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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臣妾莫敢忘太后昔日的教诲。”夕颜未待太后启唇,先道。

    阻了太后的话语,是大不敬。

    但,此时,她的大不敬,不啻是表明未忘本的心思。

    太后要的,不仅是她的惟命是从,除了惟命是从之外,太后更喜欢,她的聪明。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任何时候都不会本末倒置的聪明。任何时候,都能瞧懂眼色的聪明。

    这些聪明,在太后面前,是容藏掖的。

    因为,藏掖,大智若愚,是对这名最尊贵的女子真正的大不敬。

    是的,六宫中,惟有太后,才是最尊贵的女子,也只有走到这个位置,才是每一朝真正胜利的女子。

    源于,禁宫中,权势,始终是不会背叛的唯一。

    而,君恩,凉薄,或许,每一朝都是相同。

    握得紧,一如掌中沙。

    握得松,一如过手风。

    这松紧之间的度,终是最难掌控的。

    是以,能握住,片刻,即是片刻。

    只这片刻,换来永不背弃自己的权势,即是值得的。

    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

    纵聪颖如她,亦是宁愿不要去懂的。

    “颜儿,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如今,你的专宠,哀家明白,亦是该得的。”

    太后浮出一抹笑意,可,即使是笑,她亦是笑得很浅,积年的宫廷生涯,笑,早失去了本来的意味。

    不过是种和哭没有多大区别的表情。

    而,哭,在这里,是永远不准许有的表情。

    “太后,这后宫不会有专宠出现,请太后放心。”

    这句话,以往,她说得,是那么的容易,但,如今,为什么说出口时,她会觉到无比的艰难呢?

    “呵呵,哀家并不是这个意思,眼见着,明年,这宫里即将热闹起来,哀家倒是希望皇上,这月余能好好歇歇。”太后转了语锋,眸华犀利地睨向夕颜,“醉妃身子重,让皇上多陪陪你,也是好的。”

    这一语听进夕颜耳中,终是晓得太后的用意。

    忆起太后昔日的交代,关于轩辕聿二十五岁前,若无嫡第皇子,必立皇太北一说。

    显然,这,才是太后彼时希望六宫雨露均泽的根本。

    而现在,后宫中,除去她外,在短短的月余内,有六名后妃在一月内,纷纷怀得龙嗣,七名皇嗣中,或有一位是皇子,就足够让轩辕聿在明年,不必按着祖制,去立所谓的皇太弟了。

    可,这般为了皇嗣频繁临幸,龙体必是违和的。

    但,帝王的龙体安康,方是江山永固的根本。

    太后,是希望皇上借着她的看似专宠,调养龙体。

    不过,是看似专宠。

    她的身子重,以轩辕聿对她的怜惜,是根本不会碰到的,一如,刚刚一样,不是吗?

    其实,太后从进殿的那刻起,早瞧出了端倪。

    这么说,仅是在她跟前点明罢了。

    “太后,臣妾明白太后的意思,臣妾身子重了,自不能承恩,皇上体恤臣妾,昨晚又恰逢臣妾胎相不稳,才会从暮方庵匆匆赶回,一直陪着臣妾。”她应出这句话,对上太后的意思。

    “胎相又不稳了?”太后的这一语显是有些紧张。

    “张院正瞧过了,不碍事的,只是雪下得太大,天太冷,才会不适。”

    “这就好。哀家看得出,这些即将诞下的皇嗣中,皇上,最在意的,就是你的。”太后若有所思地道。

    “太后,其余六个孩子,皇上也是在意的。”

    “在意?不,皇上对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甚至于——”

    太后止了话语,睨了一眼夕颜,夕颜从这一睨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可,她说不出,究竟不对在哪里。

    只知道,太后话里有话,有些什么事,是太后担忧,却是不能对她明说的。

    太后将目光稍徊,转了话题:“除夕前,皇上会带你同往颐景行宫。哀家希望行宫的药泉对皇上的龙体起到很好的调养功效。”

    除夕后,按着祖制,只有三天,是封笔免朝的,但,来往颐景行宫就需占去两日。

    “以前先帝在时,亦是如此安排的。每年冬季,最冷的那两个月,直到开春,都会在行宫主持朝政,只是到了皇上登基后,因勤于政务,倒是从来没去那行宫,哀家的意思,也是皇上年岁渐大,该调理的地方始终是忽视不得的。”太后见她面有疑惑,遂又道。

    原是如此。

    “颜儿,此去颐景行宫,最是避寒的好去处,那六名后妃已先行启程了。你陪着皇上一起过去,多少劝着皇上去看看她们,身子越大,这心,就越会不安。”太后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戴着护甲的手指拍了拍夕颜的手。

    “太后,您不过去么?”夕颜听出些什么,轻声问道。

    “哀家岁数大了,一路颠簸吃不消,再则,见着先帝崩驾的地方,心里更撑不住。”太后的语意虽仍是平静的,隐隐却透出一丝动容来,“哀家,就不去了。”

    夕颜知道先帝是突染急症驾崩于颐景行宫。因为,先帝根本没有来得及用上历代帝王初登基变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木——金丝檀木棺。幸好当时荣王送了一副颐景特产的千年水晶冰棺,可保尸身长年不腐,回到檀寻后,也没有再换那副金丝檀木棺,于是,那副棺木,最终反成了纳兰敬德的棺枢。

    是以,这丝动容落进她耳中,只当成是太后怕触景伤情。

    她觉得到太后覆住她的手有些许的颤涩,都是她的不是,好端端地去提那茬干嘛呢。

    “太后,是臣妾让您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哀家无事。颜儿,哀家把皇上和皇孙,都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替哀家照顾他们,好么?太后另一只手亦盖到她的手上,手心是暖的,只是这话,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托付?

    夕颜犹是不解。

    但,太后却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不确定夕颜在知道杀母立子的规矩时会如何,她也不能冒这个险先去告诉她这道规矩。

    但,那六条人命,始终也是命啊。

    先前,就是服了促进怀孕的汤药,方怀上的子嗣,倘若,再用催产的法子,即便神医张仲在,又如何呢?

    这些人命,虽不死于宫闱倾讹,确是死于‘杀母立子’这道规矩中。

    这道规矩带来的血腥,她看过一次就够了,这也是她最难过去的心坎。

    即便再狠心、冷血,都过不去的坎。

    “颜儿,这家看你的身子越来越重,离秋虽伺候过先皇后,对于这些经难,终是不足的,哀家另拨莫菊来伺候着你,论这方面的经难,莫菊本是太医院的医女,自是要足一些的。”

    莫菊,是昔日随伺她四名近身宫女中,至今唯一留在她身边的宫女,亦是她心腹之人。

    这次,她希望莫菊能随伺着夕颜,有些事她不能明说,但,莫菊陪在夕颜身旁,若有个万一,却是可以的。

    “太后,菊姑姑是您的近身宫女,恕臣妾不能接受太后的这份心思呢?”

    “哀家不是让她照顾你,是照顾哀家的皇孙,若颜儿再要拒绝,哀家一定放心不下。好了,就这么定了。”太后复再拍了一拍她的手,起身,瞧了一眼殿外的雪光,“天,渐冷了,但愿,今年的冬天,早些过去,才好。”

    “太后,臣妾相信,瑞雪兆丰年,我巽朝,明年,定是五谷丰登之年。”

    “哀家也是这么想的。”太后的步子向殿外行去,甫行了几步,再回首,深深凝了一眼榻上的夕颜,道,“皇上待你是极好的,哀家只望颜儿,莫负于他。”

    “太后——”

    “哀家不要听你冠冕之言,只记得哀家今日的话。”说完,太后回身,往殿外先去。

    留下,随伺的莫菊在殿内。

    莫菊近身,躬身请安:“醉妃娘娘,直到您诞下皇子之前,都会由奴婢伺候着您。”

    “有劳菊姑姑了。”

    莫菊的品级在宫里,甚至比尚宫局正四品的尚宫都要高,亦是宫里唯一和伺候皇上的李公公平级为正三品的宫人。

    一名宫女做到这样的品级,实是大限了。

    昔日的梅、兰、竹、菊,惟有她,做到了这一品级。

    她明白太后的用意,在不久的将来,也正是她,终究让这件事,起了关键的变化。

    夕颜望着莫菊,看她近前伺候她再次歇下,锦被温融,心里,终随着太后这些话,做不到安然。

    天曌宫,御书房。

    轩辕聿步进房内,李公公早屁颠颠地跟着小碎步奔进来,手端起放于书案上的鹿血,道:“皇上,这,是太后吩咐莫菊给您备下的,还请皇上御用。”

    轩辕聿瞥了一眼那碗厚稠的鹿血,看似是补阳壮气的圣物,殊不知,历代皇上,有几个是禁得住这么大补的。

    不崩于政事之累,不崩于床第之欢,恐也崩于这些虚不胜补中。

    但,既然这是太后的心意,他总归是会喝的。

    端起那碗鹿血,一气饮下,血腥萦于齿,将彼时她留于那的清香,一并消去。

    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消去的刹那,怅然若失。

    “复命去吧。”他把碗递给小李子。

    “诺。”李公公接过碗,复退出书房内,阖上殿门。

    殿内,仅剩俩人,张仲率先启唇,道:“皇上,看来,你背上的药,需要重上。”

    轩辕聿微侧身,已明白张仲话里的意味。

    夕颜为他上药,他是欣喜的,可,她只照着他为她上药的手法去上,却是不对。

    因为,背部不比手,这么上,待到披衣时,除了把药沾去外,再无其他。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张仲,毕竟,彼时他说自己上药,为的,不过是尽早赶回承欢殿替夕颜上药罢了。

    背部的上药,他再精通医术,仍是不便的。

    坐于酸枝木椅,宽去龙袍,果不其然,里面的药膏都被沾去得差不多。

    若不是龙袍内衬的滑爽,恐怕褪去时,连伤口都要被牵连。

    “这黑玉续肌膏,幸好我还有一瓶——”张仲看着他背上象鬼画符一样的药膏,道。

    “朕知道,这断续膏配制的法子,并不简单。”

    “药膏再不简单,都是可以配的。”张仲低声道,“只是,有些毒的解药,却是想配都无法配的。”

    一边说时,一边他先以绵巾拭干净那些残余的药膏。

    “师傅的意思,朕懂。”

    “千机之毒,我一直想研究出不用那么霸道的解法,可惜,穷我数十年的医术修为,始终是不得解之。”

    “朕知道,师傅一直觉得天香蛊的解法太过霸道,是以,才刻意瞒着朕,只用赤魈蛇暂控毒素,而那火床,也是师傅耗费心力为之。因此,若没有师傅,朕是根本活不到今日的。”

    “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一日为师,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去吧。”张仲叹出这句话,其实,这又何尝是他的初衷呢?

    他在擦干净药膏的伤口上,借瓶口均匀地涂上那些续肌膏。

    “朕都知道,所以,不论何时,朕仍会尊称您一声师傅。”

    原来,连轩辕聿也是知晓了。

    瞒了这数十年,他的身份,最终,只是瞒了那人一世罢了。

    时至今日,有些事,他无须再多做隐瞒了。

    “聿,先前,她的千机之毒因着银啻苍予她的赤魈丸方能控住。甚至,为了减轻她毒发的痛苦,他在赤魈丸中另加了罂粉。这也使得,百子香囊中的天门子粉并没有发挥最大的活血效用,又间接地保下了那胎。但,银啻苍纵曾为苗水族的风长老,所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要彻底解去这毒,没有天香蛊,是根本不可能的。”

    药膏很快就涂满轩辕聿的后背,这些纵横的伤痕,连张仲都觉得不忍。

    但,他亦知道,五日后,轩辕聿仍会这么做。

    那个女子,对轩辕聿的重要,他想,他是明白这份感情的。

    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机会去这么做。

    “即便这样,罂粉对胎儿同样是不利的。并且,以她的身子,纵能借着火床抵御毒发,待到十月分娩,朕真的担心,这孩子——”

    “这是事实,她和孩子之间,在中千机毒的情况下,根本难以两全。银啻苍彼时的所为,并没有错。而且她的毒发,快得超过想象。”

    上完这些花,他复拿出干净的纱布替轩辕聿缚于后背。

    这些纱布将伤口愈合,但每日却需换三次,这些,他反正是宿于天曌宫,自是不再需要假手他人。

    可,他亦知道,这个徒儿,宁愿自己的伤口,得不到最好的处理,都是甘心让夕颜替他上的。

    “不,师傅,您又欺瞒了我!千机并非除了天香蛊之外无药可解。应该还有一个法子。”轩辕聿说出这句话,张仲正在缠绕纱布的手,终是一滞。

    他听得懂轩辕聿话中的意思。

    但——

    “皇上,你是一国的帝王,做任何决定,都需慎之又慎。”

    他能说的,也仅是这句话。

    因为他知道,这个徒弟,素来是有主见的,只是,这份主见,却带着,不该有的情感因素。

    果然——

    “当一国帝王,出现弱点时,这,无疑是致命的。现在,朕的弱点,或许已经昭然若揭。”

    “你是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师傅,我们都是你的徒弟,我们的秉性你该是最清楚的。”

    张仲哑然。

    确实,当他违背初衷以后,看着这群孩子慢慢成长为一国帝君,他自然清楚他们的秉性。

    而再怎样,秉性,是不会改的。

    一如,轩辕聿,看则冷峻淡漠,实是最重情义。

    “聿,我知道,你下定的决心,我是劝不得的。可,正如你所说,若真用那个法子,你让她情何以堪呢?这大巽的河山,你又能交付谁?”

    “她,朕已有妥善的安排。至于大巽,朕以为,颛无疑更适合。一名帝王,对女子,只能宠,不能爱,一旦爱了,就身不由己,离祸水亡国之日,也就不远了。”

    “说到底,你不过是成全了别人。”

    “不,这,本是朕欠下的。”轩辕聿沉声说出这句话,“师傅,若你早点将解毒的法子,告诉朕,或许,朕不会被欺瞒地,差点失去自己最爱的女子。”

    让他怎么去说呢,彼时,他根本是不能说的。

    因为,他不相信轩辕聿会用情这么深。

    “不是我不愿说,只是,你知道,我要护全的人,也是她。”

    护全她,不仅仅源于,她是伊氏的嫡系血脉。

    更是由于,他的承诺。

    于那人的承诺。

    纵然,直到临别,她才要他允这件事,只是,从那年开始,夕颜对她,亦是重要的。

    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可,如今,这份护全的代价,终究让他滞顿起来。

    “既然如此,请师傅成全朕的心愿。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朕。”

    “皇上!”张仲欲待再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语只梗于喉,要说出,堵着,仅能化为喟叹,落进心里。

    阻不住,再说,不过是徒劳。

    是的,现在,谁都知道,夕颜是轩辕聿的软肋。

    对于轩辕聿的皇权,不啻是种威胁。

    那么对于夕颜呢?

    未必是好的。

    旋龙洞的那次,谁能说,轩辕颛的做法是错的呢。

    不过也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这种一举两得,在感情的背景下,仅化为不耻。

    “朕谢师傅成全。”轩辕聿说出这句话深深吁出一口气,“若可以,今晚,就开始吧。”

    “这么快?”

    “是,毕竟她的身孕已有六个月,这,不算快了。”

    “好。”

    张仲说出这个字,他知道,字里的份量是千斤的。

    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

    “师傅,你过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轩辕聿知道药已上好,纱布也包扎妥当了,却并没有立刻披上龙袍。

    殿内的温暖,让他即便不着任何袍袄,仍是不会被冻到的,只是,微凉罢了。

    他,需要片刻的清明。而不是龙袍披身的暖融。

    张仲明白他的意思,轩辕聿仍是担心太后的。

    当然,刚刚太后一进殿,他就进去,无疑是不妥的。

    现在进去,若太后真有什么计较,也是必能被他阻断的。

    “好。”他依旧只说出这个字,将那药瓶收回药箱。

    这药,是没有必要全留给轩辕聿的。

    只一瓶放在醉妃那‘糟蹋’就够了。

    他走出书房,恰看到,被清扫干净的甬道上,匆匆行来一女子的身影,沿途的宫人皆俯首请安,那女子纵只穿着雪色袄裙,姝丽的容颜,却是让人不会忘记的。

    但这份姝丽的背后,有稍纵即逝的一缕恐惶。

    他携着药箱,兀自往承欢殿而去。

    这些宫里的事,从来,就是他不愿意多理的。

    不得不理的,只有李公公这样的帝王近身太监。

    “姝美人,您这是——”

    李公公眼瞅着西蔺姝直往御书房行去,忙迎上前去道。

    “我要求见皇上,劳烦公公通禀。”

    西蔺姝走得很急,她的脸上,犹带着一抹疲惫,然,这些疲惫后,还隐着一些什么。

    在她高高耸起缀着火狐皮草襟子上,她竟是没有着任何妆的。

    清水之姿,犹是动人,说得,概莫如她。

    现在这个时辰,皇上该在御书房,刚刚从御书房出来的张院正更上映证了她的猜测。

    只是,与李公公说话这会子,她却看到,莫菊从承欢殿出来,张院正去的方向,亦正是承欢殿。

    难道——

    她拢回心神,不去多想。

    因为,再多想,于她今日之事,始终是无益的。

    “这——”李公公侧头望了眼殿内,复道,“请姝美人稍候。”

    李公公返身进殿,未几,出来时,已躬身道:“请姝美人进殿。”

    “劳烦公公了。”西蔺姝款款进得殿去,将手中的赏银顺势,放入李公公示意进殿的手中。

    李公公笑着放入袖中,对于主子的赏赐,他是不会多做拒绝的。

    但,这些许赏银,却并不能让他为一个主子多做些什么。

    源于,四面逢源,素是他惯做的。

    西蔺姝缓缓进殿,她的步子迈得甚至是不稳的,这份不稳,别人眼里,不过是她朝见圣驾的惶恐所致。

    惟有她知道,其中的滋味。

    今日,再如何,她都是要面圣的。

    为了,在宫里的未来,她不容许,出任何一步的纰漏。

    也为了,另一场,不赢则输得一无所有的谋算。

    “嫔妾参见皇上。”她福身行礼。

    “免礼。”轩辕聿端坐御案后,方服了鹿血,纵是裸着上身,肌肤微凉,依旧觉到丹田的暖气不绝。

    西蔺姝抬起脸,纵不是第一次,看轩辕聿劲健的身子,仍是会微微地脸红。

    “怎这么早就赶回宫?”轩辕聿翻开折子,提起紫毫前,漫不经心地问出这句话。

    “皇上,嫔妾昨晚梦见姐姐了,心下难定,一宿难眠,故尔,早早就启程回宫了。”

    昨晚于她,哪怕梦见什么,不过都是场恶梦。

    一场,让她宁愿不要发生的恶梦。

    “哦。”轩辕聿应出这一声,虽听上去仍是漫不经心,但西蔺姝知道,他必是进了心的。

    “姐姐在梦里数落嫔妾,说嫔妾即便进了宫,除了持着皇上的恩宠,做了生骄之事,却是从不曾替皇上解忧,姐姐对嫔妾甚是失望,让嫔妾好生地思过,说,嫔妾这样,枉费了皇上昔日的苦心。”

    “是么?”轩辕聿的语声很淡很淡,“媺儿竟还会托梦于你,却始终不愿再进朕的梦来。”

    “姐姐说了,她不是不愿进皇上的梦,只是怕皇上再牵挂于她,这么多年了,皇上好不容易忘了姐姐,她是不愿再让皇上陷进去了。”

    这句话,分明带着心计,只是,这计只用了三分,情,亦是有七分的罢。

    “好不容易忘了她?”轩辕聿剑眉紧锁,目光深黝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他想,她要什么,他是知道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份索要,于她,未必是好的。

    她,再次利用西蔺媺在他心底愧疚,演出这一幕,又何必呢?

    “皇上。”她走近轩辕聿,她能闻到空气里尚有没有散去的鹿血味道,她的衣袖相拂,散出更清幽的一种香味。这种香味只将鹿血的腥气一并地散去。

    轩辕聿的眉心渐舒展开,薄唇勾起一道弧度,道:“朕,不会忘记媺儿,倘若昨晚,媺儿真对你说了那些话,你能记在心里就好。”

    “嫔妾不会忘。嫔妾——”她行至轩辕聿跟前,手覆上他的龙袍,却看到,背后触目惊心缠绕着的纱布,不由失声,“皇上,您受伤了。”

    “不过是皮外伤。无碍的。”

    “无碍就好,皇上定是昨晚连夜赶回,受的伤吧。”她的语音低柔,袖底萦出的那些香气却是愈浓的。

    轩辕聿闻得清楚这些香气,他只淡淡地笑着,略起身,道:“朕觉得有些头晕。”

    “是么,皇上?那嫔妾扶您往后面的暖阁,稍做歇息,好么?”

    “也好。”他由西蔺姝扶着,往殿后的暖阁行去。

    所谓的暖阁,不过是垂挂着纱幔后的一方榻椅,西蔺姝将轩辕聿扶至榻椅上,却见他似昏昏睡去。

    眉心略颦间,轻唤了一声:“皇上,皇上——”

    轩辕聿没有丝毫的声音,她不再唤他,望了一眼关阖的殿门,轻轻一拉,她的袄裙慢慢的萎落于地。

    轩辕聿,你,不能怪我。

    是你,负情在先的。

    若非你负情,我又岂会有今日?

    所以,这,怪不得我了。

    她在心底默念出这句话,纤手伸向轩辕聿……

    张仲请完脉后,夕颜又睡到了晚膳时分方醒。

    “娘娘,已是申时了,可要传膳?”莫菊瞧她醒了,轻声禀道。

    “菊姑姑,你一直就守着本宫?”

    夕颜看她并在殿外候着,只躬身于她的榻旁,有些尴尬地道。

    明明记得入睡前,是让她不必随伺的。

    看了一眼睡相,幸好,自怀孕来,身子笨重,她的睡相终究不至于太出格。

    “回娘娘的话,即是太后吩咐奴婢照顾着娘娘,奴婢自然不敢出任何差池,守于娘娘榻前,亦是奴婢的职责。”

    这职责,可真是让夕颜有些难耐起来。

    她,不喜欢被人瞧着入睡。

    一点都不。

    当然,似乎,有一个人除外。

    一念起时,她问出一句话,不再避讳:“皇上用了吗?”

    “皇上——他——”莫菊的话语稍微缓了一缓,复道,“皇上还在御书房,并未传膳。”

    “皇上仍在批阅折子?”

    夕颜这句话,不过是自问,他真的为国事操劳至此了么?

    “娘娘,奴婢先替您传膳吧。”莫菊避而不答,只继续禀示道。

    “菊姑姑,先替本宫传顶暖轿来。”

    “娘娘,您这是要做何?”

    “本宫想去御书房,但,院正嘱咐本宫尽量卧榻歇息,所以,传顶暖轿,送本宫过去。”

    “娘娘,这怕不好吧。”莫菊的眉心虽未颦,躬于裙前的手,却是拂拧了一下衣襟子。

    “无碍的,另替本宫将皇上的晚膳一并传了去。”

    “但,皇上批阅折子最忌人打扰。”

    “再忌人打扰,总不能忘记用膳啊。”

    夕颜语声里带了不悦,况且,如今轩辕聿,他的身上仍带着伤,不是么?

    只是,她知道,这伤,也是断不能让宫人知晓的。

    “诺。”莫菊应声,复出殿去,不过一会,就传来一顶暖轿。

    所谓的暖轿,就是将辇变成宽大可依的榻轿,另在轿旁分别放了碳炉,上面又用纱幔遮着,即便是行在雪地里,亦是不会受寒的。

    夕颜由莫菊、离秋扶着,上轿,再由四名太监抬着,往御书房行去。

    因都在天曌宫内,不过一会,就到了。

    李公公一直守在御书房外,远远瞧见夕颜的暖榻,忙一溜烟地小跑来。

    “醉妃娘娘万安。”

    “李公公来得正好,有劳公公通禀一声,本宫求见皇上。”

    夕颜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御书房,似乎有些异样,一时间,又说不出这层异样在哪。

    “这——恐怕指指点点现在不能见娘娘。”

    “皇上在批阅折子,对么?”

    “回娘娘的话,皇上是在御书房中。”这句话,小李子答得甚是巧妙,反正,横竖是抓不到他的茬子就好。

    “再批阅折子,总是要用膳的,若耽误了龙体,李公公,这罪,你担得起么?”夕颜正色道,从李公公模棱两可的话里,好象远不是批阅折子这么简单。

    “奴才担不起,只是皇上现在真的不能见娘娘。”他公公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御书房。

    “谁在御书房内?”夕颜从他这暗示的一眼里敏锐地觉到什么,问道。

    “回娘娘的话,姝美人未时进得书房,现在还在里面呢。”

    未时?距此已有一个时辰了。

    若是禀事,或者其他,也早该出来了吧。

    她复望了一眼书房,这才察觉,原来她觉到的异样,不啻在于,诺大的御书房,乌丫丫的一片,竟没有掌灯。

    心下清明。

    批阅折子,怎会不掌灯?

    除非——

    她止了心神不去想这些,但,却止不了自己立刻回殿的念头。

    忆起下午那事,她凭什么做任何幽怨状呢?

    他为好,连那样的冲动,都硬生生地熬了回去。

    她不该再不知足了。

    即便,太后要她多加照拂他的龙体,然,若一直这么憋熬着,难道对龙体就是好的么?

    她拢回心神,笑道:“那本宫是来得不巧了,有劳公公,等皇上传了,将这膳,奉于皇上。”

    绕是这般说着,心下,却真的好难受。

    原来,要扮做贤惠通达,确是比宫心谋算,都要难啊。

    不去望那书房,这样,就不会再多添一分难受。

    她是纳兰夕颜,她才不要做一名深宫怨妇呢。

    那样,就不是她了,不是么?

    “对了,别说本宫来过。”复叮咛出这一句,她吩咐道,“既然皇上操心国事,本宫不该打扰,回殿。”

    “娘娘。”离秋轻声地在榻旁道。

    “外面太冷了,还是殿里暖和,回去吧。”

    她彻底转过脸去,一并将脸低着,捂进银貂毛的襟子中,恁谁都瞧不到她的神态。

    因为,即便心里怎样自我安慰,她却是做不到坦然淡定的。

    在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说出这些话后,她再做到坦然淡定,除非,她仍是那个迂不可及的夕颜!

    她知道,分明有些什么,在她心里萌芽的那刻起,她就做不回迂腐的夕颜了。

    固然迂腐的样子,不啻为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然,这层保护,一并阻去的,却是那些萌芽带来的灿烂。

    没有仰起脸,她知道,今晚的夜空,应该是漆黑的,不会有闪闪碎星的灿烂。

    因为,没有他陪在她身旁。

    一切,就都俨然失色了。

    曾几何时,他恰已成了,给予她灿烂的来源。

    她不想再回承欢殿,可,若现在回了侧殿,岂非是让他知道,她出过殿呢?

    她是不要他知道的。

    承欢殿,这个殿名,真是不错的。

    甫躺到承欢殿的榻上,莫菊早率着一众宫人奉上精致的晚膳。

    她动了动筷箸,并不觉得难以下咽,反是用得很快很急,心底有一处的空落,仿佛用这些膳食填下去,就不会再空空如也。

    “娘娘,您用慢点。”离秋不仅在一边道。

    “嗯。”夕颜应了一声,一筷又已出去,随意夹起红烧的肘子,才咽进喉口,莫名地,引起了一阵干呕。

    离秋骇得忙把蓝花瓷的痰盂移到夕颜的身下,只这一吐,夕颜却是将晚上所用的悉数吐了出去。

    “娘娘即不喜用,何必勉强自个呢?”离秋一边轻拍着夕颜的背,一边道。

    “不过是害喜,怎叫不喜用呢?”夕颜接过丝帕拭唇,复用了漱口水,顿觉整个心,仿似随着这一吐,都空了。

    “您这样,若让皇上知道,定又是舍不得的。”

    “不许告诉皇上,听到了么?不要连这些小事,都去烦着皇上!”夕颜把漱水的杯子搁到一旁宫女捧着的托盘内,正色道,“都撤了吧,本宫想歇息了。”

    “娘娘,您方才用的都吐了,奴婢再让膳房给您另备些吧?”

    “不用了。本宫突然不饿了。”夕颜倦怠地说出这句话,手挥了挥,复倚回榻上。

    一旁,莫菊奉上湿软的绵巾,夕颜用这方绵巾捂住脸,不知道,是绵巾本是湿的,抑或是,她的脸上,突然有些湿意,只叫她就这么捂着,再不愿撤手。

    “娘娘,您拭完了么?”莫菊瞧她久久不动,终忍不住地道。

    夕颜并不说话,仍是把脸埋进这方绵巾里。

    绵巾初时的暖意早就散去,唯剩一些冰凉的湿润在肆意着。

    肆意于她本就冰凉的脸上。

    她怎能开口,若开口,她生怕,声音就会泄露自己的情绪。

    她不能泄露啊。

    坦然淡定,这是必须的。

    殿内,忽然很清寂。

    似乎,连一点的声音都不再有。

    莫菊和离秋,看起来,真的很识眼色,这样,甚好。

    不用她再费心于宫人面前隐瞒。

    她渐渐松去捂住脸的力度,捂得久了,在这层冰凉湿冷间,有些呼吸不畅。

    但,随着些许的空气进入鼻端时,她突觉得,绵巾似被谁用力地拉开。

    她下意地一拽,却已是来不及。

    拉开的力气太大,拉开的速度也让她措不及防。

    绵巾从她的脸上离开,她的脸,湿滑滑地,连带,垂落于额前的青丝都被沾上些许的湿意,贴在她的脸颊,让她的脸,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份狼狈悉数落进一双墨黑深黝的眸底,这双眸底,没有以往瞧着她的柔意,只蕴了她看得懂的冰魄之气。

    这层冰魄迅速冻结了她脸上的湿意,让她下意识地往榻后避了一避。

    这一避,只让那双墨黑眸子的主人欺身上来。

    每次,都这样,她一避,他就不容了……

    作者题外话:即将进入全文大高潮,雪希望,大家能继续牵着雪的手,走下去。结局,会很美好,但过程,不会永远这样温馨。不然,譬如白水,流过身体,没有痕迹。

    突破点公布:一是苍,二是湮。这俩个人物,将是雪的突破处。当然,主线仍是不会变的,贯彻雪的素来行文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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