晃,就一并坠了下去。

    他松开她愈渐无力冰冷的身子,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刀子的体内,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执起银针,这枚针握于手,对他来说,突然那么地重,重到,几近于快捏不住。

    可他必须要施针……

    史官记: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五,子时,醉妃于天曌殿,早产三月,诞下子嗣。

    醉妃血崩昏迷,帝悲恸,彻夜守望于榻旁。

    密记:

    暂居于天曌殿侧殿的周昭仪一并被拘禁。

    接生的四名产婆,联同三名医女悉数被带到后殿,关押起来。

    奇怪的是,轩辕聿并没有立刻发布诏告,也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位子嗣是公主抑或是皇子。

    初五一日,轩辕聿免朝,待在天曌殿中。

    身为帝王,陪于血房,已是违例,又为了后妃诞下皇子免朝,更属自巽朝开朝至今,绝无仅有之事。

    初五申时,太后,在十四年后,再次凤驾亲临颐景行宫。

    她下辇时扶住宫女的手犹是颤抖的。

    可,今时今日,她却不得不来。

    深谙轩辕聿脾气的她,如今担心的,正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偷转。

    一步一步,她踏进行宫,走在甬道上,纵因着昨晚的雪,甬道两旁,仍是一片雪白覆盖,但,这份雪白落在她的眼里,仿佛,只看到无边的血色。

    她的唇微微哆嗦着,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方借着高耸的襟领,掩去唇边的抽搐。

    天曌殿前,一片清冷,除了伺立在两旁的宫人之处,连一丝的声音都不会有。

    李公公瞧见太后驾临,忙一叠小跑上前:

    “奴才给太后请安。”

    “免了,皇上在里面么?”

    “皇上一直陪着醉妃娘娘。”

    “醉妃身子怎样?”

    “娘娘的血止住了,却还是昏迷不醒。”

    “好,你进去,告诉皇上,哀家在议政殿等他。”

    “太后——”李公公的脸是哭丧的,这话让他怎么去说呢,可太后的口谕又是不能违背的。

    昨晚被踹的疼痛还没消失,看来,少不又得再挨一下。

    “诺。”李公公俯身说出这一字,往殿内行去。

    太后犀睿的目光望了一眼天曌殿,返身,径直走往议政殿。

    天曌殿和议政殿之间,步过那长长的回廊,是要经过一处殿宇。

    也因着这处殿宇的存在,使得,两处殿宇间隔了些许的距离。

    太后是可以传肩辇的,但,她知道,即便传了,帐幔垂落下,心,始终,仍是无法逃避的。

    经过那处殿宇时,她站停了步子,朱红高墙围住那一隅地方,恁谁都是瞧不真切的,那把悬于斑驳红漆宫门上的锁,锈迹斑斓,整整挂了十四年。

    “太后。”随伺的宫女轻轻唤了一声。

    她方收回目光,这一次,她的唇不再哆嗦,只是更为坚定的行至议政殿。

    摒退宫人,她一人站于殿内,仰首,正中的御案后,悬挂的那道匾额,上提四字:

    ‘中正仁和。’

    她,知道轩辕聿是一定会过来的。

    纵然,他会因着那女子失去分寸,这一次,为了那女子,他也必须来。

    因为,关乎到那个女子的命!

    一柱香的功夫,轩辕聿方出现在殿外,她透过烛影望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事,能让她这个儿子,憔悴成这样。

    下颔上,一日之间,满是密密青青的胡茬,他的眼神深黝处,她看得懂的,仅有落寞。

    现在,就这样。

    以后呢?

    她不敢往下去想。

    “皇上,辛苦了。”未待他按礼请安,她说出这句话,免去那些虚礼,“不知醉妃诞下的,是我们大巽朝的皇长子呢,还是二公主呢?”

    问出这句话,波澜不惊的语音下,是暗涛涌动。

    “是二公主。”轩辕聿却丝毫不为这些涌动所扰,淡漠地道。

    “皇上,这,四字,是什么意思?”太后的手一指那匾额。

    轩辕聿没有抬首,那四字,他是清明于心的,巽朝每一处议政的殿宇都会悬挂这四字的匾额。

    当然,太后的意之所指,他也是清明的。

    “取中庸正直,仁爱和谐之意。”

    “皇上原是知道的,可,皇上今日所为不觉得有悖于这四字的教诲么?”

    “母后又想说什么?”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朕该说的,一早都和母后说过,今日,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好一句没有重复的必要,皇上的意思,是指什么重复呢?”

    “当年,母后不也用这法子,将腾偷梁换柱么?”

    “哀家那么做,有什么错么?没人能保得了哀家,哀家自个保自个不行么?”

    太后的唇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是的,在轩辕聿渐大时,她就不曾去瞒他这些。

    毕竟,她是他的生母,她不愿意,她的儿子,只当她是他的养母,认定生母是慕淑妃。

    所以,哪怕,告知真相的结果,是换来他的不屑,她仍是坦白这一切的。

    当年,她和慕淑妃同时怀得身孕,也在那时,她因着往御花园看宫人们替她放母子平安的许愿灯。

    风吹,那灯,顺着湖水,一径地飘去,她一路跟去时,却终让她怀孕后本来平和的心境起了变化。

    一名昔日小产后不再得宠的嫔妃亦在那湖中放着许愿灯,那嫔妃的灯一直就回旋在原地,随着她的灯飘来时,一并被掀翻于湖中。

    这,无疑是不祥的。

    她斥责那名嫔妃,那嫔妃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腹部,不过一会,语音低暗地道:

    “你莫以为,自己怀了龙嗣就了不得了,若真是皇子,死的就是你!”

    这话说得极是低沉,却是字字入了她的耳,也落进离她不远处宫人的耳中。

    翌日,自她怀孕以来,颇为冷落于她的轩辕焕亲临宫中探望于她,并说,虽过了暑气,这宫里,也实不适宜养胎,将刀子和慕淑妃一并安排至颐景行宫待产,并交由彼时的冯院正亲自保胎。

    这道圣谕看似是关心她的胎儿,但,她从身边骤然换掉的宫人面孔中深知,一定发生了什么,及至在往颐景行宫的途中,从冯院正口中得知,那名嫔妃当晚就被接着大不敬宫规处死时,她知道,那看似荒诞的话,或许,只代表一种意味,就是事实。

    幸得,冯院正,是陈尚书令交付好好照顾她的人。

    她亦为了自己的生,恳请冯院正无论如何,要保她这一命。

    若自己生的是公主,那万事无碍。

    若自己生的是皇子,千万请冯院正想法子求个周全。

    冯院正深受过陈尚书的恩德,包括这院正一职,都是陈尚书一路举荐的结果。

    对于她的恳求,虽知徜失败,连自己的命都一并送了,万一成功,这恩德,却也算是还了。

    医者,仁慈为心,可,他欠陈尚书的,亦是人命,是他的命。

    他年少行医时,就声名远扬,成为达官贵人府中常请的大夫。

    因此,他颇为自负,却源着这自负,一次施药,未控好砒霜的药量,治死过一名官员,当时,若不是陈尚书竭力周全于他,他是没有命活到今日的。

    也从那日开始,他逐渐为陈尚书所用。倚附这样一名官员,他明白,方是让他医术得到最好弘扬的根本。

    而现在,她腹中的子嗣自然是对陈府,至关重要的。

    于是,他提出一个法子,就是尽量让慕雪和她同时分娩。

    如此,她万一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是公主,则用调包之计。

    倘她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亦是皇子,那么,就在诞育的时辰上做一个计较。

    于是,冯院正以一人照顾两宫娘娘,恐万一同时临盆时往来不急为由,在产期将至时,要求将两宫娘娘皆移到一处宫院的两进殿中安置。

    两进殿当中,只隔了一处替诞下婴儿擦洗洁身的厢房,距离甚近。

    同时,冯院正将两边的主接产稳婆皆布置成自己的心腹之人,而医女,因只做协助的工作,是断不会瞧到刚生出的孩子,是男抑或是女的。

    十月初六下午,她先破了水,有临盆的征兆,而彼时慕雪那边,却是动静都无。

    逼不得已,冯院正在当天的汤药里下了催产的方子,傍晚时分,慕雪也一并破了水,阵痛起来。

    两边,皆于这一天内,一前一后,临盆生产。

    只是,慕雪生得更快,婴儿啼声响时,正是一名公主,但因着临时催产的汤药太过霸道,慕雪产后即大出血。

    稳婆急急将公主用襁褓布包了,说是产下皇子,径直抱到当中的厢房进行擦洗,亦是忽略了慕雪的血崩涌下。

    待到发现时,慕雪的情况,早是回天乏术。

    冯院正进入殿内,仅是宣告了,慕雪血崩薨逝。

    房内的医女都忙于料理慕雪的后事,也都未再去顾及其他什么。

    而她也生得并不顺利,主接产稳婆无奈,仅能再去回了冯院正。

    危急情况,院正是能进产房的。

    冯院正也早知晓她的情况危急。

    之前把脉,冯院正其实早已断出了双生的脉相,但双生的话,对产妇是极为危险的。

    因此,冯院正瞒着,并不让她知道。怕她心绪繁乱,反不利于孩子的诞下。

    况且,不过是危急罢了,以冯院正的医术,不会容许这种危急转化成不治。

    匆匆从慕雪出,转到她的殿宇,冯院正施了助力的银针,随着她一阵剧烈的反映,冯院正知道,该是要生了,忙吩咐医女和稳婆去准备一些其实本不是必须的,只是暂时支开她们的东西。

    这样,冯院正用最快的速度,接产出一个婴儿,用银针暂时封住了婴儿的啼声,顺势,放入榻下。

    榻下,他早辅好了干净的褥子,只一会,该是无碍的。

    在医女,稳婆很快回身时,看到的,只是冯院正才接产出婴儿。

    冯院正将襁褓迅速地包上,道,诞下的是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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