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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国国都,夙城。

    寒宸宫,涅龙塔。

    凉风徐徐,吹得鲛纱轻拂,月华清明地晖洒在青玉铺就的砖石之上,仿同水银泻了一地般明亮耀目,那耀目的深处,是一烟水蓝的身影,此刻,他正摒息盘坐于蒲团,眸华凝注的地方,是一幅裱边已经泛黄的画卷。

    那是一幅仕女画,画中的女子,倾国绝色,姝颜无双。

    简单的构图,干净的黑白二色,勾勒出这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丽。

    他就这么凝着,凝着。

    这个习惯,在登基后,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看到这幅画,不过那时,他并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凝注于它,因为,它只属于这个国家的帝王。

    任何事,在帝王的权利之下,都变得很容易,然,为什么,要得到画里的人,却是那么难呢?

    没有人知道,这幅画对他的意义。

    过往的那一幕,也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

    他曾以为,这名女子,再不会活着,只存在于画里。

    但,为什么,偏偏让他发现,画里的女子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世上。

    一样的容貌,一样让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怦然心动的感觉。

    而她身上那股香味,或许也只有他能懂。

    拥有她的人,不会懂她,甚至于,可能要了她的命!

    现实注定是残酷的,她的美好为不懂她的人所拥有,她的命也握在那人的手上。

    却,永不会属于他!

    他能拥有的,或许,仅是这幅泛着黄的画。

    蒲团边,是一封密件,上面粘着雉鸡的羽毛,这种羽毛泛出冶艳的光泽,一点一点映进他的眸底,让那里洇出一丝的寒魄来。

    密件上的字很简单,传达的意思更为简单。

    他闭阖双目,不过须臾,复睁开,目光如炬。

    即便这样,眼下的局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起身,他缓缓走下九层高的涅龙塔。

    这里,每隔半月,他才会来一次,每次,以更漏为限,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他不容许自己沉溺太深,然,这份沉溺从那一年开始至今,早深深浅浅刻满他生命最初的印迹。

    出得塔楼,早有近身太监积福迎了上来,声音稍轻,却听得真切:

    “君上,这是巽国传来的书函。”

    “嗯。”

    他应了一声,眸华略睨了一眼,书函上刻着巽国帝君至高无上象征的白龙壁印,内容是轩辕聿与他最后议定,这一年的六月初六,于鹿鸣台举行的三国会晤。

    此次会晤,是每隔二十年一次,三国帝君的会盟。

    可,斟国的这一任帝君从继位伊始,似乎就不准备延续上任国君以和求兴的国策。

    为帝者,若要实现宏图霸业,岂能以求和为上策呢?

    于他,这三年的厉兵秣马,难道,仍是以他国之意马首是瞻?

    不知道此次会晤里,是否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的唇边漾起一道哂笑的弧度,这道弧度隐现时,积福在塔外轻声禀道:

    “皇上,澈贵姬娘娘求见。”

    积福伺候了两任主子,自这位帝王百里南登基为帝后,自然也是遵照祖制充盈后宫,广为选秀。

    除从巽国带回的凤翔公主外,另选了三十六名美人入宫,分配封以不同位份,然,宫内,迄今为止,最受宠的,却还是澈贵姬乔颦娘娘,甚至比巽国的凤翔公主,如今的凤夫人更为得宠。

    所以,做为大内总管的积福,自然懂得什么样的人或事是第一时间需要禀于皇上,丝毫耽误不得的。

    “宣。”

    百里南说出这一字,一字落时,夜色深沉的那端,走来一宫装女子,她穿着夜国特有的宫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完美的锁骨,腰际用锦带束住,更显出纤腰的不盈一握。高高的宫髻上戴着赤金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垂到肩胛处,沙沙作响,她眉心贴着一颗殷若饱满的血珠子,愈衬得,那一双翦水瞳眸的清澈熠熠。

    他喜欢她的瞳眸,或许,最初从一众秀女里,吸引他的,就是这双瞳眸吧。

    “臣妾参见君上。”她盈盈施礼。

    “起来吧,颦颦。”

    他唤她的小名,柔声款款。

    “君上,臣妾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点,您是现在过来用呢?还是——”她近前,细语微微。

    她出自夜国的名门,从小就被灌以如何进宫为妃之道,但,除此之外,六宫粉黛,唯她精得厨艺。

    有时,握住一个男人的心,不如从他的胃开始。

    这句话,是昔日教导她的嬷嬷所说,确是不错的。

    当然,这些教导,还包括床第的私事,她,同样做得不错。

    她懂得让自己身体的妩媚绽到最美的状态,也因此,这三年内,不说独宠,她的宠爱,于这后宫,亦是最不可忽视的一抹绚丽。

    她从不会安于在宫里等帝君的降临,对她来说,适时的接近,更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譬如,此刻。

    “就现在罢。”

    她笑得很是动人,这份动人,也只为眼前这个男子所有。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凤夫人慕湮美的,而皇上宠她,在知足之外,她更明白,维系,才是必须的。

    这,是后宫女子的命。

    哪怕,她隐隐知道,皇上对她的宠,似乎,并不单单是她的人对他的吸引。

    可,至少,现在,她得宠,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此次,鹿鸣台之行,按着二十年的惯例,帝君该是会携带一名嫔妃同行,她希望是她。

    纵然,在宫里,凤夫人是从一品,她不过是正二品的贵姬。

    但,她相信,以凤夫人的性子,是不会屑于争这个的。

    三年来,凤夫人太冷太淡,哪怕再美,没有一个帝王愿意拥着一位冷美人入怀太久。

    因为帝君的心,已经很冷了。

    “皇上,凤夫人又犯头风病了。”一名宫女急匆匆地奔过来,神色里满是惶张。

    本随着乔颦移步的百里南停了步子,眉心略蹙:

    “可宣太医瞧过?”

    “太医瞧是瞧了,可开的方子,娘娘一口都喝不下,皇上——”

    “君上——”乔颦的手下意识地挽住百里南,这一挽,却还是止不住他离她而去的步子。

    “积福,送澈贵姬回宫。”

    他吩咐出这句,仍是往凤翔宫而去。

    凤夫人,很好,真的很好。

    乔颦脸上依旧是迷人的笑,她喜欢笑,但,笑得愈浓,仅代表着一种意味……

    冰冉宫。

    风过殿,清冷。

    夕颜笼在雪色的轻纱里,长长的裙裾曳在明镜似的地面,光澄澄的砖石上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华流转间,她的小脸透着令人难以看透的迷离,却愈显得艳美动人。

    只是,那层艳美,也仿同笼了纱一般,绰绰隐隐地,恁叫人看不得真切。

    离秋本在殿外伺着,见燕儿端着原封不动的晚膳退出,不由还是皱了眉。她身为冰冉宫的掌事宫女,这些事,是不能置若罔闻的。

    所以,她接过燕儿的托盘,复往殿内行来,却见夕颜只支颐沉思,目光,与其说是凝着轩窗外渐渐暗去的景致,不如说,什么看进夕颜的眸底,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望不尽的姹紫嫣红,看不穿的暗流诡异。

    离秋近前,蓦地看到,夕颜支颐的手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发黑的血迹,连雪色的袖子都沾染了些许血渍,而,夕颜却并不在意这些。

    或者说,今日夕颜从天曌宫回来,就一直静静地坐在正殿,摒退一众宫人,若非是晚膳,燕儿和离秋也是不得进殿的,自然,就忽略了这些血迹。

    “娘娘,您的手怎么了?”离秋将托盘放至一旁,轻声问道。

    “不小心碰伤的,没有关系。”夕颜悠悠启唇,目光还是未从窗外收回,继续道,“离秋,你上回说,把心愿写在祈福纸鸢上,真的放得越高,越会实现吗?”

    “是啊,娘娘,这是宫里的传统,据说当年太祖皇后就是靠这个,祈得了后来的太子呢。”

    她突然噤了声,因为,太祖皇后最终只是皇后,诞下太子后,就——

    幸好夕颜似乎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本宫也想祈福,替本宫去找一只纸鸢来。”夕颜吩咐道。

    “娘娘,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放罢。”

    “本宫想今晚放,有劳离秋了。”夕颜坚持。

    “那,娘娘,请您好歹先用些晚膳,奴婢吩咐司饰司这就准备纸鸢。”

    夕颜晗首,离秋芳退出内殿。

    晚膳是精致的,四碟小菜,并一碗晶莹的米饭,可,她真的没有任何的胃口。

    心里,好堵。

    但,若不用,离秋一会回来,必定还是要劝,她抬眸望了一眼架上的那盆绿箩,取其中一只筷箸,没多会,就在绿萝的培植土里挖出一不算太小的坑,将些许的菜饭埋了下去,随后,将那筷箸用青梅茶涤洗了,复将青梅茶倒进绿萝中。

    做完这一切,离秋方从殿外进来,身后跟着蜜恬,蜜恬手里拿着一纸鸢,叠起来,图案看不真切,直到夕颜放上天际时,才发现,这是一只绘着百子纳喜的纸鸢。

    百子,该是大部分嫔妃应景愿意放的纸鸢吧。

    惟独她,仅觉得是个讽刺。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讽刺呢?

    长长的绢条上,她没有写任何的字,无字,是她要的。

    本来,去麝山上放是最理想的,因为,那里最高,基点高,纸鸢一定放得也会好高。

    可,离秋说,那里,正在建造一座皇室的祈福台,再不容许上去。

    再多的,离秋说不出来,宫里尚宫局交代下来的,就是如此。

    也罢,她本来,对蛇仍心有余悸。

    另选的地方是一处宽敞的草坪,三面环着树林,一面环湖。隔湖那边,就是麝山。

    夜幕下的麝山,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不过,她仍摒退所有宫人至树林外,独自一人,试着开始放纸鸢。

    因为,独处的时候,她或许才能让自己的心绪外露,而不再是维持表面的样子。

    今晚的风,很大。

    纵然,从没有放过纸鸢,她想,应该不是很难吧。

    风,很大。

    草坪,很大。

    可,无论,她再怎么逆着风跑,那纸鸢始终还是拖垂在地上,飞不起来。

    一如,她的心,好沉好沉,沉得快要让自己无法呼吸一样。

    脚,好软。

    不知怎么回事,或许被裙裾绊到了,也或许,腹中空空如也的她跑不动了。

    她就这么摔在了草坪上。

    软软的草坪,摔下去其实不疼的。

    但,她觉得好疼。这种疼,是从心底溢出的,如果能哭,是不是会比较幸福,可,她流不出泪来。

    手,无力地握着线轴,那些丝线触在指尖的伤口,却带不出更多的疼来。

    终于麻木了吗?

    脸,埋在草里,闻得到草的清香,还有,她自己心里,愈来愈浓的悲伤。

    “父亲,我好没用,我真的好没用。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呢?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父亲,我果然很笨……连纸鸢都放不上去……你在天上……还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真的好想你……想让纸鸢放得高高的,让你听得到我想说的话……我只是想让王府好好的……我只是想这样……我做的一切,或许……都是错的……父亲……父亲……”

    她的声音愈渐断断续续,轻了下去,手里的提线,也渐渐松去,那纸鸢却蓦地一提,仿佛被风吹起一般,难道,父亲听到了她的话吗?

    她说得不算很轻,因为,离秋她们奉命候在树林外,该是无人会来打扰的。

    带着惊喜抬起脸,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深黝的眸子,那眸子,有点点碎星闪耀,那么亮,那么黑。

    是轩辕聿。

    他穿着一身绛紫的袍子,俯下身,手里握住她松开的线轴,凝着她,低声:

    “你想放纸鸢?”

    她望着他,那日的噬吻犹在眼前,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然,眸底有些雾气就湮了上来,她用力地咬着贝齿,方把那些雾气悉数地逼退下去。

    不能哭。

    她早没有眼泪,宁愿流血,也不要流泪。

    流泪,只是懦弱的表现!

    “起来,我教你怎么放。”

    他没有自称‘朕’,说出这句话,他握住线轴,长身玉立在如水的月华下。

    她的手撑住草坪,她不该继续这样,跌倒了,只要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正如现在,他说,他来教她放纸鸢。

    忘记那日,她可以的。

    有什么不能忘,她的人都是他的,何况,不过是一个吻?

    他瞧她起身,将线轴放到她的手中,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很暖,不似以往的冰冷。

    这份暖意,把她此时凉薄的心,一并的温暖。

    放纸鸢其实并不难,她没有掌握要点,凭着想象,自然是放不起来的。

    有他在,很快,那纸鸢就高高的放到了空中,她拿着线轴,逆风跑着,风吹在脸上,有些疼痛,而,他的话语,就这么和煦地拂进她的耳中,不时指点她放飞过程中的不足之处。

    她很聪明,他一提点,就能领悟,所以,到了后来,更多的时候,是他默默地随她一起奔着,看那纸鸢高高地飘扬在一轮弯月的穹空。

    她越奔越快,不自觉得地越奔越快,她似乎能觉到,父亲就在那些繁星闪烁的云层后看着她,依旧那样慈蔼,依旧那样关爱地看着她。

    他说过,只要跑得快,纸鸢就会借着逆风的风力,放得越高,所以,她想让纸鸢飞得更高啊。

    固然,那纸鸢的图案是不应景的。

    手里的线也越放越多。

    “小心!”

    耳边旦听得这一句话响时,她突然觉得撞到软绵绵的一堵墙,措不及防地。

    然后,那堵墙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竟压倒了那堵墙。

    他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而他急于拧身避开前面那棵树,就这样,她压倒了他。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

    不多一分距离,不少一分距离。

    他和她倒在那棵巍峨参天的古树前。

    跌落的刹那,她下意识地去握紧手里的线轴。

    这一次,和方才不同,她想握住线轴。

    然,刚刚放线放得太快,她收不住,此时,那纸鸢便似要借着风力离她而去。

    线,因她的用力,在她的手心勒出一道红红的印子。

    而,她只有一只手可以去握,另一只手,她必须拿住线轴。

    这一刻,她忘记自己压在他身上,等到他的手代她用力地握住那提线时,她方看到,这姿势的不妥。

    即便,他是她的夫君。

    这样紧密的贴合,让她的脸色微变,再顾不得纸鸢,松开那提线,一只手撑地就要起来,一撑间,她想她身子的份量该是压到他了,因为,他的神色,有转瞬即逝的痛楚。

    她忙站起身子:

    “皇上,臣妾——”

    本来要说出口的‘失仪’二字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那日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这二子,虽是惯常的,她想,她是不会在他跟前再用的了。

    “压到您了?”

    换了这一句,却愈显暧昧。

    “没。”他站起身,手似乎抚了一下背,然后,说出简单的这一字,用力拽紧手里的纸鸢提线,递予她,“给。”

    她伸出手,才要接着那提线,却发现,提线上,印了一丝的红色。她望向他的手心,那里,不止被勒出细细的红印子,甚至于,还有血,一滴一滴的溅落。

    “皇上——”她轻轻唤出一声,竟忘了去接那提线。

    “拿着线。”他沉声道。

    他一直就是这样专制。

    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似乎都是她欠他一样。

    也许就是这样,她进宫那时开始,就注定是她欠了他。

    他要的是慕湮,是她自己,拿了那枝簪花,一并把自己送入了这禁宫。

    路,只要活着,终究是要走下去的。

    哪怕他对她再怎样,现在,他是为了帮她握住提线,才受了伤,她就不能坐视不礼,取出丝帕,甫要替他去拭那血渍,他却拒绝道:

    “不碍事。若你还有未许完的愿,继续放罢。”

    她伸手接过提线,丝帕还是借着这一接,覆到他的伤口。

    他没有拒绝她的丝帕,兀自捂住伤口。

    月色如水下,万阑俱静,他,一袭绛紫的袍衫站在那,黝深的瞳眸凝着眼前的女子。

    她,雪色的纱裙,随着渐大的晚风飘扬着,那纸鸢却在她准备再次奔跑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摔落在地。

    她的心,突地一沉,见他更深地凝住她时,她的唇边,却绽开一抹苍白的笑意:

    “呵呵,臣妾真的很傻,竟然也以为,纸鸢放得越高,就可以让天上的人,听到自己想说的话。真的很傻。”

    眸里有雾气湮上,她抬起脸,那些雾气须臾破散后,就都倒流回去。

    有些涩,有些疼。

    但,随着下一阵风的吹过,都不会留有痕迹。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进沙子了。”她竭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和,却还是有一丝没有抑制的哽咽。

    而她的眸底,是没有泪的。

    那丝哽咽是落进心底柔软处后发出的回音。

    “是眼底进了沙,还是心里呢?”他仿佛洞悉一切地问出这句话。

    她的唇嗫嚅了一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复拿过她的提线,然后,不一会,他就将那纸鸢放飞了起来,比她放得更高,更远,她望着那繁星闪闪的夜空,知道,有一种高度,有一种远度,是她不能企及的。

    再怎样努力,都达不到。

    而她,也从来不要达到。

    她只要安稳的现状,只是如此。

    可惜,连她最亲的人,都不会理解她。

    她被误解后所能做的,竟是寄托于早不在人世的父亲的谅解。

    因为,她怕撑不住,她怕就这样放弃。

    眼见着那纸鸢飞到最高,她看到,他的手用力一扯,那纸鸢飘飘荡荡,飞得更远了去。

    “飞得再高,线若被人握住,就注定会失去。”他说出这句话,凝向她,他看得懂她脸上的失落,“纸鸢本是脆弱的,又怎能替你捎去心愿呢?”

    是啊,这就是她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宫里这种古老的传统,不过是寂寞嫔妃的自欺欺人。

    他走近她,高大的身子在她的脸上投下些许阴影,随后,他温暖的手捧住她的脸:

    “不论沙落进哪里,只要把它吹出来,就不会再让自己难受。”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挣开他的手,他的眼底,仿佛有一种磁力,让她无法逃避。

    他手心的伤痕有些咯着她娇嫩的脸颊,但,这些许的咯意,让她知道,并非柔软才是对自己好的。

    蓦地,他轻轻吹着她的眼睛,冰冰凉凉的,带着麝兰气息,那些涩苦随着这一吹,皆化为清冷。

    “这个世上,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领情,譬如现在,我替你吹沙,你心里,是否记着呢?”他的话说得极轻极缓,却字字重重地落进她的心底。

    正如他所说,她的心意,哪怕是好的,未必是别人要的。

    纳兰蔷如是,纳兰禄亦如是。

    而他替她吹沙子,难道,她就真能记进心里去吗?

    她对他,始终还是有着隔阂和抵触的情绪。

    “为自己好好地活,不然,你对不起的,就是自个以及真正关心你,希望你快乐的人。”他继续说出这句话,手离开她的脸,“人,自私一点,会活得比较痛快。”

    他能觉到他手心里,她脸颊的冰冷。

    他很想温暖她的脸,温暖她的心。

    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该想的!

    否则——

    没有否则。

    只今晚,他无意看到她的软弱,才让他的心,有一瞬的软弱,如此罢了。

    “嗯。”她轻轻应出这一声。

    她所想的,他都知道。

    她所想不通的,他只一句,就挑开了去。

    原来,当局者迷,说得就是她这种人。

    她低下螓首,心里百转千回。

    一低首间的妩媚,用在她的身上,是贴切的。然,她不知道。

    他,终是知道。

    “夜已深,臣妾告退。”她躬身行礼。

    她要的寄托,其实,本质上一直都是脆弱的,不过是表面粉饰的坚强。

    可,再怎样,之前的种种,是她自己的选择。

    今后如何,也都是她一个人要走的路。

    哪怕,被人误解,被人奚落,又如何呢?

    总有人会念着她的好,希望她也好好的过下去。

    哪怕,这样的人,只剩最后一个,她相信,那一个人,就是她继续的理由。

    譬如,母亲。

    他颔首,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绛紫的袍子飞舞着,他突然想起来,忘记嘱咐她,今晚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

    这一念起,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里不是麝山,即便她要告诉别人,却是没有丝毫影响的。

    他从草坪上捡起那只纸鸢,而夕颜在施礼后,得到他的默允,方匆匆往林外行去。

    离秋及一众宫人候在原地,见夕颜出来,两手空空,不见纸鸢,但,作为奴婢的她们自然并不能多问。

    夕颜看到她们,踌躇了一下,却仍是噤了声。

    轩辕聿是帝王,又岂是她们拦得住的呢?

    甫上辇,夕颜轻声吩咐:

    “离秋,明日你再去问苏太医照原来的方子开几副药来。刚刚放太久的纸鸢,似乎本宫身上又过敏了。”

    “诺。”

    离秋躬身应命前,皱了一下眉。

    上次的药娘娘说要无根水为引,亲自收了去,却未见熬用,这回子又要,应该并不是过敏那样简单吧。

    可,对于主子的吩咐,再怎样疑心,她都是不能问的。

    肩辇的雪纱放下,这几日来,第一次,夕颜觉得有些困意袭来,支着颐,方要闭阖双眸小憩一会,忽然,肩辇一顿。

    隔着朦胧的雪纱,旦见前面,是一身着粉色纱裙的女子,夜色里,这抹粉恰是份外的醒目。

    一旁扶着那女子的小丫鬟忙俯下身子,道:

    “我家小姐喝多了,不好意思,惊扰到主子了。”

    夕颜的眉稍颦了下,果然,这女子并不是宫里的,难道——

    正想着,只见,甬道上,李公公匆匆奔来,见夕颜的肩辇停着,微愣一愣,人却已奔到跟前,自是避不过去的。

    “奴才参见醉妃娘娘。”

    “平身。”夕颜淡淡道。

    “醉妃娘娘,皇上设宴饯别西侍中的三小姐,没成想,西小姐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

    夕颜掀开雪纱,瞧了一眼四周,原来,肩辇已行至天曌宫外。

    今晚,离席的,又岂止是西蔺姈呢?

    怪不得,他会陪自己放纸鸢,是他亦不胜酒力,或者说,由于其他的原因呢?

    “李公公是来扶西小姐回去,还是——”夕颜顿了一下,等着李公公应答。

    “皇上吩咐奴才送西小姐出宫。”

    “下辇。”夕颜吩咐道。

    离秋忙搭上手,扶夕颜下得肩辇。

    “夜深了,风又大,这么走出去,速度既慢,必会受凉。”夕颜淡淡地道,“就用本宫的肩辇送西小姐出宫吧。”

    如此出宫,平白地会落人话根。

    不管纳兰禄的话是否为假,却可见,暗地里,轩辕聿和西蔺姈的关系是令人腹诽的。

    不如用她的肩辇送出去,还省了些是非。

    她不是念着刚刚轩辕聿替她吹眼睛而还他这一恩情,只是,她不希望,再有更多的流言于大婚前传出。

    “娘娘,这可使不得呀。”李公公忙道。

    宫里,从二品妃位以上出入方有肩辇,这肩辇不仅是荣誉的象征,更是一种宫里畅行无阻的标志。

    是以,李公公哪怕同样认为用肩辇送西蔺姈出宫是极好的法子,也是要先推辞一番才算是个礼数。

    这宫里的虚伪,本就如此的冗多。

    夕颜自是听得明白:

    “西家三小姐日后是本宫的嫂子,本宫自然不把她当外人,倒是李公公,再这么推辞,岂不让本宫与西小姐生份了呢?”

    “诺。”

    李公公躬身间,唤一旁的小丫鬟扶着西蔺姈往肩辇而去。

    西蔺姈醉得真是不轻啊,踉跄的步子没走几步,竟一下子被裙裾绊到,眼见是要跌了下去,夕颜恰离她最近,没有任何考虑,急步上前略扶住了她。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西蔺姈整个身子趴在夕颜的肩上,原来扶着西蔺姈的小丫鬟面对沉醉的西蔺姈根本使不上一点的力。

    纵然西蔺姈也是纤纤女子,可,个子却比夕颜要高出些许,加上酒醉身沉,夕颜措不及防地被她重重一压,步子不禁往后一退。

    离秋眼明手快挡住夕颜,夕颜顺势把西蔺姈扶起,一旁李公公被刚刚一下子骇得脑门心直冒冷汗,忙唤道:

    “你们都杵在那干嘛,万一娘娘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旁伫立的宫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相搀,这一搀不打紧,西蔺姈眉心一皱,只听‘哇’地一声,竟呕吐了起来。

    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这无疑是犯上的,旦凡不论哪宫的主子都下不得脸来,何况,如今这位又是正当宠的醉妃娘娘。

    “尔等速扶西家小姐上辇。”

    夕颜依旧淡淡地道,遂撤出扶住西蔺姈的手。

    她的身上,都是些污物,她素来是有洁癖的,可如今,她总不能对一个酒醉的人说什么,况且也是她要用肩辇送西蔺姈,也是她自己去扶的她。

    “还不快点,快!”李公公接近低吼地催着,好不容易把西蔺姈扶上肩辇,他忙回过身来,夕颜早缓步往前走去。

    李公公不愧是伺候御前多年的,忙急奔几步,至夕颜跟前,打了个尖,道:

    “娘娘,不如到天曌宫后的温泉梳洗一下,奴才让离秋回宫替您取些赶紧的衣物来,您梳洗好了,肩辇也该回来了,您看可好?”

    他这主意不得不说是好的,只是天曌宫后的温泉没有帝王的谕旨,她又并非侍寝,真的可以用吗?

    李公公似是瞧出她的犹豫,忙道:

    “娘娘是从一品妃位,按着规矩,是可以享用温泉的,皇上若知娘娘为了西家三小姐这般,定也是允的。”

    这话甫出口,他突觉不妥,不由立刻噤声,只偷瞧夕颜的脸色似乎并无变化。

    “那,有劳公公了。”

    “娘娘,奴婢替您回宫取干净的衣物来。”离秋会意地道。

    “速去速回。”她嘱咐了一句。

    “请娘娘随奴才来。”李公公在前引路。

    夕颜随着他步去,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皇室的温泉池,几拢翠竹掩映下,有白烟袅袅,衬着此时的夜色,宛如仙境一般。

    “你们在这候着即可。”夕颜吩咐道,“离秋若来了,让她进来。”

    她不太喜欢别人伺候沐浴,尤其此时,她嫌身上污渍,更不愿人陪着。

    “诺。”

    “娘娘,还是让人随伺温泉罢。”李公公有些吞吐。

    “不妨事。”

    “清泉靠里的池偏深。请娘娘千万小心,奴才等就在外候着,有事您唤一声。”李公公复躬身,道。

    这里的温泉皆取自天然泉水,每处池泉的蓄池都较深,虽不至有什么危险,做为奴才的他,眼见娘娘要单独进入,还是必要嘱咐的。

    夕颜颔首,独自一人,迈进温泉池,这里的温泉共分三处,龙泉、凤泉,以及现在她所进的清泉。

    顾名思义,前两泉是帝后专用,惟独清泉是嫔妃所用。

    轻解纱裙,她细细用一旁的绵巾将肌肤上的粘渍擦了,才踏入泉中。

    汩汩的暖泉包围着她,确是舒服的,纵然三月的天有些凉,可这里,因着常年温水萦绕,此时,倒让她微微沁出些汗来。

    不过,这些汗却是干爽的,并不让人觉到丝毫的不快。

    她将身子浸在温泉池里,浑身说不出来的舒畅,一直紧绷的思绪被温泉水一冲,困意不期而至,她的神思渐渐恍惚,眸子闭阖,竟坠入了梦境。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有步履声传来,由远及近,很轻,却,清晰地映进她的耳中。

    离秋这么快就来了?

    夕颜的手臂本垂在温泉池畔,此时忽然觉到有些许的冷风嗖嗖地传来,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什么压住一般。

    她一惊,睡意顿时全无,睁开眸子,正对上西蔺姝那双含笑的眼睛。

    西蔺姝仍穿着淡淡的粉,西家的女子,看来,真的尤其钟爱这种粉。

    她不喜欢沐浴的时候,有闲人进来,但,姑且不论西蔺姝是怎样进得这里,她更不能容忍的,却是另外一桩——

    西蔺姝的手里仍抱着那只雪白的波斯猫,俯低身子,笑凝着她,而西蔺姝赤着的脚却踏在她的手臂上。

    “姝美人,放肆!”

    夕颜下意识要抽出自己的胳膊,虽然西蔺姝足上的力气并不大,可,这样的羞辱,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呢?

    羞辱,是啊,自小在父亲的庇护下,她真的没有受过任何羞辱,连委屈都没受过分毫。

    除了不自由。

    可,如今,除了不自由外,她好累,所以,刚刚才会昏昏欲睡。

    尽管这里是天曌宫。

    此时,西蔺姝的动作,她的睡意全无,语意里也满是不再抑制的愠意。

    但,她想抽出胳膊的动作稍滞了一滞,这里四面铺的都是玉砖,很滑,若西蔺姝因她这一抽,骤然摔倒,却是不好的。

    “放肆?只不知是嫔妾放肆,还是娘娘另有所谋呢?”

    西蔺姝轻轻笑出了声,她的身子俯得越低,这样一来,夕颜的手臂终是疼痛起来。

    “姝美人,你若再这样,休怪本宫唤人了。”

    “你唤啊,只要你一唤人,进来的宫女必会看到,嫔妾掉入这池中。你可知道,这里分浅池和深池。沿边的,就是浅池,那一边,则是深池,当然,没有人会往那深池里去,除非,是被人蓄意所害。”

    夕颜记得李公公的提醒,这里的温泉是在天然的泉眼上辟建,靠玉石边沿的池,清可见底,并不深,然,往里的那泓温泉水,恰是深黝的墨绿色。

    若是清醒的人,自然不会踏足彼处,但,若如西蔺姝口中所言,被人陷害,自另当别论。

    “姝美人,你以为这样胁迫本宫,本宫就任你欺负不成?”她静静说出这一句话,复道,“在宫里,你是低位,本宫是高位,在外人眼前,本宫正当宠,而你的恩宠如日薄西山,你说,她们会相信,本宫意图陷害你,还是,你意图加害本宫呢?”

    这句话说得真是尖酸呢,可,也惟能这么说才能压下西蔺姝侍宠生骄的性子。

    这样的性子对西蔺姝,没有一丝的好处。这三年,若不是轩辕聿,她很难想象,西蔺姝是否还能这样安然地活着。

    看来,他对西蔺姝,确是真心的。

    她另外一只手,从发髻上取下仅剩用来绾发的珠簪,青丝覆盖下,缓缓道:

    “若你还不挪开,那么,本宫可以保证,本宫的手臂上会出现一道伤痕,那时,无论这份别有用心,你怎么向外人说,只怕,受罚的终究是你。当然,若你的水性不佳,撑不到宫人进来相救,或许,白白地赔了自己的命也未可知。”

    她不喜欢被人要挟,一点都不。

    即便,眼前的女子,是她应允过轩辕聿要庇护的,可,不代表,西蔺姝无论做怎样出格的事,她都会默允。

    尤其,这种出格的事,带着争风吃醋的味道,更让她觉得厌烦。

    西蔺姝的脚下复加了几分力,而后,终是移开,夕颜并没有看自己的手臂,上面传来的触痛感,让她知道,必定是留下了印子。

    “是嫔妾的错了,和娘娘开玩笑,没料想娘娘竟当真起来。”西蔺姝盈盈笑道,干脆蹲下身子,吹气若兰地道,“今日,听闻嫔妾的妹妹得罪了娘娘,嫔妾特意来向娘娘赔礼的。”

    她手上抱着的那只猫,茸茸的猫毛拂着夕颜的肩膀,一蓝一绿的眼睛在此时的白烟袅袅中,只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本宫并没有往心里去,若姝美人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念你初犯,本宫不予追究,退下罢。”

    “退下?娘娘,嫔妾若这么退下,娘娘心里的结岂不束得更紧啊。您看,这只猫漂亮吗?”她的声音低暗,将那只猫愈近地抱向夕颜。

    那只猫低低地发出一声叫,这声叫,带着几分慵懒,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来的诡异。

    西蔺姝的手轻轻地抚到夕颜握住簪子的那只手上,她的指尖冰冷,让夕颜本来温润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粒子。

    “这只猫呀,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可惜,八年前先皇后难产薨逝,这只猫让皇上交于一名忠于先皇后的宫女私下喂养,再没有昔日的风采,幸好,我进了宫,才发现,这猫,似乎——”西蔺姝的声音愈轻,带着几分如同猫一样暧昧的尾音,“有先皇后的魂魄附身,看到那些迷惑皇上的妖孽,就会象现在这般地叫呢。”

    “姝美人!请你出去。”夕颜的肌肤犹裸露在水里,借着温泉的蒸气,方掩去些许的尴尬,这也代表她不能冒然起身,因为,最近的绵巾在离手一丈处。

    哪怕,西蔺姝同是女子,可夕颜不愿意就这样走出温泉池。

    “呵呵,娘娘,你听,这猫好象在对你叫呢。你知道吗,这里,无谕可入的低位嫔妃,只有我。你想不到吧,对,皇上就是这样宠我。至于你,我真的想不出,到底哪里吸引皇上,脸虽美,论其他的,可是差得太远了。”西蔺姝的声音极柔极缓,听进夕颜的耳里,却犯出一层再掩不住的厌恶之色。

    夕颜的眸华转望向西蔺姝,声音渐冷:

    “你可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能让皇上对你的宠爱再多增一分,也并不能让本宫所获得的少一毫。”

    “是吗?”随着这一语,西蔺姝骤然把夕颜的簪子劈手夺过,接着,一声凄利的惨叫声响彻整座温泉池。

    但,不是人的叫,而是猫的。

    那只簪子就这样扎进猫柔软的后腿里,腥红的血刹那间将碧池的水染红。

    夕颜最怕看的就是大量涌出的血,她小脸苍白,下意识地向后避去。

    而西蔺姝的唇边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这道弧度随着簪子落地,她的声音带着惊恐喊出:

    “皇上——”

    夕颜只觉得浑身无力,那些血好象快把她吞没似的,她从小看到流血的机会不多,只偶尔在府中的厨房看到过年宰杀家禽,以及父亲有一次负伤回来时,她晓得她是怕血的。

    此时眼前的场景,更让她和那晚泰远楼的绝杀联系起来。

    她不知所措地向后退去,她想避开这些血,避开!

    本来清澈的温泉池,现在,只让她觉得惧怕。

    似乎听到轩辕聿低斥了一声什么,可她脑子里嗡嗡一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至多是他在斥责她吧。

    毕竟,这是先皇后的猫啊,她明白他一定对先皇后是有情意的,这份情意的重量,使得,他对姝美人也是不同的。

    那现在,他一定以为是她伤了先皇后的猫。

    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

    嫉妒。

    这,才是姝美人今晚来此所要的。

    她再如何防,终究是被她算计了。

    或者,应该说,她今晚的心思本就十分的紊乱,根本无暇以对姝美人的步步攻心。

    她向后退去,脚底突然一个倒滑,尚没有反映过来,身子猛地下坠,足尖再踩不到底。

    这里,是深池!

    轩辕聿是一个人入内的,身后并没有跟着宫人。

    西蔺姝震惊地站在一旁,她没有想到,轩辕聿竟这么快会用这样含着愠意的口气对她说话。

    她真的没有想到。

    她怀里的猫因为疼痛,不停地嘶叫着,而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旋着,是轩辕聿方才那一句话:

    “出去!”

    简单的两个字,可,背后的意味,却并不是简单的。

    她看着他,他已迅疾地踏进池里,并不顾身上的袍服悉数被濡湿。

    神恍间,她看到他脱下外袍,紧紧裹住从深池里捞起的那个女子。

    他把她包裹得那么好,而夕颜并没有晕过去,更没有溺毙,只是不停呛着水,身子在他的袍子里瑟瑟发着抖。

    “皇上,您让嫔妾走吗?”

    她问出这句话,几乎带着绝望,泪,一颗一颗溅落。

    “她伤了姐姐的猫,您还这么护她?”

    不甘心地,她再加了这句话。

    轩辕聿的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寒冷剔骨的冰魄,他深黝的眸子凝定她,那里,不再有以往令她心醉的烁烁繁星,有的,仅是生疏漠严,他的手握住怀里夕颜的手,展开向她,只这一个动作,她意识到自己的纰漏在哪。

    那掉落在地的簪子上面,除去簪尖的猫血,并无一丝的血痕。

    而,那女子莹白如玉的手心,却错陌着一些新的伤痕,如果是她用簪子戳伤猫,那么,那样的力度,必定会在簪子上留下痕迹。

    一瞬间,她也意识到,彼时,夕颜并没有想反暗算她,是以,握住簪子的手并没有用力。

    而她呢,她以为,夕颜是存了对付她的心思的,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一切不过是她的纰漏,也是她的咎由自取。

    一次又一次的嫉妒,使她终于丧失了理智。

    今晚,她的三妹被召进宫,让她再压抑不去这些嫉妒。

    她陪酒在侧,看着容貌酷似先皇后的三妹,看着轩辕聿的欲言又止,她只能一杯一杯的劝酒,一杯一杯地让三妹醉去……

    她无法直接对付自己的三妹,却意外引来了醉妃,让她想不到的是,连这位醉妃,都是她不能得罪的。

    原来,她才是最可怜的,最一无是处的。

    哪怕,她是西蔺媺的妹妹,带给她的,也不过是看似隆宠的三年。

    她以为自己很聪明,然,她忘记了,眼前的男子,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执掌一国的王。

    她的伎俩,在他的眼底,根本是无所遁形。

    在尊严被一层一层剥离怠尽前,她怅然地往池外奔去。

    她恨他怀里的那个女子,她恨她!

    她,恨所有夺去轩辕聿的女子!

    轩辕聿抱着夕颜,她小小的身子蜷在那衣袍里,仍在不停地咳着水。

    她,竟然是不谙水性的。

    那处深池其实并不算很深,只是对于她来说,或许就是灭顶的灾难。

    此时,是她柔弱的一面,她很乖地蜷在那,轻盈的身子几乎没有一点份量。

    如果,他晚来一刻,那么——

    他止住这个念头,不再想下去。

    他怎么可能会晚来。

    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中,不会有任何例外。

    包括,西蔺姝今晚的所为,其实,也是因着今晚的诱因,不是吗?

    随着咳出最后一口水,夕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刚刚,在水没顶的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却没有想到,不过是片刻生命抽离的感觉。

    生死一线,真的只是一线。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可以抓的东西,她总感觉会再掉进那看上去温暖,却带给她绝望冰冷的水里。

    她用力地抓住,眼前只晃过一片血色。

    她想尖叫,因为害怕,可,她的喉里,全是辛辣的感觉,叫不出一点的声音,朦胧里,似乎听到有人叹息。

    那声叹息,那么深,那么远,溢进她的心底,带给她安静的感觉。

    离秋取了干净衣物到的时候,正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从温泉池中起来,一旁是脸上犹有惊色的李公公。

    离秋躬身行礼间,似乎有种恍然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样的情景,她曾经看到过一次,当时,还是她伺候先皇后的时候,先皇后因身子虚寒,每日都要在凤池浸泡,那一日,不知怎地,腿抽了筋,皇上恰好在旁,也这样抱着她出了温泉池。

    这宫里,他在人前抱过的女子,似乎只有俩人。

    难道——

    离秋止了念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主子如何,她再怎样想都是无用的。从八年前开始,她就深深意识到这种无用,哪怕,她曾经那么竭力想维护主子,却还是功亏一篑。

    倘若不是先皇后,她现在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先皇后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可惜,这宫里,并不是善良,就能活得愈久。

    她把脸垂得更低,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一径地往外走去,那个方向是通往正殿的。

    “你,过来。”

    她听到皇上唤了她一声,忙捧着手里的衣物紧随了上去。

    进得正殿,她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那一日,皇上也是抱着先皇后进了正殿,她在帐幔前止了步子,和那时一样,却听得里面皇上吩咐道:

    “你进来,替醉妃更衣。”

    她记得那一日,是皇上亲自替先皇后更的衣,她站在帐幔前,说是说随伺,其实她晓得,不过是一种规矩,因为太后不喜欢先皇后,若被太后知道大白日,先皇后逗留在正殿,肯定又是一顿责罚。所以,皇上才让她候着,只是,这一候,却有半个时辰之久。

    她略收回心神,忙躬身进内,瞧见,醉妃依旧瑟瑟发着抖,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诺。”她应声上前,皇上却径直退出了仗幔外,他吩咐的声音隔着帐幔传来:

    “速传苏太医。”

    外面是小李子的应声。

    “娘娘,奴婢来晚了。”离秋轻声。

    夕颜身上还是淌着水渍,此时,把那明黄褥子铺就的龙榻弄得湿了一大块,她下意识想欠身下来,却发现,丝履尚留在温泉池边。

    “娘娘,奴婢伺候您先更衣。”

    离秋上得前,将干净的衣物展开,幸好殿里有干的绵巾,夕颜自己将身子擦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换上裙衫。

    她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心里还有着余悸,眼前反复出现着那泓血水,虽竭力克制着,身子的瑟瑟发抖随着裙衫的穿好,并未好转。

    “娘娘——”离秋有些担忧地唤她。

    “我没事。”夕颜才想吩咐离秋把丝履取回,却见轩辕聿掀开帐幔走了进来。

    她苍白的脸此时突然湮了一丝红晕。

    离秋忙躬站到一旁,轩辕聿已走到夕颜跟前,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膏药,现在,他执起夕颜的手,能觉到夕颜手心的冰冷。

    她,不会还是着了凉吧?

    哪怕,适才,他已用最快的速度抱她过来。

    “臣妾可以自己来。”夕颜的声音很轻,语音甚至还是不稳地就说出这句拒绝的话。

    “那方才怎么不自个从池里浮起来?”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手用力地摊开她的手心。

    “痛……”她低低吟了一声,第一次,不再故作坚强。

    他是故意用这么大的力气,也是第一次,对女子用这种力气,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不过很好,她还知道痛。

    他倒出膏药,小心翼翼地替她涂在手心的伤痕处,那些膏药很清冷,也很舒服,他涂得很慢,慢到,连苏太医奉谕在外,李公公探了两次头都不敢打断。

    他手上的力气随着涂药慢慢地变小,她的手很纤细,柔柔软软的,和她的性子一点都不一样。

    是的,她很倔强,倒确实象足纳兰敬德这个老匹夫。

    脑海里闪过纳兰敬德四个字时,他握住她手的力气也没有增加一分,只是,终于涂完了最后一道伤痕处。

    她的身子不再瑟瑟发抖,彼时因为猫血带来的恐怖,也逐渐消退。

    “谢谢。”她很低的说出这句话,没有用任何冠冕的称谓,“皇上,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她抬起一直低垂的眸子,下意识去瞧他手心的伤,却只看到他收回的手。

    他淡漠地道:

    “进来罢。”

    苏太医一溜小跑进殿,悬丝切脉加开药,折腾了一柱香的功夫,苏太医退出殿外去熬汤药时,不觉夜倒是深沉了,殿外,开始下起雨来。

    李公公进得内殿在旁听着召唤。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早些安置吧。”李公公终是忍不住,轻声禀道。

    “臣妾——”夕颜听得懂李公公的意思,倘若她占着龙榻,他又该怎么安置呢?

    “朕今晚翻了谁的牌子?”轩辕聿瞧了一眼殿外,突然发问。

    李公公一愣,旋即回道:

    “回皇上,您今晚没翻牌子。”

    “传朕口谕,宣姝美人侍寝。”轩辕聿起身,往外行去。

    “诺!”李公公忙紧随其后,一并出了殿外。

    甫出殿,突听得轩辕聿低声道:

    “骠骑将军还在御书房罢?”

    “是,大将军一直都在等着皇上!”李公公立刻反映过来,接着道,“那皇上,奴才暂不宣彤史。”

    “嗯。”轩辕聿哼了一声,返身往御书房行去。

    李公公一摸额头,果然沁了些许汗,还好伺候皇上多年,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不然如果他去传了彤史宣姝美人侍寝,倒真是犯了错。

    毕竟,温泉一事,明显,皇上对姝美人是动了怒的。

    先是皇上饯行西府三小姐,姝美人陪宴,西府三小姐竟会喝醉。然后,骠骑将军有急事相奏,皇上提前离席去了御书房。却不知姝美人不顾宫人的劝止,执意也进了那池子,结果,送西府三小姐至宫门回来的他只能将此事速禀了皇上,皇上闻知后,即刻搁下骠骑将军从御书房出来,独自进池后不久,就看到姝美人绷着脸奔出来,接着又过一会,方是皇上抱着醉妃出来。

    显而易见,皇上今晚突然对醉妃上了心,否则不会让出主殿给她,虽然这份心不放在明处,然,他看得懂。

    不过,也只是看得懂,至于皇上是怎么想的,远不是他这个奴才所能猜度的。

    他吩咐一旁的宫人:

    “赶紧伺候娘娘歇下。”

    “诺。”一众宫人应声。

    殿内,夕颜正要吩咐离秋去取丝履,却见离秋蓦地一笑:

    “娘娘,奴婢伺候您歇下吧,这宫门都下了锁,您若再要出去,岂不是费了周折,况且,奴婢瞧皇上的意思,是让娘娘留在这了。”

    “这怎么可以。”夕颜的足尖才要掂地,犹豫间,却是鱼贯入内的宫人。

    莫竹走在最前面,她俯身:

    “奴婢伺候娘娘安置,请娘娘先用汤药。”

    余下的几名宫人则将濡湿的锦褥悉数换去。

    留宿主殿,这是先皇后都没有过的殊荣。

    或许是因为殿外开始下的雨。

    或许是因为夕颜不慎着了凉。

    或许是因为——

    或许,什么都不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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