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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李爱米,28岁,孕妇,C栋28楼之十一住户</strong>

    那天是晚上九点吧,我习惯这时间会把家里的垃圾都集中好拿到楼梯间的小区垃圾桶.,做好分类,一回头就看见钟美宝从家门走出来,紧随在后的就是那个长头发的男生,报上所称的嫌犯之一颜俊。美宝跟我打招呼,这个男生也对我点点头,男生往电梯走了,美宝去帮他刷磁卡。我倒垃圾回来时,美宝还站在电梯口,两人可能在谈话吧!声音低低的,但感觉有些状况,见到我出来,电梯门才关上。我跟钟美宝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只是闲聊而已,但美宝好像不想进屋似的,刻意延迟在门口的时间,这是我事后回想的。因为她很体贴,知道我刚倒完垃圾,会想进屋洗手,却留住我在门口讲话,这很不寻常。以前倒垃圾时也常碰见,我总是会笑说:“先洗个手再聊。”她好像也有这种习惯,而且晚上时间啊,不好在走道上谈天,怕吵到老先生他们。

    但那天美宝说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百货公司周年庆是什么时候呢?想去买化妆品。”这很奇怪啊,因为她也知道我已经离职了。后来又问了些保养品的事,她说最近皮肤过敏,老是红肿,该用些什么比较好呢?我介绍了她几种天然的品牌,总之,就像是故意在拖时间,感觉她心不在焉,或者说,心慌意乱的。我因为工作的缘故,算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总之,那天晚上不对劲,算时间,难道是美宝的男朋友大黑在屋里吗,因为好像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电视。

    我跟美宝是邻居,住在这层楼的边间,共享这个偏僻的边角,拥有同一个防火门。钟美宝住的二十八楼之七是套房,之九是公寓,我们就住在这个转角之十一,旁边还有一户是对老夫妻,也是两房公寓。这几间公寓都是大坪数的,在C栋算是少见,这几户呈现ㄇ字形,在大楼里是很好的位置,独立、安静,离电梯很近,倒垃圾也方便。我们家的位置很特别,前半部面山,后半面城,每一个房间景色都不一样。我们这四户共享一个防火门出入口,但防火门除了消防测试,都是开放的,进进出出邻居应该会常见到面吧,但我从没见过之九的住户,倒是见过一个来帮忙打扫的老太太,过年期间我也请她来帮我们做大扫除,先生说需要的话可以找她固定帮忙,所以现在叶小姐每个月都来帮我们整理环境。之七住的钟小姐是这栋大楼的红人,因为咖啡店的缘故,好像谁都认识似的,我却是在怀孕后才认识她,因为上班时间不同,很少碰面,有一次倒垃圾时遇见了,她说在楼下的咖啡店上班。

    “改天来坐坐啊,我们有孕妇可以喝的无咖啡因咖啡噢!”她说,就是那种一开口你就无法拒绝她的人。

    说来奇怪,一般都强调孕妇不能喝咖啡,先生却不反对我喝,喝的也是这种低咖啡因的豆子。可能是怀孕胃口改变了,我因为长期减肥,已经许久不碰甜食,但怀孕后却老是想吃甜的。先生为我在楼下阿布咖啡店买来香草戚风蛋糕,非常合我意。怀孕五个月之后我留职停薪,此后我都会自己下楼去买,每周两到三次下午四点,蛋糕出炉,美宝会传讯息给我,我就下楼去买。既然已经到了店里,当然会坐下来喝杯咖啡,整天只是在家里养胎,非常无趣,我会带着杂志到店里看,住在这种大楼很难想象会有邻居之类的,感觉是很疏离的地方,但偏巧我们就在一个转角,这种也是地理上的缘分吧,所以她被谋杀这件事真令我伤心。

    刚巧我先生已经找到房子了,我们下个月就搬家。不是因为怕命案啦,这个说来话长后面再来解释,但我也怕触景生情动了胎气。我从小就没有女生朋友,钟美宝算是第一个吧,谈得来,可以说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她长得很漂亮啊,漂亮得让人不想把丈夫介绍给她,呵呵,不过我没关系,我喜欢她,什么都可以让给她。

    我们都是那种从小就被女生排斥,被男人莫名其妙地喜爱,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有何魅力,有何缺点,被人喜爱与被人讨厌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令人快乐,何事惹人烦忧,该在意自己的什么,不该在意什么,都已经混乱不清的人。我也算是个“前美女”,虽然我比美宝小一岁,但外表看起来已经老上五岁了,所以一直有种“姐姐”的心态。美宝说住在二十八之九的那个不出门的女孩子吴明月也很漂亮,她给我看过手机上她们的合照,当然美宝还是更美些,不过那个女孩也很灵秀,可能因为足不出户吧,皮肤白得惊人,人家说的“透明肌”大概就是那样吧。我们三个如果站在一起,就是名副其实的三姐妹了,姐姐总是矮小些,平凡些,乖顺些,就是我。美宝像老大。我虽然长得老气,性格却没有她那种负责,算是很任性的。唉,美宝死了越发想念她的体贴,我总以为自己很会照顾人,仔细想想,都是她在照顾大家。

    美宝很低调,从不强调自己的存在,好像恨不得大家都不注意她似的,但从“明月也很漂亮”这句话就可以知道美宝对自己的美貌也不是没有自觉。认真说起来,“红颜薄命”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这个转角就住着三个美女,我是靠着“变得没那么美了”逃过一劫,还嫁个好男人,幸运的话生两个孩子,平凡度此余生。吴明月成了无法出门的人,而美宝,最美的她,死得那么惨。

    当然,你现在看我还算是漂亮的,日子好过啊,不用上班,每天把自己照顾得美美的。但你不知道有一种美丽,像磨好了的快刀,瞬间划破空气,足以使人窒息。我曾经拥有过那个,非常短的时间,那像是魔术一样,是最残忍的礼物,上天给过你,然后全部拿走,像梦一样。我猜想第一批登上月球的航天员就是那种心情,你一辈子都记得打开舱门踏上月球的陆地,印下足迹的刹那,等你成了英雄重返地球,但你的一生就停在那个瞬间了。厚重的鞋子印下深深的足迹,那不断倒带回放,却无法再回去的瞬间。

    我不是自恋,但我曾经想要重新拥有那个,非常想,宁愿拿所有一切交换,但是有孩子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不,或许是因为我的想法改变,所以上天才让我有了这个孩子,是女儿,还看不出长相,但应该很健康,七个月了。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很排斥这栋大楼,本来还因为要住大楼根本不想结婚,但我先生说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家,他是说话算话的人,就答应他的求婚,搬进来住了。

    不喜欢这大楼是因为要搭电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样的款式,宝蓝色配有白色纱网的绒织小圆帽,白色圆领衬衫,领口设计为蝴蝶结,宝蓝色棉质附坎肩小外套,缩腰短版设计,附上金色圆扣,但从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间有金色细皮带,白色短统靴,足下七公分。因为工作必须久站,我们会穿上肤色压力袜,但基本上规定是必须穿透明丝袜。

    妆容也都是规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与腮红深浅搭配,眼线必须细得看不出来,脸上肌肤绝对要收拾干净,连痘疤细痕都得遮瑕彻底,口红一径是高雅的正红。每天上班前组长都会检查发妆是否符合规定,基本要求就是干净、整齐、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备,本公司的电梯小姐是城市里少见的,只有老派的百货公司还有的产物,底薪29K比不上柜姐可以分红,但福利却很不错。这行业完全靠外表跟声音,超过三十岁就会自动转职,大多是转到行政职,或转战柜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岁,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鹅蛋脸,光光的圆额头,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洋娃娃头,可能是因为长期反复说话,声音是甜美中带点沙哑。

    “欢迎光临”,“请问到几楼”,“电梯下楼”,“电梯上楼”,“二楼少淑女服饰”,“地下美食街”。遇上节日或周年庆,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茧了。上楼手势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楼则是左手平举四十五度,得两步跨出电梯,在电梯里始终得站四十五度,各种手势也弄得疲惫不堪。人潮众多时,电梯里闹哄哄,汗水、脂粉、体味、食物,各种味道混杂,长时间在电梯里上下出入,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压力很大,整天都挂着张笑脸,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应对之道,除了机械性的招呼、询问、介绍、鞠躬,另一个我,则静静聆听电梯的脉动,借以逃脱这如浪淹没的疲惫。

    我听得见电梯的脉动,几乎像是亲眼所见,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时车厢被电缆拉起或释放的动力,即使置身于嘈杂的百货公司,耳中除了车厢里周遭乘客的说话、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广播促销、背景音乐,还有那几乎像是贴着耳膜细致滑过的、电梯这个物体本身产生的各种机械性声响。我总是聆听着这些,重复着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尔,在那些声音之中我会听见广场上吹来的风,那是慢慢刮起,而后越来越清晰,拂过面颊时,却又轻得像谁对你呼出一口气那般,干净的、传递着某种讯息的、遥远、不确定、如同耳语般的,仅属于我的,广场上的风。尽管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广场,我曾在旅行的时候经过,古老异国老城街区有个钟鼓楼,地板都贴着马赛克瓷砖,听得见人们的鞋底小心踏过瓷砖发出的声音,音乐性的步伐,钟鼓会在定点发出奏鸣,人们就会在同一时间都停下脚步,脸转向同一方向,聆听着那钟声。就是这个时候,广场起风了,我深信每个人都被那阵风拂过了面颊。广场主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教堂,顺着教堂前道路翻滚而来的风,就像祝福一般。

    当然,电梯里,除了停住时开口面向即将通往的楼层,并不通往任何广场。

    因为一周五天,每天长时间待在电梯里,如果不是某些难以抗拒的原因,我不会在工作时间以外,搭乘电梯,宁可爬五层楼,甚至六层楼,也尽可能不搭电梯行动。从没想过将来会住在一定得靠电梯上下楼的大厦里,然而我还是跟电梯脱不了关系。去年我结了婚,先生买的房子就在一栋超高大楼的二十八楼,我曾因为婚后必须住在这种大楼而拒绝与他结婚,但这理由太荒谬了不是吗?“电梯与我二者择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当时还只是男朋友的他这么抗议着,我自己也感觉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怀疑可能是职业倦怠,或者对婚姻的恐惧。(二者中的一种?或兼有之?)

    我就是在百货公司认识他的。午休时间的美食街,我们电梯小姐是百货公司的招牌,一般来说不被允许穿着制服去买午餐,所以我们都是在员工休息室吃外送来的便当。有时为了换换口味,也会各自到地下楼的美食街采买,那时就得换上便服。因为午休只有一小时,有时为了贪图方便,我会在制服上披件外套<s></s>,拿掉头上的小帽子,就下楼去买东西。我是在排队买牛肉面时被搭讪的。

    “请问你是,你是电梯小姐吗?”他这么说,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撒谎说不是,于是就微笑着对他既摇头又点头。

    “所以是?或不是?”他说。

    “是,也不是。”我说。

    “现在我只是来买牛肉面。”“请恕我问了个蠢问题,但因为跟你同电梯时一直非常想要你的电话,无论你是不是那个电梯小姐,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好吗?”他说。就是这么唐突的人啊。

    我曾在工作的时候收到很多张纸条,直接拿着手机拍照的人也遇到过,或者跟着我上上下下攀过了无数个楼层,很明确就是要缠着我的男人也大有人在,我真怀疑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电梯小姐收藏者”,他们对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子都没有抵抗力。

    说不上爱他或不爱他,我生命中已经绝少出现令人激动的事物了,但一整年的约会下来,他的沉静、细心、遇事不惊慌,使我与他在一起时感到特别心安。或许是因为工作时间总得绷紧神经,成天挂着笑容,下了班,到他的住处歇息,我时常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从不认为我是公主病或难伺候,甚至比家人还了解我。虽然也是因为我的外表而追求我,不知为何却对我没什么要求,好像两人待在沙发上安静地依偎着,他就感觉满足,慢慢地,我也从他身上学习到放松。他对我求婚时,我只提出“搬到普通公寓,不要搭电梯”,他说他理解,但找到合适的住处需要一些时间。

    我想对他解释,不是讨厌电梯(不然就不会去当什么电梯小姐了),而是电梯会使我产生职业联想,甚至除了我以外并无其他人时,我也会忍不住想说。

    “九楼到了”、“欢迎光临”,即使忍住不开口了,脸上也会露出职业性的笑容,身体立刻绷出该有的线条,随即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是这样反复的过程使我厌倦。

    “一种疲惫的感觉。”我说。

    但我还是跟他结婚了,每天即使下了班,还是必须搭乘高速电梯上下楼的日子。他住在一栋高楼的二十八楼,公寓是无可挑剔的三十二坪宽敞格局,感觉像是以为自己永远会单身那样地,豪气地只做了两房两厅的设计,所有家具都是木头原色,室内陈设与墙壁也只有黑白两种基本色,非常会打理房子、过生活的男人,这也是我会跟他结婚的原因之一。他说初中开始就在外地读书住宿,生活自理能力很好。到他家约会时证实了这点。结婚后,我们各自有工作,只有假日才开伙,生活得简单舒适。

    婚后半年,找房子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反而是我先离开电梯小姐的职务,转到了服务台工作。

    在这栋摩天楼里的生活很奇异,好像每天身体都在适应这座大楼携带而来大量的“什么”,我无法说明,刚离开电梯工作,身体仿佛还留在那个上下起伏的密闭车厢里,即使只是上楼回家,一进电梯,我还是习惯地站在电梯小姐的位置,如果有人占据了我的位置,我就会不知所措,甚至会因此在电梯门打开时就决定搭乘下一部电梯。我会假装忘了拿信,跑回大厅的信箱处稍微探看一下,再若无其事走回来,等电梯嘛,是我最擅长的事。

    不同于百货公司每个楼层都会开门,这栋大楼看似住了这么多人,有些楼层我倒是不曾见过有人按停,为此,不上班的日子,我还刻意选择在不同时段搭乘电梯(真是中邪了,为了研究这种事跑去搭电梯)。例如十三楼就几乎没见过开合,但我亲自确认过,那个楼层跟其他楼一样,货真价实地电梯门开之后是走道,走道一侧面窗,另一侧则布满了跟我先生家一样的褐色铁门,一层楼至少三十二户住家(我不曾每一楼细算过,但据说格局是差不多的),只能说我与十三楼住户比较无缘,彼此出入的时间甚少重叠。

    十四楼到二十楼是最多人停靠的,据说那几楼都是小套房,出租率高。一般人对于超过二十楼有排斥,楼层太低则靠近马路比较吵,但这些规则也并不影响住房率。我先生说:“这里的住房率高达九成五。”因为他日前想投资这楼的房地产,所以做过调查,为此,我也陪他看过许多屋子。

    不当电梯小姐之后,我的人生仿佛空出许多时间,服务台虽然工作繁杂,但不再需要久站,我们没有刻意避孕,但也没有怀孕,为了帮助受孕,我开始看中医调身体。

    丈夫的同事介绍的无健保神医,在偏远山区,医生为病人看相、不诊脉,会先对你分析一些性格造成的病征,然后施行脊椎敲打治疗。

    “你活在往事里,是很沉重的包袱。”医生说。我半信半疑,这种话对谁说来都可信,谁没有些沉重的往事。

    “你小时候很漂亮吧。”医生说。

    “漂亮到近乎邪魔的程度。”他继续说。我看着他,他模样就像个白领上班族,眼镜是无边银色的镜架,非常纤细的线条,镜片后头的眼睛明澈得令人神往。

    “高中之后你突然发胖,到现在都还饱受复胖的困扰,五官也变得不那么深刻了。”他说,“总之,你无法适应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甚至怀疑着自己随时会变丑。虽然外人眼中看到的你,还是个美女。”医生像陈述某个辗转听来的故事那样,以几句简单的话,说出了我的问题。

    我突然落下大量的眼泪。

    确实,从小我就长得很漂亮,“漂亮”这件事就像胎记一样印在我的脸上,已成既定事实。从幼儿园开始就不断地被各式各样的人称赞“好漂亮啊!”每天早晚妈妈帮我穿衣梳发辫、父亲开车送我上学,他们也像催眠似的不断对我反复赞美。因为长得漂亮而得到注目、礼遇甚至“骚扰”,成为我生活里不可忽视的一环,为我带来幸运与不幸。

    家里三姐弟,大姐与小弟都长得很平凡,父母也是属于不起眼的长相,唯独我一人,甚至在<bdi>..</bdi>整个家族里,是唯一拥有高挺鼻梁、深邃眼眶、白皙皮肤,以及比同年龄女孩都要高挑的身材。生长在小镇里,作为一个家里开设水电行,拥有一小栋透天厝,家世再平凡不过的少女,却拥有被称为“天使”般的外貌,但除了到处都会被捏脸颊说“好可爱啊!”曾经引发学校男老师情不自禁将我抱在腿上喂我吃苹果,被其他老师撞见,造成类似丑闻一般的怪事,我真正的感觉只有“一定要变得更漂亮,否则会不幸”这样的印象。我的功课一直不好,但总是会有同学帮我做习题、补习,甚至愿意把考卷借我抄写,所以很勉强地读完一般高中。就在上大学那年,我的体重突然在一个暑假增加了十五公斤。

    奇怪,从小怎么大吃都不会胖,不会长青春痘,甚至不刷牙也不会蛀牙的完美体质,那年夏天,就像所有好运都用完了似的,我开始变得肥胖、脸上出现恶痘、嘴里不断产生蛀牙,等到离开小镇到城市去读大学时,我已经变成一个“平凡人”。

    一百六十五公分,六十五公斤,不算可怕的数字,但就一个前任美女而言,却是灾难般的数字。高中毕业那个暑假,住到外婆家,因为外公宠爱,且住在乡下小镇的父母不在身边叨管,我彻底进入暴食状态,我还记得那段时间的空气,似乎都甜腻腻、香喷喷的,好像连空气都可以变成奶油夹进面包里吃掉。我早上会到附近早餐店,一杯特大冰奶茶、火腿蛋吐司、煎萝卜糕,有时还要加一份煎饺或铁板面,来不及吃完的就打包带走。中午是外婆煮的豪华五菜一汤,我必然吃两碗白饭,外婆还会主动帮我添饭。下午嗜吃甜食的外公会跟我一起分食附近面包店买来的巧克力蛋糕、泡芙、柠檬派、蜂蜜蛋糕,每天口味不同。卖豆花的阿婆经过,红豆汤、绿豆汤、豆花,三人之家一口气点上五碗,剩下的都我吃掉。晚餐照例把外婆做的餐点一扫而空,夜里我会骑脚踏车到镇上的庙口前买咸酥鸡,一人可以吃掉一百块。

    嘴里几乎总是在咀嚼什么,牙齿甚至都痛了起来,但也无法停下那种把东西塞进嘴里的欲望。我不停地发胖,脸上痘子长了又长,衣服穿不下,外公就带我去小镇的百货行采购。小儿科诊所交给舅舅照管之后,外公闲得慌,我在家里让他有事忙,爸妈都没来看我,任我一径发福长胖。那年我失恋了,并不严重的恋爱,却足以当做暴食的借口,开学时我胖到快七十公斤。

    大一进校没人再把我当做美女,我用最可怕的方式减肥,吃药、催吐。只要一遇上期中考,我的暴食症就会发作,到了期末考,演变成厌食症,大二那年终于因为减肥过度住进了医院。

    出院后,我变回五十公斤的小美女,突然大受欢迎。

    整个大学时代我都在反复减肥,持续护肤,以及上牙科诊所(过度咀嚼与催吐,我掉了五颗牙齿)。本来就是私立大学勉强考上的历史科,既无兴趣也读不出什么成果。我陷入一个深井,表面上看来我甚至还比其他人受到欢迎,然而,我只想重返过去的美貌,我对“现在”毫无兴趣,而过去已经过去了。

    大学毕业后,我的体重始终维持在五十公斤上下(这是很注意饮食,持续运动才能维持),各方面都算正常范围。但那曾经清澈得如玻璃一般的美貌已经离我远去,四年之中,我反复减重,却眼见自己的脸庞在不断膨胀与消瘦之间来回,好像把五官的线条都磨钝了,也或许我的美貌就是属于少女的,这样的样貌一旦进入成年,就只是一种五官较为深刻的长相而已。皮肤状况一直不稳定,因为滥用减肥药曾一度瘦到停经,后来月经就变得很紊乱。不知为何,我变成努力化妆打扮看起来还算长得不错,身材终于不再失控,青春痘也终于消退,暴食厌食的循环也终于停止,但再也没有谁为了我的外表而痴狂,没有谁会在路上因为看见我而眼睛发直、频频回头,那就像传说一般,连我自己都怀疑其存在了。依然会有追求者,但,我再也没有见过谁为我而疯狂。

    我过着如我父母一般平凡的生活,找到几个工作都不顺利,在朋友的介绍下进入这家日系百货公司当电梯小姐。从那套附着可爱小圆帽的制服里,我仿佛看到了我一生的隐喻,我曾以为自己会飞上枝头,但后来我也不过就只是在一栋美美的建筑物里帮人按电梯。

    有过一些追求者,谈过几场无聊的恋爱,实际上我的心不会再为谁狂跳了。在年少时经历过那么多人狂热爱慕,变胖时受到男人的嘲笑,变得平凡的我也只得到平凡的喜爱,关于爱情的部分变得麻木,最后我选择嫁给追求者中拥有稳定工作、比我年长五岁的先生,在二十九岁那年,火速地结婚了。据说公司不成文规定,电梯小姐三十岁就要退役。我抢上了末班车。

    在神医的小小诊疗房里,我一边哭一边说出这些话,虽然流着眼泪,却并不妨碍发言,甚至好像终于可以好好地把一件事说清楚,我费心拣选着字眼。说完,哭完。我趴在诊疗床上,医生用一个褐色小木槌为我敲打脊椎。

    几乎每一下搥打都痛进骨髓,医生后来还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感觉痛楚已经变得像是梦境一样,将我的意识带向极为深邃、我全然未知的地方。我在那儿低低地哀嚎,耳鼓里回荡着某种低频,是电梯的脉动吗?或是医生持念着什么咒语?或者是我心里、脑海里持续发出的一种声响,好像什么被抽出来了,那曾经非常美丽,如刀子般锐利的五官,被厚厚的脂肪覆盖。我想要什么呢?我追求什么呢?我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我生下的女儿长相平凡?或者遗传了我那昙花一现的美貌?

    我爱他吗?我爱他吗?这个男人,只是来将我从电梯小姐生涯顺利接走的男人吗?

    我想我爱他,即使我还不确知爱是什么,有这样程度的亲密对我就够了。我想要生养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我要像抚养一个独一无二、这世间仅有的、最珍贵的孩子那样,养育他、爱护他,我要让他∕她知道,存在本身,这个生命,就是无价的。

    等到所有的疼痛都从骨头深处散开之后,“好了”,我听见医生说。

    我翻过身来,很清楚地感觉,某种一直黏着在我身上的厚厚的壳,那使我总是感到麻木的什么东西,被卸掉了。

    我一直想介绍美宝去让神医治疗她的失眠,她总是走不开,找不到时间,反复说着“下次吧”。好不容易找到空当,神医却无预警休假三个月,据说这样帮人看病自己很伤,需要时间疗愈自己。总之,好不容易,神医恢复神力,美宝也找到时间,本来约好下个月初要去看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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