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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夏天智在第八天里把气咽了。

    夏天智咽气前,已经不能说话,他用手指着收音机,四婶赶忙放起了秦腔,秦腔是什么戏,我一时还没听得出来,又到了末尾,是:

    花音二倒板里唱的却是一句:天亮气清精神爽。我说:“唱得好,唱得好,四叔的病怕要回头了!”白雪却在喊:“爹!爹!”我回过头去,夏天智手在胸前一抓一抓的,就不动了,脸从额部一点一点往下黑,像是有黑布往下拉,黑到下巴底了,突然笑了一下,把气咽了。

    中星他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我,人死了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狱,凡是能上天堂的死时都是笑的,那是突然看到了光明,突然地轻松,不由自主地一个微笑,灵魂就放飞了。夏天智受疼痛折磨的时间够长了,他临死能有一个笑,这让我们的心都宽展了些。但是,我保证过我能治夏天智的病,现在人却死了,我非常地尴尬,四婶和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夏雨没有哭,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慌了,说:“四叔是笑了一下。”夏雨说:“笑了一下。”我又说:“四叔上天堂了。”夏雨也说:“上天堂了。”我说:“我……”夏雨没有再说什么,眼泪刷刷刷地流了下来。

    夏天智一死,哭声从一个院子传到另一个院子,从一条巷传到另一条巷,再从东街传到了中街和西街。夏家的老老少少全都哭得瘫在地上,除了哭竟然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亏得上善又来主持,安排人设灵堂的设灵堂,清理棺材的清理棺材,再把夏家晚辈叫在一起,说:“谁都要走到这一步,哭一鼻子就对了,你们都这么哭着,谁料理事呀?”他就分配活计:庆满领人在院子里垒锅灶;夏雨负责磨面碾米,买酒肉、烟茶、蔬菜、火纸、香表和蜡烛;庆堂率领众妯娌在厨房忙活;白雪去预定乐班;庆金去请赵宏声来写铭锦;瞎瞎和雷庆去老亲世故家报丧。最后,新生带了四色礼去西山湾,让阴阳先生看下葬的时辰。清风街的人一溜带串地都来了,屋里已坐不下,都站着,围了灵床把夏天智再看一眼,抹几把泪,到院里问庆金:需要我干些啥?庆金端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摆着纸烟,一边散一边说:“人手够,人手够,明日都过来吧。”来了的人散去,回家准备蒸献奠大馍,买烧纸和香表,赶明日再来吊孝。夏天义是在夏天智倒头后最早来的,来了就再没有回他家,他一直没哭,只是灵堂设起后,亲手把一张麻纸盖在夏天智的脸上,说了一句:“兄弟,你咋把你哥一个留下啦?!”两股眼泪才流下来。他的眼泪不清亮,似乎是稠的,缓慢地翻越着横着的皱纹,从下巴上又流进了脖领里,然后就坐在夏天智的炕沿上,见人也不搭理,沉闷着像个呆子。夏雨和白雪重新更换了中堂上的字画,再将一柜子的秦腔脸谱马勺全取了出来,挂满了灵堂。白雪说:“上善哥,我爹生前说过,他死了要枕他的书哩,能不能用书换了他的枕头?”上善说:“要得!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将六本《秦腔脸谱集》替换了夏天智头下的枕头。原本夏天智的脖子硬着,用书换枕头的时候,脖子却软软的,换上书,脖子又邦硬。上善就说:“四叔四叔,还有啥没办到你的心上?”屋子里没有风,夏天智脸上的麻纸却滑落下来,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院子里有人说:“新生回来了!”上善说:“好了,好了,新生回来了,四叔操心他的时辰哩!”就又喊:“新生!新生!”新生就跑进来。上善说:“时辰咋定的?”新生说:“后天中午十一时入土。”上善说:“四叔,四叔,后天中午十一时入土,你放心吧,有我主持,啥事都办妥的。”把麻纸又盖在夏天智的脸上。奇怪的是麻纸盖上去,又滑落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连上善的脸都煞白了。白雪突然哭起来,说:“我爹是嫌那麻纸的,他要盖脸谱马勺的!”把一个脸谱马勺扣在了夏天智的脸上,那脸谱马勺竟然大小尺寸刚刚把脸扣上。

    灵床上发生的事夏雨没在场,他和君亭在院子里商量如何通知村小学和乡政府,以及县上有关部门。商量定了,夏雨说:“给不给我哥打电话?”君亭说:“你还没通知夏风呀?”夏雨说:“还没哩。”君亭说:“快去打电话,这事还用商量?!”夏雨这才醒悟家里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便不再说,自个去万宝酒楼给夏风挂了长途电话。可是,夏风偏偏人不在省城,说他在离省城二百里外的地方采风哩,下午就返省城,明天限天黑前肯定能赶回来。

    再说夏风接罢了电话,嚎啕大哭了一场,立即寻便车赶天黑回到了省城,又连夜联系了单位小车司机,说好第二天一早准时送他。天亮车来,夏风让车开往城南兴善寺购买了两对特大香蜡,十六对小蜡,十把香,十刀烧纸。又去批发市场买了一箱纸烟,两箱白酒。已是中午十一时,两人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刀削面,正吃着,服务员进来说:“是不是你们的车停在人行道上?”司机说:“咋着?”服务员说:“警察拖车哩!”夏风拿着筷子就往出跑,见拖车把小车拖到了马路上,大喊:“为什么拖车,为什么拖车?”旁边的警察说:“人行道上是停车的地方吗?”夏风说:“我有急事,你罚款么!”但小车已经被拖走了。夏风气得大骂,立即用电话四处联系熟人,直到三个小时后,一位朋友才将自己的私车开来,两人又去交警大队,将违章车上的丧事用品取下来,直折腾到了下午三点,才离开了省城。夏风更想不到的是,天近傍晚,车行驶到全路程的少一半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突然出了故障,怎么检查都寻不出毛病,就是发动不着。夏风急得几乎疯了,站在路边挡顺车,但夜里车辆极少,偶尔过来一辆大运货车,却怎么招手呐喊也不肯停,两人只好在车里呆了一夜,等待着第二天能再拦挡别的车。

    夏雨第二天没有等到夏风回来,晚上还没有回来,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君亭说:“最迟也该赶到明日十一点前吧,要不就见不上四叔一面了!”上善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赶不回来?”夏雨说:“能有什么事?他不回来许多事不好办哩!”君亭说:“事到如今,他即使明日十一点前赶回来,商量事情也来不及了!咱们做个主,如果他赶不回来,孝子盆夏雨摔,至于抬棺的,上善你定好了人没?”上善说:“该请的都请到了,该挡的也都挡了,席可能坐三十五席,三十五席的饭菜都准备停当。只是这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妇女和娃娃们,精壮小伙子没有几个,这抬棺的,启墓道的人手不够啊!”君亭说:“东街连抬棺材的都没有了?”上善说:“咱再算算。”就扳了指头,说:“书正腿是好了,但一直还跛着,不行的。武林跟陈亮去州里进货了,东来去了金矿,水生去了金矿,百华和大有去省城捡破烂,武军贩药材,英民都在外边揽了活,德水在州城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听说还在危险期,德胜去看望了。剩下的只有俊奇、三娃、三踅、树成了。俊奇又是个没力气的,三踅靠不住,现在力气好的只有你们夏家弟兄们,可总不能让你们抬棺呀!”君亭说:“还真是的,不计算不觉得,一计算这村里没劳力了么!把他的,咱当村干部哩,就领了些老弱病残么!东街的人手不够,那就请中街西街的。”庆金说:“搭我记事起,东街死了人还没有请过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没请过中街人抬棺,现在倒叫人笑话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坟上去了!”一直坐在一边的夏天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睛看着君亭。君亭说:“二叔你看我干啥?”夏天义说:“清风街啥时候缺过劳力,农村就靠的是劳力,现在没劳力了,还算是农村?!”君亭说:“过去农村人谁能出去?现在村干部你管得了谁?东街死了人抬不到坟里,恐怕中街西街也是这样,西山湾茶坊也是这样。”夏天义说:“好么!好么!”竹青见夏天义和君亭说话带了气儿,忙过来说:“劳力多没见清风街富过,劳力少也没见饿死过人。”夏天义说:“咋不就饿死人呢?!你瞧着吧,当农民的不务弄土地,离饿死不远啦!”君亭不理了夏天义,说:“咱商量咱的,看从中街和西街请几个人?”上善又扳指头,说了七个人,大家同意了,就让竹青连夜去请。君亭如释重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了!”仍没理夏天义,坐到院中的石头上吃纸烟去了。

    石头边卧着来运。来运自夏天智汤水不进的时候也就不吃不喝,夏天智一死,它就卧在灵堂的桌子下。来人吊孝,夏雨得跪在桌边给人家磕头的,淑贞就嫌狗卧在那儿不好看,赶了去,它就卧在院里的石头边,两天没动,不吃喝也不叫。痒痒树下,立着白雪,白雪穿了一身白孝,眼红肿得像对烂水蜜桃。淑贞说:“白雪白雪,你穿啥都好看!”白雪没答言。淑贞又说:“这夏风咋还不见回来,该不会是不回来啦?”白雪说:“怕还在路上哩。”君亭说:“他做长子的能不回来?!”淑贞说:“养儿防老,儿子养得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四叔这一倒头,亲儿子没用上,倒是侄儿们顶了事了!”三婶就在厨房门口喊:“淑贞,让你把泔水桶提来你咋就忘了?!咋就忘了。”君亭拍了拍来运的背,一口烟啧出来,来运呛着了,两天两夜里说了一个字:汪。

    又是整整一夜,夏家的人都没有合眼,各自忙着各自的活,直到鸡叫过了三遍,做大厨的都回去睡觉,侄媳妇就坐在草铺上打盹,帮忙的人不愿回去睡的就在小方桌上玩麻将,准时七点,夏雨和庆金拿了鞭炮、烧纸和锨去坟上启寝口土,而白雪请的乐班却已经到了门前。

    乐班来了十二个人,八男四女,都曾是在夏风和白雪结婚待客时来过清风街的。这些人当然我是认识的,我近去一一和他们打招呼。最后来的是王老师和邱老师,半年多不见,王老师又老了一截。我说:“您老也来啦?”她说:“来么。”我说:“还唱《拾玉镯》吗?”她说:“唱么。”我给男乐人散了纸烟,她说:“咋不给我散?”我赶忙敬上一根,但她没吃,装在了她的口袋里。去年夏里这些人来,他们是剧团的演员,衣着鲜亮,与凡人不搭话,现在是乐班的乐人了,男的不西装革履,女的不涂脂抹粉,被招呼坐下了,先吃了饭,然后规规矩矩簇在院中搭起的黑布棚下调琴弦,清嗓音,低头嘁嘁啾啾说话。到了早晨八点,天阴起来,黑云像棉被一样捂着,气就不够用,人人呼吸都张着嘴。参加丧事的人家陆续赶来,邱老师就对上善说:“开始吧?”上善说:“辛苦!”邱老师蓦地一声长啸:“哎呀来了!”旁边的锣鼓钹铙一起作响,倒把屋里院里的人吓了一跳。瞎瞎在夏天智卧屋里正从一条纸烟盒里拆烟,忙揣了一包在怀里,跑出来,便见邱老师踏着锣鼓点儿套着步子到了灵堂前整冠、振衣、上香、奠酒,单腿跪了下拜,然后立于一旁,满脸庄严,开始指挥乐人都行大礼。拉二胡的先上灵堂,他喊:更衣!拉二胡的做更衣状;他喊脱帽,拉二胡的做脱帽状;他喊拂土,拉二胡的做拂土状;他喊上香,拉二胡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胡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胡的单腿跪了三拜。拉二胡的退下,持钹的上灵堂,再是反复一套。持钹的退下,打板鼓的上灵堂,又是反复一套。打板鼓的退下,唱小生的上,唱小生的退下,唱净的上,唱净的退下,吹唢呐的上,吹唢呐的刚刚在灵堂前做拂土状,我看见中星进了院子。中星当了县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他的头发仍然是那么一绺,从左耳后通过了头顶贴在右耳后,他拿着一捆黑纱布。庆金在台阶上站着,也发现了他,立即迎上去接了黑纱布,说:“你怎么知道的,就赶回来了?”中星说:“我在州里开会,顺路回来的,怕是四叔阴魂招我哩!”庆金就把黑纱布挂在了灵堂边的绳子上,绳子上挂满了黑纱、白纱,落账单的赵宏声立即写了一个字条粘在那黑纱上。中星说:“这会儿奠不成酒,我看看四叔一眼,向他老人家告个别。”庆金领着去了灵床前,庆金说:“人已经瘦得一把皮了。”揭夏天智脸上的脸谱马勺时,马勺却怎么也揭不下来。中星说:“不揭了,这样看着也好。”院子里的人都在观看乐人的奠拜,没大注意中星,待中星从堂屋出来,几个人就问候,中星摇摇手,示意不要影响了乐人,他也就立在一旁观看。吹唢呐的从灵堂退下,拉板胡的又上去作了一番动作。男乐人奠拜完毕,四个女乐人集体上灵堂,套路是另外的套路,各端了木盘,木盘上是各色炸果,挽花步,花步错综复杂,王老师就气喘吁吁,步伐明显地跟不上。邱老师给敲板鼓的丢了个眼色,鼓点停了,炸果才一样一样贡献了灵桌上。乐人们才立在一边歇气,中星就近去一一握手,王老师说:“呀,团长呀?!”唱净的乐人说:“哪里还是团长,应该叫县长!”王老师说:“夏县长!你来了多时了?”中星说:“多时了。”王老师说:“那你看到我们奠拜了?”中星说:“看到了。”王老师说:“你感觉咋样?”中星说:“觉得沧桑。”王老师说:“你说得真文气,是沧桑,夏县长!事情过去了,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剧团在你手里不该合起来,当时分了两个分队,但毕竟还能演出,结果一合,你又一走,再分开就分开成七八个小队,只能出来当乐人了。”唱净的乐人说:“这有啥,咱当了乐人,却也抬上去了一个县长么!”中星笑着,笑得很难看,他用手理他的那绺头发,说:“秦腔要衰败,我也没办法么,同志!”邱老师当然也看见了中星,但他并未过来,这时高声说:“各就各位!”王老师和唱净的就回坐到桌子前。邱老师立于灵堂前,双手拱起,口里高声朗诵很长很长的古文,瞎瞎听不懂,却知道是生人和死人的对话。瞎瞎就低声对我说:“他们比夏雨的礼还大!”夏雨除了张罗事外,凡是来人吊孝都是跪下给来人磕头的,见了什么人都要作拜,孝子是低人一等,而乐人是被请来的客,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这般的礼节。我说:“是大。”瞎瞎说:“那他们见天都给别人做孝子贤孙?”这话声高,我不愿让乐人们听见,就扯了他一下胳膊,说:“看你的!”那邱老师声真好,越诵越快,越诵越快,几乎只有节奏,没了辞语,猛地头一低,戛然而止。我忙端了一杯水要给他润喉,他拨了一下我,紧身后退,退到堂屋门口,双手嚯地往上一举,院子里就起了《哭腔塌板》。

    《哭腔塌板》响过,便吹打《苦音跳门坎》,《张良归山》,《柳生芽》,《永寿庵》,《祭南风》,《杀妲姬》。又吹打《富紫金山》,《夜深沉》,《王昭君》,《钉子钉》。然后男一段唱,女一段唱,分别是《游西湖》,《窦娥冤》,《祝福》,《五典坡》,《下宛城》,《雪梅吊孝》,《诸葛祭风》。邱老师是个高个子,脖子很长,他自己敲起了干鼓和别人对,脸就涨得通红,而谢了顶的头上,原本是左耳后一撮头发覆盖了头顶搭在右耳处,和中星一个样的,现在那撮头发就掉下来,直搭在左肩上。看热闹的人群里咯地笑了一下。大家回过头去,发笑的是白娥。白娥并不在乎众人怨恨,她一眼一眼看着邱老师,邱老师也看着她,唱得更加起劲。我不愿意看到这场面,就又端了一杯水要送到乐人桌上,从人窝挤过白娥身边时,狠狠踩了她一脚,她一趔趄,茶水又浇在她裤子上,她哎哟一声俯下身去,从人窝里退出去揉脚了。邱老师是顾不及整发的,自己唱罢,干鼓声中就努嘴裂目来指挥别人,别人一唱起,又低头敲干鼓,再轮到自己唱了,猛一甩头,头发扫着了桌面上的茶碗,茶碗没有掉下桌,茶水却溅了旁边人一脸。他唱得最投入,脸上的五官动不动就挪了位,一双眼睛环视着。我知道他还在寻找白娥,但他寻不着白娥了,然后盯着院中的丁霸槽,眼亮得像点了漆,丁霸槽翘了一个大拇指,眼睛又盯住了我,眼亮得像点了漆,我叫了声:“唱得好!”院子里的人都站着鼓掌。我身边一个声音却说:“好个屁!”我一回头,是翠翠。我说:“翠翠你回来啦,几时回来的?”翠翠说:“用得着给你汇报吗?”我没生翠翠的气,我说:“能回来就好,就是你四爷的顺孙女,比你庆玉伯强!”她扭转了头,她的脸很白,脖子却是黑的。我还要看她的睫毛那么长,是不是假的?陈星在院门口给翠翠招手,翠翠又把头扭过来,嘴噘起多高。我走到院门处,训陈星,说:“你是来吊孝的,为啥不到灵堂上去磕个头?”陈星说:“我来找翠翠。”我说:“啥时节里你来找翠翠?!”陈星这才走了。这时候瞎瞎担着桶去泉里挑水,他让我替他去挑,我没去,他说:“你刚才训谁了?”我说:“陈星没拿一张纸一根香,我把他撵走了!”瞎瞎说:“对着的,不来吊孝不让看热闹,你把住门!”

    差不多过了一小时,淑贞去街上买了一包胡椒粉回来,对上善说,怎么搞的,陈星在东街牌楼那儿弹吉他唱歌哩,咱在这里过事,他在那里唱算什么呀,许多人倒跑去听他的了。上善说:“是不是?”就让我去看看,如果真是聚的人多,就撵散了去。我和哑巴就去了,果然陈星在那里弹着吉他唱歌,他唱的仍是那些流行歌,“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眼泪长流。对于陈星爱翠翠,我是佩服的,我也嫉妒过,但你陈星在这个时候唱的什么歌,我就不客气了,一顿臭骂,把他轰走了。

    我重新回到了夏家的老宅院里,乐班还在吹拉弹唱,孝子顺孙们开始烧纸奠酒。但顺孙辈里却没有了翠翠。我问文成,翠翠呢?文成说看见刚才出了院门,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是做得过分了,就怀疑是不是翠翠找陈星了,陈星会不会又在东街牌楼下唱歌呢?当秦安被他老婆背着来吊孝的时候,秦安没有哭,拿头使劲地在夏天智的灵床上碰,碰得额上都起了青色,上善就吩咐秦安老婆快把秦安背回去,免得伤心过度出事,但秦安死活不让老婆背回去,上善就说:“引生,你帮着背回去。”我说:“我背他,我嫌他身上一股味!”瞎瞎说:“你不背了你挑水,我背!”我不愿意受瞎瞎指挥,就把秦安背了回去,路过东街牌楼下,陈星是再没有在那儿唱歌,等送了秦安返回来,路过陈星的鞋铺,我还想说:“你能行,咋不唱了?我不让你唱你就唱不成!”却见门关着,顺脚近去从窗缝往里一望,陈星和翠翠都光着下身在那里干事哩。翠翠撅了屁股,让陈星从后边干,她上身趴在床沿上还吃着苹果。你作孽呀翠翠,你四爷还没入土哩你就干这事了!我咚地把门踢了一脚,回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作孽!作孽!”而我走出一丈远了,鞋铺传来了吵架声,好像是为了钱,翠翠骂骂咧咧跑了过来,跑过了我的面前,我没有理她,她也没有理我。

    这件事我不敢对人说,但我觉得晦气,为什么翠翠干那事让我撞见?我到了巷口,瞎瞎还在挑水,问:“你把秦安背回去啦?”我说:“你挑你的水!”我觉得我眼睛都是红的。

    夏天智过世的头天下午,我是在我家的红薯地里拔草,拔完了一垅,靠在地塄下歇息,太阳暖暖和和,只觉得又饥又困,迷迷瞪瞪就睡着了。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夏天智从地塄下的土路上走了来,我看见了他,躲避不及,忙把一张红薯叶子挡了眼睛,我看不见他了,心想他也看不见了我。但是,夏天智却说:“引生,你帮我拔拔我家地里的草,将来红薯收下了,我给你装两背篓!”我说:“我不。”夏天智说:“你就懒!”我说:“我是饿着,可我是坐着!”夏天智很瞧不起我的样子,便继续从路上走去。我说:“四叔四叔,我是哄你的,我给你拔草!”夏天智再没理我。我说:“四叔四叔,你这往哪儿去?”夏天智说:“我走呀!”还指了一下,路上就有了夏天礼和中星他爹。夏天礼和中星他爹是死了的,怎么又活着?这条路往下走是进了清风街的,往上走却就去了伏牛梁。夏天智说他走呀,他是往哪里去?我忽地就醒了。醒来太阳已经在屹岬岭上落成了个半圆,红得像血水泡了的,接着就咕咚一下掉下去没了。我那时心里是针扎似的疼了一下,强烈地感觉到夏天智是要死呀!我说:“不敢胡想,不敢胡想。”越是不敢胡想,越是想着夏天智要死呀,站起来就回到清风街,直脚往夏天智家去。夏天智还仍然昏睡着,白雪在院子里拿着一个土豆练习扎针。夏天智是每一个半小时就得打杜冷丁,赵宏声不可能总守在床边,白雪就在土豆上练扎针,她练了也让夏雨练。从那天下午起我就没离开夏家,我是目睹了夏天智死的。夏天智死后又是我去叫了夏天义,叫了庆金、君亭和上善的。现在,我已经在夏家忙活了两夜三天,上善虽然没给我分配专项任务,但夏家的兄弟们总是指派我干那些粗活笨活。邱老师原本是来吹乐的,他一唱起来倒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中,全然要博得众人的喝彩,我便有些意见了。庆金也有意见,他让瞎瞎去挑水,瞎瞎还想让我同他一块去,我不去,也不想再看邱老师了,站在院门外看院门上的对联。狗剩的儿子早来的,在厨房里吃了两个馍和一碗豆腐,又拿了一个馍到巷里,将馍高高抛起,双手拍着,说:“馍呀馍呀!”再把馍接住,看见了武林满头汗水地跑来,就说:“武林叔,你也为馍来啦?”武林说:“我出差,啊差,差啦,得是四叔殁,殁,啊殁了?!”狗剩的儿子说:“殁了!厨房里有馍哩!”武林说:“馍你娘,娘,啊娘的×哩,你碎仔没,没良心,喂不熟,熟的狗,你为馍来,来,来的?!”呜呜地哭着进了院门。

    武林的哭声粗,邱老师就不唱了。大家都看着武林进了堂屋,扑到灵床上哭得拉了老牛声。武林能哭成这样,谁也没想到,都说:“武林对四叔情重!”四婶便去拉武林,好多人也去拉武林,拉着拉着都哭了。灵堂上一片哭声,院子里的乐班倒歇了。上善说:“继续唱,继续唱!”一时却不知点唱哪段戏好。白雪抹着眼泪从堂屋出来,说:“我爹一辈子爱秦腔,他总是让我在家唱,我一直没唱过,现在我给我爹唱唱。”就唱开了,唱的是《藏舟》:

    白雪唱得泪流满面,身子有些站不稳,靠在了痒痒树上,痒痒树就剧烈地摇晃。我是坐在树下的捶布石上,看见白雪哭了我也哭了,白雪的眼泪从脸上流到了口里,我的眼泪也流到了口里。眼泪流到口里是咸的。我从怀里掏了手帕,掏了手帕原本要自己擦泪,但我不知怎么竟把手帕递给了白雪。白雪是把手帕接了,并没有擦泪,唱声却分明停了一下。天上这时是掉云,一层一层掉,像是人身上往下掉皮屑。掉下来的云掉到院子上空就没有了,但天开始亮了起来。院子里一时间静极了,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竹青就立过来站在了我和白雪的中间,她用脚暗中踢我,我才惊觉了站起来退到了厨房门口。退到厨房门口了,我涨红着脸,庆幸白雪能接受了手帕,又痛心那手帕白雪不会再给我了!白雪的手帕又回到了白雪的手里,我命苦,就是这一段薄薄的缘分!

    堂屋的台阶上,上善在看手腕上的表,然后对夏雨说:“都快十点了,十点二十分必须要成殓起灵的,你哥怎么还不到?”夏雨说:“他可不敢误时辰啊!”上善说:“再等二十分钟吧,若还不回来,就不等他了。”夏雨说:“那只有这样。”又等了二十分钟,白雪还没有唱完,上善就过去说:“白雪,你不唱了,给你爹入殓吧。”白雪收了声,却对活诸葛说:“入殓时就奏秦腔曲牌,我把高音喇叭打开。”进屋开了喇叭,立即天地间都是秦腔声。秦腔声中哭喊浮起,夏天智入殓了,棺木盖上,钉了长钉,系了草绳,扭成八抬,众人一声大吼:“起!”八人抬起,又八人在抬杆下扶着,一摇三摆出了堂屋,出了院门,出了巷道,到了街上,直往中街、西街绕了一遍,折上312国道,往伏牛梁坟地去了。

    我没有分配去抬棺。棺木抬着去了中街西街,我抄近道往夏天智的坟上跑去,跟在我身后的是来运。来运一直在院中卧着,奄奄一息,我跑出院门时它竟忽地站起来跟着了我。在坟头上,我挥着一个小柳枝儿,枝头上是白纸剪成的三角旗,我嚯地挥旗指着地,地上生出一寸多高的麦苗和草全伏了下去,又嚯地挥旗指着天,天就掉下一疙瘩云,碾盘大的,落在坟前的路上,没有碎,弥漫了一片。秦腔声越来越大,我已搞不清这秦腔声是远处的高音喇叭上响的还是云朵里响的?来运突然地后腿着地将全身立了起来,它立着简直像个人,而且伸长了脖子应着秦腔声在长嚎。来运前世是秦腔演员这可能没错,但来运和夏天智是一种什么缘分,几天不吃不喝都要死了,这阵却能这样长嚎,我弄不清白。

    送葬的队伍从312国道上往伏牛梁来,他们在上一个地塄。地塄上是有一条小路的,抬棺的八抬,小路上只能通过一人,棺木就怎么也抬不上去。上善在喊:“鼓劲!鼓把劲呀!”前边的四个人牵着地塄上人的手,上到一半,后边的四个人就骂前边的:“往前拉呀,熊包啦?!”前边的喊:“后边往前拥!拥!”前边的两个人膝盖软了,跪倒在地上,大叫:“不行啦!不行啦!”上善的脸都变了,喊:“再来人!来人啊!”但已经没有精壮小伙了,上善和丁霸槽也扑过去把前边的木杠往起抬,丁霸槽个子矮,上善弯了身去扛木杠,龇牙咧嘴着。夏雨已趴在地上给抬棺人磕头,说:“求大家了,再努些劲,努些劲!”庆金就喊:“庆满,君亭,瞎瞎,你们快帮忙!”三个孝子忙近去也抬木杠。差不多二十多人挤在一块,一声吼:“一二——上!”棺木抬上了地塄,再一鼓作气到了坟上,停放在了寝口前。人人都汗湿了衣服,脖脸通红,说:“四叔这么沉呀!”上善就给大家散纸烟,拿了烧酒瓶让轮着喝,说:“不是四叔沉,是咱们的劳力都不行啦!”孝子顺孙们白花花地跪在棺前烧纸,上香,奠酒,乐班的锣鼓弦索唢呐再一次奏起来。夏雨和白雪跪在一边,夏雨低声说:“我哥到底没回来。”白雪说:“爹说过他死也不让你哥送葬的,你哥真的就不回来了。”

    棺木入墓室,帮忙的人砌了墓门,铲土壅实。一堆高高大大的坟隆起来了,乐班也驻了乐,但高音喇叭上仍在播放着秦腔曲牌《祭沙》:

    大家都站在那里听秦腔,夏雨说:“磁带这么长的?”白雪说:“怎么又重播了?”夏雨说:“家里没人呀?”还疑惑着,便看见一辆小车停在了312国道上,从车上下来了夏风,哭喊着往坟上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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