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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湮后退的步子,措不及防已踩到地上碎去的瓷片,瓷片刺入脚跟,很疼。

    然,这份疼,抵不过,心底,骤然剐过的疼痛。

    “唉,国主对娘娘真够绝情的。”

    彼时,梨雪的那句话,再再的映入她的脑海中。

    梨雪口中的绝情是什么意思?

    这个从小伺候她至今的丫鬟究竟背着她又知道些什么?

    是那碗汤药吧。

    那碗汤药绝对不会是一碗让她怀不上子嗣的汤药。因为,那样的话,称不上真够绝情这四个字。

    那日小产后,她已拒了百里南,以后或许都不会待寝。

    再者,他若不下旨迎她返回,上元节过后,她都未必能回夜国。

    所以,绝情的体现,不会在这上。

    百里南精通医术,若她猜得没错,那只是一碗让她慢慢中毒、待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突然毒发身亡的汤药吧。

    做为夜国的凤夫人的身份,死在巽国,对于百里南来说,一来,可以彻底撇去她这个累赘。二来,巽国对此事,定是要予夜国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或许,亦会成为某种导火索。

    这,都是帝王间的谋算。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成为谋算中的一步棋。

    她,下意识地,在屋内的人出来之前,迅速奔道一侧的角落里,角落中堆着一些稻秆,她身形瘦小,很轻易就从稻杆中钻了出去,可,她听得到,身后,传来梨雪的惊呼声:“娘娘!”

    接着,似是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她奔来。

    她纵借着夜色逃离,但,在漆黑一片中,她素白的孝衣是分外引人注目的。

    那步子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她踉跄地奔出稻杆堆,以为,那急促的步声定会追上她时,陡然,身前本黑沉一片的地上,俨然出现肆虐的光影。

    稍回身,旦看到,那片黑色的院落,火,从那堆放的稻杆处蔓延开去,里面,依稀有人影憧憧,只是,瞧不得真切。

    燃着稻杆的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照得半天天际都红透了去,那步声,却再是听不到了。

    有庵里的姑子急敲钟救火的声音,也有纷沓的步子往那边奔去。毕竟,那处院落,相隔不远的地方就是藏经阁。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万一把那些经书悉数付之一焚,就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了。

    至于她,留在那,亦于事无补。

    她只往前奔着,逃离方才的一切。

    或许,逃离的,并不是那碗带毒的汤药。因为,被那么汹涌的火势阻着,蔡太医和梨雪显见并不会再追来。

    所以,逃离的,仅是她,不愿意去直面这份残忍。

    夺去她的孩子,连她的命,都不放过。

    百里南,三年的温柔,不过是镜中花水中影,皆为虚幻。

    奔得久了,渐渐迷失了方向。

    她奔进了一片深暗的松柏林,她虽到慕方庵有好几日,可,只在灵堂听着法事超度,对于周遭的一切,无疑是陌生的。

    她的步子,在林外,渐渐停下来。

    今晚是除夕,对她来说,莫过是另一种悲凉的味道。

    这种味道那么浓,仅将她三年的那些过往,都一并地添上别样的味道。

    他于她的看似恩宠、体贴,到头,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谋算的筹划,铺垫。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放手了,只是想平静地过完这辈子,他都不肯饶了她?

    她的孩子,她的母亲,都悉数地离她而去,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发懵的头脑,被晚风吹得,并没有清明几许,反添了几分愈烈的抽痛,手抚住额际,方才奔得太急,她的头风病又开始发作了。

    很疼很疼。

    不能再这么奔下去了。

    现在,是该回去么?

    回去,又怎样呢?

    那碗汤药她能拒绝吗?

    这件事,她可以告诉父亲,让父亲再忧心吗?

    父亲,对她是好的,但,这份好,却明显是会放在家族荣光之后。

    她,首先是夜国的凤夫人,其次,才是父亲的女儿。

    不知是头越来越疼的缘故,抑或,是其他什么。

    她看到,眼前,又出现,方才引着她去往后院的白色身影。

    真是母亲么?

    她向那道白色身影走去,是母亲吧。

    所以才会在刚刚,引着她去目睹这些藏在暗处的事。

    “娘。”她低低唤出这一字,却发现,声音是哽在喉口的,除了嘴唇翕张,那一字,干哑生涩。

    而,白影,又消失不见了。

    松柏林深处,只有一处通体莹白的屋子,伫立在那,犹是醒目。

    那白影是去了那处屋子中么?

    她的足尖踩于铺积于地的树叶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近了,近了!

    那,不是什么屋子,分明,是一座祭拜用的塔房。

    也是,巽朝皇室设在暮方庵中得享香火,法事的道场。

    她看到,塔房前,竖着的高耸牌位上,就着不甚清明的月光,显出几个大字:孝仁德顺倾华皇后之位。

    这,不是先皇后西蔺媺的牌位么?

    后面那白色的塔房,该是安置西蔺媺衣冠的塔房,以及供每年固定日子,行法事时的道场。

    平日里,这处地方,该有姑子守着,今日,前面那场火,看来,是把这处的姑子也一并引去救火,是以,这里,空无一人。

    不,有人!

    她听到,塔房内传来低低的喘促声,这种喘促声于她,是陌生的。

    她慢慢走过去,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落进她的耳中,却是分明的。

    “舒服么,比你那皇帝夫君强多了吧?”率先响起的,是一男子略带猥亵的声音。

    “啊——”接着,是女子承受不住的吃痛声,只是这份吃痛声的后面,偏又曳出别样的低吟来。

    “想不到,你的身段不比你妹妹差,真是滑若凝脂,不过,在床上的功夫,却是强过她不少。”随着清脆的声音吃起,像是有什么拍打在女子肌肤上。

    “住口!”女子娇斥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悦。

    “该住口的是你,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我现在赐给你未来的太子,你竟还叫我住口?这么多日,连母猪都该怀上了,幸好太后放你出宫,否则,我看你根本别指望能怀上巽朝的太子。”

    “呸,怎不说是你的问题?若我在宫内,你不也会借着你那个怀了皇子的妹妹进宫来么?”

    “好,我今晚再给你三次,你若还是得不了,就别指望其他了。”

    “啊——”女子吃疼得紧。

    这些声音悉数落于塔房外慕湮的耳中。

    除去那对话声,其余的喘促声该是来自男女燕好时特有的声音。

    只是,彼时,在夜国屈指可数的侍寝中,她从来都不会发出一点的声音,哪怕,旋龙谷的那次,她都是沉默。

    所以,塔房内的喘促声,于她,是陌生。

    但,这塔内对话的人音,她是辨得出来些许来的。

    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可,男子的声音进入慕湮的耳中,却并不陌生。

    这男声,是纳兰禄的。

    昔日,她曾伴夕颜于王府时,不止一次见过她的二哥纳兰禄。

    这纳兰禄素来自负甚高,完全不同于他大哥纳兰文。

    可,她没有想到,眼下,他竟会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从他们的字里行间,难道,他们要偷梁换柱,混淆皇室的血统?

    太子?

    莫非,纳兰禄还要对夕颜腹中孩子不利么?

    头好疼,疼得她的思绪都陷入了一片僵滞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纳兰禄会如此,她只知道,突然,塔房内一点声音都不再传出,随后,一双阴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纳兰禄。

    他身上着一件赭色的袍子,显然并非匆忙穿上,除了袍裾处有些许的褶皱外,连盘襟都没扣错一个。

    而,他的身后,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来,这张脸,她不陌生,是侍中的千金,昔日,和她同年应选入宫的女子,西蔺姝,也是先皇后的妹妹。

    “你,都听到了?”森冷如同夜魈的声音响起,她的步子往后退了一步,恰抵住那牌位,牌位以上好的玉石筑成,贴于手心,是没有一点温度的死气冰冷。

    “你们——”

    她想说些什么,却被西蔺姝惶张的声打断:“怎么办?她虽是夜国的嫔妃,可万一传了出去,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西蔺姝的身子掩于纳兰禄的身后,莲足甚至还是赤裸着。

    “你怕了?”纳兰禄阴阴地笑道,“你是想自己掉脑袋呢,还是别人替你掉呢?”

    “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当然很清楚,不想他们死,她,就必须死。

    慕湮返身就要逃离,可,这次,再没有上次那般的幸运,觉得手臂一紧,已被纳兰禄拖扯回去。

    慕湮用力挣开他的钳制,但,她的力气,在习武的纳兰禄跟前,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

    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

    她还能倚赖谁呢?百里南么?

    不,他正是想她死的人。

    “我父亲马上就会到这了,你们若杀了我,我父亲一定会彻查的。”

    “嘿嘿,你父亲是堂书令,明日就是初一,难道,他不需要呈表请皇上开笔,开玺?而皇上此刻远在颐景行宫,那里距这,需要一日的路程,你父亲哪怕知道你这般,都是来不及了。”

    纳兰禄顿了一顿,一手重击在慕湮背部的某处穴道上,将慕湮或许会大喊的声音悉数摒去。

    她再说不出话。

    其实,她也没有准备大喊。喊得再大声,不会有人听到,因为,火势愈猛带来的喧嚣声,将一切掩盖。

    他反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架在身前,对西蔺姝低吼道:

    “还在等什么,拿我的佩剑,快!”

    “我,我——”西蔺姝的身上,仅来得及胡乱穿上中衣,甚至连盘扣都来不及系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

    “她不死,你就得死,到时候,什么都是空的!”

    西蔺姝的手颤抖着,从纳兰禄的腰边,拔出佩剑,这把佩剑束在他的腰带上,连方才燕好时,衣袍都未褪去,自然腰带也不会解下。

    他一直是防备心极重的人,包括对她,都是不会放心的。

    每次燕好,他都会将她衣服悉数褪去,以防她过河拆桥,不过现在这四个字,还言之过早,更多的,该是杀他灭口。

    只是,她自小,除了那日,将簪子刺入猫的腿部,从没有杀过生,也从没有握过剑。

    此刻,握住剑柄的手,瑟瑟发抖,看着慕湮,哪怕为了自个的安全,她必须死,恁是这样,她都下不去手。

    “快!”纳兰禄再次低吼一声。

    “不,我不行,我不行。”西蔺姝的手颤抖地愈来愈厉害,显见那剑是要握不住了。

    恰此时,旦听得‘噗’地一声,很沉闷,带着,剑切开肌肤的沉闷。

    西蔺姝的脸上,有温润的液体喷溅而上,那些液体,带着血腥的味道,她的视线在这味道中,被晕染成一片血红。

    而她手中的剑,正刺进慕湮的前胸,那里,就是这些温热液体的来源。

    ‘噹’是剑落声的声音。

    慕湮只觉得身子被人从后一推,接着,胸口有寒冷的气体涌入,接着,在锥心的疼痛攫住所有思绪前,她依稀听到,纳兰禄在她耳边的低语:

    “恨么?别恨我,夜帝让你死,无论你怎么逃,都是逃不过的……

    这句话,好轻,却带着决绝刻进她的脑海中,在陷入黑暗前,她只记得,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是一声凄利的喊声,不是来自于慕湮,因为,她根本无法发出一点声响,就软软地瘫倒在纳兰禄的手中。

    这声尖喊,是西蔺姝发出的。

    她仅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尖喊,整个人,就被纳兰禄一手钳住,拖回了塔房。

    “你叫什么,引来了人,我们都得死!”

    “她,她,她死了。”

    “是,她死了,你,杀了她!”

    “不是我,不是,我的剑没有动,不是我!”西蔺姝的牙齿咯咯地打着战,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是的,她的剑根本没有动,她甚至连握剑的力气都要失去,可,当她觉到那些液体油到脸上时,她的剑,竟刺入了慕湮的胸中。

    “是你杀的,你,也必须杀了她,否则,她告诉尚书令,我们的命,就都不保了。”纳兰禄似提非提地说出尚书令三个字,只让西蔺姝更加的恐惶。

    “怎么办,她父亲是堂书令,她又是夜帝百里南的妃子,她死在这,夜帝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不会!”

    “你错了,她并非死在这,而是死于那场火中。”纳兰禄淡定的说出这句话,睨了一眼,另一只手抄住慕湮,道:“当然,倘若尚书令,仍在其位,一定比夜帝更不会善罢甘休。以尚书令的老谋深算,怎会让为家族带来荣光的女儿,白白地就这么牺牲呢?

    “你,是什么意思?”

    “皇上不会彻查此事,因为涉及两国的交好,定会想个最冠冕的法子应付了夜帝,但,尚书令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尚书令,也得死?”西蔺姝说出‘死’字,眸底,是更为恐惧的光芒闪出。

    “别忘记,你的父亲,也是侍中,虽与中书令关系微妙,可,终究是侍中啊。”

    “你想让我父亲起奏弹劾尚书令?”

    “你,果真,还是愚笨,身为未来太子的母亲,即将母仪天下的太后,想问题,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呢?好吧,既然你已是我的女人,有我在,我会替你好好谋算,你只需记着这恩情就行了。”

    西蔺姝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的化身!

    如果,不是那晚,在雪崩落后,形成的凹处,看到那具尸体,现在,她也不会委身于他,任他挟持。

    不过,或许,也不能说是挟持,应该是说,同恶魔的交换。

    如此,罢了!

    “主上,请问这如何处置?”恭谨的声音,绯红的劲装,回荡在空阔的殿内。

    “带下去,交给菁。”

    森冷的声音从殿内的高处传来,犹如从地狱中发出的一般。

    一个充满恨意的女子,往往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工具。

    然,只是工具。

    任何一切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工具。

    “是。”

    那绯红劲装的男子退去,消失在唯一一扇门后,也包括男子手上抱着的一抹秋水绿的身影。

    一切,复归平静。

    这,是一处,没有任何轩窗的殿宇。

    挑高的殿宇,四周,竖着八根金龙华表,正中,是一金灿灿的由九条浮龙盘成的宽大椅座,椅座后,雕刻着一朵怒放至极致的莲花。

    这朵莲花,遍体血红,这份血色,映衬着殿内的金灿生辉,有些许的不和谐。

    可,也让这朵血色莲花,成为,殿内最瞩目的唯一。

    胜过,金灿代表的皇权。

    现在,这朵莲花前,伫立着一高大男子的背影,一半月白,一半墨黑的袍子,将他的背影,切割成两半。

    在这两半的中央,同样绘着一朵血莲,这朵血莲的颜色更为鲜艳,红得,仿佛似人血染就一般。

    对,人血。

    他慢慢地向血莲后走去,血莲后,截然是与前面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晶莹剔透得,仿佛是冰雪筑就,在这份冰雪中央,环着一道银色的沟壑,沟壑里,绽着朵朵血色的莲花,沟壑中心,是一座九层高台。

    他踏着沟壑中的血莲,来到高台下,随后,沿着台阶一径往上。尽处,也是整座殿宇的最高处,放置着一具透明的水晶冰棺。

    棺枢的底座,簇拥着最美的血色结晶矿体,这些矿体凝固于棺枢的底座,绽出的样子,仍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莲。

    他的手抚到棺枢的边沿,就这么抚着,好象,能抚到躺在棺枢中的人一样。

    可,他知道,再怎样,哪怕得到了一切,终究,永远失去了她。

    她,就躺在棺枢内,容颜虽如往昔一样,绝色倾国,只是,那双明媚的眸子再不会睁开,蝶翼的睫毛就这样闭阖着,纹丝不动。

    永远,都不会动了。

    水晶冰棺隔去的,不止是空气,还有,时间。

    颐景特产的水晶冰棺,这种冰棺也为巽朝的皇室专有。

    但,百年间,能让尸体永不腐烂的冰棺去仅有一副。

    这,就是那一副。

    “滢滢,看,这天下,为你所乱,也会为我所得,你看得到么?滢滢……”

    她听不到了,她永远只躺在那,穿着一袭红色新娘嫁纱,墨黑如缎的发丝柔和地垂于她娇美的脸畔,仿佛,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

    可是,这睡,只是永世的不会苏醒。

    “滢滢,滢滢……”他的眼角,仿似有晶莹的泪光一闪,不过须臾,只剩犀锐的目光隐现。

    目光停驻处,是冰棺旁一水晶鱼嘴瓶。

    那里,是世上,最噬心的寒毒——千机。

    千机,苗水族之毒,本用来惩罚叛族人所用,十年噬心,痛不欲生。

    可,最终,却因毒性太过狠厉,解毒太过霸道,被前任族长下令彻毁。

    但,却有三瓶,被火长老,瞒着前任族长,偷偷藏下。

    而,这一瓶,是最后一瓶千机。

    千机,饮之,如水,没有任何味道,却是最烈的巨毒。

    能在十年内,一寸一寸地噬夺人的性命。

    这,最后一瓶千机,是他留给自己的。

    因为,千机的毒发,或许,并不需要十年。

    也惟有千机能让他的心,在最后的时刻,彻底被寒冷麻木。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犀锐的目光转尔变得阴暗,这份阴暗,他的手指用力撑住冰棺,豁地一下,从伏着的状态直立起身。

    三国,仅余下,巽、夜两国。

    这两国帝王间素存的芥蒂将很快被引燃。

    纵然,晚了三年。

    可,终究这一天,还是到了。

    世人贪欲的根蒂,哪怕,帝王,都不会免俗。

    他的喉间发出声如夜魈的笑声,这种笑声长久的回荡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殿内,很久很久……

    那日,慕湮因其母骤然辞世,晕阙于承欢殿内,夕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好友痛不欲生。

    她看着太医将慕湮恢复清醒,清醒后的片刻,慕湮仅对着她,说了一句话,一如三年前,那个王府遭受绝杀的那晚,她对慕湮说的话一样。

    “颜颜,今日家门突有变故,不能陪你了,改日,再聚。”

    又是一句改日,真的还会有改日吗?

    心里,是对慕湮命运悲凉的伤怀。

    失子、丧母,这样的创伤,接踵而至,是会让人崩溃的。

    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她深深体味得到,可,也正因此,她知道,她能做的很少。

    这种痛苦,只能靠自己走出。任何人的劝慰,所能起到作用,终究是小的。

    所以,她唯一做的,除了,默默于心中,替慕湮祈福外,再无其他。

    轩辕聿刻意隐瞒着慕湮小产一事,不让她知道,定是怕她再劳心伤神,累及胎儿,不是吗?

    他对她的心意,她看得明白,即如此,在他的面前,她不能让他担心。

    慕湮由宫人扶着,离开殿内后,她倚进他温暖的怀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流泪。

    在他的眸底,她愿留下的,仅是她的笑靥。

    翌日,轩辕聿的御驾仍是照着预定的行程安排,启驾前往颐景行宫。

    他只带了她一人,后宫其余诸妃,都未曾带,留下的名义就是陪太后于宫内共度除夕家宴。

    太后率诸妃送出两仪门时,仅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一句,愿皇上圣体躬安。

    轩辕聿象征性的告别,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返身,从暖椅上抱下她,往十六人抬的宽大轿子上登去。

    这种轿子,坐于上面,如履平地,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仿佛,他在怕着什么。

    她安然于他的怀抱。

    比起慕湮,她真的得到了太多,太幸福了。

    当年的阴差阳错,成全的,是她的幸福。

    ‘慕湮’,她的心里吟出这俩字,只听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洞悉她心思的锐芒:

    “不是你的错,一切,与你无关。若有错,也是朕的。”

    “皇上——”

    “好了,这个除夕,是朕陪你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在这段日子里,朕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开心,她可以吗?

    “别多想,生死由命,都是注定的。”这一句话,莫名带了一点悲凉意味,一如,他手心的凉意,渗进她披着的厚厚坎肩内,让她愈紧地贴近他的身子,汲取来自于他身上的温暖。

    不知为何,除了他手心冰冷之外,他身上的温暖,也比不过她的。

    即便如此,贴近他,她的心底,是暖意温融的。

    这,就够了。

    抵达颐景行宫时,已是深夜。

    从点点的宫灯照拂间,她知道,这座环绕于湖泊中央的行宫,是美丽的。

    不同于禁宫巍峨的美丽。

    他们的轿子,停在行宫内的一处殿宇门口,上书三个苍劲的大字:“天曌殿”。

    他抱着她进得殿时,她略仰了小脸凝着这处殿宇,只轻声嘟囔出一句:“连名字都照搬。”

    “天曌宫,是朕的寝宫,天曌殿,是你和朕的寝殿。”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欠了一下,低声:“臣妾不住这。”

    犹记起,太后曾让她叮咛着皇上,时常去看看那六位后妃。

    如果,她住得离她们近一点,是否,更能顺便劝劝他呢?

    因为,眼见着,他对她的宠溺,是再容不得别人的宠溺。

    这,是幸福,也是不安的源头。

    老天,不会容许一个人这样幸福太久,这样的幸福,会遭嫉妒的。

    容嬷嬷从小,就这么告诉过她。

    “不住这,你还要去哪?”

    “那六位后妃住哪,臣妾就住哪。”

    他的面色一沉,不由分说抱着她径直入殿内,话语在她的头顶传来:“直到你诞下子嗣前,都必须住在这,哪都不能去。”

    “霸道。”她还了他一句,随后脸缩进银貂毛的襟领中,避过他的目光。

    “越发不得了,还懂得和朕顶嘴。”

    “你宠的。”回得极快,快到,她似乎能看到他被噎到的样子。

    只容许他孩子气,偶尔,她也可以啊。

    当然,这份孩子气的代价,就是他抱着她的手,用力的抱了一下她,道:“看来朕把你宠得越发重了。”

    他清楚她在意自己愈渐丰满的身子的,也知道,这是她目前的小心思。

    哪怕,这份丰满,是因为孕育了一个生命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可,她还是隐隐地在意。

    “臣妾可以自己走。”

    “从现在开始,除了朕抱你,你不能自己去任何地方。”

    他宣布出这句话,已把她抱到了那张宽阔的龙榻上。

    她的手,在触到锦褥的刹那,仍是紧紧地勾住他的颈部,丝毫不愿意放松。

    他被她勾住,薄唇,轻点她的绛唇,将这夜晚结束在旖旎的缠绵中。

    当然,这份缠绵,最大的限度,也不过是他抱着她入眠罢了。

    接下来的四日,他抱着她在正午阳光最暖融的时候,几乎走遍了这座行宫,惟独,正中那处被朱红高墙围起来的殿宇,他不曾带她进去。

    高墙外,守着几名护卫,即便如此,那斑驳的红漆门上,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显见是许久未曾开启过。

    她对这处神秘的禁忌地并没有多大的好奇,若说她唯一的好奇地方,也仅是诺大的行宫,见不到一朵花朵,除了,因着季节,光秃的枝干外,有的就是那些松柏的常青。

    仿佛,这里,花朵,才是真正的禁忌。

    因为,除夕,寒梅绽蕊,是宫里最常有的一道景致,可这里却没有。

    其余六位嫔妃是单独隔开住在相近的六处殿宇内,这六处殿宇,从内到外,都设了好几重的守卫,当然一应的用度,譬如膳食,汤药,也是分了六处单独煎熬。

    六处膳房,设在各自的殿宇之后,汤药的煎熬点,则于司药处,另分了六处煎炉,由专门的医女煎熬。

    这样的形式,可见,他对这皇嗣,是看重的。

    毕竟,那,才是他真正的孩子呀。

    她倚在他的怀里,走过这些地方,心底,哪怕有酸涩,不过是浅淡的。

    这层浅淡,哪怕在除夕家宴,面对那六名后妃里,都没有深浓一分一毫。

    纵是家宴,因着只有这几人,不如宫里的热闹。

    虽然,戏台上,唱着喜庆的大戏。

    虽然,宴席上,用不尽的珍馐佳肴。

    因着,他的神情淡漠,其余五位低位后妃也是胆怯的。

    唯一高位的后妃周昭仪,亦不如以往温婉善言,眉宇间,仿佛凝着些许的惆怅。

    这份惆怅凝在她的眉宇间,夕颜瞧过去时,她似乎对夕颜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眸华凝了一眼旁边的轩辕聿,仅是拿起面前淡淡的花酿,浅啜慢饮。

    宴过半巡,殿外,燃放起漫天的焰火,那些焰火绽开于行宫墨黑的苍宇上,将那些清寂的氛围一扫而空。

    也在烟火初放,守岁钟声即将响起时,夕颜措不及防地被轩辕聿抱起,她身子腾空间,看到,与宴那些后妃的目光里,是浓浓的失落,周昭仪的目光里,只蓄了更深的惆怅。

    她来不及拒绝,亦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在一片恭迎圣贺的声音里,他抱着她,径直走入被漫天焰火照得通亮的甬道上。

    突然明白过来,今晚的守岁,他要陪着她一起,而不容任何人在旁。

    焰火的绚丽,映在他耀着碎星的眸底,也映于她莹白的脸上。

    她的手,勾紧他的肩,低声:

    “皇上,带臣妾去哪?”

    “闭上眼睛,等朕叫你睁开,再睁开。”

    记起他曾说过,许她的惊喜。

    这,就是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抱着她,似乎绕过许多弯,越走越远。

    耳边,有风声,也有焰火绽放前最后的响声。

    这些声音,绘成,她在这个除夕最美印象的序曲。

    直到,他停下步子,他的唇烙到她的眸上,低语:“到了,睁开眼睛。”

    不知是外面太冷,将他的唇一并沾染地冰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只觉到,他的吻,再不似往日的温润。

    在这份冰凉下,眼帘微动间,他适时地移开他的唇。

    这一次,睁开眼眸,她睁地极慢极慢,因为,忐忑,也因为,突然,有种想看,又不敢这么快就看的,关于惊喜前的期待。

    真是矛盾。

    “睁开眼睛。”他复说了一句。

    终是随着他这一句话,快速地睁开眼睛。

    天!

    她看到,眼前,一片的漆黑,带着点点莹光闪闪的夜色里,遍开着夕颜花,独一无二的白,甚至于,那抹白上,还洇出些许的晕红之色,盛开出一种极致的美。

    夕颜花的上方,氤氲出淡淡浅浅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笼于那一大片夕颜花上,仿若仙境一般。

    比那晚,在夕颜山,看到的,夕颜花,开得更让人难忘。

    因为,此刻,她目可及处,除了夕颜花,还是夕颜花。

    “夕颜,不会只是一夜花,这里的夕颜花,不论昼夜,都会绽放。”

    “皇上,您,违背了花期,未必,是好的。”她凝着眼前的美景,心里是欣喜的,可,却还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夕颜的花期,本是夜间绽开,昼里,百花争妍时,它安静的凋零。

    可,如今,不分昼夜,真是好的么?

    彼时,他的承诺犹在耳边,不过半年,他终究是办到了。

    做为帝王,他可以做许多事,哪怕,违背了自然规律。

    这,也是昔日,王府那花匠,终办不到的吧。

    “朕说过,它的绽放,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无忧无虑的绽放。”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因为,这里,永远只会是属于夕颜花盛开的环境。”

    “这里,永远没有白天?”她问出这句话,这才看到,所谓的夜幕,并不是真正的苍穹。

    “是,这里,是药泉的源头洞穴,四季温暖如春,但,阳光根本照不到。而,那些药泉,可以提供这些花常开不败的生长环境。朕也是想起,颐景行宫的这处地方,才命人,在这半年内,移栽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夕颜花的品种。”

    “所有的?”

    她这才看到,在那清一色的白中,确实花瓣的形状是不尽相同的,一拢一拢交替栽种着,泾渭分明。

    他淡淡的笑着,轻击掌,四周亮起一排光亮,原是宫人手提着宫灯站成一围,此刻,同时点亮。

    她这才发现,轩辕聿抱着她的这块地方,略高于四周。

    而那些,夕颜花上莹莹闪亮的地方,恰是坠下的根根透明水晶棱柱,这些切割的柱体曳折出霓光,加上药泉口隐隐喷出的白色蒸气,一并,缔造了这处的仙境。

    但,惊喜不仅仅于此,那些夕颜花,摆设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望去,正是拼成两个字:

    ‘夕颜’。

    “皇上——谢谢……”

    他确实做到了,在不违背花期的前提下,让这些花自由地绽放。

    一如,他想让她自由绽放在这深宫吧。

    花意,本是相通。

    他抱着她缓缓坐下,身后原是置着一软榻。

    柔软的软榻,长夜里,守岁,看花,这,是他和她第一个相伴的除夕。

    她倚在他的怀里,这一刻,若能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呢?

    可,这些,不过是天永十四年,巨变前,最后的宁静。

    除夕的大钟被敲响,隐隐传来时,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这一吻,冰冷。

    哪怕,她用回吻去暖,始终,温暖不了他唇间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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