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宋江山第一部》 第一回 折刺史拒降守汉地 李处耘杀敌立首功 五月时节,火一般通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正当中,无情的炙烤着大地。道路被晒得起了浮尘,一阵热风刮过,顿时尘土飞扬。树叶也被烤得起了卷,软恹恹的,似人一般无精打采。树上的知了一动不动,也不鸣叫一声。 马蹄声响,一骑驰过。马上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眼睛不大不小,尖尖的下巴。身形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眉清目秀,但是头发凌乱,脸上手上头上满是油污泥垢。一袭白衣上也满是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洗澡换衣服了。他见前面不远依山一座城池,于是收了收缰绳,马匹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他取下木弓,又看了看挂在马鞍前面的箭袋,数了一下,还剩八支羽箭。抬起头来,面对着来时的方向,目光炯炯有神,显得无比坚毅。舔了舔早已经干的起了皮的嘴唇,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但见路边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于是翻身下马,把马牵到树下遮阴。自己则伸伸腰抬抬腿,松散活动一下筋骨。 过不多久,又有八骑飞奔来。所到之处,卷起一阵尘土。为首是一名四旬左右的军官,其余七名兵卒头戴皮笠,身穿军服。他们一个个也是胡子拉碴、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恶臭。尤其那军官眼珠通红,布满了血丝。嘴唇上的肉从干裂的地方翻了出来,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了。他们远远看到那少年手持木弓,坐在槐树下,急忙勒住缰绳,马匹各自嘶鸣,停下脚步。那军官拔出腰刀,道:“那小子已经被咱们追的穷途末路了,咱们再加一把劲,只要杀了他,就能回去请功领赏了。”众兵卒摇头叹气,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一名兵卒道:“咱们一共二十一人,从洛阳追到这里,给他射杀了十三个弟兄,他自己却毫发无伤。他箭法如神,咱们不是对手。我不想干了,要去你自己去罢。”那军官怒道:“杀了那小子,提他的人头回去,是藩帅的命令,你们想抗命吗?”那兵卒讥道:“抗命总比送命好,藩帅要你动手,你却拉上咱们。你不怕死,就自己上啊。”言罢跃到地上,拿起水袋大口喝了起来。 那军官愤怒到脸庞扭曲变形,大声道:“当日兵进洛阳,你们劫掠民间财物,比谁都狠,杀起人来,没有一个心慈手软,现在贪生怕死了吗?当初的凶狠残暴到那里去了?”那兵卒道:“还不是给这小子折磨得没有了,从洛阳追到这里,少说追了两个多月,不但没有伤到他一根汗毛,还损兵折将,整天提心吊胆,我不干了。”众兵纷纷下马,大声嚷道:“不干了,不干了。”有的脱下军服,有的则干脆坐在了地上。那军官眼见无法驱使他们,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们不干,我去。”下得马来,高擎腰刀,喝叫着奔向那少年。 那少年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双手一按马背,飞身坐到了马鞍上。驰马而出,弯弓对准了那军官。两人向着对方奔近,那军官看到羽箭对准了自己,霎时之间胆气皆丧,当下停下脚步,扔了腰刀,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那少年见他终于投降,朗声大笑,得意之情,形于颜色,道:“李兴,你服还是不服?”李兴低垂着脑袋,道:“服了,服了。”那少年厉声道:“你们从洛阳一路追杀我,真的是不死不休,只可惜凭你们的本事杀不了小爷。”李兴道:“是张彦泽藩帅逼迫咱们要取你的人头,我与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实是军命难为。”眼见箭尖在阳光照耀之下发出寒光,一箭射来,势必贯穿头颅,一命呜呼。他头皮发麻,央求道:“有话好说,请你放下弓箭。”那少年‘呸’了一声,道:“我若收了箭,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了吗?”李兴道:“好在你箭无虚发,毫发无损,咱们打成平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少年道:“你欲除我而后快,可惜没有那个本事。要不是小爷箭法如神,早就死在你的刀下了。你咄咄相逼,还指望小爷会饶了你吗?”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把木弓拉的如同满月,发出格格声响。李兴见他杀机大起,吓得魂飞魄散,大呼饶命。远在后面一箭之外的兵卒们唯恐那少年赶尽杀绝,相顾骇然,纷纷跳上马匹,丝毫不敢停顿,仓皇而逃。 正在这时,马蹄声响,二十余骑直奔而来。为首那军校二十上下年纪,脸颊瘦削,双眉斜飞。虽然酷热难当,但是仍然装扮十分整齐。头戴一顶铁盔,身穿一套牛皮软甲,甲衣下是牛皮护裙,手提一柄五尺长的陌刀。他后面的二十骑军士个个头戴皮笠,身负长弓。那军校大声道:“你们是甚么人?”李兴宛如见到了救星,大声道:“他要杀我,求你救我。”那军校看了那少年一眼,道:“放下弓箭。”那少年生性倔强,不但不收了弓箭,反而拉的更满。李兴连滚带爬躲到那军校身后,道:“求你救我,求你救我。”那军校做了个手势,二十名军士取下弓箭,一起指向那少年。只须一声令下,便即乱箭齐射。李兴大喜过望,叫道:“射死他,射死他。”那少年怒道:“你以为小爷不敢射杀你吗?”李兴探出脑袋,道:“有本事你射一箭试试?”满脸挑衅的神情。 那军校再一次沉声道:“放下弓箭。”那少年虽然倔强任性,但是审时度势,自知不是众军士的对手,只得收了弓箭。那军校问道:“你们为甚么在这里厮斗?”李兴抢先道:“我乃镇国军兵马都监,他叫李处耘。他从洛阳追杀咱们至此,已经射杀了十几个兵卒。”他恶人先告状,李处耘犹是怒不可遏,又拉起弓箭,骂道:“你这只乱咬人的恶狗,分明是你们追杀小爷,却反咬一口。小爷不射杀了你,就不叫李处耘。”李兴狡诈无比,不与他争辩,对着那军校道:“他在你面前都这般凶恶,那是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快杀了他。”那军校不听他挑拨的话,道:“跟我进城,谁是谁非,刺史自会审问明白。”又吩咐众军士,道:“把他们押进城去。”说着驰马往城池行去。 那军校是李兴的救星,他大步追上,问道:“请问这里是甚么地界,刺史又是何人?”那军校道:“这里是府州,刺史姓折,名讳从远。”李兴点了点头,道:“原来这里是府州,请问你的高姓大名,身居何职?”那军校道:“我叫折德扆,是府州兵马都校。”李兴随口问道:“你与刺史同姓,难道你们是一家人?”折德扆颔首道:“刺史正是家父。”李兴赞道:“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马都校,真是年轻有为。”折德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众人走了二里多路,从南门进入府州。一路上李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又要防备李处耘在背后暗箭伤人,不时回头,真是提心吊胆。 唐武德年间在此设府谷镇,天祐八年设府州。位于黄河北岸的石山梁上,负山阻河,地势险峻。城墙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居高临下,最是易守难攻。石敬塘向契丹借兵,攻破后唐,建国号晋。登基之后,依照事先约定,迫不及待的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及河西诸州,府州也在割让之列。府州刺史折从远心系故国,拒不奉诏。心中打定主意,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交出府州。百姓们听说契丹要将人口悉数迁往辽东,也都不肯走。官民一心,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分男女老少,夜以继日,加紧修缮加固城池,以防契丹侵袭。一路而行,但见军民们有的搬运石料,有的运送食物和水,虽然忙碌异常,却有条不紊。 来到府州官署正堂外,正堂大门大开。折德扆道:“你们在外面等一下。”说着走进正堂。李兴心想:“到了官府,我还惧怕你吗?”不时斜眼觑睨李处耘,显得神气活现。李处耘终究年轻,沉不住气,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弓箭在城外给军士收缴了,早就一箭射杀了。过了一会,折德扆走了出来,道:“刺史要你们进去。”带领李兴和李处耘走进正堂。 府州刺史折从远端坐在大堂之上,他四十六七岁年纪,相貌儒雅,面色灰中泛黄,两鬓已有数茎白发,上唇蓄着短须。头戴一顶展脚幞头,身穿一袭浅绯色圆领官服,官服衣领绣着一寸小花。堂下站着一名少年,正是折从远次子折德愿。他比兄长小一二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精神。一样的穿着一袭甲裙,脚上一双黑靴,只是未带头盔。 折从远道:“堂下何人,自己报上姓名。”李兴道:“在下镇国军兵马都监李兴。”李处耘也自报了姓名。折从远问道:“你们为何在城外厮斗?”李兴道:“折太守,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天子进入洛阳,张彦泽藩帅是为先锋,先行领兵进入。当时洛阳城大乱,人心惶惶,他趁乱射杀军士,张藩帅命我缉捕归案。他不但拒捕,还用弓箭射杀。太守别看他年纪轻轻,竟然怙恶不悛,十分心狠手毒,从洛阳到府州,一共射杀了十三名军士。”他一见面就诬告李处耘,一口咬定李处耘杀人在先,打的是先入为主的主意。李处耘见他颠倒是非,气的七窍生烟,攥拳撸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道:“分明是你们无恶不作,想闯进里巷劫掠财物,给我射杀了兵卒。张彦泽那老贼怀恨在心,因此命你追杀我。” 李兴毕竟四十来岁,既狡猾又老道,任凭他撕扯,却不还手,道:“折刺史,你亲眼目睹,在大堂上他都这么嚣张凶恶,大堂之外是不是杀人如麻?”折从远大声道:“大堂之上,不得无礼。”李处耘嘿嘿冷笑,带着稚气的脸庞变得狰狞,道:“小爷打死你这恶人先告状的恶徒。”折德扆道:“松手。”上前抓住李处耘的拳头,扯开二人。折从远问道:“你有没有话说?”李处耘道:“张彦泽进兵洛阳的时候,纵兵劫掠,想冲进里巷抢劫,我在里巷口用箭射杀作乱的乱兵。张彦泽那老贼老羞成怒,于是派遣这些走狗追杀我。”李兴道:“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嗜血成性,胡乱杀人,以为乐趣。”又对折从远道:“折刺史,张藩帅是当今天子的姻亲,怎么会纵兵劫掠?这小子无恶不作,双手沾满鲜血,请你禀公断案。”他抬出当今天子石敬塘,无非是暗示折从远,得罪张彦泽,乃至当今天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折从远为官多年,深知官场里的弯弯绕绕。而李兴和李处耘各执一词,急切之间,无法分辨谁是谁非,当下道:“你们二人各执一词,暂且收监候审。”李兴惊道:“我是官身,太守不能把我收监,再说张藩帅等着我回去复命。”折从远正色道:“就算你是官身,也是嫌犯。案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得离开府州。”李兴还要据理力争,折德扆做了个手势,四名军士当下押了他们收监,关进牢房。 折德扆问道:“父亲,他们谁的话是真的?”折从远道:“我有办法让他们说真话,不过要等上几天。”顿了一顿,又道:“云中失守,落入契丹手里了。”折德扆闻言大惊,道:“父亲,云中陷落,咱们折氏一族有家难回了。”说着往柱子上重重打了一拳。原来折氏本是云中望族,云州节度判官吴峦原本也是宁死不降,率领军民抵抗契丹,可是石敬塘的诏书一道接着一道,催逼割让云州。吴峦无可奈何,只得奉诏,向契丹交出云州。云州老家,一夜之间竟然成了敌国的地方。折从远神情悲痛,沙哑着声音道:“云州陷落,咱们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就以府州为家。”折德愿道:“父亲,事已至此,不论悲伤还是愤怒都无济于事了。”折德扆道:“是啊,父亲坐镇府州,大大小小的政事要处置,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气坏了身体。”折从远道:“执干戈以卫社稷,但教折氏一族坐镇府州,绝不能将府州拱手让给契丹。” 折德扆道:“陛下已经下了几道诏书,催逼割让府州,父亲每次都是拒不奉诏,万一陛下降罪,该当如何是好?”折从远听到这句话,陷入沉思之中。折德愿道:“陛下割让燕云十六州及河西诸州,当真丧权辱国,既然拒不奉诏,索性拒不奉诏到底。像吴峦那样先不奉诏,最后却又投降,虎头蛇尾,岂不是国之罪人?”折从远心中自有打算,道:“我不但不奉诏,还把接收府州的契丹官员骂了回去,契丹岂会善罢甘休?不知道甚么时候就会大举攻袭。你们加紧练兵,一丝一刻也不能懈怠,我去城楼上看看。”折氏兄弟领命退下。折从远独自登上城墙,督促军民加紧修缮加固城墙。傍晚时分,暮云低徊,残阳似染。他站在城楼上遥望故乡云州,心中怅然若失。 这日折德扆请李兴来大堂问话,李兴给无缘无故关了几天,自是一肚子的火,可是身在府州,不便发作,只得道:“折刺史终于肯放在下走了?”折从远面无表情,道:“我虽然有心放了仁兄,可是有人却不肯放过你。”李兴惊道:“有人不肯放过在下?究竟何人要与我作对?”折从远嘿嘿而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张彦泽藩帅来信,说你办事不力,要我替他杀人灭口。”李兴深知张彦泽残暴不仁,竟然信以为真,既震惊又愤怒,牙齿挫得格格作响,眼光变得怨毒,道:“张彦泽老贼,你好生恶毒。”折从远道:“事到如今,你应该实话实说了罢。”李兴以为张彦泽真的过河拆桥,自是不再隐瞒,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当日兵进洛阳,张彦泽不但洗劫皇宫,把皇宫里的金银珍宝悉数收入囊中,而且放纵兵卒劫掠。李处耘为了保护族人,在里巷外射杀了十多名乱兵。张彦泽怀恨在心,于是命我追杀于他。他箭无虚发,射杀了十三个兵卒,自己却安然无恙。”他一边说,书吏一边记录。 折从远问道:“说完了没有?”李兴说出了事情真像,心中反而畅快了许多,道:“说完了。”折从远对书吏道:“给他签字画押。”书吏把记录递到李兴面前,李兴毫不迟疑,立刻签字画押。折从远道:“其实张彦泽并没有写信给我。”李兴恍然大悟,方知上当受骗,心中暗骂折从远是个狡猾的老狐狸,怒道:“你...你竟然使诈骗我?”折从远笑了一笑,道:“不这样说,怎么能从你嘴里套出实话?念在你最后自己招供,罪减-等,杖责二十,押解洛阳,交由河南府发落。”几名官差当下把李兴按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顿杖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鬼哭狼嚎。他仗着张彦泽的权势,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知道张彦泽的权势再大,手也伸不到府州来,挨打也是白挨打,因此不敢反抗。挨了杖击之后,官差给他上了枷锁,押往洛阳。 李兴走了之后,折德扆又领了李处耘来到正堂。折从远问道:“你多大了?”李处耘道:“我刚满十六岁。”折从远点了点头,道:“看你身形单薄,弱不禁风,又是弱冠之年,本刺史不忍心加罪于你,你走罢。”按说话说到这里了,李处耘纵然不千恩万谢,也该见好就收。殊不知他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倔强,道:“刺史觉得我没有罪而放我走,我就走。若是见我年轻而放过我,我偏偏不走了。”一言既罢,竟然坐到了堂下。梗着脖子,一付打死也不走的模样。 折从远微微一笑,道:“这有甚么分别吗?”李处耘道:“你怜悯我年轻而放过我,是为徇私枉法。我分明无罪,怎能一生背负这样的罪名?你若是觉得我有罪,尽管量罪处罚,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叫李处耘。”折从远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能明辨是非,本官若是判你有罪,那可真是颠倒黑白了。”折德扆道:“刺史不过试探你而已,已经查明,罪在李兴,你可以走了。”李处耘道:“你能禀公断案,看来不是个糊涂官。李兴呢?你处斩了他吗?”折从远道:“本官下令打了他二十大板,押往洛阳了。”李处耘霍然而起,道:“他劫掠财物,杀人无数,只打二十个板子就算了吗?”折从远道:“他在洛阳犯案,自有河南府依律治罪,本官无权过问。”李处耘嘿嘿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惧怕张彦泽老贼,因此不敢治李兴的罪,看来你也是怕事的官,真是官官相护。” 折德扆见他言辞无礼,断喝道:“刺史说的很明白了,李兴抢劫钱财是在洛阳犯的案,府州无权过问。刺史已经派遣公差将他押往洛阳,交付河南府审理。”李处耘仍然不服,道:“他之罪行罄竹难书,该当就地处斩,千刀万剐,大快人心。”折德扆正色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恣意妄为,岂不乱了国法?”李处耘无话可说,垂首不语。只听到折德扆又道:“你说刺史怕事,那可真是冤枉他了。陛下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几次下诏,把府州交给契丹,刺史始终拒不奉诏,这是胆小怕事吗?你何曾见过胆小懦弱之人敢于违抗天子诏令?要不是看在你年轻,少不更事,早就乱棍打出去了。” 李处耘闻得此言,不禁耸然动容,知道自己错了,当下跪在地上,道:“折刺史,我错了。”折从远肚量恢宏,不以为意,道:“不知者不罪,本官不会因为你出言无状就会怪罪你的。”顿了一顿,语重心长道:“你年轻气盛固然勇气可嘉,不过失之于刚直固执,恐怕不能长久,日后须得心平气和一些。”他乃谦谦长者,又有惜才之意,故而这般谆谆告诫规劝。李处耘终究年轻气盛,撇了撇嘴唇,心中不以为然。 正说之间,折德愿快步走进大堂,道:“禀告刺史,契丹兵马来到城外了。”他们虽是父子,可是说到公事,都是公事公办,不以父子相称,而以官职相称。折从远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问道:“有多少契丹兵?谁是主帅?”折德扆道:“契丹主帅是个文官,不知其名,一行约有步骑五百人。”折德扆怒道:“五百人就想破城而入,太小看府州了。”折从远一生都十分谨慎,道:“不要小看了敌人,说不定这五百契丹兵马十分骁勇,难缠的很。”折德扆道:“刺史教训的是。”折从远道:“出去瞧瞧。”李处耘道:“我也要去。”折从远道:“你没有罪,可以回去了。”李处耘道:“打契丹怎么能少得了我?”折从远道:“兵险战危,刀枪无眼,你小小年纪,最好避而远之。”李处耘道:“刺史不知道我箭无虚发吗?我愿为先锋,杀退契丹兵马。”顾盼之间,神情极其自负。折从远想了一会,道:“好罢,跟本刺史来。” 一行人登上北面城墙,军民持刀握枪,早已严阵以待。只见城下数百契丹兵马。二百骑兵是契丹人,都身穿左衽衣裳,髡发露顶,有的还带着耳环。另外三百步兵则是汉人,每一个都手持长矛。折从远居高临下,眼见契丹兵马步骑杂乱,不成队列,心中冷笑。城下一名四旬晋朝官员大声道:“折刺史,我乃刑部郎中李涛,奉陛下之命宣读诏书,请你打开城门。”折从远道:“你和这些契丹兵马在一起,究竟是甚么诏书?”李涛当下在马上宣读了割让府州的诏书,又道:“折刺史几次拒不奉诏,因此陛下又遣我来。”顿了一顿,又劝道:“折刺史拒不交出府州,固然忠心报国,可是陛下早已下诏,割让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大势所趋,请折刺史不要再固执了。陛下还说了,折刺史心系社稷,是有功之臣,交割完毕之后,随我一同入朝。”折从远想都没想,道:“请李朗中回京师转告陛下,就说臣折从远不能奉诏。”言罢跪下,对着诏书拜了三拜。 李涛嗟叹一声,道:“折刺史屡次拒不奉诏,气节刚直不阿,我很佩服,也无话可说。”又对身边的契丹文官道:“刘长史,我已经宣读了晋主的诏书,可是折刺史拒不奉诏,我也没有办法,是动武还是讲和,你自己拿主意罢。”又对城上的折从远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回京师复命了,一定将刺史的话转告陛下,望折刺史善自珍重。”说完领了随行护卫告辞而去。 那契丹文官对着城上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乃灜州长史刘延祚,奉契丹皇帝之命接收府州,请你打开城门。”折从远正色道:“契丹皇帝是你的皇帝,又不是本官的皇帝,他要本官打开城门,本官就要打开城门吗?”刘延祚道:“晋主已经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的土地及人口,只有府州还未交割,大势所趋,折刺史还是识时务的好。”顿了一顿,又道:“我从前是灜州长史,也想忠心报国,可是晋主视燕云十六州、河西诸州如同敝履,说割让就割让,毫不含糊。他屡次下诏,要你交出府州,你又何苦为他卖命?”折从远厉声道:“住嘴,你自己做了亡国奴,还要攀扯上陛下,当真鲜廉寡耻。你卑躬屈膝,舔契丹人的脚底板,做契丹人的走狗,以为天下之人都和你一样无耻吗?” 刘延祚给骂的狗血淋头,不禁七窍生烟,口鼻冒火,终于恼羞成怒,道:“折从远,我好心好意劝你归降,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兵临城下,纵然回心转意,想投降也晚了。”折从远朗声长笑,道:“我誓与府州共存亡,没有投降的那一天。你要战则战,不战则滚回契丹。”刘延祚据理力争,道:“晋主已经割让了府州,府州现在就是契丹的土地,要走也折刺史走。”折从远指着城楼上的旗帜,问道:“你认识大旗上绣的是甚么字吗?”刘延祚抬头眺望,城楼上大旗迎风招展,正中间绣着一个斗大的‘晋’字,当下道:“是晋字。”折从远冷笑道:“亏你这认贼作父之徒认得出是晋字。”刘延祚理直气壮道:“是晋主割让了土地和人口,又不是我做的主。” 折德扆道:“府州军民齐心戮力捍卫府州,若不服气,就来战罢。”李处耘早就等不及了,道:“折刺史,给我一队兵马,我出城杀败他们。”折从远镇定如恒,缓缓道:“咱们以逸待劳,不要着急。”折从远拒不奉诏,刘延祚进不了城,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也不能复命。他本是灜州长史,于行军打仗、冲锋陷阵乃是门外汉,进退两难之际,契丹骑兵鼓噪起来,叫嚣着要与晋军在城外决战。折从远并不理会,对两个儿子道:“府州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居高临下,最是易守难攻。咱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与敌人对战,不要心急,一定要牢记‘以逸待劳’四字。”他有意锤炼二子,都委以兵马都校之职,冀望他们日后能独当一面。折氏兄弟齐声说是。 刘延祚虽是文官,却也看得出府州山形地势崎岖险峻,易于防守。若是强行攻城,势必伤亡惨重。于是转动念头,道:“折从远,你誓与府州共存亡,敢不敢出来决战?”折从远并不上当,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敢不敢攻城?”刘延祚昂首大笑,道:“我还倒你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原来竟然是个胆小鬼,当真看走眼了。”折从远耐心极好,并不发怒,冷笑不语。折氏兄弟却各自大怒,折德愿道:“父亲,他辱骂于你,我要出城与他决战。”折从远正色道:“他使得是激将法,你们看不出来吗?若是出城,岂不中了他的奸计?”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定记住,心浮气躁乃是兵家大忌。”折德愿咬了咬牙,在城上重重击了一拳。 刘延祚又道:“折从远,你这个缩头乌龟怎么不说话?”折从远沉得住气,但是李处耘却忍无可忍,拿起一张木弓,大喝一声‘看箭’,射了一箭。但是距离太远,羽箭没有射到刘延祚跟前,就已经落在地上了。李处耘又射几箭,结果都是一样。契丹兵卒当下吹口哨喝倒彩,及尽鄙夷不屑之能事。刘延祚见折从远坚守不战,犹是气急败坏,想到了一记损招,道:“给我骂,给我大声骂。”契丹兵当下挥舞兵刃,破口大骂起来。汉人骂的话听到懂,可是契丹人骂得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总之没有一句好话。 折从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吩咐城上军民对骂。两军一边在城上,一边在城外,就这么隔空对骂。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将对方的十八辈祖宗骂了无数遍。起初契丹一方大呼小叫,骂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可是天气酷热,最后一个个骂得口干舌燥,骂声也渐渐小了。反而晋军一方,一面喝着凉茶一面轮番大骂,声音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将城下的骂声压了下去。 折从远似乎观看优伶演戏一般,神情自若,好整以暇,道:“你们看敌军没有携带辎重粮草,心想着宣读完诏书,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城了,因此着急的是他们。”李处耘道:“可是他们在辱骂咱们。”折从远微微一笑,道:“他们在骂咱们,咱们不也在骂他们吗?笑骂由人,由他们折腾好了。”在李处耘的心中,执戟横槊,仗剑纵横,策马扬鞭。箭射敌军,脚踹敌营,才是打仗。这么两军对骂,你骂过来,我骂过去,简直形同儿戏。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生轻视之心。 刘延祚起初以为李涛宣读完石敬塘的诏书,折从远奉诏打开城门,双方交接,万事大吉。殊不知折从远竟然拒不奉诏,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事先没有准备,携带的干粮清水只够一日之需,一日之后,是撤退还是攻城呢?攻城没有必胜的把握,撤退又无法交代,心中好生委决难下。众兵又累又渴,坐在地上,又的赤着上身,又的把衣裳顶在头上,一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迷。 折从远起初坚守不战,正是兵法中的疲兵之计,敌军锐气消磨殆之后,才是出兵的时候。眼见火候到了,当下道:“折德扆,折德愿。”折氏兄弟齐声道:“下官在。”折从远道:“你们各领一百名骑兵出击。”折氏兄弟领命说是。李处耘道:“我也去。”折从远颔首准允。李处耘大喜,道:“给我一匹快马,多备些羽箭。”折从远嘱咐道:“所谓兵无常法、兵不厌诈,你们点齐兵马之后,不要擂鼓,不要呐喊,悄悄打开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城去,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折德扆道:“下官明白。”说着带领军士下了城楼。 来到城下,折德扆召集二百名骑兵,把李处耘编进自己的队伍,道:“刺史有令,我和折德愿各领一百名骑兵,悄无声息冲出城去,交战之前,不许鼓噪不许呐喊,听到没有?”众兵齐声答应。折德扆又道:“上马。”众兵当下各自翻身上马,有的拔出腰刀,有的拿起弓箭。折德扆做了个手势,两名军士当下打开大门。折德扆高擎陌刀,一马当先,冲出城门。二百骑兵旋风一般冲出城门,卷起漫天沙尘。他们谨记军令,全都紧闭嘴唇,一声不吭。除了马蹄声响和马匹嘶鸣声,没有一个人呐喊,动静不算太大。队伍距离契丹兵只有百步之遥的时候,刘延祚方才发现,当下大叫:“不好了,晋军杀出城来了。”他反应敏捷,想都没想,跳上战马,扔下兵卒,只身逃往北方。 及至近处,折德扆方才大声道:“杀啊!”挥动陌刀,劈中一名敌兵。陌刀长约五尺,手柄长约两尺,刀锋长约三尺。说起来是刀,实则形如宽剑,两边都是利刃。陌刀乃是唐朝军中利刃,唐亡之后,就很少见了。其实折德扆下令之前,李处耘就已经弯弓射中了一名契丹骑兵。他驰马来回穿插,忽东忽西,宛如闪电一般。连珠箭发,每一箭都射中一名敌兵,当真箭无虚发。折氏兄弟带领骑兵冲进敌军,来回横冲直撞,先将敌军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 刘延祚临阵脱逃,契丹兵卒士气瞬间瓦解崩溃,无心恋战。汉人兵卒当下扔下刀枪,弃械投降。契丹骑兵纷纷跳上马背,仓皇北逃,来不及上马的契丹骑兵则被府州骑兵斩杀。李处耘眼见六七十骑契丹骑兵逃向北方,当即驰马追杀。折德扆道:“弟弟,你清理战场,把俘虏押进城去,我带领骑兵追杀敌军。”不等折德愿答应,早已驰马奔远了。 李处耘单骑追赶敌军,眼见一名契丹骑兵落在最后,大声道:“你往哪里逃?”那契丹骑兵刚刚转头看了一眼,羽箭射中背心,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栽倒在地。疾驰四五里路,前方一片柳树林,柳丝如雨,茂密繁盛。契丹骑兵勒马于柳树林外,恭候李处耘的大驾。李处耘虽然落了单,但是毫不畏惧,马匹丝毫没有停顿,径直冲向契丹骑兵。大叫声中,羽箭连射,又有数名契丹骑兵中箭。他虽然胆大,却不莽撞,知道在空旷开阔的地方,决计不是数十名契丹骑兵的对手,于是冲进柳树林,与契丹骑兵周旋。契丹骑兵大声呐喊,杀进树林。 李处耘在前面跑,契丹骑兵在后面追,背后受敌,大为不利。他当下伸手一按马鞍,腾空而起,落在马鞍之后,成了背对着马头,面对着契丹追兵。他纵声大笑,弯弓射箭,追在最前面的三名契丹骑兵中箭倒地。契丹骑兵想不到他弓马如此娴熟,无不震惊胆寒。有人大叫一声,不再追赶,奔出柳树林。契丹骑兵刚出柳树林,正好遇上折德扆领兵追来。双方或是射箭或是短兵相接,一场恶战下来,只有四五名机灵的契丹骑兵逃走,其余骑兵要么给羽箭射中要么死于刀下。 回到府州,折德扆和李处耘登上城楼。折从远道:“你们安然无恙都回来了,很好。”折德扆道:“此战俘虏了三百名汉人兵卒,斩杀了近二百名契丹骑兵,缴获了近二百匹良驹。李处耘射杀了三四十名契丹骑兵,功劳最大。”折从远看着李处耘,赞许道:“你小小年纪,竟然箭法出神入化,当真难得。”李处耘不骄不矜,道:“我五岁就骑马射箭了,论说箭法,天下没有几个人胜的过我。”折从远点了点头,问道:“你愿意留在府州吗?”他运筹帷幄,精通兵法,李处耘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下道:“我愿意留在府州,助刺史抵御契丹。”折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说好,道:“你箭法好,以后抽出时间教军民射箭。” 李处耘答应一声,又道:“此战敌人太少,打得不够尽兴。”折从远道:“你不要着急,日后还有许多仗打,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折德扆见父亲没有丝毫喜悦之情,问道:“咱们大获全胜,刺史为何不高兴?”折从远微微一笑,道:“此战你们独当一面,我很欣慰。不过刘延祚大败,契丹怎会置若罔闻?不出所料的话,契丹兵马不久之后就会大举来袭。”李处耘道:“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刺史不必心急如焚,契丹兵马不来则已,若敢来犯,管教他们有来无回,悉数亡命于府州城外。”折从远道:“要是单单只是打仗,那就容易了。不打仗的时候,人们终归要吃要喝。你们加紧备战的同时,带领军民,赶在契丹大举侵袭之前抢收城外的庄稼。坚壁清野,一粒粮食也不能留着敌军。”折氏兄弟领命说是。 第二回 过山虎闹市逞凶狠 醉老兵树林施绝技 后晋天福二年三月十三日,石敬塘的车驾前往汴州。五月初五,将汴州内城改为大宁宫,正式定都汴州。升汴州为东京开封府,原国都洛阳为西京。文武百官也随驾迁居开封,赵弘殷一家老小也由洛阳迁居开封。他是护圣军的一名军官,和别的军官一样,居住在护圣军营后面的大院里。大院里有三四十排,二三百间房屋。军官们既是同僚,又都拖家带口,各家穿门走户,十分熟络。每天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小孩们嬉戏打闹,气氛热闹非凡。 一晃过了三年,赵家的次子赵匡胤已经十三四岁了。只因长子赵匡济早年夭折,他就顺理成章,成了赵家长子。赵弘殷弓马娴熟,骁勇善战,武功不俗,在赵匡胤五六岁时,就亲自传授骑射弓箭等武艺。冀望他练好武艺,成年之后和自己一样,投入军中,做个军官。赵匡胤生性好动,天赋异禀,正是练武的好苗子。几年勤学苦练,虽然脸上带有稚气,可是骨骼粗壮,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只比父亲矮半个脑袋。他出入护圣军营比自家还要方便,时常向军官们请教武功。军官们见他虚心求教,自是指教点拨一二,犹是获益匪浅。虽然年纪幼小,身手已然不凡。他于刀枪剑戟诸多兵刃之中尤其偏好棍法,棍法施展开来,矫若惊龙,虎虎生风。 这日赵匡胤又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习练棍法,他的母亲杜氏和贺景思的妻子贺夫人、韩伦的妻子韩夫人,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十七八个小孩坐在地上观看赵匡胤练习棍法,除了韩伦之子韩令坤之外,别的男孩要么不足十岁,要么是女孩,自是不谙武艺,除了看热闹甚么也不懂。韩令坤比赵匡胤年长四岁,今年已经十七八岁了。他的肤色比赵匡胤白皙三分,一张国字脸,两道眉毛又短又浓。虽然年轻,可是英气逼人。他和赵匡胤一样自幼习武,志趣相投,整天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比亲生兄弟还要亲密三分。他身畔坐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正是贺景思的女儿贺贞。她头上束着双髻,脸庞粉粉嫩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一张樱桃小嘴,端的俏丽可爱。 这时军营里传来鼓响,赵匡胤知道护圣军操练的时候到了,于是放下木棍,道:“德顺哥哥,护圣军操练了,咱们过去看看罢。”‘德顺’是韩令坤的字。韩令坤心中正有此意,当下说好,说着站起身来。贺贞道:“我也要去。”韩令坤皱眉道:“你是小女孩,不能看这种热闹。”贺贞见他反驳,于是对着赵匡胤道:“元朗哥哥,我也要去。”赵匡胤见她央求之情,形于辞色,顿时心软,点头道:“好罢。”赵匡胤和韩令坤大步流星而行,贺贞身形瘦小,走不快路,远远落在了后面,道:“元朗哥哥,你等等我。”赵匡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当下大步走回贺贞身边,伸出右臂将她抱起。贺贞的头顶刚到他的腋下,又兼之身形瘦弱,抱起来毫不费力。 韩令坤眼见赵匡胤抱着贺贞大步走来,忍不住埋怨道:“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凑热闹,真是瞎捣乱。”贺贞受了数落,白白嫩嫩的脸上满是不悦,撅起樱桃小嘴道:“你不好,元朗哥哥好。”韩令坤自认为是大人了,不与这个黄毛丫头拌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接下句。 钻过围栏,就是护圣军的军营了。沿着围栏走到空地旁,他们背倚围栏而坐,只见赵弘殷、韩伦等军官正在督促军士操练。韩令坤抬手而指,道:“那是赵叔叔和我父亲。”只见他们二人头戴铁盔,身穿皮甲,腰间系着牛皮护腰,下面是皮护裙,脚上乌皮靴。上千名军士持枪操练,或刺或扫,动作整齐划一。呐喊声响彻云霄,气势浩大。韩令坤满脸羡慕之色,只看得眉飞色舞,道:“我阿父说过了,再过一二年,也要我从军。”赵匡胤道:“你去从军,就没有人陪我练武了。”韩令坤笑道:“就算我从军了,咱们还是好兄弟,一样还能在一起练武。” 正说之间,一名老兵趔趔趄趄走了过来,和赵匡胤他们一样,背靠围栏,坐在地上。他六十多岁年纪,头发散乱,花白的胡须和头发差不多长。眼神浑浊,灰蒙蒙的,仿佛一双死鱼的眼珠。一身军服又破又脏,头发和军服上满是乱草。懒洋洋的倚着围栏,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赵匡胤和韩令坤和他是老熟人了,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喂马的老兵,好酒贪杯,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因膝下没有子女,无依无靠,指挥使同情可怜,故而没有开除他的军籍,留在军中喂马。好在他虽然日在醉乡,却不敢疏忽本职,把军马喂得膘肥体壮。他无名无姓,也没有一个朋友,整天喝得东倒西歪,因此谁都瞧不起。 韩令坤笑道:“老兵,你又在偷懒?”那老兵并不理会,解下挂在腰带上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噜噜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道:“又来了一批烈马,你们敢不敢试试?”韩令坤闻言大喜,站起身来,道:“我就喜欢骑烈马了。”那老兵嘿嘿一笑,道:“喜欢就跟我来罢。”韩令坤道:“还等甚么,走罢。”那老兵喝得晕晕乎乎,半天站不起来,道:“你过来扶我一下。”韩令坤走上前去,闻到老兵身上酸臭无比的气味,当场就要呕吐出来。捏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多少天没有洗澡了?”那老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道:“不是几天没有洗澡,而是好些年没有洗澡换衣服了。”韩令坤道:“你这么肮脏邋遢,难怪没有人理你。”那老兵不以为然,道:“不理就不理,我很稀罕吗?”说着说着,竟然自己站起来了。只是犹如风中的荷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韩令坤道:“你站稳了。”想要上前搀扶,可是害怕他身上酸臭气味,终于还是收回了双手。那老兵道:“走罢。”踉踉跄跄,往前而行。往前走三步,却要倒退一步半步。 赵匡胤道:“贞儿妹妹,我们要去骑马,你自己回去罢。”贺贞道:“我也要和你骑马。”韩令坤道:“烈马会踢人的,你自己回去罢,不要跟来。”贺贞不愿意回去,撅起小嘴,摇了摇头。赵匡胤道:“我送你回去。”抱起贺贞,钻出军营,把她送到了家门口。杜氏见儿子放下贺贞扭头便走,问道:“你慌慌张张,又去做甚么?”赵匡胤头也不回,道:“我要去骑马。”这句话说完,早在一箭之外了。杜氏皱眉道:“这孩子,都快和他阿爹一样高了,还是这么贪玩。”韩夫人笑道:“德顺也是一样,男孩终归是贪玩一些,由他们闹罢。” 赵匡胤一口气奔到马棚,只见马棚里栓满了军马。韩令坤正坐在一匹枣红马上,此马还没有驯服,因此没有装上辔头和马鞍。它身形修长,长长的鬃毛,浑身都是肌肉。全身油光水滑,看上去像一张红色的锦缎。它性子十分暴烈,一边嘶鸣,一边四蹄踢踏,把背上的韩令坤颠簸的东倒西歪、摇摇欲坠。枣红马忽然鸣叫一声,两只前蹄用力一登,似人一般站立起来,一举将韩令坤掀倒在地上。它似乎怀恨韩令坤骑到身上,掀翻韩令坤之后,后蹄蹴出。幸亏韩令坤反应敏捷,手疾眼快,急忙滚开,才没有给马蹄踢中。 韩令坤一跃而起,道:“这匹马太烈了,我驯服不了。”那老兵嘻嘻而笑,道:“原来你也没有多大的本事。”韩令坤不服,道:“你有本事就骑上去试试。”那老兵摇头道:“我只喂马,不驯马。再说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这么折腾。”赵匡胤问道:“我能不能试试?”那老兵道:“不怕死就试罢。”赵匡胤轻手轻脚走到枣红马身旁,伸手摸了摸它的颈子。枣红马似乎充满敌意,龇牙咧嘴一阵嘶鸣。赵匡胤趁其不备,纵身提腰,轻轻松松跃上马背。枣红马当下又踢又叫,上下颠簸,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奋蹄扬鬃。赵匡胤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两只手抓住马鬃,仿佛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左摇右晃,可是始终没有摔下马背。 枣红马挣扎一阵,终于停下了身形,看样子是驯服了。韩令坤道:“元朗,你总算驯服了它。”话犹未了,枣红马竟然迈开四蹄,冲出了马厩。赵匡胤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背。总算他手疾眼快,快要摔落的时候,抓住马鬃。枣红马腿力矫健,迈开四蹄,如同一团火球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赵匡胤唯恐伤到了人,大声喝止,可是它竟然充耳不闻。好在极其聪明,总能自己避开行人,没有闯祸。奔到城门的时候,枣红马忽然两只后蹄一蹬,马臀急抖,将赵匡胤甩了出去。赵匡胤飞了出去,脑袋撞中城墙,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撞得脑袋似乎裂开了一般,眼前金星迸射,许久才缓过神来。伸手一摸,头顶一个拳头大的包,仍然巨痛不减。他并不服输,一定要驯服枣红马,当下奔出城门,只见枣红马正在路边休息。当下跃上马背,道:“虽然你摔了我,可是我却不恨你,有本事你再摔一次试试。”眼见枣红马不再挣扎,又道:“你要是听话,就回去。”枣红马极通人性,似乎明白他在说甚么,于是缓缓走进城门。 还了枣红马,回到了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火焰跳跃,散发着昏暗的火光。小妹正在逗两岁的弟弟赵匡义玩耍,父亲坐在椅子上。母亲杜氏一见赵匡胤回来,顿时神情不悦,道:“小妹,你抱弟弟到里屋去。”小妹答应一声,道:“咱们到里屋去玩。”抱起赵匡义进了里屋。杜氏板起脸庞,问道:“野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赵匡胤不敢隐瞒,道:“孩儿驯马去了,因此回来晚了。”赵弘殷颔首道:“喂马的老兵跟我说了,他没有说谎。”杜氏道:“就算没有说谎,也不能这么晚才回来啊。你瞧瞧自己,整天就知道贪玩,甚么时候才能长大?”赵弘殷道:“今天韩伦跟我说起了韩令坤,再过一年半载,等韩令坤再大一些,就要他当兵。我想再过几年,也让元朗当兵。” 杜氏却有不同的见解,摇头道:“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不希望他长大当兵。”赵弘殷笑道:“他眼下只十三四岁,现在说这些,早了一点,以后再说罢。”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元朗,你只比阿爹矮半个头,半大不小的,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你阿娘要带妹妹弟弟,又要操持家务,忙里忙外,着实辛苦。不说要你做多少事,扫扫地洗洗碗,为你阿娘分担一点,总是应该的。”赵匡胤当下应声说是。赵弘殷见他总算听话,点了点头,道:“饭在厨房里,自己去吃罢。”赵匡胤答应一声,走进厨房。厨房里也点着一盏油灯,矮桌上放着几张面饼和半碗汤。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抓起面饼大啃起来。他虽然年纪小小,可是饭量极大,风卷残云一般啃完五张面饼,又把半碗汤喝的涓滴不剩,才觉得饱了。 这天杜氏包了饺子,给赵匡胤两个铜钱,要他打瓶醋回来。赵匡胤拿了铜钱和醋瓶子,出了大院。没走多远,只见那喂马的老兵脚步踉跄,和一群人撞了个满怀。这群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獐头鼠目,乃是开封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当中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件敞胸单衣,露出胸前的猛虎刺青,乃是众混混的头目。他练过武功,而且力大无穷,因为胸前刺有猛虎刺青,外号‘过山虎’。他带领众混混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人人畏之如虎,便是官府也无可奈何。 那老兵撞到的人正是过山虎,过山虎顿时火冒三丈,骂道:“糟老头子,没有长眼睛吗?”那老兵畏畏缩缩,点头哈腰道:“没有看见,没有看见。”过山虎一双铁拳打遍开封没有敌手,逞凶斗狠惯了,当下抬腿把那老兵踢倒,滚了几滚。赵匡胤见状,侠义之情,油然而生,上前严辞质问道:“你怎么胡乱打人?”过山虎原本踢倒那老兵就算了,哪知赵匡胤这个黄毛小子竟然冒了出来,当下恶声恶气道:“大爷就是打人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服气吗?”赵匡胤亢声道:“你打人就是不对。”过山虎嘿嘿笑道:“大爷想打人就打人,从来不问对错。”一个蓄着老鼠胡须的汉子欺负赵匡胤小小年纪,骂道:“小屁孩儿,不要多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赵匡胤道:“我不滚。”说着搀起了那老兵。 老鼠胡须的汉子见他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倔强,怒道:“不滚开连你一起揍。”说着挥拳击出。赵匡胤提手砸出醋瓶子,正中他的脑袋,随即一招‘扫堂腿’,将他扫到在地。老鼠胡须的汉子额头给醋瓶子砸破,鲜血直冒,痛的在地上又滚又叫。双手乱抹,抹得满脸都是血迹。过山虎一眼就看出赵匡胤身怀武艺,一阵冷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是习武之人,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赵匡胤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梗起脖子道:“比就比,我还怕你吗?”过山虎吼叫一声,双手握成虎爪形状,揉身扑出,正是一招‘猛虎扑食’。赵匡胤不退反进,一招‘金鸡独立’,单拳击向过山虎面目。原本以为过山虎会知难而退,早已想好了下面的招式。不论过山虎如何躲闪,一招‘左右开弓’,都要打中他的要害。他想的虽然很好,可是过山虎却不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去做。转身出腿,使了一招‘猛虎扫尾’,右腿踢向赵匡胤肋部。赵匡胤虽然出掌挡住,可是这一腿力道沉浑刚猛,势如千钧,给踢得退了几步。 过山虎道:“小东西,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啊。”鄙夷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岂能轻易服输,当下喝叫一声,纵身而上,抬掌劈出。过山虎见招拆招,显得好整以暇。街上的往来行人见他们吼叫连连,拳来足往,打得热闹非凡,纷纷驻足观望。 过山虎目露凶光,力贯四肢,拳势如风,逼得赵匡胤连连后退。忽然他左臂急伸,抓住了赵匡胤的衣领。大吼一声,右拳直击而出。赵匡胤见他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无法躲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右拳击来。正在这紧要关头,那老兵滑步而出,抓住了过山虎的右腕。过山虎只觉得手腕似乎给铁钳夹住,无论如何挣扎,却挣之不脱,不禁惊怒交集,神色大变。 那老兵慢慢道:“要打架咱们出城去打,不要伤了这孩子。”旁边的混混们纷纷嚷道:“出城打就出城打,还怕打不死你这醉醺醺的糟老头子吗?”混混们不明就里,以为那老兵年迈体弱,经不起三拳两脚。过山虎却知道能封住自己招式之人,绝非泛泛之辈。那老兵松开了手,道:“走罢。”过山虎知道了那老兵深藏不露,但是武功高到甚么地步,却不得而知,也想试一试他的深浅,道:“请。”言罢大步往城门走去。 赵匡胤见那老兵步履蹒跚,跟着众混混后面,问道:“老兵,你行不行啊?”关切担忧之情,显露无遗。那老兵笑道:“你怕老兵给他们打死是吗?老兵虽然上了岁数,可是骨头还算硬朗,受得了几拳。”赵匡胤终究放心不下,追上前去,道:“我陪你去城外。”早就把打醋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老兵道:“你不是那人的对手,不害怕吗?”赵匡胤咬了咬牙,道:“虽然打不过,可是却不怕。”那老兵嘻嘻一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些骨气。” 两拨人一前一后来到城外树林旁,过山虎众人先到一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过山虎道:“看不出你是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请问高姓大名?”赵匡胤闻得此言惊奇万分,无论怎么看,那老兵都是个佝偻邋遢的糟老头子,和武学高手沾不上半点边。那老兵摇头道:“我没有姓名,也不是甚么高手。你不认识我,不过我知道你,你的外号是‘过山虎’,练得是雁门关金虎堂的武功。招式看上去虽然凶狠,可是还没有练到家。”过山虎恶狠狠道:“你既然瞧不起我的武功,那么我来试试你的身手。”话声刚落,已然提拳击了出去。他用心险恶,出招之前毫无征兆,力贯于臂,拳势又快又猛。 那老兵滑步斜身,右手压住过山虎的拳头,顺势往旁边一带,正是四两拨千斤的精妙武学。与此同时,足底踢中过山虎的膝盖。过山虎一身横练功服,早已练就皮粗肉糙,铁骨钢筋,纵然膝盖中击,铁塔一般的身躯只是晃动几下而已。倏然之间,那老兵腰也不驼了,浑浊迷离的眼睛变得精光四射。整个人精神抖擞,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赵匡胤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是真的,揉了揉眼睛。可是千真万确,那老兵变成了武学高手。 过山虎左腿膝盖给踢裂了,感觉到一阵锥心刺痛,犹是勃然大怒。忍着刺痛,怒吼不绝,招式连发。顿时拳影重重,掌声霍霍。那老兵大呼小叫,左躲右闪,看似身形笨拙,可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过山虎的拳势。赵匡胤修为尚浅,没有看出那老兵武功远在过山虎之上。但见过山虎拳法凶猛,力道沉浑。那老兵仿佛一片落叶,给拳风扫得东摇西晃,惊险万分,岌岌可危。不禁替那老兵担心,早已攥紧双拳,只要他中招遇险,便既上前解救。 过山虎拳法虽快,可是那老兵总能化险为夷。不仅如此,还寻隙捣暇,或掌击或足踢,每次都打中过山虎的左腿膝盖。打到第三次时,过山虎左腿膝盖骨碎成了数块。他痛的龇牙咧嘴大叫,偌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已经站不稳了。一名混混问道:“你怎么了?”过山虎道:“我左腿膝盖骨给他打碎了,宰了他。”众混混拔出牛角尖刀,团团围住那老兵。赵匡胤见这帮亡命之徒动起了凶器,生怕老兵寡不敌众,急道:“老兵快走。”过山虎怒道:“你们逃不掉了。”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抡起拳头击向赵匡胤胸膛。赵匡胤看出他行动不便,不与他缠斗,绕到后面,往他腰眼打了一拳。 与此同时,一名混混持刀刺出。那老兵劈手夺下尖刀,抬腿将那混混踢翻在地。抖手射出尖刀,刀光划出一道白光,宛如白色的闪电。过山虎忽然惨叫道:“我的屁股。”原来尖刀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屁股。顿时鲜血淋漓,染红了裤腿。他原本天性凶狠暴虐,带领混混们欺凌百姓,横行无忌,不知道‘惧怕’两个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现在膝盖被打碎,屁股上中了一刀,心中一阵莫名的寒意,竟然感到恐惧害怕了。尖刀扎在屁股上,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赵匡胤大笑,招了招手,道:“过来打啊。”过山虎见他满脸挑衅神情,气的肺为之炸,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大爷身上有伤,一定拆了你的骨头。” 那老兵打断一个混混的臂膀,问道:“他说甚么?”赵匡胤道:“他说要拆了我的骨头。”那老兵道:“好罢,这家伙怙恶不悛,犹是逞凶,老兵再赏他一刀。”话犹未了,又抖手射出尖刀。他手法及准,这一刀刺中过山虎另一半屁股。过山虎痛得连蹦带跳,嗓子都叫哑了。赵匡胤见他屁股上扎着两把尖刀,好似牛头一般,情状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当下抚掌叫好。那老兵以同样的招式,打断众混混的臂膀,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赵匡胤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武学,自是看得瞠目结舌。众混混有的疼得满地打滚,有的坐在地上嚎叫。过山虎原本想溜之大吉,可是膝盖骨碎裂,屁股上刺了尖刀,实在走不动,想逃也逃不了。 那老兵拿着牛角尖刀走到过山虎面前,问道:“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过山虎已然肝胆俱裂,只见那老兵手持尖刀晃来晃去,满是汗珠的脸上充满了恐惧,道:“前辈饶命。”那老兵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秉性,仗着人多势众,打起架来不要命,耍起无赖来不要脸。平日欺行霸市,打架斗殴,没少做缺德事罢?”过山虎神情变幻,道:“没有,没有。”那老兵道:“不管有没有,原本与老兵没有干系。不过今天你们惹到咱们爷俩,终究要出手教训一番。”过山虎道:“晚辈不知道前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前辈大人有大量,请你高抬贵手,饶了咱们。”那老兵嘿嘿一笑,道:“饶你们不难,不过以后招子放亮一些,若是再敢无礼,割断你的喉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着用尖刀做了个割断喉咙的手势。过山虎咽了一口口水,信誓旦旦道:“晚辈不敢了,再也不敢无礼了。”那老兵道:“老兵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滚罢。”过山虎如蒙大赦,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众混混搀扶他,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赵匡胤笑道:“老兵,想不到你竟然是身怀绝学的高手。”那老兵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弯腰驼背,眼神无光,道:“老兵是个烂醉如泥的老醉鬼,不是甚么高手,你看错了。”赵匡胤见他不承认,又是好奇又是大惑不解,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道:“你明明是武学高手,为甚么要隐姓埋名?”那老兵摇头道:“你看错了,老兵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就是一个喂马的老兵,哪有甚么高手?”顿了一顿,又道:“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赵匡胤见他郑重其事,更加好奇,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道:“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说给别人听,告诉阿爹告诉指挥使,让护圣军的人都知道你不是酒鬼,而是隐姓埋名的高手。” 那老兵扭他不过,又是好气又是无可奈何 ,只得道:“好罢,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赵匡胤正色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别人。”那老兵问道:“要是你的嘴巴把不住门,到处乱说呢?”这一问竟然把赵匡胤给问住了,他搔了搔头,断断续续道:“要是...要是我说出去了,就...就...”想到过山虎,又道:“就让我屁股上中刀。”那老兵嘿嘿一笑,道:“这个誓言倒是不错,要是你胡说八道,老兵就像今天一样,一边屁股刺一刀。”赵匡胤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想像过山虎一样。” 那老兵坐到树下,一口喝尽葫芦里的酒,道:“你今天替老兵出头,要不是怕你受伤,老兵决计不会出手。要是往回年轻一二十年,老兵一掌就能打碎过山虎的膝盖骨,何必像今天这样费劲?”赵匡胤坐在他的对面,聚精会神的谛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哪知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了下文,问道:“没有了吗?”老兵道:“我说完了。”赵匡胤问道:“你以前是做甚么的?为甚么要隐姓埋名,混进军营喂马?”闻得此言,老兵神情一阵黯然。沉默良久,方道:“我师出武学大派,只因年轻时不懂事,违反了门规,给逐出了师门。”赵匡胤问道:“你那时在甚么门派学武?”老兵摇头道:“说出来有辱师门,不说也罢。” 他叹息一声,又道:“后来我浪迹天涯,到处拜师学艺,不到三十岁就练的一身本事,十八般兵器,乃至飞镖暗器,样样精通。那些年受了许多白眼,也遭了许多罪,只因性情偏激,竟然变得愤世嫉俗了。于是遍访名家高手,到处和人比武,只到有一天遇上了阿佩。”赵匡胤问道:“阿佩是谁?”老兵不答,满是油污泥垢的脸庞竟然浮现出柔情蜜意。阿佩婀娜娉婷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之中,一颦一笑,一嗔一喜,无不叫人沉醉痴迷。可是往事如烟,佳人已逝,此情只可追待。赵匡胤少年心情,老兵越不回答,越要追问。 老兵给赵匡胤打断思绪,气得须发皆张,站起身来,大声道:“你为甚么要打断我的思绪?要不是看在你为我出头的份上,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了。”赵匡胤第一次觌见他大动肝火,眨动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兵余怒未消,犹是胸膛起伏。赵匡胤道:“我不该多嘴,你接着说罢。”老兵大声道:“不说了,不说了。”赵匡胤正听得兴致盎然,当然不肯中断,嬉皮笑脸,缠着老兵不放。老兵道:“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赵匡胤道:“我不插嘴就是了,你说罢。” 老兵又坐回原处,问道:“我说到哪里了?”赵匡胤道:“你说到阿佩了。”老兵点了点头,道:“阿佩是我的妻子,她也是习武之人,武功不比我差,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赵匡胤不禁心想:“他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分不清天南地北,竟然还有妻子。”只听得老兵续道:“我们成亲之后,原本打算归隐,簪花濯足,舞剑邀月,何等逍遥快活?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就有高手上门挑战。一次恶斗之中,阿佩为了救我,一剑给仇家刺中了要害。拖了几天,终于香消玉殒,舍我而去了。”赵匡胤看到他眼眶中流出两行泪水,不禁替他难过,道:“原来阿佩给仇人杀害了。”老兵忽然眼睛闪过一丝杀机,怒道:“阿佩是你叫的吗?”话声未落,劈掌将赵匡胤打翻在地。打完这一掌之后,剧烈的咳了起来。越咳声音越大,最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 赵匡胤爬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关切之情,形于辞色。老兵又咳一阵,喘气道:“以前和人比武,受了重伤,因此落下了毛病,不碍事的。”顿了一顿,又道:“阿佩给仇人杀害了,我生无可恋,原本想抱着她,一起跳下山崖,不论生死,都做夫妻。可是转念一想,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仇家了?我要杀了仇家,给阿佩报仇雪恨。心念既定,于是单枪匹马,找上仇家报仇。我从前结下的仇家太多了,几乎各门各派都视我为异类,必欲除之而后快。纵然我三头六臂,武功再深不可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混进了军营,从此隐姓埋名,做了个喂马的老兵。要不是为了救你,决计不会显露武功。” 赵匡胤听完老兵讲述往事,不觉如痴如醉,过了半晌,方道:“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的老兵,想不到竟然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老兵嗤之以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人敢自称绝世高手?武功高强如我,不也是给众高手打得东躲西藏,无可奈何躲进了军营吗?王不过项,将不过李。王不过项,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将不过李,说的是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们纵横天下,睥睨群雄,单打独斗,世间没有一个对手。武功强如他们,最后又落的甚么下场?”赵匡胤问道:“甚么下场?” 老兵道:“项羽给逼乌江自刎,李存孝落的五马分尸的下场。”赵匡胤道:“我知道十三太保李存孝的故事,传说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徒手打死了猛虎,十几个回合就生擒了武功排名第二的铁枪王彦章。”说到这里,幼稚的脸上满是敬仰羡慕之情,又道:“要是我能练到他那样的武功就好了。”老兵冷笑道:“好甚么好?”赵匡胤想了一会,道:“武功练到第一,没有敌手,就是很好。”老兵骂道:“好个屁,你知道他们都是甚么下场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兵道:“十三太保李存孝武功排名第一,铁枪王彦章排名第二,白马银枪高思继排名第三。高思继被王彦章的回马枪挑死于枪下,自己却又被夏鲁奇生擒,说完‘岂有朝事梁而暮事晋’的话之后,就被斩首了。十三太保李存孝天生神力,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给李克用五马分尸了。这三人都是当世高手,可是又都死的极惨。你想和他们一样,死的惨不忍睹吗?”赵匡胤十三四岁年纪,于生死之事懵懵懂懂,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高手都死的很惨吗?”老兵鼓起眼珠,反问道:“如何不是?”赵匡胤又想了一会,道:“你也是高手,可是还活着呀!”老兵知道他童言无忌,也不着恼,道:“我没有他们的驰骋天下的英雄气概,只配做个稀里糊涂、醉生梦死的老兵。”顿了一顿,又道:“能说的我都说了,咱们回去罢。” 赵匡胤道:“我想拜你为师,请你教我武功。”他自幼习练弓马武艺,又健硕有力,体壮骨坚,自以为身手不凡。每次在大院里练武的时候,一群小孩围观喝彩,大呼小叫。无不佩服羡慕、高山仰止之情,犹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但是看到老兵一人独斗众混混,伤及筋骨,不费吹灰之力。武功之精妙绝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相形之下,自己的武功低微之极,实是不值一提。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闭门造车,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实是井底之蛙。更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老兵断然拒绝,道:“我不会教你武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以后也不要找我。”言罢踉踉跄跄往城门走去。赵匡胤心中大急,伸手阻拦。老兵道:“想和老兵动手吗?”赵匡胤急中生智,道:“不教我武功,就不让你回去。”老兵嘿嘿冷笑,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说着伸手抓住赵匡胤衣领,将他扔了出去。他手上使了巧劲,赵匡胤在空中翻翻滚滚,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虽然昏头转向,可是却不害怕。落在树杈上之后,跳到地面,又拦到了老兵前面。 老兵故技重施,又伸手抓出。赵匡胤这次学到了乖,当下使出一招‘金蛇缠丝’,左手抓住老兵手腕,右臂疾伸,抓向肩膀。老兵道:“金蛇缠丝,这是‘百变擒拿手’的招式。”口中说话,招式变为‘千回百转’,掌心推得赵匡胤转了半圈,右手锁住他的后颈。赵匡胤背对着老兵,于是转身跃起,飞腿踢出。老兵脚步不动,弯腰避让,身体几乎弯成了一个圆圈,道:“这是‘三十六式霹雳腿’。”无论赵匡胤使出甚么招式,老兵都如数家珍,报出名目。赵匡胤佩服的五体投地,退了一步,道:“你懂得真多。”老兵道:“我早年间浪迹天涯,到处拜师求艺,熟知各门各派的武功。你使的这些招数都是军营里的军官教的,他们没有用心传授武艺,你只学到皮毛,未通精髓而已。不过你天资聪颖,竟然练得有模有样。” 赵匡胤双膝跪地,道:“请你传授武功。”这次老兵既不断然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允,而是沉默不语。过了良久,问道:“你为甚么要学武?”赵匡胤道:“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练武,一天不抡棍使拳,就浑身不自在。”老兵道:“既然你天性喜欢武学,咱们又有缘,我教你便是。”赵匡胤大喜过望,道:“多谢师父成全。”说着拜了三拜。老兵却避过身去,道:“我虽然答应传授武艺,却不收你做徒弟,咱们没有师徒的名分。”赵匡胤大惑不解,道:“你为甚么不能收我做弟子?”老兵两眼一翻,道:“老兵的脾气就是这样古怪,你再喋喋不休,一招半式也不传授。”赵匡胤怕他说到做到,不敢再问。 老兵道:“要我传授武艺,须得守我的规矩,第一不许偷盗抢劫,第二不许淫辱妇人,第三不胡滥杀无辜,除了这三条,任你随心所欲。倘若违背今日之誓言,雷劈电殛。”赵匡胤信誓旦旦道:“不偷盗抢劫,不淫辱妇人,不胡乱杀人。”老兵道:“十三太保李存孝骁勇善战,天下无敌,你可知道他为甚么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老兵提高嗓门,当头棒喝道:“那是他骄傲自大,目空一切的缘故。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谁也不放在眼里。行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求情。再想想过山虎,仗着孔武有力,会几手功夫,为非作歹,还不是给老兵打碎了膝盖骨。”赵匡胤道:“我明白了,就算练就一身武艺,也不能仗势欺人。”老兵觉得孺子可教,颔首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你时常出入军营,老兵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秉性淳朴善良,因此才肯传授武艺。每天丑时来马棚,这件事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否则缘分就算尽了。”赵匡胤满口答应。 第三回 醉老兵马棚传武艺 赵元朗初饮小红槽  赵匡胤回到大院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时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醋瓶子打破了,两个铜钱也不翼而飞了,这可怎么回去向母亲交代?在院子外面徘徊良久,没有办法交代,终究还是要回家,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家门。父亲赵弘殷穿着便服坐在桌旁,母亲杜氏一见他走进房门,脸上阴云密布,道:“早上叫你打醋,出去一天才回来,自己跪下。”赵匡胤当下跪在墙边,杜氏拿起鸡毛掸子,道:“你说,干甚么去了?”赵匡胤道:“没有干甚么。”杜氏用鸡毛掸子指的他的背心,道:“学会说谎了是吗?”赵弘殷皱眉道:“说真话。”赵匡胤道:“真的没有干甚么。”杜氏见他仍然倔强,道:“别人都告诉我了,说你在外面和人打架,有没有这回事?” 赵匡胤眼见隐瞒不了,只得道:“阿娘要孩儿出去打醋,到了外面,看见喂马的老兵撞到了人,那人的外号叫做过山虎。他十分凶狠,二话不说,一腿把老兵踢翻在地。孩儿见他出手伤人,于是和他动上了手。后来我们约到城外,打了一架。”杜氏怒道:“要你打醋,你却与人斗殴打架,叫你不听话,叫你打架闹事。”一边大声斥责,一边用鸡毛掸子抽打他的背脊。鸡毛掸子力道虽大,可是赵匡胤面不改色,一声不吭,咬牙忍受。他早已练的皮粗肉糙,并不觉得十分很疼。正在这时,韩令坤冲了进来,道:“元朗,听说你和过山虎动手了,谁打赢了?”但见杜氏正在责打赵匡胤,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退了出去,在房外探头探脑的张望。 杜氏一连打了十几下,鸡毛掸子断了,只得住手。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气的,脸色变的苍白,大口喘气。赵弘殷扶着她坐下,埋怨道:“你看看把阿娘气成甚么样子了?”赵匡胤道:“阿娘,孩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杜氏抚着胸口,道:“我不生气?要你出去打醋,你就能和别人大打出手。听说你惹得是开封城恶名远扬的地痞无赖,得罪了这些人,一辈子都不得安宁。”赵弘殷道:“咱们住在军营大院里,就算这些地痞混混胆子再大,也不至于闯进军营闹事。”杜氏道:“这些人无恶不作,万一给他们打伤打残,该如何是好?” 赵弘殷问道:“你受伤没有?”赵匡胤笑道:“他们不但没有伤到孩儿,反而还给喂马老兵打伤了。”杜氏怒道:“你还笑得出来?”赵弘殷心中大奇,问道:“喂马老兵打退了混混们?他会武吗?”赵匡胤想起了老兵的嘱咐,知道自己手漏了嘴,连忙改口道:“孩儿说错了,他不会武功。”赵弘殷鉴貌辨色,见他支支吾吾,知道在说假话,追问道:“快说,究竟是谁出的手?”赵匡胤急中生智,道:“是孩儿,是孩儿打退了他们。”赵弘殷知道他自幼习武,对付二三个成年人,应该绰绰有余,于是点了点头,算是信了。 杜氏道:“今天不许吃饭,就跪在这里反省。从明天起,不要到处乱跑,每天在家里读书练字。”赵匡胤闻得此言,心中大急,心想:“阿娘不许出门,如何去练武功?”念及于此,不禁急得满头大汗,脱口而出道:“不行。”杜氏见他顶嘴,气恼之极,道:“翅膀没有长硬,就学会顶嘴了吗?”赵匡胤道:“孩儿不敢,孩儿答应过老兵,每天丑时要去马棚。”杜氏问道:“每天丑时去马棚做甚么?帮他喂马吗?”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赵匡胤,连连点头,道:“是啊,他要孩儿帮忙喂马。”杜氏道:“这可稀奇了,马匹夜晚也在睡觉,三更半夜的,喂甚么马?不许去。”赵匡胤跪行到杜氏面前,央求道:“阿娘,求求你了。” 赵弘殷深谙军营里的事,道:“那老兵六十多岁,孤苦伶仃,或许这些时日身体不适,要元朗帮忙切切草料,洗洗马厩,也是有的。元朗帮他,也算是做善事,为自己积福。”赵匡胤应声附和,道:“是啊,是啊。”杜氏见丈夫这般说法,只得松口,道:“除了帮老兵喂马,哪里都不许去。”赵匡胤不胜大喜,道:“多谢阿娘,多谢阿爹。”说着竟然站了起来。杜氏颦眉道:“谁要你站起来的?跪着反省。”赵匡胤答应一声,又跪到墙壁边上。 赵弘殷道:“前几天才刚刚说过你,要你听话,怎么没过几天就惹是生非了?”赵匡胤低着脑袋道:“孩儿知道错了。”赵弘殷劝道:“打也打了,跪也跪了,我看算了罢。”杜氏出生大户人家,知书达理,不似别的女流之辈没有见识,肃容道:“他现在还小,顽皮胡闹,都像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眼下不把他的性子改过来,长大之后只会更加无法无天。不许吃晚饭,跪到天亮。”赵匡胤道:“孩儿丑时要去马棚,不能跪到天亮。”杜氏道:“那就跪到丑时。” 赵弘殷时常要随军出征,在外的时候多过在家的时候,聚少离多,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皆由娘子杜氏一人操持,管教孩子的事插不上嘴,而且杜氏所言不无道理,当下道:“你阿娘叫你反省,你就好生反省。闭门思过,都是为了你好。”赵匡胤道:“孩儿知道。”赵弘殷见杜氏脸庞犹有愠怒,劝道:“元朗还小,莫要为了些许小事气坏了身子。”正说之间,小妹走到堂屋,道:“阿娘,匡义又尿炕了。”杜氏道:“我知道了。”到里屋为赵匡义换尿片去了。赵弘殷指着匡胤道:“你呀你,都这么大了,还是不让阿爹阿娘省心。”言罢叹息摇头,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韩令坤躲在门外,眼见赵弘殷夫妇进了里屋,于是迈腿进了房门,小声问道:“元朗,听说你和过山虎动手了?”赵匡胤道:“我在罚跪,以后再说。”韩令坤又道:“你饿吗?”赵匡胤点了点头。韩令坤道:“你等一下。”回家拿了一个冷了的胡饼,塞给赵匡胤,道:“我回去了。”赵匡胤点了点头,趁着没有人,几口吃了胡饼。生怕母亲听到声音,不敢细嚼慢咽,每咬一口就硬生生吞下去。就这么大口干咽下去,吃的两眼直翻。 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跪着,好不容易熬到了丑牌时分,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走出家门。快步走到马棚,棚梁上点着一盏油灯,军马都闭着眼睛睡觉。马棚里静谧无声,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却也黑黢黢的,看不到老兵的人影。总算年幼,眼睛明亮,在黑暗中看到草料上睡着一个人,于是走上前去。正是老兵四仰八叉的躺在草料堆上,鼾声如雷,睡的极其香甜。他当下道:“老兵,我来了。”老兵一惊而醒,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怎么是你,三更半夜,你来马棚做甚么?”这一问把赵匡胤问得一怔,过了一会,方道:“你不是说过,要我丑时来马棚,你教我武功吗?”老兵总算是想起来了,道:“你不说,我竟然忘了。”跳下草料,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又伸来伸懒腰,道:“你想学甚么?”赵匡胤想了一会,道:“我想学你昨天使的武功。” 老兵翻了翻眼珠,道:“没有学会走就想跑吗?老兵昨天试了试你的身手,蛮力倒是有点,招式也算有模有样,可是根基不牢。要想练武,必须要先打牢根基,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赵匡胤初学武功的时候就已经扎过马步,心想这有何难?当下双拳收到肋边,半蹲下去。老兵白了一眼,喝斥道:“你这样懒懒散散,是扎马步的样子吗?”赵匡胤道:“这就是扎马步呀。”老兵抖手就是一记马鞭,道:“还蹲下一点,大腿和地面成一条线,腰板与小腿一条线,收腰提臀,腰马合一。”赵匡胤给马鞭打得一阵刺痛,不敢怠慢,照着老兵的话做。老兵又道:“左右冲拳。”赵匡胤当下依言双拳直击,老兵道:“力贯双臂,拳势不能停歇。” 半个时辰还没有过去一半,赵匡胤就觉得腰酸腿软,不知不觉,身体往上抬起了一点。老兵毫不客气,又是一鞭打在背上,道:“站好,莫要偷懒。”又见赵匡胤拳势减弱,似乎有气无力,道:“拳头上的力道大起来,每一拳都要用尽全力。”传授武艺起来,竟然格外严厉,端的一丝不苟,不容一点失误。和往日烂醉如泥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在赵匡胤看来,却是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心中颇有些不服气。老兵道:“你不要不服气,这些是练武的基本功,练好了腰马,只是第一步,更难的还在后面。” 又过一阵,赵匡胤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拳势的力道也减弱不少。老兵理所当然,又是一鞭,道:“你以为练武很容易吗?如果吃不了苦,索性放弃,不要练了,免得老兵跟着一起遭罪。”赵匡胤天生傲骨,闻得此言,激起了满腔傲气,一边出拳,一边咬牙道:“我要练武,再苦再累,我也不怕。”虽然累得满头大汗,犹是出拳如风。 杜氏觉得儿子的话大有蹊跷,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赵弘殷问道:“你怎么了?”杜氏坐了起来,道:“我越想越觉得古怪,老兵为甚么平白无故要元朗帮忙喂马?”赵弘殷问道:“你担心甚么?”杜氏神情凝重,道:“我怕他说谎,给别有用心的人带入了歧途。”赵弘殷不以为然,道:“我看是你多心了。”杜氏想了一会,道:“我终究是放心不下,要去瞧瞧。” 杜氏一直睁开眼睛想着心事,等到丑牌时分,听到堂屋里发出动静,知道赵匡胤出了家门,于是起身穿好衣裳。赵弘殷醒来,问道:“你真的要去吗?”杜氏道:“我不放心,一定要看看究竟。”妻子夜深人静独自外出,赵弘殷也是放心不下,道:“我和你一起去罢。”夫妇二人当下轻手轻脚来到马棚,生怕赵匡胤和老兵发觉,躲在马棚外面,凝目查看。虽然离的较远,但是马棚周围静悄悄的,赵匡胤和老兵说话,隐隐约约能够听清。 杜氏道:“我猜想一定有古怪,没有说错罢?”赵弘殷也觉得匪夷所思,道:“元朗为甚么要这老兵传授武艺?他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分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醉鬼,元朗傻了吗?”杜氏道:“再看看就知道了。”当看到老兵重重抽了一鞭的时候,杜氏一阵心疼,道:“老兵怎么能动手打人呢?”赵弘殷也是大皱眉头,顿时神情不悦。在父母心中,儿女就算再不肖,也轮不到别人责打,他们自是不快了。 杜氏道:“不行,我要和他评评理。”赵弘殷知道师徒之间传授武艺的规矩,道:“师父责打徒弟是常有的事,就是亲如父子,儿子犯了错,父亲还是会不留情面的责打。”杜氏知书达理,知道丈夫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亲眼睹觌儿子受罚,虽然不生芥蒂,终究还是无法释怀。赵弘殷道:“我做了半辈子的武将,元朗能练成武艺,将来投军,也算子承父业了。”夫妇二人又观察一阵,方才离去。 赵匡胤已然腰膝腿腹,酸软痛涨不堪,不过拼着一口气,紧咬牙关,苦苦支撑而已。刚到半个时辰,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早就累的虚脱无力,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额头脸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衣裳,仿佛淋过大雨一般。 老兵问道:“你以为我在折磨你吗?不吃苦中苦,如何成为人上人?”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先练到这里,你回去罢。”赵匡胤大口喘着粗气,脸上一阵失望,道:“你说教我武功的。”老兵问道:“你站得起来吗?”赵匡胤右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老兵道:“好罢,时间还早,先教你一套‘伏虎拳’,相传这套拳法乃是李存孝所创,因此也称为‘十三太保伏虎拳’。”赵匡胤问道:“你昨天打过山虎的拳法,是不是‘十三太保伏虎拳’?他是过山虎,你就用‘伏虎拳’打他?”老兵道:“正是如此。”一边演示拳法,一边说出每招每式的名称。这路拳法只有三十六招,手足并举,拳势刚猛,虎虎生风。赵匡胤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一招半式,不敢眨动一下,当真是目不转瞬。 老兵打完拳法之后,问道:“看懂了多少?”赵匡胤道:“看懂了一半。”老兵又演练一遍,问道:“看懂了多少?”赵匡胤道:“看懂了八成。”老兵点了点头,道:“你来练一遍。”赵匡胤当下练了一遍,老兵一一指正失误的地方。他于武艺一道,天赋异禀,当真是天纵奇才,一点就透,练了三遍,就已经融会贯通了。虽然是初学乍练,却也得心应手。老兵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拂袖时分,道:“快天亮了,老兵要切草料喂马了,你该回去了。”赵匡胤虽然意犹未尽,但是知道时辰到了,当下离去。 回到家中,只见父母坐在堂屋,似乎在等待自己。终究心中发虚,缩了缩头。杜氏道:“喂完马了?”赵匡胤含糊其辞,点头说是。杜氏板着脸庞道:“还在说谎吗?”赵弘殷道:“丑时的时候,我和你阿娘悄悄去马棚看了看,你没有喂马,而是跟着老兵练武学艺。”杜氏厉声道:“还不说实话吗?”赵匡胤眼见谎言被揭穿,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得道:“是啊,孩儿练武去了。”赵弘殷问道:“喂马老兵是甚么来历,你知道吗?”赵匡胤回道:“孩儿问过了,可是他不肯说。”顿了一顿,又央求道:“阿爹阿娘,他不许别人知道是隐姓埋名的高手,说是要是传了出去,就不教我武功了,请你们守口如瓶,不要说出去。” 赵弘殷不明就里,问道:“他是隐姓埋名的高手?”赵匡胤连连点头,道:“是啊,昨天他一个人力战过山虎他们十多人,举手投足就打得他们落荒而逃,是孩儿见过最厉害的高手。”赵弘殷大觉不可思议,问道:“既是高手,为甚么要深藏不露,混进军营?”赵匡胤道:“他说是为了躲避仇人,因此躲进了军营。”杜氏道:“咱们不一探究竟,你就一直瞒着是不是?”赵匡胤见母亲疾言厉色,知道动了怒气,连忙跪下,道:“阿娘息怒,老兵要孩儿守口如瓶,才肯传授武艺,因此孩儿才说谎的。”杜氏道:“此人来路不明,不知道是正是邪,以后不许跟他练武了。”赵匡胤忙道:“阿娘,他是好人。”杜氏‘哼’了一声,道:“他的脸上又没有写字,你怎么知道是好人?” 赵匡胤道:“他为了救孩儿,才出手的,否则不会有人知道身怀武功。”赵弘殷沉吟片刻,道:“要是老兵没有歹心,真心实意传授武艺,我看可以学学,算是强身健体罢。我身为护圣军军官,又要随时随军出征,又要训练军士,军务繁忙,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没有多少时间教他武功。有人肯教他武艺,我看并非是坏事。”杜氏反问道:“练好了武功,好出去惹是生非吗?”赵匡胤道:“孩儿没有惹是生非。”杜氏道:“那你昨天为甚么与人斗殴打架?”赵匡胤道:“孩儿看到过山虎欺负老兵,因此才出手帮他的,孩儿那时并不知道他深藏不露。”赵弘殷道:“以前只知道那老兵是个醉鬼,想不到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赵匡胤亦有同感,点头说是。 赵弘殷道:“娘子,元朗既有心练武,就成全他罢。”杜氏知道赵匡胤自小性子就野,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骑马射弓箭,弹弓打麻雀,甚么顽皮的事都做过,也做的出来。自己一个人操持家务,还要抚养小妹和匡义,分身乏术,顾得了东顾不了西。要是不许练武,说不定又会捅出甚么篓子。思前想后,终于道:“要练武不是不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赵匡胤道:“只要让孩儿练武,莫说约法三章,便是约法十章,孩儿也答应。”杜氏正色道:“不必约法十章,约法三章就够了。第一每天要读书写字,第二不许惹是生非,第三不许与人打架斗殴。”赵弘殷道:“练武为的是强身健体,有朝一日,有用武之地,而不是恃强斗狠的。”赵匡胤为了练武,甚么都不在乎,当下满口答应。 杜氏道:“你可别现在一口答应,转过身去,就忘的九霄云外去了。”赵弘殷道:“你也十三四岁了,算是半个男儿汉了,应该懂得人无信不立的道理了。”赵匡胤神色诚恳,道:“孩儿一定谨记阿爹阿娘的教诲。”杜氏神情变的缓和,算是默许了。赵弘殷点了点头,道:“你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很不容易,你是家里的长子,一定要有长子的样子。”赵匡胤颔首说是。 一家人吃了早饭之后,赵弘殷换上军服,离家去了军营。杜氏拿出《诗经》,要赵匡胤咏读并练字。她出生于大户人家,因在同族中排行第四,成亲前称为杜四娘子。十六岁嫁给赵弘殷的时候,正是韶华如花的年华。虽然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知书达理。那时明眸皓齿,双鬓如画。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嫁入赵家之后,过起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日子。即便如此,仍然无怨无悔。光阴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十六岁的少女变成了现在将近四旬的中年妇人。有了三个孩子,因为操持家务的缘故,一年四季荆钗布裙。脸色微微泛黄,还有了一些斑点。一双纤纤玉手也变得又粗又糙,而且起了茧子。如今黄脸婆一样,早已非复当年的风采。而赵弘殷也四十多岁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了。 赵匡胤喜动不喜静,捧起《诗经》便觉得重若千钧,头疼不已。虽然咏读,可是如坐针毡,扭来扭去,浑身不自在。一夜没有合眼,又加上不喜欢读书,不知不觉,竟然打起了瞌睡。杜氏给匡义换完尿布出来,只见匡胤一手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当下拿起桌上的竹尺,打了一下。赵匡胤惊醒过来,连忙拿起《诗经》,读了起来。杜氏怒气冲冲道:“刚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赵匡胤道:“孩儿没有忘记。”杜氏道:“站起来读书。”赵匡胤当下站了起来,读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过不多久,赵弘殷回到家中。杜氏见他行色匆匆,知道出了大事,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出了甚么大事?”赵弘殷道:“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上表,奏表上说契丹虎视眈眈,有进犯中原之意,吐谷浑、东西突厥、沙坨等部族不堪忍受契丹欺凌,皆有归顺我朝之意,请求陛下审时度势,即刻举兵。而他自己也召集本镇军马,配合禁军,共同反击契丹。奏表最后竟然指责陛下‘以帝父事契丹,并竭中国之物力以媚无厌之蛮夷’。他不但向陛下上呈奏表,还把奏表誊录多份,发往各镇节度使们观看。陛下觉得他有反意,决定明天领兵北巡邺都,护圣军要随军前往邺都。”杜氏神情担忧,问道:“又要打仗了吗?”赵弘殷面色凝重,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安重荣肯认错,陛下说不定会赦免他的罪过。”顿了一顿,又道:“赶紧给我拿几件换洗的衣服,我要赶回军营。”杜氏答应一声,回里屋收拾衣物。 赵弘殷肃容道:“元朗,阿爹又要随军远征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要听阿娘的话,带带弟弟妹妹,不要惹祸。”赵匡胤道:“孩儿知道了。”想了一会,又道:“等孩儿长大了,就帮阿爹打仗。”赵弘殷见他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么暖心的话,心中一阵欣慰,道:“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说话之间,杜氏清理了几件衣物,打成包袱。赵弘殷拿过包袱,道:“我走了。”杜氏不知道他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又是担忧又是伤感,道:“自己要小心,早点回来。”赵弘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大步而去。杜氏目注丈夫离去,伟岸的身影消失于眼帘之中,不禁怅然若失。坐到椅上,回想成亲之后的往事。 丈夫最初投在王镕麾下,后来辗转各地,最后才投入禁军。十多年来随军南征北战,鞍马劳顿,没有一刻停歇。只要随军出征,自己时时刻刻担惊受怕。远的不说,就说三年前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兴兵称叛,丈夫也是随军出征。天子诏令东都巡检使张从宾率军平叛,可是张从宾竟然吃里扒外,第一个竖起了叛旗。兵进洛阳,弑杀了天子的两个儿子石重信和石重义。禁军与叛军打了一年多,最后天子竟然赦免了范延光,叛兵叛将的罪过也一概不予追究。此战打得莫名其妙,结局更是稀里糊涂,百思不得其解。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打了。不论结局如何,丈夫终究原模原样回来了。杜氏不谙国家大事,也不愿操心国家大事,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往事历历,宛如在目。丈夫这次随军出征,能不能像以往一样,安然无恙回来?思绪万端,愁眉不展,担心终是免不了的。 赵匡胤虽然还不懂事,但见母亲神情忧伤,问道:“阿爹走了,阿娘不高兴吗?”杜氏道:“你阿爹又随军出征了,阿娘担心。”话犹未了,里屋传来匡义的啼哭之声,于是问道:“小妹,弟弟怎么哭了?”小妹道:“弟弟不肯睡觉,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就哭了起来。”还在为丈夫担心的时候,年幼的匡义又哭闹起来,杜氏免不得一阵心烦意乱,又到里屋哄匡义去了。等到抱着匡义出来时,赵匡胤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匡胤此后每天丑时去马棚练功,白天又要读书写字又要照看小妹和匡义,再也没有出大院一步。 这天杜氏早早就起了床,煎了十几张面饼,然后抱着匡义,领了小妹,和贺夫人、韩夫人一同前往大相国寺进香祈福。原来韩伦、何景思和赵弘殷一样,随石敬塘的车驾前往邺都。三位夫人相邀,一同前往大相国寺,为自己的丈夫进香祈福,保佑平安归来。 赵匡胤一个人在家里读书,口里虽然照着书上的字,一句句的念,可是神游物外,手上却在比划招式。这时韩令坤走了进来,道:“咱们的阿娘都去大相国寺烧香了,咱们也出去玩罢。”赵匡胤皱了皱眉,道:“阿娘要我读书,不许我出去。”韩令坤问道:“在读甚么书?”赵匡胤道:“阿娘今天要我读《论语》,说是回来之后要考我。”顿了一顿,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吗?” 韩令坤也是捧起书本就头疼,放下毛笔就浑身舒坦轻松的少年,要他读书写字比登天还难。无论读甚么书,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想了一会,笑道:“话说孔子收徒授业,给弟子们定下个规矩。交三十个钱,就只能站着听,没有钱当然只能站着。交四十钱,就能指点一二,稍微的答疑解惑。交五十钱就能天天迟到,早来晚来都是一样。交六十钱就能听到顺耳的话,甚么话好听,就说甚么。交七十钱就不得了啦,听不听课,悉听尊便。坐着还是躺着,随心所欲。”他歪曲原文,解释的一塌糊涂,谬之千里。赵匡胤只知道照本宣科,并不知道是对是错。韩令坤道:“读甚么书,咱们骑马去。”一把抢过《论语》扔到桌子上。赵匡胤大半月没有走出院门了,也想出去逛逛,当下说好。 时光荏苒,一年多后,赵弘殷、韩伦和贺景思一同回到了大院。虽然安重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联手反叛,可是石敬塘早有准备,费时一年,终于平定了这两处的叛乱,他们因此也随军回来了。三人交割完公事,迫不及待回到大院。暌别一载有余,一家人再度团圆,赵弘殷和娘子杜氏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四目而视的时候,竟然却相对无言了。 杜氏喜极而泣,道:“日盼夜盼,你终于回来了。”赵弘殷笑道:“是啊,总算是回来了。”凝目而视,只见她脸庞的颜色又深了几许,眼角又添了几丝浅浅的皱纹。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知道娘子略显苍老是操劳家事所致,叹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杜氏见他双鬓微霜,一年不见,竟然生了数茎白发,道:“你怎么长了白发?”赵弘殷笑道:“还不是思念娘子,就成了这样。”杜氏终于破涕为笑,道:“都这个岁数了,居然学会了贫嘴。要是孩子们听到你这样说话,看你的老脸往哪里搁?”赵弘殷这时才发觉屋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夫妇二人,看不到一个孩子的身影,于是问道:“孩子们呢?” 话犹未了,只听得赵匡胤道:“阿爹,你回来了。”赵弘殷转过身去,只见匡胤抱着弟弟匡义,和小妹走了回来。赵弘殷抱过匡义,道:“叫阿爹。”匡义已经四岁了,早就会说话了。只是赵弘殷离家一年有余,觉得陌生之极。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珠,看着赵弘殷。赵弘殷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杜氏总是教匡义叫‘阿爹’二字,当下道:“阿爹回来了,快叫阿爹。”匡义这才怯生生的叫了一声。赵弘殷喜上眉梢,笑道:“好儿子,一年不见,会说话了。”眼见匡义肤色雪**嫩,眼睛明亮清澈,十分可爱,竟然不想放手了。 这一年多来,赵匡胤倒也听话,有时和韩令坤出去玩耍,却没有惹是生非。说到武功,老兵教的认真,他自己更是勤学苦练,不懂就问,已然精进不少。除了个头没有长高,力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这天韩令坤走到赵家,道:“元朗,我已经从军了。”赵匡胤见他头带皮笠,身穿军服,脚上一双乌靴,显得英姿飒爽,惊呼一声,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问道:“你甚么时候当兵的?”韩令坤道:“就是今天,阿爹领我去的军营,进了护圣军。我一换上军服,就来找你,你看我穿着军服好看吗?”赵匡胤左看右看,一边凝望一边啧啧称奇,道:“好看,好看。”杜氏听到堂屋里大呼小叫,于是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德顺,你也从军了?”韩令坤颔首道:“是啊,婶婶,侄儿今天刚刚从军。”杜氏仔细端详,道:“你穿上军服,真是精神百倍。”韩令坤也是这么认为的,笑道:“多谢婶婶夸奖。”顿了一顿,又道:“婶婶,我想和元朗出去走走。”杜氏道:“去罢,不过要记住不要惹祸。”赵匡胤道:“孩儿知道了。” 两人出了大院,信步而行。韩令坤原本身形修长,相貌堂堂,穿上军服,更加精神抖擞,不少路人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不禁意气风发,左顾右盼,志得意满。腰板挺的更直了,步伐也迈的更大了。 边走边说的时候,赵匡胤看到前面一人走起路来一跛一拐,左边的腿瘸了。那人在前面行走,看不到面容,可是看他的背影,却有似曾相识之感。苦思冥想,却想不出那人是谁。那人身后跟着两人,各自抱着一大坛酒。只听得左边那人道:“虎哥,还没有到马棚吗?”赵匡胤听到‘虎哥’二字,猛然想起那人就是过山虎,心想:“他怎么瘸了左腿?”念及当年之事,又想:“是了,当年老兵打碎了他的左腿膝盖骨,因此左腿残了,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去马棚做甚么?难道要报仇雪恨吗?”想到此节,顿时为老兵担心起来。韩令坤见他忽然神情变得凝重,问道:“你怎么了?”赵匡胤知道老兵的脾性,不愿别人知道他的来历,当下道:“我有事,你先回去罢。”韩令坤皱眉道:“有甚么事?”赵匡胤见他追问,可是又要守口如瓶,只得道:“我真的有事,今天不能陪你了。”韩令坤见他支支吾吾,似乎有事情瞒着自己,虽然心中好奇,可是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道:“好罢,我回去了。” 赵匡胤待韩令坤走远,这才大步追上过山虎,可是怕他察觉,不敢跟的太近,蹑手蹑脚,尾随其后。穿过一条大街,只见过山虎走进马棚。他揆度过山虎上门报仇,当下箭步如飞,抢在他的前面奔进马棚。老兵正在草垛旁切草料,赵匡胤道:“老兵,仇人上门来了。”虽然得老兵传授武艺,可是不知道他的姓名,因此一直都以老兵相称。老兵奇道:“老兵哪有甚么仇家?你吓唬我吗?”赵匡胤抬手一指,道:“过山虎来了。”话犹未了,过山虎满面堆笑走上前来。 老兵瞥了一眼,道:“果然是仇家找上门来了。”说着拍了拍手,抖了抖满是油污,肮脏不堪的军服。过山虎拱手为礼,笑道:“见过前辈。”老兵问道:“你的伤好了,向老兵寻仇来了?”过山虎忙道:“不敢,不敢,前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虽然打残了晚辈一条腿,但是晚辈不敢记恨,更不敢动报仇的心思。”老兵道:“你找到马棚来,究竟是为了甚么?”过山虎道:“实不相瞒,当初前辈打伤晚辈,晚辈起初确是恚恨无比,可是后来静下心来想想,又对前辈佩服的五体投地。晚辈养了一年多的伤,已经痛改前非了。”老兵‘哼’了一声,道:“你痛不痛改前非,跟老兵有甚么干系?” 过山虎陪笑道:“前辈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记仇罢?”老兵浑浊的眼睛倏然射出寒光,道:“你想用这句话激我吗?老兵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你们走罢。”过山虎见他下了逐客令,道:“听说前辈喜欢喝酒,晚辈找了两坛好酒,请前辈笑纳。”老兵嗜酒如命,听到这里,不禁精神大振,问道:“是甚么好酒?”过山虎回道:“一坛梨花春,一坛小红槽。”老兵似乎迫不及待了,道:“快拿过来尝尝。”两名混混当下将酒坛放到他的脚下。 老兵拍开小红槽的泥封,顿时异香扑鼻,当下举起酒坛,正要仰首通饮之际,赵匡胤扯了扯他的军服。老兵顿时心生警惕,道:“你先喝。”过山虎笑道:“前辈怕我在酒里下毒吗?”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拿过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老兵方知酒中无毒,道:“有酒无肉,终究少了些甚么。”过山虎当下吩咐两个混混,道:“你们去买些肉来。”顿了一顿,又道:“前辈一个人喝酒岂不寂寞,晚辈陪前辈喝个尽兴。”两人当下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似乎老朋友一样,畅饮起来。 过山虎转头道:“小兄弟,过来一起喝酒。”赵匡胤天不怕地不怕,过山虎既然盛情相邀,倘若不去,反倒显得没有胆量。于是走了过去,和他们一样盘膝而坐,捧起酒坛喝了一大口。小红槽色泽清亮殷红,仿佛胭脂一般,故名‘小红槽’。他第一次喝酒,入口但觉清香馥郁,甘甜醇厚。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沁彻心脾,说不出的舒畅痛快。老兵每天喝得东倒西歪,烂醉如泥,他从前一直大惑不解,有时会想:“酒有甚么好,为甚么老兵饮之不厌?”喝了第一口酒,方知当真美味之极,实乃天下第一等饮品,难怪人们称酒为‘琼浆玉液’。老兵日在醉乡,沉醉其中,也就不足为奇了。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兵也为了麻醉自己,这才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不用再回忆往事了。 第四回 赵元朗背井离家乡 圣火王抢亲沈家庄 赵匡胤品尝到了酒的滋味,接下来大口畅饮。过山虎笑道:“小兄弟好酒量。”赵匡胤道:“这是我第一次饮酒,酒量如何,我自己也不清楚。”过山虎道:“小兄弟贵姓?”赵匡胤当下自报了姓名,反问道:“过山虎是你的诨号,你又叫甚么?”过山虎道:“我姓龚,排行老三,赵兄弟若是不弃,可以称我龚三哥。”赵匡胤生性豪爽,当下叫了一声‘龚三哥’。龚三也叫了一声‘赵兄弟’,又道:“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佩服的五体投地。晚辈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前辈这般身手,为何要在军中喂马?”老兵摆手道:“不说这些,喝酒。”龚三见他不愿意回答,只得作罢。 这是两名混混卖了大块骆驼肉和一条羊腿回来,骆驼切成了小块,羊腿却是一整条。龚三笑道:“二位吃肉。”赵匡胤也不客气,抓起羊腿,大啃起来,龚三和老兵只能分食骆驼肉。转瞬之间,三人喝光了那坛小红槽。龚三拍开梨花春酒坛的泥封,道:“前辈,再尝尝梨花春。”老兵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唇,点了点头。 赵匡胤品了一口,但觉梨花春的味道更甜,香气更加浓郁,连声叫好。他天生海量,虽然后喝酒,可是鲸吞牛饮,后来居上,竟然喝的比老兵和龚三还多。他饭量极大,一条羊腿啃的只剩下骨头,喝了大半坛酒,才算饱了。酒足肉饱,当真酣畅淋漓,摸着鼓起来的肚子,不停打嗝。 龚三笑道:“今天能陪前辈喝酒,当真痛快之极。”老兵嘿嘿而笑,道:“老兵打残了你一条腿,你却不计前嫌,请老兵喝酒,似乎不合情理。”龚三道:“晚辈佩服前辈武功,而且改邪归正了。”老兵道:“酒喝完了,你们可以走了。”龚三十分识趣,当下告辞。走出马棚,问道:“赵兄弟,你和前辈是师徒吗?”赵匡胤摇头道:“不是。”龚三又道:“前辈是甚么来历?”赵匡胤如实道:“老兵不许我说,你想知道,自己问罢。” 转眼过了三四年,赵匡胤已经十九岁了,如今脸上稚气已然尽脱,身形魁梧健硕,站起来比父亲还高半个脑袋。这几年勤学苦练,无论起风下雪,从未中辍,自是突飞猛进,不可同日而语。 这天他在贺家门前东张西望,贺贞正坐在堂屋桌旁刺绣,笑道:“你看甚么?”她已经十六岁了,头上梳着发髻,两道眉毛又细又长,一点朱唇。或是抹了少许胭脂的缘故,腮颊晕红。赵匡胤见她笑靥如花,不禁醉了,道:“我看你呀!”贺贞道:“家里没有人,进来罢。”赵匡胤当下走了进去,坐在桌子的另一侧,问道:“你绣甚么?”贺贞道:“我在绣鸳鸯。”赵匡胤道:“我瞧瞧。”他并不懂得刺绣,但见罗帕上柳丝如雨,波纹潋滟之中,老只鸳鸯耳鬓厮磨,神态亲密,当下道:“这不是鸳鸯戏水吗?两只鸳鸯就是咱们二人,这只大的是我,小的是你。”贺氏瞋道:“才不是呢。”赵匡胤笑道:“不是我们却又是谁?”贺氏笑而不答。 贺贞身上的幽幽少女体香,送入赵匡胤鼻端,不禁如痴如醉,道:“贞儿妹妹,你真美。”两人青梅竹马,虽然已经长大,还是以‘贞儿妹妹’、‘元朗哥哥’相称。贺贞闻言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赵匡胤道:“你家还有没有酒?”贺贞嗔道:“原来你看我是假,要喝我家酿的酒才是真的。”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一碗。赵匡胤一饮而尽,道:“你家酿的酒就是好。”贺贞道:“我在跟阿娘学酿酒,不过总是酿不好。”赵匡胤喜道:“这么说来,以后有酒喝了。”顿了一顿,又道:“家里没有人,咱们出去玩玩罢。”贺贞问道:“有甚么好玩的?” 赵匡胤想了一会,道:“骑马怎么样?”贺贞点了点头,赵匡胤道:“你等我一下。”说着快步来到马棚,只见老兵坐在草料旁打瞌睡,大声道:“老兵,借马骑一下。”也不管他是否答允,解开枣红马的缰绳,一跃而上,驰马回到贺家门口,跳下马来,道:“贞儿妹妹,咱们走罢。”贺氏走了出来,关上房门。她身穿一件桃色襦衣,一袭碧纱裙,脚上一双绣花锦鞋,身形婀娜娉婷。赵匡胤把她抱上马背,然后跃起,坐在她的后面。吆喝一声,驰马奔出大院。 赵匡胤驰马在城外奔跑,贺贞倚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觉得十分踏实,心中甘之若饴。赵匡胤软玉在怀,也是说不尽柔情蜜意。两人不时互相注视,却不说话,冀盼这么驰骋下去,永远没有止境。 回到大院,枣红马缓缓走到贺家门口停下。贺家的大门已经开着,贺夫人走了出来。赵匡胤叫了一声‘婶婶’之后,抱了贺贞下马。贺夫人面带微笑,道:“元朗,待会就在婶婶家吃晚饭,我擀面条给你吃。”赵匡胤答应一声,道:“侄儿先去还马,一会就回来。”说着翻身上马。 来到马棚,只见龚三和老兵盘膝相对,坐在地上喝酒。两人中间的空处放着切好的羊肉,另有两坛酒。龚三隔三差五带着美酒孝敬老兵,他们早已化敌为友了。龚三笑道:“听说你骑马去了,咱们没有等你,快来喝酒。”赵匡胤拴了枣红马,摇头道:“今天不能喝了,要去贺家吃面。”龚三奇道:“贺家的面条比我的美酒和羊肉还香吗?”赵匡胤道:“面条自是比不过美酒和羊肉,不过贺婶要我吃面,不能拒绝。”龚三和老兵都知道他与贺贞青梅竹马,两人心知肚明,吃面是借口,和贺贞形影不离才是真的。 老兵‘哼’了一声,道:“早知你这小子重色轻友,当初就不该教你武功了。”赵匡胤见他佯怒,心中不以为然,道:“我少喝一口,你老人家不是能多喝一口吗?”老兵闻言大笑,笑的太猛,咳了起来,久久不绝。赵匡胤问道:“你怎么了?”老兵虽然没有收他为徒,可是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心中一直视如师父。当下轻拍老兵的背脊,道:“你是不是病了,以后少喝点酒。”老兵白了一眼,道:“快走,快走,莫要扫了咱们喝酒的兴致。”龚三道:“元朗兄弟血气方刚,贺贞小娘子也是情窦初开,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甚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赵匡胤自己都不知道,自是答不上来,笑了一声,大步而去。 赵匡胤径直走进贺家,贺家人已经都在吃面了。赵匡胤叫了一声‘叔叔’、‘婶婶’。贺景思道:“坐罢。”赵匡胤从小就经常到贺家蹭吃蹭喝,熟的和自己家一样,当下坐到了贺景思对面。贺夫人盛了一大海碗面条放到他的面前,道:“快吃罢。”赵匡胤拿起竹筷,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婶婶下的面条,就是好吃。”贺夫人笑道:“好吃就多吃些。”赵匡胤一边说是一边狼吞虎咽,口里塞满了面条,话声含糊不清。贺贞微微颦眉,道:“慢一点,又没有人和你抢。”贺夫人见他吃的酣畅淋漓,越看越是喜欢。 赵匡胤和贺贞青梅竹马,从小就相依相伴。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了,却从不避讳,还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宛如恋人一般。他们自己知道,两家的大人也看在眼里,只是谁也没有捅破而已。贺夫人看赵匡胤大口吃面,简直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正在这时,赵弘殷夫妇走了进来。杜氏道:“咱们家没有面吗?非要吃贺夫人做的面条?没有一点规矩。”赵匡胤当下放下了碗,站到墙边。贺夫人招呼道:“快坐,快坐。”贺景思待赵弘殷夫妇坐下,问道:“赵兄有事吗?”赵弘殷看了儿子一眼,笑道:“咱们两家好的就像一家,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不如找个媒婆,给他们算算日子,早点成亲。”赵家人早就认定了贺贞这个儿媳,因此赵弘殷开门见山,开口就提亲事。贺家也早就当赵匡胤是女婿,自是欣然应允。两家门当户对,都觉得这门亲事理所当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么定了下来。赵匡胤和贺贞眼见终于水到渠成,自是满心喜悦,互相凝望,眉目传情。 赵匡胤想到了老兵,道:“贞儿妹妹,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杜氏道:“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赵匡胤道:“孩儿去去就回来。”贺夫人笑道:“让他们去罢。”赵匡胤牵着贺贞一手,走出大院。贺贞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赵匡胤道:“我带你去见喂马的老兵。”贺贞大惑不解,道:“你说的是哪个整天喝的醉醺醺的老兵吗?为甚么要去见他?”赵匡胤没有忘记当初立下的誓言,道:“以后再告诉你,总之要见他一面。”贺贞见他执意如此,不再追问。 来到马棚,赵匡胤见老兵蜷缩着睡在草料堆上,叫了一声。老兵似乎非常困倦,答应一声,并未睁开眼睛。赵匡胤道:“老兵,我要成亲了,这是贞儿妹妹,我带她来见你。”老兵只是‘嗯’了一声。赵匡胤见他面无颜色,呼吸也是断断续续,问道:“你生病了吗?”老兵不答,犹是沉睡。贺贞道:“或许他太累了。”赵匡胤道:“你先睡罢,我明天再来看你。” 次日,杜氏请来媒婆,抄了赵匡胤和贺贞的生辰八字,算出了吉日。两家见再过十多日就是吉日,自是急忙张罗准备。赵家又要将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新,又要布置新房,赵匡胤自是忙的首尾不能相顾。韩令坤得知赵匡胤这个好兄弟成亲之日近在咫尺,自是日日帮忙出力。 这天龚三来到赵家,裁缝正在用皮尺为他量身体。赵匡胤笑道:“再过几天,我就要成亲了,原本打算今天告诉你,可巧你自己来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但见龚三神情凝重,眉宇之间竟然有哀伤之色,大不寻常,问道:“你怎么不高兴?”龚三道:“老兵死了。”惊闻此言,赵匡胤顿时傻了,自言自语道:“老兵死了?老兵死了?”龚三点了点头,道:“他昨天死的,我出钱给他买了块地,让他入土为安了。知道你要成亲了,因此没有告诉你。”赵匡胤道:“老兵的墓在哪里,我要去祭拜他。”话犹未了,已经冲出了房门。 龚三买了一坛酒和纸钱,带领赵匡胤来到墓地。赵匡胤跪着墓前,抱头痛哭。龚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生不能复生,节哀罢。”赵匡胤道:“老兵,你生前传授武艺,却不许我叫你师父,现在我总能叫你一声师父了罢。”烧了钱纸之后,又把酒水沥在墓前,道:“你生前最爱喝酒,我倒酒给你喝。”龚三此前以为他们是忘年之交而已,此时方知实为师徒,叹道:“老兵知道你一片孝心,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赵匡胤问道:“老兵弥留之际说过甚么没有?”龚三道:“他轻轻叫了一声‘阿佩’,就闭眼了。”赵匡胤知道老兵心中念念不忘的乃是妻子,不禁感慨万千。龚三道:“老兵走的时候神情安详,似乎没有甚么遗憾,你也不要难过了。”赵匡胤拜了三拜,站起身来,道:“我以后再来看你。” 这天赵贺两家张灯结彩,两家门前各自摆了二三十桌酒席。两家同住一座大院,省了许多事。赵匡胤身穿喜服,把贺贞背回赵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后送入洞房。龚三不但赠送厚礼,还带领众兄弟助兴。席间猜拳行令,吆五喝六,自有一番热闹。赵匡胤和贺贞洞房花烛,自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缠绵悱恻。 此日清晨,赵匡胤醒来,只见贺贞闭着双眼,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贺贞幽幽醒来,道:“你偷偷摸摸的做甚么?”吐气如兰,话声软糯悦耳。赵匡胤道:“你说话真好听。”贺贞微微一笑,道:“那就听一辈子。”两人新婚燕尔,喃喃细语,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完的柔情,不知时光之过。 韩令坤早就当兵去了,老兵也辞世了,赵匡胤这个第一大闲人于是每天和龚三呆在一起,不是喝酒赌钱就是舞枪弄棒,倒也惬意快活。 这天戌牌时分,赵匡胤浑身酒气回到家中。走进家门,只见父母和妻子坐在堂屋。都这个时辰了,他们还没有歇息,赵匡胤不用想就知道有事。果然杜氏板着脸孔道:“又喝酒了?成天跟着过山虎那群混混厮混,心中有没有善恶之分?”赵匡胤道:“过山虎早就改邪归正了,孩儿每天和他练武,没有惹是生非。”杜氏道:“你看看自己,站起来比阿爹还高,吃起饭来比一家人都多。原想成亲之后就懂事了,哪知还是一如既往地胡闹。贺贞已经有了身孕,你还是这么游手好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害不害臊?”赵匡胤道:“其实孩儿早就想过了,孩儿练的一身武艺,想和韩令坤一样,也去当兵。” 赵弘殷道:“你阿娘始终觉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因此冀望你能谋个文职出身。”顿了一顿,又道:“如今的大兵们个个桀骜不驯,打起仗来贪生怕死,闹起事来不要命。驱逐武将、阵前倒戈、聚众闹事、赌博斗殴,乃是家常便饭。说是军纪败坏,一点都没有错。兵强叛将,将强叛君。天子要看武将的脸色,武将又要看兵卒的脸色。种种劣迹恶行,天下人无不侧目而视,畏之如虎,却又无可奈何。阿爹和阿娘早就商量好了,你去随州投奔刺史董宗本。他和我从前是同僚,私交甚笃,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一定会帮你的。这是阿爹写的信,到了随州交给他就是了。” 杜氏道:“你阿爹是军官,隔三差五就要随军出征。每次出征,阿娘都提心吊胆。倘若你也当兵,还不急的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因此想要你谋个文职出身。不求你飞黄腾达,但求平平安安。”顿了一顿,又道“早点睡罢,明天就动身去随州。”赵匡胤大吃一惊,问道:“明天就去随州吗?”杜氏道:“你也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还想赖在家里吗?” 赵匡胤答应一声,扶着贺贞回到房间。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微微凸起来了。两人并排坐在炕沿边上,赵匡胤搂着娘子的肩膀。贺贞喃喃道:“你明天就要走了 出门在外,自己保重身体。”她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赵匡胤怀中,赵匡胤不禁依依不舍,道:“你身体一向单薄,也要自己保重。”贺贞道:“婆家和娘家同在一个大院里,我受不了委屈的,你放心好了,只是心中舍不得。” 赵匡胤道:“我又何尝舍得你?”转念一想,又道:“阿爹阿娘说的没错,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早就该出去闯荡闯荡了。”贺贞道:“是啊,喝酒容易误事,以后少喝酒多读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面不比家里,说话做事都要留个心眼。阿爹阿娘都望子成龙,莫叫他们失望了。”赵匡胤颔首说是。 次日赵匡胤挎着包袱,提着长棍走出家门,贺贞送出大院,因为依依不舍,眼眶中含满了泪水。赵匡胤怕她难过,笑道:“娘子,等我的好消息。”贺贞点了点头。赵匡胤道:“我走了,你回去罢。”贺贞道:“自己保重。”赵匡胤心中一阵酸楚,害怕自己情难自禁,道:“我走了。”贺贞道:“记得时常写信回来。”赵匡胤答应一声,大步而去。贺贞看着丈夫离去,终于忍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关山漫漫,云河迢迢。赵匡胤一路跋山涉水,路过义阳,行至桐柏山麓。翻过桐柏山,就是楚国国境了。路过一座村庄,只见二三十个村民聚在一座宅院外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那座宅院门口两座石狮,三层高的台阶,大门紧闭。虽然看不见里面,但是宅院占地极广,想必这户人家非富既贵。这座府邸大门紧闭,而村民们聚集不散,似乎发生了甚么非同寻常的大事。 赵匡胤心中好奇,询问之下方知这座府邸的主人姓沈,名叫沈举文,乃是这沈家庄第一大户人家。虽然家境富足殷实,可是乐善好施,族人推举为庄主。桐柏山有一伙占山为王的强盗,其头目自称圣火大王,看上了他的女儿三娘子沈映月,数日前放出话来,要于明日迎娶沈三娘子。说是迎亲,实则就是抢亲。赵匡胤知道大概,不禁心想:“那强盗头子居然自称圣火大王,好大的口气。” 正在忖思之间,沈府大门打开,沈举文走出府门。他年近五旬,面色白净,上唇蓄着胡须。头戴一顶锦帽 身穿长褂。虽然身穿锦衣,可是掩不住书卷气,看上去蕴藉儒雅。他面色凝重,眉宇不展,对着众村民一揖为礼,道:“沈家遭逢大难,大家就不要在这里议论纷纷了,都请回去罢。”众村民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默不作声,各自离去。 沈举文叹息一声,转身走进府门。赵匡胤叫了一声‘沈庄主’,沈举文转过身来,但见眼前这个脸庞丰颐、身形健硕的青年面生之极,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姓沈?”赵匡胤道:“晚辈开封赵匡胤,适才向村民打听,知道庄主姓沈。”沈举文为了家里的事正心烦意乱,不愿理会这个陌生的青年,道:“我不认识你,你走罢。”说着转身关闭府门。 赵匡胤伸手阻挡,沈举文怒道:“你这厮想干甚么?”赵匡胤笑道:“沈庄主不要发火,听说桐柏山的甚么圣火大王要来抢亲,晚辈想问问此人。”沈举文犹是神情愠怒,没好气道:“你想认识他,自己去桐柏山罢,休要纠缠沈府。”赵匡胤道:“此人自称圣火大王,口气倒是不小。不过要来抢亲,看来是个无恶不作、胆大包天的家伙,或许我能帮助庄主。”沈举文奇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甚么要帮我沈家?又想怎么帮我沈家?” 赵匡胤拍了拍门口的石狮子,问道:“这石狮子有多重?”沈举文虽然不解其意,仍然答道:“怕有二百斤多斤罢。”赵匡胤半蹲身体,抱着石狮,大喝一声,高举过顶。停顿一会之后,缓缓放还原处。沈举文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当真举重若轻,瞠目结舌之余,方才赞道:“你好大的力气。”心想:“两个我也举不起这只石狮子,他轻而易举就高擎过顶,稳如泰山,当真力大无穷。”但觉他有霸王举鼎的气概,不禁刮目相看。 赵匡胤道:“你以为我只是力气大吗?”放下包袱,使出了棍法,顿时棍影重重,风声呼响。沈举文虽然不谙武学,但是眼见棍法灵动处矫若惊龙,沉浑时横扫千军。开阖纵横,高举宽打。攻防兼备,进退裕如。不禁大开眼界,由衷赞道:“好棍法。”赵匡胤停下身形,收了长棍,道:“我五六岁时开始习武,弓马刀棍,练得一身武艺。不是我自吹自擂,只怕放眼天下,没有几个人胜得了我。”他并非吹嘘之人,只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顾盼之间睥睨天下,不知道韬光养晦、谦逊抑己,因此口气极大。 沈举文亲眼见识了他的神力和棍法,自是深信不疑,问道:“少侠愿意帮我吗?”赵匡胤朗笑一声,道:“晚辈向庄家打听这件事,就是为了出手佽助,不然怎么会多此一举?”沈举文转忧为喜,道:“少侠倘若真的能施以援手,沈某愿意酬谢百金,以为报答。”赵匡胤不以为然,道:“晚辈帮你,可不是为了些许钱财。我只想会会那个圣火大王,打得他跪地求饶。”顿了一顿,又道:“沈庄主说说,那个圣火大王,究竟是甚么名堂?” 沈举文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进府详谈。”带领赵匡胤穿过影壁,来到前院客厅。客厅四壁挂着几副名人字画,四角摆着盆景,窗明几净,极其雅致。两人分宾主坐下,一名下人端来茶水。赵匡胤早就渴了,也不客气,当下一饮而尽。 沈举文道:“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桐柏山一直就有强盗出没。听说十几年前,圣火大王落草为寇,霸占了桐柏山。不但打劫过往客商,还经常下山向附近村庄勒索钱财粮食。咱们寻常百姓,惹不起这些亡命之徒,因此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十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夫人带着女儿回义阳探望娘家,那知半道上竟然遇上了圣火大王。他色胆包天,当时就出言调戏,还说要娶我女儿上山做压寨夫人。我夫人义正辞严的教训了一顿,他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前些时日,他派人传话。说是明天过府迎娶我家女儿,还要沈府准备一百石粮食和一千贯钱,做为嫁妆。这些日子风平浪静,原来他是在暗中查访沈家。” 赵匡胤静静谛听,问道:“他是甚么样的人?”沈举文道:“他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没有你高,可是和你一样壮实。听说他曾经徒手打死山上的猛虎,为人极其凶狠。”赵匡胤不以为然,道:“徒手打死猛虎算甚么本事?”沈举文愁眉苦脸道:“他武功又高,而且手下众多,沈府哪里是他的对手?实不相瞒,沈家人丁单薄,我三十岁才得了这个宝贝女儿,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冻了,视若掌上明珠一般。怎么忍心把她送入火坑,嫁给强盗做压寨夫人?”说到最后,已是唉声叹气。 赵匡胤道:“庄主不必烦恼,有我赵匡胤在,他抢不走你女儿。”沈举文道:“你的神力和棍法我见识过了,你武功虽高,英雄年少,可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担忧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见他信不过自己,当下道:“你信不过我吗?”沈举文见他语气不善,忙道:“少侠息怒,不是我信不过你,实是山寨人多势众,我怕你寡不敌众,你需不需要甚么帮手?”赵匡胤霍然而起,道:“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可是在我眼里,不过一群蝼蚁罢了,何足惧哉?”沈举文分不清这句话是豪言壮语还是夸夸其谈,心想:“纵然你三头六臂,终究太年轻了,姜是老的辣,似乎不及圣火大王。”唯恐惹恼赵匡胤,只是心中揆度,怎敢喧之于喙。 正在这时,沈夫人神色匆匆,快步进来客厅,道:“不好了,映月要上山寨,找圣火大王算账?”她四旬上下,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钗,腕上带着玉镯。正是家境富庶、锦衣玉食的缘故,脸庞圆润,白里透红。沈举文一惊而起,急道:“你怎么不拦住她?”沈夫人道:“我拦了,可是拦不住。”赵匡胤不觉好笑,心想:“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弱不禁风,一阵大风就刮得东倒西歪,居然敢单枪匹马杀上山寨,那不是羊入虎口,正中了圣火大王的下怀吗?” 眼见沈氏夫妇心急火燎快步出了客厅,于是跟着出去。一名少女快步走到大门后,正要拔开门栓。沈举文大声道:“映月,不要出去。”沈映月转过身来,道:“爹娘,圣火大王欺人太甚,我要杀上山寨,砍下他的狗头。”说着虚劈了一下手中的柳叶刀。她二九年华,一双丹凤眼,鹅蛋脸庞。一袭浅蓝色的衣裤,脚上一双短靴,看上去英姿飒爽。因为气愤的缘故,原本白皙的脸颊蕴含煞气。 沈举文道:“孩子,你不要做傻事。你一个蒲柳弱质的女流之辈,如何是强盗们的对手?”沈夫人道:“是啊,咱们在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说到最后,竟然哽咽起来。沈映月道:“爹娘,你们以为女儿的武功是白练的吗?你们胆小怕事,女儿却不惧怕那圣火大王。”沈举文皱眉道:“爹知道你练武,可是那圣火大王一介赳赳莽汉,一拳能打死一只猛虎,再说人多势众,你如何斗得过他们?爹自有办法,不必你操心。” 沈映月问道:“阿爹有甚么办法?”沈举文叹道:“无非多给些钱财罢了,就算是消财免灾罢。总之天塌下来也有爹顶着,你赶快回屋,哪儿也不要去。”沈举文不服,道:“阿爹消财免灾,好像咱们怕了圣火大王似的。他倘若人心不足,要沈家所有家产,阿爹给是不给?”这句话问得沈举文哑口无言,过了良久方道:“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真要是有那一天,也只有散财免灾了。”沈映月虽是少女,却是男儿性情,十分要强,见不得父亲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样子,道:“阿爹肯答应,女儿却不答应。”言罢打开府门,箭步而出。 沈举文急道:“你快回来,不要做傻事。”沈夫人哭道:“你这是要急死娘呀?”赵匡胤见状,奔到沈映月前面,伸臂阻拦,道:“姑娘留步。”沈映月瞋目而视,怒道:“你是何人?”赵匡胤笑道:“我是能帮你家的人。”沈氏夫妇追了出来,沈举文道:“他是开封人赵匡胤。”沈映月问道:“你会武功?”赵匡胤年轻气盛,复又天生傲骨,道:“我的身手绝不会低过你。”沈映月见他目中无人,不由得艴然作色,道:“你吹牛罢?”赵匡胤道:“你若不信,咱们可以比试比试。” 沈映月见他挑衅之情,形于辞色,自是忍无可忍,横刀道:“你使甚么兵刃?”赵匡胤笑道:“和姑娘过招,何须使用兵刃,赤手空拳足矣。”沈映月厉声道:“挨了刀可别怨我出手无情。”寒光闪动,已然劈出一刀。敌人还没有现身,自己人却动上手了,沈氏夫妇相顾无言。无论如何劝说,他们二人已经动上了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沈映月刀法灵巧多变,兼之身形轻盈,飘忽不定,刀光闪烁,叫人眼花缭乱,目为之炫。赵匡胤试了几招,已知她的刀法虚虚实实,进退之际,惑人耳目,于是以不变应万变。厉叱声中,沈映月移动步法,使出一招‘百花齐放’,柳叶刀划出一朵朵刀花。寒光闪闪,目不暇接。赵匡胤不退反进,冲拳直击。沈映月变招为‘移花接木’,刀势斜劈。赵匡胤仍不躲避,抬掌劈出。这一招趁虚而入,恰到好处。沈映月若不躲避,势必中掌,只得向后一跃。她身轻如燕,一跃就是数尺。 赵匡胤如影随形,箭步上前,劈手去夺柳叶刀。沈映月手腕翻转,柳叶刀划成圆圈,随即挺刀刺出,正是一招‘寒梅绽放’。她施展刀法的同时,配合以身法,跳跃奔跑,时而在东,忽而在西,宛如一只蹁跹起舞的蝴蝶。她的刀法和身法原本配合的天衣无缝,只是赵匡胤的武功高过太多,越斗越觉得束手束脚,也越来越心烦意燥。 赵匡胤的拳法大开大阖,刚猛雄壮,以刚克柔,得心应手。有如一张大网,慢慢收拢。斗到分际,劈手夺过柳叶刀。为了要沈映月输的心服口服,左掌打中她的肩膀。虽然只使了三四成力道,还是打的沈映月退了几步。赵匡胤道:“姑娘练的出刀如风,实属不易。”沈映月蹀了蹀足,含愤进了府邸。沈夫人关心女儿,问道:“你伤到甚么地方没有?”赵匡胤道:“沈夫人多虑了,我出手极有分寸,没有伤到她。”沈夫人还是放心不下,追了进去。 赵匡胤胸有成竹道:“沈庄主,我武功如何,你亲眼目睹了,尽可高枕无忧。”沈举文连声说好,道:“请进去说话。”摆下宴席,亲自做陪。他把赵匡胤当成了救星,自是好酒好菜款待。沈举文连喝三碗酒,道:“老朽不胜酒力,少侠自斟自饮,尽管喝尽兴。”赵匡胤连声说好。 过了一会,沈映月怒气冲冲走来,道:“你怎么还没有走?”赵匡胤道:“我若走了,谁救你们家?”沈举文使了使眼色,道:“赵少侠是沈家的救命恩人 不得无礼。”又陪笑道:“我这女儿从小就是男孩性情,失礼莫怪。”赵匡胤道:“她快人快语,很合我的胃口。”又问道:“喝酒不喝?”沈映月道:“当然喝了。”赵匡胤倒了一碗,道:“我先干为敬。”沈映月不甘示弱,也一饮而尽。赵匡胤见她爽快,道:“你要是男子就好了,咱们就能结拜成兄弟了。”沈映月学着他的口气道:“你要是女子就好了,咱们就能结拜成姐妹。”沈举文皱眉道:“你喝多了,快回房歇息。”沈映月道:“过了明日,咱们再斗酒。”赵匡胤道:“一言为定。” 是夜,赵匡胤在客房住下。沈氏夫妇想到圣火大王明天就要来抢亲了,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沈夫人道:“你说赵匡胤打的过圣火大王吗?”沈举文摇头道:“你问我,我却问谁?但愿圣火大王明天忽然改变主意,不来沈府抢亲了。”沈夫人道:“就怕他不会改变主意。”沈举文以手抚额,道:“这可如何是好?请老天保佑沈家度过这个劫难。”沈夫人也祈求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两人提心吊胆,竟然彻夜未眠。 次日清晨,赵匡胤醒来,洗漱过后,来到前院,只见沈举文在门后,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当下安慰道:“沈庄主,有我在,你不必担忧。”又见府门紧闭,道:“关着门做甚么?好像咱们怕了那圣火大王似的。”说着拔开门栓。沈举文忙道:“不可,不可。”赵匡胤道:“关上大门就能拦住圣火大王吗?反而给他小觑了。”言罢打开大门。 左等右等,到了停午时分,圣火大王仍然没有出现。沈举文坐立不安,度日如年,比等死还难受。他不时望向门外,心想:“圣火大王这个时候还没有来,是不是已经回心转意了?或者走到半道摔断了腿,因此不能来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远处传来敲锣打鼓之声。赵匡胤持棍奔了出去,放眼望去,只见一群人吹吹打打行来。等了半天,圣火大王终于还是来了,沈举文心中怦怦乱跳,几乎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那群人渐渐走近,但见圣火大王骑着高头大马。他四十来岁年纪,满脸络腮胡须。帽子上插着一朵大红花,一身大红衣裳。二十几个喽啰拿着乐器,奏成喜乐,喜气洋洋。 行至府前,圣火大王跳下马来,大声道:“泰山大人,我来迎娶娘子回山寨了,请娘子出来罢。”话声刚落,沈映月持刀冲了出来,怒道:“狗贼闭嘴。”圣火大王心花怒放,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娘子,随我回山寨罢。”沈映月提刀而指,道:“快滚,不然叫你血溅三尺。”圣火大王道:“今天是咱们的大喜之日,动刀不太吉利,赶紧收了刀罢。”沈映月不由分说,挥刀劈出。圣火大王猝不及防,急忙闪身而退。退的虽快,可是终究不及刀快,大红衣裳劈出了一道口子,幸好没有伤到皮肉。 圣火大王不怒反喜,笑道:“我就喜欢烈马,你很合我的胃口。”说话之间,已经和沈映月交上手了。赵匡胤大声道:“以男欺女,算的甚么好汉。”说着挥拳而上。圣火大王怒道:“你们二打一,人多欺负人少吗?”赵匡胤道:“三娘子,你退下。”沈举文急道:“还不赶紧把她拉回来。”沈夫人抱住女儿的腰身,连拉带拽,拖到沈举文身边。 第五回 溶溶夜元朗创长拳 急急令太守募新兵 赵匡胤正要出手的时候,一名书生气喘吁吁奔来,叫道:“映月妹妹,我来了。”沈映月神色大变,道:“你来做甚么?”那书生奔到近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来...我来救你。”他二十来岁,生的眉清目秀,竟然比沈映月还要白。一袭长衫,看上去斯斯文文。沈映月急道:“你的力气还没有我的大,只能拿的起书本。莫要给我添乱,快快回去。”那书生站到沈映月前面,面对着圣火大王,道:“你就是圣火大王吗?” 圣火大王大声道:“老子正是圣火大王,你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摇头晃脑道:“老子者,姓李名耳,字聃,乃是道家学派创始人,与庄子并称李庄。你何德何能,敢自称老子?我不是东西,而是人,姓田,名英豪。”圣火大王自称‘老子’,乃是骂人的话,而非李耳之老子。 圣火大王怒道:“甚么乱七八糟,滚开。”伸出黑黝黝的大手,老鹰捉小鸡一般举起田英豪,将他掼了出去。大呼小叫声中,田英豪落地滚了几滚。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散架了一般。半天才爬了起来,还是觉得晕晕乎乎。沈映月奔了过去,道:“摔伤了没有?”关切之情,形于辞色。田英豪道:“好像没有。”沈映月知道他斯斯文文,虽是男儿,又叫‘英豪’,却没有半点大丈夫的英雄气概,皱眉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甚么是好像没有?”田英豪道:“总之浑身都很疼。”他是读书人,最是注重仪表。有没有受伤乃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头发不能乱了,衣服不能脏了。整理完头发之后,又仔细掸拂衣上的灰尘。只到一尘不染之后,方才停手。 沈映月眉毛倒竖,面含煞气,道:“你出手伤人,哪只手伤的人,我便斩断你哪只手。”说着挥刀劈出。圣火大王道:“你为了这个娘娘腔的小白脸,和我动刀子吗?”沈映月见他嘴里不干不净,刀势更快。圣火大王吼叫连连,拳势如风,逼得沈映月连连后退。赵匡胤见状,当下使出一招‘存孝打虎’,接住敌招,道:“我来会会你。”圣火大王哈哈大笑,道:“你们一起上罢。”赵匡胤大声道:“我一人足矣。”口中说话,招式绵绵不绝。 两人都力大无穷,以硬对硬。各自吼叫,斗得难解难分。可是赵匡胤武功更高,过不多时便占据上风。他欺身而上,一拳直击,正中圣火大王心口。圣火大王中拳,连退数步。赵匡胤轻蔑一笑,招了招手,道:“再来。”圣火大王犹是勃然大怒,挥拳而上。赵匡胤使出一招‘霸王举鼎’,抓起圣火大王,举过头顶,掷了出去。‘砰’的一声,偌大的身躯落在地上。圣火大王只摔得金星迸射,半天爬不起来。 赵匡胤讥道:“凭你这点三脚猫的武功,也敢自称圣火大王吗?简直贻笑大方,笑掉人的大牙。”圣火大王自知不敌,可是又不甘心这么认输,站起身来,道:“你等着,我必报今天之仇。”说着跳上马背,拍马而去。赵匡胤岂能让他脱身,有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拽下马来,接着一顿拳打脚踢,招招命中要害。圣火大王毫无招架之力,叫道:“好汉饶命。”赵匡胤抓住他的衣领,喝道:“你是圣火大王?” 圣火大王已经给打得吐血,受了内伤,满脸痛苦之色,道:“我其实不叫圣火大王。”赵匡胤道:“那你叫甚么?”圣火大王道:“我原本是个逃兵,本名叫做李五狗。因为有一身蛮力,因此占山为王,做了强盗。有个算命的说我命中缺火,于是我给自己取了个‘生火大王’的诨号。生与圣同音不同字,人们以讹传讹,就叫成了圣火大王。”赵匡胤道:“李五狗是吗?我瞧你是命中缺德。”李五狗不敢反驳,连声说是。 赵匡胤冷笑一声,道:“瞧你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样子,真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李五狗。”李五狗道:“好汉武功高深,我佩服之极,还请手下留情。”赵匡胤扬了扬拳法,道:“你若再敢骚扰沈家,我打断你的骨头。”李五狗信誓旦旦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赵匡胤踹了一腿,道:“滚罢。”李五狗连滚带爬,逃之夭夭。众喽啰各自扔了乐器,抱头鼠窜,竟然一个比一个快。 赵匡胤昂首大笑,得意之极,但见沈举文愁眉苦脸,问道:“我打退了李五狗,庄主怎么还是愁眉不展?”沈举文道:“你今天打退了他,万一他日后再来寻仇,却如何是好?”赵匡胤嗤之以鼻,道:“谅他再也不敢了。”沈举文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赵匡胤想了一会,道:“好罢,好人做到底,我现在就上山烧了山寨。”沈映月道:“我也去。”田英豪道:“我也要去。”沈映月道:“你手无缚鸡之力,别给我添乱了。”田英豪看了赵匡胤一眼,道:“我不放心你,一定要去。”三个年轻人说走就走,沈举文怎么也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骑马驰去。 赵匡胤冲在前面,沈映月和田英豪跟在后面。沈映月道:“你不会武功,跟着咱们只会帮倒忙。”田英豪道:“我放心不下。”沈映月道:“放心不下甚么?怕我打不过强盗吗?”田英豪涨的脸色通红,方道:“我放心不下前面那人。”沈映月大惑不解,问道:“你放心不下赵匡胤?”田英豪道:“就是,我怕他抢走了你。”沈映月想了一会,方才恍然大悟,道:“就算他喜欢我,我也未必看的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小心眼的模样。”田英豪道:“你不骗我。”沈映月见他怀疑自己,怒道:“你还要我说多少次?”田英豪这才转忧为喜,沈映月嗔道:“瞧你小心眼的样儿。” 赵匡胤驰马飞奔,很快就追上了李五狗,大声道:“你别逃。”李五狗神色大变,道:“好汉,我已经服输了,你该不会赶尽杀绝罢?”赵匡胤道:“那也说不定。”李五狗见他咄咄逼人,鼓起勇气道:“你咄咄相逼,我和你拼了。”赵匡胤跃下马背,双手插腰,道:“来罢。”觑眼斜睨,等着李五狗出招。李五狗受了重伤,缓缓下马,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气馁,道:“好汉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赵匡胤道:“烧了山寨,你们各自遣散,不许再做强盗,不然我现在就活活打死你。”李五狗给他打怕了,见他口气决绝,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道:“算我怕了你了。” 回到山寨,赵匡胤看着李五狗亲手点火,把山寨烧成灰烬,道:“不要叫我再遇见你,不然打碎你的脑袋。”李五狗唯唯诺诺,连说不敢。赵匡胤眼见众强盗拎着大包小包,走得干干净净,方才下山。回到沈府,已经快到亥时了,赵匡胤道:“李五狗自己放火,把山寨烧成了白地,众人也散了,沈庄主可以睡安心觉了。”沈举文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地,深锁的愁眉也舒展开来。 次都日赵匡胤挎上包袱,拎着长棍,告辞而去。临行之前,沈举文赠送了一匹骏马和二十两黄金、五十两白银,赵匡胤推辞不了,方才收下。骑上骏马,继续赶路。 这日赵匡胤到了随州,径直来到董府,求见董宗本。董宗本仔细观看赵弘殷的亲笔书信,他四十四五岁年纪,一张方脸,上唇蓄着短须。头戴一顶展脚幞头,身穿一袭浅绯色的官服。董夫人坐在他的下首,她四十来岁年纪,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钗,脸庞圆润,体态丰盈,身穿锦衣锦裙,显得十分富态。 董宗本看完了信,缓缓道:“贤侄,弘殷兄还好罢。”赵匡胤道:“阿爹还好,只是时常要随军出征,经常不在家。”董宗本道:“战乱频仍,弘殷兄身膺武职,自免不了鞍马劳顿。”顿了一顿,又道:“弘殷兄在信上说你自幼习武,练的一身好本事,不过希望你谋个文职出身。我与弘殷兄十几年的朋友,交情深厚,非比寻常。后来虽然分开,但是常有书信往来,贤侄的事不能不管。你留下来,先在刺史府学着做些事情。”赵匡胤躬身道:“多谢刺史收留。”董宗本摆了摆手,道:“这是在家里,以叔侄相称便好。要是在官署,就以官职相称。”赵匡胤颔首说是。 董夫人笑道:“你阿娘还好吗?”赵匡胤回道:“弟弟妹妹年幼,阿娘要照料他们。”董夫人又道:“想当初我和你阿娘好的如同亲姐妹一般,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心中怪是想念。”赵匡胤道:“阿娘时常提起婶婶,想来随州看望婶婶,可是一直脱不开身。”说话之人,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走进客厅,他中等身材,和董宗本一样的方脸,脸面有七八分相似。头戴一顶铜盔,身穿一套牛皮软甲。他还没有进客厅就问道:“阿爹阿娘,你们叫孩儿回来有甚么事?” 董宗本道:“这是弘殷叔叔的儿子赵匡胤。”董夫人笑道:“这是我儿董遵海。”赵匡胤生性豪爽,当下拱手道:“见过遵海兄弟。”董遵海眼见他肤色黝黑,相貌堂堂,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点了点头。董夫人道:“以前赵董两家比邻而居,十分辑睦。你父亲和弘殷叔叔好的就像亲兄弟,阿娘和杜婶好的也像亲姐妹。如今元朗投奔咱们董家,你们两个后辈年纪差不多大,也要多多亲近。”董遵海应声说是。董宗本道:“以后元朗就在刺史府做事,你带他去客房住下。”董夫人笑道:“元朗,到了这里就和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少了甚么就说。”赵匡胤道:“多谢婶婶。” 董遵海道:“跟我来罢。”领了赵匡胤来到中院。董宗本贵为一州太守,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起居八坐,住的也是五进五出的大宅院。赵匡胤跟着董遵海穿过回廊,回廊旁柳树成荫。回廊的尽头是一座人工开凿的湖泊,走上木桥,但见一群鱼儿这波光粼粼的湖水中来回游弋。湖水清澈见底,湖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三名婢女在桥上一边说话,一边抛洒鱼饵,引得湖底的鱼儿竟相争食。婢女眼见董遵海走来,于是退到桥边,叫了一声‘郎君’。董遵海不但不看她们一眼,也不回应一身,昂首阔步从她们身前走过,显得无比倨傲。反倒是赵匡胤面带微笑,颔首示礼。 宅院不但占地极大,而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奇山异石,点缀其间。当真是画梁雕栋,富丽堂皇。赵匡胤不禁心想:“阿爹从前和董叔叔乃是同僚,可是眼下董叔叔做了一郡太守,阿爹还是一介军官。赵家一家人挤在大院低矮的房里住着,董家住的却是大宅院。可真是一样人,不一样的命。”念及于此,心想不禁生出了‘当官就是好’的想法。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间,董遵海走到一排厢房前停下,道:“这里的房子都空着,你随便住一间。”赵匡胤笑道:“多谢遵海兄弟。”董遵海问道:“你会武功?”赵匡胤道:“我家搬到开封之后,一直住在军营的大院里,能自由出入军营,时常向军官们讨教武功。”顿了一顿,又道:“遵海兄弟投军了?”董遵海道:“我是随州兵马都校。”赵匡胤知道是其父亲的缘故,不然年纪轻轻,如何做的了一州兵马都校?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不得不说些顺耳好听的话,于是道:“遵海兄弟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马都校,当真是年轻有为。”这句话有感而发,绝无恭维之意,也言不由衷。 董遵海道:“我也自幼习武,今日无事,比试比试如何?”赵匡胤乃是性情中人,最喜欢以武会友,当下说好。董遵海道:“咱们去后院。”来到后院,只见左边院墙下摆着兵器架,上面放着弓箭刀枪等诸般兵器。对着墙上挂着一张箭靶,两边墙壁距离差不多一百五十步。董遵海道:“咱们先比试弓箭。”说着摘下一张弓,连射三箭。三支羽箭都命中箭靶,却没有射中靶心。距离太远,三箭都射中箭靶,箭法已经很不错了。董遵海心中比较满意,道:“该你了。” 赵匡胤取下兵器架上的另一张木弓,试着拉了拉,不算太硬,随口道:“这张弓不算太硬,我喜欢硬弓。”他是言者无意,董遵海却是闻着有心,心想:“你说此弓不硬,是讥讽我的力气小吗?”顿时拉下了脸。赵匡胤没有留意到他神情变化,也是连射三箭,一气呵成。两支羽箭正中靶心,另一支也射在靶上。瞎子也看得出来,箭法比董遵海高明太多。董遵海箭法远远不及赵匡胤,顿时脸上挂不住了。赵匡胤笑道:“遵海兄弟箭法不错。”董遵海更觉得他在冷嘲热讽,有意一较高下,道:“咱们再来比试兵器,你用甚么兵器?” 赵匡胤道:“我用长棍。”顿了一顿,又道:“你带着头盔,穿着皮甲,多有不便,先除下头盔和皮甲罢。”董遵海心想:“是啊,适才三箭都没有射中靶心,正是带着头盔穿着皮甲的缘故。”念及于此,于是摘下头盔,却不脱下皮甲,绰枪在手,喝道:“看枪。”抖出朵朵枪花,倏然疾刺而出,正是一招‘蟒蛇出洞’。赵匡胤大叫一‘好枪法’,持棍横扫。 董遵海使得不知是哪一路枪法,不算上乘。不过刺搠劈扫,千变万化,倒也威风八面。只是主于攻疏于守,算不得上乘枪法。相形之下,赵匡胤的棍法攻守兼备,刚猛灵动,兼而有之。刚猛时如天雷滚滚,灵动时似脱兔疾奔。棍法连使,逼得董遵海左支右绌。董遵海心急如焚,心想:“不使出绝招,终究难以取胜。”当下转身而走。赵匡胤眼界开阔,猜想有更精妙绝伦的招式,于是提步追赶。果然董遵海忽然转身,长枪疾刺。赵匡胤早有防备,劈手抓住枪杆,笑道:“这是回马枪吗?” 此招正是‘回马枪’,乃是董遵海最得意的绝招,深藏不露,轻易不会施展出来。要不是取胜心切,绝不会使出这一招夺命绝招。此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董遵海视若看家绝技。但是在赵匡胤看来,却是百密一疏。董遵海使出了‘回马枪’,仍然无法取胜。不仅如此,长枪还给赵匡胤抓住,武功高下立判。力有未逮,远逊于人。他乃随州第一大公子,地位尊崇,无论文韬武略,高山仰止。整座随州,无人可及。可是现在,竟然败在了赵匡胤的手下。他自命不凡,可是偏偏心胸狭隘,受不得半点委屈,犹是艴然作色。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而去。 赵匡胤把长枪放回兵器架上,心想:“比试武艺输了,对我发甚么脾气?你自己技不如人,就该甘拜下风。”念及于此,心中也是愤愤不平。转念又想,自己终究是寄人篱下,得罪了董遵海,日后必定寸步难行。他二十来岁,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觉得董遵海小题大做。笑了一笑,一付无所谓的表情。回到中院,随手推开一间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房内桌椅床褥一应俱全,似乎甚么也不缺。于是躺到床上,心想:“不知道董叔叔会给我安排甚么差事?”胡思乱想一阵,又想到了父母妻子,又想:“待我在随州立住了脚跟,就把娘子接来。离开开封时,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过去了一个多月,肚子应该又大了一些。” 次日董宗本带领赵匡胤来到刺史府,把他交给录事参军何大同,并嘱咐教他熟悉州务。何大同四十七八多岁年纪,一双小眼,嘴巴却极大。头戴一顶幞头,身穿一袭浅绿色的圆领官服,这是七品官的服色。何大同带领赵匡胤来到正堂后面的配房,赵匡胤眼见房间三面墙壁摆着书架,一面书架上摆放着书籍,另外两个书架上放满了各种文书,当下问道:“请问录事参军是甚么官?平日做些甚么?”何大同一直笑眯眯的,显得平易近人,当下道:“录事参军以前叫做主簿,掌管文书,兼监察之责,隋唐以后,改名为录事参军了。”赵匡胤笑道:“官名中虽然有个军字,可是与军务军情没有关联。”何大同微笑道:“正是这样。”顿了一顿,问道:“你是董刺史的亲戚?” 赵匡胤摇头道:“不是亲戚,我阿爹从前和董刺史是同僚,要我来谋个文职出身。”何大同点了点头,道:“我要去二堂一下,你自己随便看看,不过架子上的文书不要翻乱了。”赵匡胤应声说是,待何大同出去之后,随意看了看架上的文书。他怕翻乱了,只看上来的,不看下面的。这些文书记录的皆是本州小事,无关紧要,赵匡胤看了几份,便觉兴致索然。眼见案上放着笔墨纸砚,于是搦笔濡墨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父母的,一封则是给娘娘贺贞的。信中写道自己已经安顿下来,请他们放心,勿以为念。 刚刚放下毛笔,董遵海走了进来。昨天他比试箭法武艺,输的一败涂地,终于含愤而去。赵匡胤正踌躇如何打破这个僵局,自己绝不会为了谋生而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可是不放下身段,看样子董遵海也绝不会冰释前嫌。如何拿捏好分寸,实在叫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好生为难。他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如何善后,昨天想了大半夜,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想的头都大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索性随遇而安。 赵匡胤见是董遵海,站起身来,笑道:“遵海兄弟,我出手没轻没重。昨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终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委曲求全。董遵海大大方方道:“昨天的事不要再提了,我有几个朋友,他们的父辈都是刺史府的属官,听说你武艺高强,想和你比试比试。”赵匡胤信以为真,道:“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人品一定不错,我很想见识见识。”董遵海道:“跟我来罢。”带领赵匡胤来到官署后院,后院里一排存放杂物的库房,少有人来,十分偏僻安静。 四名青年站在库房檐下,眼见董遵海走来,于是迎上前去。董遵海逐一介绍那四人,他们分别叫做何旭、赵进、柯凡、胡冕,他们四人的父亲皆是刺史府属官,何旭的父亲正是录事参军何大同。赵匡胤一一拱手见礼,道:“我叫赵匡胤,初来乍到,请各位多多关照。”何旭道:“好说,好说,听说你武艺不凡,咱们也都是练武之人,因此想会会你这来自开封的高手。”赵匡胤逊道:“我也不是甚么高手,不过有一身蛮力罢了。” 何旭道:“闲话少说,出招罢。”说动手就动手,话声刚落,使出一招‘长江东流’,提拳直击。赵匡胤沉肩划步,拳势攻往他的肋下。赵进看准时机,使出一招‘一飞冲天’,飞身出腿。赵匡胤只得变招为‘猛虎摆尾’,虽然避开了赵进的飞腿,却遭遇了柯凡的拳招,而胡冕也在背后出招。他腹背受敌,于是使出‘南征北战’。何旭趁虚而入,当胸就是一拳。赵匡胤原以为只是以武会友,殊不知对方一出手就是重手,自是惊怒交集,道:“你来真的?”何旭恶声恶气道:“不来真的,难道是假的吗?”赵匡胤转头看了看董遵海,只见他一脸冷笑,并不制止,一付坐山观虎斗的模样,觉得事情绝不简单。他一身火气,对方既然真打,还讲甚么客气?当下道:“你们既然要真打,我便不客气了。”何旭叫道:“有本事尽管使出来,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放倒咱们。”说着抬掌劈出。 赵匡胤既然知道他们四人打真的,出招不再留有余地,每一招都全力施为。何旭四人站成一排,势如一堵铜墙铁壁。赵匡胤见他们阵法奇怪,心中冷笑,脚踏中宫,欺身而上,使出一招‘双管齐下’,拳击何旭,脚踢李进。他拳法凶悍,声东击西,何旭等人接连中击。他们不傻,当下改变战法,各自来回穿插。赵匡胤以不变应万变,越战越是精神抖擞。而他们四人不断中招,越打越是心惊胆寒。 人影晃动,柯凡从背后奔过。赵匡胤反应敏捷,当下伸手抓住,将他重重掼倒在地。与此同时,何旭飞身出腿,李进冲拳直击。赵匡胤左右受敌,于是闪身而退。这不是败退,而是以退为进,反手一拳,将胡冕打倒在地。何旭和李进中间没有了人,撞到了一起。何旭的脚踢中了李进的脑袋,李进的拳头也打中了何旭的小腹。何旭直坠而下,正好把李进压在了身下。李进叫道:“你压住我了。”何旭道:“我的小腹被你打中了。”哼哼唧唧,神情颇有痛苦。他们四人浑身是伤,已然无力再战了。赵匡胤以一敌四,最后大获全胜,自是神采飞扬。董遵海怒道:“你们四个真是饭桶。”言罢拂袖而去。 何旭小声嘀咕道:“咱们是饭桶,你怎么不自己上?”赵匡胤耳聪目明,听得真真切切,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旭站起了来,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李进道:“不要乱说话。”赵匡胤眼见何旭欲言又止,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昨天我和遵海兄弟比试武艺,他输了,心有不甘,因此要你们出手。”李进道:“既然你猜到了,还问甚么?”何旭道:“他是随州第一大公子,处处高人一等,昨天输了比武,今天找到咱们,要咱们给他出气。咱们父辈都是刺史府的属官,又交情深厚,不能不帮这个忙。”赵匡胤叹息一声,道:“为了这点小事,他竟然耿耿于怀,看来胸襟殊不宽阔。”何旭道:“你说的没错,他这人自视甚高,但是小肚鸡肠,对咱们也是呼来喝去,不当朋友对待。”赵匡胤见他颇多怨言,道:“既然他不当你们是朋友,为何还要死心塌地?”何旭道:“谁叫咱们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属官呢?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也没有办法。”满脸的无可奈何。 李进道:“话说回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武艺超群,是怎么练的?”又是佩服又是羡慕。赵匡胤道:“我自幼练武,就练成这般身手了。”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出手太重,伤到了各位,还请莫怪。”说着拱手一揖。何旭四人各自还礼,李进道:“正是不打不相识,咱们怎么会心生怨恨?”何旭道:“你武艺高强,是你有本事,咱们甘拜下风。我是服了,你们服不服?”胡冕三人当下说道:“佩服,佩服。”李进道:“咱们从此刻起,就以兄弟相称,你意下如何?”赵匡胤性情豪爽,见他化敌为友,当下说好。 何旭问道:“赵兄弟喝酒不喝?”赵匡胤道:“我在开封时,每天都要饮酒。”李进大喜,道:“今天结识了赵兄弟,乃是人生一大喜事,该当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众人当下出了官署,来到随州最大的酒楼得意居。何旭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不用店伙招呼,自己就上了三楼的雅间。店主听说他们来了,亲自招呼。李进道:“咱们今天结识了一位朋友,要一醉方休,多拿些酒来。”店主连声说是,即刻吩咐店伙先端来五坛好酒。咱们喝酒的时候,菜肴陆续上桌。这里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鱼虾蟹鳖,应有尽有。 酒过三巡,何旭道:“赵兄弟,你知道吗?中原又改朝换代了。”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中原又改成甚么朝代了?”何旭道:“如今又改成汉朝了,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兵进开封,驱逐了辽国皇帝,建国号汉,成了中原天子。” 原来石敬塘驾崩之后,其侄子兼养子石重贵继承皇位。石敬塘以父礼事契丹,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他比石敬塘稍有骨气,只肯称臣,不肯称孙。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御驾亲征,攻破开封,活捉了石重贵一家,自己做起了中原和契丹的共主,改国号为大辽。除了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各镇节度使都入朝拜贺,却被扣押在了开封。 耶律德光虽然做了中原和辽国共主,却不把中原当自己的家,放纵辽军烧杀抢掠。除了开封和洛阳两个地方,可以任意劫掠,还美其名曰:打草谷。有的村落被烧成了灰烬,十里之内都看不到人烟。真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辽军种种惨无人道的行径,中原军民忍无可忍,于是自发奋起反抗,打得辽军抱头鼠窜。耶律德光眼见局势大乱,只得放了那些被扣押的节度使和武将,诏令他们剿杀军民。这些节度使和武将们早就心怀不满,俱都阳奉阴违,有的还明里暗里佽助义军。 刘知远趁势而立,在太原登基,建国号汉。风向变了,那些曾经投降辽国的官员纷纷斩杀辽使,转而投降刘知远。刘知远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陕、澶、相、潞诸州。耶律德光自知在中原待不下去了,借口天气炎热,领兵北归,半路暴亡,死于杀胡林。刘知远麾下先锋史弘肇第一个领兵进入开封,刘知远顺顺利利进入大宁宫,名正言顺做了大汉皇帝。 赵匡胤道:“要说天下真够乱的,后梁之后是后唐,后唐之后是后晋,现在又是汉朝。三十年间,战乱不断,似乎天天都在打仗。反而随州地处荆楚,更加太平。”李进道:“随州也不见得太平,听我阿爹说,董刺史要招募兵马了。既然招募兵马,十有八九是要打仗。”他的父亲是兵马都监,自是知道随州的军情。 何旭道:“我不关心家国大事,只是觉得奇怪,咱们一般的年纪,怎么你的武功高出咱们许多?”赵匡胤道:“我阿爹是护圣军的军官,我出入军营仿佛自家菜园,因此时常向军官们讨教武艺。军营里卧虎藏龙,往往其貌不扬的人,说不定就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何旭四人闻得此言,无不啧啧称奇。柯凡道:“你快说说,有甚么深藏不露的高人?” 赵匡胤喝了一盏酒,道:“我认识一位喂马的老兵,他整天喝的烂醉如泥,其实是隐姓埋名的高手,我一身大半武功都是他传授的。他脾气很怪,虽然传授武艺,却不肯收我为徒。”将老兵打残过山虎,传授武艺诸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老兵早已辞世,他也再不用守口如瓶了。何旭道:“那老兵人呢?”赵匡胤神色一阵黯然,道:“他在大半年前就辞世了。”何旭等人不禁扼腕长叹,李进道:“你能等遇此等高人,当真缘分不浅。” 赵匡胤道:“我常常在想一件事,我的武功都学自别人,为甚么不能自创拳法?”何旭道:“你想自创拳法吗?”赵匡胤颔首道:“我隐隐约约有些想法,可是还没有融会贯通,到时候再说罢。”李进正色道:“你是天纵奇才,一定能自成一派的。”何旭笑道:“到时可要把自创的拳法练给咱们看看,好叫咱们大开眼界。”赵匡胤爽朗一笑,道:“那是当然的了。”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海阔天空的闲谈,不知不觉,到了傍晚。赵匡胤天生海量,喝了一坛酒,仍然面不改色。何旭等人则有的醺醺欲醉,有的面色如酲。 回到董府,赵匡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原来别人是越喝酒越醉,他却是越喝越精神抖擞。既然睡不着,索性去后院练功。其时月色溶溶,奇花暗香浮动,树影摇曳生姿。他一直都有自创拳法的想法,将从前所学拳法默默想了一遍,不由自主,脑海中浮现出新的招式。于是一招招连贯起来,起初还是无法贯通自如,不无瑕疵。反复推敲,终于自创了一套拳法。虽然只有三十六势,可是攻守兼备,刚劲灵动兼而有之,攻击防守进退自如,利于近身搏击。因为有三十二势,故而取名为‘三十二势长拳’。 长拳练成之时,已然晨曦微露。清风徐徐,鸟鸣啾啾。轻烟薄雾随风漂浮,宛如西子濯浣的轻纱。赵匡胤虽然彻夜未眠,可是丝毫没有疲惫之态。 到了官署,看了一会文书。何大同走了进来,笑吟吟道:“董刺史传你去正堂。”赵匡胤问道:“刺史为甚么传我?”心中揆度,会不会是为了董遵海的事?何大同道:“是为了招募兵卒的事,我儿子也在。快去罢,莫要让刺史久候。”赵匡胤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当下大步来到正堂。只见董宗本坐在堂上,董遵海、何旭、李进等人则站在堂下,于是走到董遵海身后站定。 董宗本面无表情,看了堂下一眼,道:“你们都到齐了,朝廷诏令,命随州招募新兵一千二百名。待新兵训练完毕之后,送往京师,编入禁军。”顿了一顿,又道:“你们都是刺史府的子弟,以前没有机会历练,现在历练的机会到了,望你们拿出能耐,做好这件事。新兵年纪须在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身高必须五尺五寸以上,你们就照着这个规格挑选新兵罢。”众人闻得此言,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李进等人知道董宗本主要是为了历练其子董遵海,因此也由他主持大局。 出了官署,来到校场,何旭道:“怎么招募新兵,你主持大局罢。”董宗本当仁不让,想了一会,道:“先在校场插上旗帜,你们全城张贴文告。”大家都是年轻人,精力充沛,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董遵海坐镇校场,其他人则满城敲锣打鼓,张贴文书。可是一天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投军。别说挑选新兵,连个可供挑选的人都没有。随州地处偏荆楚,承平日久,不知道战乱是为何物。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是送死。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好端端的,为甚么要上战场去送死?而且不如北方人崇武彪悍,因此一天下来,也招募不到一个新兵。 第六回 刺史府元朗立军令 慈颜色董母护独子 三天过去了,别说没有一个人应募从军,便是看热闹的人也寥寥无几。董遵海再也坐不住了,急的人都瘦了一圈。胡子也没有刮,一根根长了出来,仿佛刚刚冒出地面的小葱一样。他在校场来回踱步,大声道:“都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有招募到一个新兵,你们快想想办法呀。”何旭抓耳挠腮,神情为难,道:“没有人愿意当兵,总不能硬拉些流民乞丐来充数罢?咱们也是无能为力。”董遵海神色大变,怒道:“这是甚么话?喝酒扯闲篇的时候,你们都一个个神通广大。怎么到了做正事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别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办砸了这件事,咱们谁也逃脱不了。”他颐指气使惯了,心烦意乱之下,对着众人又吼又叫。 李进皱眉道:“咱们一个也没有闲着,每天穿大街走小巷,喊的嗓子都破了,也没有人愿意搭理。说句不好听的话,人们愿意看一个疯子傻子自言自语,也不愿理会咱们。没有人愿意从军,总不能拿着刀硬逼着人家当兵罢?”董遵海怒道:“再要是招募不到新兵,说不定就要用这个狠办法了。”他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发发牢骚而已。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赵匡胤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何旭问道:“甚么办法,你快说。”赵匡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董遵海摇头道:“这算甚么法子?刺史没有给钱,没有钱赏给新兵。”赵匡胤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道:“我这个重赏之法是这样的,先拿出些许钱财出来,做为赏金。只要身高五尺五寸以上,年纪十六岁以上的人都能和我比武。打败我的人就能得到赏金,给我打败的人就要从军。你们以为如何?”众人看到一线转机,不禁议论纷纷。董遵海道:“要是有人打败你,是不是就要给他赏金?”赵匡胤极为自信,道:“我想随州还没有人打得败我。”虽然这句话不包含面前诸人,但是董遵海却偏偏要往这上面想,心想:“你说打遍随州没有对手,岂不是连我也算上了?”念及于此,冷笑道:“你好大的口气,欺负随州无人吗?” 赵匡胤不知道他为何大发雷霆,当下道:“要是打输了,我愿意自己拿赏金出来。”董遵海要的正是这句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匡胤昂然道:“我赵匡胤说话算话。”董遵海不信赵匡胤打遍随州无敌手,道:“好罢,赏金是一百两黄金。”赵匡胤也和他赌上气了,道:“一百两黄金就一百两黄金。”这么大的事,董遵海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回到官署,和父亲商量。 过去了三天,还是没有招募到一个新兵。这样下去,朝廷势必追究。为了这件事,董宗本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见董遵海等人回来,板起脸孔问道:“你们不在校场招募新兵,回来做甚么?”董遵海道:“人们不愿意从军,到现在也没有募到一个新兵。”董宗本道:“不管愿不愿意,随州半年之内必须招募到一千二百名新兵,训练完毕之后送往京师,编入禁军。这是朝廷的诏令,不论用甚么办法,都要如期做到。”神情严厉,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 董遵海道:“禀告刺史,赵匡胤有个主意,拿出一百两黄金作为赏金。如果有人打胜他,就能得到赏金。要是输了,就要自愿从军。这个办法是否可行,请刺史定夺。”董宗本凝视赵匡胤,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赵匡胤回道:“我见没有人愿意从军,因此想到了这个办法。”董宗本不无顾虑,问道:“万一你每场都输,刺史府岂不是要赔的底朝天?”董遵海道:“他说过了,倘若输了,自己掏腰包,赏金由他自己出,与刺史府没有干系。”赵匡胤道:“正是如此。” 董宗本神色冷峻,厉声道:“你有甚么本事,敢夸如此海口?”赵匡胤道:“我自幼习武,练得一身武功,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世上只怕没有几个人能胜的了我。”董宗本见他成竹在胸,信心十足,道:“年青人,话不要说的太满了。”赵匡胤道:“刺史若是不信,可以拭目以待。”这句话狂妄自大之极,除了董遵海,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何旭见董宗本脸色一沉,怕他动怒,于是靠拢过去,往赵匡胤脚后跟踢了一下,笑道:“刺史若是觉得不妥,可以用别的半法。”赵匡胤虽然知道何旭是在打圆场,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道:“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办法了。”李进见他固执己见,连使眼色,可是赵匡胤视而不见。 董宗本能成为一州刺史,绝非泛泛之辈,除了心思缜密,见识更高人一等,知道赵匡胤是赌徒的心思。走到堂下,心想:“年纪轻轻,居然狂妄不羁,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念及于此,道:“军中无戏言。”赵匡胤正色道:“我愿立军令状。”董宗本颔首道:“好罢,就用你的办法招募新兵。”他答允下来,并不是相信赵匡胤,而是时间紧迫,耽误不起,不得不另辟蹊径罢了。 打败赵匡胤就能得到一百两黄金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随州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次日清晨,无数看热闹的人们四里八乡赶来,如潮水一般涌向校场,把偌大的校场围的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谈天的说地的,打的打招呼,见的见礼。不管认不认识,都能聚在一堆,谈论招募新兵这件事。那些卖糖果、卖凉茶、卖饼的小商小贩见缝插针,穿梭于人群之中,大声吆喝叫卖。一夜之间,训练军士的校场,竟然成了随州最热闹的地方。不知道的外地人,还以为这是集市。 李进和何旭带领十名军士在校场外维持秩序,将符合身高年龄的人编成顺序,站成队列,依次叫号入场。一百两黄金相当于一千多贯铜钱,当真是一笔巨财,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报名比武的人络绎不绝,短短一个时辰,号都排到了一百位了。 第一个进入校场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魁梧,只比赵匡胤矮半个头。赵匡胤问道:“你知道比武的规矩吗?”那人看了看桌子上摆放整齐的金锭,道:“我知道,比胜了就能得到那些黄金。”赵匡胤笑道:“比输了就要从军。”那人似乎成竹在胸,道:“我未必会输。”赵匡胤道:“先签字画押,输了不能反悔。”待那人签字画押之后,问道:“你想比甚么?”那人道:“我是打猎的猎户,擅长箭法,要和你比试箭法。”赵匡胤冷笑一声,道:“睁着眼睛谁都会射箭,要比试射箭就蒙上眼睛。” 两人各自拿了木弓及三支羽箭,走到一条白线外,这条白线距离箭靶一百五十步。柯凡和胡冕分别用黑布条个他们蒙上眼睛,蒙上眼睛之前,赵匡胤就记住了箭靶的方位。不假思索,连射三箭,三支箭都射在靶上。而那人两支羽箭命中箭靶,一支射偏了。他输无话可说,只得当场换上军服,成了一名新兵。 比武的人陆续进入校场,无论是拳脚功夫还是弓马骑射,都是赵匡胤的手下败将。赵匡胤年纪轻轻,不喜欢拖泥带水,每打败一个人都只须三招两式,干净利落,眨眼之间的事而已。一天下来,竟然招募了二百名新兵。照这样下去,招募一千二百名新兵,只要短短六天。 众人把新兵领到军营,安顿好了之后,方才离去。何旭道:“忙了一天,我都腰酸背痛了。”李进道:“你算甚么?赵匡胤一个人单打独斗,行云流水一般对付二百名新兵,才叫是累。”何旭道:“是啊,打了一天,你累不累?”赵匡胤精力充沛,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天下来,依旧面不改色,道:“我不累。”李进道:“累了一天,先去喝酒解解乏。” 众人来到得意居,点了酒菜。何旭为众人斟了酒,道:“赵兄弟,你劳苦功高,咱们先敬你一盏。”李进道:“是啊,招募新兵的事,你功劳最大,应该先喝三盏。”赵匡胤虽然不居功自傲,毕竟还是颇为得意,当下连喝三盏,这三盏都是何旭斟的酒。李进笑道:“赵兄弟酒量好武功高,性情豪爽,真乃人中豪杰。”何旭道:“说到这里,我有句肺腑之言,早点认识赵兄弟就好了。”赵匡胤笑道:“现在认识也不晚啊。”何旭拍着桌子道:“对极,对极。” 赵匡胤没有来到随州之前,何旭等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董遵海转。可是如今都视赵匡胤为英雄豪杰,及尽赞誉之能事。反而对他视若无睹,似乎可有可无。他心中格外不知滋味,一脸阴翳,独自喝着闷酒。他心眼比针眼还窄,看着赵匡胤与何旭等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竟是越看越不顺眼。仿佛一根刺扎进了肉里,浑身难受。 到了第二天,校场依然是人山人海,比武的的人和昨天一样,还是排起了长队。过了十多天,已然招募到了一千二百新兵。这件事虽然一波三折,最终功德圆满。董宗本见赵匡胤机灵能干,于是提拔他做了军校,命他协助董遵海训练新兵。赵匡胤二十出头,锋芒毕露、血气方刚的年纪,正愁一身力气没有地方施展,自是欣然应允。他豪爽大度,在校场上一丝不苟。下了校场,和新兵们喝酒赌钱,打成一片。训练新兵的那一天起,就搬出了董府,住在军营。 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董遵海、赵匡胤和何旭等人坐在厢房里海阔天空的闲聊。李进道:“唐朝灭亡以来,历经后梁、后唐、后晋三朝,如今又是汉朝。朝代更迭,正是风水轮流转。却不知汉朝能否长久,会不会和前面的朝代一样短命?”董遵海道:“要说当今天子得以建国号汉,开创大汉基业,不过运气十足好罢了。耶律德光在开封登基之时,当今天子按兵不动。当今天子兵出太原的时候,耶律德光又暴亡于杀胡林。随军的文武大臣拥立耶律阮为帝,可是述律太后却拥立其子耶律洪古继承皇位。耶律阮于是领兵回去,和皇祖母算账。辽军骁勇善战,纵横天下无敌手。要不是耶律阮急着回去和叔叔争夺皇位,而是统兵杀回开封,岂有汉朝?因此说当今天子能龙驭天下,实是好运连连的缘故。” 赵匡胤与他所见不同,当下道:“遵海兄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天下大乱,辽军劫掠烧杀,天怒人怨,军民奋起反抗,打得辽军抱头鼠窜。当今天子审时度势,兵出太原,正是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出兵的时机恰到好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算耶律阮不回去和耶律洪古争夺皇位,杀回开封,也讨不到好。”董遵海见他当众反驳自己,艴然作色,怒道:“你没有读过兵书,懂得甚么天下大势?”言罢拂袖而去。李进道:“你去哪里?”董遵海不答,怒气冲冲出了校场。 何旭摇头道:“不过扯闲篇闲谈而已,至于大发雷霆吗?”李进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过一会儿就自己好了,咱们说咱们的。”何旭道:“我听到一件稀奇事,白府要为二娘子选婿,比武招亲,时间定在五日之后。”李进问道:“是‘铁面狮子’白老爷子的白府吗?”何旭颔首道:“正是白慕山白老爷子。”转头对着赵匡胤,又道:“你不是本地人,还不知道白家来历。白家家学渊源,自成一派。白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双铁拳打遍荆楚无敌手,广收四海门徒,力战天下豪杰。白府门前每天车水马龙,拜师学艺的登门挑战的人们络绎不绝,好生风生水起。可是不知道甚么时候,白府忽然遣散了门徒,紧闭大门。从此杜门谢客,深居简出,既不收纳门徒,也不与人比武了。一夜之间,变得冷冷清清。要不是听说这件事,我都想不起,随州还有白家了。” 李进问道:“白二娘子是甚么人?难道嫁不出去,非要比武招亲?”何旭道:“听说白老爷子有一儿一女,大郎君叫做白少宗,二娘子叫做白凤儿,白二娘子五天后正好满二十岁。”李进大声道:“都二十岁了,还没有嫁人,莫不是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何旭摇头笑道:“是丑是美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她丑,又有人又说她天生丽质,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李进道:“倘若是大美人,怎么现在才比武招亲?”何旭道:“或许人家眼界高,瞧不上凡夫俗子,因此耽误了。”顿了一顿,又道:“不管怎样,我都要去瞧瞧热闹。”李进打趣道:“你想比武招亲,就不怕弟媳要你跪搓衣板吗?”何旭哈哈一乐,道:“看热闹而已,又不是真的比武招亲。” 五日之后,李进等人一同前往白家。要说随州最近就是热闹,先是刺史府招募新兵,轰动一时。如今又是白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热闹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似乎天天都有喜事。他们到了白府的时候,白府门前已然人头攒动,聚集了成千上百看热闹的人。这些人看热闹不嫌麻烦,有的竟然拿着板凳来的,打算一坐就是一天。白府门前搭着一座五六尺的高台,上面铺着木板毛毡。李进等人挤进人群,不管认不认识,向人们打听白府的事情。 正在这时,一名青年飞身跃上擂台。他二十五六岁年纪,剑眉星目,相貌英武不凡。身穿薄袄长裤,更显得身形挺拔。他拱了拱手,道:“我是白少宗,今天白家为舍妹凤儿比武招亲,大家请了。”何旭笑道:“既是白二娘子比武招亲,何不请出来一睹芳容?”他这么一说,人们纷纷应声附和。 白少宗双手虚按,做了个噤身的手势,也不回头,道:“阿妹,出来见见大家。”话声刚落,白凤儿也飞身上了擂台,正是‘燕子抄水’的轻功。赵匡胤见她身法轻盈灵动,不禁眼前一亮。白凤儿现身擂台,众人齐刷刷望去,白府门前顿时鸦雀无声。只见她乌黑的秀发绾成发髻,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有如清冽的泉水。鬓眉如画,肌肤胜雪。身穿锦袄长裤,腰间系着一条银丝软带,外面披着一件白色披风。只比白少宗矮半个头,身形修长娉婷。无论身材相貌,都无可挑剔,实是千里挑一的绝色美人。董遵海一看到她绝美的容貌婀娜的身姿,不禁怦然心动。一双眼睛盯在身上,竟然无法移动。白少宗笑道:“这就是舍妹。”话声刚落,白凤儿已然飞身下了擂台,不知所踪。她如同惊鸿一瞥般乍现乍隐,许多人都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是谁大声道:“美人儿别走。”这一声大呼小叫,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一名酒糟鼻子的四旬男子挤近擂台,道:“快比武罢,我等不及了。”何旭笑道:“这位老兄,瞧你的样子该有四十岁了罢,怎么还凑这种热闹?”那人瞪眼道:“我怎么就不能比武招亲?”白少宗道:“大家稍安勿躁,比武招亲也是有规矩的。”那人心中大奇,问道:“有甚么规矩,快说快说。”心急火燎,一付迫不及待的样子。 白少宗道:“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未婚男子皆能上台比武,不过要先和我过十招,打赢舍妹方能成为白家的乘龙快婿。”何旭对那男子道:“你都四十岁了,过了比武招亲的年纪,回家去罢。”那人一本正经道:“我还有几天才是四十岁,不过家里有个婆娘,现在就回去休了她。我回来之前,不可比武。”挤出人群,急匆匆往家奔去。李进低声道:“咱们这帮兄弟,只有你没有成亲,何不上台比武,抱得美人归?”董遵海正有此意,唯恐别人抢了先机,当下使出一势‘大鹏展翅’,飞身上了擂台。李进等为了给他喝彩,当下大声叫好。 白少宗家学渊源,一眼就看出董遵海身手不俗,当下道:“请教公子姓名?”董遵海道:“在下董遵海。”白家十余年来一直深居简出,绝少与外人打交道,白少宗并不知道董遵海的身份,当下道:“董公子知道比武招亲的规矩了,不必我再说一遍了。”董遵海道:“我知道了,请罢。”白少宗说了个‘请’字,使出一招‘龙游四海’,抬掌劈出。董遵海见他掌势带风,当下见招拆招。 赵匡胤凝目而视,但见白少宗掌势排奡纵横,乃是一门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的精妙武学,问道:“那白大郎君使的是甚么掌法?”何旭也不知所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白少宗只是给妹妹把关,十招一过,当即跃开,笑道:“公子好身手。”董遵海道:“请二娘子出来罢。”白少宗当下道:“妹妹,上擂台比武。”话声甫落,白凤儿一跃而起,半空中身形翻转,轻轻巧巧落在擂台上。 董遵海拱手为礼道:“二娘子,请了。”白凤儿落落大方,敛衽还礼。两人遥遥相对,一个是英俊潇洒的少年,一个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当真金童玉女一般,引得擂台下喝彩吹哨之声此起彼伏。李进等更是眉开眼笑,欢呼雀跃。还没有比武,就已经提前庆贺了。 董遵海道:“二娘子请出招罢。”白凤儿道:“看掌。”飞身而起,抬掌斜劈。董遵海大叫一声‘好掌法’,迎上前去,使出一招‘云开雾散’,双掌交错而出。白凤儿展开身法,早已到了董遵海身后,掌势直击。幸亏董遵海身手敏捷,百忙之中反击一招,不然背脊中掌,输了比武。他第一眼看到白凤儿就一见钟情,于比武招亲志在必得,再也不敢分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施为。 赵匡胤见得白凤儿的掌法绵密,柔中有刚,亦刚亦柔,乃是极其高深的武学,不禁想起了那个动辄发怒的沈映月,心情:“毕竟白府家学渊源,她的武功要高出沈映月甚多。”又想沈映月虽是女流之辈,可是性情豪爽。而那田英豪,名字虽然响亮,竟然柔软懦弱,真是天生的一对,不知道是否已经成亲?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董白二人已经斗了十多招。这时董遵海右掌直劈,顺势往回一带,在白凤儿脸上摸了一下。他并非轻薄下流之徒,只是自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白凤儿天姿国色,不觉意乱情迷,情不自禁,做出了这个举动。他把手掌送到鼻端,做势闻了一下。何旭凑趣道:“好香啊!”董遵海自觉风度翩翩,但是白凤儿却觉得无耻轻薄,当下双掌击出。此招含愤而发,力贯双掌,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董遵海给她十成掌力打得飞下擂台,赵匡胤看到真切,于是伸臂接住。 董遵海还要上擂台从前比武,白少宗正色道:“你已经输了,不能再上台比武了。”董遵海急道:“我一时大意,才会中掌。”白少宗面色愠怒,道:“你轻薄无礼,没有打断你的手,已经是很客气了。”董遵海悔恨交加,虽然已经输了,可是却不愿意离去。 赵匡胤自来随州,就没有遇到一位高手,既知白府武学自成一派,早有一较高下之意,当下飞身上了擂台,抱拳为礼,道:“白大郎君,赵匡胤领教几招。”说着使出了‘三十二势长拳’。白少宗以为他是上台比武招亲来的,比试十招之后,跃到擂台旁边,换成了白凤儿。赵匡胤要比试武艺的人是白少宗,而非白凤儿,当下道:“白姑娘,请你退开,我要和你哥哥比武。”说着从白凤儿身前走过。 白凤儿使出一招‘飞凤展翅’ 双掌劈出。赵匡胤见她出招,心想:“他们兄妹师出一门,先和妹妹比试也是一样。”心念电转,出招比想法更快,早已使出了‘三十二势长拳’。知道女子天生不如男子力气大,因此出手只使了五六成力道。两人分分合合斗了二十多招,忽然赵匡胤箭步而上,一掌打中白凤儿的肩膀。白凤儿退了几步,不再出招。赵匡胤自觉胜之不武,当下道:“白姑娘,承让了。”言罢跃下擂台。 这是比武招亲,赵匡胤胜了比武,却飘然而去,白凤儿回头看了兄长一眼。白少宗点了点头,道:“赵兄弟留步。”赵匡胤问道:“还有事吗?”白少宗心想:“你这话问的好生无礼,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念及于此,道:“这是比武招亲,赵兄弟不能就这么走了。”赵匡胤道:“我不过比武而已,并非招亲,告辞了。”言罢和李进等人大步而去。 赵匡胤既已胜了白凤儿,后来就没有必要再比武了。白少宗当下道:“白府的比武已然结束,请乡亲们散了罢。”吩咐家丁拆解擂台,和妹妹走了回去。白慕山穿着狐裘坐在椅上,他五十多岁年纪,脸色发灰,或是受了风寒的缘故,不停的小声咳嗽。他见白凤儿神情不悦,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随州没有一个青年俊杰是你的对手吗?”白少宗道:“那却不是,有个叫赵匡胤的青年打败了阿妹,但是却不辞而别了。” 白慕山怒道:“不辞而别?他不知道这是白府比武招亲吗?”白少宗道:“孩儿事先早就说过了规矩,可是他胜了比武之后就扬长而去了。”白慕山拍案而起,大声道:“竟然欺负到白家头上来了,当白家是甚么?”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咳了起来。原本发灰的脸庞,变得更黑了。白凤儿拍打他的背心,道:“阿爹,不要动怒。你一动怒,就又犯病了。”白少宗道:“是啊,不要生气。” 白慕山喘了几口气,坐回椅上。白凤儿道:“阿爹,你犯不着生气。”白慕山笑了一笑,道:“这是年轻时与人比武受伤落下的毛病,没有大碍,你们不要担心。”白凤儿问道:“没有药可以治吗?”白慕山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那小子是甚么来路?”白少宗道:“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他使的拳法,似是长拳,可是又没有见过。”白慕山‘哼’了一声,道:“找到他,叫他登门谢罪,不然打断他的腿。”白少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白凤儿听的,当下应声说是。白慕山怒道:“还不快去?”白少宗当下转身而去,白凤儿道:“哥哥。”白少宗问道:“阿妹有事吗?”白凤儿道:“你别为难他。”白少宗点了点头,出了府门。 白慕山道:“乖女儿看上那小子了?”白凤儿坐在地上,依偎在父亲腿旁,道:“女儿不嫁人,一生侍奉阿爹。”白慕山轻轻抚摸她的乌黑的秀发,一脸慈祥,道:“傻孩子,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道理?”喟叹一声,又道:“要说这件事终究还是怪父亲,只知道督促你练武,竟然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白凤儿回到闺房,对着铜镜发呆,回想适才与赵匡胤比武的情形。试出他力气虽大,可是出招极有分寸,似乎留有余地。他魁梧伟岸的身影不停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心中一阵烦乱,于是提起宝剑,到院中练武去了。 李进等人来到得意居,点了酒菜。董遵海想到一时得意忘形,输了比武,懊恼不已追悔莫及。一言不发,只顾喝着闷酒。殊不知酒入愁肠,更添烦恼。李进道:“赵兄弟胜了比武,轻描淡写,不费吹灰之力,看来白家的武功也不过如此。”赵匡胤道:“那白二娘子的身手已经很不错了,我是男子,终究是胜之不武。白少宗的武功一定高出妹妹很多,其实我是想和哥哥过招的。妹妹一定要出手,我也只好接招了。改天有空,再和大郎君比试比试。”但见董遵海大口大口喝酒,道:“董兄弟,你酒量浅薄,少喝一点。” 董遵海并不领情,一把抓住赵匡胤的衣领 大声道:“你胜了比武,很得意是不是?”赵匡胤见他发起了酒疯,道:“遵海兄弟,你喝多了。”董遵海吼道:“我没有喝多,清醒的很。我输了比武,你们瞧不起我是不是?”何旭笑道:“咱们谁都没有瞧不起你,你自己想多了。”董遵海怒道:“你看上去嬉皮笑脸的没有心机,其实最坏的人就是你。”何旭皱眉道:“我又没有得罪了,怎么说我是坏人?”董遵海指指点点,道:“还有你们,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他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众人脸上都挂不住了。只是碍于情面,没有一个人离去。董遵海不再说话,只是自斟自饮,最后终于把自己灌的烂醉如泥。 赵匡胤把他背回了家,董夫人见儿子醉的不省人事,心中大急,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赵匡胤道:“他心中不痛快,因此喝醉了酒。”董夫人连忙吩咐家丁将董遵海搀回卧房,又问道:“他好好的,为甚么忽然心中不快?”赵匡胤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道:“婶婶自己问他罢。”言罢告辞而去。董夫人见赵匡胤支支吾吾,问不出所以然,于是来到董遵海的卧房,只见他沉醉不醒,于是守在床边。 半夜时分,董遵海醒转过来,董夫人神情关切,道:“儿啊,你醒了?”董遵海虽然睁着眼睛,但是眼神迷离呆滞,并不回答。董夫人见他神情恍惚,急得落下泪来,哽咽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董遵海依旧充耳不闻,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思绪万端。千头百绪,棼乱如麻。董夫人一边垂泪,一边道:“儿啊,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样子,是要急死娘吗?” 过了良久,董遵海终于喃喃道:“输了,我输了。”他终于开口说话,董夫人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问道:“你输了甚么?和人赌钱输了吗?”董遵海摇头道:“不是赌钱,而是比武招亲输了。”董夫人越听越糊涂,问道:“甚么比武招亲?”董遵海坐了起来,道:“白家为白二娘子摆下擂台比武招亲,我输了比武,赵匡胤胜了。”忽然跳到地面,道:“不行,我不能就此认输,我要再比一场。”说着向外行去。 董夫人见他举止如疯似颠,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急忙命家丁拦住。这时董宗本大步而来,板起脸孔,大声喝斥道:“三更半夜的,你发甚么酒疯?”董夫人护子心切,道:“儿子受委屈,你莫要斥责。”董宗本奇道:“受了委屈?受了甚么委屈?”董遵海竟然笑道:“我输了比武招亲,人人都瞧我不起。”董宗本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雾水,问道:“甚么比武招亲?”董夫人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董宗本皱眉道:“瞧你醉醺醺的样子,一句整话都说不明白,明天再说。”又吩咐家丁搀扶董遵海回房。董夫人视儿子为命根子,见不得他受半点委屈,仍然亲自守护。董宗本道:“慈母多败儿,瞧你把他惯纵成甚么样子?” 董夫人道:“儿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再仔仔细细说一遍。不论多大的事,有爹娘为你做主。”董遵海当下把比武招亲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非礼白凤儿一事。董氏夫妇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真相。正所谓知子莫若母,董夫人猜出了儿子的心思,笑道:“你看上那白二娘子了?”董遵海不答,显然默认了。董宗本‘哼’了一声,道:“自己输了比武,却怨天尤人,有甚么出息?” 董夫人劝道:“是啊,既然比武输了,就算了罢。随州的好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何必一门心思放在那白二娘子身上?”董遵海道:“我是一时大意,才会输的,其实不能算输。”董夫人翻来覆去,掰断了揉碎了,揣摩这句话,知道儿子是非白凤儿不娶,道:“看来这件事,只有你亲自出面了。”董宗本大惑不解,问道:“我出甚么面?”董夫人摇了摇头,笑道:“咱们的儿子也快二十岁了,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早点抱孙子。你明天亲自去白府一趟,把这件事说清楚。”董宗本看看夫人,又看看儿子,叹息一声,终于点了点头。董遵海终于转忧为喜,董夫人柔声道:“你阿爹是随州刺史,这件事十有八九准成,你就安心休息罢。” 次日,董夫人准备了好几样贵重礼物,一边把董宗本送出府门,一边嘱咐他到了白家如何措辞。董宗本见他絮絮叨叨,头都大了,皱眉道:“夫人,我知道该怎么说话,不用教了。”董夫人道:“我就是怕你见了人家,摆出官样,开口就是官腔。万一惹得白家不快,反而坏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不妨放一放身份,说话心平气和一些。”董宗本哭笑不得,道:“你若是不放心,跟我一起去罢。”董夫人道:“若不是要看着遵海,我倒真想和你走一趟。”董宗本挥手道:“你回去罢,等我的消息就是了。”董夫人又嘱咐几句,方才回到府邸,安慰道:“儿啊,你阿爹已经带着礼物去白府了,你静下心来,等好消息罢。”董遵海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难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长吁短叹,一会翘首张望。董夫人见他心神不宁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将近两个时辰,董宗本终于回到了府邸。虽然不到两个时辰,董遵海却是如同等待了千年一般长久,当下急匆匆问道:“阿爹,白府可有回信?”董宗本面色冷峻,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劈头盖脸道:“你说,你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句疾言厉色的话问得董遵海一怔,过了一会,方道:“儿子没有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董宗本怒道:“还说没有?你在比武的时候,是不是趁机摸了人家白二娘子一下?”昨天比武招亲输了,皆是因为此事而起,每每思之,董遵海无不追悔莫及。 董宗本厉声道:“说啊,做没做此等败坏家风败坏名声的事?”董夫人见儿子神情变幻,猜到了几分,问道:“儿啊,你究竟做没做?”董遵海道:“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顺手往她脸上摸了一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更不是存心轻薄。”董夫人袒护儿子,道:“其实这点小事,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 董宗本怒道:“这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吗?轻薄无行,举止轻佻,只怕传的随州人尽皆知了。”董夫人问道:“白府怎么说?”董宗本冷笑一声,道:“白慕山说道,当时没有打断他的手,就已经很客气了。连带我给他一通数落,说我教子无方。”顿了一顿,摇头道:“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放浪不端之子,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董夫人叹息一声,道:“你说你这孩子...”董宗本道:“想我堂堂一州之刺史,却给白慕山指着鼻子一顿数落,头都抬不起来,真是颜面荡然无存。”董夫人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董宗本道:“人家口气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指着董遵海的鼻子道:“输了比武不是丑事,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众目睽睽之下非礼人家。自己品行不端,连我的脸也丢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罢。”言罢拂袖而去。 董遵海急道:“阿娘...”董夫人安慰道:“你不要着急,等你阿爹气消了,阿娘再求他去一趟白府。”顿了一顿,又道:“儿啊,你怎么就当众做出了那样的举动?”董遵海道:“孩儿...孩儿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后来想起来,也是追悔莫及。”董夫人道:“摸一下脸蛋也不是甚么关乎名节的大事,白家抓着不放,心眼未免太小了。”不责备董遵海,反而怨怪白家气量狭窄。 第七回 董公子因情生怨恨 白凤儿襄州踏雪行 因为招募新兵的缘故,赵匡胤声名远扬,算得上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白少宗很快就打听到了他的下落。这天白少宗找到军营,站岗的军士要他在外等候。过了一会,赵匡胤走出军营。他远远就看到了白少宗,于是大步迎上,拱手道:“白大郎君,想不到是你。”白少宗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赵匡胤笑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的。不过最近要训练新兵,实在抽不出身。”白少宗问道:“你找我有甚么事?”赵匡胤笑道:“我最喜欢以武会友,想和你比试武艺。”白少宗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要和你说说比武招亲的事。你胜了我阿妹,却一走了之,终须给个说法。” 赵匡胤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当日我见你们兄妹武艺精深,犹是敬佩,因此登台领教武功,竟然疏忽了此节。”白少宗道:“你不知道比武招亲的规矩吗?”赵匡胤道:“我知道。”白少宗艴然作色,道:“既然知道规矩,为何不辞而别?戏弄我白家吗?你把我白家当成甚么了?”这句话把赵匡胤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方道:“我实在无意冒犯白家,不过切磋武艺而已。”白少宗道:“家父要见你,跟我走罢。” 正在这时,董遵海骑马而来。这些时日,他意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对月嗟叹。董宗本见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犹是痛心疾首。最后不得不拿出刺史的威严,强令他到军营理事。董遵海满脑子都是白凤儿窈窕的身影,哪有半点心情到军营理事?后来董夫人苦口婆心的好说歹说,董遵海才勉强答应。骑上骏马,慢慢腾腾来到军营。 他一看到白少宗,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当下翻身下马,问道:“白大郎君,你找我吗?”白少宗皱眉道:“我找赵匡胤。”言罢移步而去。董遵海眼见赵匡胤跟在白少宗后面,心中大奇,问道:“你去哪里?”赵匡胤道:“他要去白家一趟。”董遵海更是大惑不解,道:“他要你去白家做甚么?”赵匡胤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赵匡胤跟着白少宗来到白府,白慕山坐在前厅。白少宗道:“父亲,赵匡胤来了。”赵匡胤艺高胆大,并不惧怕,但是白慕山是前辈高人,当下一揖为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前辈。”白慕山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道:“你就是昨天那个不辞而别的小子?”赵匡胤回道:“正是晚辈。”白慕山见他不亢不卑,心中不禁有气,沉声道:“你在戏弄白家吗?”边说边轻声咳嗽。赵匡胤道:“昨天晚辈眼见白大郎君武艺精湛,顿生惺惺相惜之心,因此上台比武,没有冒犯白家的意思。” 这时白凤儿端了汤药过来,道:“阿爹,该喝药了。”白慕山道:“先放下罢。”白凤儿依言把汤药放在几上。赵匡胤微微一笑,道:“二娘子身手不凡,虽然最后是我胜了,其实胜之不武。”白慕山见他嬉皮笑脸,怒道:“把昨天的事说清楚。”赵匡胤道:“晚辈已经说清楚了,就是兴之所至,比试武功而已。”白少宗‘哼’了一声,道:“你明知道是比武招亲,既然胜了,就要娶我阿妹。”赵匡胤怔了一怔,神情为难,道:“可是我有妻子了。” 白慕山霍然而起,怒道:“你成过亲了,还敢上台比武吗?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白少宗道:“阿爹,你抱恙在身,孩儿出手教训他就是了。”白慕山点了点头,白凤儿道:“阿爹,先喝药罢。”白慕山坐下,喝了汤药之后,怒道:“还不动手吗?”白少宗答应一声,使出一招‘龙游大海’,攻向赵匡胤。赵匡胤正要与他一较高下,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使出‘三十二势长拳’。两人各自出招,就在客厅里打了起来。 白凤儿目不转瞬,凝神观战,既不愿看到兄长输,也不愿看到赵匡胤胜,心情十分纠结。白慕山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白少宗和赵匡胤棋逢对手,斗得分外激烈。赵匡胤好不容易遇上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全力以赴,越打越是精神抖擞。一边大声喝叫,一边拳出如风,丝毫看不到败退的迹象。可是想要获胜,却也并非易事。白少宗在自己家里和赵匡胤打成平手,终究面上无光,出招也更急了。 白慕山见他们激斗良久,还是难分难解,原本黑色的脸庞,变得更加铁青。终于忍不住喝道:“你退下。”白少宗知道父亲要亲自出手了,当即退开。赵匡胤正要赞叹白少宗武艺精湛的时候,白慕山双手一按椅子,飞身而起,出掌拍出,将赵匡胤打飞出去。他自己则借着掌力飞回到椅子上,四平八稳的坐下。赵匡胤被白慕山浑厚无俦的掌力打得飞出,落在对面椅上,将椅子压断。总算皮粗肉硬,身体健朗,伤势不重。 白慕山这一掌使出了十成功力,又剧烈咳嗽起来。白凤儿一边轻轻为他拍打背心,一边望向赵匡胤,但见他爬了起来,不知受了重伤没有,颦蹙双眉,神情关切。双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说甚么,但是欲言又止。白慕山沉声道:“这点道行,还敢到白家撒野吗?”赵匡胤心想:“不是你们要我来的吗?”走上前去,道:“前辈功力高深莫测,晚辈败得心悦诚服。” 白慕山道:“说说我女儿的事罢。”赵匡胤看了白凤儿一眼,道:“二娘子美若天仙,只是晚辈已然成亲。”白慕山道:“那还不简单,回去杀了妻子,再与我女儿成亲就是了。”赵匡胤闻言一怔,断然道:“晚辈与妻子青梅竹马,前辈之言,恕难从命。”白慕山其实是在试探赵匡胤而已,倘若他满口答应,那么正是寡情薄意的小人,不值得女儿托付终身。却见他一口回绝,重情重义,心中虽然满意,但是脸色假装杀气腾腾,道:“进了白家,岂容你讨价还价?若不答应,你想出的去吗?” 赵匡胤亢声道:“前辈要晚辈回去杀妻子,还不如一刀杀了晚辈。”昂首正色,没有一丝畏惧之色。白慕山厉声道:“你当真不怕死?”赵匡胤实话实说,道:“晚辈也会怕死,可是用妻子的性命,换取自身的平安,决计做不出来。”白慕山道:“看来你很有骨气。”顿了一顿,又道:“实话实说,倘若你没有成亲,会不会上台比武招亲?”赵匡胤道:“不论人品还是武功,二娘子都万里选一,晚辈当然心动不已。”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罢,你先回去,日后再找你。”赵匡胤道:“晚辈告辞。” 赵匡胤回到军营,只是董遵海正在营门外张望。董遵海见他回来,走上前去,问道:“白少宗要你去白府,究竟为了何事?”赵匡胤道:“也没有甚么事,我和他比试武艺,结果平分秋色。后来白老英雄出手,一招就把我打倒在地了。白老英雄的武功真是高深莫测,我输的心服口服。”他据实相告,董遵海却是满心狐疑,追问道:“当真就是打了一架,没有再说别的事情?”赵匡胤摇头道:“没有了。”董遵海仍然不信,眼见套不出真话,只得作罢。 赵匡胤离开白府之后,白慕山道:“适才我只是试探赵匡胤罢了,倘若他满口答应回去杀了妻子,那么就是无情无义之徒。可是不假思索,一口回绝,看来倒也有情有义。”顿了一顿,又道:“乖女儿,你怎么想的?”白凤儿道:“全凭阿爹做主。”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罢,容我再想想。” 此后董遵海像防贼一样的防着赵匡胤,也搬到军营住下。赵匡胤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当真是如影随形。赵匡胤问心无愧,假装毫不知情。 这天一名军营门口站岗的兵卒找到赵匡胤,道:“有位姑娘找你。”赵匡胤心想:“我在随州并不认识哪位姑娘,这位姑娘会是何人?”念及于此,当下问道:“那位姑娘姓甚么?在甚么地方?”那兵卒道:“她说姓白,在军营外等你。”赵匡胤猜到是白凤儿,当下走了出去。董遵海时时刻刻监视着他,听说一位姓白的姑娘找到军营,心中起疑,于是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赵匡胤走到军营门口,果然看到白凤儿站在对面树下,当下走到近处,笑道:“二娘子,好些天没有见到你了。”白凤儿微微一笑,问道:“你在这里做军官吗?”赵匡胤道:“也算是罢。”顿了一顿,又道:“白老英雄好吗?”白凤儿摇了摇头,道:“阿爹还是老样子,整日咳嗽。”眼见董遵海走上前来,不禁眉头一皱,道:“咱们去别处说话。”董遵海道:“二娘子,当日的事,我万分后悔,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白凤儿面有愠色,道:“你品行不端,不找你算账,就便宜你了。”转头对赵匡胤道:“我不想看见他,咱们去别处说话。” 董遵海道:“有甚么话,为甚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白凤儿冷笑道:“你既然想听,本姑娘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是。”又对赵匡胤道:“我阿爹说了,虽然你成过亲,但是只要我喜欢,还是可以嫁给你。”这句话如同一阵惊雷,只震得董遵海脑袋嗡嗡作响。他神情陡变,质问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白凤儿道:“我阿爹说,虽然他已经成过亲了,但是只要我愿意,还是可以嫁给他。” 董遵海不敢得罪白凤儿,于是迁怒于赵匡胤,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道:“我道这些时日你怎么鬼鬼祟祟,原来私下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白凤儿正色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可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董遵海忍无可忍,用尽全力打了赵匡胤一拳。白凤儿容颜大变,嗔道:“你怎么动手打人?”董遵海怒道:“打人还是轻的,我还要动手杀人。咱们父子好心收留你,你却背后捣鬼,当真是无耻小人。”得罪了董遵海,赵匡胤自知无法在随州立足了,心想:“我有手有脚,何须你们收留?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立足之地吗?”当下脱了军服,骑上沈举文赠送的骏马,行出军营。白凤儿问道:“你去哪里?”赵匡胤扬声一笑,道:“我要离开随州了。”白凤儿正要阻止的时候,赵匡胤已然驰马快如离弦之箭而去,想要追赶,已是不及。 赵匡胤年轻气盛的年纪,心想:“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一身武艺,还怕没有出路不成?”又想董遵海气量狭窄,离开随州未必是件坏事。赵弘殷为人和和气气,交游广阔 朋友众多。写了两封信给赵匡胤,一封是给董宗本的,另一封是写给复州防御使王彦超的。赵匡胤揣着第二封信,直奔复州。身为武将的王彦超十分爽快,给了他十贯铜钱,打发他上路了。 赵匡胤碰了壁,第一次尝到了吃闭门羹的滋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王彦超有眼无珠,不收留我,为再去别处碰碰运气。”牵着马信步而行,路过一家赌场。店伙笑容可掬道:“瞧你红光满面,一定运气极好,进来玩几把,说不定能赢一大笔钱。”不知道是甚么原因,赵匡胤鬼使神差进了赌场赌了起来。今天的手气竟然十分不顺,每把皆输。越输越急,越想赶本,可是越赌越输。到得最后,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了。他想事情不会如此的邪门,一定会赌场做了手脚。念及于此,断定这家赌场是个黑店,当下大声道:“你们是黑店,把钱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抢桌子上的钱。 赌场的打手眼见有人抢钱,当下四面八方冲来。赵匡胤今天不但赌运差到极处,武功也施展不开,竟然不敌众打手。既然打不过,别无选择,唯有夺路而逃。偏偏霉运不断,竟然逃反了方向,逃进了赌场的后院。众打手围住赵匡胤,渐渐收拢包围的圈子。赌场老板腆腹挺胸,戟指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抢钱抢到老子头上来了,嫌命不够长吗?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命的东西。” 赵匡胤给众打人逼得退到墙角,墙角是座臭气熏天的茅房,已经无路可退。他急中生智,当下绰起舀粪的大瓢,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大瓢裹挟着臭气,横扫而出,顿时粪便与臭气齐飞。他手握这件奇臭无比的神兵利器,顿时威风凛凛。众打手相顾骇然,四散逃窜。 赵匡胤奔出赌场,不敢稍有停留,骑上骏马,夺路逃出城去。回头看时,赌场的打手没有追出城来,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按辔徐行,找遍了全身,只剩下三枚铜钱了,心想:“身上仅剩三个铜钱了,这该如何是好?”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转念又想:“成了这个狼狈模样,我还有甚么面目面对父母妻子?”想到这里,不禁心生愧意。 他离开家乡以来,屡受挫折,可是极其自信,竟然越挫越勇,心想:“我年纪轻轻,一身武艺,还怕没有出路?”可是出路究竟在何方,自己也是举目茫然,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行数里,马儿饿了,于是停下来吃路边的枯草。赵匡胤心想:“你饿了可以吃草,我穷得一干二净,能吃甚么?”眼见路边湖畔漂着几节莲藕,不胜大喜,心想:“天无绝人之路,终究不会活活饿死。”来到湖畔,用长棍捞起一节莲藕洗净,就这么生吃起来。已经是冬月时节,天气寒冷,正是收获莲藕的时候,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虽然漂在湖面上的莲藕品像不佳味道不好,但是饥肠辘辘,却是甘之若饴。一口气吃了数节莲藕,总算饱了,转念一想:“这一顿算是吃饱了,可是下一顿呢?”念及于此,不禁四顾茫然。 是夜赵匡胤栖身一座破庙之中,破庙半边坍塌,四处漏风,于是找了一些枯树枝和一些烂木头点成一个火堆。睡到半夜,火堆熄灭,他也给冻醒了。既然醒了,索性起来练功。习练棍法的时候,想起在随州时看到过村民用连杖击打晒干的黄豆去皮的情形。回忆当时的情形,看这手中的长棍,不禁忽发奇想:“如果把长棍锯成两截,用铁链铰接起来,一头长一头短,岂不也是一件兵器?”虽然想把长棍锯成两截,可是手里没有工具,只得作罢。 次日,赵匡胤找了一间铁匠铺,用身上仅有的三枚铜钱,要铁匠打了一根铁链。把长棍锯成长短两截,长的一头是短的两倍。然后用铁链铰接起来,取名为‘大小盘龙棍’。他回到破庙,日日夜夜习练‘大小盘龙棍’棍法。好在附近有的是菜地和湖泊,饿了就出去偷菜地的菜吃。运气好的话,还能捉到一条鱼吃。只是向来饭量极大,时常觉得饥饿。 这日午后没有多久,赵匡胤胃响肠蠕,肚子里发出一声声鸣响。刚刚啃完一个萝卜不久,竟然又饿了。他只得放下盘龙棍,出了破庙,径直走向菜地。他在破庙住了十数日,每天偷菜充饥,早已轻车熟路。来到菜地之后,四下打量,附近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当下拔起几个萝卜就走。 正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名老者,大声道:“偷菜贼,终于抓你个现形刘。”赵匡胤毕竟做贼心虚,忙道:“我没有偷菜。”那老者道:“你手里拿的甚么?还不承认是偷菜吗?”赵匡胤道:“我给你钱便是。”那老者伸出手来,冷笑道:“拿钱来呀。”赵匡胤在身上找了遍,这才想起,铰接盘龙棍用完了仅有的三枚铜钱,只得嗫嗫嚅嚅道:“我...我没有钱了。”那老者正色道:“小伙子,瞧你年纪不大,而且人高马大,为甚么不学好,要偷菜?”赵匡胤只得道:“我给人骗光了钱,无路可走,只好每天住在破庙里,没有吃的就出来偷菜。” 那老者道:“瞧你的样子不傻,怎么给人骗光了钱财?”赵匡胤苦笑一声,道:“说来惭愧,赌钱给人骗光了钱。”那老者哈哈一乐,道:“把钱送给赌场,你不但傻,而且活该。”赵匡胤无言以对,垂首不语。那老者又问道:“你有父母没有?”赵匡胤道:“我的家在开封,有父母和妻子。”那老者道:“你的父母妻子倘若知道你这样,会怎么想?”赵匡胤面有愧色,道:“他们一定很难过。”那老者摇头道:“他们岂只难过,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你有手有脚,不做正事,却偷鸡摸狗,你的家人是不是会痛心疾首?” 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赵匡胤沉吟片刻,道:“老人家,我知道错了。”那老者道:“知道错了就好。”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小伙子,老儿也有儿有女,看到你这个样子,忍不住想教训你一顿。第一,赌场是骗钱的地方,以后千万不能再去。第二,不能游手好闲。倘若偷鸡摸狗惯了,日后必定收不住手。”赵匡胤幡然醒悟,道:“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受教了。”顿了一顿,又道:“这些萝卜还给你。”那老者道:“算了,土地里长出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罢。”赵匡胤道:“我不能再吃偷来的东西了。”那老者颔首道:“看来老儿的话,你是听进去了。”一付孺子可教的模样。 赵匡胤回到破庙,觉得似乎少了甚么东西,可是找来找去,却又找不出少了甚么。待到拿起盘龙棍,走出破庙的时候,方才察觉,马儿不见了。赵匡胤猜想马儿不会自己不翼而飞,一定是给人偷走了。想到这里,不禁怒不可遏,心想:“哪个盗马贼,竟敢偷我的马,叫我抓住,活活打死他。”转念又想,自己住在破庙十多日,一直偷菜地里的菜充饥裹腹。可是到头来,自己的马也给别人偷了,这是否就是报应?想到这里,只好自认倒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起霉来,喝口凉水也能塞牙。 他挎着包袱,提着盘龙棍,踽踽独行。没走多远,但觉饥火中烧,实在饿得难受。看着路边一洼洼绿油油的菜地,原本想偷点菜吃。可是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话,心想:“偷点菜吃,虽然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长此以往,小偷小摸顺了手,就能变成大偷大盗。”想到母亲的教诲,也想到了老兵传授武艺之前,定下‘不许偷盗抢劫’的规矩。更想到了不久之前,菜地中那老者的话。虽然饿得心慌腿软,终于还是忍住不偷菜吃,心想:“廉者尚且不受嗟来之食 ,想我昂藏七尺,顶天立地,纵然饿死,也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念及于此,昂首阔步,向前而行。当夜露宿路边,说来也怪,熬到半夜,竟然不知道饿了。 次日,赵匡胤来到襄州。他边走边想:“这么不吃不喝,过不了多久,便会活活饿死了,须得想个办法。”但见路边满是摆摊叫卖的小贩,心想:“我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武艺,没有东西可以售卖。”想到卖艺赚钱,可是又放不下面子,转念又想:“都快饿死了,还要甚么面子?活下来才能找到出路。”眼见路边一个耍猴人一边敲锣,一边耍猴,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笑道:“大哥,咱们搭伙如何?” 耍猴人大惑不解,问道:“怎么搭伙?”赵匡胤道:“我来练武,你吆喝,挣的钱一人一半,你以为如何?”耍猴人想了一会,道:“反正也没有几个人看耍猴,换你练武也使得,你姓甚么?”赵匡胤答道:“我姓赵。”耍猴人道:“好罢,练起来。”赵匡胤当下打出了拳法,耍猴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声道:“走过的路过的,莫要错过,大家快来看啊,天下闻名的赵家拳法。上山打猛虎,下海擒蛟龙,说的就是赵家拳法。”他以耍猴为生,早已练的能说会道,一口说辞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煞有其事。赵匡胤拳法虎虎生威,不一多时,便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一路拳法打完,赵匡胤面不改色。耍猴人拿着铜锣,团团作揖,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各位慷慨解囊。”围观众人见他伸出了铜锣讨钱,有的扔出一枚铜钱,有的则左顾右盼。耍猴人走了一圈,收了十几枚铜钱,大声道:“赵兄弟,还有没有好看的武功?”赵匡胤道:“有,我再练一路棍法。”言罢使出了盘龙棍棍法。人们没有见过盘龙棍,只是觉得这种棍法大开大阖,精彩绝伦,无不抚掌叫好。 耍猴人吆喝,赵匡胤打拳,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到得傍晚,两人收摊,仔细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个铜钱。耍猴人乐得心花怒放,道:“想不到今天赚了这么多钱,看来你的武功比耍猴好看。”赵匡胤哭笑不得,心想:“我自幼习武,练得一身武艺,想不到在他的眼里,只能和耍猴相提并论。”念及于此,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正在这时,几名混混走来。一名混混笑道:“何老三,今天的买卖不错呀!”耍猴人笑道:“今天换了名堂,不耍猴儿了,摆摊练武。”一边说话,一边数了一半的铜钱交给那混混。那混混掂了掂,也不言谢,扬长而去。赵匡胤大惑不解,问道:“那人是谁?为甚么要给他钱?”耍猴人道:“他们是这里的地痞无赖,不给他们钱,别想在这里做买卖。” 赵匡胤却不服气,大声道:“咱们辛辛苦苦卖艺,凭自己的本事挣钱,为甚么要给钱他们?我去要回来。”耍猴人连忙伸手阻拦,道:“看你的样子,大约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不知道江湖上的事,你听我慢慢道来。”牵起毛猴,道:“累了一天,先去对面面馆吃面。”走到街对面,就坐在路边桌旁,点了面条。小面馆又破又旧,外面的桌子上连盏灯也没有。赵匡胤饿了两天,顾不上许多,捧起面碗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五大碗面条,方才觉得饱了。自从在复州的赌场输光了钱到现在,算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耍猴人笑道:“赵兄弟好饭量,我忘了自报姓名,我姓何,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叫我何老三。”赵匡胤问道:“何三哥是本地人吗?”何老三摇头道:“那却不是,自打十几岁起,我就走南闯北了。当过逃兵,贩过布匹,也曾经风光过一阵,如今沦落到耍猴谋生了。”顿了一顿,又道:“瞧你身形伟岸,英武遒劲,怎么会卖艺起来?”赵匡胤叹息一声,道:“我原本身上有些钱财,可是赌钱输光了,因此沦落如此。” 何老三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道:“同道中人,想不到咱们竟然是同道中人,难怪看着你这般亲切。当初我风光的时候,也是进出赌场,一掷千金,最后输了个底朝天。不仅如此,还欠了一屁股债。不但家人嫌弃我,平日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们也一个个如同瘟神一样的躲着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独自闯荡江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叹了口气,又道:“人海茫茫之中能与你相识,也算有缘,听哥哥一句劝,再也不要赌钱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不要像我一样。”赵匡胤早就痛改前非了,道:“我早就发誓,不再赌钱了,你说说那些混混的事罢。” 何老三点了点头,道:“我走南闯北,甚么都见过,也经历过。各地都有地痞混混,这些人或背靠官府,或者结为一帮,干的是欺凌良善,敲诈勒索的事。咱们惹不起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阔天空罢了。”赵匡胤心想:“过山虎从前也是地痞无赖,可是后来改邪归正了。”提起这件事,他仍是耿耿于怀,极不服气,猛的一捶桌子,道:“他们不劳而获,想起来就不服气。” 何老三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人世间的深浅。做人就是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咱们现在穷困潦倒,能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等你做了节度使,想收拾这些混混,还不手到擒来?”顿了一顿,又道:“你身怀武艺,不如以后咱们结伴,一同闯荡江湖。我吆喝,你练武,终究不会饿死。”赵匡胤志不在此,摇头道:“等到挣到了盘缠,我就离开襄州,去别处碰碰运气。”何老三问道:“你究竟想做甚么?”赵匡胤心中一阵茫然,道:“你问我,我自己也答不上来。” 何老三谈锋极健,当下滔滔不绝,讲述闯荡江湖以来遭遇过的奇事异事。赵匡胤从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赵匡胤忽然觉得一滴雨点落在脸上,抬头仰望苍穹,天空中落下了雪花。稀稀落落,点点滴滴,雪势不算太大。何老三道:“下雪了,快过年了,咱们进去睡觉罢。”赵匡胤问道:“进哪里睡觉?”何老三道:“我早就和面馆说好了,一天三餐吃面。晚上在面馆睡觉,多加一枚铜钱。”走进面馆,自己拼了桌子,铺上毛毡,道:“天寒地冻,挤在一起睡罢。” 两人挤在桌子上,过不多时,何老三已然鼾声如雷,沉沉入睡了。赵匡胤却是如同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想:“我离开随州之时,没有给家里写信,阿爹阿娘和娘子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们都还好吗?有没有想念我?我的孩子出世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念及于此,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开封。可是自己人高马大,绝不能回去依靠父母了。不闯出一番名堂,当真没有颜面回家。 次日,何三推开面馆大门,一阵旋风裹挟着雪花吹了进来。何三冷得缩了缩脖子,道:“好大的雪呀!”昨夜雪势陡然变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梅花一般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被朔风刮得翻翻滚滚,从天飘落。放眼望去,天地白皑皑的连成一片。何老三道:“虽然下雪了,还是要卖艺,不然坐吃山空了。”两人依旧在昨天的空地上摆起了摊,和昨天一样,何老三敲锣吆喝,赵匡胤练武。只是大雪纷飞,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观看。 何老三嗓子都喊哑了,愁眉苦脸道:“今天没有人观看你练武,挣不到钱,这该如何是好?”赵匡胤此刻想起离开开封前一夜,娘子曾经说过: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心想:“我向来没有挣过钱,只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道艰难。出门在外,方才知道甚么叫举步维艰。”只到此刻,方才知道父母为了养家糊口,奔波劳碌,当真艰辛无比。念及于此,不禁心中一阵自责。 正午时分,一骑路过摊边,没走多远,却又折转回来。马上那人问道:“赵匡胤,是你吗?”赵匡胤凝目而视,只见马上那人锦袄长裤,外面披着一件有帽子的披风,明眸皓齿,丰姿嫣然,正是白二娘子白凤儿。赵匡胤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襄州,竟然一楞,随即醒过神来,笑道:“白二娘子。”白凤儿问道:“你站在雪地里做甚么?不冷吗?”赵匡胤苦笑一声,道:“我在卖艺谋生。”白凤儿皱了皱眉头,道:“你没有钱了吗?要卖艺谋生?”赵匡胤嗟叹一声,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点了点头。 白凤儿道:“跟我走罢。”赵匡胤问道:“你要去哪里?”白凤儿不答反问:“你吃饭了没有?”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赵匡胤真的觉得饿了,于是摇了摇头。白凤儿道:“我请你吃饭。”眼见赵匡胤站着不动,又道:“不愿意吃我的饭吗?”赵匡胤还没有回答,何老三竟然抢先笑道:“愿意,愿意。”推了赵匡胤一把,又道:“傻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去?” 白凤儿骑马在前面走,赵匡胤踩着积雪,紧随其后。赵匡胤问道:“姑娘怎么也来到了襄州?”白凤儿道:“就是为了找你,当日你不辞而别,我到处找你,想不到在此地找到了你。”赵匡胤心中大奇,问道:“姑娘找我有甚么事?”白凤儿不答,过了片刻,方道:“明知故问。”嗔怪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心想:“我不知道才询问的,倘若知道,怎么会询问?” 来到一座酒楼外,白凤儿道:“扶我一下。”赵匡胤心想:“习武之人下马如履平地,何须别人搀扶?”心中虽然这般想法,还是扶了白凤儿下马。两人走进酒楼,赵匡胤却被门口的店伙拦住,道:“乞丐不得入内,出去出去。”一边喝斥,一边动手动脚起来。原来赵匡胤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裳又破又脏,店伙竟然把他当成了乞丐。 白凤儿怒道:“狗眼看人低,他是我的...,咱们是一起的。”说着拿出一块马蹄金锭,又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这是金锭。”店伙给这块黄灿灿的金锭晃得眼花缭乱,急忙换了一付嘴脸,点头哈腰道:“二位贵客,里面请。”白凤儿道:“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要有人打扰。”店伙唯唯诺诺,道:“楼上安静,二位贵客请上楼。”领了他们来到楼上雅间,问道:“二位贵客想吃点甚么?” 白凤儿问道:“你想吃甚么?”赵匡胤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嗫嗫嚅嚅道:“我...我好久没有吃肉了。”白凤儿问道:“你们这里有甚么肉?”店伙道:“本店有上好的蒸羊羔。”白凤儿道:“好罢,来只蒸羊羔,再来两个清淡素雅的小菜。”店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良久,白凤儿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是不是经历了甚么变故?”赵匡胤面有愧色,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赌钱。当日离开随州之后,我径直前往复州,想投奔父亲的好友复州防御使王彦超。哪知他给了我十贯铜钱,打发我走了。半路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进了赌场,结果输光了钱。走投无路,只好和那耍猴人结伴卖艺。”白凤儿叹了口气,容颜变得肃穆,问道:“你还赌不赌钱?”赵匡胤信誓旦旦道:“我早已发誓,再也不赌了。”白凤儿神情这才好转,道:“好罢,我这次相信你了,不过再也没有下次了。”赵匡胤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沾染赌钱的恶习了。” 正说之间,店伙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蒸羊羔。赵匡胤一两个月没有吃过肉了,闻得扑鼻异香,已然馋涎欲滴,食指大动。白凤儿不禁莞尔一笑,道:“趁热吃罢。”赵匡胤道:“你也吃呀。”话犹未了,早已扯下羊腿大啃起来。边吃边说:“你怎么不吃?”白凤儿摇头道:“我还不饿。”眼见赵匡胤狼吞虎咽,似乎饿牢里放出来的饿鬼一样,颦眉道:“慢点吃,留神别噎着。”虽然两碟小菜摆在面前,可是一筷子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匡胤大口吃肉。 赵匡胤饭量惊人,风卷残云一般吃下了整只蒸羊羔,桌子上只留下骨头。他打了个饱嗝,一抹满是油脂的嘴唇。白凤儿问道:“你吃饱了没有?”赵匡胤这才想起一整只蒸羊羔进了自己的肚子,竟然忘了给白凤儿留一口,道:“我吃饱了,可是你还没有吃。真是不好意思,也没有留块肉给你。”白凤儿问道:“你有甚么打算?想一辈子流落江湖,卖艺为生吗?” 赵匡胤沉吟片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我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当然不能蹉跎岁月,虚掷光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何去何从,我还没有想好。”白凤儿道:“跟我回随州罢。”赵匡胤怔了一怔,摇头道:“我得罪了董遵海,不能再回随州了。”白凤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不喜欢我,不愿和我成亲?”赵匡胤闻得此言,心中一阵黯然,道:“姑娘人品端庄,才貌风华,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我现在这般狼狈不堪,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如何配的上你?”白凤儿道:“无论你是否贫贱,我都不会嫌弃。”她如此表明心迹,赵匡胤自是感激莫名。越是这样,越不忍心辜负了佳人,于是狠下心来,道:“我浪迹天涯,朝不保夕。姑娘是天上凤凰,我高攀不起。”白凤儿见他断然拒绝,露出幽怨的神情,掩面而去。赵匡胤奔出酒楼,目睹她驰马而去,不禁怅然若失。 第八回 苗家村光义赠金银 河中府太尉询军情  赵匡胤离开襄州之后,四处云游,想要谋个出身。可是处处碰壁,竟然没有一个慧眼识英雄肯收留他。在此期间,曾经做过苦力,也曾经饿过三天三夜。时间不长,但是历经磨难艰辛,处处遭人白眼蔑视。虽然思念父母妻子,有时夜深人寂的时候,也偷偷哭泣。但是知道,自己二十一岁了,顶天立地的年纪,决计不能回头。就算前途再艰难险阻,也要义无反顾,一往直前。 这日渡过风陵渡,行经柳叶镇,跨过耍金桥,只见桥边一座简棚,数十人在棚外排起了长龙。简棚外挂着一张招子,左边写着‘占卜问卦’,右边则写着‘望闻切问’,原来是既算卦又诊视疾病的所在。简棚中那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相貌清癯,头上束着发髻,身穿一袭道袍。排队的人们或是算卦或是问疾,他都慢条斯理,一一答疑解惑。虽然不断有人离开,但是也不断有人站到队伍后面,至始至终,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赵匡胤心想:“这道士既会算卦又会治病,看来有些本事。”想到自己离开开封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走遍了大半个汉朝,处处碰壁,当真是流年不利,不禁生了占卜前程的念头,又想:“也不知道我何时能时来运转,不如要他给我算上一卦。”念及于此,当下站到了队伍的后面。他此刻算是最后一个,可是过不多久,陆陆续续,又有人排到后面。 过了许久,终于轮到赵匡胤了。他走进简棚,坐到桌旁。那道士凝目而视,端详一阵,道:“你没有生病。”赵匡胤笑道:“先生一眼就看出我没有生病,真是好眼力。”那道士道:“到我这里来的人,无非两个目的,一则看病,二则占卜。你不看病,必是为了占卜。说说看罢,想占卜甚么?”赵匡胤见他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如同苍穹一般深邃,似乎洞悉万物,于是直言不讳道:“我想占卜前程。” 那道士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排队的人们道:“贫道今天收摊了,大家有事明天再来罢。”看病的人们无不大失所望,纷纷央求那道士诊视病症。那道士道:“实在对不住,今天真的有事,明天再来罢。”言罢收拾桌上物品起来,看来真是收摊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陆续离去。赵匡胤问道:“你还没有给我占卜,怎么就收摊了?”那道士道:“你跟我来。”赵匡胤虽然不知道他卖的甚么关子,但是自持身怀武艺,天不怕地不怕,当下跟随其后。 那道士带领赵匡胤回到一座村庄,道:“这里是苗家村。”赵匡胤问道:“你姓苗吗?”那道士颔首道:“我姓苗,叫苗训,表字光义。”赵匡胤道:“原来是苗兄,失敬,失敬。”苗训笑道:“你又叫做甚么?”赵匡胤道:“我叫赵匡胤,今年二十一岁了。”苗训道:“我快二十四岁了,比你痴长两岁。”说话之间,走进了一座竹子编成的院子,院子里一座三间的瓦房。院子前几洼菜地,一名二十来岁的妇人正在菜地里浇水。 苗训对那妇人道:“我回来了。”那妇人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摊了?”苗训道:“今天有事,故而收摊了。”又对赵匡胤道:“这是我夫人。”赵匡胤当下行了一礼,道:“见过嫂夫人。”苗夫人当下万福还礼。苗训道:“他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又对赵匡胤道:“咱们进去说话。”走进瓦房,里面的陈设虽然普普通通,但是收拾的干干净净。 走进左首的房间,赵匡胤大吃一惊,原来里面的书架上桌子上摆满了书籍。赵匡胤惊叹之余,道:“原来苗兄是读书人。”苗训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是道士。虽然是道士,却也是俗世中的一介凡夫俗子。”赵匡胤问道:“这么多的书,苗兄都看过吗?”苗训颔首道:“都看过。”赵匡胤心中一直疑惑不解,问道:“苗兄为甚么要带我来到家中,不怕我是坏人吗?”苗训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丰神俊朗,器宇轩昂,不像是坏人,因此放心大胆的带你回家了。”赵匡胤正色道:“苗兄这般信任我,实是感激不尽。”顿了一顿,又道:“苗兄真是会占卜之术?” 苗训慢条斯理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段话是《道德经》第一章《天地之始》,赵匡胤不曾读过,自是满头雾水。苗训问道:“你信占卜之术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不过这两年来,我四处闯荡,结果处处碰壁,想必是流年不利,因此想要苗兄算算运气。”苗训大笑一声,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顿了一顿,又道:“你坐下,有话慢慢说。” 两人分宾主坐下,苗训道:“说说你的遭遇罢。”赵匡胤当下将背井离乡,闯荡江湖以来的遭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其间苗训没有插一句嘴,只是凝神聆听。一个说的详细,一个听的认真。赵匡胤又道:“我渡过风陵渡,一路而行,就遇上苗兄了。”苗训点了点头,道:“我先给你说个故事,话说从前有兄弟两人,他们各自成家,都生了儿子。于是找相面的先生给儿子们占卜算命。相面先生说兄长的儿子日后必成大器,高中状元。又说弟弟的儿子是苦命之人,前途渺茫,稍有不慎,就会沦为乞丐。兄弟二人听到这句话,自是一个心花怒放,一个愁云惨雾。兄长得知儿子命中注定大富大贵,于是百般溺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弟弟的儿子却极有志气,从小读书。哥哥的儿子吃喝玩乐,弟弟的儿子悬梁苦读。二十岁左右,哥哥的儿子败光了家产,终于沦落街头,乞食度日。而弟弟的儿子胸怀大志,终于高中了举人。他们的结局,和当年相面先生的占卜大相径庭。” 赵匡胤问道:“如此说来,所谓占卜相面之术,都是假的?”苗训站起身来,道:“占卜相面之术,就和鬼神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赵匡胤心中寻思:“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只听得苗训续道:“世间多有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之辈。胡说八道 乱说一通,诓骗钱财。他们所言,当然不能相信。人生在世,靠的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而不是迷信方术。”顿了一顿,又道:“你知道我为甚么会领你回家吗?”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心中正在大惑不解。按说咱们萍水相逢,没有交情。苗兄领我回家,必定当我是朋友了。” 苗训笑道:“你语气豪爽,看来是性情中人。”赵匡胤道:“我自小就摸爬滚打,最喜欢以武会友。”言辞及此,想到了白凤儿。若非当日莽撞出手,上台比武,也不会得罪董遵海了。苗训摇头道:“我只会读书,不谙武艺,看来要让你失望了。”顿了一顿,又道:“虽然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英姿挺拔,目光炯炯有神,隐隐然气象万千,异于常人,因此我才领你回家,与你促膝长谈。”赵匡胤苦笑一声,道:“我最穷的时候,三天三夜都没有吃过饭,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连丧家之犬都不如,遑论甚么气象万千。”这句话说的情绪低落。 苗训正色道:“人生好比潮起潮落,有低落时也有昂扬时。低落时不自暴自弃,昂扬时不得意忘形。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方显大丈夫本色。受点小小挫折就怨天尤人,牢骚满腹,那是婆婆妈妈的行径。韩信当年曾受胯下之辱,你受的这点苦算甚么?”赵匡胤被这句话一激,当下拍案而起,道:“我自己也常常在想,一身武艺,为何会沦落至此?”苗训摇头道:“不是你吃的苦不够多,而是没有走对路。”赵匡胤问道:“我没有走对路吗?”苗训点了点头,道:“你今天想投奔这个,明天想投奔那人,其实是好高骛远。你到了河中,又想投奔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吗?” 赵匡胤颔首道:“李守贞在后晋末年,曾经大败契丹兵马,也是一代枭雄,我正想投奔他。”苗训摇头道:“那却不必了,李守贞自称秦王,已经竖起了叛旗。”赵匡胤大吃一惊,问道:“甚么时候的事?”苗训道:“他拥兵称叛已经半年了,你还不知道吗?”赵匡胤问道:“他为甚么要背叛汉朝?”苗训道:“你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他有个儿子,叫李崇训,他的妻子符氏是符彦卿的长女。听说他迷信方术,某日邀请一位方士进府,为家人相面。那方士听到符氏话声有若凤鸣,于是断言日后必定母仪天下,成为皇后。儿媳是皇后,理所当然,儿子就是皇帝,李守贞自己则是太上皇。认准这个道理,李守贞自是想入非非,魂不守舍,终于忍不住兴兵称叛。” 赵匡胤扼腕叹息,道:“我原本想投奔李守贞,想不到他竟然成了叛逆,当真可惜。”苗训道:“幸亏你来迟了,倘若早来,必成叛军无疑。”赵匡胤转念一想,道:“是啊,苗兄所言很有道理。”顿了一顿,又道:“李守贞自封为王,朝廷派兵平叛没有?”苗训道:“白文珂和常思奉诏领兵戡乱,汉军包围了河中城,已经僵持三四个月了。”赵匡胤踱步道:“其实我想了很久,我一身武艺,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我想现在就投入平叛大军之中,苗兄以为如何?” 苗训沉吟片刻,道:“你想谋条出路,但不要操之过急。白文珂和常思虽然不是无名小辈,但是比起朝廷里的功勋宿将,还是略有不及。河中战事僵持不下,打成了温吞水,听说朝廷临阵易帅,派遣枢密副使郭威,替换白文珂和常思,主持平叛战事。”赵匡胤奇道:“郭太尉亲自领兵出征了吗?”苗训颔首说是,赵匡胤凝目谛视,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一般。苗训笑道:“我脸上又没有长花,你看甚么?”赵匡胤道:“你坐在家里,怎么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疑惑之情,形于辞色。 苗训哑然失笑,道:“我道你的眼神怎么无比奇怪,原来是起了疑心。”顿了一顿,又道:“风陵渡乃是附近最大的渡口,每天南来北往的人不计其数。别人说甚么议论甚么,我都会留意,一一记在心中。你以为我真的能掐会算,预料天下大势吗?”赵匡胤心中释然,道:“我知道郭威此人,他的脖子上纹有飞雀刺青,人称‘郭雀儿’。听说他很早就入了军营,桀骜不驯,任侠仗义,出了名的兵油子。军营附近有座菜市,卖肉的屠户欺行霸市。他某日酒后杀了屠户,为民除害,传为了佳话。”神情又是敬仰又是钦佩。 苗训道:“我要与你说的正是他,刘知远起自河东,建国大汉之后,酬谢功臣旧部。史弘肇身为先锋,第一个兵进开封,功劳最大,因此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统领禁军。苏逢吉任宰相,杨邠任枢密使,郭威任枢密副使。刘知远驾崩之后,他们四人也成了托孤大臣,辅佐当今年轻天子。郭威起自微末,达于青紫,不一定全是运气好,跟对了人。能够一步步从小兵坐上枢密副使的高位,一定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你既有志从军,就应该投入他的麾下。” 赵匡胤幡然醒悟,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苗兄指点迷津,告辞。”苗训见他要走,问道:“你要去哪里?”赵匡胤道:“我要去投奔郭太尉。”苗训微微一笑,道:“郭威正在赶往河中府的路上,这里距离河中府不远,你不必急在一时。”顿了一顿,又道:“你我一见如故,我也比你痴长两岁,有些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赵匡胤光风霁月,正色道:“我早已当苗兄是好朋友了,好朋友就该推心置腹,以诚相待。有甚么话,苗兄尽管直言不讳,小弟洗耳恭听。”苗训见他胸襟坦荡磊落,当下道:“你张嘴闭嘴说自己一身武艺,似乎极为自负。但是有勇无谋,只是匹夫之勇。要想智勇双全,还要多读书。”赵匡胤闻得此言,如同醍醐灌顶,沉吟片刻,道:“多谢苗兄提醒,日后我一定多读书。”叹了口气,又道:“这两年来,我处处碰壁,也时时反躬自省,有一身的坏毛病,可是就是改不了。”苗训道:“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时时反省,看来志向窎远。假以时日,必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赵匡胤苦笑一声,道:“正如苗兄所言,我自负身手不凡,颇有些眼高于顶,此前总想起投靠一个大人物,受到赏识垂青,得到重用。现在想想,不是好高骛远,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如苗兄所言,为人处事,应当摈弃侥幸,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苗训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太好了。”正在这时,苗夫人走到门口问道:“夫君,客人在这里吃晚饭吗?”苗训笑道:“赵兄弟不但要吃晚饭,而且还要盘桓数日,辛苦娘子了。”苗夫人答应一声,去厨房做晚饭去了。 苗训道:“咱们接着聊。”赵匡胤道:“小弟要在这里住几天,打扰苗兄和嫂夫人了。”苗训道:“这却无妨,说说你现在的打算罢。”赵匡胤当日离开开封之时,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不折不扣一个棱角分明,浑身长满刺的毛头小伙。过往的这两年时间,历经磨难,倍尝艰辛,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仅心智成熟了,而且浑身的刺也拔的一个不剩了。忖思一阵,道:“我会求郭太尉收留我,让我做个小兵。”苗训心中也是这般主意,点了点头,道:“不论郭威还是刘知远,都是出身草芥寒微,刘知远能当上大汉开国之君,郭威能当上枢密副使,凭的是本事才能,而非运气。从军之后,要多听多看多想多动脑筋。我这书房里有医书,有道家典籍,还有许多史书。你不学医,也不做道士,趁着这段时间多看看史书罢。”赵匡胤颔首说是。 吃罢晚饭之后,两人禀烛长谈。苗训满腹经纶,文韬武略,高屋建瓴,字字珠玑。赵匡胤获益匪浅,不知不觉之间,境界高了一层。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苗训也觉得赵匡胤见识高人一等,不禁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两人高谈阔论,不知时光之过。这时阳光照射进来,早已经天亮了,两人竟然都毫无倦意。苗训道:“已经天亮了,我该出摊了,你自己在家里看书罢。”赵匡胤道:“我和你一起出摊。”苗训道:“这样也好,汉军前往河中府,这里是必经之路。我给人看病,你一边看书,一边等候消息。” 赵匡胤问道:“我该看甚么书?”苗训想了一会,道:“先看《史记》罢,《史记》共有一百三十卷,从第一卷看起。”说着从书架上拿出第一卷《五帝本纪》,交给赵匡胤。两人吃罢早饭,带上干粮清水,来到简棚。苗训给人看病,赵匡胤则在旁边看书。说来也怪,他年幼时拿起书籍就犯困,提起毛笔就头疼,可是现在却读的津津有味,逐字逐句仔细阅读,更觉回味无穷。 停午时分,马蹄声响,数名军士骑马经过简棚,疾驰而过。赵匡胤站起身来,望着那数骑奔向开封方向,心想:“这些骑兵奔向开封方向,难道是郭太尉快到了?”可是等到傍晚,虽然有数拨汉军往来经过,但是郭威率领的大军,却始终没有出现。赵匡胤拦下一拨从开封方向而来的骑兵,打听郭威的行踪,得知郭威率领的汉军,大约三日后会从此经过。 两人收摊,回到苗家村。苗训将几块金锭银锭和数十贯铜钱装成一个包袱,道:“出门在外,没有钱财寸步难行,这些钱先拿着。”赵匡胤见他馈赠钱财,心中感激莫名,道:“多谢苗兄。”苗训笑道:“钱财于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你要结交朋友,却是少不得。”赵匡胤道:“咱们一起投军罢。”苗训笑道:“我做惯了闲云野鹤,而且手无缚鸡之力,当不了兵。”顿了一顿,又道:“从你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你志向远大,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他日你若平步青云,用的到我的时候,我会给你出谋划策。”赵匡胤道:“大恩不言谢,我记住苗兄的话了。” 苗训又道:“三日后郭威就会率领大军从此地经过,我再给你装一些书。”说着又将数十卷书整整齐齐装好,道:“这些书是《史记》里的七十篇列传,有叩马谏伐的伯夷,有纵横六国的苏秦,有文韬武略的孙子,有百战百胜的白起、淮阴侯等。你要仔细品读,领悟他们做人做事的方法和态度,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学以致用。”赵匡胤颔首说是。 此后赵匡胤一边在简棚旁读书,一边留意汉军动向。这日清晨,他和苗训出了家门,往简棚而去。其时晨曦初露,天空中的弯月在轻烟薄雾中若隐若现。火红的朝阳在远方群山之中扶摇直上,顷刻之间,光耀九州,天际的残星弯月顿时黯然失色,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情此景,赵匡胤有感而发,吟道:“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全诗二十八字,朴实无华,但是气势磅礴恢宏,无诗能出其右。 苗训虽然性情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闻得此诗,却情不自禁击节叫好,惊叹道:“好诗,好诗,此诗质朴无华,但是气吞山河,比起那些修饰词藻,无疾**的诗句,端的高山仰止,不可相提并论。”赵匡胤给他赞赏的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好不好的很难说。”苗训正色道:“正所谓诗由心生,你能咏出这般气冲斗牛的诗句,足以说明志向窎远,胸膺排奡,非常人所能及。”顿了一顿,又道:“此诗比之汉高祖的《大风歌》、唐太宗的《还陕述怀》各有千秋,不遑多让。” 不到午时,远方旌旗招展,数千军马接成长龙,浩浩荡荡行来。赵匡胤知道郭威统领平叛大军来了,当即站到路边等候。一队先锋疾行而过之后,大军到了近处。赵匡胤虽然不认识郭威,但是在人群中看到一位四十四五岁年纪的将军。他一张方脸,高眉大目。头戴一顶铜盔,身穿一袭山文铠甲,两肩上各有一个虎首护肩,腰间系着一条十三金銙腰带,腰带上悬着一柄宝剑。一身戎装,肃然有大将风度。虽然坐在黑马上,但是可见身形魁梧挺拔,似乎和赵匡胤差不多高。 赵匡胤目光敏锐,一眼就在千军万马之中认定此人必是郭威无疑,不假思索,趋上前去,躬身道:“郭太尉,我想投军,请你开恩收留。”若是在两年前,他不知天高地厚,绝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可是现在知道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不再锋芒毕露了。他的话刚刚说完,旁边马上一名三十来岁年纪的黑脸军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马鞭,打得不知所措。黑脸军校喝道:“你是甚么人,胆敢阻拦太尉?看你的样子,必是叛军奸细无疑。来人,将他就地阵法。”当时便有几名亲兵抽出腰刀,欲要斩杀赵匡胤。 郭威摆手道:“退下。”那几名亲兵得令,停下脚步,但仍紧握腰刀,虎视眈眈看着赵匡胤。郭威对身旁的兵马都监王峻道:“秀峰兄,你带领大军先走一步,我问问这个青年。”王峻比郭威年长两岁,脸颊瘦长,原本眉目清秀,但是却长着一个鹰勾鼻子。王峻点了点头,带领大军继续前行,那黑脸军校及众多亲兵校官则留了下来。 郭威翻身下马,打量赵匡胤一遍,问道:“小伙子,你认识本太尉?”赵匡胤摇头道:“我不认识太尉,只是见太尉威风凛凛,气度非凡,猜想是你。”郭威微微一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竟然很会说话。”赵匡胤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奉承太尉。”郭威点了点头,道:“你说想要投军,叫甚么,是哪里人氏?”赵匡胤据实回答,道:“回太尉垂询,我叫赵匡胤,祖籍洛阳。后晋年间,父亲赵弘殷随军前往开封,于是一家人定居开封了。” 郭威脑海中仔细搜索赵弘殷其人,确有耳闻,当下道:“你父亲赵弘殷是护圣军军官?”赵匡胤答道:“正是家父。”郭威道:“河中、长安、凤翔三地联手叛乱,护圣军被派往凤翔平叛了。”赵匡胤道:“我离开家乡两年了,不知道家父的行踪。”郭威问道:“你适才说道想要投军,自己父亲本就是护圣军军官,何不投入他的麾下?倘若缺少盘缠,本太尉可以馈赠一些。”说这句话时,一直面带微笑。 赵匡胤见他似有拒绝之意,道:“太尉问起,我不敢隐瞒。我两年前就离开家乡,闯荡江湖,可是到处碰壁,一直漂泊不定。我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成亲,也有孩子了,不能再依靠父母了。听说太尉统兵平叛,想投入军中为国效力,求太尉开恩。”郭威静静听完,笑道:“你倒是有些志气。”顿了一顿,又道:“你既然立志为国效力,又是同僚子弟,本太尉若不照拂一二,说不过去,就做本太尉帐下亲兵罢。”赵匡胤见他收自己为亲兵,喜出望外,躬身道:“多谢太尉开恩。”郭威点了点头,转头道:“荣儿,你和他说说军中规矩。”言罢上了黑马,追赶大军去了,余人则紧随其后。 那名叫‘荣儿’的校官下了战马,道:“我叫柴荣,是郭太尉麾下衙内指挥使。”他二十六七岁年纪,头戴一顶铁盔,身穿一袭鳞甲。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神光内敛。身姿挺拔,龙骧虎步,隐隐然有王者之气。赵匡胤见他器宇轩昂,不禁惊为天人,当下躬身行礼,道:“见过指挥使。”他知道衙内指挥使统领亲兵,正是自己的长官。柴荣点了点头,道:“亲兵不必上战场,但是身负护卫主帅重责,最是紧要,不是忠心可靠之亲信心腹,决计无法胜任。郭太尉一见你就召自麾下,那是放心你,希望你善始善终,不要辜负了太尉的拳拳之心。”赵匡胤正色道:“请指挥使放心,我定当恪尽职守,忠心护卫太尉。”顿了一顿,问道:“请问指挥使,适才用皮鞭抽我的黑脸校官是谁?” 柴荣凝望一眼,问道:“你挨了打,心中不服,想报仇吗?”赵匡胤道:“我冒冒失失出现,惊到了太尉,理应责打,想当面对那校官道歉。”柴荣见他谈吐不凡,不禁刮目相看,微微一笑,道:“太尉虚怀若谷,这点小事,不会放在心上,道歉也不必了。他是太尉的亲外甥,名叫李重进。”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和他是表兄弟,我是太尉的养子。”赵匡胤闻得此言,心中释然。 柴荣又道:“军中有许多规矩,我日后再详细道来。我先走一步,你自己慢慢追上来。”言罢跃上战马,往大军前进方向而去。赵匡胤转过身去,拱手道:“苗兄,小弟去了。”苗训点了点头,道:“赵兄弟自己保重。”两人认识不过数日,可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临别之际竟然依依不舍。赵匡胤性情豪迈,绝不惺惺作态,大笑一声,道:“后会有期。”言罢提步疾奔,须臾之间追上了柴荣。 柴荣见他健步如飞,心中大奇,有心试试他的脚力,道:“你能跑多快?”赵匡胤道:“数里之内不输良驹。”柴荣笑道:“好罢,那就试试。”提起缰绳,喝叫一声,催马疾行。赵匡胤快如离弦之箭,始终和柴荣并驾齐驱。追上大军的时候,也没有分出高下。柴荣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看样子还能再疾奔数里,笑道:“想不到你的脚力竟然这般矫健。”赵匡胤道:“我自幼习武,跑一段路不在话下。” 白文珂和常思正在路边等候郭威,两人都四十多岁,一身甲胄,只是白文珂略高一些。后汉高祖刘知远晏驾之后,年仅十八岁的次子刘承祐继承皇位。别看他年纪轻轻,其实深谙帝王之术。原本君臣廷议,由郭威统兵平定河中叛乱,可是刘承祐深知这些功臣宿将难以驯服,力排众议,乾纲独断,委任白文珂和常思讨伐李守贞。他们二人身经百战,并非无能之辈,实在河中府城池高耸坚厚,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围攻数月,损兵折将。从士气如鸿,打到了萎靡不振,还是无法攻破河中城。李守贞每天站在城楼上活蹦乱跳,谈笑风生,似乎在嘲笑年轻的天子,长安和风翔的叛军也宁死不降。汉朝内忧外患,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倾覆灭亡。刘承祐无可奈何,只得亲临郭府,恳求郭威披挂出征,以安国本。 白文珂和常思为报答刘承祐知遇之恩,虽想一鼓作气,一举生擒李守贞,献俘于阙下。然则李守贞早有准备,坚壁清野,坐守坚城,以逸待劳,一次次挫败了汉军的进攻。他们冒临石矢,呕心沥血,各自使出了浑身本事,还是无法战胜叛军,自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白文珂眼中布满了血丝,因为疲于战事的缘故,半个多月都没有刮胡子了,一根根胡须长得一寸多长。常思也好不到哪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凹了下去。因为着急上火的缘故,嘴唇上起了几个血泡。 他们眼见郭威率领大军到来,于是走上前去,躬身道:“末将见过郭太尉。”郭威当即下马,微笑道:“二位将军辛苦了!”他们等待郭威的时候,无不惴惴不安,猜想见面之后,郭威必定会疾言厉色的斥责无能之极,甚至还会落井下石,大骂劳师靡饷、丧师辱国。殊不知郭威毫无责备之意,竟然心平气和的慰问。白文珂心中一阵悲愤,常思则心如刀绞,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白文珂道:“末将二人无能,辜负了陛下的嘱托和信任。陛下是不是降诏,要我们回京师领罪?”郭威道:“陛下深明大义,没有怪罪你们,而是令你们继续统领兵马,攻破叛军。”常思再也难以自持,对着开封方向跪下,哭道:“陛下不以臣简陋,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白文珂和他并肩跪下,只是低垂着着脑袋,又是悲愤又是悔恨。郭威身经百战,杀人如麻,早已心如铁石,但是此情此景,也不禁唏嘘不已,道:“二位将军要报答国恩皇恩,最好的办法就是攻破河中城。” 二人站起身来,白文珂道:“太尉,请你给我兵马,如果不能破城而入,我就一死以谢天下。”常思道:“是啊,太尉又带来了数千兵马,汉军士气高涨,定能一鼓作气,踏平河中城。”郭威缓缓道:“不是我瞧不起二位,河中城真要是容易攻破,你们早就大获全胜了,不必我带领援军来了。”白文珂道:“此一时彼一时,河中城被围困数月,早已粮食告罄,内外交困,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郭威微微一笑,道:“二位将军求胜心切,固然志气可嘉,但是河中城易守难攻,你们早已经领教过了。”白文珂和常思知道他并无蔑视讥讽之意,说的乃是实情,无可反驳。王峻正色道:“郭太尉全权调度平叛事宜,该怎么打,你们听令就是。”郭威微微一笑,道:“他是兵马都监王峻。”兵马都监位在主帅之下,但是一样能节制三军。白文珂和常思当下行礼,道:“见过监军。”王峻点了点头,笑道:“看你们的样子,都急于求成。仗打到这样了,急是急不来的。” 博州刺史兼行军司马李荣道:“二位将军,汉军伤亡多少人?”他四十多岁年的,皮肤粗糙,脸上一道刀疤。他和王峻一样,是郭威多年的好友。王峻的父亲是乐营使,他继承衣钵,能歌善舞,一直担任文职。而李荣则起自伍卒,能征善战,早已威名远扬。平定河中叛乱,是郭威第一次统领三军出征,慎重起见,将这两个好友召至麾下,依为左膀右臂。 常思垂头道:“汉军伤亡数千,士气十分低迷。”李荣道:“郭太尉只带来了四千军马,加上原有的二万兵马,再除去伤亡,大约还是二万兵马。”白文珂道:“李守贞屯兵大约四五万,又有城池之固,咱们只有两万人马,还是难以取胜。末将请求再增兵三万。其实就算再增兵三万,人数和叛军大致相当。”郭威道:“河中、长安、凤翔三地联手叛乱,禁军要兵分三路,还要戌卫京师,实在再无法增兵了。”常思叹息一声,道:“如何一来,此战难以取胜。” 王峻大声道:“仗怎么打,郭太尉自有定夺,你再这么长吁短叹,我就治你动摇军心之罪。”这句话说的疾言厉色。常思见他抬出了军法,忙道:“末将不敢,只是末将觉得人多,就有把握获胜。”王峻怒道:“难道白起、韩信那些名将都是靠人多才获胜的吗?人多只是稀里糊涂的打群架,而非文韬武略、兵法战阵。靠人多才能打胜仗,乃是庸才之所为。”这段话字字诛心,驳得常思体无完肤。常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神情变幻,狼狈不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郭威问道:“汉军和叛军如何攻防?”白文珂道:“汉军兵临城下,一直将河中城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每次都是汉军攻城,叛军以逸待劳,从不出战。”郭威神情变得凝重,道:“李守贞不亏是驰骋沙场的老将,河中城固若金汤,他占据城池之利,以不变应万变,端的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李荣嘿嘿冷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弓箭。”郭威沉吟片刻,道:“咱们去转转。” 第九回 发牢骚韩通受赏赐 行军法重进挨鞭笞   郭威带领众人绕城而行,正如白文珂和常思所言,汉军四面围城,河中城被围的铁桶也似,水泄不通。举首仰望,城墙砖块之间虽然长满了青苔,无数刀箭痕迹和血迹清晰可见,更添巍峨雄壮气势。河中城上早已换上了叛军的旗帜,每隔数丈站着一名持枪叛军。城上刀枪耀眼,城外营寨林立,旌旗蔽空,气氛肃杀。 郭威又要观看城上动静,又要勘探城外地形地势,两者兼顾,心想:“攻打城池,四面合围,原是取胜之道,白文珂和常思做的没错。然则他们没有顾虑到河中城比起别的城池,更加高耸坚厚,最是易守难攻。李守贞拒不出战,一则抱着宁死不降的决心,二则志在拖垮汉朝。此战就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胜则江山稳固,败则社稷动荡。陛下命我领兵戡乱,就是要我速战速决,可是李守贞坚守不战,如何速战速决?再则速战速决,伤亡势必十分惨重。国家内忧外患,举步维艰,经不起伤亡惨烈的大战。李守贞既然不肯出来,就用引蛇出洞的办法,一点点消耗河中兵力。” 郭威在城外勘察河中地势,李守贞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观察汉军的一举一动。他五十岁不到,额头凸起,双颊深陷,相貌甚是奇特。一名二十五六岁身穿铁甲的青年站在他的身后,正是他的儿子李崇训。他迷信方术,某日聘请方士为家人相面。当那方士他到李崇训的娘子符氏说话,惊叹不已,说道符氏声若凤鸣,日后必然母仪天下,成为皇后。李守贞听信方士的谶言,内心躁动不安,犹是想入非非。放着好好的河中节度使不做,暗中积蓄粮草,招兵买马。不久刘知远晏驾,于是迫不及待的自称秦王,竖起了叛旗。 李崇训眼见一行人绕城而行,问道:“父亲,那人是谁?”李守贞早已看到了郭威,轻描淡写道:“是枢密副使郭威。”李崇训心中一阵紧张,忙道:“他带来了援军,那是打算攻破河中,河中岌岌可危,这该如何是好?”李守贞见他惶恐不安,急的满头大汗,怒其软弱胆小,喝斥道:“你害怕甚么?”李崇训道:“孩儿...孩儿是怕父亲打不过郭威。”李守贞嗤之以鼻,道:“我驰骋疆场的时候,郭威还只是河东的小官。要不是刘知远做了皇帝,他能扶摇直上,坐上枢密副使的高位吗?郭威披挂上阵,看来小皇帝真的急了。只要再拖个一年半载,汉朝就完了。那时挥兵开封,天下还不是我的了?” 李崇训嗫嗫嚅嚅道:“父亲,你不是说事成之后,孩儿做皇帝,你做太上皇吗?”李守贞瞪大眼睛,看了良久,嗟叹一声,道:“前人栽树,后人收获,父亲都是为了你。虽然你做了皇帝,可终究是我的儿子,终究要听我的不是?”李崇训不敢反驳,唯唯诺诺。李守贞又道:“打仗的事不用的操心,父亲自有办法拒敌。你要看好符氏,李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和安危休戚系于符氏一身,别让她出事,少一根头发也不成。” 李崇训答应一声,道:“可是粮食不多了,最多只够吃半个月。”李守贞道:“传令下去,食量减半,再到民间收刮粮食。民间有藏匿粮食者,一律以通敌之罪论处,绝不姑息。”李崇训答应一声,下了城楼。李守贞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叹息一声,心想:“我纵横沙场,杀人如同家常便饭,怎么生的儿子却如此软弱无能?他资质平庸,没有一点英雄气概,就算皇位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坐不坐的稳?”念及于此,顿生虎父犬子之慨。 郭威走到哪里,李守贞就跟到哪里。他们算是老熟人了,不过从前是同僚,现在却成了敌人。郭威知道李守贞反叛之心决绝,因此也不劝降。李守贞眼见郭威绕城而行,心想:“他在干甚么?想用甚么兵法打败我?”心中打定主意,河中易守难攻,无论郭威用甚么办法,只要以逸待劳,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两人遥遥相望,各自想着心事。 李崇训大步回到府邸,直趋中院,但见娘子符氏坐在人工开凿的湖边,卷起纱裙,赤着双足,在湖水里荡来荡去。她二十来岁年纪,云鬓高耸,眉目如画。两只玉足在湖中荡漾,划出一圈圈涟漪。其时艳阳高照,湖水潋滟,更显得玉足温润雪白。李崇训眼见两名侍女站在树荫下,不禁火冒三丈,吼道:“娘子在玩水,你们在躲荫,是怎么服侍娘子的?”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符氏见他大发无名之火,颦眉道:“是我自己要玩水的,你不是对她们发火。”又对两名侍女道:“你们下去罢。”她容貌端庄典雅,话声也是清脆悦耳。两名侍女当即退下。李崇训走上前来,埋怨道:“你在湖边玩水,万一失足落水,又或者受凉生病,父亲又该骂我了。你这样任性,不是害我挨骂吗?”符氏道:“现在还是八月时节,玩一会水会受凉生病吗?我又不是小孩子,好端端的也不至于失足落水。湖水不深,就算落水,也不会有大碍的。” 李崇训笑道:“娘子也玩够了,起来罢。”说着为符氏穿上绣花鞋,扶了她起来,又道:“咱们回房罢。”符氏摇头道:“房里闷热,湖边凉快一些,我还要玩会。”李崇训道:“父亲说了,要你呆在房里,哪儿也不要去。倘若少了一根头发,都要唯我是问。”符氏白了一眼,道:“又拿公公的话压我,你自己有没有一点主见?”李崇训道:“父亲的话是对的,我当然要听。” 符氏道:“整天关在府里,我都快闷死了。”李崇训脸色大变,道:“甚么死不死的,太不不吉利了。等到打败了汉朝,娘子做了皇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现在暂且忍耐一阵。”符氏皱眉道:“打败汉朝哪有那么容易?这句话你都说了几个月了,河中还不是给汉军团团围困?你们父子居然相信方士的话,当真好笑。”李崇训道:“方士的话决计不会错,你命中母仪天下,成为皇后。你是皇后,我不正是皇帝吗?”符氏叹息一声,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皇帝那么好当,岂不人人都能做皇帝?”李崇训信心满满,昂首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想推也推不掉。那方士的话十分灵验,将来我一定能做皇帝,你也能做皇后。” 符氏见他迷信方术,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又是担忧又是着急,道:“那方士说我将来会做皇后,却没有说你能否做皇帝。痴迷方术,误人误己,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李崇训信誓旦旦道:“待到拖垮了汉朝,这天下就会姓李了,不过眼下正有个难关。枢密副使郭威披挂上阵了,他骁勇善战,可不比白文珂那般无能。”符氏道:“听说城里的粮食快吃完了,有的人家饿的啃树皮了。这样下去,不必汉军攻城,河中城自己就不攻自破了。我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是却猜的到结局。快劝劝公公,现在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还来的及。再一意孤行,李氏一族必有灭门之灾。” 李崇训见她说得郑重其事,起初也很害怕,转念一想,父亲老谋深算,决计不会赌上李氏一族的性命,道:“娘子莫要危言耸听。”符氏见他执迷不悟,面露愠色,道:“你们父子都中邪了,都死到临头了,还做皇帝的美梦,真是不可理喻。”言罢移步而去。李崇训急道:“娘子,你去哪里?”追上前去,拽住符氏的袖子。符氏道:“我想静一静,你别跟来。”她独自来到后花院,心想:“我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废的丈夫?汉军迟早会杀进河中城,李氏一族必然满门抄斩。我年纪轻轻,可不能就这样陪着李家殉葬。”心中打定主意,一旦汉军攻入河中城,就伺机逃出去。 赵匡胤跟随柴荣来到军营,换了衣裳,穿上牛皮软甲,带上皮笠。这套甲衣穿着不大不小,贴身之极,似乎量身定做的一般。柴荣道:“你还不懂军中规矩,先从站岗做起罢。”赵匡胤满口答应,领了腰刀和长枪,和别的亲兵一样,站到中军大帐之外。 过不多久,郭威等人勘察完河中附近地势,走进大帐。郭威道:“拿地图来。”他的女婿张永德当下拿出地图,展开放在案上。张永德二十岁年纪,身形修长,剑目星眉,风度翩翩。因为是郭威女婿的缘故,荫补为供奉官押班。 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就着烛光,郭威凝目查看地图,地图上的标注和亲自查探的地形吻合。众人见他神情凝重,看着地图,默不作声,也都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郭威抬起头来,眼见众人都站在帐中,微微一笑,道:“大家都坐罢。”众人当下以官职大小坐下,王峻是兵马都监,自是坐在最上首。柴荣、张永德和李重进官职低微,站在最下首。 郭威道:“河中节度使又称为护国军节度使,李守贞听信方士的谶言,决意反叛,要做叛国军节度使,大家有何破敌的高见?”王峻道:“李守贞宁死不降,劝降是没有用的,只有强攻硬打这一个办法。”白文珂心中也是这般想法,当下道:“太尉虽然只带了三千援军,但是汉军士气如弘,以末将愚见,不如速战速决。”常思站起身来,道:“末将愿将功折罪,为太尉打头阵。”从事魏仁浦道:“太尉明鉴,河中城城池坚厚,若是强攻,势必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以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换取河中大捷,实在太过惨烈。”他三十七八岁年纪,面目方方正正,正襟危坐,显得一丝不苟。郭威点了点头,道:“道济所言正是我心所虑,要速战速决,伤亡势必惨重,得不偿失。要以极小的伤亡取胜,势必旷日持久。”魏仁浦道:“李守贞是沙场老将,善于笼络人心,因此士卒才肯追随左右。太尉战胜他,不能吝惜官家财物,要多多赏赐将士,这样才能激励士气。” 郭威颔首称善,道:“道济的话是至理名言,我也是从小兵一步步走来,当兵的没有多少饷钱,又要养家糊口。没有赏赐,就要动歪脑筋弄钱。”顿了一顿,转头对另一名从事王溥道:“状元郎,你有甚么高见?”王溥是去年的新科状元,二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浑身透着书卷儒雅之气。他曾以一首《咏牡丹》诗明志,诗曰:枣花至小能结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大如斗,不成一事又空枝。诗中以牡丹暗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人物,尸位素餐,毫无建树。 王溥道:“下官虽然随军参赞军机,其实于军事一知半解。据下官看来,要打败叛军,除非李守贞出城决战。”李荣道:“李守贞坚守不战,不如明天在城下破口大骂,激他出城。”常思摇头道:“甚么办法都试过了,李守贞铁了心,就是不出城。”王峻冷笑道:“就算这是块硬骨头,咱们也要啃下来。”郭威道:“啃是当然要啃的,不过不能伤了自己的牙口。”王峻问道:“你有甚么办法?”郭威颔首道:“隐隐约约有了办法,不过还要仔细斟酌斟酌。今天先议到这里,大家累了一天,吃了饭各自歇息罢。”众人出了大帐之后,郭威拿出《阃外春秋》,在蜡烛下仔细阅读起来。这部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罗万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本书的边都起了毛。 过了一会,柴荣端了一碗面条、两张胡饼和一碟咸菜走进大帐,道:“太尉,吃晚饭了。”郭威放下书籍,问道:“你吃了没有?”柴荣道:“下官服侍完父亲,再下去吃饭。”郭威道:“我不要人服侍,你去吃晚饭罢。”二人虽是父子,但是公事公办,出门在外的时候,皆以官职相称,不以父子相称。柴荣答应一声,退出大帐。 赵匡胤下值之后,回往营房歇息。正行之间,只见前面一个人影道:“元朗,你下值了吗?”赵匡胤定眼望去,只见那人面带微笑,正是韩令坤。他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头戴皮笠,身穿皮甲,眉宇间稚气尽脱,显得英姿勃勃。在此重逢,大出赵匡胤意料之外,自是喜之不胜。赵匡胤大步上前,道:“韩大哥,怎么是你?”韩令坤笑道:“就是我呀,我被派来河中,日间看到你了。只是不能擅离职守,因此现在才来找你,你是今天才投军的吗?” 赵匡胤道:“是啊,郭太尉收我做了亲兵。”韩令坤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两年多没有见面了,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两人边走边说,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面对面盘膝而坐。韩令坤问道:“这两年你去了哪里,一直音讯渺然?”赵匡胤道:“我起初去投奔随州刺史董宗本,可是他的儿子董遵海容不下我,不得不离开随州。后来又去投奔复州防御使王彦超,他给了我十贯铜钱,打发我走了。我到处投奔这样投奔那个,可是人家都不收留我。再后来想投奔李守贞,哪知道他竟然称叛自立了。我在柳叶镇遇到了一位奇人,他叫苗训,拜在陈抟门下,钻研道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诸子百家,相面医术,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说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又说郭太尉身经百战,乃是当世英雄,劝我投奔。我听从他的劝告,于是便投军了。” 韩令坤静静听完,叹息一声,道:“看来这两年,你没有少吃苦。”赵匡胤道:“这点苦算不了甚么,入了军营,好歹也让父母妻子安心了。”顿了一顿,又道:“我的父母和妻子还好吗?”韩令坤道:“赵叔叔和婶婶,还有弟妹都好,赵叔叔和我阿爹随军前往凤翔平叛。他们是多年的老兄弟,一定会彼此照应。弟妹给你生了个儿子,取名德秀。”赵匡胤霍然而起,喜形于色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韩令坤笑道:“是不是高兴的傻了?”赵匡胤大啸一声,良久方道:“我这时才知道为人父母的滋味,可惜现在不能回去看看德秀。”韩令坤道:“待到平定河中叛乱,咱们就能回家了。” 赵匡胤道:“听说李守贞很早就招兵买马了,囤积了大量粮草,仗着河中城池坚厚,拒不出战,此战若想大获全胜,并非易事。”韩令坤问道:“如果你是主帅,要怎么打?”赵匡胤沉吟片刻,道:“李守贞不出城,就想方设法诱使他出来,一点点消耗河中兵力,此消彼长,叛军就不攻自破了。”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天生精通兵法。韩令坤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大奇,道:“你没有上过战场,怎么深谙兵法?”赵匡胤道:“两军对垒,我就是这么想的。”二人两年多没有见面,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聊到子时,方才各自回到营地歇息。 子牌时分,柴荣走进中军大帐,但见郭威凝视地图,眼睛一眨不眨,当下小声道:“太尉,已经是子时了,该歇息了。”郭威站起身来,道:“河中城是块硬骨头,我睡不着啊。”柴荣道:“河中若是好打,陛下也不会临阵易帅了。”顿了一顿,又道:“此战难就难在河中、长安、凤翔三地联手叛乱,长安和凤翔又以河中马首是瞻。平定河中叛乱,长安和凤翔也就望风而降了。”郭威微微一笑,意示赞许,道:“你能看透其中关节,算是很用心了。” 柴荣道:“末将觉得白文珂和常思错就错在一味地强攻,因此才会损兵折将。倘若改变兵法策略,或许能拨云见日,柳暗花明。”郭威道:“他们二人其实不是无能之辈,战打成这样,或许是求胜心切的缘故。李守贞没有援军,因此据城死守。”柴荣道:“末将觉得,李守贞以不变应万变,咱们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按兵不动。待到城里的粮食绝罄,而后一鼓作气,攻破城池。”郭威道:“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倘若李守贞囤积的粮草够吃三年五载,总不能跟他耗下去罢?”顿了一顿,又道:“出征之前,陛下虽然只说勉励的话,但是我知道他心中着急,想要我速战速决,可是始终没有说出口罢了。” 柴荣道:“又要速战速决,又要减少伤亡,这仗很难打。”郭威笑道:“天无绝人之路,狐狸再狡猾,也有失算的时候。”柴荣六七岁时就被姑姑收养,两年后姑姑因病去逝。那时郭威正在人生最失意低落之处,不但居无定所,而且有时连饭都吃不到口。但是柴荣志向远大,始终不离不弃,小小年纪就操持家务,往返于江陵之间,贩卖茶叶布帛,贴补家用。父子连心,历经千辛万苦,一路走来,郭威终于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他们父子情深,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都了然于心。柴荣见郭威言下似有破敌良策,问道:“太尉有何破敌良策?”郭威冷笑一声,道:“李守贞拒不出战,我偏要他出来。” 次日郭威下令,征集附近五县民夫,自带工具,在营寨和河中城之间修建堡垒。又令撤除城北的汉军,常思筑寨城南,白文珂筑寨城西,他自领中军筑寨城东,城北不设兵马。此令一出,三军哗然,怨声载道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更是不乏其人。 李守贞在城楼上看着汉军重新部署,撤除了城北的兵马,知道城北放行,就是要让城里的人看到有逃出去的希望。他恨得咬牙切齿,心想:“郭威果然是老谋深算,比起白文珂和常思两个无名小辈,果然技高一筹。你想让城里的人逃出去,我却偏偏要堵死城门。”念及于此,决意与郭威斗智斗勇到底。他做的更绝,亲自监督兵卒用木板钉死北面的城门,这还觉得不够,又下令用砖石砌成一道厚厚的城墙,把北门堵的严丝严缝。 封堵好北门,李守贞得意之极,大笑着登上城楼。可是上了城楼,看到城外的情形,笑容凝结,竟然傻眼了。原来城外多了无数民夫,他们拿着铁锹锄头,挖起了地基,盖起了房子。这些房子粗制滥造,有泥巴垒的,有木板拼的,还有竹子搭的。汉军的举动波诡云谲,端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李守贞参悟不透郭威的用意,于是在城上走了一圈,除了城北没有动静,其余三面民夫和汉军们都干得热火朝天。 开战以来,汉军屡受挫折,李守贞一直趾高气扬,心情大好。这时却隐隐约约感到不安起来,心想:“郭威不下令攻城,竟然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他究竟想干甚么?”念及于此,不禁气急败坏。正在这时,李崇训气喘吁吁奔上城楼,道:“父亲,汉军在城下大兴土木,难道想盖一座新的河中城?”李守贞面色凝重,摇头不语。过了良久,嘿嘿冷笑,道:“任他诡计多端,我总是以不变应万变。” 郭威在大帐中和附近五县的知县商量供应粮草事宜,正说之间,外面吵吵嚷嚷,甚嚣尘上,似乎发生了大事。郭威道:“你出去看看,外面吵嚷甚么?”柴荣答应一声,大步而出。过不多时,返回大帐,道:“回禀太尉,外面李重进和奉国军指挥使韩通相互拉扯,韩通叫嚷着要见太尉。”郭威站起身来,道:“各位稍等片刻,我出去看看。”言罢走出大帐。只见外面聚集了无数军士,韩通和李重进各自拉着对方的衣领,都不松手。韩通三十多岁年纪,虽然也黑,可是终究比不过李重进。因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龇牙瞪眼,因此人送外号‘韩瞪眼’。 郭威皱了皱眉,问道:“你们干甚么?为甚么吵嚷?”李重进道:“他骂人。”韩通两只眼睛鼓的铜铃一般,梗起脖子道:“是你先动的手。”两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都拳头举的老高。郭威道:“你们松手,一个一个说。”他神情威武,不怒自威,韩通和李重进不敢违抗,于是各自松手。郭威道:“你先说。”韩通道:“太尉来到河中,末将以为太尉会下令攻城,哪知太尉却征集民夫盖起了房子...” 郭威微笑道:“因此你就心生疑惑了?”李重进抢先道:“他何止不解,还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说太尉不敢攻城,是懦夫的行径。他惑乱军心,该当重罚。”韩通挺直腰板,道:“末将敢作敢当,确是骂过太尉。咱们来河中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大家都想回家。都盼望太尉下令攻城,打败李守贞之后,能够回家。”此言一出,众军士们都叫嚷着速战速决,早点回家。 郭威做了个手势,众军这才安静下来。郭威慢条斯理道:“要速战速决,最是容易不过,本太尉一声令下就是了。可是河中城易守难攻,伤亡必定十分惨重。你们的父母妻子都等着你们毫发无损的回家,你们也不想阵亡于河中罢?”这句话说到众军心坎里去了,甚么为国捐躯、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都是骗人的鬼话。当兵不过混口饭吃,养家糊口而已。真要是送死,谁还当兵?众军闻得此言,俱都默不作声。 郭威大声道:“是谁害你们离开家人,来河中受苦?是李守贞。李守贞若不反叛,你们也不会跋山涉水,来河中吃苦了。只是他狡猾之极,坚守不战,因此要与他周旋到底。待到攻破河中,咱们就能班师回朝了。”顿了一顿,道:“韩通。”韩通梗着脖子,亢声道:“末将敢作敢当,既然辱骂太尉,触犯了军法,愿受责罚。”心想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郭威自然护短,包庇自己人。因此口中这般说法,但是不服之情,形于辞色。 哪知郭威哈哈大笑,解下金銙腰带,道:“你敢作敢当,是个英雄好汉。我郭威生平最敬重英雄,再说你也不是存心触犯军法,不过发发牢骚而已,本太尉怎会责罚于你?”将金銙腰带擎过头顶,大声道:“这是本太尉出征之前,陛下亲手赏赐的金銙腰带,相传是大唐名将卫国公李靖之物,我现在赏赐给你。攻城之日,你就系着这条金銙腰带,登上城楼,扯下叛旗,插上大汉的旗帜。” 此言一出,不但李重进匪夷所思,韩通更是大为不可思议。李重进大声道:“太尉,他触犯军法,为甚么还要赏赐他?”郭威疾言厉色道:“住嘴,你的事等下再说。”顿了一顿,又对韩通道:“你不愿意吗?”韩通此时不过是一员裨将而已,籍籍无名。李靖文韬武略,骁勇善战,乃是大唐战神。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不啻天壤之别。倘若能系着李靖遗留的金銙腰带登上城楼,插上汉朝旗帜,立下首功,实是莫大的殊荣。从此威名远扬,不在话下。韩通虽然脾气暴躁,怒形于色,但却是性情中人,顿时感激涕零,单膝跪下,道:“末将触犯军规,太尉不斥责处罚,反而赏赐金带,末将无以为报,唯有鞍前马后,誓死效忠太尉。”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 郭威将金带放到韩通手里,正色道:“不是效忠于我,而是效忠国家。”哪知韩通是个直肠子,不知道转弯,道:“今后无论太尉要我做甚么,我决计遵命。太尉指向东,末将就打到东。太尉指向西,末将就打到西。”站起身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众军,一手高擎十三金銙腰带,一手拔出长剑,大声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战事之成败,公忠无私,倘若谁敢在背后嘀嘀咕咕,议论太尉的不是,别怪我不顾兄弟的情面,一剑宰了他。”郭威笑道:“你言重了,虽然本太尉是主帅,可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家有甚么话,尽管建言献策,畅所欲言。本太尉从善如流,倘若是好的谋略,必有重赏。”顿了一顿,又道:“本太尉赏罚分明,做对了就赏,有错就罚。李重进,你知道错了吗?” 李重进道:“末将不知道。”郭威厉声道:“还没有和敌人开战,自己就打起自己人来了,这才是动摇军心。虽然你是我的外甥,可是军法无情,也要重重责罚。”顿了一顿,又道:“来人,将他绑起来,重打二十鞭。”李重进道:“太尉,我没有错。”韩通受了赏赐,心中过意不去,求情道:“太尉,这件事末将也有错,你就饶了他这次罢。”郭威正色道:“本太尉赏罚分明,可不是说说而已的。赏罚不分明,就不能令行禁止。来人,将他绑起来。”两名亲兵当下上前,将李重进五花大绑起来。 郭威道:“用力打。”柴荣拿起皮鞭,道:“军法无情,你要咬牙忍住。”李重进大笑一声,道:“你打罢,这点疼忍不住,我就不叫李重进。”柴荣当下连抽二十鞭,李重进果然面不改色,一声不吭。众将士见他被皮鞭打得一道道血迹透过军服,虽然遍体鳞伤,犹是神情自若,无不佩服是一条铮铮铁骨的硬汉。受完鞭笞,柴荣扶着李重进下去敷药。李重进推开柴荣,道:“我自己走的动道,这点轻伤算得了甚么?”言罢扬长而去。 李重进与韩通殴斗,郭威秉公处置,重赏韩通,责罚外甥李重进。丝毫不留情面,当着众军的面,加以鞭笞。如此军令如山,赏罚分明,原本低迷懈怠的士气为之一振。韩通对郭威感恩戴德,将金銙腰带视若珍宝,高高挂起,盼望早日能够系上腰带,第一个登上河中城城楼。 郭威道:“秀峰兄,咱们四处转转。”王峻笑道:“好罢。”吩咐亲兵牵马过来。柴荣道:“太尉要去哪里?需要多少亲兵护卫?”郭威道:“唐朝睿宗的桥陵,玄宗的泰陵、宪宗的景陵,穆宗的光陵,让皇帝李宪的惠陵都在河中府附近,我要去拜谒这些帝王的陵寝,叫上李荣、王朴和魏仁浦,带领五十十名亲兵就够了。”柴荣领命说是,当下五十名亲兵随行护卫,赵匡胤也在其中。 河中府地处黄河中游,故名河中,附近山势绵延,地势形胜,有帝王之气,因此唐朝有四位帝王及一位追封帝王的陵寝建在附近。 郭威带领众人先去西北三十多里的丰山,拜谒睿宗的桥陵。他和王峻骑马走在最前来,王峻笑道:“你以一根金带就收服了军心,只是委屈李重进了。”郭威正色道:“李重进都快三十岁了,可是遇事莽撞冲动,端的不识大体。”王峻道:“你在三军面前鞭笞他,疼不疼不说,只怕叫他丢了脸。”郭威重重‘哼’了一声,道:“军中打自己人,挨二十皮鞭还是轻的。打他一顿皮鞭,是要他记住教训。”顿了一顿,叹息一声,又道:“我这个外甥暴躁莽撞,却偏偏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和他说过多少次,谨言慎行,就是不听。”王峻不以为然,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 来到丰山附近,远远看到丰山郁郁葱葱,可是到了近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道路毁坏,陵寝破旧斑驳,人烟渺然,十分萧瑟,显得死气沉沉。郭威道:“守陵人呢?怎么没有守陵人?”柴荣道:“太尉稍待,末将去找找。”带领二十名亲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守陵人,于是带到郭威面前,道:“禀告太尉,他就是守陵人。”郭威打量守陵人一眼,见他六十多岁年纪,问道:“就你一个守陵人吗?”守陵人道:“附近二百多户人家原本世代守护皇陵,可是唐亡之后,每年都在打战,守陵人也都各自逃难了。” 郭威问道:“你怎么不走?”守陵人道:“我自小就腿脚有病,走不得远道,因此留了下来。”郭威点了点头,道:“咱们要拜谒桥陵,你给带带路罢。”守陵人答应一声,道:“跟我来罢。”说着一瘸一拐在前面领路。走到半路,郭威眼见道旁一个头骨,心中大惊,问道:“这里怎么有人的头骨?”守陵人道:“皇陵里有许多值钱的陪葬品,盗墓的强盗眼红,早已把皇陵挖的千疮百孔,值钱的东西也被盗的一干二净了,这个头骨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皇陵里的。”郭威猜想是睿宗李旦的头骨,当下令柴荣用黄布包起来,道:“等下放回正殿。”柴荣答应一声。 走进正殿,只见石碑断成了两截,还有刀斧凿劈的痕迹,石碑底座霸下的脑袋也断成了两截。除了石碑石像等沉重之物,一应银器铜器早已不翼而飞。正殿中空空荡荡,连张纸屑都没有留下。众人在桥陵走了一圈,果然给盗墓者挖的千疮百孔,想必里面的金银珍宝都给攫取一空了。 郭威等人又去玄宗李隆基的泰陵、宪宗李纯的景陵、穆宗李恒的光陵和让皇帝李宪的惠陵的祭拜,这些陵寝也都遭到了盗墓者挖掘偷盗。郭威看着这些千疮百孔的陵寝,不禁感慨万端,心想:“这些帝王身前无不龙驭九天,高高在上,集权势于一身。可是陵寝无不遭受盗墓者的挖掘,倘若地下有知,不知道做何感想?” 回到军营,已是掌灯时分。郭威传来李重进,但见他神情犹是忿忿不平,问道:“日间我当着众军的面责打了你,你恨我吗?”李重进道:“末将不敢?”郭威问道:“是不敢恨还是不恨?”李重进分不清不敢恨与不恨的区别,道:“末将不敢恨。”郭威道:“你是我的亲外甥,我这么做是在帮你。”李重进心中大奇 心想:“既然帮我,为甚么要当着众军的面鞭笞我,叫我颜面扫地?”念及于此,道:“末将想不通,明明是韩通辱骂太尉,为甚么还要赏赐他?”他头脑简单,毫无心机,事情过去了一天,犹是没有想通郭威的用意。 郭威道:“韩通只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倘若不让人说话,还有谁敢直言不讳?”李重进急道:“可是他是辱骂太尉。”郭威道:“他骂他的,我少了一根头发吗?”顿了一顿,又道:“就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我才对你动用军法,要是换成别人,我最多骂一顿。”李重进梗起脖子,道:“我没有错。”张永德见他出言顶撞,忙道:“正是因为你是至亲,太尉才会如此严厉,太尉良苦用心,你还不明白吗?”李重进咬牙道:“我不明白。”言罢大步而去。柴荣生怕郭威动怒,道:“太尉,末将去劝劝他。”郭威嗟叹一声,点了点头。 柴荣和张永德出了大帐,追上李重进。张永德道:“除了你,再也没有人敢顶撞太尉了。”李重进重重‘哼’了一声,道:“不是我敢顶撞太尉,而是我没有错,因此理直气壮。”柴荣道:“咱们三人都是太尉的至亲,太尉要咱们随军出战,是要历练咱们,让咱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咱们三人的身份不比寻常,因此倍受注目,军中几万双眼都看着咱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军心萎靡不振,太尉要重振士气,整肃军纪,因此要赏罚分明。” 李重进道:“太尉打我,我认了,绝不会记恨于心,可是想不通为何要赏赐韩通?”柴荣微微一笑,道:“这是太尉重振士气的手段,你没有看出来吗?”李重进摇头道:“我没有看出来,看到韩通一付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生气。”说到最后,竟然咬牙切齿。柴荣见他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韩通出言不逊,可是终究敢说话,这样都能得到赏赐,三军将士必然会想,这样都能得到赏赐,要是立了大功,赏赐定然更多。太尉为了鼓舞士气,激励军心,用心良苦。你是骨肉至亲,不可不知。” 李重进无可辩驳,一言不发。柴荣又道:“还有就是咱们三人一定要谨言慎行,多听多看,切不可仗着太尉的权势盛气凌人。”李重进闻得此言,顿时火冒三丈,叫道:“你说我盛气凌人?”张永德道:“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说你盛气凌人。”柴荣笑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是兄长,应该比咱们看到更远。一言蔽之,咱们三人应当兄弟齐心,极力维护太尉的声誉。”张永德也是这般想法,颔首道:“咱们不惹祸,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李重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柴荣回到中军大帐,道:“禀告太尉,李重进知道错了。”郭威叹了口气,道:“他是我的亲外甥,看着他长大,甚么秉性,我了若指掌,你也不要替他说好话。要是真的认错,也不会闯祸了。”柴荣眼见甚么事都瞒不过养父,笑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战事的胜败,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烦恼。”郭威道:“要是李重进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会烦恼了。” 第十回 探底细使者赴河中 广政殿君臣议国事  次日下值之后,赵匡胤回到营房,只见七名亲兵正聚在一起赌钱。军中禁止赌博,他们虽然不敢大声喧哗,却也玩的眉飞色舞。牙校石守信见赵匡胤走了进来,使了个眼色,道:“过来玩玩。”他是开封府俊义县人,一口开封口音。只比赵匡胤小一岁,肤色黝黑,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目光熠熠,看上去十分精明。赵匡胤发誓不再赌钱,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我曾经发过誓言,不再赌钱。”解下佩刀,放在枕头下来。拿出一本苗训赠送的书,看了起来。 过不多久,足音跫然,柴荣走进了帐篷。他是衙内指挥使,统领亲兵。众亲兵见他进来,急忙站起身来。柴荣走了过去,见竹板床上散落着铜钱和骰子,目光陡然变得冷峻严厉,沉声道:“你们在赌钱?”众亲兵支支吾吾,不敢做答。石守信身为亲兵军校,只得道:“咱们闲来无事,随便玩玩,请衙内高抬贵手。”人们称呼高官勋贵的子嗣为‘衙内’,柴荣虽是郭威的养子,人们还是以‘衙内’相称。 柴荣性情一丝不苟,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厉声道:“随便玩玩?你们不知道军中不许赌钱吗?”众亲兵面面相觑,石守信大着胆子道:“咱们下次不敢了,请衙内息怒。”柴荣‘哼’了一声,道:“你们指望还有下次吗?”怒视众亲兵一遍,又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聚众赌钱,触犯军规,没有甚么可以通融的,从去领罚罢。”众亲兵不敢辩驳,只得出去领罚。 柴荣看了赵匡胤一眼,问道:“你为甚么不和他们一起赌钱?”赵匡胤道:“回衙内问话,我从前也会赌钱,有次给赌场骗光了钱财,痛定思痛,以后绝不赌钱了。”柴荣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悬崖勒马,想必输了不少钱罢?”赵匡胤应声说是,道:“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不再赌钱了。”柴荣目光颇为赞许,道:“太尉赏罚分明,有功必赏。你没有赌钱,我替太尉做主,升你做什长。”十人为什,什长就是统领十名亲兵的小军官。不经意之间,赵匡胤获得了升赏,自是大喜过望,道:“多谢衙内提携。”柴荣正色道:“不是我着意提携你,而是你做的对。只要效忠太尉,立下军功,太尉必有赏赐。”赵匡胤道:“小的明白。”柴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出了帐篷。 赵匡胤找到韩令坤,见他正监督民夫们盖房子,于是站在远处。韩令坤看到了赵匡胤,向部属交代几句之后,走了过去。他察言观色,眼见赵匡胤满面春风,于是笑道:“瞧你满面红光,遇上甚么喜事了吗?”赵匡胤道:“衙内指挥使升我做了什长。”韩令坤也为他高兴,问道:“他为甚么要升赏你?”赵匡胤道:“几个亲兵在帐篷里赌钱,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赌钱,衙内便升赏我了。”韩令坤道:“如此说来,柴衙内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赵匡胤点了点头。 两人边走边说,离开了军营,到了树林旁边。韩令坤道:“你武功出众,只有把握机遇,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我绝不会看走眼。”赵匡胤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可是机遇可遇不可求,哪能说来就来?”韩令坤笑道:“虽说机遇可遇不可求,但终是有迹可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平日多留心就是了。所谓厚积薄发,便是这个意思。” 赵匡胤道:“河中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守贞困兽犹斗,郭太尉不加紧攻城,却在营寨和河中城之间修筑堡垒,究竟是何意图?”韩令坤也参悟不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郭太尉这么做,虽然看上去不合兵法,实则大有深意,只是咱们参悟不出罢了。”赵匡胤亦有同感,道:“郭太尉精通兵法,身经百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打中叛军的要害,咱们拭目以待罢。” 正说之间,石守信等赌钱受罚的亲兵怒气冲冲走了过来。石守信大声道:“赵匡胤,你做的好事。”赵匡胤给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满头迷雾,问道:“怎么了?”石守信怒道:“你居然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你前脚进帐篷,柴衙内后脚就进来了,是不是你告的密?”赵匡胤终于明白了,正色道:“我没有告密,柴衙内逮到了你们赌钱,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石守信道:“咱们时常在一起赌钱,一向平安无事,可是这次却被柴衙内捉个正着,不是你告密,却又是谁?你出卖咱们,害咱们受罚,自己却升了什长,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看你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想不到却是个处心积虑的卑鄙无耻之徒。” 一名亲兵扯起嗓子叫道:“休要跟他废话,狠狠揍他一顿,要他记住今天的教训。”话声未落,一记冲拳击向赵匡胤。赵匡胤见他动武,也不客气,转身一拳打中他的肋下。这一拳出手又准,力道也大,打得那亲兵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石守信脸色大变,叫道:“你还敢行凶伤人吗?今天饶你不得。”其他亲兵也大吼大叫道:“打死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一拥而上,把赵匡胤围在了中间。赵匡胤丝毫不惧,当下使出自创的三十二势长拳。 韩令坤见双方动上了手,非但不上前佽助赵匡胤,反而扯了一根野草含在嘴里,双手抱在胸前,背依大树,笑吟吟的看起了热闹,一付置之度外的模样。他知道赵匡胤武功出众,虽然那些亲兵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但是绝非对手。用不着自己出手,赵匡胤也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因此毫不担心。 赵匡胤许久没有与人动手了,当下抖擞精神,虽然以一敌七,却是越战越勇。他自创的三十二势长拳攻守兼备,拳脚齐施,最是利于近身搏斗。拳法刚猛有力,越打越快,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他恼恨适才破口大骂的亲兵,一拳打中他的嘴巴。那亲兵捂住嘴巴跳开,吐了一口血水,中间还夹着一颗门牙,原来门牙给打掉了一颗。石守信挥拳而上,赵匡胤顺势一带,抬腿踢中他的后腰。总算他也练过武艺,没有给踢倒在地。可是步履不稳,向前冲了几步。赵匡胤招式不绝,打中一名亲兵的肚子之后,踢倒另一名亲兵。拳势霍霍,掌影重重,只打得众亲兵没有还手之力。 韩令坤见赵匡胤全力以赴,只打得众亲兵东倒西歪,知道该见好就收了。走上前去,拽住赵匡胤高高擎起的拳头,道:“你们还不知趣吗?”石守信喘着粗气,瞪着赵匡胤,却不说话。韩令坤冷笑一声,道:“瞧你们的样儿,似乎没有服气?既然这样,你们接着打吧。不过有言在先,不论打死打残,你们的家人可不许状告我元朗兄弟。”松开了手,又道:“元朗兄弟,我原本想给你们劝架,可是他们不领情,你接着打罢。事情是他们挑起来的,也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可以给你作证。” 赵匡胤大声道:“我不是那种背后放冷箭的小人,没有向柴衙内告密,信不信由得你们。”石守信见他义正辞严,沉吟良久,道:“好罢,就算是咱们冤枉你了。”韩令坤笑道:“冤枉就是冤枉,有甚么算不算的?”顿了一顿,又道:“你们都亲身领教了我元朗兄弟的武功,他只要杀几个叛军就能立功升官,何必做背后告密的事情?他向来磊落大度,最是鄙夷不屑放冷箭拍黑砖的行径,你们可别错怪了好人。” 石守信觉得此言不无道理,道:“赵兄,我错怪你了。”赵匡胤膺臆宽广,光风霁月,见他低头认错,当下笑道:“不知者不怪,既然话已经说清楚了,咱们还是好兄弟。”石守信道:“赵兄只比我年长一岁,如何武功竟然出神入化?”韩令坤笑道:“我这兄弟自幼习武,又得许多名家指点,自是技高一筹了。你们要是不服,可以接着再打。”石守信正色道:“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不必再打了。”赵匡胤笑道:“这就是不打不相识。”石守信道:“对极,正是不打不相识。可惜没有酒,不然不醉不归。”赵匡胤道:“军中禁止饮酒,等到战事结束,咱们再痛饮一番。”石守信见他言辞豪壮,大合胃口,连声叫好。 李守贞每天在城楼上观望汉军的动静,眼见城外一座座粗制滥造的堡垒拔地而起。表面上好整以暇,不动声色,实则心中焦虑不安。李崇训道:“父亲,郭威下令修筑堡垒,就是想要困死咱们,这该如何是好?”李守贞见他惶恐不安的模样,不禁心中有气,怒道:“河中城固若金汤,想困死咱们,哪有那么容易?”李崇训面露难色,道:“可是粮食已然告罄,咱们支撑不了多久了。”李守贞咬牙道:“没有粮食,就吃战马。”李崇训道:“可是没有战马,咱们的骑兵就完了。”李守贞道:“人都快饿死了,还管甚么骑兵?” 李崇训神情变幻,忽然跪下,央求道:“父亲,孩儿还年轻,不想就这么死了,咱们投降罢。”李守贞闻得此言,勃然大怒,吼道:“你说甚么?”李崇训嗫嗫嚅嚅道:“父亲呈上降表,请求陛下宽恕,我想...我想陛下会网开一面的。父亲不做秦王,不做节度使,咱们一家回老家种田,总不会饿死。”李守贞拔出宝剑,道:“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你。”李崇训见他面色铁青,神情凶恶,又见宝剑寒光闪烁,吓得哭出声来。 李守贞咬牙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你才兴兵称叛的。”李崇训道:“可是咱们似乎没有胜算。”李守贞道:“咱们没有胜算,难道小皇帝就有胜算了吗?长安、凤翔和我同气连枝,外有辽国虎视眈眈,汉朝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咱们多支撑一天,汉朝离土崩瓦解就多近一天。眼下是最艰难的时刻,一定要咬牙挺住。自立为王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投降。我这一生只进不退,倘若投降,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再说就算投降,小皇帝也不会放过李氏一族。”虚劈一剑,傲然道:“万一不幸兵败,我也要死的轰轰烈烈。”李崇训见他心意已决,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作罢。 郭威每天都会轻装简从激励将士和民夫,就算有人发牢骚,也是和颜悦色,一笑置之。将士和民夫见他这般谦冲随和,就算有牢骚,也发不出来了。又加上他不吝赏赐,军心总算稳固了下来。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带领王峻、李荣等人四处巡视。来到城北,郭威昂首仰望城墙,但见城上刀枪林立,守卫城北的叛军竟然比其他三个方向还要多。王峻道:“你看到没有,城北的叛军比别处更多。”郭威点了点头,道:“李守贞怕我趁虚而入,因此调遣重兵把守城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李荣笑道:“他再料事如神,毕竟不知道太尉志不在此。”郭威沉吟片刻,道:“城北不设兵马,就是要城里的人逃出来,可是时至今日,竟然没有一个军民逃出来,难道军民都和李守贞一条心?”心下好生匪夷所思。 魏仁浦道:“太尉可以城北放行,李守贞也可以封堵城门,不许军民逃逸。”郭威只觉这个推测大有道理,点了点头,道:“城里城外消息绝断,也不知道城中还有多少粮食?”王峻笑道:“你担心李守贞饿肚子?”郭威道:“我在猜测他还能支撑多久。”王峻道:“我想最多三个月,总之长不了。”郭威道:“他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法,不到最后一刻,决计不会罢休,或许不止三个月。” 正说之间,柴荣快步而来,道:“禀告太尉,陛下派遣的使者到了。”郭威和王峻对望一眼,王峻道:“陛下派遣使者,无非是催促你速战速决,看来是陛下着急了,只怕是寝食难安了。”河中之战不但关系汉朝安危,更关心郭威的半世英名。虽然他每天除了巡视就是看书,看似悠闲自得,实则心中比谁都急。他淡淡道:“陛下斥责也罢,催促也罢,使者既然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走罢。” 众人回到军营,走进中军大帐,只见正使武德使李业翘着二郎腿坐在案后,另有两名太监坐在下首。这个座位原本是郭威的,他却不客气的坐着。他是李太后的亲弟弟,正儿八经的国舅爷。李太后共有七个兄弟,李业排行第七,天生伶牙俐齿,最是擅长察言观色,逢迎拍马,最受李太后疼爱。他二十三四岁年纪,比起外甥皇帝刘承祐稍长四五岁而已。一双三角眼,脸颊瘦削,看上去皮多肉少。武德司起源于后唐,执掌宫禁宿卫及刺探监察,更负有监视藩镇及统兵武将之责,不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决计无法胜任。因为是李太后亲弟弟的缘故,李业才当上了武德使。他狐假虎威,常常假公济私,敲诈勒索,大发横财。 郭威带领众人跪下,毕恭毕敬道:“臣等拜见使者。”李业皮笑肉不笑道:“郭太尉请起,众将请起。”众人站起身来,郭威问道:“请问上使,陛下可有甚么诏令?”李业道:“陛下也没有甚么诏令,不过眼见天气转凉,担心太尉身体,遣我送几件裘衣玉带给太尉。”郭威心知刘承祐不会无缘无故派遣使者来到河中,猜想虽然心急如焚,但却不好明言罢了,于是也假装糊涂,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中还牵挂着臣,臣唯有粉身碎骨,以报天恩。” 李业道:“太尉言重了,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只要你打胜这一仗。实话实说,甚么时候能打败叛军?”郭威道:“河中城墙坚厚,易守难攻,要减少伤亡,还要大获全胜,急切之间,难以做到。”李业问道:“要三个月还是五个月,或者更久?”郭威不敢答应时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不能断定时日。”李业甚么也没有问出来,于是嘿嘿一笑,道:“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要不要我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这是他敲诈勒索惯用伎俩手法,使出来得心应手,屡试不爽。 郭威风里来雨里去,见多识广,于李业话中之意一目了然。知道他公然索贿,不动声色,插开话题,问道:“陛下龙体安康?”李业叹了口气,道:“陛下励精图治,可是河中、长安、凤翔三地叛乱未平,犹是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陛下年纪轻轻,就要操劳国事,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真是难为他了。”郭威道:“李守贞众贼倒行逆施,自取灭亡,眼下虽然上蹿下跳,可是殄灭近在咫尺。请上使回去转告陛下,陛下一身系大汉朝江山社稷,李守贞等贼逆长久不了,勿以三地战事为忧,保重龙体。” 李业在河中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只得悻悻返回开封。刘承祐立刻传见李业,迫不及待问道:“河中怎么样了?”刘承祐十九岁年纪,中等身材,面色暗黄,眼圈发黑,额头和下巴生了几个红通通的火嘴。李业在河中没有捞到半点油水,早就十分不满,于是添油加醋道:“郭威到了河中却不加紧攻城,却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他自己则整天躲在大帐中看书,把战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刘承祐深居禁宫,更不谙兵法战阵,于李业所言深信不疑,霍然而起,来回踱步,怒道:“你说郭威怠慢战事?”李业信誓旦旦道:“岂只是怠慢,简直就是不闻不问。”顿了一顿,又道:“当初廷议的时候,众大臣就公举郭威领兵出征,可是陛下力排众议压制他,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因此按兵不动?” 刘承祐听到这句话就一肚子的气,指着李业的鼻子道:“当初你向朕推荐常思和白文珂,说道他们能征善战,把大军交给他们,一举扫平李守贞,不费吹灰之力,朕竟然就信了你的鬼话,结果怎么样?”激愤之余,不但声音高亢,而且口沫横飞,溅了李业一脸。李业不敢擦拭,只得道:“其实他们二人并非无能之辈,陛下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刘承祐怒道:“再给他们多少时间?十年还是八年?那时只怕天下早就改姓了。” 李业急得抓耳挠腮,忽然之间灵机一动,道:“陛下,我看郭威敷衍了事,不是真心效忠陛下,不如再换人罢。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杨邠是枢密使,国家用人之际,他们不能自顾着享清福。他们之中随便那个出马,想必都要强过郭威。”刘承祐听到这里,不禁心生猜疑,心想:“难道大汉朝只有郭威会打仗吗?既然他不肯用命,索性再换掉他。” 李业道:“郭威写了封奏表,要臣转交给陛下,请陛下过目。”说着呈上郭威的奏表。刘承祐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李业问道:“陛下,奏表上说了些甚么?”刘承祐道:“郭威要朕不要担心河中战事,还说李守贞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早晚身败名裂。”顿了一顿,又道:“长安、凤翔和河中联手叛乱,各地的藩镇们都在观望风声。蠢蠢欲动者,不乏其人,朕要的是速战速决。郭威拿这些套话来搪塞朕,简直就是欺人太甚。”说到最后,脸上的怒色若隐若现。 正在这时,一名太监走来,道:“陛下,苏相公、史太尉、杨枢相、王计相奉诏觐见。”刘承祐道:“请他们进来。”又对李业道:“你先退下。”李业道:“臣告退。”走到大殿门口正好遇上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三司使王章。他的官职虽然低微,但是仗是李太后的亲弟弟,皇帝陛下的亲舅舅,向来倨傲无礼,目中无人,只是略略拱了拱手,道:“见过苏相公、杨枢相、王计相、史太尉。”苏逢吉等人各自还礼,李业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在等你们觐见,快进去罢。”苏逢吉连声说是。李业嘿嘿一笑,扬长而去。 他们四人都身穿紫袍,腰系玉带。史弘肇身形高大,满脸横肉。杨邠长着一对招风耳,相貌甚是奇特。苏逢吉颌下蓄着胡须,颧骨高耸。王章则高高瘦瘦,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们四人和郭威都是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刘承祐。 史弘肇和杨邠手绾兵符,自恃功高盖世,最是瞧不起李业这样的外戚。见礼的时候,眼角向上,正眼也不瞧一下李业,那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李业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心想:“姓史的,姓杨的,你们休得张狂,早晚要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朝廷里分为两党,以史弘肇、杨邠为首的武将是为军党,以苏逢吉为首文官是为文党。双方争权夺势,无所不用其极。刘知远活着你时候,双方倒也不敢造次。可是刘知远一死,双方由暗争变为了明斗,不时剑拔弩张,恶言相向,犹是水火不容。后梁以来,烽烟四起,因此一直以来,侍卫司和枢密院的权势大过宰相。苏逢吉不甘心屈居人下,不但千方百计的伺机打压军党,而且广结善缘,冀望人多势众,压制军党嚣张的气焰。他向来与李业交好,李业投桃报李,时常出谋划策。不过他只会歪门邪道,因此出得多半是馊主意。 李守贞自立为王,史弘肇和杨邠力主郭威领军平叛。苏逢吉唯恐军党再立功劳,势成尾大不掉,于是和李业商议。双方一拍即合,急忙向刘承祐进言。刘承祐虽然年轻,但是知道军党一方权势太大,早有制衡之意。听信了李业的夸夸其谈,于是力排众议,命白文珂和常思攻打李守贞。结果汉军损兵折将,李守贞依然活蹦乱跳。刘承祐闹得一鼻子灰,不得请郭威披挂上阵。 苏逢吉四人走进大殿,刘承祐当下赐坐。两名小太监搬来锦墩,苏逢吉等人面对着刘承祐坐下。帝王与大臣相对而坐,商议国事,此乃古制。刘承祐道:“天气快要转凉了,郭太尉鞍马劳顿,朕心中甚是思念。日前挑选了几件裘衣几条玉带,遣李业送往河中。”说完瞥了瞥史弘肇等人。苏逢吉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余还没有忘记统兵在外的大将,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刘承祐又道:“可是李业回来,说道郭太尉不但没有攻打叛军,反而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似乎忘记了打仗。”杨邠道:“郭太尉隔三差五就会遣人送回战报,臣和史太尉知道这件事,战报里说河中城城墙坚厚,若是强攻,不一定能大获全胜,但是伤亡惨重却是在所难免。为了减少伤亡,因此使这么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刘承祐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有人私下议论,说是郭太尉怯战,因此一直按兵不动。” 史弘肇神情大变,怒道:“是那个奸臣在背后泼脏水?臣若查出此人,一定割下他的舌头。”他心中猜想是李业去河中走了一趟,必定是他在刘承祐面前进谗,因此大发雷霆。苏逢吉皱眉道:“陛下面前,不要失了大臣的礼数。”史弘肇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当下道:“陛下,臣深知郭太尉的为人,他勇武果敢,不是胆怯之人。”杨邠应声附和,正色道:“郭太尉公忠体国,最是忠心耿耿,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偏听偏信,相信中伤忠臣的谗言。” 刘承祐道:“朕虽然年轻,可是明辨是非,当然不会相信那么子虚乌有的话。”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战事久拖不决,终究不是办法。”苏逢吉揣摩上意,猜想刘承祐似乎不信任郭威,顺着他话锋道:“不知陛下有何万全之策?”刘承祐道:“朕想再遣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协助郭太尉,史太尉、杨枢相,你们谁愿意前往河中助阵?”史弘肇道:“不是臣和杨枢相不愿意出战,辽国虎视眈眈,各地的节度使们又不安分守己,一旦京师空虚,叛军趁虚而入,大汉岌岌可危。”刘承祐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杨邠道:“臣等和陛下一样,都盼望着早日平定叛乱,可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仗也要一步一步打。急于求成,必定会乱中出错,请陛下耐心等待。”刘承祐问道:“可是要等到甚么时候?”史弘肇道:“臣若想的不错,其实郭太尉比陛下更急。如果陛下不放心,臣即刻出发,去河中城走一趟。”刘承祐正要准允,苏逢吉道:“李业刚刚回来,史太尉又赶往河中。不知道的人,说不定疑心朝廷不信任郭太尉。万一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的乱说一同,只怕会寒了前方将士们的心。”刘承祐道:“苏相公所言老成持重,史太尉,你过些日子再替朕看望郭太尉罢。”史弘肇应声说是。 杨邠道:“三路大军隔三差五的催粮催钱,每次拨出去的饷钱只是杯水车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逢吉叹了口气,道:“三路大军加起来几乎七八万人,人吃马嚼,一应军需,花钱像流水一样。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挖空了。可是无论有多少难处,仗还是要打。不但要打,而且要大获全胜。王计相,你是掌管天下财赋,有甚么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王章面有难色,道:“高祖建国之初,前朝的国库早已被洗劫一空。臣殚精竭虑,在‘雀鼠耗’之上加征‘省耗’,又施行‘省陌’,原本渐渐的国库里积攒了一点钱。天下太平的时节,倒也够用。可是如今朝廷动用三路数万兵马平叛,就入不敷出了。”按照旧制,民间缴纳赋税,每斛粮食就要多交两升,可是到了王章手里,还要再多缴纳两斗,称之为‘省耗’。库府出纳缗钱,不论是进是出,皆以八十文为一陌。但是到了他的手里,变成了出钱七十七钱为一陌。从民间收钱,仍以八十文为一陌,还美其名曰:省耗。如此这般敲骨吸髓,国库是有钱了,可是百姓却被榨得河干海落。 史弘肇道:“总不能让前方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你再想想办法。”王章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实在没有办法了。”苏逢吉道:“原本以为郭太尉披挂上阵,能够速战速决,哪知还是奈何不了李守贞,早知如此,何必临阵易帅?”史弘肇大声道:“你以为打仗和你吃饭拉屎一样容易吗?郭太尉现在按兵不动,自有他的道理。”杨邠道:“你可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李守贞不是泛泛之辈,要是好打,你怎么不上?”苏逢吉道:“我是宰相,总揽国政,行军打仗却非所长。”史弘肇嘿嘿冷笑,道:“你适才说的话就是别有用心。”杨邠大声道:“既然不懂,就不要妄加评论。若是漏了底,倒显得你这宰相不学无术,德不配位。”苏逢吉神色大变,问道:“我有甚么失德之处,你竟然说我德不配位?” 刘承祐给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当下道:“赐茶。”苏逢吉等人当下告退,走出大殿,王章见他们都怒气冲冲,于是劝道:“大家都是为了国事,莫要为了一点小事大动肝火。”他虽是文官,可是与史弘肇、杨邠交好,算是军党一伙。苏逢吉借坡下驴道:“我刚才是无心之言,请史太尉和杨枢相不要放在心上。”杨邠笑道:“正如王计相所言,咱们都是为了国事,出了大殿,还是一团和气。”苏逢吉笑:“正是,正是。” 河中等三地战事悬而未决,君臣意见龃龉。刘承祐虽是皇帝,可是许多事情,自己却做不了主。他越想越是气恼,于是来到蕙馥阁。蕙馥阁是耿妃的居处,他继承皇位之后,原本要册封耿妃为后,可是史弘肇、杨邠等大臣百般阻挠,耿妃终于没能当上皇后,犹是郁郁寡欢。 蕙馥阁的宫女见刘承祐到来,当下行礼,刘承祐问道:“耿妃呢?”宫女回道:“回禀陛下,耿妃生病了。”刘承祐大吃一惊,奔了进去,只见耿妃上身倚着被褥坐在榻上,双眼微闭,显得无精打采。她十六七岁年纪,长长的眉毛,尖尖的下巴。原本面色白皙,这么一病,脸颊更加没有血色。刘承祐问道:“你生病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耿妃睁开眼睛,道:“陛下来了。”刘承祐点了点头,道:“你生病了,为甚么不传御医来看看?”转头对那宫女道:“快去传御医来。”那宫女应声说是。 耿妃摇头道:“不必传御医了。”刘承祐皱眉道:“不要御医诊脉,你的病如何能好?”耿妃苦笑一声,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无论甚么药都治不好。”刘承祐知道她做不成皇后,生的是心病,心中不禁一阵刺痛,道:“我...我对不起你。”耿妃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刘承祐见她言辞之中大有怨意,又是自责又是愤懑,道:“你不要哀伤,我对天发誓,皇后之位迟早都是你的。”耿妃闻得此言,眼睛中流露出异样色彩,道:“做不做皇后,我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就是受不得这口气。” 刘承祐颔首道:“你暂且忍耐一阵,君无戏言,我答应你是事,绝不会言而无信。”耿妃见他信誓旦旦,精神好了一些。刘承祐握住她的一手,道:“瞧瞧你又瘦了一些,你这样整天无精打采,我瞧在眼里,痛在心里,着实难受,你一餐吃多少饭?”耿妃道:“我没有胃口,一顿吃不了多少。”刘承祐道:“不吃东西,哪有精神?我陪你去花园走走,活动活动就有胃口了。”耿妃道:“好罢,我也许久没有去花园了。”那宫女当下服侍耿妃穿戴整齐,扶着她出了蕙馥阁。 堡垒盖好之后,郭威却不放民夫回去,而是下令,要他们按号住了进去。李守贞看着城外无数粗制滥造的堡垒,密密麻麻,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不安。他忍无可忍,当夜下令,东南西北风三面城门大开,叛军兵分三路,冲杀出去。叛军于半夜三更突然袭击,汉军与民夫仓皇扯退。哪知叛军竟然没有追击,而是抡起了大锤铁锹,拆毁堡垒。 郭威刚刚看完书躺下,听到外面叫声大作,当即披上铠甲,大步出帐。王峻等人快步而来,柴荣则指挥亲兵加紧护卫。王峻道:“叛军攻出城来了。”郭威临危不乱,大声道:“不要慌乱,立刻聚集兵马反攻。”汉军起初溃不成军,可是叛军却不追击,顷刻之间重新集结,杀向叛军。叛军一触即溃,有的投降,有的战死,有的趁机逃跑,可是多半逃回了河中城。 汉军把生擒和投降的叛军押到郭威跟前,苍茫夜色之下,郭威见叛军黑压压的一片,问道:“俘获了多少叛军?”王峻道:“初步清点,大约有一千多人。”郭威点了点头,大声道:“李守贞丧心病狂,你们受了他的胁迫,这才跟着他叛乱,也是身不由己,本太尉做主,不加罪于你等。愿意继续当兵的,可以留下来,编入军中。不愿意留下来的,本太尉也不勉强,现在就放你们走,不过不许再回河中助纣为虐了。” 一千多叛军有一半愿意留下来,另一半则要离去。郭威言而有信,立刻放行。他看了看这些愿意留下来的叛军,问道:“有谁告诉本太尉,河中城的情形,还有多少粮食?”一名叛军道:“城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军中在杀战马吃了。”郭威又道:“军中吃战马,老百姓吃甚么?”那叛军道:“老百姓的粮食早就被收刮干净了,听说有的啃树皮充饥,每天都有人饿死。” 王峻道:“郭太尉宅心仁厚,不忍心阖城的人活活饿死,就在城北放行了,为甚么没有人逃出城?”那叛军道:“太尉城北放行的时候,李守贞就封堵了北城,四面城门皆有重兵把守,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郭威道:“李守贞自己造反也就罢了,却拉着阖城的人给他陪葬,心肠果然够硬。”将叛军分散,编入汉军之后,天色已然大亮。郭威等人沿着城外巡视,但见盖好的堡垒房舍给叛军损毁大半,到处都是残垣断瓦。 安抚伤兵之后,郭威下令重新修筑堡垒。此令一出,三军詈骂之声不绝于耳。大家这时方才恍然大悟,郭威不放民夫回去,就是要他们重新修筑堡垒。似乎早就知道叛军会冲出城来,捣毁堡垒。不与叛军决战,却愚弄己方,当真是混账之极。愤怒归愤怒,可是军令如山,民夫们只得又重操旧业,盖起了堡垒。其间免不了怨声载道,偷懒耍滑。 郭威和李守贞似乎故意斗气一样,只要堡垒盖好,李守贞就下令出击,斧捶锹铲,捣毁堡垒。而堡垒捣毁之后,郭威则下令重新修筑。每次出击,叛军都有人累死战死及逃跑投降,兵马越来越少,汉军一方的伤亡则微乎其微。双方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乐此不疲,竟然持续了整整一年。这一年之中,叛军损兵折将,兵力越来越少。李守贞孤守河中城,没有援军,犹是坐立不安,几近崩溃。 这日郭威又带领王峻等人绕城而行,查探敌情。时隔一年,郭威再一次绕城而行,李守贞犹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精神绷得拉满的弓弦一般。和一年前一样,郭威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心想:“郭威又在想甚么阴谋诡计,我可不能不早做防备。”郭威抵达河中,至始至终没有和李守贞说过一句话。李守贞终于按捺不住,叫道:“郭雀儿,河中城固若金汤,你想破城而入,当真是难如登天,死了一条心罢。”郭威不动声色,并不理会。 李守贞见他不理不睬,犹是怒火中烧,心想:“我开府建牙,驰骋沙场的时候,你只过是河东一员小小佐官而已,竟然不理会我,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心中这般想法,口中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汉朝灭亡在即,小皇帝的龙椅摇摇欲坠。你若弃暗投明,投降李某,我封你王爵,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郭威仍是不理。 李守贞怒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哑了还是聋了?”郭威此时方慢条斯理的道:“我不哑也不聋,只是你之所言丧心病狂,我不敢听罢了。”李守贞嘿嘿冷笑,道:“既然不投降,就攻城罢。”王峻怒道:“你早已是瓮中之鳖,以为逃的了吗?”李守贞昂首大笑,道:“我等了你们一年了,为甚么还不攻城?”郭威无意和他做口舌之争,道:“咱们回去。” 回到中军大帐,郭威道:“传令,明日攻城,务必生擒李守贞。”将士们憋着一肚子火,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此令一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十一回 河中败叛臣赴火海 报恩情符氏拜义父 次日拂晓时分,汉军饱餐一顿之后,迅速集结。战旗猎猎,刀枪耀眼,气氛肃杀。郭威走出辕门,大声道:“为了攻打河中城,大家等了一年多了,本太尉早就知道你们满腔怒火了。李守贞已经穷途末路,攻城的时候到了。望将士们奋勇当先,打出大汉朝的威风,打出大汉朝的气势。”将士们振臂高呼:“汉军威武,汉军威武。”数万人齐声呐喊,叫声震天动地,风云为之变色。 李守贞近日早就察觉汉军动向异常,猜想决战迫在眉睫,不敢掉以轻心,和李崇训守住城楼,一刻也不离开。他原本倚在椅上熟睡正酣,猛然间被汉军呐喊声惊醒过来,问道:“甚么声音,发生了甚么事?”李崇训气喘吁吁奔来,道:“父亲,大事不好了。”李守贞见他惊恐万状,皱眉道:“发生了甚么事?”李崇训道:“汉军准备攻城了。”李守贞闻得此言,不忧反喜,竟然大笑起来。李崇训无比惊讶,道:“汉军就要攻城了,父亲怎么还笑的出来?”李守贞胸有成竹道:“我早就等着决战的这一天了,今日一战,郭威必定一败涂地。” 他大步走出城楼,向城外眺望,但见汉军整装待发,当下调兵遣将,准备迎战。李崇训远远看见汉军气势如虹,心中惴惴,道:“父亲,你说咱们能获胜吗?万一败了,必是死无全尸。”李守贞怒道:“马上就要决一死战了,你还说这些丧气话。一定要咬牙顶住,只要挫败汉军的进攻,汉朝就完了,天下就是咱们父子的了。” 郭威大声道:“韩通。”韩通高擎汉旗,走出队伍,大声道:“末将在。”他脾气虽然暴躁,动辄龇牙瞪眼,可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当日郭威赏赐他金銙腰带,他犹是感恩戴德,成为了郭威最信任的党羽心腹。郭威问道:“你还记得当天本太尉说过的话吗?”韩通道:“太尉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当天太尉吩咐末将,攻城之日,系着太尉赏赐的金銙腰带,登上城楼,扯下叛军旗帜,插上大汉旗帜。”郭威点了点头,大声道:“攻城。” 号角声中,汉军从从东南西三面攻城,城北放行。汉军早就积压了满腹怨气怒火,此时此刻,终于得以发泄,有如饿狼猛虎一般扑向城门。一鼓作气,破城而入。李守贞满以为叛军会和一年前一样殊死反抗,挫败汉军一次又一次进攻。殊不知早已人心惶惶,离心离德。两军交战,一触即溃,有的夺路而逃,有的弃械投降。韩通第一个持刀冲进叛军,见人就杀,虽然身受六处刀伤箭伤,脸上身上满是血痕,但是面色犹是坚定如铁。大步登上城楼,扯下叛军旗帜,插上汉旗。如此一来,汉军气势更盛。李守贞绝没有想到己方败得如此之快,当真是一溃千里,毫无反败为胜的机会,正在惊愕之际,李崇训道:“父亲,咱们败了,快逃罢。”李守贞道:“回府。” 父子二人穿过乱军,径直奔回府邸。李夫人道:“官人,听说汉军攻城了?”李崇训道:“母亲,咱们兵败如山倒,汉军杀进来了,赶快逃命罢。”接着大叫符氏。李守贞手持长剑,哈哈大笑。李夫人见他神情乖张,面目狰狞,大觉不可思议,惊道:“官人,你怎么了?”李守贞止了笑声,道:“我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你们以为小皇帝会放过李氏一族吗?汉军马上就要杀来了,与其受辱,不如自决。”仗剑而上,咬牙道:“夫人,你先去罢,我即刻就来。”言罢持剑刺出,李夫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崇训眼见父亲亲手刺死了母亲,跪在母亲身畔,泪如雨下,哭道:“母亲,母亲。”李守贞怒道:“都甚么时候了,还哭哭啼啼?”李崇训道:“母亲死了。”李守贞道:“是我亲手杀死了她,她死得干干净净,应该十分欣慰。”顿了一顿,又道:“我李守贞一代枭雄,宁可自尽,也绝不受辱。拿上火把,焚毁府邸。就算是一败涂地,也要郭威两手空空,甚么都得不到。” 父子二人当下手持火把,四处纵火。李崇训一边纵火,一边大喊符氏。可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符氏仍是音讯皆无。原来符氏心想自己年纪轻轻,可不愿意陪葬,早就躲藏了起来。 这时郭威带领亲兵进入李府,但见到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心想终究来晚了一步。李守贞看到了郭威,昂首大笑,道:“郭雀儿,你来晚了。”郭威道:“李守贞,你无路可退了,赶紧投降罢。”李守贞重重‘呸’了一口,道:“要我投降,你做梦。我活着是英雄,死了也绝不做懦夫。”拽住李崇训,大笑声中,冲进火场。 郭威大声道:“救火。”众亲兵得令,慌忙寻找水井,有的则以扫帚灭火。郭威道:“你带领亲兵仔细搜搜,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柴荣当下带领亲兵逐房逐门,仔细搜查。过不多时,柴荣回来禀告,道:“太尉,李府的书房没有烧毁,末将发现了许多密信。”郭威道:“过去看看。”王峻、王溥、魏仁浦等人跟随郭威来到书房,只见案上摆满了信函。郭威随手拿起一封,凝目观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愤慨。 王峻问道:“信上写了些甚么?”郭威道:“你自己看。”王峻接过信函,和郭威一样,也是越看越怒。郭威道:“大家都仔细看看,把犯禁的信函都甄别挑选出来。”众人当下各自甄别,搜出了许多朝廷大臣及藩镇武将与李守贞私相勾结的信函。其中不乏阳奉阴违,大逆不道的话,简直触目惊心。 郭威拍案怒道:“好啊,前方将士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而这些朝中大臣和藩镇武将们却对逆贼眉来眼去,卑躬屈膝,表达忠心,实是其心可诛其心可灭。难怪李守贞敢于造反,原来是背后有许多人给他撑腰鼓气。”王溥小心翼翼问道:“太尉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密信?”郭威道:“这些大臣和武将久蓄不臣之心,虽然没有兴兵作乱,可是包藏祸心,所言所行与叛逆同等视之。我要将这些密信上呈朝廷,请朝廷按律查办。” 王溥道:“下官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郭威道:“有话直说。”王溥微微一笑,道:“鬼魅这种东西,最是见不得光,游荡于阴森幽暗之中,出没于鬼蜮沟壑之间。太阳一出来就灰飞烟灭,消失的无影无踪。为安君王身畔反贼之心,请太尉将这些信函烧了。”魏仁浦见郭威迟疑不决,道:“官渡之战,曹操少兵缺粮,士气不振,许多人为明哲保身之计,与袁绍书信往来,暗通消息。袁绍兵败之后,曹操搜到了这些屈膝求荣、三心二意的密信。他为安众人之心,于是既往不咎,付之一炬。太尉恢宏大度,何不效仿先贤,烧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峻道:“咱们虽然得到了这些反信,但是并没有他们反叛的真凭实据。一旦追究起来,这些人势必沆瀣一气,倒打一耙。如此一来,你在朝中就无法立足了。”这句话说中要害,绝非危言耸听。郭威权衡利弊,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是上上之策,于是将这些密函付之一炬。 正在这时,两名亲兵押着符氏走来。她虽然秀发凌乱,脸上身上满是黑烟灰尘,但掩盖不了绝色容姿。一名亲兵道:“禀告太尉,抓住一个女子。”符氏正色道:“我乃魏国公之女,你们松手。”郭威听到‘魏国公’三个字,心中一动,道:“松手。”两名亲兵得令,当下放了符氏,退到一旁。符氏理了理秀发,整了整衣裳,盈盈一拜,道:“拜见郭太尉。”郭威微微一笑,道:“你说你的魏国公之女?”符氏颔首道:“侄女正是魏国公长女,李守贞举火**,侄女不想平白无故送死,因此躲藏了起来。” 李守贞自立为王,举兵叛乱。刘承祐诏令破城之日,不论亲疏远近,诛灭九族。符氏乃是李崇训的妻子,自在其中。然则郭威与魏国公符彦卿私交甚厚,决意保全符氏,以全朋友之谊,当下道:“陛下诏令,李守贞罪大恶极,诛灭九族,但是侄女不与李守贞父子同流合污,心系汉朝,自要另当别论。”转头又道:“柴荣。”柴荣躬身道:“太尉有何吩咐?”郭威道:“你带上四名亲兵,亲自护送她回家。”柴荣答应一声,准备马车去了。 符氏又盈盈一拜,道:“侄女多谢太尉。”郭威微微一笑,道:“我与魏国公乃是情同兄弟的好友,侄女不须言谢。”顿了一顿,又道:“本太尉要去城中看看,呆会柴荣就会护送你回家。”言罢带领王峻等人出了李府。过了一会,柴荣道:“符娘子,马车准备好了,咱们走罢。”符氏笑道:“有劳了。”走出李府,登上马车。柴荣骑上骏马,带领四名亲兵,护送符氏回家。 河中城被围一年有余,粮食早已尽绝,饿死的百姓多达六七成,当真是饿殍枕藉,惨不忍睹。那些没有饿死的人也是奄奄一息,命若悬丝。郭威一边拨发军粮,一边安抚百姓。李守贞生前不吝赏赐,深得军心,但是对待百姓却是苛政如虎,民间深受荼毒。郭威攻破河中,解救苍生,阖城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朝廷新选派的节度使扈彦珂来到河中,郭威与之交割完毕之后,率领三军班师回朝。三军将士围困河中两载有余,早已思乡心切,终于班师回朝,自是喜形于色。赵匡胤虽然也十分高兴,但是想到河中战事,不禁陷入沉思。郭威不急于和李守贞决战,而是以围而不攻的办法一次次引诱叛军出城。叛军每次出城,都有战死的投降的以及逃跑的。叛军越来越少,士气也渐渐低落。郭威看准时间,下令攻城,汉军终于一鼓作气,一举攻破坚如磐石的河中城。此战关乎汉朝气运,郭威其实心中比谁都急,只是深知若是一味强攻,伤亡势必十分惨重。更知道李守贞抱着死守无援、破釜沉舟的想法,因此用围而不攻的兵法一步步削弱叛军实力。 赵匡胤冥思苦想数日,终于想通了郭威的用兵策略。他投军一年多来,知道了军中的规矩,知道了如何做一个小兵,更见识到了郭威的兵法谋略,学到了许多,获益匪浅。 班师回朝之前,赵匡胤抽空去见了苗训一面。苗训眼见赵匡胤走到摊前,当下收摊,对那些看病相面的人们道:“我要收摊了,各位有事,明日再来。”两人收拾完小摊,当下离去。 回到家中,苗训笑道:“汉军大获全胜,想必不日就要回去京师了。”赵匡胤颔首道:“是啊,听说新任的节度使不日就要到任了,不久我要随大军回开封了。”顿了一顿,又道:“苗兄,你我一见如故,一别之后,不知何时方能重逢,我想你一同随我从军。如此一来,咱们就能朝夕相处了。”苗训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做惯了闲云野鹤,守不得军中许多规矩,做不来军士。”赵匡胤听到这里,失望之情,流于颜色。 苗训问道:“看你言谈举止,比起一年前稳重了许多,投军一年多,想必长了些许见识。”赵匡胤颔首说是,道:“我知道该如何做个亲兵了,而且知道了郭太尉此战的谋略。”苗训笑道:“说来听听。”赵匡胤当下说了自己的想法,苗训双眼似闭非闭,静静听完,方道:“郭威围而不打,使得是疲兵之计,你的想法正好与他的不谋而合。天生战将,不必多读兵书,说的大约就是你这样的人。”赵匡胤道:“我只是这般凭空猜测而已,也不知道对不对。”苗训道:“我每天都关注河中战事,你说的八九不离十。”顿了一顿,又道:“你善于动脑筋,不比那些只会出蛮力的大兵。有朝一日你登上高位,用的着我的时候,我再出山为你出谋划策。”赵匡胤正色道:“一言为定。”苗训笑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说到做到。”赵匡胤闻得此言,不禁意气风发,道:“我不会叫苗兄失望的。”苗训道:“你胸怀大志,我不会看走眼的。”两人又畅谈一阵,赵匡胤方才离去。 次日郭威接到诏书,命他移师长安,剿灭叛军。郭威奉诏,当即率领大军奔赴长安。可是行至途中接到战报,长安和凤翔的叛军不攻自破,相继投降,于是又奉诏回往开封。 这日杨邠率领枢密院属官及众多文武百官在开封城外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众人坐在城外两里临时搭建的竹棚里,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打着瞌睡。这时一骑奔来,马上跃下马背,对着杨邠躬身道:“禀告枢相,郭太尉率领大军回来了,离这里不足两里了。”杨邠大喜过望,大声道:“大家起来,郭太尉回来了。”众人纷纷站起,只有内客省使阎晋卿犹是歪着脑袋,酣睡未醒。李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阎,起来了。”阎晋卿睁开惺忪睡眼,道:“怎么?可以回去了吗?”酒茶使郭允明道:“郭太尉回来了,大家都起来迎接他。”阎晋卿答应一声,方才站起。他们三人素来交好,李业虽然年轻,可是乃是国舅爷,地位尊崇,因此阎晋卿和郭允明向来以他马首是瞻。 郭威率领大军浩浩荡荡行来,及至近处,但见文武百官肃立相迎,急忙下马,大步上前。杨邠满面堆笑,道:“郭太尉统领大军,平定叛乱,真是劳苦功高。陛下命我等在此迎接你,为你接风洗尘。”郭威连忙拱手行礼,道:“郭某何德何能,劳动众大臣出城相迎,真是折煞我了。”杨邠道:“这是陛下的诏令,再说你一战定乾坤,稳住了大汉的局势,咱们迎接你,也是应该的,一点也不过分。”郭威又团团行礼,道:“大家辛苦了,郭某无以为报,请受我一礼。” 李业走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咱们虽然有些辛苦,但是比起你来,算不了甚么。正如杨枢相所言,你劳苦功高,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朝廷理当褒奖。可是你已经是枢密副使这么的顶级大官了,如何论功行赏,真是伤透了陛下的脑筋。”说着干笑几声。郭威正色道:“身为国家大臣,为国效力,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理所当然。此战得以大获全胜,全仗陛下赫赫天威,众大臣调度协调,三军将士奋不顾身。郭某坐享其成,实在没有功劳可言。”李业笑道:“郭太尉太谦虚了。”杨邠道:“陛下在等着你,咱们走罢。”郭威不敢居功自傲,微微欠身道:“枢相请。”杨邠笑道:“咱们是自己人,不必讲客气。”两人当下并肩而行,其余大臣则紧随其后。 走进广政殿,郭威眼见刘承祐坐在龙椅上,当即趋步而上,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臣拜见陛下。”刘承祐笑道:“太尉劳苦功高,快快请起,赐坐。”一名太监当下搬来一张锦墩。满朝大臣都站着,郭威自知一个人独自坐着必然会招致同僚的不满,落下居功自傲的口实,当下道:“臣不累,站着回陛下的话。”刘承祐也不强求,道:“太尉临危受命,亲冒矢石,一举戬灭叛贼,着实劳苦功高。”转头道:“宣读诏书。”龙椅旁那太监展开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念道:“枢密副使郭威临危受命,平定河中叛乱,匡扶社稷,忠心可嘉,加封检校太师兼侍中,以兹勉励。” 检校太师、侍中虽然没有实权,但是无比尊崇。旁人若是得到这两个头衔,势必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但是郭威却冷静异常,一来刘承祐虚情假意,早有猜忌之心。二来功高盖世,容易招致嫉妒。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倒越重。他当即匍匐在地,诚惶诚恐道:“河中之战所以能大获全胜,全赖陛下天威盖世,二来众大臣调度协调,三来三军将士为国效命。臣没有功劳,陛下一定要赏赐,请赏赐他们。”此言一出,许多大臣都觉得他不邀功请赏,当真懂事故会做人。 李业笑道:“是啊,功劳是大家的,人人有份,其实臣也出了不少力,陛下也不能忘记了臣。”如此顺水人情,郭威自是乐而为之,当下道:“当日武德使亲赴战场,带来了陛下的赏赐,三军将士犹是大受鼓舞,武德使实是劳苦功高。”刘承祐打了个哈欠,道:“有功之臣,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朕为太尉加官,太尉就不要再推辞了。”杨邠见郭威还要推辞,当下道:“郭太尉,陛下说了,这是论功行赏,你不要觉得受之有愧。再说你是主帅,你不欣然接受朝廷赏赐,旁人怎么能接受赏赐?” 郭威历经世态炎凉,堪破人情冷暖,早已磨炼得玲珑剔透,自是一点就透。如果自己推辞赏赐,势必害得旁人捞不到好处,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落得个‘伪君子’的恶名?反正赏赐是国家的,不拿白不拿。他话锋一转,叩拜道:“臣叩谢陛下。” 接着刘承祐在殿中大宴群臣,可是只喝了三杯酒就借故离去了。他坐在殿中,众大臣倒有些拘谨,放不开手脚。借故离去,正中众大臣的下怀,于是无拘无束,有说有笑。郭威端起酒杯,道:“郭某所以能打败李守贞,一来仰仗陛下之凌凌天威,二来全仗诸位同僚鼎力相助。谨以此杯,表达谢意,郭某先干为敬。”言罢一饮而尽。众人大半叫好,也都喝了一杯。 王章笑道:“侍中这句话虽然有些恭维之意,但是绝不是言过其实。”顿了一顿,又道:“河中、长安及凤翔三地联手叛乱,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军需,军饷开支,一应花销,全都着落到我一个人的肩上。这些时日,我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使出了浑身解数,筹集粮草军饷,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头发不但急白了,还大把大把的掉。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处叛乱相继平定,我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 郭威深深一揖,正色道:“要说劳苦功高,王计相方才当的起。”王章笑了一声,道:“郭侍中过奖了。”郭威又走到史弘肇和杨邠面前,道:“史太尉、杨枢相,郭某先干为敬。”他们自成一党,多的话不必赘言。郭威转头看了看苏逢吉,见他独自喝着闷酒,于是斟满酒杯,走了过去,笑道:“苏相公请了。”苏逢吉笑道:“郭侍中一战定乾坤,又加封检校太师、侍中,皇恩浩荡,成为了本朝第一人,实是可喜可贺,本相敬你一杯。”郭威道:“苏相如此过誉,郭某愧不敢当。相公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乃是本朝之萧何。你若自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苏逢吉见他把自己比作汉初三杰之首的萧何,心中大喜,道:“要说才能,只怕我略逊于萧何,要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只怕还在萧何之上。”郭威笑道:“相公之公心,日月可鉴,咱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郭威虽然打了胜仗,可是却不居功自傲,放低身段,向每一位同僚敬酒。众大臣见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自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十分欢畅。 赵匡胤回到护圣军大院,径直奔回家中,却见空空荡荡,父母妻弟皆不知所踪。他心中好生纳罕,里里外外寻了一遍,除了一张破桌子,几个烂板凳,家里再无别物,心想:“难道搬家了?怎么父母没有在信中告诉一声?”他投军之后,与家里通过几封书信,信中并未提起搬家之事,因此大觉奇怪。 正自忖思之间,贺景思走了进来。赵匡胤连忙行礼,道:“见过岳父大人。”贺景思颔首而笑,道:“你总算回来了。”赵匡胤道:“是啊,请问岳父,怎么家里没有人?”贺景思道:“赵兄搬家了,你不知道吗?”赵匡胤摇头道:“小婿不知,我阿爹阿娘搬去了哪里?”贺景思道:“赵兄没有搬远,仍在这大院里。不过赵兄胜任了护圣军都指挥使,住上了独门独户。” 赵匡胤听说父亲升官,自是大喜过望,道:“阿爹升为了指挥使,那可太好了。”贺景思叹了口气,道:“赵兄这个指挥使来之不易。”赵匡胤见他话里有话,问道:“岳父大人,阿爹的指挥使怎么来之不易?”贺景思道:“赵兄随大军征讨凤翔叛军,适逢后蜀增援叛军,护圣军在陈仓与后蜀军狭路相逢,开战不久,赵兄左眼中箭。虽然受伤,可是气势更盛,带领护圣军击退后蜀军。论功行赏,升任了都指挥使。这个指挥使是一只左眼换来的,因此我说来之不易。”赵匡胤虽然没有亲临陈仓战场,但是想象当时战争势必十分惊心动魄。 只听到贺景思又道:“我带你回家。”领着赵匡胤走到一座小院外,笑道:“赵兄升了指挥使,房子也比先前的大了。”贺贞正在院内井旁浣洗衣裳,看到父亲走了进来,道:“阿爹你来了。”贺景思笑道:“女儿,你瞧谁回来?”贺贞其实早已看到了赵匡胤,道:“官人,你总算是回来了。”赵匡胤大步上前,握住贺贞双手,叫了一声‘娘子’。二人分别两年有余,日思夜想,自是说不出的喜悦。贺贞喜极而泣,道:“日盼夜盼,你总算回来了。”赵匡胤伸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珠,道:“咱们一家人团圆了,不要难过。” 贺贞神色一阵忧伤凄苦,道:“一家人虽然团圆了,可是孩子却夭折了。”原来赵匡胤离家不久,贺贞生了一子,取名为赵德秀,小名留哥,可是不幸夭折。赵匡胤终究没有见到儿子一面,不禁黯然神伤,心中一阵难过,叹道:“德秀与咱们没有缘分,这或许也是天意罢。”贺贞啜泣道:“我没能留住德秀,对不起官人。”赵匡胤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这时屋内杜氏问道:“谁在外面说话?”赵匡胤听出是母亲的声音,道:“阿娘,孩儿回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子,只见父亲坐在桌旁。他左眼的箭伤伤亡痊愈,仍然敷着膏药。母亲端着一碗汤药,放在桌上。赵匡胤当即跪下,道:“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赵弘殷道:“起来罢。”赵匡胤站起身来,问道:“父亲,你的眼睛伤的怎样?”赵弘殷道:“眼睛中了羽箭,算是瞎了,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不过因祸得福,做了护圣军指挥使。”顿了一顿,又道:“你又怎么样了,升官了没有?”赵匡胤道:“孩儿也因功升为了军校。”赵弘殷点了点头,道:“跟着郭太尉好好做,终有出头之日。”赵匡胤信心满满,道:“孩儿一身武艺,一定不会碌碌无为的。” 这时小妹携了赵匡义一手走来,赵匡义已经十二三岁了。他们虽然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赵匡胤身形高大魁梧,而赵匡义身形瘦弱,两人赵匡义还没有赵匡胤高。赵匡胤摸了摸赵匡义的脑袋,笑道:“两年多不见,怎么没长多少个啊?”赵匡义怯生生的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甚么。赵小妹叫了一声‘二哥’,赵匡义这才跟着喊了一声。 虽然赵弘殷左眼给羽箭射瞎,赵德秀夭折,可是一家人终于团圆,算得悲中有喜。杜氏、贺贞和小妹忙碌半天,做了一大桌子菜。邀请韩伦和贺景思两家,三家人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甚是热闹。赵匡胤投军以来滴酒未沾,早就嘴馋了,喝了一碗,品出是岳母酿的酒,笑道:“岳母酿的酒还是以前的味道。”贺景思笑道:“你不在的时候,家里的酒也没有人喝,今天多喝一点。” 赵匡胤又饮了一碗,道:“父亲,你如今少了左眼,多有不便,孩儿想向郭太尉求情,调往护圣军。有孩儿在你身边,也能照料一二,不知父亲意下如何?”赵弘殷沉吟片刻,道:“好是好,不过我觉得还要从长计议。”韩伦道:“是啊,眼下郭威深得陛下宠信,炙手可热,乃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臣。你跟在他的身边,只要受到他的赏识,稍微提携一二,就受用不尽了。”赵弘殷心中也是这般计议,颔首道:“是啊,你先留在郭太尉身边,这件事以后再说。” 郭威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越在高处,越是遭人嫉妒,犹是谨小慎微,深居简出。但有应酬,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辞。实在推辞不了,方才应酬一二。 这日处置完公事之后,郭威回到宅院,刚刚换下公服,柴荣走来,道:“父亲,王叔叔、韩通和李荣求见。”郭威问道:“他们在哪里?”柴荣回道:“孩儿请他们在客厅等候。”郭威点了点头,道:“他们见我,有甚么事吗?”柴荣道:“王叔叔说道,没有甚么要紧事,不过许久没有见到父亲,过来瞧瞧。”郭威道:“我这就过去。”柴荣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郭威来到客厅,只见李荣和韩通坐在客位,王峻则站在墙边拨弄兰草。河中之战大获全胜,朝廷论功行赏,王峻升任宣徽北院使,韩通升任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李荣升任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他们三人皆是郭威的左膀右臂,能够不次超迁,官职显要,郭威暗中出了不少力。客厅一面临水,周围种花莳草。里面的墙壁上挂着几副名人字画,每个墙角都有一株兰草,显得宁静雅致,不落凡俗。 郭威笑道:“我刚进家门,你们就来了,真是够巧啊!”王峻笑道:“咱们是看准了时机才登门拜访的。”郭威问道:“你们一起来,可有甚么要事?”王峻笑道:“没有要事就不能来了吗?”顿了一顿,又道:“从河中回来之后,你就深居简出,既不应酬也不串门,要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韩通道:“是啊,难道侍中升了官,就忘了咱们这些老部下?不想和咱们来往了?” 郭威摇头苦笑,道:“你们误会我了,我有苦衷。”李荣大奇,问道:“侍中有甚么苦衷?”郭威不答,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最清楚,你告诉他们。”王峻道:“李守贞兴兵称叛之初,廷议由郭侍中统兵平叛,可是苏逢吉和李业从中作梗,上奏推荐白文珂和常思领兵攻打河中,陛下当即准奏。白文珂和常思两个饭桶那是李守贞的对手,战事僵持不下,这才临阵易帅。这些事情你们不知道,我却是了若指掌。” 李荣和韩通相顾愤慨万分,李荣道:“原来是苏逢吉和李业两人暗算侍中,侍中位高权重,难道惧怕他们?”韩通瞪大眼珠,怒气汹汹道:“这两人小人莫要犯到我的手里,否则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威道:“他们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李太后的亲弟弟,你们谁都惹不起,千万不要招惹他们。”韩通耿起脖子,道:“总之我不服气。”李荣道:“侍中忠心报国,却遭小人陷害,我也不服。” 郭威见他们参悟不透话中深意,不再赘言。王峻却道:“你们两个好生糊涂,陛下一开始不让侍中领兵平叛,万不得已之下才临阵易帅,说明了甚么?”韩通四肢强健,可是头脑却有些迟钝,反问道:“说明了甚么?”王峻一字一顿道:“陛下早就猜疑侍中了。”此言一出,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李荣背脊一阵寒意,手足渐渐发凉。韩通则是呆若木鸡,任他脾气再大,也目光呆滞无神了。 郭威见王峻把话挑明了,也就不在遮遮掩掩了,道:“陛下加封了我,看上去风风光光,可是只怕陛下在背后更加猜疑我了。居安思危,我不得不谨小慎微,除了处置公务,从不与大臣走动。明眼人都看得出咱们交情匪浅,以后也要少来往,免得有人攻讦咱们结党。”李荣和韩通武夫出身,不懂官场中的弯弯绕绕和尔虞我诈,只是唯郭威马首是瞻,当下应声答是。 王峻道:“虽然你深居简出,不招惹是非,可是难保是非不找到你。”郭威道:“你说苏逢吉还会暗箭伤人?”王峻点了点头,道:“朝中分为两党,一方是史弘肇和杨邠为首的军党,一方是以苏逢吉为首的文党,双方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你是枢密副使,当然被苏逢吉视为军党中人。史弘肇和杨邠很早就追随了高祖了,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苏逢吉扳不动他们,一定还会暗中放冷箭拍黑砖对付你,不得不防。”郭威道:“这些我早就想过了,因此才深居简出,杜门谢客。” 正在这时,柴荣走到客厅外,道:“父亲,魏国公到访。”郭威向王峻使了个眼色,二人相交多年,对方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王峻当下道:“咱们从后门出去。”郭威点了点头,大步赶往前院。只见魏国公符彦卿和长女符氏在张永德陪同之下缓步行来,后面跟随两名家丁,他们手里都捧着礼盒。符彦卿五十三四岁年纪,面色红润,相貌英武。由此可见,年轻时必定英姿飒爽,仪表不凡。他身形魁梧,里面一件夹袄,外面罩着一件狐毛大氅。缓步而行,气度翩翩。 郭威趋步上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下官拜见魏国公。”他虽然是枢密副使、检校太师、侍中,但是没有爵位,地位毕竟不如符彦卿,因此行此大礼。符彦卿哈哈一笑,握住郭威双手,道:“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郭兄弟不可如此多礼。”郭威闻得此言,心中不免一阵诧异,可是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魏国公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客厅叙话。” 来到客厅,二人分宾主坐下,符氏站在父亲身后,柴荣和张永康则站在郭威身后。两名家丁放下礼盒,退了出去。郭威笑道:“是甚么风把魏国公吹到了寒舍?”符彦卿笑道:“一来陛下的寿诞将至,我赶回来为嘉庆节添一分喜气。二来郭兄弟救了小女一命,特来拜谢。”郭威笑道:“举手之劳,魏国公太客气了。”符彦卿正色道:“这可不是举手之劳,李守贞犯的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按理小女无法幸免,可是郭兄弟冒着抗旨的风险,救下小女,乃是符家的救命恩人,当真是无以为报。”顿了一顿,又道:“我有个想法,你冒险救下小女,不如收小女为义女。” 郭威闻得此言,当下欣然应允。符彦卿文韬武略,能征善战,在军中极有威望。能收符氏为义女,从此两家亲上加亲,互为奥援,自是求之不得。众人移至前院堂屋,郭威和妻子杨氏坐在上首,符氏盈盈跪拜,道:“义父义母在上,请受女儿一拜。”郭威连声说好,杨氏褪下腕上那对白玉手镯,笑道:“今天收了你这么个义女,心中着实高兴,只是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礼物,这对玉镯送给你。”扶起符氏之后,把玉镯交到她的手里。符氏道:“多谢义母。” 当天郭家设下酒宴款待符彦卿,符彦卿、郭威以及杨氏等人坐了一桌,柴荣、张永德、符氏等小辈又坐了一桌。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好生融洽。符氏落落大方,端起酒杯,道:“哥哥护送小妹回家,一路辛苦,妹妹敬哥哥一杯,聊表寸心,妹妹先干为敬了。”言罢一饮而尽。柴荣击掌赞叹,道:“妹妹性情豪爽,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如今父亲收你做了义女,咱们真真成了兄妹,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张永德笑道:“是啊,再这么客气,就不是一家人了。” 第十二回 议国事将相斗心机 带簪花状元游大街   刘承祐的生辰即嘉庆节就要到了,各地藩镇陆续赶回京师为他祝寿。这日天雄军节度使、邺王高行周携其子高怀德入宫觐见。高行周六十四五岁年纪,一张方脸,头带一顶展脚幞头,身穿一袭紫色公服,腰袭玉带。高怀德二十四岁年纪,方脸阔额,粗眉高鼻,相貌与父亲有六分相似。头带一顶交脚幞头,身穿一袭深绿色公服。他比父亲高半个脑袋,一身武将装束,更显得英姿焕发。 高行周乃是一代名将‘白马银枪’高思继之子,又和刘知远、杨衮是结拜兄弟。刘知远代晋称帝,杨衮与他反目成仇,割袍断义,逃往了辽国。刘知远对待高行周却是信任有加,因此一路官运亨通,不但开府建牙,升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还晋封为邺王。他们君臣二人彼此坦诚相待,毫无猜疑,一时传为佳话。 刘承祐正和苏逢吉在广政殿之中相对而坐,商议国事。小太监领着高行周父子走进大殿,高行周父子趋步而上,跪拜在地,道:“臣觐见陛下。”刘承祐笑道:“邺王回来了,快快起来,赐坐。”高行周父子当下告谢站起,苏逢吉虽是当朝宰相,可是在高行周面前也不敢自大,站起身来,笑道:“多日不见,邺王越发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高行周谦道:“苏相公儒雅君子,我等武夫,只会舞刀弄枪,真是望尘莫及。”两人相视而笑。 小太监搬来一张锦墩,刘承祐道:“邺王请坐。”高行周吿谢坐下,苏逢吉也跟着坐下,高怀德则站在父亲身后。刘承祐道:“邺王接连奏报,说道辽军不时入境劫掠,河北诸州不堪袭扰,损失惨重?”高怀德颔首道:“当年高祖驱逐辽军,耶律德光暴毙于杀胡林。耶律阮和辽太后、耶律李胡争夺皇位,大动干戈。那段时间辽国分崩离析,自顾不暇。辽军虽然时常入境杀人劫掠,可是毕竟底气不足,往往占点小便宜就走。后来双方罢兵,辽国局势才慢慢平定下来。陛下刚登基不久,河中、凤翔和长安联手称叛,辽军侦探到大汉国体动荡,风雨飘摇,于是肆无忌惮,往往长驱直入,大摇大摆入境劫掠牛羊人口,杀人放火。北军疲于应付,河北诸州损失不小。” 刘承祐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辽国欺人太甚。”顿了一顿,又道:“辽军既然进入我大汉国境劫掠,你们难道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深入辽国境内打砸吗?”高行周见他气急败坏,缓缓道:“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辽国占据了十六州险要地势。涿州、蔚州、瀛洲以下地势平坦,再则辽军有骑兵之利,来去如风,往往等到北军赶到的时候,辽军就骑马逃走了。辽军来无影去无踪,北军当真疲于应付。”刘承祐来回踱步,神色气愤,道:“辽军有骑兵,天雄军难道没有骑兵?辽军如此猖狂,当真以为大汉软弱无能,好欺负吗?”高行周见他似有责备之意,不再言语。 苏逢吉道:“陛下息怒,臣刚才说的事,正和河北局势息息相关。”待到刘承祐坐下之后,苏逢吉笑道:“邺王今年有六十五岁了罢?”高行周道:“虚岁六十五,实岁六十四。”苏逢吉点了点头,道:“寻常百姓家这般年纪的老人不是含怡弄孙就是了无牵挂的享清福,可是邺王还在为抵御辽军疲于奔命,真乃是国家柱石,劳苦功高。”高行周正色道:“臣深得先帝和陛下信任,委以重任,怎敢不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苏逢吉笑道:“邺王之一片忠忱之心,不但陛下,天下众生也都有目共睹。”话锋一转,又道:“虽然邺王神勇无敌,可是毕竟年事已高,再让邺王镇守河北,鞍马劳顿,亲临兵锋,只怕有些不知情的人要乱嚼舌根,议论朝廷不爱惜老臣。适才本相正和陛下说起邺王,邺王忠心耿耿,陛下一直赞不绝口。朝廷想让邺王移镇,改任天平军节度使,去郓州安享晚年,不知邺王意下如何?”天下的藩镇分为可以移镇和不能移镇的,可以移镇的是朝廷的人,不能移镇的及有可能造反,例如石敬塘就是之一。 高行周闻言而起,道:“陛下要臣移镇,是不是不信任臣了?”刘承祐笑道:“正因为朕信任邺王,视邺王为肱股之臣,才要邺王移镇的。”高行周越听越糊涂,更不服气,道:“臣心中不解。”苏逢吉见他神情激动,笑道:“邺王年事已高,还要亲自领兵抵御辽军,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天下人向先帝交代?”高行周问道:“陛下觉得臣老了,不中用了?”苏逢吉笑道:“邺王误会陛下的好意了,邺王是国家的功臣元勋,陛下爱惜之至,从来都没有轻视于你。邺王以六十四高龄,还要驰骋疆场,天下人也无不敬仰。朝廷拟定邺王移镇,还有一层深意。” 高行周道:“愿闻其详。”苏逢吉道:“朝廷可以不要邺王移镇,但是请问邺王,你百年之后,谁人能接替你坐镇邺都,驱逐辽军?”这一问倒把高行周给问住了,高行周久久不语。苏逢吉道:“陛下的意思是,趁着邺王等元勋宿将尚未老迈,起用一些年轻人,给他们历练的机会。如此一来,就算这些年轻人偶有过失,元勋宿将们还能出来拨乱反正。真要是等到你们老了,骑不动马了,拿不起刀剑了,再启用年轻将领,可就晚了。陛下励精图治,未雨绸缪,邺王应该能够体会陛下的深谋远虑。”他娓娓道来,为国为民之情,形于辞色。 高行周无可反驳,道:“臣是朝廷的人,无论朝廷要臣到何处,臣都会奉诏。请问陛下,朝廷拟定谁人接替臣?”刘承祐道:“朕打算派遣郭威接任天雄军节度使。”苏逢吉道:“郭侍中五十岁不到,年富力强,经过河中之战,看得出他老成持重,而且精通兵法,乃是最合适的人选。”高行周沉吟片刻,道:“好是好,不过臣有一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刘承祐道:“邺王有话,但说无妨。”高行周道:“郭侍中一战平定河中,威名远扬,如日中天,不知道肯不肯纡尊降贵,去邺都做节度使?” 史弘肇、杨邠、苏逢吉、郭威等人追随刘知远多年,从前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建国后汉之后,史弘肇等武将结为一党,苏逢吉又与诸文臣结为一党。双方争权夺势,犹是水火不容。河中大捷之后,军党更加趾高气扬,苏逢吉看在眼里恨在心中,处心积虑,想到这个办法,打算把郭威踢出朝廷,挫一挫军党的锐气。史弘肇和杨邠欺负刘承祐年轻,把持朝政。刘承祐徒有皇帝的虚名,傀儡一样,甚么都摸不着,甚么都做不了主,早就心怀不满,可是却又无可奈何。苏逢吉说出自己的想法,正中刘承祐下怀。他早就想压制军党一方,收回大权,可是志大才疏,始终无从下手。苏逢吉的调虎离山之计,正当其时,一旦郭威乖乖奉诏,前往邺都,军党一方势力大减,然后再慢慢设法收回大权,势必大功告成。 刘承祐和苏逢吉一拍即合,秘密商议了很久。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人就是没有想过,万一郭威拒不奉诏该如何收场?还是苏逢吉脑袋转的快,当下道:“这只是朝廷的打算,并没有正式下诏,再说国家人才济济,郭威不去,还能派遣别人去。这件事不急,可以慢慢斟酌。”刘承祐道:“邺王见过太后没有?”高行周回道:“臣一回到京师就急着觐见陛下,还没有觐见太后。”刘承祐道:“太后时常跟朕说起邺王,呆会去觐见太后罢。”高行周连声说是。 刘承祐笑道:“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朕想嘉庆节之后晋封你为齐王。”高行周当即跪下谢恩,道:“陛下如此厚待臣,臣当真无以为报。”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刘承祐正色道:“你是国之干城,朕怎么赏赐你都不为过。”高行周道:“臣先告退了。”刘承祐点了点头,目注高行周父子退出殿外。过了良久,方道:“高行周适才一句话倒提醒了朕,万一郭威不肯奉诏,该如何是好?”苏逢吉道:“陛下可以先试一下他的口气,如果他能奉诏,自是最好。如果不奉诏,再想别的办法。”刘承祐转头道:“去传史弘肇、杨邠和郭威来议事。”那太监当下出殿传旨。 过不多久,史弘肇等人联袂来到大殿,军臣五人当下相对而坐,商议国事。苏逢吉道:“你们没来之前,邺王已经觐见陛下了,他说辽军适才深入大汉国境烧杀抢掠,气焰十分嚣张。邺王能征善战,可是毕竟六十多岁了,还要鞍马劳顿,抵御辽军,着实辛苦。陛下体恤他年迈体衰,准拟要他移镇青州,过几天太平日子。”史弘肇问道:“请问陛下,邺王移镇郓州,谁人接替他坐镇邺都?” 刘承祐道:“朕正为这件事发愁,因此传你们来议议。”杨邠道:“河北与辽国的涿州、蔚州等地接壤,乃是大汉北方门户,首当其冲,若非智勇双全的猛将,决计无法抵御辽军。”史弘肇道:“符彦卿弓马娴熟,也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可以将他调往邺都。”杨邠应声附和,道:“符彦卿和辽军交手多次,正是知己知彼。听说辽国小孩不听话,大人就吓唬小孩,说道符第四来了。听到这些话,小孩子就老实了。由此可见,辽人十分忌惮他。他若镇守邺都,辽国势必不敢入侵。” 苏逢吉道:“这些陛下早就想到了,辽国要侵袭大汉,不止兵出燕云一条路,还可以从渤海水路南下,直逼山东。陛下想要他移镇青州,防止辽国战船登陆。”众人又提起了几名大将,可是这些大将的威望都不及高行周和符彦卿,无法独当一面。 苏逢吉微笑道:“郭侍中。”郭威道:“下官在。”苏逢吉又道:“朝廷拟派你接替邺王,担任天雄军节度使,不知你肯否赴任?”郭威尚未答话,史弘肇却如青蛙一般跳了起来,大声道:“苏逢吉,你这是甚么意思?”杨邠向来与他同气连枝,当下道:“是啊,郭侍中有功于国家,他刚刚收拾了叛臣,稳住了国家局势,你就要贬谪他去邺都,究竟包藏了甚么祸心?” 苏逢吉针锋相对道:“我包藏甚么祸心了?不是本相要调任郭侍中,而是朝廷。再说在朝为官,在地方上任节度使,不都是报效国家吗?难道还要分甚么彼此?”史弘肇嘿嘿冷笑,道:“休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搪塞,谁不知道你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朝廷的意思,不就是你的主意吗?”杨邠道:“郭侍中前脚打了胜仗,你后脚就釜底抽薪,把他贬往地方,就是嫉贤妒能,总之我不答应。”苏逢吉道:“国家大事皆由陛下圣裁,杨枢相这样说话,只怕不合适罢。”眼见他们不顾身份,吵得面红脖子粗,郭威左右为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史弘肇上前一步,大声道:“陛下,你想把郭侍中调往地方?”他满脸横肉,愤怒之下显得杀气腾腾,刘承祐心中打了个突。苏逢吉正色道:“史太尉,你这是做臣子的样子吗?”史弘肇自觉失态,退后一步,道:“陛下,郭侍中刚刚打了胜仗,朝廷就要把他调往地方,这分明就是卸磨杀驴。朝廷这般对待功臣,岂不叫人寒心?”瞥了苏逢吉一眼,又道:“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在陷陛下于不仁不义,要我说就该千刀万剐。” 刘承祐道:“传诏大家,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史弘肇眼里向来就没有小皇帝,当下驳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刘承祐被他顶撞的气血倒流,两眼翻白,道:“好罢,你说派谁去,就派谁去。”言罢拂袖而去。 苏逢吉摇头叹息,移步离去。杨邠道:“姓苏的,你别走。”苏逢吉敛足止步,道:“你们气走了陛下,还想拿本相出气吗?”杨邠两眼直钩钩的瞪着苏逢吉,嘿嘿而笑,却不说话。苏逢吉耳闻阴沉冷笑,给他看得心中发毛,道:“杨枢相有话请说。”杨邠道:“相公好计谋啊!”苏逢吉道:“杨枢相说的甚么,本相听不懂。” 杨邠的笑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脸色也变得阴翳密布,道:“你不要以为咱们看不穿你的阴谋诡计。”苏逢吉昂首挺腰,一脸正气,道:“本相一心为国,堂堂正正,从来没有甚么阴谋诡计。”杨邠重重‘哼’了一声,道:“你的小小伎俩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想独揽大权,把持朝政,觉得咱们三人挡了你的道,因此处心积虑暗算咱们。今天把郭侍中贬到邺都,明天就要把我和史太尉踢出朝廷。咱们三人一走,朝廷就没有人约束你了。那时就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 苏逢吉义正辞严道:“我一心为国,从来就没有与你们争权夺势。你们既然不许郭侍中出任天雄军节度使,那么就推举一人罢。”高行周年老体迈,符彦卿又要镇守青州,除了郭威,再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史弘肇和杨邠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苏逢吉心中冷笑,逼问道:“史太尉执掌禁军,杨枢统领枢密院,难道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吗?” 史弘肇心中暗骂苏逢吉老奸巨猾,道:“要郭侍中出任藩镇不是不行,不过要保留枢密副使的职位不变。”苏逢吉瞪大眼睛,神情惊讶,仿佛听到最不可思议的话,道:“自古以来,就没有地方官兼任枢密使的道理,史太尉觉得这样行的通吗?”史弘肇据理力争,道:“一则郭侍中乃是国家重臣,朝廷不能亏待。二则北军骄横,难以驯服。只有枢密副使的职位不变,方能镇的住那些骄兵悍将。” 杨邠道:“既然朝廷信任郭侍中,就应当把河北的防务都一并交给他。到任之后,节制河北诸州军马,居中指挥,方能更好的抵御辽军。”史弘肇道:“对极,还要节制河北诸州军马,不然各自为战,给辽国钻了空子,反而与国不利。”苏逢吉见他们狮子大开口,断然拒绝,道:“岂有此理,你们这般说法,简直成了朝廷听任地方摆布,本相拒绝。”史弘肇早就打定主意,道:“朝廷若不答允,郭侍中就不会赴任。”苏逢吉道:“本相不信,除了郭侍中,没有人能够接替邺王。”言罢出了大殿。 他们君臣争执的时候,郭威一直缄默不语。史弘肇道:“你为甚么一直不说话?”郭威道:“我乃国家之臣,不论国家把我调往何地,我都毫无怨言。就算是要我做个州官,我也无怨无悔。”这句话说的语气平静,似乎理所当然。杨邠道:“你心灰意冷了?”郭威微微一笑,道:“我披荆斩棘,从区区一个小兵到了现在,真是跋山涉水,历经磨难,眼前这点小事算的了甚么?” 史弘肇咬牙切齿道:“这件事一定是苏逢吉捣的鬼,他处心积虑,无时不刻不想暗算咱们,只怕早就布下了这个圈套。”杨邠嗟叹一声,道:“朝廷无人可用,真要郭侍中前往邺都赴任,只怕无法拒绝。”史弘肇道:“眼下朝廷用人之际,决计不能退缩,否则就满盘皆输了。”杨邠道:“是啊,郭侍中,陛下若是找你单独谈话,你决计不能答应。”顿了一顿,又道:“倘若真的能保留枢密副使职位不变,再加上节制河北军马,就算大获全胜了。” 苏逢吉出了广政殿没有多久,就看见李业快步而来,当下停下脚步,道:“陛下不在广政殿,给史弘肇和杨邠气走了。”李业道:“我知道,陛下在御花园,要我传你过去。”苏逢吉点了点头,道:“走罢。”两人并肩而行,李业道:“听说史弘肇和杨邠顶撞陛下了?”苏逢吉点了点头,道:“他们一个执掌禁军一个统领枢密院,大权在握,左右国政,谁也没有放在眼里。”李业闻得此言,顿时火冒三丈,道:“这两个家伙朋比为奸,不但架空了你,还架空了陛下,简直目中无人。”言罢大发牢骚。苏逢吉看准时机,有一句没一句的火上浇油。 来到御花园,只见刘承祐站在凉亭之中,苏逢吉走进凉亭,道:“陛下传臣,有何吩咐?”刘承祐问道:“你们议的怎么样了?”苏逢吉道:“郭威一直沉默不语,倒是史弘肇和杨邠上蹿下跳,他们说要郭威赴任也不是不行,但是枢密副使的职位不变,不仅如此,河北诸州军马都要受其节制。”刘承祐脸色一沉,道:“他们果真是这样说的?”苏逢吉颔首道:“一字不差。” 李业吓了一跳,叫道:“藩镇兼任枢密使,还要节制河北军马,那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河北王吗?陛下万万不能答应。”刘承祐问道:“相公答应没有?”苏逢吉摇头道:“如此无理的要求,臣已经断然拒绝了。”刘承祐斩钉截铁道:“换别的人,朕就不信,除了郭威,就没有人担此重任了。”李业开玩笑道:“陛下,臣毛遂自荐,愿为陛下排忧解难,去做天雄军节度使。”刘承祐白了一眼,讥道:“你以为行军打仗是儿戏吗?就你那两板斧,除了吃喝玩乐,再也没有别的建树了。”李业不服,道:“陛下小瞧臣了,臣一旦认真起来,决计不输郭威。” 苏逢吉道:“陛下,眼下除了天雄军这一头,还有科考大典。自古英明神武的帝王流传千古,皆因文治昌盛武功盖世。平定河中、凤翔、长安叛乱,乃是武功。科考大典则是文治,两者应等而视之。”刘承祐点了点头,道:“国家打了胜仗,科考大典也要办得热热闹闹,你用心去办,不要出了纰漏。”苏逢吉应声说是,笑道:“前者平定叛乱,后者举行科考大典,在民间看来,这正是双喜临门。两件喜事接踵而至,真是天降祥瑞,预示大汉朝蒸蒸日上。”李业笑道:“何止两件喜事,过不多久就是陛下寿诞嘉庆节了,这叫三喜临门。” 高行周父子来到福宁宫觐见李太后,两人走进宫中,只见李太后坐在椅上,当即拜倒在地。高行周道:“臣见过太后。”李太后微笑道:“邺王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罢。”她三十八岁年纪,面容端庄,肤色白皙。虽然贵为太后,但是生性俭朴,只发髻上插着一枝金钗,身穿一袭锦服,只如寻常命妇一般。 李太后待他们父子站定之后,命宫女搬来锦墩,笑道:“邺王请坐。”高行周吿谢坐下。李太后打量着高怀德,笑道:“他就是藏用罢。”‘藏用’乃是高怀德的表字。高行周颔首道:“正是犬儿。”李太后啧啧称赞道:“两年不见,就出落的这般英武不凡了,真是虎父无犬子。有子如此,邺王真是好福气!”高怀德躬身道:“太后赞誉,臣不敢领受。家父驰骋沙场,能征善战,臣不及万一。”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知道谦逊,真是难能可贵。”高行周欠身道:“犬儿一向习武,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失礼之处,请太后海涵。” 李太后笑道:“这孩子打小就彬彬有礼,我着实喜欢。”顿了一顿,又道:“邺王这次回来,给陛下过完了嘉庆节就走吗?”高行周道:“臣原本是这样想的,臣刚刚见过了陛下,听陛下的口气,嘉庆节过后,想要臣移镇郓州。”李太后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你与先帝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自不待言。先帝走的匆忙,陛下又年轻,许多国家大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高行周道:“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匆匆而去,臣心中难受。”说到最后,话声哽咽,眼眶也红了。他自知失态,揉了揉眼睛,又道:“臣深受先帝和陛下的大恩,自当竭尽所能,匡扶社稷。”李太后深感欣慰,道:“邺王的忠心,我早就知道,有你辅佐陛下,我才能安心。” 高行周吞吞吐吐道:“太后,有句话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李太后笑道:“你是先帝身前的老人,刘氏一族从来没有拿你当外人,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瞻前顾后。”高行周见她叙家常一样的语气,这才放下心来,道:“臣虽然远在河北,但见零零碎碎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朝廷里的大臣擅权。臣想陛下毕竟年纪,遇到无法定夺的大事的时候,太后是否能够出面,给陛下撑一撑腰。要知道大汉天下姓刘,而不是别姓。” 李太后知道他指的是史弘肇、杨邠等人结党擅权的事,他们向来霸道惯了,别说自己,就是刘承祐都插不上嘴。她站起身来,高行周跟着站起。李太后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年轻,跟苏相公、史太尉、杨枢相他们学着处置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高行周皱眉道:“话虽是这么说,就怕有些人别有用心,趁机擅权。”暗暗观察,见李太后神情平静,又道:“如果太后能够主持大局,有些人就不敢胆大妄为了。” 李太后微微一笑,道:“后辈们总要长大的,藏用这样,陛下也是这样,总不能一辈子要咱们扶着走道。”顿了一顿,神情变得期盼,又道:“陛下如果是雄才大略皇帝,一定会懂得忍,懂得制衡之道。”高行周终于知道了李太后的良苦用心,道:“太后所言极是,先帝就是凭着坚韧不拔,方能打下大汉江山。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陛下一定不会叫先帝失望。”他和李太后叙家常一般,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告退。 这天石守信领了一人来到护圣军大院,找到赵匡胤,笑道:“回到京师之后,咱们还没有聚过,我今天有空,你有没有空闲?”赵匡胤道:“正巧我今天不当值,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可好?”石守信笑道:“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吃酒说话。”赵匡胤见石守信的同伴二十四五岁年纪,身形高挑,脸庞白净,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端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禁多看了几眼,笑道:“这位兄台器宇轩昂,亭亭玉立,想必是你的好朋友。” 石守信笑道:“他是我结识不久的好朋友潘美,表字仲询。”又对潘美道:“他就是我向你提起的赵匡胤,他不但武功高,心胸也十分宽广,我和他真是不打不相识。”潘美举止大方,当下拱手为礼,笑道:“守信兄弟只要一见面就提起赵兄弟,说你武艺超群,气度不凡,我起初还不信,此刻一见,赵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佩服佩服!”他侃侃而谈,说话十分得体。 赵匡胤初一见面就对他心生好感,还了一礼,开玩笑道:“美人二字,向来指的都是女子,潘兄玉面朱唇,风度翩翩,正当得起‘美男子’三字。”潘美笑道:“过奖过奖,容颜是天生的,自身做不得主。我倒想似赵兄弟这般英武伟岸,可惜做不到。”石守信道:“你们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高大魁梧,各有各的妙处,不分轩轾,不分轩轾。”赵匡胤道:“既是好兄弟聚聚,我去叫上我的发小韩令坤。”石守信道:“如此更好,人多更加热闹。” 赵匡胤叫上韩令坤,四人出了大院,找个个小酒馆,叫了酒菜。河中之战大获全胜,朝廷论功行赏,郭威的心腹党羽王峻、李荣、韩通、魏仁浦、王溥等都是大获封赏,连升数级。而韩令坤、石守信和赵匡胤这类无关紧要的虾兵蟹将,虽然也升了官,可是都还是没有品秩小小武官。他们官职低微,手头自然没有多少钱,要吃酒聚会,只能找破旧狭窄的小酒馆。大家年纪相近,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在他们看来,有酒有菜,喝得尽兴就好,金碧辉煌的大酒楼和破旧不堪的小酒馆又有甚么分别? 四人到满了酒,潘美先端起酒碗,道:“大家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相识既是缘分,先同饮此碗。”四人当下一饮而尽。赵匡胤大声叫好,道:“我就是喜欢结交朋友,坦荡磊落的朋友更是来者不拒。”石守信对潘美道:“赵兄弟值得深交,我没有说错罢?”潘美颔首说是。 赵匡胤问道:“请问潘兄,在何处高就?”潘美叹息一声,道:“甚么高就不高就,说来惭愧,我如今只是开封府的一个小小门吏罢了。”赵匡胤不以为然,道:“潘兄不必惭愧,咱们也只是小军官而已,大家一般高。”韩令坤道:“是啊,咱们站着有高有矮,可是坐在这酒桌上,没有贵贱之分。”石守信抚掌说是,道:“韩兄此言十分中肯,很入我的耳。”赵匡胤正色道:“咱们三人都经历了河中之战,算得上生死之交,潘兄也不是外人,大家日后互相提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韩令坤三人当下应声附和,大声答允。 四人有的相识多年,有的刚刚相见,但是一样的血气方刚,义气相投。霎时之间,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席间高谈阔论,十分畅快淋漓。 放榜之日,状元郎王朴身穿大红吉服,头带簪花,骑着高头大马,带领同科诸进士及第游街夸耀,引来无数百姓驻足观望。他表字文伯,四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国字脸,肤色微微泛黄,颌下蓄着短须。他性情沉稳刚直,不苟言笑,天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模样。虽然高中状元,但是心中却波澜不惊,神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欣慰喜悦的表情。 苏逢吉原本想收王朴为门生,可是杨邠捷足先登,当天就把他请到了家中。说起来是请,实则四名五大三粗的军吏连拽带扯,把他押到了府里。王朴大声道:“这是甚么地方,你们要做甚么?放我出去。”那四名军吏没有一个答腔,把他带到了客厅。一名军吏躬身道:“杨枢相,人带来了。”杨邠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罢。”四名军吏当下应声告退。 王朴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裳,凝视杨邠,面容之间颇有怒色。杨邠微笑道:“你是状元郎王朴?”王朴道:“正是鄙人,请问阁下是何人?为甚么绑我来此?”杨邠道:“我是枢密使杨邠。”王朴此刻方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行了一礼,道:“见过杨枢相。”杨邠笑了一声,道:“坐下说话。”王朴虽然不知道杨邠的用意,可是面对这位手握大权的枢密使,毫不紧张憷惧,当下坐在客位。 杨邠乃是见多识广之人,眼见王朴正襟端坐,如同渊渟岳峙,心中又多了三分喜欢,笑道:“你是文章本相看过了,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不愧是艺压群伦的状元郎。”王朴既不骄傲也不谦逊,只是欠身道:“多谢枢相夸奖,晚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他还未授官职,不能自称下官,因此自称晚生。杨邠道:“科考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众考生无不绞尽脑汁,使出浑身本事,你能独占魁首,也不枉十年寒窗之苦。”王朴闻得此言,不禁感触良多,道:“晚生今年四十四岁了,何止十年寒窗苦读。不过有生之年,得以高中状元,也算不虚此生。” 杨邠微微一笑,道:“你以后有甚么打算?”王朴沉吟片时,道:“晚生眼下还没有想好。”杨邠哈哈一笑,道:“本相已经替你想好了,日间本相和史太尉商量好了,授你秘书郎之职,你就留在京师做官罢。”杨邠主动拉拢,换成旁人,能够傍上了这么一位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大靠山,早就欣喜若狂、千恩万谢了。然则王朴生性严谨,心思缜密,心想:“我只不过是个考中状元的小人物,他为甚么要这般费心费力拉拢我?” 杨邠见他神色迟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状元郎不愿意在朝为官吗?”王朴站起身来,道:“枢相抬爱,晚生感激不尽。”顿了一顿,又道:“晚生半生苦读,就是想着学成之日能够为国略尽绵薄之力。”杨邠颔首道:“这就对了,你半生闭门苦读,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王朴微微一皱眉头,心想:“我想的是施展平生才学,你说的却是捞取功名利禄,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心中虽有不同见解,可是却不便喧之于喙。 杨邠又道:“你在京师没有居所罢?”王朴摇头道:“晚生在京师没有居所,赴考以来,一直住在客栈。”杨邠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你就住在这里,以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里里外外,可以任意出入。待到安顿下来之后,你再把妻儿接来。”王朴迟疑道:“晚生住在这里,只怕不妥罢。”杨邠摆了摆手,道:“没有甚么不妥的,我虽是武将出身,可是爱惜人才。正因为看中你的文采,故而着意提携。别人想巴结我,我还瞧不上呢。”言下之意,提醒王朴不要不识抬举。虽然口中说是爱惜人才,然则言谈举止居高临下,由不得王朴推辞。 王朴见他语气决绝,没有回旋余地,实是身不由己,只得道:“多谢枢相抬爱,只是日后多有叨扰。”杨邠见他答允,脸上终于阴霾散尽,笑道:“这就对了,只要你实心实意为本相做事,本想不会亏待你。”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知道日后该怎么做了。”王朴颔首说是。 杨邠当下传来众家丁仆人,大声道:“状元郎投入了本相门下,暂且住在这里,里里外外,出入自由。”众家丁仆人纷纷向王朴道喜,王朴还礼过后,道:“下官的衣物在客栈里,先要回客栈收拾收拾。”杨邠点了点头,道:“好罢,你先去客栈收拾,回来之后,本相还有话对你说。” 王朴答应一声,出了宅院。刚走进鸿运客栈,一个眼尖的店伙大声道:“状元郎回来了。”话声刚落,店主奔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抱起王朴,大声笑道:“状元郎,你总算回来了。”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王朴不免有些诧异,道:“店主,你笑放我下来。”店主当即放下王朴,笑道:“我高兴坏了,没有吓到你罢。”王朴摇头道:“那倒没有。”店主一面啧啧作声,一面道:“我早就看出你不同凡响,果然高中了状元,真是可喜可贺!”王朴总算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道:“还是多承了店主的吉言。” 店主道:“我想请状元郎给小店提几个字,也好沾沾状元郎的喜气。”王朴当下应允,店主当即拿来笔墨纸砚。王朴不假思索,挥毫泼墨,提了几副字,无非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之类的吉利话。店主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连作揖,道:“多谢状元郎,我这就把这些墨宝裱起来。”王朴点了点头,走进客房。他不忙先收拾随身衣物,而是正襟端坐,闭目沉思。 杨邠身为枢密使,手握军政大权,那些趋炎附势、逢迎巴结之辈,只怕拿着厚礼,踩烂了他家的门槛。但是主动笼络人心,王朴却高兴不起来。王朴心想:“我高中了状元,在常人眼里,算得上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可是在朝中顶级大官眼里,不过一颗葱而已,杨邠为何要极力笼络?”心中好生费解。他为人正直,只想凭真才实学获得官职。靠着依附权贵,而谋求权势,殊非心中所愿。杨邠口里说的好听,爱惜人才,实则居高临下,实是无法推辞。他忖思良久,知道势在必行,由不得自己做主,又想自己在京师举目无亲,身无长物,不如随遇而安,暂且先寄住在杨家便是。 他心中计议已定,当下收拾衣物。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问道:“请问状元郎王朴住在这里吗?”王朴心想:“又是谁人?”打开房门,只见房外站着一人,此人面带微笑,浑身一股书卷气息,于是问道:“我便是王朴,请问阁下何人?”那人笑道:“你是王朴,我是王溥。”王朴闻言又惊又喜,原来今年是乾佑三年,他是今年的状元,王溥却是乾佑二年的状元。 王朴行了一礼,道:“见过前辈。”王溥摆手道:“甚么前辈后辈,我不过比你早一年金榜题名罢了。你年长于我,咱们兄弟相称又有何妨?”王朴见他侃侃而谈,举止从容,倒显得自己局促了,当下笑道:“请里面说话。”王溥走进客房,四下打量几眼,只见桌上放着包袱,于是问道:“文伯兄收拾好了包袱,这是要走了?”王朴点了点头,道:“枢密使杨枢相要我去他府上暂住,你晚来一步,我就要出门了,咱们坐下说话。” 两人相对坐下,王溥笑道:“恭喜文伯兄,依附上了杨枢相这么一个大靠山,飞黄腾达,自不待言。”王朴心中一言难尽,可是与王溥初次见面,不能实话实说,有口难言,只是摇头苦笑。王溥心中大奇,问道:“文伯兄有何难言之隐?”王朴转了话题,道:“你来找我,不知有何指教?”王溥道:“听说新科状元器宇轩昂,不禁慕而思之,因此前来拜晤。”王朴连连摇头,道:“不敢当,我也早知你的大名,仰慕久矣。原打算忙完了这头,再登门拜访,请教学问,想不到你先来了,真是失礼之至。” 王溥笑道:“日后咱们同朝为官,须得多多亲近。”王朴正色道:“原该如此,我在京师举目无亲,还请你多多指教。”王溥似笑非笑道:“你有枢密使这么个大靠山,何须我指教?”王朴见他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叹息一声,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也一言难尽。”王溥含笑不语,等着他自己说出这难言之隐。果然王朴又道:“你我考取功名,凭的不是舞弊手段,而是真才实学。”王溥笑道:“这是当然。” 王朴道:“科考如此,做官也该是如此,凭真才实学做官,方能安安心心。然则杨枢相笼络于我,我终究是有些不安心。”王溥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笑道:“我比你早入仕途,此时此刻,有一句话相赠。”王朴以为他必有锦囊妙计,站起身来,道:“还请不吝赐教。”王溥笑道:“赐教谈不上,不过随机应变罢了。”王朴沉吟片刻,随即心领神会,‘随机应变’虽然只短短四字,可是包罗万象。应变之道,何去何从,存乎于心,没有别的办法比这四个字更加妥当了。 两人没有见面之前就已经彼此闻名,当下诗词文章,天下大势,无所不谈。王溥虽然年轻,可是老练圆滑,只说七分,保留三分。有的时候更是隐隐约约,云里雾里,叫人捉摸不透。王朴性情刚直,指点江山,褒贬时政,激扬顿挫,字字珠玑,往往一针见血。 第十三回 说家道杜母教元朗 立军威韩通杀老兵 中原战争频繁,历经朝代更迭。后汉在一片废墟上建国,民生凋敝,内忧外患。比起疆域辽阔,兵强马壮的辽国,实是不可相提并论。没有一员猛将镇守河北,一旦辽军入侵,长驱直入,轻则动摇国本,重则国破家亡。刘承祐和苏逢吉商议多次,国家无人可用,唯有派遣郭威出镇邺都。权衡得失利弊,只得答允史弘肇和杨邠所请,郭威在朝廷的官职一个不少,兼领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军马。 这日刘承祐下诏,太监宣读完诏书,郭威当下道:“陛下不以臣简陋,委以臣镇守河北之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报效国家。”史弘肇和杨邠这一次与苏逢吉较量,又大获全胜。不但保住了郭威在朝廷里的官职,还白白得了魏博这么个大军镇,自是趾高气扬,眉飞色舞。天雄军节度使在唐朝称为魏博节度使,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倒也无足轻重。可是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河北州县与辽国接壤,顿时成了守护北方的屏障,兵力大增,变得举足轻重。 史弘肇道:“郭侍中出镇邺都,可保河北平安,朝廷这次没有用错人。”说着瞥了苏逢吉一眼。苏逢吉原本想褫夺郭威的军权,逐出朝廷,以此打压军党。这本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没有扳倒郭威,反而使其实力大增。如今又有军马又有地盘,还兼任枢密副使,一跃成为汉朝第一人。苏逢吉道:“陛下万分信任侍中,因此委以重任,将河北军政大权托付与你。望你恪尽职守,不要辜负了陛下厚恩。”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然则心中翻江倒海,悔恨交加,格外不是滋味。 郭威躬身道:“臣受先帝知遇之恩,拔擢于卒伍之中,更得陛下信任有加,敢不鞠躬尽瘁。”苏逢吉道:“邺王回到京师有些时日了,天雄军暂时无人主持大局。辽军蠢蠢欲动,只怕会日久生变,侍中须早日赴任。”郭威道:“再过些时日就是陛下的寿诞,臣想为陛下祝寿之后即刻赴任。” 刘承祐也想解除郭威的军权,只是担心解除了军权之后,郭威不愿去邺都赴任,无可奈何才保留了他的枢密副使之职。巴不得他早点从眼前消失,走的越快越好,当下道:“朕与侍中君臣一体,要不是辽军虎视眈眈,朕怎么舍得把侍中调往邺都?河北乃是我大汉朝北方屏障,最是要紧,不可一日没有节度使,侍中还是早点赴任罢。”笑了一笑,又道:“至于朕的寿诞嘉庆节,过不过也无关紧要。只要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朕天天都在过嘉庆节。” 郭威听到这里,不禁心往下沉,心想:“陛下,我究竟做错了甚么,让你这么心生厌恶,竟然急于赶我离开京师?”念及于此,心中又是自卑又是难过。史弘肇和杨邠对望一眼,虽然愤愤不平,但是刘承祐所言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众人各怀心思,大殿中一时静的出奇。 苏逢吉笑道:“再过几天,郭侍中就要动身去邺都赴任了,本相在家里设下酒宴,为侍中践行。”杨邠怎能让他做这个顺水人情,当下道:“去我家。”苏逢吉笑道:“还是去我家罢。”杨邠道:“就这么说定了,相公不要和我争了。”苏逢吉笑道:“既然杨枢相执意做东,本相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天傍晚,杨家灯火通明,史弘肇、苏逢吉、李业、郭允明等人为郭威和王峻践行。刘承祐诏令郭威即刻前往邺都赴任,离开大殿之后,他第一个告知了王峻。王峻乃是郭威的左膀右臂,须臾不能分离,想都没想,请求一同赴任。刘承祐当下准允,任其为天雄军兵马都监。 花厅里烛火摇曳,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杨邠见酒菜上齐,当下招呼众人落坐。他是主人,自是坐于主位。婢女为众人斟满了酒后,杨邠端起玉杯,笑道:“今日齐聚一堂,为的是给郭侍中践行,大家先同饮此杯。”郭威和王峻一同站起身来,郭威笑道:“诸位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为咱们二人践行,这里谢过了。”史弘肇皱了皱眉头,道:“咱们都不是外人,坐下说话。”郭威道:“大家同饮此杯。”众人一饮而尽之后,郭威和王峻方才坐下。 苏逢吉道:“郭侍中,辽军眈眈而视,如同伺机而动的恶狼,河北的局势端的凶险,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郭威道:“如何防御辽军突袭,还请相公指教。”苏逢吉连连摆手,笑道:“指教谈不上,不过有点自己的想法罢了。辽国兵强马壮,不要轻易招惹。若是辽军侵袭,赶走就是了,千万不可深入辽国境内。再则天雄军固然强悍,但是无论兵将都桀骜不驯,身为主帅,一定要驯服那些骄兵悍将。朝廷要你兼任枢密副使,正是这个意思。”郭威道:“相公考虑周详,金玉良缘,下官受教了。”苏逢吉微笑着摆手道:“我也是书生谈兵,坐而论道。也许是我多虑了,侍中精通兵法,河中之战打的四平八稳,必然有更好的办法。” 郭威道:“我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望诸位多多保重。”史弘肇道:“朝廷里的事有我和杨枢相主持大局,你大可放心。要是再有人放冷箭拍黑砖,做陷害忠良的事,我和杨枢相决绝饶不了他。”苏逢吉知他话中带刺,明里暗里指的就是自己,假装没有听见,神情自若,自顾吃着酒菜。 杨邠道:“是啊,朝廷里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咱们做你的后盾,到了河北,不必有甚么顾虑,尽管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但凡有官吏兵将不服从号令,该打就打,该贬就贬。”郭威站起身来,一揖为礼,道:“诸位鼎力相助,郭某感激不尽,今天借杨枢相府上美酒,敬大家一杯。”众人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次日柴荣告知众亲兵,不日就要跟随郭威前往邺都,并要众亲兵做好准备,随时开拔。赵匡胤回到家中,赵匡义读书去了,小妹出去玩耍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妻子贺贞。杜氏问道:“你刚刚出门,怎么就回来了?今天没有公事?”赵匡胤道:“适才柴衙内说道,郭侍中要去邺都赴任,要我们亲兵做好准备,随时护卫郭侍中。”贺贞正在堂屋缝衣服,听闻此言,放在手里的针线活,微微皱眉,道:“你才回来几天,又要出远门吗?”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我是郭侍中帐下的亲兵,他去哪里,我就要跟去哪里。我不在家的时候,娘子要好生替我侍奉阿爹阿娘。”杜氏正色道:“她贤惠勤快,不要你说,会好生侍奉咱们的。” 赵匡胤见母亲为妻子说公道话,微微一笑,道:“孩儿这次又要出远门,不能在阿爹阿娘膝下尽孝,因此嘱咐两句。”杜氏道:“是啊,你又要出远门了,若说为娘不担心是假话。你说你没有成家之前,吃酒赌钱,打架胡闹,没有一点正形。为娘和你爹生怕你误入了歧途,真是又恨又气,伤透了脑筋。如今成了亲,又从军了,总算有了着落,也该改改从前的毛病了。”赵匡胤扶着母亲坐下,陪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孩儿早就痛改前非了,不赌钱也不与人争强斗狠了。” 杜氏听到这里,生了三分欣慰,点了点头,道:“你若是真的痛改前非了,为娘和你阿爹就放心了。”赵匡胤道:“上次出远门,孩儿吃了点苦受了些磨难,于是痛定思痛,决计改掉坏脾气和毛病。”杜氏道:“你这次出远门,为娘的不免还要唠叨几句。”顿了一顿,又谆谆教诲道:“这为人处事,不能做绝,一定要记住,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赵匡胤道:“阿娘说的是,孩儿一定牢记于心。” 杜氏又道:“不论做人做事,都要像你阿爹那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务必戒骄戒躁。你看看你阿爹,也是从一个小兵熬到了今天的地位。虽然做了护圣军指挥使,却是用一只左眼换来的,着实不容易。因此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赵匡胤连声说是。杜氏又道:“你如今地位低微,没有多少饷钱,出手又十分大方,甚么三朋四友,聚会吃酒,总是难免的。家里也不要你的钱,自己的钱自己用。不过话说回来,能省一点是一点。京师柴桂米珠,甚么都贵,咱们一大家子,过的也不宽裕,有多的钱拿回来贴补家用自是最好。”赵匡胤道:“孩儿以后绝不乱花钱。”杜氏道:“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但是该省的还是要省,一个铜钱都舍不得花,那不是成守财奴了?” 贺贞道:“听说北边并不太平,辽人时不时的到大汉烧杀抢掠,你一定要当心,打仗的时候不要不要命的冲在最前面。”赵匡胤笑道:“我是郭侍中的亲兵,不会像别的军士一样冲锋陷阵,娘子放心好了。”杜氏道:“你上次出远门,她整日都提心吊胆,记得时常写信回来,报个平安。”赵匡胤道:“孩儿知道。” 过了数日,刘承祐在别殿设宴,为郭威送行,并赐双旌双节,文武百官作陪。郭威身带一顶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紫色公服,腰间系着一条金带,脚上一双鹿皮乌靴,显得精神熠熠。反观刘承祐眼圈发黑,呵欠连天,精神萎靡不振。不知道的大臣以为他年纪轻轻,声色犬马,纵欲过度。实则乃是他疑心病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致。诏书颁布不久,他又后悔了。郭威又是枢密副使,又是天雄军节度使,节制河北诸州军马,手握重兵。一旦心怀叵测,造起反来,岂不是顺手之极?可是诏书已然颁下,再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越想越觉得过于草率,因此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白天则是呵欠连天,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 宴席过后,郭威匍匐在地,道:“陛下,臣告辞了。”刘承祐打了个哈欠,道:“河北的重任就托付给侍中了。”郭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以国事为己任,不辜负陛下信任。”刘承祐笑了一笑,道:“昨夜朕做了个梦,梦里侍中化身成一条龙,驮着朕飞上了天空。”眼神中的凶光若隐若现,藏而不露,似笑非笑的望着郭威。 众大臣闻得此言,不禁面面相觑。郭威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龙是帝王的象征,陛下说我化身成龙,那不是说我要造反吗?”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早已修炼的处惊不变、临危不乱,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火石闪过,道:“陛下,此梦大吉。”刘承祐正等着他如何答话,问道:“如何大吉,你且说说。”郭威道:“陛下乃是天子,臣驼着陛下凌空翱翔,正是陛下威加天下,泽被四海之寓意。陛下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在陛下治理之下,大汉朝一定蒸蒸日上。”刘承祐哈哈大笑,道:“郭侍中说的好,果然是大吉之梦。”郭威大声道:“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当下跟着山呼万岁。 两名太监及众大臣送郭威出了宣德门,天雄军众属官亲兵及仪仗皆静静等候。在郭威举荐之下,王峻任天雄军兵马都监,李荣任先锋指挥使兼北面缘边巡检,韩通任马步军都校,王溥任掌书记,魏仁浦任节度推官,郭崇威任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兼天雄军都巡检使。李重进和张永德皆任军校,柴荣依旧掌管亲兵,只是官职变成了衙内都指挥使。 节度使的仪仗为两面旌节门旗,一面龙虎旗,一面旌节,两支麾枪,两束豹尾。旗以红缯九副,上设耀蓖、髹杠、绯纛。旌以涂金铜螭头,髹杠,绸以红缯,绣白虎图案,顶设髹木盘。节亦用髹杠,以鎏金涂铜叶,上设髹圆盘三层,以红绿装钉为旄。麾枪设髹木盘,绸以紫缯复囊,又加以碧油绢袋。豹尾制以赤黄布,画豹文。 郭威转身行礼,道:“郭某去了,诸位请回罢。”言罢踩住马镫,跃上马背。仪仗在前,郭威居中,众属官及亲兵殿后。旌旗招展,一行人马往北而去。 这日郭威一行行至澶州,澶州又称开德府,乃是镇宁军的治所。分为南北两城,黄河支流穿城而过。东西一百三十余里,南北七十余里,形状南直北拱,形如卧虎,因此俗称卧虎城。 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知道郭威的行程,早已带领了一些亲兵在城外两里的地方迎迓。他是李太后的亲弟弟,李太后共有七个弟弟,李业最小。李业从小被李太后和六个兄长娇纵惯了,虽是皇亲国戚,但是吊儿郎当,轻佻放浪,没有一点国舅爷的样子。李洪义性情沉稳,不苟言笑,平素言语不多,却与郭威称兄道弟,无话不说。得知他前往邺都赴任,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坐在道旁,一动不动,身姿端凝,气势威严。 这时一名亲兵小声道:“藩帅,郭侍中快要到了。”李洪义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举目眺望。只见远处旌旗招展,郭威一行数百人马阔步而来。郭威也早知道李洪义在城外迎接,早已驰马疾行,柴荣、张永德、李重进三人骑马跟在后面。 骏马行至近处,郭威翻身下马。李洪义早已大步上前,笑道:“郭兄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郭威笑道:“我不过路过澶州,国舅爷竟然亲自出城迎接,太客气了。”李洪义正色道:“你我一向情同手足,既是路过澶州,焉有不出城迎迓的道理,请进城说话。”两人当下携手并肩,走进澶州城。来到节度使官署,李洪义吩咐军吏,好生款待郭威的属官及亲兵,道:“郭兄,咱们书房说话。” 两人走进书房,并肩坐下。郭威四下打量,只见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笑道:“国舅爷日理万机之余,还要读书,真是难道。”李洪义谦逊道:“既是书房,理所当然要摆些书,不过装装样子,充充门面罢了。”郭威微微一笑,问道:“屈指一算,咱们怕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你一向可好?”李洪义叹道:“郭兄好记性,斗转星移,弹指一挥间,咱们的确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 郭威摇头道:“恐怕不行,邺王回到京师之后,天雄军一直没有人主持大局,我要早点到任,最多在这里住一晚。再说邺都和澶州距离不远,咱们想要见面,随时都行。”李洪义道:“郭兄以国事为己任,小弟敬佩万分。”郭威笑道:“你的这些溢美之词,我可不敢领受,正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是得过且过之人。朝廷既然信任我,要我出任天雄军节度使,我就要尽职尽责,不负陛下重托。” 李洪义似笑非笑道:“朝廷要郭兄出任天雄军节度使,实话实说,郭兄有没有愤愤不平?”郭威待人一向诚恳,对待好朋友更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从不两面三刀,想了一阵,决计如实相告,道:“起初的确有些愤愤不平,可是后来想通了,也就释然了。”李洪义道:“愿闻其详。” 郭威道:“听说这个主意是苏相公出的,解除我的兵权,把我调往邺都,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以此打压史太尉和杨枢相。他们双方明争暗斗,朝廷早就成了是非之地。与其留在朝廷,不如到地方上去。想通了此节,我反而心中畅快无比。”李洪义连连点头,道:“郭兄眼光独到,往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单单这一点,许多人都望尘莫及。”郭威逊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不过多经历了一些事情罢了,想的多一些罢了。”两人在书房秉烛长谈,不知时光之过。 次日清晨,郭威辞别李洪义,率领部属前往邺都。过了澶州就是河北,邺都与澶州相距不过一百多里。邺都全称是邺都大名府,它的西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六朝古都邺城。邺都及天雄军的属官早已在城外十里的地方盖好了节楼,准备迎接郭威。 这日正午时分,郭威一行行至节楼附近,眼见众属官在道路左边等候,当即下马。众属官行礼道:“下官见过侍中。”郭威笑道:“劳诸位久候,辛苦了。”众属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郭威进城,来到节度使官署前,只见六根高约三丈,手臂一般粗的旗杆一字排开,上面的六面大纛迎风招展。檐下两排健卒持枪而立,站得如同钉子一般,纹丝不动。郭威微微一笑,道:“素闻天雄军骁勇彪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言罢昂首阔步,走进官署,坐于大堂之上。迎接他的属官从新拜见,并自报了姓名及官职。郭威笑道:“郭某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河北一带的民俗风情,还请诸位多多指教。”众属官忙说不敢。 郭威笑道:“河北边患急迫,我要去各州县看看,诸位也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罢。”众属官告退之后,郭威闭目不语,不知道在想些甚么。王峻问道:“你在想甚么?”郭威微微一笑,道:“我在想这天雄军节度使不好当。”王峻皱了皱眉,道:“你已经坐在节度使官署正堂上了,怎么忽然生出了这个感慨?”心中好生不解。郭威道:“天雄军骁勇善战不假,然则也居功自傲,桀骜不驯。唐朝时的节度使只要稍不如牙兵的意,牙兵便能任意废立主帅,其中以魏博军最甚,因此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说。虽然罗绍威在后梁太祖朱温援助之下诛杀魏博牙兵,根除了二百多年的牙兵之患。但是积重难返,天雄军依旧难以驯服。做不到令行禁止,兵不好带,仗更不好打。” 王峻道:“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奉诏赴任了。”郭威摇头道:“朝廷决意要我来,推辞不了,除非辞官。”王峻道:“幸亏你没有辞官,否则不但中了苏逢吉的圈套,而且这许多年的辛劳都付之东流了。”顿了一顿,又道:“咱们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当真来之不易。”郭威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辞官。离开了京师,眼不见为净,让苏逢吉和史弘肇、杨邠去斗罢。”王峻冷笑一声,道:“最好他们斗的两败俱伤,咱们来个渔翁得利。”郭威摇头道:“那也未必,说不定是陛下得利。”顿了一顿,又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两个人都不要闲着,兵分两路,我去各州县看看,你这位监军则要清点天雄军人数,查查有多少老弱病残,有多少空额。” 王峻知道郭威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整顿天雄军了,转头道:“道济,去把天雄军的花名册拿来,仔细清查。”‘道济’是魏仁浦的字,他当下拿花名册去了。只听得王峻续道:“只怕他一个人拿不了,你们都去帮忙。”他是监军,官职仅次于节度使,节度使不在,可以署理军中一切大小事务。李荣等属官应声答是,当下和魏仁浦一同出了大堂。 郭威见王峻支开众人,满心狐疑。王峻嘿嘿一笑,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为了你好。”郭威更是不解,道:“你说说自己的想法。”王峻坐于堂下,慢条斯理道:“你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天雄军,无非两条,一是裁汰老弱病残,二是不许军官吃空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论朝廷的禁军还是各地藩镇的军队,都有老弱病残,也都有吃空额的事。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军官们不吃空额,拿甚么养家糊口?到手的那点少的可怜的饷钱,还不够朝廷的大官们吃一顿饭。那些老弱病残,从前也是出过力的,现在说裁汰就裁汰,似乎不近人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郭威起身走到堂下,来回踱步,却一言不发。只听得王峻又道:“你十几岁就投军了,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军中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郭威道:“我正是深知军中积弊,因此才要整顿。”王峻嘿嘿而笑,道:“你不许军官们吃空额,断了他们的财路,就不怕他们拿着大刀片子和你拼命?惹毛不要命的大头兵,莫说是你,便是小皇帝的宝座都敢砸得稀烂。远的不说,李守贞不就个活生生的例子吗?”郭威道:“照你这样说,我甚么都不做了?”王峻摇头晃脑道:“该做的官样文章还是少不了的,你依旧去巡视各州县,我还是清查花名册,咱们各行其事,该说的狠话还是要说。否则军士们还以为咱们好欺负,越发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郭威道:“你说的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王峻颔首道:“就是这么个意思。”顿了一顿,又道:“你若实在想整顿天雄军,拿几个平素最最贪赃枉法、胆大包天的军官处罚一下也就是了。天知道你能在这里呆多久,说不定明天朝廷一纸诏书,又把你调往了别处。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节度使,凡事不宜做的太绝。为了讨好朝廷,得罪了天雄军官兵,得不偿失。”眼见郭威神情凝重,犹是迟疑不决,压低声音又道:“陛下猜忌你,不是一天两天。苏逢吉又见缝插针的在陛下跟前扇阴风点鬼火,他们巴不得你在河北捅出篓子。一旦出了点事,你还不成了替罪羊?”郭威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次日郭威带领柴荣、张永德、李重进及二十名亲兵,前往各地巡视,留下王溥、魏仁浦、李荣、郭崇威等人协助王峻清查天雄军。郭威打算明察暗访,没有大肆铺张,因此轻车简从。除了节度使的仪仗之外,一概从简。 出了节度使官署,没走多远,只见一名黑衣男子快步奔来,后面十几个人举棍擎棒,呐喊叫骂,大步追赶。大道上的行人及小贩看到这般阵势,唯恐殃及无辜,躲避不迭,纷纷退到路边。郭威一行人走在大道的正中间,挡住了黑衣男子的去路。他只得停下脚步 转过身去,脱下外衣,重重扔在地上。眼中露出凶光,看着那十几人奔来。他三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魁梧,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纹丝不动,仿佛一座铁塔也似。 那十几人追近,也都停住脚步,为首那手持牛角尖刀的男子恶狠狠道:“姓李的,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敢找咱们的晦气,休怪咱们不客气了。”柴荣见他们要大肆殴斗,于是下马喝止。郭威摆了摆手,道:“且看看再说。”柴荣闻得此言,退了回来。一行人远远站定,冷眼旁观。 黑衣男子眼见那群人逼近,大吼一声,一拳打中那持刀男子的鼻梁。持刀男子的鼻梁给打碎了,又酸又痛。他虽然捂着鼻子,可是还是止不住鲜血直流,染湿了胸前衣服。一人虽然举棍横扫,但是黑衣男子身手十分敏捷。不但躲过,反而一腿将那人踢翻在地。他虽然身形健壮,孔武有力,可能终究势单力薄。渐渐地顾此失彼,落了下风。 这时郭威方道:“让他们住手。”柴荣得令,做了个手势。众亲兵会意,当下奔了出去。赵匡胤冲在最前头,大声喝道:“住手。”那群人见了军卒,心中害怕,于是发一声喊,扔下棍棒,转身便逃。赵匡胤手臂疾伸,抓住那黑衣男子后领。黑衣汉子练过武艺,当下转身挥拳,欲要打倒赵匡胤。赵匡胤抓住他的拳头,出腿将他踢倒在地。黑衣男子一跃而起,正要再出手的时候,赵匡胤早已拔出了腰刀,喝道:“跪下。”与此同时,那群持械斗殴众人都被亲兵截下。 郭威骑着骏马上前,柴荣喝道:“全都跪下。”那群人不敢反抗,齐刷刷跪了一地。他们适才殴斗之时,路上的行人及小贩躲得远远。这时才松了口气,探头探脑的张望。郭威问道:“你们为甚么打架斗殴?”那黑衣男子大声道:“他们是本地的地痞混混,一向欺负良善,横行无忌。今天又向小贩们勒索钱财,我气愤不过,因此和他们动上手了。”郭威当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问那鼻子被打碎的男子,道:“他说的是否属实?”那男子言辞闪烁,道:“他...他说假话,他是在冤枉咱们。” 郭威道:“他如何冤枉你们了,你且说个详细。”那男子支支吾吾道:“咱们...咱们小打小闹是有的,但是绝没有向人勒索过钱财。”黑衣男子怒道:“敢做就要敢当,为甚么不敢承认?”那男子眼珠一转,道:“你打碎了我的鼻子,这怎么说?”又对郭威道:“他出手凶狠,打碎了我的鼻子,请你给我做主。”鼻梁碎了,无法通气,话声听上去阴阳怪气的。 柴荣喝道:“这位是新到任的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枢密副使,郭侍中,甚么你不你的。”那男子于是改口道:“请侍中为我做主。”郭威缓缓道:“谁是谁非,本侍中还没有审问清楚,如何替你做主?”路边的行人及小贩眼见郭威在大道上审问案情,于是大着胆子上前,纷纷指认众混混的罪行。 一人道:“他们不但混吃混喝,而且时常勒索钱财,谁敢不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威胁咱们不许报官。咱们受了他们多年欺凌,真是敢怒不敢言,请侍中明察秋毫。”一名老叟道:“老儿在街边摆了个饼摊,他们只吃饼,从来没有给过一个铜钱。有次老儿跟他们理论,却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请侍中为老儿做主。” 郭威一阵冷笑,众混混听在耳里,不觉心中发毛。郭威问道:“大家都在指认你等的罪行,还有甚么话说?”鼻梁被打碎的男子自知一旦认罪,纵然没有牢狱之灾,一顿棍棒总是少不了的,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大声道:“他们冤枉我,侍中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柴荣厉声道:“没有叫你起来,跪下。”那人吓了一跳,老老实实跪下。 郭威道:“一个人说你等横行不法,或许是冤枉你等。可是众人都指证你等的罪行,难道都在说假话吗?”证据确凿,那人无法反驳,只得低下头去。郭威又道:“把他们押去官署,交给王峻审问。”又对众人道:“你们有甚么冤情,可以去官署陈说,一经查实,官署会依律治他们的罪。”人群当下欢声雷动,一起前往官署。 郭威望着那黑衣男子,道:“你叫甚么,哪里人氏,起来说话。”那人站起身来,道:“我叫李继勋,乃是本地元城人。”郭威点了点头,道:“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也有几分燕赵侠义风范。”李继勋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软怕硬,因此才出手的。”郭威道:“你做甚么营生?”李继勋回道:“也没有甚么正经营生,到处给人帮忙跑腿,混点小钱花花。”郭威道:“看你的样子,怕有三十多岁了罢?”李继勋道:“虚岁三十四了。” 郭威点了点头,道:“看你孔武有力,似乎练过武艺?”李继勋道:“不过胡乱练过一些,实在不入侍中的法眼,叫侍中笑话了。”郭威道:“本侍中刚来天雄军赴任,想整顿军营。你血气方刚,愿不愿意投军?”李继勋大喜过望,道:“愿意,一百个愿意。听说侍中平定河中叛乱,仗打得十分漂亮。侍中威名远扬,我做梦都想见你一面,想不到今天真的美梦成真了。”郭威微微一笑,逊道:“平定河中之战,上则仰仗陛下之赫赫天威,下则是三军将士浴血奋战,本侍中也没有那么大的功劳。” 李继勋道:“侍中英勇神武,民间传的绘声绘色,一定不会是假的。”顿了一顿,又道:“我向侍中打听一下,适才打倒我的那名军士是甚么人?”郭威道:“他叫赵匡胤,是亲兵中的一名军官。”李继勋道:“我也算身手不错的了,单打独斗,十里八乡难逢对手。他一出手就制服了我,武功之高,从所未见。”郭威微微一笑,道:“他是将门之后,家学渊源,武功确是非比寻常。你投军之后,便能时常与他切磋武艺了。” 柴荣带领亲兵把众混混押往官署,正巧王峻等人拿着花名册出来。王峻见一大群闲杂人等走来,皱眉道:“出了甚么大事?”柴荣抬手一指,道:“这些人是本的地痞混混,平日里没有少作奸犯科,侍中交代,交给监军审讯。”王峻指着后面的人群道:“他们又是甚么人?”柴荣回道:“他们都是指认人犯的人们。”王峻道:“我要去军营,没有时间审理这个案子。王朴,他们就交给你了。”指着那群混混,又道:“审讯清楚之后,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王朴领命说是。 王峻带领魏仁浦、韩通等人来到军营,召集将校军士,效验正身,逐一清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果然大有名堂。不但有二三千老弱病残,更有三四千人的空额,简直触目惊心。军官们中饱私囊,那些空额的饷钱自然流进了他们的腰包。于是夜以继日,重新造册,旧的花名册就地焚毁。 这天清晨,魏仁浦来到王峻的房间外,道:“王监军,被除名的老弱病残军士天没有亮就聚集到了官署外面,叫嚷要见侍中,讨个说法。”王峻推开房门,脸色铁青,冷冷道:“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闹到官署来了。”跟随郭威一同赴任的属官们都住在官署的后院,魏仁浦就住在王峻的隔壁。 魏仁浦道:“下官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说不定背后有人蛊惑老弱病残闹事。”王峻捻着胡须,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方道:“你说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在背后鼓动老弱病残闹事?”魏仁浦:“这只是下官的猜测,侍中不许吃空额了,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的闹事,于是自己不出面,挑唆老弱病残闹事。”王峻冷笑一声,道:“我看就是这样,传令,军吏们拿着棍棒跟我出去,谁敢闹事,就棍棒伺候。”魏仁浦应声说是,传令去了。 过了一会,王峻带领众军吏走出官署。那些老弱病残早就串通一气,拂晓时候就陆续来到官署外聚集。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抱怨叫屈。当官署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众人安静下来,霎时之间,偌大的空地上静的出奇。 众军吏手持棍棒,一字排开。王峻走上前去,神情冷峻,默默扫视一遍。众人给他冰凉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憷,有的低下了脑袋。王峻冷笑一声,道:“刚才还在叽叽喳喳,沸反盈天,怎么见了本监军,就不说话了?”一名老兵大着胆子道:“监军要裁减咱们,咱们要见侍中,讨个说法。”王峻道:“侍中巡视各州县去了,侍中不在,一切大小事宜由本监军全权处置,有话就和本监军说。” 那老兵道:“咱们的年纪不算太大,还能打仗,监军不能说裁就裁了。”王峻走上前去,凝目而视,问道:“你年纪不大吗?究竟多少岁?”那老兵道:“五十还不到。”他身躯佝偻,须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六十岁都不止。因为说谎,显得底气不足。王峻嘿嘿冷笑,道:“五十岁不到?我瞧你六十岁都不止。”那老兵道:“我一向长得老成,看上去是老了些,可是没有六十岁。” 王峻道:“你说还能冲锋陷阵是吗?”那老兵连连点头,道:“我还有一身力气,上战场杀敌不在话下。”王峻道:“既是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随即大声喊了一声‘韩通’。韩通答应一声,走上前来。王峻又道:“你和他过十招,不要你打中他一拳一掌,只要不被他打倒,本监军就留下你。不仅如此,你以后的饷钱翻倍。就算老的动不了啦,军营也养着你。丑话说在前头,拳脚无眼,他若打死了你,则按阵亡抚恤。”韩通的身材不高,也不强壮,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样子。那老兵想了一会,决计豁出去了,道:“比就比。” 王峻冷笑一声,道:“既然你敢比武,就签个生死状,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免得日后麻烦。”开弓没有回头箭,那老兵咬牙道:“签就签。”魏仁浦当下写下生死状,那老兵按上手印。王峻拿起生死状,道:“大伙都看到了,他自愿比武。若是被打死,没有私人恩怨,按阵亡之例抚恤。”交给众老兵传阅,众老兵私下又议论纷纷。 王峻向韩通使了使眼色,韩通会意,咬了咬牙,道:“你年纪比我大,先出招罢。”那老兵也不客气,叫喊着出拳直击。他在军营里混了一辈子,多少练过武功。虽然现在老了,力气大不如前,可是式招还是有板有眼。韩通不声不响,跳到那老兵左侧,一拳打中他的太阳穴。那老兵中击,一阵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倒地。 按说比武点到即止,可是出来之前,王峻下了军令,一旦动手,不必留情。韩通伸手抓住那老兵手臂,一腿踢中他的心窝。接着大吼一声,右掌劈中那老兵的咽喉。老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翻白,已然气绝身亡。韩通本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杀人的手段是从战场上得来的。出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往往能一击致命。 第十四回 十兄弟义社相结拜   智状元辞官归故里 韩通狠下杀手,三招打死那老兵,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情,众老兵都还没有会过神来。王峻看都不看那老兵一眼,问道:“他死了没有?”韩通答道:“已经断气了。”王峻点了点头,道:“抬下去,好生安葬,事后以阵亡抚恤,一个铜钱也不能少。”军吏当下拿来一张木板,把那老兵放在木板上,然后盖上草席。 这时一名中年军士挤出人群,伏到那老兵身上,嚎啕大哭,道:“阿爹,你死的好冤”。王峻问道:“你是他的儿子?”中年军士点了点头,道:“你们杀死了我父亲,我...我...”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王峻神色阴沉,厉声道:“你想报仇雪恨吗?”拿出那张生死状,又道:“这是你父亲立下的生死状,白纸黑字,大家也都有目共睹。好好生生安葬他,然后来领抚恤的钱,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若敢闹事,休怪军法无情。”李荣抬了抬手,军吏后面的众亲兵齐刷刷拔出腰刀。刀光霍霍,杀气腾腾,那中年军士哪敢吱声,只是啜泣流泪。王峻道:“抬下去。”四名军吏当下抬起木板离去,中年军士哭天抹泪,扶着木板一起离去。 那二三千老弱病残这时才醒过神来,有的吓得呆若木鸡,有的心惊肉跳。王峻大声道:“还有谁不服老?”众老兵俱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应声。众人见识了韩通杀人的手段,自忖不是对手。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抚恤的钱虽然不少,可是人都死了,再多钱也无福消受,傻子才会白白送死。 王峻扫视一遍,又道:“没有人出来挑战了吗?”众老兵唯恐点到自己,悉数低下头去。王峻道:“军队是要打仗的,是要冲锋陷阵的。你等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如何上阵杀敌?军中不养闲人,老弱病残者一体遣散回家,这是军法,不容违抗。”话声忽然又变得柔和,续道:“你们当中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军中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不能亏待了。自愿归家者三天之后来官署领钱,残者四十贯钱,病者三十贯钱,无病无伤者二十贯钱。冥顽不灵,依旧聚众闹事者非但一个铜钱也没有,还要军法处置。”他一出手就杀人立威,震慑了众老弱病残。他们可不想白白送死,思前想后,终于答应归家。 回到官署,王峻斜着身子坐在大堂上首,众人则坐在下首。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众人也都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李荣问道:“监军在想甚么?”王峻睁开眼睛,道:“我在想怎么对付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李荣道:“那些军官们手底下都有一班人,可不比老弱病残们好对付。一个处置不当,说不定会引发哗变。我想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不如等侍中回来再说。” 韩通道:“要他们把吃进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只怕谁都不会答应。”王峻道:“是我也不会吐出到嘴的肥肉,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以后绝不能再吃空额了。”望着王朴和魏仁浦道:“你们有甚么好办法?”王朴沉吟片刻,道:“打蛇打七寸,要逼他们乖乖就范,就要拿住他们的软处。”王峻问道:“甚么是他们的软处?”王朴道:“他们除了吃空额,难道就没有别的贪赃枉法之事?拿住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证,就不怕他们不服从军法了。” 王峻冷笑一声,心中已有计议,当下道:“齐物、道济,你们暗中收集军官们贪赃枉法的罪证,一个都不漏。”王朴和魏仁浦应声答是。王峻又道:“李荣、韩通、郭崇威,你们三人分头招募新兵,并加紧训练。”他们三人领命说是。 此后节度使官署里每天人进人出,格外忙碌。反而军营却风平浪静,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以为王峻的三板斧使完了,依旧我行我素,浑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过了二十多天,李荣、韩通、郭崇威等武官这边招募了万名新兵,并加紧训练。王朴和魏仁浦这一头,也把众军官贪赃枉法的罪证收集的差不多了。王峻见万事俱备,于是召集众军官来节度使官署议事。 众军官陆续来到官署,这些赳赳武夫们有的五大三粗,有的面目狰狞。王峻还没有来,俱都肆无忌惮,打招呼的,说笑的,堂下叽叽喳喳,响成一片。这时脚步声响,两队亲兵踏步而入,站到了众军官身后。一个个手按腰刀,面无表情,站的和木桩一样挺直。众军官有的大惑不解,有的诧异惊奇。脑袋转的快的,终于明白这是进来容易出去难的鸿门宴。 这时一名军吏走进大堂,大声道:“监军到。”只到此时,众军官方才安静下来,各自正襟端坐。足音跫然,王峻走到堂上,站在案后,郭崇威和李荣站在他的两侧。其实韩通这时另有重任,他在外面埋伏了刀手,只要军官作乱,就听令冲杀进去。众军官起身行礼,齐声道:“见过监军。”王峻嘿嘿而笑,道:“诸位请坐。”他坐下之后,众军官这才坐下。王峻笑道:“来天雄军这么久,还没有和大家聊聊。今天好不容易请诸位来,齐聚一堂,尽管畅所欲言,有甚么苦水只管倒出来,本监军洗耳恭聆。”眼见堂众军官左顾右盼,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又道:“你们都不是腼腆的小娘子,怎么都害羞起来了?” 堂下一阵大笑,众军官见他满面春风,一脸祥和,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和蔼,都觉如沐春风,不觉放下了戒备之心。一名军官站起身来,粗声粗气道:“要说咱们这些带兵的军官实在是太苦了。”对着众军官道:“大家说是不是?”众军官怎能放过这个起哄的机会,当下大声说是。王峻笑眯眯道:“如何个苦法,不妨说来听听。” 那军官道:“咱们带兵打仗,当真是提着脑袋玩命,饷钱又少,当真是苦不堪言。”众军官当下七嘴八舌,大倒苦水,大堂里顿时乱哄哄的。王峻陡然一拍大案,霍然而起。众军官见他忽然变脸,着实吓了一跳,各自住嘴。王峻冷笑几声,疾言厉色道:“你们还有脸跟本监军说委屈。”随即大声道:“把罪证统统呈上来。”话声刚落,王朴和魏仁浦分别捧着一大摞案卷走来,整整齐齐放在大案上。 王峻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案卷,道:“何初三。”坐在后面的一名军官站起身来,躬身道:“下官在。”王峻瞵目而视,道:“你做没做过甚么大逆不道的事?”何初三虽然心中发虚,但是仍然梗着脖子道:“下官一向恪尽职守,严于律己,没有做过大逆不道的事,监军莫要冤枉了好人。”顿了一顿,又道:“军营里还有事等着下官处置,下官告辞了。”不等王峻准允,大步往外走去,可是却被韩通堵在了大堂口。韩通手握钢刀,面目狰狞,恶狠狠道:“监军没有叫你离开,回去。”何初三下意识的要拔腰间兵刃,可是进大堂之前,已然解除了兵器,自是摸了个空。韩通双眼瞪的铃铛也似,厉声道:“回去,不然宰了你。” 何初三只得返回大堂,神情变幻,脸色忽青忽白。王峻嗤之以鼻,嘿嘿冷笑,道:“本监军冤枉你吗?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拿着案卷念道:“乾佑元年一月二十二日,你在酒楼吃花酒,与人争风吃醋,殴伤两名客人之后逃之夭夭。国丧期间,陛下一直带孝,清心寡欲。你却在酒楼狎妓吃花酒,简直丧心病狂,不忠不孝。单单只这一条,本监军就能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何初三背上冷汗直流,自知一旦认罪必受严惩,犹是嘴硬,道:“下官冤枉,请监军明察。”王峻咬牙道:“铁案如山,还不认罪吗?本监军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军棍硬。来人,把他拖出去,先重打二十军棍。”两名军吏当下把何初三拖出大堂,脱下他的裤子,揭开上衣。按在地上,噼里啪啦,重重打了二十军棍。每一棍都用尽全力,打在何初三背上屁股上嘭嘭作响。何初三杀猪一般嚎叫,叫声惊天动地。大堂里的众军官听在耳里,无不心惊肉跳。 刑杖过后,军吏把何初三拖进大堂。他背上屁股上被打的血肉模糊,巨疼之下,浑身发颤,额头脸颊犹是汗如雨下,不住的**。如同一堆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只剩下半条命了。众兵官虽然都桀骜不驯、铁石心肠,但是此情此景,也不禁心生怜悯。更有心虚之人大咽口水,或者暗暗担心。 王峻沉声道:“还不认罪吗?”二十军棍下来,已然把何初三打怕了,再也不敢倔强,道:“下官认罪,请监军网开一面。”王峻道:“早点认罪不就好了吗?为甚么要白白受这皮肉之苦?”何初三无言以对,低下头去。王峻摆了摆手,两名军吏拖了何初三退下。 王峻不再言语,拿起一份案卷,斜着身坐在椅上,仔细查阅案卷。众军官不知道他又要点谁的名,无不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大堂上鸦雀无声,众军官各怀心事,如坐针毡,当真是度日如年。难受之情,无法言表。众军官虽然不敢说话,但是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彼此眉目传意。最后一名大胡子军官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监军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们不敢违抗军令。”众军官纷纷应声附和,道:“监军要咱们往东,下官们绝不敢往西”,“虽然下官们以前犯了点小错,但是念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请监军格外开恩”。求情的也有,起誓的也有,不足而一。 王峻放下案卷,道:“你们早点这么说,不就甚么事都没有了吗?”顿了一顿,又道:“军中有二三千老弱病残,本监军已经裁汰完毕了。有个老兵不服老,非要与马步军都校韩通比武,结果给打死了。本监军已经按阵亡抚恤了。”众军官连声说是,至于是甚么,就不得而知,反正说是大致错不了。王峻又慢条斯理道:“今天召集大家议事,为的是吃空额的事,想必事先你们也都猜到了。”那大胡子军官道:“下官愿意把吃空额退出来,下官一时糊涂,请监军法外开恩。”众军官纷纷说是。 王峻道:“郭侍中和本监军商量过了,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从今往后,不许再吃空额。”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诸位都拖家带口,每月只靠这点饷钱,怕是要喝西北风。落得妻儿老小埋怨不说,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人心都是肉长的,郭侍中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体恤大伙的难处,拟定饷钱翻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虽是询问众军官‘意下如何’,却是一付命令的口气。众军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私下里或多或少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怕老黄历给翻了出来,公之于众。 王峻先把何初三打得半死,树立了威信。然后又打又拉,其间屡次变脸,要命的狠话说出来斩钉截铁,规劝的话说出来又语重心长,时而霹雳雷霆,时而春风细雨,火候无不拿捏的恰到好处,耍猴似的把这些嚣张跋扈的军官们耍的晕头转向,摸不到头脑。最为要命的是,查实了众军官的把柄罪证。众军官虽然鲁莽颟顸,可是不傻,知道若不答允,下场比何初三只会更惨。可是点头答应,又断了财路。是钱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二选其一,自是身家性命重要了。 众军官权衡利弊,纷纷断然答允。王峻心中暗笑,道:“大家既然答允了,那就一言为定。”陡然之间,脸色又变得严肃异常,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望诸位不要再三心二意了。”众军官异口同声道:“下官绝无异心。”王峻颔首称善,又道:“诸位回去之后好生练兵,郭侍中回来,就会去各军营查看。谁的兵带的好练的好,本监军做主,重重有赏。”众军官齐声说是。 王峻右手一挥,道:“诸位回去罢。”那知众军官口里答应,却不告退。王峻见他们神情古怪诡异,脸色一沉,皱眉道:“怎么,你们还有话说?”那大胡子军官嘻嘻而笑,指了指案上的案卷,道:“监军,这些东西...”王峻会过神来,笑道:“郭侍中和本监军商量过了,只要诸位忠心耿耿,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至于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就当甚么事也没有。”吩咐魏仁浦和王朴,要他们把案卷拿出官署,焚为灰烬。众军官看着每份案卷都烧成灰烬,这才放下心来。 众军官初看到王峻时,见他眉清目秀,宛如一介弱不禁风的书生,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殊不知王峻工于心计,胸藏沟壑之城,腹怀山川之府,在座的众军官,加起来也难以匹敌。他略施小计,恫之以吓,晓之以情,打捏揉拿,把众军官收拾的服服帖帖。众军官出了官署,方才陆续回过神来,无不心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之感慨,再也不敢小瞧王峻了。 过了数日,郭威回到官署,当即召集众人,升堂议事。王峻道:“你出去巡视的这些时日,我裁汰了军中的老弱病残,另外还招募了一万新兵,眼下正在加紧练兵。”郭威大喜,笑道:“我不过出去巡视一个多月,秀峰兄就干成了这两件大事,辛苦你了,也辛苦诸位了。”王峻微微一笑,道:“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不分彼此。现如今同在一条船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仁不让,我都一一操办了。” 郭威道:“招募新兵容易,有钱就行。裁汰老弱病残也不是很难,难就难在不许军官们吃空额。”王峻道:“这件事我也办的妥妥当当了。”郭威又惊又喜,问道:“秀峰兄是怎么做的?”王峻道:“我先要文伯和道济暗中收集军官们私下里贪赃枉法的罪证,然后传令议事,先把一个军官打得半死,你当然知道这叫甚么?”郭威颔首道:“这叫下马威。” 王峻连连点头,又道:“这些军官们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生怕揭了他们的老底,当然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郭威大声赞道:“这件事秀峰兄办的漂亮之极。”有感而发,赞不绝口。他走到堂下,来回踱步,续道:“长久以来,兵强逐将兵悍欺帅,天雄军更是彪悍勇猛,素有狼虎北军之称。我虽然出外巡视,可是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军官们吃空额,大发横财。若是不理不睬,哪有多余的钱招募新兵?如果逼的急了,又怕他们聚众哗变。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不已。想不到秀峰兄摆个鸿门宴,就把他们治的俯首帖耳,当真高明之极。” 王峻自己也志得意满,翘着二郎腿,轻轻抖动,道:“对付这些骄兵悍将,不来点狠的,怎么能制服他们?”郭威颔首道:“秀峰兄所言极是,常言道:义不行贾,慈不掌兵。要整饬军纪,就是不能心慈手软。”顿了一顿,又道:“论说处置大事,我有些地方毕竟不如秀峰兄。”王峻笑道:“咱们这对难兄难弟,半斤八两罢了。” 郭威道:“秀峰兄干成了这三件大事,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今晚也能睡个踏实觉了。”王峻嘿嘿冷笑,道:“军官们眼见有把柄罪证捏在我的手里,央求我付之一炬,殊不知我留了一手,早已暗中誊录了一份。”郭威问道:“为甚么还要保留一份?”王峻似笑非笑,神色显得十分诡异,道:“我自有用处,日后再见分晓。”郭威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想:“他这般心口不一,毕竟心机太深,心术不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在心中没有留下痕迹,又道:“拿地图来。”柴荣当下打开地图,铺在案上。郭威道:“大家过来看看。”众人走上前去,站在大案周围。 郭威道:“此番巡视,各州县武备松弛,不但兵力不足,兵器也不足,弓箭朽烂,刀剑钝坏,比比皆是。再加上恐惧辽军,情势不容乐观。辽军不侵袭则已,一旦打进来,势必不战而溃。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更有甚者,村落里鸡犬不鸣,成了废墟。边境荒无人烟,军心涣散,辽军更是如入无人之境。”王峻问道:“你有甚么谋划?”郭威道:“我早就想过了,把天雄军化整为零。裁汰了老弱病残,又招募了一万新兵,天雄军眼下共有多少兵马?”魏仁浦回道:“共有三万八千六百名军士,战马二千七百二十匹。” 郭威笑道:“道济,你能对答如流,下面一定十分用心。”魏仁浦道:“下官职责所在,怎敢不尽心尽责。”郭威目光赞许,点了点头,又道:“辽军所以能长驱直入,来去如风,靠的就是骑兵。咱们步军居多,战马太少了,要想办法购买良驹。”王峻道:“裁汰老弱病残,花了些钱,招募新兵又花了不少钱,如今府库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购买良驹的事,能不能推迟一步再说?” 郭威叹息一声,笑道:“这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平定河中的时候,靠的是朝廷供给,一应辎重粮草,源源不绝,万事不用操心。现在做了节度使,就不一样了。” 王峻道:“府库里没有钱,那就加征赋税。”郭威摇头道:“加征赋税是竭泽而渔的做法,一网下去,把鱼都打干净了。等到再撒网的时候,甚么都没有了。河北百姓原本就苦,加征赋税只会招致民怨民愤,此举断不可取。” 王峻道:“不加征赋税,那就等着坐吃山空罢。”他见郭威不采纳自己的主意,言语之间竟然有些怨气。商议公事,难免意见相左。郭威浑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除了加征赋税,说不定还有办法生财。”王峻心中大奇,道:“还有甚么办法?”郭威道:“我巡视各地的时候,暗中观察,不少人暗中与辽人做买卖。少则一筐一筐交换物品,多则整车整车交换。”这句话点醒了众人,王峻恍然大悟,一拍大案,道:“对极,咱们就和辽人做买卖,用物品换良驹,双方各取所需,都不吃亏。” 郭威道:“做归做,可是不能大张旗鼓,免得给人抓住了把柄,诬告咱们通敌。秀峰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王峻早已跃跃欲试了,自是欣然应允。郭威道:“好了,现在言归正传,议议屯兵的事。”指着地图,又道:“我想在靠近边界的地方修筑营寨,驻守军马,扼守关隘。配以步兵骑兵弓箭手,少则三五百人,多则千人。各营寨之间遥遥相望,互为犄角。战时分进合击,驱逐辽军。平时操练兵马,耕种庄稼。”王峻皱眉道:“这般部署虽然天衣无缝,就怕激怒了辽军。”郭威正色道:“朝廷命我节制河北军马,为的就是抵御辽军。我若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河北一方百姓。”这句话说的大义凛然,铿锵有力,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众人商议既定,于是分头行事。王峻装扮成商人,与辽人大做买卖,李荣和韩通则负责修筑营寨。 李继勋投军之后,因为膀大腰圆,力大体壮,还有几手武功,兼且头脑灵活,人缘又好,很快就升为了小军官。他那日给赵匡胤一举撂倒在地,始终耿耿于怀,心想要不是事先和混混们大战一场,耗尽了气力,不然怎会落败?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要和赵匡胤再公公平平比试一场,早就托人传话了。只是赵匡胤一直护卫郭威在外巡视,因此始终没能如愿。 赵匡胤刚刚回到官署不久,石守信和王审琦就找到了他。王审琦二十五六岁年纪,长的高高瘦瘦,和石守信十分要好。久而久之,和赵匡胤也成了好朋友。石守信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李继勋的人吗?”赵匡胤摇头道:“不认识,没有听说过。”王审琦道:“当日郭侍中出巡,元朗兄弟随行护卫,出了官署没有多远,一群地痞混混追打李继勋,那个被打之人就是李继勋。” 赵匡胤早已忘记了当日之事,他们这么一说,方才想起,道:“我想起来了,他怎么样了,那群混混还再为难他吗?”石守信道:“李继勋从军了,做了小军官。那群混混给掌书记王朴定了罪,重重责打了一顿,他们再也不敢找李继勋的麻烦了。”王审琦道:“倒是李继勋本人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早就托人传话,要和你比试武功。”赵匡胤眉头一皱,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李继勋竟然还没有释怀?” 石守信问道:“比不比?”赵匡胤沉吟片刻,道:“要是以武会友,切磋武艺,倒也无妨。”王审琦道:“听说李继勋就是这个意思,你跟着郭侍中出去了一个多月,他寻不着你,因此才托人带话。”石守信道:“他是大名府本地人,咱们若不应战,倒叫他小觑了咱们这些外乡人。”王审琦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比就比,你武功了得,还怕输给他吗?”赵匡胤笑了一笑,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可以比武,就这么定了。”王审琦道:“好罢,我替你约定时间地点。”赵匡胤颔首说好。 这日赵匡胤、石守信、王审琦、王政忠、杨光义、韩重赟一行六人来到城外。李继勋等人早已在树林外等候多时,他们事先约定,只比拳脚功夫,不比兵刃,因此都赤手空拳。双方见面,李继勋拱手道:“赵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赵匡胤抱着以武会友的想法而来,还了一礼,笑道:“李兄别来无恙,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大家打个招呼,彼此多多亲近。”石守信等人当下自报了名号。对面诸人也自报了姓名,他们分别是刘庆义、刘守忠、刘光义、张琼。 刘光义对着杨光义笑道:“我叫刘光义,你叫杨光义,看来颇有些缘分。”杨光义道:“咱们都在军中任职,又都叫光义,看来确是缘分不浅。”张琼是个脾气暴躁的急性子,早就等的不耐烦了,道:“先比武,套近乎的话等会再说。”李继勋笑道:“他就是这么个牛急脾气,赵兄弟莫要见怪。”赵匡胤道:“张琼兄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脾性。”张琼却瞪了一眼,道:“闲话少说,快点动手罢。” 李继勋笑道:“今天邀请赵兄弟出来,乃是为了以武会友,大家点到即止才不至于伤了和气。”赵匡胤性情豪爽,当下道:“李兄请。”大叫声中,李继勋挥拳而上,和赵匡胤打成一团。因为是以武会友,切磋武艺,赵匡胤出招未尽全力。但是李继勋好胜心切,出手就不留余地,全力以赴。他四肢健壮,如同牯牛熊罴,膂力过人。每招之出,力贯臂膀,拳势沉浑刚猛。但是高手过招,比的是招式精妙,而非力气。 十数招之过,赵匡胤看出了李继勋力大无穷而已,招式却是平平无奇。他因势制宜,不与他比拼力气,而是以灵动小巧的武功见招拆招。李继勋越打越觉得力不从心,仿佛给一张蜘蛛网缠住,空有一身力气,却施展不开。他越斗越急,竟然渐渐乱了章法。赵匡胤寻隙捣瑕,一拳打中他的胸膛。这一拳只使了五成力道,连李继勋的皮肉都没有伤到。击中李继勋之后,借力跃后,面带微笑,气定神闲。反观李继勋却是气喘如牛,额头上的青筋高高鼓起,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两人的武功高下立判,其实不必再比了。 李继勋自负天生神力,不甘心就这么输了。虎吼一声,扑了出去,又与赵匡胤斗了起来。张琼愤愤不平,哇哇大叫,上前助战,成了两打一的局面。王审琦怒道:“你们以二打一,好不要脸。”撸袖攥拳,也要上前助战。石守信伸手拦住,笑道:“元朗虽然以一敌二,但是绝不会输。”王审琦与赵匡胤交手不止一次,知道他的武功高到了甚么地步,于是点了点头。 赵匡胤抖擞精神,使出自创的‘长拳’,立时拳声呼呼,掌影重重。斗到分际,踢翻张琼之后,出拳打退李继勋。张琼跃起之后,还要死缠烂打。李继勋一把拽住他,道:“咱们输了,不必再比试了。”张琼这才拍去身上的泥土灰尘。李继勋哈哈而笑,道:“咱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心悦诚服了。”赵匡胤笑道:“承让了。” 李继勋又道:“我一身蛮力,在元城也算是个人物。原以为仗着一身力气足以横行天下,哪知道竟然是井底之蛙。兄弟手段高明,我服输了。”赵匡胤胸襟坦荡,光风霁月,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大家切磋武艺,图的就是畅快淋漓。”李继勋出了一身臭汗,只觉四肢百骸无不舒坦,笑道:“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一边吃酒一边切磋武艺,方乃一大快事。” 张琼道:“我去买些酒来。”李继勋心中大喜,从怀中掏出十数个铜钱,交给张琼。赵匡胤道:“怎能叫李兄一个人出钱,算我一份。”众人当下各尽所能,纷纷掏出铜钱交给张琼。众人皆是小军官,饷钱原本就少,又要养家糊口,剩余的零花钱也不多。纵然如此,毕竟人多,竟然凑了一百多个铜钱。李继勋道:“买两大坛酒,多的钱尽数买肉。”张琼答应一声,快步而去。众人当天从正午喝酒吃肉一直到黄昏,其间称兄道弟,猜拳行令,好不投机。 到得黄昏时分,酒也喝完肉也吃尽了。李继勋抹了抹嘴唇,笑道:“酒足肉饱,天也快黑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赵匡胤道:“今天又认识了几位兄弟,好生痛快。能够相识,就是缘分,日后还要时常亲近。”李继勋连声说是,道:“过几天咱们再聚会喝酒。” 从此之后,十人时常聚会。只是每个人的饷钱都不多,这般大吃大喝,大享口腹之福,虽然痛快,可是花钱流水也似,自是捉襟见肘。于是集思广益,想了个办法。买了酒之后,去山上射猎,炖煮烤灸猎物下酒。众人都箭法娴熟,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这天十人和往常一样,打了诸多猎物,在山脚下支起一口大锅。将猎物宰杀洗净,一锅炖煮。十人围在锅边,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吃到中途,李继勋忽发奇想,道:“咱们年纪差不多,义气相投,何不义结金兰,结拜成异姓兄弟。”赵匡胤连声说好,道:“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患难与共,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咱们十兄弟结义,必也能成为美谈。”李继勋颔首道:“古有桃园三结义,咱们又叫甚么?”王审琦道:“咱们有兄弟十人,不如就叫义社十兄弟。” 众人闻言大喜,李继勋大声道:“义社十兄弟,这名字够响亮,就这么定了。”李继勋三十三四岁,年纪最长。杨光义整整三十岁,排行第二。十人按年纪长幼,从右自左,一字排开。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李继勋昂首对天,大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李继勋...”众人自报了姓名,又齐声道:“今日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地为证,若违此誓,人神共弃。”结拜之后,十人便以兄弟相称。从此以后,‘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义社十兄弟’的佳话广为流传。 这天郭威和众属官在大堂里议事,除了王峻,魏仁浦、韩通等人皆坐于堂下。王峻乔装打扮,扮成商人,在汉辽边界大做买卖。其间免不了假公济私,大捞油水。便是跟随他一同经商的陈同、颜衎等小文官也上下其手,获利颇丰。虽然买卖做的蒸蒸日上,如鱼得水。王峻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除了换取良驹之外,还伺机刺探辽军动向。每日与郭威密函往来,送信的军士不绝于途。 王溥道:“禀告侍中,下官近日耳闻到外间流传着一句话,说是‘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义社十兄弟’,桃园三结义大家都知道,指的是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的故事。义社十兄弟说的则是天雄军里十名军官结拜的事。”郭威随口问道:“是哪十名军官?”王溥回道:“他们分别是李继勋、杨光义、王审琦、赵匡胤、石守信、刘光义、韩重赟、刘庆义、刘守忠、王政忠。本来大家都在天雄军任职,情投意合,义结金兰,此乃人之常情,没有可以非议的地方。就怕他们心怀叵测,表面上结拜,暗中勾结私通,欲行不轨之事。” 郭威是过来人,也曾经年轻过,心中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一群年轻人惺惺相惜,结拜成异姓兄弟,本是常事。放眼天下,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与人结拜,掌书记用不着大惊小怪。”王溥正色道:“历来兵强欺将,将强凌君。兵将勾结,此乃祸乱之根源。前车之鉴,侍中不可掉以轻心。”郭威幡然醒悟,道:“荣儿,你暗中查查他们十人,看看是否图谋不轨。”柴荣领命说是。 说话之间,一名小吏走到堂外,道:“掌书记,外面有个叫王朴的人,说是你的故友,想见一见你。”王溥颔首道:“我知道了。”转头对郭威道:“侍中知道王朴其人吗?”郭威笑道:“你是乾佑元年的状元,他是二年的状元。”王溥道:“下官去去就来。”郭威点了点头。 王溥走出官署,只见王朴站在靠近大纛的空地上,身畔放着两个包袱,似乎是出远门的样子。王溥走上前去,笑道:“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王朴微微一笑,道:“我辞官了。”王溥以为他说错了或者自己听错了,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王朴正色道:“我辞官了。”王溥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朴没有说错,自己更没有听错。他知道必有原因,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说话。” 两人一人拿一个包袱,绕着官署院墙而行,从后门进了后院。进了厢房,王朴放下包袱之后,四下打量,这是里外两间房。里面的房间里一座衣柜,一张床榻,自是卧房了。外面这间房正当中一张书桌,东面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几张四四方方的木凳。陈设虽然简陋,但是一应俱全,甚么都不缺。 王朴问道:“你就住在这里?”王溥颔首道:“是啊,不但是节度使的属官们都住在这后院,便是郭侍中也与咱们住在一起,不过他的房间要大一些。”王朴道:“郭侍中是开府建牙,起居八座的节度使,居然这么俭朴?”王溥笑道:“请坐。”两人面对面坐下,王溥又道:“郭侍中是吃过苦的人,不在乎住小房子还是大府邸。咱们也劝过他,要他住在府邸,可是他说大名府也不是富庶的地方,能节俭一点是一点。住在府邸里,军吏又要做饭又要服侍,少不了花钱的地方。官署后院里房舍多,空着也是空着。住在后院,还能就近处置公事。因此一直住在这后院,府邸也一直空着。”王朴点了点头。 王溥问道:“说说你的事,好端端为甚么要辞官?”王朴摇头道:“甚么叫好端端的?当日你去客栈找我,得知我搬去杨枢相家里,心中定然在嘀咕,我趋炎附势,依附权贵,给自己找了一座靠山。”王溥确是这么想过,今天给他问起,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拿起书桌上诗文,微微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这句话云里雾里,答非所问。王朴也不深究,嗟叹一声道:“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有苦说不出。虽然高中了状元,头带簪花,骑马游街,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是在当朝权贵眼里,我又算甚么?他们的一根手指头都比我的腰粗。杨枢相向我示好,我也是身不由己。”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拂袖而起。 王溥问道:“杨枢相没有重用你?”王朴沉吟片刻,道:“他笼络我,大约是为了装点门脸。我几次三番规劝他任用文士,重新修订礼法典章,倡兴文教。他却说礼乐文教都是虚的,治理国家,靠的是长枪大剑,只要府库充实,就能高枕无忧了。”王溥问道:“你不受重用,因此愤而辞官了?” 王朴摇头道:“非也,非也。”顿了一顿,又慨然道:“当今天子昏聩无能,文臣沽名钓誉,武将飞扬跋扈。军臣不睦,奸佞横行,此乃乱世之征兆。”话声虽然不高,但是王溥听来,却如平地惊雷,震聋发聩。怔了一怔,方道:“方今天下虽然不**宁,可是绝不是你说的乱世之前兆,你之所言未免太过武断了罢?”王朴冷笑不止,王溥见他举止放浪,情状似狂如颠,不觉大皱眉头。 只听得王朴又道:“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岂不闻‘以史为镜’这句话?远的不说,就说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朝,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擅权。安史之乱之后,藩镇拥兵自重,朝廷无法节制。几经折腾,大唐朝终于烟消云散。我敢断言,天下不久就要大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了避免受到无妄之灾,我决意辞官。见过你之后,就回去东平老家,专心著书。”瞥眼看到书桌上的诗文,问道:“这是你写的诗文吗?”王溥点了点头,笑道:“是我新写的诗,请文伯兄指正。” 王朴笑道:“你学识渊博,通贯古今,写的诗必是上品。”一边说一边拿起诗文,凝目端详,诗的题目是《咏牡丹》。王朴念道:“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念完之后,惊叹道:“好诗,好诗!”王溥问道:“好在何处?”笑吟吟的望着王朴,看他如何解释。 王朴道:“诗中看似描述枣花、桑叶、牡丹这三样东西,实则是以物喻人。牡丹是甚么?”王溥笑道:“是甚么?”王朴又道:“牡丹娇艳欲滴,供人观赏,素有国色天香之称。不过花开花谢,只留下一片狼藉。诗中的牡丹暗喻朝廷里的皇亲勋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是一无是处。而枣花和桑叶相比牡丹,简陋朴实,简直不堪入目。可是就是这朴实无华的东西却大有裨益,枣花结果成实,就是枣子,用以充饥裹腹。桑叶喂蚕,桑蚕吐丝,织以绸缎,可以制衣御寒。满腹经纶、才高千仞、立志济世安邦的寒士岂不正是朴实无华的枣花、桑叶 ?”目注王溥,又大声道:“你我正是诗中的枣花桑叶。”王溥击节叫好,站起身来,道:“知音,文伯兄,只有你才能读懂我的诗,真真是我的知音。”霎时之间,顿生惺惺相惜之慨。也正是这一瞬间,把王朴当成了知己。王朴也是如此,笑道:“正因如此,我才特意绕道来看看你的。” 第十五回 遇刺杀侍中释人犯 求官职国舅受训斥   正在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道:“两位状元郎在里面聊些甚么?”王溥听出是郭威的声音,连走带跑出了厢房。走的急了,踢到了门槛,脚下一个踉跄。郭威离的不远,正好伸手扶住,笑道:“齐物小心脚下。”王溥讪讪一笑,道:“下官失礼了。”郭威笑道:“无妨,无妨。”王溥道:“侍中请进。”大家都住在后院里,时常彼此串门,熟门熟路。郭威抬腿进了厢房,王溥道:“文伯兄,这位便是郭侍中。”又对郭威道:“他便是状元王朴。” 王朴起身行礼,道:“见过郭侍中。”郭威笑道:“状元郎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三人坐下,郭威凝目而视,仔细打量王朴。王朴正大光明,正襟端坐,眼光丝毫不躲躲闪闪,也同样谛视着郭威。郭威啧啧称奇,道:“状元郎果然气宇轩昂,不同凡响。”王朴欠了欠身,道:“侍中过奖,晚生愧不敢当。”郭威心思缜密,听出了他的自称,问道:“状元郎如何自称晚生?”王朴据实回道:“晚生先做了秘书郎,不过已经辞官了,如今一介白身。”郭威闻得此言,和王溥一样大觉匪夷所思,问道:“为甚么要辞官?” 王朴与郭威初次见面,是否能实话实说,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王溥道:“文伯兄觉得朝廷里君臣不睦,乃是大乱之先兆,为了避祸,因此决意辞官,回归故里。”朝廷里的事,郭威比他们都清楚。刘承祐昏庸无能,史弘肇和杨邠朋比为奸,苏逢吉德不配位。宵小横行,乌烟瘴气,乱得如同一锅热粥。他不止一次庆幸能独善其身,远离朝廷。转念一想,王朴的眼光比之自己更加犀利,看得更加深远透彻,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念及于此,惜才之心,油然而生,笑道:“我出镇邺都,求贤若渴,状元郎能否留下来辅佐于我?” 王朴原本想好,辞官之后回到家乡著书立说。郭威盛情想邀,大出意料之外。王溥道:“郭侍中来到邺都之后,裁汰老弱病残,修筑营寨,天雄军士气大振,气象为之一新。如今用人之际,你还犹豫甚么?”王朴心想:“正所谓学以致用,我读书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济世安邦,大展抱负才能。”念及于此,当下起身道:“晚生愿意。”郭威微微一笑,道:“你们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状元,原该在朝廷里为官。可是现在却在天雄军做个属官,真是屈才了。”王朴正色道:“下官不是好高骛远之人,但求有地方能够施展才学,何必拘囿朝廷节镇?”王溥笑道:“能在侍中麾下做事,就是缘分。”郭威哈哈一笑,道:“安心就好。” 柴荣不动声色,一直暗地里查探赵匡胤等义社十兄弟的一举一动。他们时常聚会,只是喝酒吃肉,比武闲谈,没有抓住密谋叛乱的证据。这天柴荣又得知十兄弟在城外聚会,于是只身前往。远远看到十兄弟一边烤肉一边喝酒,大声道:“你们吃肉喝酒,好不逍遥快活,怎么不叫上我?”他陡然出现,大出十兄弟意料之外。十人连忙站起行礼,道:“见过衙内。”柴荣摆手道:“这里不是军营,也不官署,不必拘礼。”言罢坐到火堆旁边,撕下一块野猪肉,细嚼慢咽起来。但见十人肃然挺立,格外拘束,笑道:“坐下来一同吃肉喝酒。” 十人可不敢和他同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柴荣心下好生不解,问道:“怎么,都吃饱喝足了吗?”赵匡胤道:“下官们不敢与衙内同坐。”柴荣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了,这里不是军营,也不是官署,大家不要拘礼。”十人不再推辞,又围着火堆坐下。坐是坐下来了,可是一个个魂不守舍,既不吃肉也不喝酒。柴荣治军严厉,素来不苟言笑。赵匡胤是他的部属,深有体会,因此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柴荣道:“大家不要光坐着,吃肉喝酒,这野猪的味道不错,不吃干净,岂不是暴殄天物?”十人都是大大咧咧的赳赳武夫,适才还吆五喝六,无拘无束,大口吃肉喝酒。这时话也不说,酒也不喝了,只是小口吃肉。一瞬之间,仿佛变了人也似,比之未出阁的小娘子还要斯文端庄。大家愁眉苦脸,吃着鲜美无比的夜猪肉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柴荣心中暗笑,问道:“你们时常这般聚会?”赵匡胤讪讪一笑,道:“下官们都喜欢吃肉,可是又没有多少钱,下了值之后就射杀猎物,打打牙祭。咱们虽然吃肉喝酒,可是从来没有耽误公事。”柴荣正色道:“你们记着公事就好,并不禁止下值之后聚会,不过要记住,不要喝的烂醉如泥。”十人连声说是,柴荣拍了拍手,道:“我吃饱了,也该走了。”言罢站起身来。十人目送他走远,如蒙大赦,终于松了口气。刘政忠一身是汗,出了口大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李继勋道:“柴衙内走了,咱们接着吃肉喝酒。”众人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大呼小叫,兴高采烈,狼吞虎咽,猪肉与酒水共咽,唾沫和油脂齐飞。李继勋笑道:“刘政忠,刚才是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刘政忠脸上一窘,道:“我是给热得,却不是吓得。”李继勋哈哈大笑,道:“瞧你那付熊样,一个柴衙内就把你吓得冷汗直冒,好生没有出息。”众人当下七嘴八舌的起哄,刘政忠给数落的脸上挂不住了,大声道:“你们有出息,还不是一样的手足无措。”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随即破口大笑。 石守信吃了一口肉,随口道:“柴衙内怎么知道咱们在此地聚会,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刘庆义不以为然,道:“或许他正巧路过,机缘巧合遇上了。”赵匡胤心思缜密深邃,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沉思良久,道:“咱们以后不能这般隔三差五的聚会了。”众人大惑不解,韩重赟问道:“为甚么不能再聚会了?”赵匡胤道:“我想柴衙内不会无缘无故遇上咱们,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或许咱们早就给人盯上了。” 李继勋问道:“咱们又没有胡作非为,为甚么要盯咱们?”刘光义感同身受,道:“是啊 咱们只不过聚会说话,又没有闹事,为甚么要盯住咱们?”赵匡胤摇头道:“我不知道。”心中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转过,又道:“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义社十兄弟。这句话不胫而走,在邺都传得妇孺皆知。又加上平日咱们我行我素,太过张扬,只怕早已传到郭侍中耳朵里去了,不然柴衙内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我想柴衙内不是为了和咱们吃肉喝酒这么简单,一定大有深意。”众人闻得此言,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 一个个垂头丧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守信道:“元朗所言不无道理,适才柴衙内看上去笑容可掬,说不定是在敲打咱们,暗示咱们见好就收,看来咱们以后要收敛一点了。”赵匡胤叹道:“柴衙内极其精明强干,治军严谨,赏罚分明,眼里容不下沙子。幸亏咱们平素规规矩矩,要是暗中有所图谋不轨,只怕早就给军法从事了。”众人已然没有了心情,于是草草收场离去。 这天郭威在军营里走动巡视,所到之处,嘘寒问暖,勉励军士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这只是寻常走动,身边只有张永德、柴荣、李重进,以及赵匡胤等四名亲兵。正行之间,一名军卒压低皮笠,悄无声息,快步而来。及至近处,陡然拔出腰刀,劈向郭威,口中还大叫道:“郭威,我要杀了你。”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当真猝不及防。可是赵匡胤耳聪目明,看得真切,不假思索,出腿将那军卒踢倒在地,随即拔出腰刀,挡在郭威前面。众人也都拔出兵刃,将那军卒团团围住。 李重进性情暴躁,郭威遇袭,更是怒火中烧,不假思索,提剑刺出。郭威道:“留下活口。”毕竟还是晚了,长剑已然把那军卒刺了个对穿。李重进仍不解气,连刺数剑。最后大吼一声,一腿将那军卒踢出一丈开外。那军卒一动不动,已然身亡了。郭威皱眉道:“重进,你太莽撞了,为甚么不留下活口?”李重进面目狰狞,咬牙道:“胆敢刺杀侍中,我把他剁成肉酱。” 陡生变故,军营里顿时鼓噪起来。众军士连走带跑,叫嚷着来到郭威面前。韩通道:“侍中,发生了甚么事?”郭威见人群叫嚣呼喊,甚嚣尘上,唯恐借机闹事,从而引发兵变,于是神情自若道:“没有甚么大事,一个士兵想刺杀我,不过被就地正法了。”韩通瞪大眼珠,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究竟还有没有同谋?”持剑指着众兵,大声质问。 郭威道:“这件事没有同谋,你放下剑。”韩通虽然不再用剑指着众人,还是放心不下,紧紧握在手里,并不入鞘。郭威道:“现在没有事了,大家不要担心,回去操练罢。”众兵离去之后,郭威沉声道:“重进,你太鲁莽了。”李重进是郭威的亲外甥,自来眼高于顶,除了郭威,谁都不放在眼里,也只有他敢顶嘴郭威。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硬声硬气道:“他要刺杀侍中,我当然要先杀他。”郭威道:“他是甚么人?还有没有同谋?这些都没有查的水落石出,你怎么能贸然出手?”李重进虽然错了,可是却犹是倔强,自以为是,不肯认错。 韩通查验一番,道:“侍中,下官认得此人。”郭威问道:“他究竟是甚么人?”韩通道:“当日王监军裁汰老弱病残的时候,我打死了一个老兵,此人正是那老兵的儿子。他行刺侍中,一定是为了替父报仇。”郭威险被刺杀,虽然震惊,可是却不愤怒。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今日之事有惊无险,算不上大事。知道越是紧要的时候,越要冷静,越要镇定如恒。那中年军士已经死了,事情也水落石出了,接下来就是善后了。沉吟片刻,道:“查查他有没有家人,如果有家人,带他们来官署,我有话要问。”韩通答应一声,又道:“这个人如何处置,请侍中示下。”郭威道:“把他埋了。”韩通当下叫来四名兵士,将那中年军士拖到乱岗埋了。 郭威回到官署,坐在大堂上首,闭目沉思。虽然中年军士已被就地正法,可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此人胆敢在军营明目张胆行刺,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澜?如果有人别有用心,要不要追究下去,连根拔起?又想自己一来就清查天雄军,裁汰老弱病残,不许军官吃空额。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断了许多人的财路。这些人不会心悦诚服,是不是怀恨在心 ,背地里戳自己的脊梁骨?自己虽然是节度使,可是这个位置坐的并不稳固。正自思索之间,韩通走进大堂,立于堂下,道:“侍中,人犯带来了。” 郭威睁开眼睛,道:“带进来。”韩通转过头去,用力一挥手,大声道:“带进来。”几名军吏押了一名老妇、一名中年妇人和一名十岁女童进来。那老妇是中年军士的母亲,中年妇人是他的妻子,女童是他们的女儿。三人身带枷锁,一路走进来,叮当作响。韩通厉声喝道:“跪下。”女童几时见过这般场面,受了惊吓,跪在地上大哭不止。中年妇人虽然想把孩子抱进怀里,可是都带了枷锁,无法搂之于怀。 韩通最见不得啼蹄哭哭,顿时脾气发作,拔出长剑,喝道:“再哭哭啼啼,老子宰了你。”女童吓得哭声更响了,直往母亲怀里钻。中年妇人央求道:“她还是个孩子,要杀就杀我罢。”说到最后,也哽咽起来。她这一哭,婆婆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堂下顿时一片哭啼之声,韩通头都大了,恨不得一剑一个,统统杀了,让他们一家老小团圆。 郭威道:“她还是个孩子,你举着长剑,凶神恶煞一般,莫要惊吓了她,把长剑收起来。”韩通没有照镜子,自是不知道自己的面目有多么狰狞,心想:“我一脸杀气,只怕凶神恶煞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应声收了长剑。郭威又道:“要你把人带来,不是要你把人锁来,去了她们的枷锁。”韩通心想:“我把人犯押来了,虽然上了枷锁,大致不错。”当下吩咐军吏去了三人的枷锁。 郭威道:“你们都退下,我有话问她们。”众人唱诺,退出大堂。韩通放心不下,躲在大堂口,手握剑柄,不时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只要三名人犯稍有异动,便即仗剑刺杀。其实三人犯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进到森严肃穆的大堂,早就战战兢兢,吓得半死了。一个脚步都挪不动,哪敢当堂行凶。韩通这般如临大敌,固然小题大做,终究是忠心耿耿的举动。 郭威见女童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道:“你们不要害怕,起来说话。”三人早就吓软了,竟然站不起来。郭威又道:“今天的事,你们知道了?”老妇道:“节度使要杀就杀我罢,跟我家媳妇没有干系,孩子更是无辜的。”说着一边痛苦,一边磕头。额头碰在地板上,砰砰作响。 郭威道:“我不杀你们,只想问你们几句话。”顿了一顿,又道:“你儿子在军营里行刺我,已然就地正法了。”婆媳二人心中一阵锥心刺痛,中年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这个傻子,叫他不要做傻事,就是一根筋,听不进去。现在好了,留下咱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郭威问道:“你们事先早就知道他要刺杀我了?”婆媳二人不敢回答,垂首不语。 韩通在堂外怒吼道:“快说,不然谁也别想活着出去。”婆媳二人吓了一跳,不敢有所隐瞒。老妇道:“老头儿死了之后,我儿一直魂不守舍。时常有军官来我家,嘀嘀咕咕。”郭威问道:“他们都说了些甚么?”老妇道:“他们...他们说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撺掇我儿为父报仇。我儿不知怎么就遭了魔怔,竟然听进去了。”郭威问道:“有多少军官去过你家?”老妇道:“有时二三个,有时四五个,到底有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 郭威心中猜测,这件事绝不简单。要不是有人蛊惑挑唆,中年军士怎么敢在军营里动手行刺?既然已经知道了大概,不再追问下去,道:“当日比武之前老兵立下了生死状,事后本侍中已经以阵亡之例抚恤了。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哪知你儿听信了别人的挑拨离间,做出了傻事。逝者已矣,本侍中不再追究。只是你家没有了男人,本侍中做主,免除你家的赋税。” 赵匡胤身手敏捷,踢倒那中年军士,解了郭威之围,柴荣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回到官署之后,柴荣道:“你手疾眼快,一举踢倒行凶的军士,做的很好。”赞许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丝毫没有居功自傲,躬身道:“护卫郭侍中,乃是下官职责。下官身负重责,从来不敢懈怠。”柴荣见他说话十分得体,颔首称善,道:“你很会说话。”赵匡胤信誓旦旦道:“下官说的是肺腑之言,绝不是为了取悦衙内才这么说的。”柴荣道:“这次的功劳,我记下了。侍中赏罚分明,日后一定会重重赏赐的。”赵匡胤大受鼓舞,道:“下官明白。” 柴荣连声说好,又道:“你们十兄弟甚么时候再聚会?要是再聚会的时候,就叫上我。”虽然似笑非笑,但是目光犀利,似乎要把赵匡胤看穿看透。赵匡胤十分沉得住气,不躲避柴荣如刀似剑的目光,道:“咱们十人近来勤于操练,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如果衙内不嫌弃,咱们再聚会的时候,一定邀请衙内。”他脸上不动声色,举止不亢不卑。柴荣甚么都没有试探出来,笑道:“你言重了,咱们不是早就一起吃过肉喝过酒了吗?” 王峻听说郭威遇刺,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回到邺都,一见面就问道:“是谁刺杀你?人关在了甚么地方?”郭威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详谈。”王峻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猜测必定还有隐情。两人走近书房。郭威道:“是韩通打死的老兵之子刺杀我,李重进当场将他正法了。他之所以敢刺杀我,背后有人挑唆。”王峻怒道:“是甚么人这么大胆?”郭威道:“是天雄军的军官们,不许他们吃空额,故而心衔怨恨,蛊惑别人动手。”王峻咬牙切齿道:“这个傻子,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真是死有余辜。” 郭威亦有同感,冷笑道:“天雄军表面上虽然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只怕许多军官都不服我。”王峻重重‘哼’了一声,道:“那还不容易,把那些军官悉数抓起来,一个个严刑拷问,还怕他们不招?”郭威摇头道:“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抓人也没有用。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先要稳住军心,一步步慢慢来。”王峻是使阴谋诡计的高手,有无数条计策对付那些表面上唯唯诺诺,私下离心离德的军官,于是点了点头,阴阴一笑,道:“我正要试试,到底是他们厉害,还是我手段高明。” 王峻辞去宣徽北院使之职,改任天雄军兵马都监,宣徽北院使一职空缺了出来。李业瞅准时机,向刘承祐讨要宣徽北院使之职,一脸谄媚的表情,笑道:“陛下,王峻走了,宣徽北院使一职是不是空缺出来了?”刘承祐瞥了一眼,道:“你为甚么问起这件事情?又在动甚么歪脑筋?”李业笑道:“臣能动甚么歪脑筋?咱们虽然是舅舅外甥,可是臣比陛下大不了几岁。咱们从小玩到大,情义比海深比山高。常言道:亲不过娘舅,臣是陛下的至亲,放眼天下,再也没有比臣更亲近的人,再也没有比臣更加值得信赖的人了。臣念念不忘的是,如何为陛下尽忠。” 刘承祐和他光屁股玩到大,深知他的脾性,见他东扯西拉,不禁大皱眉头,打断他说话,道:“好了,好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业趋近几步,笑道:“臣不想做武德使了,想做宣徽北院使。”刘承祐道:“武德使不好吗?”李业道:“武德使虽好,但是终究不如宣徽使尊崇。”刘承祐干笑几声,道:“你去找太后罢,太后会帮你的。” 李业在刘承祐这里碰了软钉子,只得厚着脸皮来到福宁宫,道:“太后,王峻走了,宣徽北院使空缺了,臣想做这北院使,请太后想想办法。”李太后和刘承祐一般的想法,问道:“你做武德使好好的,怎么忽然又想做宣徽北院使了?”李业道:“武德使不如宣徽使尊崇,臣就要做宣徽使。”他被李太后宠得无法无天,虽然做了官,可还是恃宠而骄。 李太后白了一眼,道:“你今天觉着宣徽使尊崇,想做宣徽使。明天觉着枢密使威风,是不是还想做枢密使?”李业嬉皮笑脸道:“弟弟如今年纪尚轻,威望和资历都稍稍差了那么一点。”做了做手势,续道:“再过的几年,就不一样了,做枢密使理所当然,绰绰有余。”李太后道:“这句话你在我这里说说,我一笑而过。要是对别人说,别人一定先想到的是外戚擅权。你瞧瞧自己的模样,自小就顽皮捣蛋,没有一点正形。我原想年纪稍大一些,就会改变,想不到还是这般轻浮。”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也怨我,你最小,我一向把你这个弟弟当儿子疼爱,把你娇纵的不成样子了。话说回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瞧瞧上头的几个哥哥,有的稳重,又的机敏,洪义更是做到了镇宁军节度使。再看看你,除了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还有甚么本事?” 李业给姐姐数落惯了,早就修炼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不但不生气,反而挤眉弄眼道:“几个哥哥比我年长,眼下自然比我有出息。不过再过几年,我也一样的有出息,太后拭目以待罢。”李太后见他一付惫懒模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又苦口婆心道:“外戚要有个做外戚的样子,不要叫大臣们轻贱鄙夷了。纵然我给你要到了宣徽北院使,也不是自己的本事。” 李业知道李太后的软肋,央求道:“姐姐,你就再帮弟弟一次。”这一声‘姐姐’,把李太后叫的心软了。软磨硬泡之下,只得点了点头,道:“我再帮你这一次,不过后宫不得干政,我做不了主,还要问问苏相公他们。”李业道:“你是太后,他们是大臣,你的一句话就是懿旨,做大臣的敢不乖乖照办?”李太后正色道:“除授官职,乃是朝廷大事,又不是我一家之言,成与不成,还很难说,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了。”李业笑道:“臣等着太后的好消息,臣先告退了。”说着出了福宁宫。 李太后吩咐太监传见苏逢吉、杨邠、史弘肇三人,正当她忖思如何措辞的时候,门口的宫女道:“太后,苏相公、杨枢相、史太尉求见。”李太后道:“请他们进来罢。”苏逢吉三人鱼贯而入,杨邠和史弘肇两人虽然敢在刘承祐面前大呼小叫,可是毕竟不敢在李太后面前造次,因此放缓了脚步。 三人站成一排,恭恭敬敬道:“臣等见过太后。”李太后微微一笑,道:“三位不要拘礼。”宫女搬来锦墩,三人与李太后面对面座下。苏逢吉问道:“太后传见咱们三人,不知有甚么要事?”李太后笑道:“也没有甚么要紧的大事,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陛下毕竟年轻,总是放心不下。”苏逢吉道:“陛下虽然年轻,可是有咱们尽心辅佐,不会出差错的。”史弘肇道:“是啊,朝廷里的大事有咱们决断,陛下只管安安心心,做个太平天子。”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先帝走得匆忙,陛下又年轻,三位是国家重臣,国家大事,三位多费心了。”杨邠道:“不必太后吩咐,咱们自会把国事处置的妥妥当当。”李太后笑道:“三位都是社稷忠臣,倒是我多心了。”苏逢吉微笑道:“太后操心也是应当应份的,放在民间,父兄早亡,幼子担起继承祖业的重担,做娘的哪有不操心的。” 李太后笑道:“正是这么个理。”顿了一顿,又道:“郭侍中去邺都有些时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杨邠道:“天雄军与枢密院时常公文往来,郭侍中一到天雄军就裁汰老弱病残,修筑营寨,把天雄军治理的有声有色。”李太后颔首道:“郭侍中是能干人,先帝活着的时候,就赞不绝口。王峻走了之后,宣徽北院使一职是不是空缺了出来?”苏逢吉颔首道:“空缺至今,还没有合适的官员履任。” 李太后微笑道:“我想向三位举荐李业,不知三位觉得李业是否合适?”史弘肇和杨邠脸色大变,史弘肇心想:“好啊,你七弯八绕,东扯西拉,竟是为了给李业索要宣徽北院使。”杨邠心想:“传见咱们三人,竟然是为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咱们每天忙得脚不着地,谁有功夫跟你扯这些闲篇?早知如此,就不该来了。”两人素来瞧不起李业,视他为窝囊废,一直与其不合。对望一眼,一个火冒三丈,一个艴然作色。 倒是苏逢吉为了抗衡史弘肇和杨邠,与李业眉来眼去,过从亲密,怎能放过这个做顺水人情的机会,正色道:“李业虽是外戚,但是人品稳重,深孚众望,其实臣早就想举荐他任宣徽北院使了,只是国事缠身,一直不得其便。现在太后提出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史弘肇和杨邠心中大骂苏逢吉睁着眼睛说瞎话,谄媚阿谀,恬不知耻,不折不扣的马屁精。李业明明不学无术,放浪轻浮,怎么就成了人品稳重?这不是颠倒黑白,又是甚么? 杨邠愤然而起,道:“太后,不是臣驳你的面子,宣徽南北两院使虽是区区五品官,但是无比尊崇,不是甚么人都能够做的。”苏逢吉一直与军党争权夺势,水火不容。军党赞同的,他就反对。军党反对的,他就赞同。长此以往,一向如此。他抓住机会,质问道:“王峻能做的,李业为甚么做不得?”杨邠反驳道:“王峻能做宣徽北院使,凭的是河中之战的功劳,一刀一枪,自己挣的。李业何德何能,能做宣徽使?”史弘肇道:“李业举止轻薄,无法胜任宣徽北院使,请太后收回成命。” 李太后被顶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李业是甚么人品,她比谁都清楚,杨邠和史弘肇直言不讳,她真是无地自容,轻叹一声,道:“好罢,就当我没有说过。”杨邠道:“太后没有别的事,臣就告辞了。”李太后点了点头,杨邠和史弘肇并肩出了福宁宫。 苏逢吉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添油加醋道:“他们两个朋比为奸,嚣张跋扈,也就算了。竟然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今天敢顶撞太后,他日就敢谋逆。为防范于未然,请太后治罪。”李太后唉声叹气道:“他们说的没有错,是李业自己不争气。王峻是真刀真枪的功劳,做的宣徽北院使。李业却想走捷径,走我的门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为李业求官。”苏逢吉道:“太后不要生气。”李太后道:“我不气史太尉和杨枢相,我在气我自己,气李业不争气。” 苏逢吉出了福宁宫,快步追上史、杨二人,义正言辞道:“史太尉、杨枢相,你们今天咆哮福宁宫,怒对太后,简直不忠不孝,枉为人臣。”史弘肇嘿嘿冷笑,道:“你这奸臣,除了献谄献媚,昧着良心讨好陛下和太后,还会甚么?”杨邠大声道:“在陛下和太后眼里,你就是条摇头摆尾的狗。”苏逢吉气得浑身打颤,道:“你们...你们羞辱本相...”史弘肇沉声道:“羞辱你又怎么了?你表面上道貌岸然,一付正人君子的模样,私下里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苏逢吉昂然道:“本相做过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杨邠道:“你诬陷前朝宰相李崧,杀了他一家,霸占宅院,可有此事?”苏逢吉道:“李崧勾结契丹,证据确凿,至于宅院是先帝赐给我的。”杨邠重重‘哼’了一声,上前一步,道:“先帝赐给你的?咱们怎么不知道?”苏逢吉道:“你们想知道,可以去问先帝。”刘知远早已晏驾,要去询问这件事情,只有去地府相见了。史弘肇和杨邠怒不可遏,气的肺为之炸。史弘肇虽然官至太尉,可是武将的本色丝毫不减,当下就要拔剑。可是觐见太后,不能佩剑,自是拔了个空。他面露凶光,揎拳捋袖,厉声道:“你诅咒咱们去死?” 苏逢吉适才所言太过,不符合他宰相的身份,又见史弘肇杀气腾腾,心中惧怕,于是色厉内荏道:“你们顶撞太后,不像做臣子的样子,自己向太后请罪罢。”言罢扭头而去。杨邠两排牙齿挫的格格作响,怒吼道:“苏逢吉,你等着瞧,咱们不会放过你的。” 苏逢吉回到家,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沉思。杨邠的怒吼声仍在耳畔回响,震耳欲聋。他想:“史弘肇和杨邠磨刀霍霍,要对我下手了,该当如何应付?他们狼狈为奸,排斥异己,军权政权财权都抓在手里,真正是包揽大权。我空有宰相之名,甚么都做不了主,实是有名无实。”思来想去,自忖斗不过史弘肇和杨邠,于是萌生了退意,打起了退堂鼓,心想:“我斗不过你们,难道还躲不过吗?” 正自忖思保全之策的时候,外面有人叫道:“苏相公,你躲在里面做甚么?”苏逢吉听出是李业的声音,道:“门没关,进来罢。”李业推门而入,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嚷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苏逢吉知道他为了宣徽北院使的事大动肝火,却故意假装毫不知情,问道:“国舅爷为了甚么这般大发雷霆?”李业一蹦三尺高,道:“我算个屁的国舅爷。”苏逢吉心中好笑,一本正经道:“你是太后的亲弟弟,陛下的亲舅舅,正儿八经的国舅爷。” 李业正色道:“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今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苏逢吉点了点头,道:“史弘肇和杨邠从中作梗,国舅爷没有捞到宣徽北院使。”长叹一声,又道:“如今的天色不同以前了,权臣当道,肆无忌惮,连皇亲国戚也不放在眼里了。”这句话无疑火上浇油,李业道:“这还不算甚么,刚才太后传我进宫,劈头盖脸好生一顿训斥,说我不学无术,吊儿郎当,不像个皇亲国戚的样子。要我回去面壁思过,不许再惹是生非。” 苏逢吉看热闹不嫌事大,觉得这把火烧的还不够旺,理所当然,还要添一把柴,道:“你是不知道当时的情状,说出来你别不信。”李业道:“甚么样子,你快说。”苏逢吉道:“太后传召咱们三人进宫,商议你兼任宣徽北院使的事情。可是刚刚开口,他们二人就把太后的话挡了回去,还大放厥词,说后宫不得干政。女流之辈在后宫享清福就够了,不该指指点点,染指国家大事。措辞之严厉,情状之嚣张,简直触目惊心,没有半点做臣子的样子。”李业气得龇牙咧嘴,怒道:“这两个奸臣,好生胆大包天。” 苏逢吉道:“我素知你的脾气,平素虽然不拘小节,可是临大事四平八稳,乃是飞扬洒脱的性情中人。凭你的智慧才能,做宣徽使都屈才了。历练几年,假以时日,枢密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都名副其实。”听到这里,李业不禁心痒难搔。他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偏偏又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竟然觉得自己就是做枢密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料。 只听得苏逢吉续道:“你我是莫逆之交,你能做宣徽北院使,我是极力赞成的,于是和他们据理力争。”李业问道:“后来怎样?”苏逢吉叹了口气,摇头道:“他们嫉贤妒能,以你无德无能为借口,执意不许。为了给你主持公道,我已经与他们闹翻,反目成仇了。”顿了一顿,又道:“我思前想后,斗不过他们,与其在朝廷受他们的暗算,不如去做节度使。”李业问道:“你想好了?”苏逢吉叹道:“你以为我愿意吗?为了避祸,不得不出此下策。”无奈之情,形于辞色。 李业道:“你以为一走了之就万事大吉了吗?他们会就此放过你吗?”苏逢吉道:“我认输了,他们总不会落井下石罢?”李业冷笑一声,道:“那却未必,你仔细琢磨琢磨,他们拿你没有办法,因为你还是宰相。一旦离开朝廷,做了节度使,一纸便条就能取你性命。”苏逢吉惊出一身冷汗,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欠妥。幸亏李业提醒,不然明天辞官,后悔都来不及了。 李业见他面有惧色,道:“他们大权在握,一手遮天不假,可是只要咱们联手,还怕斗不过他们?”苏逢吉皱眉道:“军权政权财权都被他们攥得死死,如何与之争斗?莫要还没有扳倒他们,自己反倒弄得灰头土脸。”李业道:“瞧你还是堂堂宰相,眼光怎么这般狭隘?你往高处看,天底下谁最大?”苏逢吉真是往房顶看了一眼,顿时恍然大悟,道:“陛下,天底下陛下最大。”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就明白了李业的心思,颔首道:“他们独揽大权,把陛下当成傀儡一样摆布,陛下早已不满。不过念在他们往日的功劳,一直忍让罢了。”李业嘿嘿阴笑,道:“你我二人联手,上面还有陛下,还怕斗不过他们?”苏逢吉连连点头。两人当下绞尽脑汁,密谋铲除史弘肇和杨邠二人。 第十六回 妄猜疑皇帝杀大臣 报私仇国舅兴风浪  这夜刘承祐做了个噩梦,惊醒过来的时候,犹是冷汗涔然,不但脸上额头上满是汗珠,衣服也被浸湿透了。他掀开被子,回想刚才做的噩梦,犹是心有余悸。桌上的一盏灯笼里,蜡烛火焰跳跃,灯光昏暗。外面月色溶溶,云朵游移,更显得寝宫里静谧无声。 刘承祐定了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大声道:“来人,来人。”其他的太监宫女们都早已经睡下了,只有一个叫孙延希的太监合衣躺在夹道的长凳上。虽说侍寝的太监比起那些刷马桶洗地板的杂役太监,看起来光鲜干净,可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不但要随传随到,而且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错,因此并不轻松。 孙延希揉着惺忪睡眼,一路小步碎跑,来到塌边,道:“陛下怎么醒了?口渴了还是饿了?”刘承祐道:“朕出了身汗,给朕换身衣服。”孙延希服侍着换了身睡袍,刘承祐问道:“现在是甚么时辰?”孙延希看了看沙漏,道:“回陛下,现在是丑寅交牌时辰。”刘承祐点了点头,回到塌上躺下。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叮叮当当铁器击打的声音,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虽然不大,但是清晰可闻。夜深人静的时候传入耳中,直刺心弦。心弦随着铁器击打的声音崩紧跳动,脑袋一阵阵莫名刺痛。仿佛闷进了密不透风的大布袋子里,似乎要窒息了。 刘承祐用尽全力站起,大声道:“来人,来人。”孙延希给刘承祐唤醒,肚子饿了,正在夹道里偷吃糕点,又听到刘承祐叫声,把手里的半块点心塞进嘴里,还是小步跑出夹道,问道:“陛下,你怎么还不睡?”刘承祐道:“外面是甚么声音?”孙延希没有听到与众不同的动静,摇头道:“没有甚么声音呀。”刘承祐怫然大怒,吼道:“你聋了吗?再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铁器击打的声音?” 孙延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阵,回道:“陛下,这是兵器坊打造兵器的声音。”中原战乱不绝,动荡不安,民间苦不堪言,便是历代帝王也不富裕。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在皇宫设立兵器坊打造兵器,挣的钱自是流进了皇帝的口袋。刘承祐皱眉道:“不是白天打造兵器吗?怎么深夜还在赶工?”孙延希虽然只是个侍寝太监,地位卑微,但是八面玲珑,消息十分灵通,道:“最近兵器坊接了很多活,因此连夜打造兵器,夜以继日,没有休息。”兵器坊挣的钱流进了刘承祐的口袋,自是无话可说,只得道:“朕知道了。” 刘承祐躺回塌上,打造兵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想越觉得可疑,这些兵器是谁的?打造这许多兵器,难道有人造反?他一登基即位,李守贞、王景崇等就迫不及待兴兵造反,再加上生性原本多疑,猜疑之心犹重,难免疑心有人造反。在塌上有如油锅上的胡饼,翻来覆去,倍受煎熬。 次日李业求见,刘承祐皱眉道:“你在太后那里说不通,又向朕求官来了?”李业道:“臣今天觐见陛下不是为求官来的,而是担心。”刘承祐昨夜辗转难眠,不但眼珠血丝密布,眼眶暗黑,而且呵欠连天。刘承祐见他少有的一本正经,心中大奇,问道:“担心甚么?”李业亢声道:“朝廷里有乱臣贼子,臣担心大汉江山,更担心陛下和太后的安危。”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刘承祐原本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闻得这句危言耸听的话,又联想到兵器坊日夜赶工打造兵器,当即坐直,沉声道:“谁是乱臣贼子?有人想谋朝篡位还是要加害朕和太后?” 李业道:“不是别人,就是史弘肇和杨邠二人。”刘承祐嘿嘿一笑,道:“太后替你求官,给他们驳回了,因此你怀恨在心,在朕面前诬告他们。”李业道:“做不做宣徽北院使,臣并没有放在心上,犯不上诬告他们。可是当天他们对着太后大呼小叫,没有一点做臣子的样子,臣不能忍。”刘承祐冷笑一声,道:“太后都忍了,你竟忍不了?” 李业道:“敢问陛下,大汉江山姓刘还是姓史或者姓杨?”刘承祐艴然色变,大声道:“自是姓刘了。”走到李业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疾言厉色道:“敢这样跟朕说话吗?朕看你才是乱臣贼子。”李业见他大发雷霆之怒,扑通一声跪下,道:“论公咱们是君臣,论私是舅舅外甥,臣之忠心,日月可鉴,天日可表,再也没有比臣更忠心的人了。史弘肇、杨邠、王章,还要算上郭威,他们结党擅权,陛下比臣更清楚,陛下知道外面怎么说吗?”刘承祐问道:“怎么说?” 李业道:“外面议论纷纷,说道他们一伙说一不二,陛下只是他们提在手里的木头人,是个摆设而已。”刘承祐怒吼道:“岂有此理。”抬腿将李业踹翻在地。李业爬了起来,依旧跪着,道:“陛下,再不出手就晚了。”史弘肇等人把政权军权财权紧紧攥在手里,刘承祐一样都摸不到,早有收回皇权之意,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一直耿耿于怀。他心中一动,问道:“怎么出手?”李业一字一顿道:“他们死有余辜,就应该格杀勿论。” 刘承祐虽然早已忍无可忍,恨不得杀了史弘肇等人,可是真要动手,却又犹豫不决起来。李业见他来回踱步,沉吟不决,心里急的猫抓似的,道:“陛下,为大汉江山永固之计,请速做决断。”刘承祐两只手不停揉捏,道:“这件事太大了,容朕想想。”李业催道:“不能再等了,迟则生变。陛下想想李守贞,他事先招兵买马,准备好了才自立为王。他们一伙久蓄不臣之心,怕不是第二个李守贞?事不宜迟,必须尽早出手,不给他们反抗的机会。” 提起李守贞,刘承祐于是当机立断,咬牙道:“除死他们。”可是说说容易,真要铲除史弘肇等人,又不伤筋动骨,更不被反噬,却是极难。如何下手,刘承祐又一筹莫展。李业见他愁眉不展,会错了意,道:“铲除奸党乃是大快人心之事,陛下千万不要心慈手软。须知妇人之仁,贻祸无穷。”刘承祐摇头道:“朕是担心他们的党羽遍布朝野,一旦有甚么风吹草动,势必会引起他们的警觉,逼他们先下手。”李业嘿嘿奸笑,道:“明的不行,可以来暗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要杀他们一个防不胜防。” 刘承祐见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早有预谋,问道:“你有甚么办法?”李业道:“请陛下把这件事交给臣做,臣一定做的滴水不漏,不过臣要一道除死他们的诏书。”刘承祐颔首道:“这好办,朕现在就写。”提起毛笔的时候,却又犯了难,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杀人也要讲究名正言顺。否则闹得沸沸扬扬,岂非留下了天大的话柄?处死史弘肇等人,总得有个罪名。总不能说看你不顺眼,除死你全家。他想谋逆是最大的罪名,于是写了一道史弘肇等人谋逆,诛灭九族的诏书。 他写一挥而就,写完诏书之后,想起了郭威,道:“郭威远在邺都大名府,怎么除掉他?”李业顿时傻了眼了,站起身来,一阵抓耳挠腮,道:“是啊,臣怎么把郭威忘了?”刘承祐惊的下巴都要掉了,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漏了郭威?万一杀了史弘肇等人,郭威领兵杀回京师,咱们岂不是完蛋了?”李业问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刘承祐瞪大眼睛,道:“你问朕,朕问谁去?你出的主意,怎么善后,快想办法。” 要说投机取巧、偷奸耍滑的小聪明小手段,李业花样百出,可是论说决胜千里的大智慧,却是一筹莫展,自言自语道:“郭威和他们是一伙的,当然不能留着,否则是后患无穷。”刘承祐怒道:“这还用你说,快想办法。”李业灵光一现,道:“李洪义驻守澶州,可以要他动手。”刘承祐沉吟片刻,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除恶务尽,不留后患。”说到最后,眼中露出了狰狞的凶光。李业信誓旦旦道:“臣明白,诛灭九族,鸡犬不留。” 告退之后,李业叫上郭允明,径直来到苏逢吉府上。李业一见面就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苏逢吉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心中好笑,道:“甚么大事?是你与别人争风吃醋还是又给太后训斥了?”李业一本正经道:“真的出大事了,咱们去书房说话。”苏逢吉见他从所未有的严肃,当下道:“跟我来。”走进密室,栓上门闩,道:“究竟出了甚么大事?” 李业道:“史弘肇一伙结党擅权,陛下忍无可忍,决意动手了。”苏逢吉皱眉道:“这种话不可乱说。”李业道:“我刚出皇宫,陛下说的话言犹在耳,怎么会是假的,你再瞧瞧,这是甚么?”说着拿出了诏书。苏逢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声大笑起来。李业和郭允明大惑不解,郭允明问道:“相公为何大笑?”苏逢吉道:“史弘肇、杨邠,你们也有今天,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自己作孽,这可真是报应啊。”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即位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大权旁落,一直忍隐不发。现在终于下定决心,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 李业翘着二郎腿,道:“谁说不是?陛下忍够了,因此下定了决心。”苏逢吉把诏书还给李业,道:“这是天大的机密,史弘肇他们党羽众多,遍布京师每个角落,一定要把诏书收到。”李业答应一声,小心翼翼收好诏书。苏逢吉道:“郭威远在邺都,你想过没有,如何才能一网打尽?”李业道:“陛下诏令李洪义准备兵马,随时杀向邺都。”苏逢吉毕竟是宰相,站的高看的远,反问道:“郭威在军中极有威望,平定河中叛乱之后,更是声名显赫,如日中天。要是他不肯引颈就戮,领兵反抗呢?” 李业跳了起来,大声道:“他敢。”苏逢吉冷笑道:“李守贞敢兴兵反叛,郭威怎么就不敢?”李业道:“李洪义不是吃素的。”苏逢吉道:“单靠李洪义一个人,不是万全之策。”李业问道:“你又有甚么办法?”苏逢吉抚着额头苦思冥想,道:“你在天雄军有没有相好的人?”李业道:“郭崇威是我的好哥们,他正在天雄军任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兼都巡检使,这中间还有我的人情。”苏逢吉道:“他的人品可靠吗?”李业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道:“绝对靠的住。” 苏逢吉道:“你除掉史弘肇之后,即刻前往邺都,把诏书交给他,密令他杀了郭威,并告诉他,事成之后,他就是天雄军节度使了。”李业笑道:“这是诱之以利的手段,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砸中他的脑袋,他自是要全力以赴。”苏逢吉冷笑道:“如此里应外合,郭威插翅难飞了。”郭允明正色道:“杨邠他们手绾兵符,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他们断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垂死挣扎,兴兵作乱,因此绝不能走露了一点点风声。”李业厉道:“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谁泄露了机密,就是欺君之罪,一样的诛灭九族。”商议完诸多细节之后,李业和郭允明方才离去。 次日李业在武德司挑选了数十名武士,命令他们枕戈待旦,随传随到。并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这些武士虽然不知道有甚么大事,但是事后有大大的赏赐,自是摩拳擦掌。 连日来李业频繁出入皇宫,与刘承祐秘密商议铲除史弘肇等人事宜。刘承祐问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李业信誓旦旦道:“臣已经准备妥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就能动手了。”刘承祐点了点头,道:“朕明天会召见大臣,在广政殿议事,你明天就在半路上宣读诏书,然后斩杀他们。出手务必要狠,杀了他们之后,再抄没他们的家产,诛灭九族,亲戚门客,一个不留。”李业道:“臣明白。”顿了一顿,又道:“甚么时候处斩郭威的家眷?”刘承祐道:“明天就动手。” 正说之间,殿外的太监道:“启禀陛下,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领镇江军节度使王殷求见。”刘承祐道:“传他进殿。”那太监应声说是。过了一会,王殷走进大殿,躬身道:“臣王殷见驾。”声音洪亮,宛如虎啸一般。他五十来岁年纪,头带一顶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紫色公服。虎背熊腰,相貌极其威武。刘承祐点了点头,道:“赐坐。”王殷坐下之后,问道:“陛下传见臣,不知有何要事?”刘承祐正色道:“河北将有大事发生,你即刻率领三千精锐步军前往澶州驻守,到了澶州,一切听从李洪义调遣。”王殷以为是防御辽军之事,当下奉诏。 李业待王殷出殿之后,道:“陛下又命王殷统领三千步军前往澶州,这下算是万无一失了。”刘承祐道:“明天就要动手了,你下去好生准备。若是贻误了朕的大事,朕决计饶不了你。”李业正色道:“臣拿脑袋担保,绝不会误事。” 次日拂晓时分,李业带领数十名黑衣武士埋伏在通往广政殿的路边,静静等待史弘肇和杨邠自投罗网。卯辰交牌时分,大臣们陆陆续续走进皇宫,前往广政殿议事。史弘肇和杨邠结伴而行,他们不知道即将大祸临头,犹是谈笑风生。 李业看得真切,手捧诏书走到大路中间,那数十名黑衣武士手持利刃,将史弘肇和杨邠团团围住。他们二人神情大变,史弘肇戟指怒道:“李业,你干甚么?”杨邠吼道:“你在皇宫里动刀动枪,想造反吗?”李业嘿嘿冷笑,道:“史弘肇、杨邠,跪听诏书。”史弘肇厉声道:“甚么诏书,马上就要见到陛下了,本太尉不听诏书。”李业看着诏书念道:“史弘肇、杨邠结党营私,久蓄不臣之心,企图谋逆,罪大恶极,着即斩杀。”史弘肇怒道:“你胡说甚么?滚开。”杨邠道:“你矫诏,咱们要见陛下。”李业道:“陛下不想再见你们了。”一挥右手,大声道:“动手。”众武士不由分说,乱刀齐发,将史弘肇和杨邠剁成了肉酱。 附近的大臣、太监和宫女们眼见刀光霍霍,两个大活人转瞬之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了两具死尸。俱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有个胆小的大臣,竟然吓得尿了裤子。以谋逆之罪处决大臣,虽然屡见不鲜,然则在皇宫动手,却是新鲜事。 李业道:“收拾干净。”众武士当下将两具尸体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袋,又用清水把地板冲洗干净。动作麻利,有条不紊,想必事先操练过的。 李业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广政殿。他在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斩杀大臣,简直匪夷所思。一路而行,众大臣、太监和宫女仿佛遇见瘟神一般纷纷躲避。唯恐撞个正着,就像史弘肇和杨邠一样,给他一刀宰了。 李业走进大殿,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斩杀史弘肇和杨邠两个贼逆。”刘承祐听说事成,顿时踌躇满志,道:“你即刻去将史弘肇、杨邠、郭威三家抄家灭门。”李业大声道:“臣奉诏。”言罢退出大殿,带领黑衣武士斩杀史弘肇、杨邠、郭威三家家眷。 按说大臣犯有谋逆之罪,应由法司收集罪证,审谳定罪。该凌迟的凌迟,该处决的处决。一切有条不紊,有章可循。可是刘承祐杀人心切,仅凭一纸诏书就斩杀了两名朝廷重臣,而且还是在皇宫里动手。众大臣这时才知道刘承祐不同寻常,更见识到了他的心狠手辣。一个个吓得缩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再也规规矩矩不过。生怕刘承祐递过来一纸诏书,要自己脑袋搬家。大殿里死气沉沉,静的一根钢针落下也清晰可闻。 刘承祐清了清嗓子,道:“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结党擅权,企图谋逆作乱,朕忍无可忍,决计除掉这三个奸臣,不知众臣是否觉得不妥?”史弘肇等人结党擅权或许是有,可是谋朝篡位,却纯属捕风捉影。苏逢吉当下站起身来,道:“他们三人先受先帝知遇之恩,又得陛下百般信任,但是不知恩图报,反而利欲熏心,丧心病狂,竟然犯下谋逆大罪,实是罪不容诛。陛下做的极为妥当,臣由衷拥戴陛下。”转过身去,扫视众大臣,沉声道:“有谁反对陛下,站起来说话。” 这个时候,谁敢说半个不字?众大臣纷纷站起,争先恐后的表达忠心,又历数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的罪状。甚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搬了出来。即便是芝麻大点的小事,经他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一说,竟然变得比簸箕还大。更有甚者,竟然胡说八道,编造子虚乌有的罪状。反正人都死了,多一条罪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最后众大臣口若悬河,夸夸其谈,把刘承祐吹捧的比三皇五帝还高。掀翻秦始皇,气死汉武帝,比下唐太宗。简直成了古往今来,集英明神武、贤德果敢于一身,空前绝后之第一君王。大殿里媚语与谗言齐响,马屁与吹捧共鸣,君臣辑睦,相得益彰,一片祥和。刘承祐费尽心机,终于一举收回皇权,自是心满意足。此时此刻,方才体会到了做为君王,凌驾于芸芸众生的乐趣。 李太后听说刘承祐在皇宫里处决史弘肇和杨邠,大觉不可思议,急忙当面询问,道:“陛下,皇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说道陛下就在皇宫里处斩了史太尉和杨枢相?此事是真是假?”刘承祐收回了皇权,震慑了群臣,心情顺畅的无以复加,笑道:“此事千真万确。”李太后听到传言,起初不信他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当听到他亲口承认,惊的呆了。 只听得刘承祐又道:“不仅如此,郭威远在邺都,李业将他满门抄斩之后,携带朕的亲笔诏书去了澶州,就在这几天会砍下他的脑袋。”李太后连连摇头,道:“他们犯了甚么大罪,陛下要满门抄斩?”刘承祐冷笑道:“他们想要谋朝篡位,想要谋害朕。”李太后皱紧眉头问道:“他们想要谋朝篡位,陛下有证据吗?”刘承祐给问的理屈词穷,只得道:“朕觉得他们要谋朝篡位,因此先动手了。” 李太后一阵胸闷气短,两名随行宫女连忙捶背,过了良久,方才好转。李太后叹息一声,道:“陛下,你没有罪证就在皇宫里斩杀大臣,简直荒唐之极。陛下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刘承祐重重‘哼’了一声,道:“他们结党擅权,朕已经忍无可忍了。”李太后道:“他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陛下不问青红皂白,说杀就杀,何以向天下人交代?陛下就不怕史书记载,你是暴君吗?”刘承祐给说得恼羞成怒,脸皮涨的通红,吼道:“后宫不得干预政事,就算贵为太后也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李太后闻得此言,不禁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悻悻而去。 李业杀气腾腾出了皇宫之后,将史弘肇、杨邠和郭威三家满门抄斩,不但三亲六戚、宾客故友,便是襁褓中的幼童也没有放过。只杀的哀嚎一片,血流成河。正如他自己所言,当真是鸡犬不留。心肠之强硬,手段之毒辣,世间罕见。李业把京师搅得腥风血雨,人们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家家户户,天还没有黑就紧闭门户,大道上人迹罕至,便是狗都不敢叫一声。整座京师死气沉沉,恍若人间末日。 李业马不停蹄奔赴澶州,王殷早已率领三千精锐禁军先期抵达,等候李洪义的调遣。李业带领数十名武士,直奔节度使官署,见面就开门见山道:“三哥,你的兵马部署好了没有?”李洪义给他这句没有来由的话问的满头雾水,怔了一怔,反问道:“为甚么要部署兵马?要打仗了吗?和谁打仗?”转头又道:“陛下命你率领三千禁军驻守澶州,究竟所为何事?”王殷也是大惑不解,摇头道:“陛下命我率领三千禁军来澶州,说是河北将有大事发生。至于究竟是甚么大事,陛下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李业嘿嘿而笑,道:“就是这件大事。”拿出了密诏,交给李洪义。李洪义凝目端详,还没看完已是神情大变。王殷问道:“诏书上说了些甚么?”李洪义又把诏书递了过去,王殷看完,虽然神情如常,但是却默不作声。李业收好诏书,道:“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了罢?”李洪义和王殷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业奇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李洪义问道:“陛下查实他们三人谋朝篡位没有?”李业道:“他们三人一个鼻子孔出气,穿一条裤子都嫌大了...”李洪义怒道:“不要东扯西拉,诏书上说他们三人谋朝篡位,究竟有没有真凭实据?”李业道:“或许有罢。”李洪义拍案而起,大声道:“甚么是或许有罢?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李业素来惧怕这个兄长,吓得一缩脑袋,道:“陛下说有就是有。” 李洪义目光瞵视,沉声道:“那就是没有了?”李业心中发虚,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之对视,道:“他们结党擅权,虽然现在没有谋朝篡位,可是难保日后不会谋逆。陛下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因此先下手为强,将他们三人的同党连根拔起。史弘肇和杨邠已经处决了,现在就剩下郭威了。”李洪义道:“没有真凭实据就杀人,天下人会怎么看待陛下?”围着李业转了几圈,忽然道:“这中间有没有你兴风作浪?”李业摇头道:“没有,没有,他们仗着当初的功劳,向来作威作福,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陛下心怀不满,不是一天两天。再说陛下不想杀人,我总不能把刀递给他罢。” 李洪义重重‘哼’了一声,道:“强词夺理。”李业不以为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只剩下一个郭威了,陛下怎么说,做臣子的照做就是了。”于公,李洪义和郭威是同僚。于私,又是相交多年的朋友。真要动手,心中实在没有底。李洪义来回踱步,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李业催道:“三哥,陛下的诏书就在我身上,你还犹豫甚么?若不动手,就是欺君罔上。”李洪义指着他的鼻子,道:“你...”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责备这个最小的弟弟。 李业道:“三哥,你立即部署兵马,我去邺都找到郭崇威,要他里应外合。”话声未落,一名军吏在堂外道:“禀告藩帅,天雄军军校张永德求见。”李业吓了一跳,大惊失色道:“难道走露了风声,郭威提前动手,杀上门来了?”李洪义沉吟片刻,道:“你莫慌乱,来人是郭威的女婿。”又对堂外那军吏道:“他们一行有多少人?”那军吏回道:“他们一行只有七八人。” 李业这才放下心来,心想:“他们一行只有七八人,就算动手,也敌不过镇宁军的千军万马。”当下问道:“张永德说没说,来澶州做甚么?”那军吏回道:“他说要前往潞州,特地绕道澶州,拜见藩帅。”李业嘿嘿冷笑,道:“正要处决郭威,他的女婿来的正好,这可不是自投罗网吗?”吩咐那军吏,立刻杀了张永德。 李洪义道:“且慢。”李业看着兄长,神情不解,道:“三哥,你不能放虎归山呀。”李洪义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待到王殷和李业回避之后,吩咐军吏,请张永德进来说话。 李洪义坐在大堂之上,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张永德大步而入,见了李洪义,纳头便拜,道:“拜见藩帅。”李洪义笑道:“贤侄请起,坐下说话。”张永德告了一声谢,坐在下首。李洪义问道:“贤侄来此,可有甚么要事?”张永德欠身道:“马上就是昭义军节度使常思常藩帅的生辰了,侍中命侄儿前往贺寿,并吩咐我绕道澶州,问问藩帅是否安好。” 李洪义微微一笑,道:“劳贤侄回去转告侍中,本帅很好。”顿了一顿,又道:“听说郭侍中裁汰老弱病残,招募新兵,天雄军气象为之一新。”张永德道:“为了防范辽军,侍中日夜操练兵马,不能亲自来澶州,因此差侄儿拜见藩帅。”李洪义走到堂下,张永德随即起身。李洪义笑道:“难得郭侍中百忙之中还记得我。” 正说之间,李业带领众武士冲进大堂,大声道:“你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见他气势汹汹,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但是却不惊慌,道:“我正是郭侍中的女婿。”李业嘿嘿冷笑,道:“这可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自投罗网,认命了罢。”吩咐武士把张永德推出去,乱刀砍死。两名武士,一边一个架住张永德,欲要讲他推出官署。张永德一边挣扎,一边问道:“藩帅,这是做甚么?”李洪义还没有下定决心,大声道:“不可鲁莽。”李业道:“三哥,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怀有妇人之仁?” 李洪义道:“先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李业咬牙道:“三哥,你这样会误事的。”李洪义正色道:“押下去。”李业无可奈何,只得摆了摆手。众武士得令,将张永德五花大绑,押到官署后院的空房子里。 李洪义举棋不定,于是询问王殷,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王殷知道事关重大,一旦应对不善,就是泼天大祸。一边是快刀斩乱麻,刚刚收回皇权的刘承祐。一边是手握重兵,德高望重的郭威。两边谁都得罪不起,也招惹不起,于是耍了个滑头,道:“离开京师之时,陛下吩咐我听从藩帅调遣。藩帅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洪义问了也是白问,脑袋里乱的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想要理清,却是无从下手。 怂恿的话是李业说的,人也是他杀的。眼见兄长瞻前顾后,踌躇不决,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道:“三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明眼人,杀不杀郭威的女婿,不用我教。事不宜迟,我要去和郭崇威见面。”急匆匆只身赶往邺都。 澶州离邺都不远,半天就到。不过邺都是天雄军的治所,在郭威的眼皮底下,李业绝不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终究做贼心虚,唯恐给人认出,悄无声息潜入城池,着意换了一身便装。找到郭崇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郭崇威见是李业,又惊又喜,道:“怎么是国舅爷?国舅爷换上便装,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李业就怕他提‘国舅爷’三字,可是越怕,越来甚么。连忙在嘴唇边竖起食指,小声道:“噤声,噤声。”郭崇威见他神情诡异,大为不解。只听得李业压低声音道:“陛下交代了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咱们出城说话。”郭崇威不敢怠慢,连忙跟随李业出了城门。 走到路边一株柳树下,李业东张西望,确定左近没有闲杂人等,方道:“陛下要你杀了郭威,事成之后,你做天雄军节度使。”郭崇威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多日不见,国舅爷居然开起了这么大的玩笑。”李业正色道:“你瞧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郭崇威脸上笑容凝结,嗫嗫道:“国舅爷没有开玩笑吗?” 李业拿出诏书,道:“这是陛下给你的亲笔诏书,你仔细看看。”郭崇威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咽了口口水,问道:“这是真的?”李业点头道:“黄纸黑字,千真万确,再没有比这更真的了。”郭崇威摇头道:“下官不敢,国舅爷把诏书收回去罢。”李业艴然作色,怒道:“你敢欺君抗旨?信不信陛下先砍下你的脑袋?”郭崇威头顶热汗直冒,瞬间湿了黝黑的脸庞。 李业一句话就恫吓住了郭崇威,心中不禁好笑,道:“你我交情匪浅,我才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力荐你办这件大事。换成旁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你也是骁勇善战的武将,难道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节度使坐镇一方,手握重兵,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何等威风,何等气派。有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话声忽然变得冷峻,道:“你已经看到了诏书,如果不做,陛下第一个便饶不了你。你不是傻子,何去何从,不必我再说了。只要郭威一死,你就是节度使了。陛下金口玉言,不会骗你的,尽管放手去做。”这段话七分恐吓三分拉拢,及尽威之以胁、诱之以利之能事。 郭崇威征战沙场多年,刀口舔血,提着脑袋玩命,不折不扣杀人不眨眼的狠人,不是被吓唬大的。从起初的不知所措,渐渐恢复冷静,定了定神,道:“郭侍中忠心报国,陛下或许误会了。”李业道:“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结党擅权,一直在密谋谋朝篡位,不过他们再怎么狡猾,也逃不过陛下的一双眼睛。史弘肇和杨邠已经满门抄斩了,郭威的家眷也都处决了,他的女婿张永德也被李洪义扣押了,现在只剩下郭威了。你我里应外合,他插翅难逃。事成之后,你即刻派人去澶州报信,我会提领镇宁军兵马接应你。我在澶州等你的好消息,你尽早动手。”言罢上马而去。 郭崇威看着字字诛心的诏书,不寒而栗。这哪里是诏书,分明就是要命的符箓。刘承祐不找别人,偏偏把这个难题交给自己,实是难以抉择。他脑袋里乱糟糟的,如同一锅浆糊。转念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刘承祐把诏书交给了自己,躲是躲不过的。是奉诏杀了郭威,还是背叛刘承祐,如何做到趋利避害,做到对自己最有利,须得好生谋划。无论是刘承祐死,还是郭威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原本想找人商量,可是谁人信的过?万一走露了风声,势必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首先遭殃的正是自己。 他想到这些,知道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冷静下来。一旦头脑发热,选错了边,拥戴错了人,势必一失足成千古恨。当下脱下外衣,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想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卷入其中。然则自己首当其冲,一念之间,足可左右全局。他想在刘承祐没有抓到史弘肇等人谋朝篡位的证据,就在皇宫里面斩杀大臣,足见其昏庸无道。这个鲁莽的举动虽然震慑了朝中大臣,但是也失去了人心。反观郭威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现在手握天雄军四万军马。就算自己奉诏,伺机斩杀郭威。可是他身边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只怕还没有动手,反被砍成了肉酱。一强一弱,一愚一明,对比鲜明,郭威的赢面更多。 他年轻之时,也是嗜赌如命。眼前这个生死抉择的当口,就如同押宝一样。既然认定了郭威,就不要三心二意。心念既决,当下大步进城。刘承祐头脑简单,把天下之时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仅凭一纸诏书就能杀了郭威。正在皇宫静待佳音,殊不知所托非人,郭崇威已经背叛了他。 李业快马加鞭回到澶州,问道:“三哥,杀了郭威的女婿没有?”李洪义摇头不语,李业惊怒交集,咬牙道:“为甚么还不动手?”李洪义沉吟良久,方道:“让我再想想清楚。”李业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想甚么?你不动手,我自己动手。”手持利刃直奔后院。 李洪义深知郭威的本事才能,还没有下定决心,不但迟迟没有动手斩杀张永德,还把武德司的武士替换下来,换成了自己的亲兵,严密看管张永德。李业眼见换成了李洪义的亲兵,略一迟疑,大步上前。哪知门前的四名亲兵拦住去路,李业怒气冲天道:“你们做甚么?不许我进去吗?”一名亲兵道:“武德使息怒,藩帅吩咐,除了他,谁也不许入内。”李业吼道:“你们不认识我吗?我是他的亲弟弟,瞎了你们的狗眼。”说着硬往里闯。四名亲兵不敢得罪李业,更不敢违令,于是站成一排。任凭李业如何冲撞,也不退后一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李洪义来到后院,沉声道:“休要胡闹。”李业转身道:“三哥,咱们是陛下的亲舅舅,你却胳膊肘往外拐,这是助纣为虐。”李洪义驳斥道:“你好生糊涂,我是在保全你我,保全李氏一族。你杀了郭威一家老小,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李业道:“正因为如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宰了里面的小子。”李洪义道:“你回京师去罢。”李业道:“我不走,我要等郭崇威的消息。” 第十七回 碧云天传阅假诏书 军情急君臣议退兵   郭崇威回到官署,面见郭威,道:“侍中,陛下给了下官一道诏书,命下官伺机处死你。”韩通见他出言不逊,犹是勃然大怒,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信不信我宰了你?”郭威素知郭崇威性情稳重,不会信口开河,又见他神情凝重,当下道:“退下,让他说完。”韩通虽然退开数步,可是却拔出了长剑。怒目圆睁,只要郭崇威稍有异动,便即仗剑刺杀。 郭崇威道:“陛下下诏,处决大臣,已经杀了史弘肇和杨邠,只剩下侍中一人了。”郭威镇定如恒,道:“既是如此,你动手罢。”郭崇威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不是匕首尖刀之类的利刃,而是诏书,道:“这是陛下交给下官的诏书,请侍中过目。”韩通拿过诏书,交给郭威。诏书黄字黑字,写的明明白白。郭威看了一遍,心中虽然无比震惊,但是神情却异常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似乎这件事和自己毫无关联。他微微一笑,道:“好了,我已经读过诏书了,是真的,不是你伪造的,你可以动手了。” 郭崇威单膝跪下,道:“下官不敢也不能动手。”郭威正色道:“你不奉诏,就是背叛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郭崇威道:“下官宁可背叛陛下,也不能背叛侍中。”郭威眼中精光四射,不怒自威,问道:“你宁可背叛陛下也不出卖我,这是为何?”郭崇威深知他精明过人,一旦回答有误,势必给他看出破绽,当下道:“侍中一片赤胆忠心,但是陛下昏昧,胡乱猜疑不说,还弑杀有功之臣。侍中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陛下却要斩尽杀绝。此等举动,岂不叫天下人寒心?再说侍中待我不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是猪狗禽兽,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李业许诺,事成之后,下官做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嘿嘿而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动手罢,杀了我之后,你就是节度使了。”郭崇威道:“扪心自问,不但下官,天下的武将,没有一个不想做节度使。说是梦寐以求,一点也不夸张。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明明只有三碗的肚量,却执意要吃五碗饭,结果必是撑破肚子,死于非命。下官有几斤几两,有多大能耐,自己心知肚明,不是做节度使的料。下官没有别的长处,一是忠心,二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因此没有答允李业。”既然决意投靠郭威,自是再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些回答,郭威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你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没有看错你,起来说话。”郭崇威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自己,当下站起,韩通也还剑入鞘,不再怒目瞵视。郭崇威小心翼翼道:“李业告诉下官,他将侍中的家眷全都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郭威惊闻噩耗,如被霹雳劈中,怔在原地,一言不发。柴荣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宜哥,心如刀剜,悲痛欲绝。一边失声哭泣,一边用尽全力捶击墙壁。郭威昂首长啸,啸声不但声嘶力竭,而且充满杀气。柴荣转身道:“侍中...”郭威也失去了妻子杨氏及孩子青哥、意哥,自也痛不欲生,心在滴血,也想和柴荣一样痛哭一场。但是知道后面有大事要做,绝不能自乱方寸。眼中喷出无尽怒火,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恨声道:“李业,你杀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若不血债血偿,我不姓郭。”转头又道:“荣儿,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柴荣也知道刘承祐的屠刀架在了自己等人的脖子上了,决计不能无动于衷,应该商量对策了,当下止住泪水,道:“下官明白。”强忍悲痛,传来王峻等人。郭威见众心腹亲信到齐,吩咐军吏关闭正堂大门及侧门,并严加把守,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王峻等人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大事,但见诸门紧闭,料知事情不但重大,而且万分危急。王峻问道:“出了甚么大事?”郭威指着案上的诏书道:“这是陛下要处决我的诏书,大家看看。”众人传阅一遍,心情都无比沉重。王峻问道:“你是打算乖乖就范还是放手一搏?”韩通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大声道:“小皇帝的屠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乖乖就范就是睁着眼睛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郭威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陛下先谋害了郭某一家老小,现在又要我的项上人头。陛下不仁不义在先,我绝不能坐以待毙。诸位有的与我认识多年,有的认识没有多久。但是咱们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不论时日长短,情义却是一样的深厚,都是我的好兄弟。这是我和陛下的事,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走罢。”转头对柴荣道:“把府库里的钱全都拿出来,分给大家。”李重进忽然拔出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临阵脱逃?”郭威沉声道:“放肆,放下剑。”李重进怒吼一声,掷了手中长剑。 过了一阵,柴荣把府库里的金银铜钱悉数搬至大堂。郭威叹息一声,道:“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与诸位相识一场,可是现在缘分已尽。大家分了钱财,各奔东西罢。要是我有幸活下来,咱们有缘再见。”眼罢转过身去。大堂里一片沉寂,众人各自想着心事。王朴慧眼如炬,识破了郭威以退为进的谋略,一直不动声色。王峻心念电转,心中寻思:“一旦挥师南下,杀了小皇帝,改朝换代,功臣第一,非我莫属。”王溥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一旦功亏一篑,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兴奋的是,倘若成功,飞黄腾达,不在话下。魏仁浦则认为这是一场危机,危机二字拆开,正是危险和机遇。做的天衣无缝,便能化险为夷。 王朴走上前去,抓起一把铜钱。李重进以为他要拿了钱财逃之夭夭,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可是郭威有言在先,不许为难在场诸人。纵是如此,眼中火星迸射,双拳握得格格作响,似乎要生吞活剥了王朴。 王朴视而不见,展开五指,一枚枚黄灿灿的铜钱落在铜钱堆上,发出一片悦耳的叮当声音。嗟叹一声,道:“要说钱财真真是好东西,没有了它,寸步难行。”扫视众人一遍,又道:“这世上有件东西比之黄金白银更加贵重,便是情义。黄金有价,情义无价。侍中要我们分了钱财,各奔东西,似乎没有当咱们是自己人。”郭威转过身来,正色道:“我正是当诸位是自己人,才不忍心你们跟着我铤而走险。这次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当今大汉天子,当真动手,我没有一分胜算。” 王峻大声道:“纵然九死一生,不是还有一线生机吗?”王朴道:“依我推算,侍中倒有五分胜算。”郭威眉毛一挑,问道:“那五分胜算?”王朴道:“侍中骁勇善战,此为一分。足智多谋,此为二分。识人善用,此为三分。广交朋友,此为四分。手握重兵,此为五分。反观陛下,昏庸暗昧,任人唯亲,失一分。没有真凭实据就杀戮大臣,失掉了人心,又失一分。疑神疑鬼,猜疑忠良,再失一分。看上去侍中有五分胜算,陛下有七分胜算,相比之下,处于劣势,但是只要运筹帷幄,焉知不能反败为胜?”他条分缕析,将双方优劣剖析的一目了然,众人不禁肃然起敬。 王朴来到邺都的时间不长,还没有机会施展一身才学。适才雄辩滔滔,有理有据,绝非信口雌黄,一派胡言。郭威见他智慧过人,心思缜密,不禁刮目相看。王朴又道:“下官当初辞官之后,原本打算专心著书立说,从此不问世事。后得侍中盛情相邀,于是留了下来。下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愿为侍中出谋划策。”王峻扫视众人,神情冷峻,厉声道:“侍中如果倒了,朝廷必然不会放过天雄军属官,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等不是不懂,还等甚么?”魏仁浦等人恍然大悟,当下纷纷起誓,愿和郭威同舟共济。郭威适才以退为进的法子,就是要众人表达忠心,眼见众人誓死效忠,心中顿安。 李荣大声道:“侍中,大丈夫行事义无反顾 ,一往直前,还犹豫甚么?”韩通道:“是啊,侍中再不答允,恐怕会寒了众人之心。”这番说辞,倒像是比郭威本人更急,在逼迫他一样。郭威神情凄苦,喃喃道:“当初我与史弘肇、杨邠等人共同辅佐先帝,披荆斩棘,患难与共,历经千辛万苦,遂建国大汉。君臣之间,毫无猜疑,相得益彰。我受先帝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原本打算鞠躬尽瘁,忠心辅佐陛下。殊不知陛下早已猜忌于我,杀戮家眷在先,咄咄相逼于后。先帝啊先帝,陛下这般心狠手辣,我不能束手就范,你在天之灵不要怨我。”众人见他终于决意起兵,都觉有了盼头。 王朴问道:“请问侍中打算如何起兵?”郭威沉吟片刻,道:“其实陛下人品不坏,只是年纪太轻,难以辨别忠奸善恶。再加上身边有奸臣,这些坏事都是奸臣假借陛下的名义做的,例如李业之流。我打算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大家以为如何?”自来叛臣都没有好下场,郭威目睹了李守贞的教训,当然不会公然称叛。神情变得担忧,又道:“我心中所虑者,来到邺都时间不长,天雄军将士未必肯听从调遣。”韩通道:“是啊,天雄军将士如果不肯起兵,只咱们这几个人,成不了大事。” 魏仁浦道:“下官有一计,或许能有用。咱们可以篡改诏书,以陛下的口吻斥责天雄军,说道天雄军四万将士桀骜不驯,留着贻祸无穷,诏令侍中悉数斩杀。天雄军将士看到这道诏书,必定群情激愤,为了保命,甚么事都做的出来。如此一来,就能为侍中所用,任侍中驱使了。”王溥笑道:“好计策,下官代侍中挥毫了。”郭威点了点头,道:“状元郎才思华瞻,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写一道诏书当然不在话下。” 王溥找来一张黄纸,略一思索,搦笔濡墨,模仿刘承祐的笔迹,一挥而就,写了一道假诏书。假诏书好写,可是没有玉玺,众人又犯了难了。字迹可以临摹,玉玺总不能雕刻一个。话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没有玉玺,就放弃这个起兵的机会。王朴道:“侍中不必发愁,没有真玉玺,可以倒用留守大印,一样可以以假乱真。”郭威皱眉道:“万一给人识破,势必留下矫诏的把柄。”王朴摇头道:“侍中多虑了,将士们大多是目不识丁之人,谁会仔细辨别玉玺的真伪?再说世上又有几人见过真正的诏书?又有几人见过玉玺的真面目?” 王峻道:“我看此计可行,就这么做。”不等郭威答允,拿起案上的留守大印,倒着盖在假诏书上,道:“万事俱备,就等你一声令下了。”韩通道:“侍中,下令罢。”众人齐声道:“侍中,下令罢。”有的人已经面红耳赤,神情激昂了,郭威却异常冷静,而且没有十足的把握,道:“诸位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事,没有十足把握,决计不能仓促起兵,再想想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不等众人回答,又道:“先帝晏驾之前,为汉朝留下了四个人,他们分别是河东节度使刘崇,武宁军节度使刘赟,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慕容彦超是先帝同母异父的弟弟,素来好大喜功,眼高手低,吹牛的本事大过手上的本事,倒也罢了。可是刘崇和刘信是先帝的亲弟弟,刘赟既是刘崇的亲生儿子,更早早被先帝收为了养子。这三人是陛下的至亲,不得不防。这三镇兵力加起来何止十万?犹其河东兵强马壮,万一联手,天雄军恐非对手。” 王峻道:“这也不难,即刻派遣侦骑,打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郭威颔首称善,补充道:“不仅打探他们四人的一举一动,别的节度使的动向,也要尽在掌握之中。”王峻道:“我即刻调兵遣将,决计误不了大事。”郭威双眉深锁,道:“我还有一层顾虑,万一有人识破假诏书,不肯起兵,该当如何是好?”王峻嘿嘿而笑,道:“这也不难,为了激励将士,把府库里的钱悉数赏给他们。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再说如今这年头,哪个大兵会理会诏书是真是假,只要赏赐够重,天子的宝座也会砸个稀烂。” 郭威摇头道:“府库的钱不能动,万一出师不利,咱们还能退守邺都。这些钱可以用来招募兵马,购买粮草。”王峻沉吟片刻,咬牙道:“那就准允士兵劫掠京师,京师遍地都是黄金白银,我想没有一个大兵不会动心。” 这天傍晚,李洪义只身走进羁押张永德的厢房。张永德并不惊慌失措,从容行礼,道:“见过藩帅。”李洪义见他身处险境而面无惧色,心中颇为赞许,点了点头,坐到桌旁,道:“你也坐下罢。”张永德依言坐在他的对面,道:“藩帅有话要问?”李洪义道:“你知道本帅为甚么要扣押你吗?”张永德摇头道:“下官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没有得罪藩帅的地方,还请藩帅明示,以解下官心中不惑。” 李洪义道:“你迟早会知道的,本帅现在说出来,也没有甚么关碍。”顿了一顿,又道:“朝廷下诏,要处死郭侍中。”张永德猜到一定出了甚么大事,否则李洪义不会无缘无故扣押自己,但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件事。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镇定下来。不过电光火石之事,转瞬即逝,李洪义丝毫没有察觉。原来他脑中心念电转,李洪义来见自己,无非是要套取口风。倘若惊慌失措,一定会败坏了岳父郭威的大事。于是装作若无其事,昂首大笑。 李洪义沉声道:“你笑甚么?”张永德道:“藩帅当然不会欺骗下官,此事属实,那就太好了。”李洪义问道:“依你之见,郭侍中会坐以待毙还是要殊死反抗?”张永德踌躇满志道:“论说旁人,下官无从得知。若说郭侍中,下官可以断言,纵然不殊死一搏,也决计不会坐以待毙。”李洪义闻得此言,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判断,道:“先委屈贤侄几天。”张永德既不求饶也不反抗,打定主意,随遇而安,问道:“郭侍中如果起兵,途经澶州,藩帅如何应对。”李洪义愁眉锁眼,长吁短叹,道:“本帅夹在天子和郭侍中中间,当真左右为难。” 张永德道:“天子杀戮忠臣,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郭侍中势必因时制宜,趁势而起,势不可挡。藩帅是明眼人,当然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正是李洪义颇费思量,头痛不已之处,道:“容本帅再想想。” 众人从白昼商议到黑夜,直到次日清晨,才商议妥当,面面俱到。郭威正色道:“兵贵神速,大家立即分头行事,务必在正午之前,召集本镇军马。柴荣、王朴,你们留下来,我还有事情交代。”众人齐声唱诺,除了柴荣和王朴,其他人退出大堂。 郭威道:“荣儿,我要你留下来守好邺都。”柴荣躬身道:“下官遵命。”郭威点了点头,道:“我要带走大部分军马,你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柴荣神情刚毅,道:“侍中放心,下官一定守好邺都。”郭威想了一会,道:“我打算只留下两千军马,我走了之后,你们不能自乱章法,要做到外松内紧,不能叫别人瞧出破绽。”柴荣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下官明白。”郭威喟然长叹,道:“我也不想这样铤而走险,可是刘承祐咄咄相逼,杀了咱们的家眷,逼得咱们没有退路,只好以死相拼了。” 柴荣心中一阵悲痛,终于还是忍住不表露出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刘承祐亲小人远贤臣,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侍中代天行道,必定出师大捷。”郭威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鼓气,心中甚是欣慰,道:“留你驻守邺都,你不要觉得委屈。李重进暴躁倨傲,勇武有余,失之智谋不足。张永德豁达大度,但是失之瞻前顾后。二人皆有不足之处,唯有你能担此重任。”转头对王朴道:“文伯,你留下来辅佐荣儿。” 王朴颔首说是,又道:“下官看侍中似乎没有十足把握。”郭威叹道:“还是你心思缜密,目光敏锐。自来叛臣都没有好下场,远的不说,李守贞就是这样。”王朴道:“事已至此,除了自戕和起兵,侍中别无选择。”柴荣道:“这是背水一战,欲要获胜,唯有义无反顾,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养父养子二人相依为命十数年,早已心意相通。郭威点了点头,道:“你们镇守邺都,我就能放心的放手一搏了。” 正午时分,郭威头戴鎏金头盔,身穿山文铠甲,外面罩着一件披风。他腰悬宝剑,在韩通、王朴等众属官簇拥之下来至军营。天雄军四万将士早已集结完毕,正在原地待命。他们不知道为何紧急集结,一个个疑惑满臆。天色晴朗,风卷云舒,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 郭威手持假诏书,登上高台,大声道:“本侍中下令紧急集结,事出有因。”将假诏书高擎过顶,又道:“这是陛下的亲笔诏书,你们肯定很想知道诏书上写了些甚么?”展开假诏书,大声念道:“天雄军素来桀骜不驯,不服君命,无法约束。朕夙夜担忧,恐长此以往,遂成叛逆。命枢密副使、侍中、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郭威一体斩杀,为国永绝后患。” 众将士听完假诏书,有的愤懑难平,有的目瞪口呆,纷纷嚷道:“咱们一向规规矩矩,天子为甚么要斩杀咱们?”“妈的巴子,老子不干了。”“天子逼咱们造反,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了。”“有没有人造反?咱们杀上京师,把天子的宝座砸个稀烂。”群情激愤,叫骂涌向高台,有的更是拔出了刀剑。柴荣见状,当下右手一挥,二百名亲兵当下一字排开,站到了众将士与高台之间。 柴荣大声道:“大家莫要慌乱,侍中有话要说,站回原位,保持队形。”天子的屠刀都已经砍过来了,众军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站好队形?难不成站好队形,伸出脑袋,好一颗颗给砍下来?二百名亲兵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毕竟阻拦不住激愤叫嚣的将士,瞬间就被冲散。众兵围住高台,叫骂之声响成一片,有的军士更向上攀爬。郭威大声道:“肃静,肃静。”但是众兵充耳不闻,已经有人开始推动高台了。郭威在高台上东摆西晃,摇摇欲坠,眼见局面几乎失控,于是向韩通和李荣使了使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各自拔出宝剑。 韩通抓住那个向高台攀爬的士兵,大喝一声,重重掼在地上,一剑刺死。他出自卒伍,知道对付乱军的办法就是杀一儆百。刺死那兵士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瞪大眼睛,吼道:“大家肃静,侍中有话要说。”他这一招果然奏效,众兵慢慢安静下来。 郭威道:“你们没有看到诏书,大约不信。”把假诏书交给韩通,又道:“你给大家看看。”众兵哪里分辨的出诏书的真伪,头脑发热之下,俱都信以为真。最后愤怒的兵士,竟然将假诏书撕成碎片。这么一来,真是死无对证了。一名兵士大声道:“郭侍中,你打算奉诏,处死咱们这些人吗?”这是最关键所在,众兵纷纷大声质问。郭威扫视众兵,正色道:“本侍中不能奉诏。”此言一出,众兵无不抚掌叫好喝彩。 郭威双掌虚按,示意众兵稍安勿躁,又道:“你们是无辜的,因此本侍中不能奉诏,不过朝廷不放心你们,本侍中打算带领你们赶赴京师,向朝廷讨个说法。”王峻早已安插了亲信混在众兵之中,当时就有人叫道:“朝廷既然不相信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干脆反了。”众兵当下大叫造反。王峻为了激励士气,大声道:“京师遍地金银财宝,本监军许诺,事成之后,准许你们劫掠一旬。”一旬即是十日,劫掠十天,想不发财都难。众兵想象开封城里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及高不可攀的妇人,无不摩拳擦掌,心摇神驰,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进开封,大肆劫掠一番。 郭威眼见水到渠成,当机立断,即刻下令起兵。命郭崇威为先锋,带领两千精骑,率先出发。正所谓:师出有名,就算是造反,也不能明目张胆,喧之于喙。郭威对外宣称回朝负荆请罪,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领天雄军三万余大军,随后起程,柴荣则留下来镇守邺都。事先商议妥当,诸事有条不紊,一切按部就班。 李业在澶州静候佳音,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郭威起兵的消息。听说郭威回朝负荆请罪,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心想既是负荆请罪,一个人回京师就够了,哪有带领数万大军请罪的道理?造反就造反,偏生许多故弄玄虚的花样。又想郭威要‘清君侧’,自己不正是那个‘君侧’吗?越想越是害怕,再也不敢停留,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回开封。 郭威率领天雄军将士抵达澶州的时候,已是次日戌牌时辰。众兵手持火把,远远望去,火光通明。李洪义不敢抵抗,大开城门,并且在城外等候。郭威翻身下马时候,李洪义迎上前去。两人四目相对,心中感慨万端,不知从何说起,竟然相对无言。这时张永德快步而来,行礼道:“下官见过侍中。”郭威问道:“你还没有去潞州为常思藩帅贺寿吗?”张永德微微一笑,道:“侍中命下官绕道澶州,向李藩帅问安,李藩帅留下官住了两天,不但盛情款待,而且谆谆教诲,下官受益良多。” 郭威从一介小兵,当上了侍中,甚么人没有觌识过?甚么事情没有遭遇过?早已成了人中之精,不用思索就知道张永德被扣为了人质,好在安然无恙,没有掉一根头发。他装起了糊涂,顺着张永德的话语道:“多谢国舅盛情款待。”李洪义也打起了哈哈,道:“贤侄是侍中的乘龙快婿,既然来到澶州,我再忙也要尽地主之谊。”郭威转头道:“你明天就起程前往潞州罢。”张永德应声说是。 李洪义问道:“侍中带领兵马是要前往京师吗?”郭威道:“实不相瞒,朝廷里有奸臣惑乱君心,煽动朝政,我这次回朝一来向天子请罪,二来要清理奸臣,还大汉一个朗朗乾坤。我不能多呆,这便走了,告辞。”李洪义道:“侍中多多保重。”李洪义毕竟是皇亲国戚,虽然放行,但还是派遣快骑前往京师报信。 刚出澶州没有多远,郭威遇上了王殷的精锐步军。郭威还没有开口询问,王殷先上前行礼,毕恭毕敬道:“下官见过侍中。”郭威见这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突然现身澶州,虽然惊讶,却面不改色,下马道:“你是奉了陛下的密诏,来斩杀我吗?”王殷道:“事先陛下密令下官带领三千精锐禁军来到澶州,听候李藩帅调遣。”郭威眼见被自己猜中,语气平静的说道:“你动手罢。”话犹未了,韩通、李荣、李重进等人早已拔出了兵刃,只要王殷敢轻举妄动,便即将之剁成肉酱。 王殷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并不惊慌失措,道:“侍中太小觑下官了。”郭威昂首大笑,道:“割下我的头颅,献给天子,是件大大功劳,你不心动吗?”王殷道:“假如下官愿意追随侍中呢?”郭威沉声道:“你是大汉朝重臣,就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是叛逆?”王殷道:“下官虽然愚钝,但是眼睛却还没有瞎。天子虽然年轻,但是心狠手辣,下官审时度势,愿弃暗投明,追随侍中。”郭威见他剖明心迹,心中大喜。他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下道:“你能弃暗投明,再好不过了。”王殷见他答允,道:“下官愿为侍中马前之卒。”郭威身经百战,深谙兵法,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而且要打刘承祐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快马加鞭,连夜疾行。 李业心急火燎回到开封,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入宫报信,见到刘承祐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妙了。”刘承祐皱眉道:“甚么大事不好?郭威的人头呢?”李业道:“臣没有割下郭威的人头,他起兵了。”刘承祐心中‘咯噔’一下,一阵心烦意乱。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李业的衣襟,道:“怎么会这样?”口气愤怒,唾沫溅了李业一脸。 李业咽了口口水,道:“臣到了邺都,找到郭崇威,把诏书交给了他,告诉他事成之后,陛下重重有赏。殊不知这个家伙表面上忠厚老实,实则狡猾奸诈之极,转身就把诏书交给了郭威。”刘承祐怒道:“混账。”把李业重重推倒在地,戟指骂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朕真是瞎了眼睛,竟然屡屡相信你。”越想越气,吼道:“滚,给朕滚的远远。” 李业爬起来道:“其实这件事不能怨怪臣。”刘承祐道:“不怪你,就该怪朕了?”李业道:“要怪就怪郭崇威那吃里扒外的家伙,臣怎么就相信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刘承祐重重‘哼’了一声,道:“是谁拍着胸膛说道,郭崇威绝对靠的住?”李业面无惭愧之色,咬牙切齿道:“早知道这个家伙心怀鬼胎,欺君罔上,臣就该杀了他。”刘承祐道:“现在说这些废话有甚么用?” 正在这时,孙延希在殿外道:“启禀陛下,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差人上呈密奏。”刘承祐道:“传那人进来。”那太监领着一名军士走进别殿,军士拜倒在地,呈上密奏。刘承祐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气得肺炸,几下把密奏撕成碎片。李业问道:“陛下,发生了甚么事?”刘承祐连声骂道:“混账,混账。”又质问那军士,道:“李洪义按兵不动,是干甚么吃的?”那军士毫不知情,自是答不上来。刘承祐怒道:“滚。”孙延希察言观色,领了那军士退出别殿。 李业道:“出了甚么事,陛下竟然这般龙颜大怒?”刘承祐道:“李洪义密奏,郭威起兵了。”李业道:“臣没有欺骗陛下罢。”得意之情,形于辞色。刘承祐道:“李洪义眼睁睁的看着郭威的兵马大摇大摆路过澶州,一直按兵不动,还不知羞耻的给朕写密奏,当真...当真...”气急败坏之下,实在想不出合适词语形容唾骂李洪义。气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气。 李业道:“他不是这种人罢?”刘承祐怒道:“怎么不是?你们姓李的,没有一个是好人。”气急败坏之下,把李太后也算进去了。虽然后悔,可是收不回来了。李业道:“陛下,郭威终于还是谋反了,必须连同天雄军将士一体剿杀。”刘承祐道:“朕还用你教吗?” 当即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苏逢吉暗中怂恿李业,李业又在刘承祐面前扇阴风点鬼火。或多或少,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他当下道:“郭威谋反,居心叵测,朝廷要早做准备,传诏各路藩镇火速回京,勤王护驾。”刘承祐当下急召高行周、符彦卿、慕容彦超、薛怀让、吴虔裕、李谷七路藩镇,回京护驾。 郭威带领天雄军于十一月十六日从澶州出发,一路马不停蹄,于二十日抵达宋州,这是归德军的治所。一路而来,没有一个藩镇出兵阻拦,畅通无阻,极其顺利。 郭威距离京师开封已经不足百里,朝野震动,刘承祐更是惴惴不安,当即召集众臣商议对策。五朝元老冯道道:“陛下,郭威虽然来势汹汹,但是打的是回朝请罪和清君侧的旗号,没有十足叛逆的罪证,不比李守贞自立为王,公然称叛,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他六十七八岁年纪,不但须发皆已花白,而且脸庞上生出了一片片黯斑。刘承祐问道:“郭威带领叛军杀来了,还能有甚么转机?”顿了一顿,又道:“郭威之所以能畅通无阻,皆因沿途藩镇按兵不动,要是他们出兵阻拦,郭威早就死在半道了。”越说越是气愤,语气也越是气急败坏。 冯道劝道:“郭威口口声声说是回朝请罪,沿途的藩镇也不知真假,不敢轻举妄动,也是人之常情。”刘承祐怒道:“朕看他们是首鼠两端,想看朕的笑话。”冯道道:“陛下,现在不是追究他们过失的时候,要先想办法让郭威退兵。”苏逢吉道:“郭威反意昭然若揭,要他退兵只有杀败他。”李业应声附和,道:“他要是真的请罪,一个人回来就够了,哪有带领天雄军数万兵马请罪的道理?分明就是想谋朝篡位,断然饶恕不得。” 冯道缓缓道:“郭威并没有明目张胆的开战...”李业打断他的话,道:“他这是缓兵之计,等到兵临城下,甚么都晚了。”冯道点了点头,道:“郭威进兵神速,只四五天的工夫就从邺都到了宋州,现在调兵遣将,只怕颇有仓促。依臣之见,一边稳住郭威,一边调兵遣将,能不打就不要打。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谈,或许能一笑泯恩仇。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听到这里,刘承祐心中生出几分悔意,后悔的是为甚么没有把郭威一网打尽,终于留下了绝大后患。他沉吟片刻,道:“郭威肯谈吗?”冯道摇头道:“臣不知道,不过臣愿意去面见郭威,探探他的口风。”刘承祐尚未回答,李业却跳出来反对,道:“陛下,万万不可。倘若陛下要和郭威谈谈,岂不是在向他示弱,告诉他,我怕你了?再说天子没有错,就算是错,也是臣子的错。” 正在刘承祐犹豫不决之际,慕容彦超和吴虔裕联袂走进大殿。刘承祐问道:“怎么只你们二人回朝来了,其他人呢?”慕容彦超道:“别提了,他们推三阻四,各自寻找借口按兵不动。”愤慨之情,形于辞色。刘承祐怒不可遏,脸色气的发青,大声道:“朝廷对他们不薄,太平的日子,一个个歌功颂德,叫得比谁都向。可是当真到了他们出力的时候,却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李业道:“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龙体。” 慕容彦超道:“是啊,有臣在,陛下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臣替陛下顶着。”顿了一顿,又道:“敢问陛下,急着召臣等回朝,究竟发生了甚么大事?”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李业瞪大眼珠,问道:“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吗?”慕容彦超道:“接到诏书,我就率领本镇兵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回京师,当真不知道出了甚么大事。”李业道:“郭威造反了。”慕容彦超惊闻此言,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犯起了嘀咕:“我道高行周、符彦卿他们为甚么按兵不动,原来是惧怕郭威。” 李业察言观色,眼见他神情犹豫,问道:“怎么,你害怕郭威?”慕容彦超吹牛的毛病又发作了,昂首挺胸道:“我会惧怕他吗?不战则已,一战必能斩下他的人头。”又对刘承祐道:“陛下,臣要领兵征讨郭威,不杀的他落花流水,臣绝不罢休。”刘承祐见他信誓旦旦,胸有成竹,自是深信不疑,道:“朕命你为主帅,统领禁军及本镇兵马,剿杀叛逆。”慕容彦超道:“臣奉诏。” 按照惯例,开战之前,要先行赏赐出征的将士。不然人都死了,怎么爬起来领赏钱?苏逢吉当然期望郭威兵败陨命,可是又舍不得国库里那点微薄的家底,道:“陛下,对付郭威,不一定要出兵讨伐,或许有更好的法子。再说国库空虚,没有多少钱,全拿出来赏赐三军将士,国库就空了。”李业皱眉道:“相公好生糊涂,郭威已经杀过来了,不把国库里的钱拿出来犒赏三军,谁肯奋不顾身的拼命?” 苏逢吉叹道:“这个道理,本相如何不知晓?”顿了一顿,又道:“我身为首相,上辅佐天子,下安抚百姓,燮理朝政,定国安邦,终须为国家长远打算。倾尽国库,犒赏三军,国家就没有钱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李业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要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苏逢吉只是摇头不允。 李业急的跳脚,最后只得跪下,央求道:“说句不好听的,万一郭威破城而入,国家的钱财,不都成了他的?国家危难之际,请相公不要再吝啬钱财了。”苏逢吉长叹一声,闭目不语,算是默许了。当下倾尽国库,犒赏三军。禁军每人只十缗铜钱,而慕容彦超和吴虔裕的地方兵更少得可怜。犒赏三军之后,大汉朝的国库里,连根麻绳也没有剩下了。 第十八回 刘子坡天子殒性命  风雪夜北军劫开封 次日慕容彦超统领禁军及本镇军马,与郭威在刘子坡相遇。这里距离开封不过二三十里了,只要战败禁军,就能和刘知远当年一样,兵进开封了。然则郭威没有公然称叛,而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回朝请罪,不便先行出兵动手,于是传令:“我这次还朝,为的是清除朝廷里的奸佞小人,而不是和朝廷作对,更不敢与天子作对,全军按兵不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否则军法从事。”李荣、韩通等人当下传递军令。 慕容彦超眼见对面的叛军声势浩大,旌旗蔽空,刀枪耀眼,杀气腾腾,不禁心中发虚。但是已经吹过了牛皮,奉诏平叛,也只能硬着头皮领兵出战了。两军遥遥相对,相距不过一里。慕容彦超眼见叛军不动,心想:“郭威在耍甚么花样,不得不防。”唯恐叛军突然袭击,当下传令严阵以待。郭威是不方便先动手,慕容彦超则是不敢先发难,双方就这么遥遥相望,僵持不下。 禁军以摆仪仗为主,衣甲鲜明,居多纨绔子弟,心中老大瞧不起对面的叛军。天雄军将士多数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打心底也看不起对面的绣花枕头,都想:“已经快到了开封,三下两下打败禁军,冲进开封,抢个痛快,岂不过瘾之极?”又觉得郭威优柔寡断,犹犹豫豫,太不干脆利落。可是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擅动刀剑。 王峻道:“对面是慕容彦超,这个家伙好大喜功,只会吹牛,将士们都心急火燎,不要再等了。”郭威摇头道:“我不能先动手,否则必遭天下人口诛笔伐,传令下去,严阵以待,如果慕容彦超动手,方能反击。”王峻原本还要再劝,但见郭威神情凝肃,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得跺了跺脚,传递军令。 慕容彦超眼见郭威一直按兵不动,心中犯起了嘀咕:“郭威这是甚么兵法?想跟我干耗下去吗?既是如此,咱们就这么耗下去罢,看谁耗得过谁?”两军遥遥相对,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天色阴沉,墨云叆叇,朔风呼啸,看来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禁军这边起初还能站着,站累了之后,索性坐着。后来则是三五成群,挤在一起,抱团取暖。郭威见将士们也站累了,于是下令坐下。将士们各就各位,坐在原地,仍然手握刀枪弓箭,还是原来的队形。双方的斗志气势,高下立判,不可相提并论。 刘承祐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慕容彦超身上,君臣连日来议来议去,都是阻挡叛军之事。该说的话,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了,早就了无新意,口焦舌烂了。到了最后,君臣枯坐,长吁短叹,相对无言。 朝廷出兵的消息传到李太后耳中,她心中极为震惊,急忙来到别殿。众大臣起身行礼,李太后端庄娴静,虽然事态紧急,可是却没有忘记礼数,道:“诸位大臣都请坐罢。”她没有落座,众大臣自也不敢坐下。刘承祐眼见李太后不请自来,不禁皱了皱眉头。 李太后问道:“陛下,听说郭威起兵了?而且已经到了刘子坡,距离开封只有二三十里了?”刘承祐顿时艴然色变,看了侍立在侧的孙延希一眼,怒道:“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乱嚼舌根,把话穿到太后耳朵里去了。”孙延希连忙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刘承祐沉声道:“自己掌自己的嘴。”孙延希心中虽然大叫冤枉,可是不敢违抗君命,当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毕竟是自己打自己,下手不能太重。刘承祐见他敷衍了事,怒道:“重重的打。”孙延希答应一声,重重扇自己的耳光。几巴掌下来,脸庞已经红了。 李太后道:“这件事与他没有干系,不要难为他了。”又对孙延希道:“起来罢。”孙延希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太后恩典,谢太后恩典。”搬来一张铺着锦缎的椅子,摆在案边,道:“太后请坐。”叛军步步紧逼,大汉朝岌岌可危,李太后哪有心情坐着,但想自己不坐,众大臣也要陪着站着,于是坐下,对众大臣道:“诸位大臣请坐下说话。”众大臣待她坐下之后,这才坐回原位。 刘承祐越看孙延希越是来气,吼道:“滚下去。”孙延希巴不得离他远远,躬身退下。李太后道:“宫里的太监宫女也都是爹生娘养的,就算陛下有气,也不该拿他们出气。”顿了一顿,又道:“郭威起兵,天下人都知道了,只我最后一个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应付?”刘承祐道:“朕已经诏令慕容彦超统领禁军平叛了,不出所料,郭威应该兵败了。”李太后摇了摇头,道:“陛下终究年轻,把天下的事想的太简单了。郭威身经百战,精通兵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再说慕容彦超这个人我素知他的脾性,轻佻浮躁、眼高手低不说,夸夸其谈正是他的最大的弊病。此人的话不可深信,更不能托付大事。” 李业道:“太后,你这般说法,岂不是助郭威志气,灭朝廷威风?”李太后肃容道:“你还有脸说,这件事皆因你而起,若非你上蹿下跳,煽风点火,何至于逼的郭威起兵?事情过去之后,我再与你算账。”李业缩着脑袋,不敢再说,心中却想:“明明是陛下自己拿主意要除掉郭威,怎么我就成了替罪羊?” 只听得李太后又道:“归根结底,还是刘家先对不起郭威。他是刘家使过的老人,一直忠心耿耿,要不是陛下下诏处决,怎么会铤而走险?他没有明目张胆的称叛,大约心中就是这层顾虑。事到如今,朝廷应严守城池,不要贸然出战。免得激怒了他,火上浇油。一面派遣使者出城宣慰,劝说郭威撤军。一面急诏刘崇、刘赟、刘信提领兵马勤王,只要他们三镇兵马到了,郭威也就知难而退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郭威,以后的事,再徐图良策。”这个缓兵之计乃是最好的办法,众大臣无不打心底佩服李太后高屋建瓴,见识过人,纷纷称赞巾帼不让须眉。冯道道:“太后所言极是,攻心为上,杀伐为下,这一战能不打,最好不打。毕竟就算大获全胜,国家也会元气大伤。先拖住叛军,等到各镇兵马到齐,叛军也就不战自退了。” 刘承祐年轻气盛,复又志大才疏、刚愎自用,把宝全压在了慕容彦超身上,当李太后的话是耳边风,真真忠言逆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道:“郭威一介跳梁小丑,只要朕一声令下,就能杀的他溃不成军。”李太后见他固执己见,自是心急如焚,苦口婆心道:“陛下,郭威也是一世英雄,不可小瞧了他。”刘承祐重重‘哼’了一声,道:“派遣使者宣慰?宣慰甚么?向郭威低头认错吗?自来只有错的臣子,没有不是的君王。”又大声吩咐守在殿外的宫女,扶太后回宫。李太后见他下了逐客令,只得离去。 黄昏时分,慕容彦超入宫觐见。刘承祐迫不及待问道:“杀死郭威没有?”慕容彦超道:“回陛下,今天两军僵持不下,没有开战。”刘承祐大为失望,大声道:“为甚么没有开战?你怯战了,不敢出兵?”慕容彦超道:“陛下息怒,臣今天虽然没有开战,可是在阵前大骂郭威不忠不孝,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羞愧难当。”刘承祐皱眉道:“你骂他有甚么用?这个时候,要杀了他,方解朕心头之恨。” 慕容彦超道:“陛下有所不知,臣使的是攻心为上的法子,先瓦解叛军的军心士气,明天出战,叛军势必一触即溃,纷纷投降。”刘承祐哪里知道他竟是花言巧语,一派胡言,竟然鬼使神差的深信不疑了,道:“好罢,你明天出战,务必一举生擒郭威。朕要亲手割下他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慕容彦超闻言一怔,暗暗责怪自己话说的太满了。 刘承祐问道:“明天不能出战吗?”慕容彦超忙道:“可以,可以,明日一战,臣必定戬灭叛军,活捉郭威,陛下等着臣的好消息罢。”言辞及此,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又道:“如果明日宫中无事,陛下可以出城观战,看臣如何大破贼逆。郭威带的那些乱兵,多是鸡鸣狗盗之徒。以臣之威名,不必交战。只要阵前一声大喝,就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四散逃窜。”刘承祐心中大喜,欣然应允。 次日,天子的车驾出宫。刘承祐带领苏逢吉、李业、郭允明等大臣,兴冲冲来到刘子坡,观看慕容彦超大破叛军。慕容彦超能邀请到天子亲临战场,格外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刘承祐登上高台,高声宣慰。他自己慷慨陈词,激昂排奡,意气风发。但是禁军们领的赏钱太少,早就怨气冲天,牢骚满腹。眼见天子上嘴唇碰下嘴唇,尽说些干巴巴的废话,一个铜钱也不打赏,俱都无精打采。不但没有提振士气,反而嘘声四起。刘承祐自讨没趣,只得悻悻下了高台。 慕容彦超道:“请陛下退后,且看臣如何大败叛军。”刘承祐当下带领众大臣退后二里,遥望战场。慕容彦超骑上战马,带领禁军缓缓前行。天雄军早已严阵以待,两军又和昨天一样,相隔里许,俱都按兵不动。 刘承祐眼见两军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先动手,心想这般耗下去,要耗到甚么时候?于是命李业上前催战。李业来到阵前,道:“你怎么还不下令开战?陛下等不及了。”慕容彦超道:“你懂甚么?我在寻找战机,然后伺机出战。你回去转告陛下,要他放一百二十个心,今天郭威必死无疑。”李业道:“我等你的好消息。”慕容彦超答应一声,胸有成竹之情,形于颜色。 过了一会,狂风呼啸,天上飘起了雪花。一朵朵晶莹雪白的雪花给凛冽朔风吹的翻翻滚滚,落在地面和两军之中,两军一阵轻微骚动。慕容彦超终于沉不住气了,大喝一声:“杀呀!”带领骑兵冲了出去。可是不知道甚么原因,战马没跑多远,竟然前蹄踏空,栽倒在地,把慕容彦超掀到了地上。 郭威看的真切,下令出战。郭崇威当下一马当先,挥舞长枪,吼叫着冲了出去。后面的天雄军将士也挥动兵刃,潮水般冲向禁军,顿时杀声震天动地,仿佛地动山摇一般。禁军原本就士气不振,慕容彦超又摔落在地,更加无心恋战。顿时溃不成军,有的仓皇逃窜,有的则更加省事,干脆弃械投降。禁军被天雄军裹挟着逃窜,叫杀声哀嚎声响成一片,战场上乱成一锅热粥。慕容彦超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眼见大势已去,抛下数万禁军,带领部将亲兵逃回兖州。 刘承祐听到号炮声响,接着杀声惊天动地,知道两军已然短兵相接,大战起来了。他引颈眺望,满怀期待,等到却是禁军大败亏输,潮水一般败退,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禁军败了。大失所望之下,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还是李业见机的快,大声道:“禁军败了,陛下,咱们得赶快回城。”牵了一匹马,将刘承祐扶上马背。众大臣各自骑上骏马,簇拥着刘承祐逃离战场。 众人快马加鞭,奔回玄化门下,但见城门紧闭。李业对着城上守军叫道:“陛下回来了,快开城门。”开封府尹刘铢登上城楼,问道:“怎么只你们回来了,人马呢?”李业道:“慕容彦超临阵脱逃,禁军败了。”刘承祐没有拿到证据就肆意诛杀大臣,早已失去了民心。刘铢得知禁军兵败如山倒,于是落井下石,下令放箭射杀。城上守军得令,当即弯弓射箭。刘承祐无法进城,只得往西北方向逃窜。 郭威带领部众紧追不舍,刘承祐无路可逃,只得下马,躲进密林。李业是屠杀郭威家眷的凶手,自知郭威决计不会放过自己,不敢停留,逃往陕州,投靠另一个兄长李洪信去了。 郭允明心中眼见刘承祐大势已去,心中念头转动,决计审时度势,大喝一声,拔出长剑,道:“陛下,你无路可逃了,认命罢。”刘承祐心中大惊,道:“你要做甚么?”郭允明目露凶光,脸上肌肉扯动,显得狰狞阴森。苏逢吉怒道:“郭允明,你想弑君作乱吗?”郭允明一手指着刘承祐,道:“刘承祐,你这昏君,受死罢。”话犹未了,提剑刺死了刘承祐。 这时郭威已然赶到,郭允明当下道:“侍中,下官杀了昏君。”顿了一顿,又道:“下官也姓郭,论说辈分,还是侍中辈。”郭威道:“你是酒茶使郭允明?”郭允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之色,道:“正是下官。”苏逢吉大声道:“郭威,你逼死了陛下,你是乱臣贼子。你之罪恶罄南山之竹难书其穷尽,濯东海之波难涤其清白。”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愤慨之情,形于辞色。 李重进提剑而上,便要刺杀。苏逢吉不愧是当朝首相,昂然道:“不用你动手。”对着血泊中的刘承祐拜了三拜,怅然道:“陛下,臣没能保护好你,臣之罪也。”站起身来,昂首大笑。众人见他神情如疯似颠,正自惊愕之际,苏逢吉忽然横剑自刎,倒毙在地。他智薄才寡,德不配位,自任首相以来,并无建树。尤其霸占前朝宰相李崧的府邸,更是心狠手辣。刘承祐屠杀史弘肇、杨邠这件事情,他更是推波助澜,及尽挑拨离间、火上浇油之能事。然则适才大义凛然,又显大丈夫之铿锵本色。众人不禁耸然动容,肃然起敬。 郭允明道:“侍中,天子昏聩无能,任用奸佞小人。苏逢吉也不是甚么好货色,知道必死无疑,因此嘴硬罢了。刘承祐死了,汉朝完了,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侍中为天下计,即皇帝位。”这句话当真说到郭威心坎里去了,他起兵无非是报弑妻杀子之仇,夺取汉朝江山。刘承祐已死,改朝换代,顺理成章,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很好。”郭允明受了嘉许,大为受宠若惊,轻飘飘熏熏然,骨头都酥了。 王溥在郭威身畔小声道:“侍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君侧没有清,君却先清了,这说不过去。再说他为了保命,而殛杀君王,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能留着。”郭威幡然大悟,怒喝道:“你这乱臣贼子,弑杀天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要为天子报仇。”话声未落,拔出宝剑,把郭允明刺了个对穿。王峻道:“刘承祐已死,咱们进城罢。”郭威沉吟片刻,道:“把他入殓,送回皇宫。” 王峻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回城之后,只等着文武百官劝进便是。”郭威心中也是这般想法,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暮色苍茫,道:“命将士们休整一晚,明晨回往开封。”王峻当下传递军令,将士们逐渐聚拢,安营扎寨。 禁军兵败,刘承祐殒命的消息传回皇宫。李太后痛失儿子,自是伤恸欲绝,泪水漱漱而落,心想:“陛下啊陛下,你为甚么要一意孤行。倘若能听进我的话,何至于殒命?”正在悲伤之际,宫女小声道:“太后,宰相冯道求见。”这时已是亥牌时辰,李太后知道若无紧急大事,冯道不会夤夜入宫求见,当下道:“请他进来。”宫女应诺,引了冯道入宫。 冯道趋上前来,道:“臣见过太后。”李太后点了点头,道:“相公请坐。”冯道坐定之后,但见李太后神情戚哀,脸颊上犹有泪痕,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一袭素衣白鞋,金钗玉镯等首饰皆已除去。李太后痛失儿子,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请太后节哀。”听到这句话,李太后泪水又夺眶而出。宫女递出罗帕,李太后擦了擦泪水,心想刘承祐虽然晏驾,可是汉朝还在,于是定了定神,自责道:“我失礼了,相公勿要见怪。” 冯道微微叹息一声,道:“陛下虽然以身殉国,但是汉朝还在,朝廷还要太后主持大局,请太后保重。”李太后道:“我旧居深宫,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相公且详细道来。”冯道道:“郭威派人传话,酒茶使郭允明忘恩负义,犯上弑君,他当场将这个乱臣贼子明正典刑了。”李太后心中不无疑惑,问道:“相公觉得此话可信吗?”冯道回道:“郭允明已经身首异处,死无对证,事到如今,太后权且信之罢。”言下之意,不信又能怎样?唾骂斥责,兴师问罪,惹恼了郭威,挥师杀进皇宫,汉朝就真的灭亡了。 李太后是聪明人,知道轻重缓急,现在不是追究谁是弑君凶手的时候,重中之重,就是稳住摇摇欲坠的局势,择立新君。她问道:“随行的大臣们呢?”冯道回道:“慕容彦超逃往了兖州,苏相公、阎晋卿自尽,窦贞固、苏禹珪等人逃散。”李太后问道:“李业呢?”冯道道:“听说他逃往陕州,多半投奔保义军节度使李洪信去了。”追本溯源,一切事情皆因李业而起,罪责难逃。但是终究血浓于水,李太后叹息一声,缓缓道:“由他去罢。” 冯道道:“郭威说明天清晨,亲自护送陛下棺椁回城。让不让他进城,请太后示下。”李太后道:“让他进城,若是城门紧闭,不让他进城,不啻示弱,倒像是告诉他,怕了他似的。再说陛下在他的手里,不但让他进城,相公还要带领文武百官在城外迎接他。”她之所言,正与冯道不谋而合,冯道应声说是。 李太后又道:“相公先把别的事放一放,立刻派遣六百里加急,催促刘崇、刘信、刘赟三人,带领本镇兵马回京。”冯道应声说是,回到中书省,以李太后的名义起草文书,连夜派遣快骑奔赴太原、徐州、陈州三地。李太后压抑心中悲痛,吩咐太监宫女们张挂白幔白幡。一夜之间,皇宫里挂满了白幔白幡。 风势虽然稍减,可是雪却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翌日清晨,地上的积雪就已经没过了足踝。 刘承祐不问青红皂白,屠杀了郭威家眷亲朋,此仇不共戴天。郭威以‘请罪’和‘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刘承祐最终死于混乱之中。不必自己出手,有人代劳。这个结果,正中他的下怀。按照惯例,接下来大戏登场,就该是百官纷纷劝进,三番两次推辞之后,改朝换代。郭威满怀信心,率领天雄军将士,披麻戴孝,护送着刘承祐的棺椁回往开封。 行至宣德门外三四里的时候,郭威远远看见冯道带领文武百官及太监在大路旁等候,诸人也都披麻戴孝,与白皑皑的大地连成一色。回首当年,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刘知远兵进开封的时候,冯道也是在宣德门外恭候,一拜在地,确立了君臣的名分。郭威按辔徐行,等待冯道上前行礼。可是冯道目不斜视,等待郭威行近。 郭威端坐于马上,目视前方,只是用余光注视着文武百官的一举一动,一步步走近宣德门。可是以冯道为首的大臣们还是如同泥塑一般,纹丝不动。行到一箭开外,冯道还是一动不动。郭威勒住战马,心中波澜起伏。文武百官虽然在城外迎接自己,可是却非臣服。总不能按着他们的脑袋,逼迫着行跪拜之礼。起程之时,豪气冲天,踌躇满志。可是此情此景,顿时冷静下来。群臣不服,时机尚不成熟。他应变极快,只在马背上呆了一会,随即下马,趋上前去,行礼道:“下官见过相公。” 冯道握住郭威双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侍中这次回来,很不容易啊!”郭威岂能听不出话中深意,道:“下官没有保护好天子,罪孽深重。”冯道道:“这不是侍中的错,侍中不必自责。”转头吩咐太监们扶着棺椁进城,又道:“侍中请。”两人并肩而行,冯道问道:“侍中有何打算?”郭威道:“下官先回府邸,然后再入宫觐见太后。”冯道颔首道:“这样也好,本相先入宫向太后复命。”言罢带领众文武百官径直走进宣德门。 郭威神情凝重,遥望城楼,心中却翻江倒海。王峻问道:“冯道这些人不识时务,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郭威摇头不语,王峻急的蹀足,道:“再走几步就进城了,快下令罢。”郭威道:“刘承祐虽然死了,可是太后还在,眼下是她主持大局,且看看再说。”王峻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当口,怎能犹豫不决?”郭威起初想象文武百官夹道欢迎,争先恐后拥立自己为帝,然则事与愿违,竟然只是迎接自己而已。由此可见,刘氏一族根深蒂固。要想夺取天下,还要另谋良策。 王峻事先许诺,进城之后劫掠一旬。天雄军将士早就摩拳擦掌,等不及了。刚刚进城,这些大兵们就迫不及待的分散开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抢劫财物**妇人,如果有人反抗,拿起兵刃就杀。 赵匡胤担心父母妻儿和弟弟妹妹,大着胆子跪在马前,央求道:“侍中,我的家在城中,求侍中开恩,准我回去一趟。”郭威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摆了摆手。赵匡胤见他准允,一边磕头一边道:“谢侍中开恩。”转身拔腿疾奔,抄近路回到大院。一口气跑回家中,杜氏惊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赵匡胤道:“阿娘,大事不好了,天雄军在城中杀人放火,你们快躲藏起来。”外面叫杀声哀嚎声此起彼伏,贺贞怀胎数月,挺着大肚子,原本身体羸弱,此时吓得面色苍白,不知所措,道:“这可如何是好?”赵匡胤喘着粗气道:“阿妹,你快扶着阿娘躲起来,我守在外面,决计不会放乱军冲进来的。”杜氏道:“二嫂怀着身孕,你扶着她。”小妹当下扶住贺贞。 赵匡胤眼弟弟妹妹皆在,唯独不见父亲,问道:“阿娘,阿爹呢?”杜氏道:“你阿爹好些天没有回家了。”赵匡胤对赵匡义道:“我在外面守着,你栓上门闩,再用重物堵住。除了我和阿爹,无论是谁叫门,都不要开门。”赵匡义十二岁年纪,身形单薄,还不到兄长的肩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柜子桌上搬到门后。 安顿好家人之后,赵匡胤手握钢刀走出小院。大院里的人们都知道了天雄军杀人劫掠的消息,每家每户,门窗紧闭,平日里东奔西窜的猫狗也吓得躲了起来。整座大院静悄悄的,显得格外阴森。 正在这时,一群乱军冲进大院,赵匡胤数了一下,共有十八人之多。一名小军官大声道:“挨家挨户的搜,看见值钱的东西就抢。”赵匡胤横刀道:“我是郭威侍中麾下亲兵军校,我的家在这里,你们不能胡来。”那小军官不是瞎子,看出赵匡胤穿的正是是天雄军的军服,嘻嘻一笑,道:“这么说来,咱们是自己人了。”赵匡胤语气亲切,道:“请各位兄弟高抬贵手,日后我请诸位吃酒。”那知那小军官忽然变脸,恶狠狠道:“自己人也要抢,兄弟们上。”众兵吼叫着冲上前来。 赵匡胤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提步而上,持刀劈翻当先的一名兵士,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们不要逼我杀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竭尽全力,尽自己所能保护家人,毫不惧怕胆怯。那小军官看了倒在地上的兵士一眼,脸上肌肉扯动,大声道:“先杀了这厮。”众兵乱吼乱叫,把赵匡胤围在中间。 赵匡胤临危不乱,举刀劈向那小军官,这正是击其要害的兵法精髓所在。杀了小军官,众兵也就散了,大院之危也就化解了。那小军官虽然封住了赵匡胤的钢刀,却被踢翻在地。赵匡胤正要提刀斩出的时候,背后一名兵士提枪刺来。赵匡胤当下转身抓住枪杆,把他劈倒。天雄军将士久经沙场,一个比一个彪悍凶狠。但是这时的对手是赵匡胤,终究众不敌寡,顷刻之间,死伤五人。那小军官杀红了眼,催促众兵攻的更急。 正在这时,一人冲进战团,砍倒一名兵士。赵匡胤转头一看,正是韩令坤,喜道:“韩兄,是你。”韩令坤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上阵杀敌,怎么少得了我?”赵匡胤点了点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韩令坤朗声大笑,道:“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兄弟的手段。”话声未了,持刀刺出,又一名兵士死在他的刀下。二人并肩而战,气势如虹,势不可挡,将乱军赶出了大院。 两人大半年没有见面,相视一阵大笑。韩令坤道:“听说郭侍中放任兵马劫掠,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赵匡胤心中一阵黯然,道:“监军事先许诺,劫掠一旬,这些大兵们早就望眼欲穿了。”说话之间,人喊马嘶,一队军马奔进大院。赵匡胤眼见马上那人正是父亲,心中顿安,道:“阿爹,你总算回来了。”赵弘殷跃下马背,道:“天雄军在城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放心不下,带领兵马守卫大院。”赵匡胤道:“既是如此,孩儿便回郭侍中身边去了。”赵弘殷道:“城里到处都是乱兵,你自己当心。”赵匡胤道:“父亲也要保重。” 出了大院,沿途但见疯狂的乱军丧失人性,到处乱窜,杀人放火,抢劫财物。此情此景,恍若人间地狱。此时此刻,赵匡胤心情格外沉重,心想:“城中的人们都是无辜的,为甚么要遭受如此磨难?”走不多远,只见两名兵士抱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要把她拖进小巷中施暴。那女孩啼哭央求,不但无济于事,反而更加激发两兵士的兽性,狂笑着撕扯那她的衣裳。 赵匡胤心中不忍,冲上前去,大声道:“放了她。”那两名兵士几近疯狂,眼里只有柔弱的女孩,于赵匡胤置若罔闻。赵匡胤一手一个,抓住他们,重重掼在地上。一兵士怒道:“你敢坏老子的好事?”赵匡胤扬了扬手中钢刀,正色道:“再不走,我宰了你们。”另一兵士道:“你想独自享用美人吗?咱们都是天雄军,有话好商量。”赵匡胤见他嘴里不干不净,怒道:“再不走,休怪我动手了。”两兵士可不想枉自送了性命,当即恨恨而去。赵匡胤望了缩成一团的女孩一眼,道:“赶快回家。”女孩吓得不轻,急忙离去。 郭威在亲兵护卫之下,回到府邸。沿途虽见乱军们杀人放火,可是有言在先,只得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走进府邸,但见箱倒箧翻,到处都是血迹。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只虎头鞋,知道这是意哥的鞋子,当下拾起。想象当日的情形,武士冲进府邸,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哀嚎一片,血流成河。想到此处,一阵剜心刺痛,心中默默道:“刘承祐已死,杨氏,我为你报了大仇。青哥、意哥,父亲为你们报了大仇。”悲从中来,心中再也难以自持,眼角泪水滚落。 王峻吩咐亲兵打扫清理府邸,等待百官劝进。可是等来等去,竟然没有一个人登门劝进。郭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中却翻江倒海,波澜起伏。 兽性大发的天雄军彻夜劫掠开封,乐此不彼,到处杀人放火,把能抢的都抢到了手,也把开封几乎烧成了白地。 次日王殷、郭崇威、韩通、李荣等人急匆匆奔进府邸,走进书房。王殷道:“禀告侍中,大兵见东西就抢,就人反抗,就动刀动枪杀人,都快把开封洗劫一空了,应该下令,要他们住手了。”郭威见郭崇威欲言又止,问道:“郭崇威,你想说甚么?”郭崇威道:“末将也觉得该下令住手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发了疯的大兵们就要冲进皇宫劫掠了。”韩通道:“如今京师怨声载道,都说咱们是强盗。”王峻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大兵们杀了不少人,也抢饱了,该住手了。”郭威沉声道:“命令人马即刻出城,驻守刘子坡。”王峻道:“我亲自出去。”郭威点了点头。 王峻带领众人出了府邸,下令整军出城,但是乱军们已经丧心病狂,杀红了眼,于军令充耳不闻,犹是呐喊尖叫,大肆劫掠。正行之间,一群乱兵迎面而来,一个个面红耳赤,精神亢奋。韩通大声道:“侍中有令,天雄军将士即刻整军出城,驻守刘子坡,原地待命。”天雄军如今眼里只有金银铜钱,哪里还有甚么军令?竟然没有一个人从命唱喏。 一名军校道:“监军事先许诺,劫掠一旬,只抢了两天,还有八天,咱们还没有抢够,不能收兵。”众兵当下应声附和,叫嚷着还没有抢够。王峻勃然大怒,沉声道:“本监军现在就要你们收兵。”那军校不服,梗着脖子道:“监军既然答应咱们劫掠十天,就要说话算话。没有到十天,咱们不能收兵。”众兵又大声起哄,要王峻说话算话。更有甚者,指责王峻言而无信。 王峻恶性勃发,走上前去,嘿嘿冷笑,道:“你没有长耳朵,听不清本监军的话吗?”那军校虽然不说话,可是一脸的倔强不服。冷笑声中,王峻拨出宝剑,刺中那军校心窝。那军校神情痛苦,道:“监军,你...为甚么下此毒手?”王峻大吼一声,将他踹翻在地。接着连刺数剑,只至一动不动,方才罢手。抢了金银铜钱,散落一地。 鲜血溅得王峻脸上身上斑斑点点,他脸上肌肉扯动,额头青筋暴起,眼神寒冷彻骨,如刀似剑。众兵见他杀人不眨眼,俱都心中发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过了良久,王峻冷冷道:“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不遵号令的下场。”狠狠瞪了一眼,又道:“滚出城去。”在身家性命面前,毕竟金银财宝不值一提,众兵再也不敢抗命,灰溜溜的出城了。 为了令行禁止,王峻狠下心来,连杀数人。天雄军眼见军令如山,心中虽然不服,也只得陆续出城,驻守刘子坡。 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王峻道:“天雄军全都出城了,为了令行禁止,杀了好几个人。”郭威点了点头,道:“为了当初的诺言,我算是背负骂名了。”眼见王峻神情不悦,于是笑道:“我不是再埋怨你出的主意,你别往心里去。我到邺都赴任时间不长,没有掌控天雄军,除了这个办法,天雄军怎么会给咱们卖命。不说这些了,外面怎么样?” 王峻道:“这些大兵们下手真够狠的,杀人放火,没有他们不敢做的,烧毁了许多民房,外面路断人稀,一个人也看不到。”顿了一顿,又道:“有没有官员来劝进?”郭威摇头不语。王峻恨声道:“我就不信,人都死绝了。”郭威道:“当天开战的时候,随同刘承祐观战的大臣逃散了,要找到他们,让他们官复原职。郭崇威,你带领人马出城寻找那些大臣们,一定要以礼相待。”原本打算派遣韩通,但是担心他性情暴躁,与大臣一言不合,拔刀动剑,大打出手,反而误了大事,于是改口。他吁了口气,又道:“在书房里闷了一夜一天,该出去走走了。” 郭威在擐甲执兵的亲兵护卫之下走出府邸,北风呼啸,雪花飘落,路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深了。沿途但见残垣断壁,有的地方还冒着黑烟,满目疮痍,宛如人间地狱。天雄军虽然悉数退出开封,但是恐惧的人们还是躲藏着不敢露面。整座开封城,除了他们一行,再也没有一个人。夜色深沉,狂风怒号,安静的叫人毛骨悚然,偌大的京师死气沉沉,仿佛一座死城。 韩通在队伍前面开路,看到路边蜷缩一人,当下喝道:“甚么人?”话声未落,已然拔出了长剑。郭威道:“不要鲁莽。”亲自走上前去,火光之下,只见那人蜷缩成一团,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当下问道:“你是何人?为甚么不回家?”那人直起了身体,只见他四十左右年纪,面色白净,脸庞圆润,容貌儒雅。虽然脸上一道伤痕,一身衣裳又破又脏,却掩不住书卷气息。郭威认出他是翰林学士、知制诰范质,大吃一惊,道:“文素,怎么是你?”‘文素’是范质的字。 范质见到郭威的第一眼时,先是一阵惊慌恐惧,但是随即镇定下来。他拍去身上的雪花,理了理头发,道:“不错,正是范某人。”郭威道:“我找你很久了。”范质正色道:“你起兵做乱,朝廷讨伐你的檄文和诏令皆出自范某人之手,既然捉住了我,那么动手罢。”昂首挺胸,一付视死如归的模样。 郭威不怒反喜,大笑一声,解开身上的狐毛大氅,披在范质身上。范质不解,直直瞪着郭威。他越是威武不能屈,郭威越是惜才,笑道:“你的檄文和诏令写的文辞排奡,慷慨激昂,不愧是学贯古今的翰林学士。我每读一遍,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范质不知道他说的是冷嘲热讽的假话还是推心置腹的真话,不置可否。 郭威又道:“你为何落的这般模样?”范质道:“还不是给乱军逼的,乱军抢了我身上的钱财,还揍了一顿。”郭威怒道:“谁敢殴打当朝翰林学士,我军法从事,绝不姑息。”范质道:“总算乱军手下留情,没有杀了我,只打我一顿,抢去了钱财而已,否则我便见不到侍中了。”郭威见他讥讽自己心狠手辣,心中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敢说敢当,乃是性情中人,当下转头道:“查出谁人殴打了翰林学士,立刻就地正法。”韩通领命说是。 只听得范质又道:“我的遭遇还是好的,只是苦了城中百姓。”直视着郭威,续道:“侍中打着请罪的旗号,纵容天雄军烧杀抢掠,真叫人大失所望。当年契丹霸**原的时候,虽然也打草谷,一样的烧杀抢掠,一样的无恶不作,可是耶律德光还算清醒,还知道严令契丹兵不许在洛阳和开封胡作非为。比起他这个蛮夷,侍中恐有不及。”韩通见他言辞之中不无责备之意,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留神我割下你的舌头。” 郭威叱道:“退下,不得对翰林学士无礼。”韩通虽然退下,但仍然瞪大眼睛,眈眈而视。范质草拟了所有的诏令和檄文,料想郭威恨之入骨,既然落在了他的手里,必死无疑。左右都是一死,心中反而坦然,又道:“我的话说完了,动手罢。” 郭威道:“天雄军军纪败坏,是该好好整饬整饬了。我已经下令,天雄军悉数出城,驻守刘子坡,为了令行禁止,还处决了好几个不要命的家伙。万幸翰林学士只是受了轻伤,否则就是我的罪过。”转头道:“你带领几个亲兵护送翰林学士回家。”赵匡胤应声说是,道:“翰林学士,请。”范质脱下狐毛大氅还给郭威,郭威微微一笑,重新给他披上,道:“风大雪急,天寒地冻,披上狐毛大氅,多少能挡点风雪。” 范质心想,郭威起兵作乱,纵容天雄军烧杀抢掠,算得上心狠手辣。可是却对自己另眼相看,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究竟是甚么样的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更不是好人或者坏人就能盖棺定论。他叹息一声,在赵匡胤护送之下移步而去。王峻问道:“这个书生傲慢之极,你怎么还对垂青有加?”郭威道:“他学识渊博,满腹经纶,雄辩滔滔,笔锋犀利,乃是宰相之才,怎能不以礼相待?” 第十九回 行奇谋郭威夺天下 悯苍生天子说弊政 郭威兵进开封的时候,原本踌躇满志,想象文武百官蜂拥而至,挤破门槛,不厌其烦的劝进。如意算盘打得虽好,殊不知事与愿违,枯守府邸,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回到府邸之后,连夜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王峻道:“刘承祐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不能再等了,明天就进宫,逼迫李太后就范。”冷笑一声,续道:“谅她一介女流之辈,也无力回天了。”王溥摇头道:“侍中打得‘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倘若心急火燎的逼宫,反倒显得怀有私心。”王峻道:“依你说来,咱们就这么等下去?到得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登门劝进,要等到甚么时候?” 魏仁浦道:“皇位不能伸手索要,否则便有窃国之嫌。刘承祐死了,可是李太后还在,百官之所以没有动静,多半是在看她的脸色。这件事确实不能久拖不决,久拖下去,必然会生变故。侍中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明天入宫觐见太后,试探她的口气,再做计议。”郭威心中也是这般想法,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李重进敲门而入,道:“派出去的侦骑回来了,说道刘崇已经召集本镇军马,准备动身了。”郭威道:“叫他进来,我有话询问。”李重进对着书房外的军士道:“侍中要你进去。”那军士走进书房,行了一礼。郭威道:“河东最近有甚么动向?”那军士道:“刘崇紧急召集河东军马,整装待发,我觉得事情紧急,因此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郭威点了点头,道:“你辛苦了,下去歇息罢。”又对李重进道:“赏他五贯钱。”那军士听说有赏,当下告谢,退出书房。 郭威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双眉深锁,神情异常凝重。原来他心中忌惮的不是李太后,而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刘崇乃是刘知远的亲弟弟,刘知远驾崩之后,他拥兵自重,不再向朝廷进贡税赋,留下来的钱用来招兵买马,整顿武备。如今河东计有五六万人马,乃是第一大藩镇。兵强马壮,比之天雄军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崇、刘信和刘赟乃是汉朝的三个定海神针,一旦齐聚京师,万万不是敌手。 郭威道:“大家都听到了,河东军马整装待发,一旦动手,天雄军未必就是对手。”王峻道:“刘崇虽然兵强马壮,可是只要你抢先登基,他也无可奈何。”郭威反问道:“刘崇、刘信和刘赟三镇军马加起来足有十万之众,如果联手反扑,不但功亏一篑,而且咱们还死的极惨。”王峻咬牙道:“这是背水一战,不是刘氏一族亡,就是咱们死,索性拼个鱼死网破。”郭威摇头道:“我一个人的生死不足为惜,可是不能置诸位于险境,容我再想想。” 众人退去之后,郭威一个人在书房里闭目沉思。这次起兵,倚仗的是天雄军数万军马。历来兵强欺将,遇上了彪悍跋扈的兵士,节度使也只有忍气吞声。原本就没有掌控天雄军,不过诱之以利,天雄军才会铤而走险。天雄军将士劫掠开封,把礼义廉耻抛到九霄云外,一个个大发不义之财,气焰更加嚣张。一旦对战河东军马,不是投降就是溃败。要抓住军心,为自己所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任意所之,方能化险为夷。可是抓住军心,谈何容易? 次日郭威率领文武百官入宫觐见李太后,走进福宁宫,郭威趋步上前,跪下哭道:“太后,臣没能保护好陛下,致使陛下给郭允明那个乱臣贼子杀害,臣罪不可赦,请太后降罪。”这段说话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数万天雄军就驻守在刘子坡,虎视眈眈,谁敢降罪于他。李太后知道郭威这番说辞,不过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而已,其实心中恨透了刘承祐,巴不得他早点死。为江山社稷之计,不能自乱方寸,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稳住郭威,不逼他挥军兵变,等待刘崇等人回京。她叹了口气,道:“是郭允明那个乱臣贼子作乱,侍中不必自责。”顿了一顿,又道:“侍中请起。”郭威却不起身,道:“太后这么说,臣更是无地自容。” 李太后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始作俑者是李业,我日后一定会治他惑乱朝政之罪。陛下也为国捐躯了,恩恩怨怨也一笔勾销了,侍中意下如何?”郭威见好就收,道:“臣谨遵太后懿旨。”两人心照不宣,彼此慰勉,在众大臣面前演了出一团和气的好戏。 李太后吩咐宫女搬来锦墩赐坐,郭威坐定之后,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择定新君,继承大统。”李太后不紧不慢道:“陛下虽然驾崩,可是天下还姓刘。继承皇位之人,应从刘氏族人中择立。诸位大臣议议,是刘崇、刘信还是刘赟继承皇位。”郭威起兵为的是报仇夺国,刘承祐已死,血海深仇得报。他不以乱臣贼子自居,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索要传国玉玺,改朝换代。眼见李太后装傻充愣,硬要立刘氏一族继承皇位,也不好反对。 范质道:“臣推举刘承勋,刘承勋是高祖第三子,兄终弟及,继承皇位,名正言顺,乃是最合适的人选。”郭威摇头道:“听说刘承勋身体羸弱,久在病中,而且不能下地,继承皇位,怕是不妥。”冯道道:“侍中觉得刘承勋不能继承皇位,那么就刘信罢。刘信是高祖亲弟弟,继承皇位,没有甚么不妥罢?”郭威仍是摇头,道:“刘信之上,还有刘崇,刘信继承皇位,刘崇会怎么想?” 阎晋卿道:“这个不愿意,那个不答应,侍中是不是想自立为帝?”郭威霍然而起,一把扯开衣领,露出飞雀刺青,道:“你们瞧瞧这是甚么?自古岂有雕青天子?”他年轻时就在脖子上刺了飞雀图案,因此得了‘郭雀儿’的外号。众人见他露出刺青明志,无不耸然动容。商议了一天,最后郭威定夺,由刘赟继承皇位,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派遣冯道前往徐州迎驾。 翌日,郭威带领李荣、韩通等天雄军属官入宫觐见李太后。他们一行人都身头带头盔,身穿铠甲,腰悬宝剑。天雄军丧心病狂,在开封烧杀抢掠,人们都视郭威为杀人魔王。众大臣、太监宫女眼见他们一身戎装进宫,每一步都铿锵有力,唯恐要大开杀戒,一个个胆战心惊,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郭威等人解下配剑之后,才走进福宁宫。李太后见他们一个个衣甲整齐,似乎出了大事,先是一怔,随即镇定下来,问道:“侍中进宫,有何要事?”郭威道:“禀告太后,边关急报,辽军趁着河北空虚,大举入侵。臣要即刻回去邺都,抵御辽军,特地入宫辞行。”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李太后也不例外,只是不能表露出来。神情变得惋惜,道:“原本想留侍中在开封多待些时日,既然辽军大举入侵,国事为重,我就不留侍中了。”郭威跪下道:“臣去了,请太后保重。”李太后见他情真意切,道:“侍中是国家重臣,也要保重。”郭威一拜在地之后,起身而去。 回到府邸,郭威道:“你留下来留意皇宫里的一举一动,有事就快马来报。”王峻颔首道:“你放心,有我在,决计出不了差错。”郭威点了点头,道:“郭崇威。”郭崇威上前一步,道:“末将在,侍中有何吩咐?”郭威道:“你也留下来,给你二千精兵,随时策应。”郭崇威领命说是。 郭威当下出城,带领天雄军回往邺都。随着穷凶极恶的天雄军离去,心有余悸的人们才小心翼翼的陆续出来,开封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来的时候,马不停蹄,快马加鞭,从滑州到开封,只用了区区两天时间。可是回去的时候却慢慢腾腾,磨磨蹭蹭,一天走不了几里路,走了半个多月才到滑州。这哪里是军情紧急的样子,分明就是在游山玩水。这段时间,郭威迎娶了第四任妻子董氏。而魏仁浦、王溥、韩通、李荣等人受了郭威指使,在军中散布谣言,说道天雄军逼死了刘承祐,刘氏一族决计不会善罢甘休。顿时流言四起,搅得人心惶惶。天雄军从丧心病狂中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无道理。刘赟一旦继承皇位,第一件事就会拿天雄军开刀。要保住性命,除了郭威当皇帝,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到了滑州,天雄军不肯走了,里三层外三层,把郭威围的密不透风。赵匡胤等亲兵如临大敌,各自抽出钢刀,护卫在侧。郭威大声道:“你们做甚么?想要兵变吗?”一名军校道:“咱们这些人逼死了刘承祐,又在开封杀人放火,刘赟一旦登基,决计不会放过咱们。咱们都商量过了,恳请侍中即皇帝位。”郭威佯怒道:“刘氏一族待我不薄,皇恩浩荡,我决计不会做乱臣贼子。你们哪个再妖言惑众,休怪军法无情。”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就算了,明天起程赶路。”严令之下,天雄军次日才硬着头皮起程。 可是到了澶州,又生变故,无论郭威下甚么军令,天雄军再也不肯走了。郭威见将士们不走,只好听之任之,自己躲进了民房。其实离开开封的这段时间,他一刻也没有闲着,每天与王峻、柴荣互通消息。快骑不绝于途,开封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天雄军赖在澶州不走,可苦了李洪义。要么就战,要么就回去,这么赖着不走,算怎么回事?不但提心吊胆,而且还要每天供给粮草,虽然强颜欢笑,但是心中叫苦不迭。 刘崇接到诏令文书,带领兵马,心急火燎奔赴开封。半路中又接到文书,得知百官推举刘赟继承皇位。儿子做了皇帝,自己不就是太上皇了。天上掉馅饼,砸中了自己的脑袋,怎不叫他大喜过望,心摇神驰?原本满腔怒火,准拟一战斩杀郭威,给刘承祐报仇雪恨。转念一想,若非郭威起兵大闹开封,刘承祐也不会死于非命,刘赟更不会继承皇位。如此说来,郭威岂非有恩? 他当下写信,催促刘赟大步流星,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歇的赶往开封即位。万一去晚了,又生变故,给别人捷足先登,岂非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郭威带领天雄军回往邺都,汉朝之危消弭于无形,安然无恙。天下还是姓刘,只不过从刘承祐变成了刘赟。他觉得大局已定,天下太平,没有必要率领兵马奔赴开封,于是下令原地休整。 掌书记李骧道:“请问中书令,怎么不走了?”刘崇的官职是河东节度使、中书令,人们皆以中书令相称。刘崇虽然五十五六岁年纪,但仍踌躇满志,道:“如今郭威回去邺都了,我儿也做了皇帝,我打算回军河东。”李骧急道:“万万不可,郭威老奸巨猾,这是他挖的陷阱,等待刘赟自投罗网,中书令万万不能上当。”刘崇闻得此言,脸色变得阴沉,李骧没有察觉他神情变化,续道:“中书令仔细琢磨琢磨,郭威为甚么会推举刘赟继承皇位,还不是忌惮于你。你赶快写信给刘赟,要他死守徐州,不要去开封赴险。” 刘崇道:“天雄军已经回去了,还有甚么危险?”李骧问道:“请问中书令,你亲眼看到天雄军悉数走了吗?”刘崇被他顶撞的够呛,过了一会,方道:“文书上写的明明白白,难道文书有假?”李骧道:“郭威处心积虑,起兵作乱,甚么好处也没有捞到,你猜他会善罢甘休吗?这个时候,不是亲眼睹觌,别人所言,都不能相信。”刘崇沉声道:“刘承祐已死,郭威为家眷报了仇,两下扯平,他还要攫取甚么好处?” 李骧道:“此人老谋深算,深不可测,不得不小心提防。”刘崇嘿嘿冷笑,道:“他有甚么能耐?不过攀上了高祖,才平步青云罢了。待刘赟继承皇位之后,我再慢慢收拾他。”李骧急道:“只怕那时晚了,中书令想想,高祖有三个儿子,虽然长子刘承训和陛下已亡,但是还有幼子刘承勋。按照常理推断,兄终弟及,应该刘承勋继承皇位,怎么也轮不到刘赟。郭威舍近求远,推举刘赟继承皇位,一定包藏祸心...” 刘崇一声断喝打断他的说话,怒道:“你说刘赟不配继承皇位吗?刘承勋病秧子一个,整天睡在药罐子里面,有气没力,说不定哪天就两腿一登归天了。我儿聪颖机灵,稳重沉着,哪点比不上刘承勋?”李骧忠心耿耿,虽然看到刘崇的脸色变得铁青,而且杀气腾腾,犹是谏道:“除了刘赟,刘氏一族并非无人继承皇位,郭威这么做,就是要陷害中书令和刘赟,千万不能上当。” 刘崇听不进逆耳忠言,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宝剑,疾言厉色道:“我看包藏祸心的人就是你,来人,将他乱刀砍死。”李骧起初以为刘崇说的是气话,不信他真会杀了自己。但见众亲兵齐刷刷拔出钢刀,不禁脸色陡变,呼道:“中书令,忠言逆耳,请你三思而行。”刘崇宝剑虚劈,众亲兵当下乱刀齐发,将李骧砍成了肉酱。 柴荣接到郭威书信,急忙快马来到澶州,面见郭威。郭威问道:“这些时日,边境还太平罢?”柴荣道:“下官牢记侍中的话,外松内紧,严密封锁消息,还算太平。”郭威点了点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谨。”柴荣问道:“父亲折而复返,是不是此行出师不利?”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十多年,一直坦诚相待,毫无隔阂,郭威当下据实相告,道:“刘承祐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刘承勋、刘崇、刘信、刘赟等人,刘氏一族僵而不死,他们觉得天下还姓刘,怎么会让我夺取天下?” 柴荣道:“事到如今,父亲有何打算?”郭威站起身来,道:“已经开罪了刘氏一族,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夺取天下,我已经无路可退了。”顿了一顿,又道:“你来的时候,将士们是不是议论纷纷?”柴荣颔首说是,道:“我看见将士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听了一下,都在议论拥立父亲为天子之事。”郭威冷笑一声,道:“他们一个个烧杀抢掠,大发不义之财,又想置身事外,天下岂有白捡的便宜?我这么迂回穿插,看上去颇费周折,就是要获取军心。他们得罪了刘氏一族,唯有拥立我夺取天下,才能保住性命。如今只要一声令下,天雄军势必赴汤蹈火。” 柴荣恍然大悟,郭威之所以原路返回,实则为了获取军心。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天雄军收拾的服服帖帖,当真高明之极。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密谈一夜。次日清晨,柴荣方才返回邺都。 次日,即是十二月二十一日,郭威下令开拔,天雄军非但不走,反而将民房团团围住,大呼小叫,鼓噪呐喊,群情激昂,甚嚣尘上。区区一座民宅如何能挡得住这些心急如焚的大兵,他们一个个翻墙而入,瞬间占领了民宅。郭威装的毫不知情,神情忐忑不安。好在众亲兵恪尽职守,匆忙拔出钢刀,贴身保护。 郭威沉声道:“尔等要作乱吗?赶快起程,回去邺都。”一名军校道:“咱们逼死了刘承祐,已与刘氏势不两立,倘若刘赟继承皇位,决计不会放过咱们,咱们愿奉侍中为天子。”郭威脸色大变,斥道:“胡闹,尔等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我是汉室忠臣,决计不会谋朝篡位。”那军校道:“侍中不做皇帝,咱们都没有了活路,恳求侍中做咱们的皇帝。”乞求之情,形于辞色。这句话正是大家的心声,当下大呼:“愿奉侍中为天子,愿奉侍中为天子。”数千人齐声呐喊,声音高亢洪亮,惊动四野,穿透云霄。 王溥眼见火候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于是扯了扯韩通的袖子。韩通心领神会,当下扯裂一面黄旗,披在郭威身上,并率先跪下,大声道:“吾皇万岁!”将士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虽然木已成舟,可是郭威神情凄苦,嗟叹一声,道:“你们何苦这般逼我?”韩通道:“刘氏气数已尽,侍中当立。为了数万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请侍中答允。”李荣道:“侍中若不答允,咱们只好再杀回开封,和刘氏决一死战了。”王溥道:“为了国家安定,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请侍中答允。”郭威闭着眼睛摇头不语,接着一声长叹,算是默许了。 众军当下欢声雷动,如此一来,身家性命不但无忧,而且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有的人更是心生鄙夷,明明处心积虑的要当皇帝,却偏偏推三阻四,当真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其实郭威知谙天雄军并非牢不可破,于是略施迂回计策,把他们耍的团团转,心甘情愿的效忠,奉立自己为帝。 郭威一付勉为其难的样子,道:“我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答允你们的,我视你等为手足,为了保护你等,这才甘愿忍受悠悠骂名。”顿了一顿,大声道:“起程,回去开封。”随后大军簇拥着郭威南下,将士们要帮他夺取皇位,一个个精神抖擞,四肢百骸无不充满力量。一路而行,军容整肃,健步如飞。 郭威派遣魏仁浦先行一步,向王峻报信。魏仁浦当下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回到开封。顾不得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面见王峻,道:“澶州兵变,将士们拥立侍中为帝,侍中提兵南下,最多二三日就回来了。”王峻与郭威同气连枝,休戚与共,连日来处心积虑,等的就是这一天,欣喜之下,大声说好。魏仁浦拿出一封信函,道:“这是侍中给李太后的信。”王峻嘿嘿一笑,道:“大局已定,侍中还来这些虚的。”魏仁浦道:“侍中受了三军将士胁迫,甘愿忍受骂名,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李太后还在,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王峻会心一笑,道:“我这便进宫,把信交给李太后。”魏仁浦忽然一阵头晕眼花,身体不稳,差点摔倒。王峻问道:“你怎么了?”魏仁浦微微一笑,道:“或许是急着赶路的缘故,有些头昏。”王峻道:“你也是太拼命了,快下去洗个热水澡,吃的东西,然后睡上一觉。”魏仁浦在军士搀扶之下,退了下去。 王峻看了看信函,带领一百名军士,入宫觐见李太后。来到福宁宫,一百名军士握刀持枪,守在外面。福宁宫的太监们吓的噤若寒蝉,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李太后已经明白了三分,但是好整以暇,不动声色。王峻大步而入,不以臣子之礼跪拜,而是做了做揖,道:“见过太后。”挺胸阔步,显得趾高气昂。 这些举动僭越无礼之极,李太后也无可奈何,问道:“王监军来见我,有何要事?”王峻道:“澶州兵变,将士们奉立郭侍中为帝,大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李太后闻得此言,无比震惊,随即心情低沉到了极处。郭威机关算尽,终究得到了天下。大局已定,刘氏已经无力回天了。刘氏族人虽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是郭威的对手。可笑刘崇,挖个坑就义无反顾往里面跳。终于错失良机,白白拱手相送了大好江山。 王峻呈上信函,又道:“这是侍中写给太后的信,请太后阅览。”李太后是懂事知趣之人,事到如今,已然无话可说,摇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王峻道:“这是侍中的亲笔信,太后务必阅览。”口气变得严厉,似乎下令一般。宫里太监们都是人前是人,背后是鬼的人精,眼见刘氏一族完了,汉朝江山改名更姓了,正盘算着如何巴结新朝皇帝。当下争先恐后的抢着接过信函,递到李太后面前,道:“侍中的信,太后不能不看。” 这一刻李太后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得拆开信封,看了一遍。郭威在信中倒尽苦水,说道三军以死逼迫,不得以黄旗加身。最后恳求供奉刘氏祖庙,并信誓旦旦许诺,以母礼侍奉太后。李太后心想:“我自己有儿子,再说你比我年长将近十岁,何必你来侍奉。”她收好信函,淡淡道:“我该走了。”王峻问道:“太后要去哪里?”李太后看了看宫殿,道:“福宁宫不是我该住的地方了,我要迁居别处了。”言语之中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凉,也算是认输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王峻率领文武百官在城外谒接郭威。上次回来的时候,文武官员一个个木桩一样,岿然不动。但是如今大局已定,风向已变。郭威骑马走近,文武百官当即跪在了道路左侧,齐声道:“拜见侍中。”郭威下得马来,面露微笑,道:“诸位请起。”宰相窦贞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君之位空虚久矣,于国不利。为江山社稷之计,为黎民百姓之计,吾等恳求侍中登基即皇帝位。”范质道:“吾等翘首以盼,如久旱期盼甘霖,请侍中即皇帝位。”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进。更有甚者,引经据典,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 郭威不再推辞,欣然应允。众大臣无不欢天喜地,看上去比自己当了皇帝还要高兴。众大臣簇拥着郭威走进开封城,王峻紧随其后。郭威道:“刘赟在甚么地方?”王峻道:“他已经到了宋州,住在驿馆,我已经派遣郭崇威带领七百名骑兵保护他了。”说是保护,实则是伺机谋杀。郭威点了点头,道:“务必做的干净利落,不要留下后患。”王峻应声说是,又道:“李太后执意迁居太平宫,留下她终是麻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郭威敛足止步,众人也跟着停下步伐。 郭威沉吟片刻,道:“太后深谙世道,识得大体,知道甚么时候该怎么做怎么说。又是女流之辈,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不能杀她,饶她一命罢了。”王峻见他这般说法,不好反驳。回到城中,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各行其是。郭威并不急于登基称帝,而是带领王峻入宫觐见李太后。 二十七日,李太后交出传国玉玺,并下诏郭威监国,中外庶政,全权处置。至于‘皇帝’刘赟,他磨磨蹭蹭,瞻前顾后,迟迟不到开封,终于为他人做嫁衣,谁有闲工夫理会他?郭威念在他千里迢迢从徐州来到宋州,一路风尘仆仆,着实不易,赐其一个‘湘阴公’的爵位。过了几天,郭崇威便谋杀了他,将他葬在了宋州。 就在同一天,李太后又下诏:侍中功烈崇高,德声昭著,剪除祸乱,安定邦家,讴歌有归,历数攸属,所以军民推戴,亿兆同欢。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载省来笺,如母见待,感认深意,涕泗横流。郭威上尊号曰:昭圣皇太后,再一次信誓旦旦许诺,以母礼事之。 在这一年最后的几天里,后汉的臣子格外忙碌,无论朝中大臣还是各地藩镇,纷纷上表劝进。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只要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落在别人后头。便是慕容彦超,不但上表劝进,还提前送来了贺礼。 转瞬之间,到了第二年。正月丁卯初五日,郭威身着冕冠冕服,在銮仪直引导之下,由皋门进入皇宫。编钟、排箫、编磬、建鼓,琴瑟笛笙箎柷等诸多乐器奏响华乐。郭威头戴平天冠,垂十二旒洁白珍珠,大红丝带冠缨。冕服上衣深青,下裳赤红,衣领袖口为黑色,十二章纹。朱袜赤舄,白玉双佩。他神情**肃穆,缓步走向崇元殿,登基即皇帝位。他自称是周朝皇室苗裔,虢国国君后代,定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广顺’,寓意大周天下,风调雨顺。后汉传位不过两代,享国仅仅四年,正式灭亡。 为了安定人心,稳固国体,后汉的文武大臣们不但一个没有挪动位置,而且不少人得到了升赏。而王峻、韩通等开国功臣更是水涨船高。王峻一直是郭威的左膀右臂,大周第一功臣,升任宰相兼枢密使,政权军权大权一手抓,成了大周朝皇帝之下的第一人。王殷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授韩通奉国军第六军都校,领雷州刺史。郭崇威为了避讳,改名为郭崇,任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授王溥左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授魏仁浦枢密院副都承旨,授李重进内殿直都知。郭威封女儿为晋国公主,女婿张永德也成了驸马都尉、左卫将军,领和州刺史。 一个毫不起眼,没有人在意的小人物也跟着升了官,他便是赵匡胤。从从前贴身护卫郭威的亲兵什长升为了东西班行首,即是皇宫侍卫小班头,职责没有变化,宿卫禁宫,还是和以前一样,护卫郭威。只是郭威由天雄军节度使、枢密副使、侍中,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周皇帝。 从河中之战到澶州兵变,再到郭威登基即皇帝位,赵匡胤一直护卫左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这两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河中之战,郭威看透李守贞心思,于是攻心为上,瓦解叛军的士气,消耗叛军实力,最后一举破城而入,以最小的损耗大获全胜。第一次兵进开封的时候,皇位唾手可得之际,却急忙拔寨撤军。他起初大惑不解,最后恍然大悟。北归途中,谣言四起,军心惶恐不安,郭威却悠闲自得,仿佛置身事外。澶州兵变之际,天雄军将士百般乞求郭威即皇帝位,终于获取了军心。水到渠成,郭威一改优柔寡断,当机立断,准允大军所求。随即挥师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开封。一边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一边谋杀刘赟。两件事并行不悖,相辅相成。 过往的事情一件件浮现于赵匡胤脑海之中,郭威从河中之战,一直到登基即位,没有一处侥幸。不但精通兵法,而且擅长谋略。尤其澶州兵变,端的叹为观止。每一步都精心谋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头脑之冷静,心思之缜密,杀伐之果决,谋略之深邃,常人唯有瞠乎其后,难以望其项背。想通了这些,不禁对郭威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威虽然做了天子,可是异常沉着冷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来这皇位是妻子儿子的性命换来的,二来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内忧外患,举步维艰。大周危机四伏,只要一个火星就能成燎原之势。刘赟虽然埋葬在了宋州,可是刘崇和刘信还在。还有后汉的外戚们,诸如李洪义、李洪信等人。他们都各居津要,手握重兵。一旦这些人沆瀣一气,合纵连横,联手叛乱,大周必有灭顶之灾。虽然穿上了黄袍,可是龙椅一点也不稳。为今之计,只有暂且忍隐,稳住来之不易的天下。待到国库充盈,民生富庶,天下太平,一切危机也就消弭于无形,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新朝皇帝登基大典,按照惯例,该当赏赐功臣近卫,以示勉励。可是刘承祐骄奢淫逸,荒淫无度,耗尽了国库。郭威接手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来,无可奈何,只得免去赏赐。大典之后,他除下冠冕 ,换上常服,迫不及待的召集众大臣议事。君臣相对而坐,郭威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朕登基即皇帝位,原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喜事,该当赏赐诸位,可是眼下国库空虚,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来。朕是个穷的叮当响的皇帝,实在拿不出像样的宝物赏赐诸位。”顿了一顿,又道:“也许有人在想,朕是守财奴,是吝啬的小气鬼,故意叫穷。” 阎晋卿曾经当众质问郭威谋朝篡位,差点叫他下不来台。唯恐他衔狠在心,耿耿于怀,当下站起道:“汉隐帝荒淫无度,奢靡成性,赏赐喜欢的伶人,一出手就是几条玉带,眼睛都不眨一下。赏赐禁军的时候,更是耗尽了国库,这些臣亲眼目睹。国家入不敷出,徒有其表,罪在汉隐帝。他虽亡故,但是难辞其咎。臣等入仕,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安逸享受,而是为了竭尽所能,定国安邦。如今国家举步维艰,臣等心系天下,与国共休戚,与君成一体,不敢请赏。”‘汉隐帝’是刘承祐身后的谥号。这句话先盖棺定论,指责刘承祐昏庸无道。而后话锋一转,大表忠心,大拍郭威马屁,当真滴水不漏。 众大臣眼见阎晋卿拔得头筹,于是纷纷信誓旦旦,效忠大周,效忠郭威。一片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简直把郭威吹捧到天上去了。郭威心中明镜也似,一点也不沾沾自喜,微微一笑,道:“朕从前和诸位同殿为臣,对诸位算是了若指掌,冯相公高风亮节,阎相公满腹经纶,窦相公足智多谋...”冯道、阎晋卿、窦贞固三人见他说到自己,当下站起身来。 郭威摆了摆手,笑道:“三位相公请坐。”待到冯道三人坐下之后,又道:“朕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满朝大臣能文能武,汉隐帝为何不能把国家治理的蒸蒸日上,反而弄得支离破碎?”王峻讥笑道:“汉隐帝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哪懂得治理国家?”阎晋卿道:“汉隐帝骄奢淫逸,怠于国事,而且志大才疏,信任宵小,以至于享国不足三栽。”郭威颔首道:“你们说的都对,不过朕还觉得更重要的是他把国和家混为一谈。国者,天下人之国,非君王一己之国。家国天下,岂能真的当国是家?朕绝不做汉隐帝那样穷奢极欲、穷兵黩武的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朕出身寒微,倍尝艰辛,更知民瘼疾苦,现今民间困顿,国家艰难,大家议议,有甚么办法能让民间富庶,国家强盛?” 王峻道:“如今国库空虚,不如把天下良田卖给富人,以解燃眉之急。”原本以为郭威会满口答允,哪知他摇头道:“这是竭泽而渔的办法,不是长久之计,朕想免除民间的苛捐杂税,例如梁太祖朱温把牛租给民间耕作,收取牛租,这原本无可厚非。可是时至今日,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朝四十余年,当年的牛早就死了,官府却仍然在收取牛租。朕登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废除当年的牛租。不仅如此,苛政猛于虎,民间深受荼毒,朕还想废除以往的苛捐杂税,开禁盐铁。” 此言一出,众大臣又议论纷纷。王峻当即站起反对,道:“大周北有辽国,南有吴越蜀国,西有党项,还有刘崇、刘信等刘氏余孽,群狼环视,说不定哪天就要用兵,花钱的地方不可计数。现在不筹集钱财,万一哪天开战,朝廷拿不出来钱,战怎么打?”郭威道:“朕抚有天下,岂能与民争利?”说话虽然和缓,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王峻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郭威道:“唐朝末年以来,天下四分五裂,战乱不绝,百姓深受其害,当真是民不聊生。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不说别的,就说农民。他们世世代代被禁锢在一块土地上,哪里也不能去,就算死了也要埋在这块土地上。身负苛捐杂税,虽然种地,可是一年到头,别说吃饱吃好,不饿死就已经是烧了高香。朕亲眼所见,他们实在是苦不堪言。大周立国,该当气象一新,朕不是因循守旧之旧、墨守成规之人,朕决意推行新政,废除减少以往的苛捐杂税,废除以往的严刑峻法。冯相公,这些事情就请你多多费心了,先清理有哪些苛捐杂税和酷刑峻法,如何废除减免,先拟个条陈出来。”冯道站起身来,道:“臣奉诏。” 郭威微微一笑,道:“诸位都忙自己的事情去罢,王相公,跟朕去御花园走走。”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御花园,这里虽然名为御花园,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莳花植草,寂静雅致而已。两人走进亭子,相对而坐。郭威笑道:“秀峰兄,我把厘清苛捐杂税和严刑峻法的事交给冯相公,你不要觉得我疏远了你,因为你有更加要紧的事做。”他虽然即位称帝,但是与王峻的情义比山高比海深,非比寻常,没有外人的时候,仍以‘秀峰兄’相称。 王峻问道:“有甚么事?”郭威站起身来,神情凝重,蹙眉四顾,道:“废除苛捐杂税和严刑峻法虽然重要,却不是迫在眉睫之事。大周虽然立国,可是国本不稳啊。朕夺了刘氏天下,刘崇一定怀恨在心。各地的节度使们服不服朕?有多少节度使和刘崇暗中勾结,眉来眼去?这些都不得而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各地节度使,要他们与刘崇断绝来往。你是枢密使,责无旁贷。”王峻乃是功臣元勋,身兼宰相和枢密使之职,凌驾于众大臣之上,可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却落在了冯道身上。原来心中极其不是滋味,但是听到郭威这一说,心中释然。论说亲疏远近,冯道等人自是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最为机密的大事,还是自己这个心腹重臣亲自出马,当下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好了。”又咬牙切齿道:“哪个节度使敢和刘崇勾结,我饶不了他。” 郭威见他一点就透,不再赘言,又道:“我想命荣儿留在邺都,接任天雄军节度使,防御辽军。”王峻想了一会,道:“他没有资历没有威望,只怕镇不住桀骜不驯的天雄军。再说河北是北方屏障,万一失守,大周岌岌可危。非骁勇善战、身经百战的大将,不足以镇守河北。”郭威见他所言不无道理,只得打消这个念头,道:“那么李洪义呢?”王峻嗤之以鼻,道:“他素来胆小怕事,恐怕也难以担当这个重任。”顿了一顿,又道:“王殷彪悍骁勇,素知边事,我看可以让他出任天雄军节度使。”王峻推荐王殷,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王殷原本半生戎马,威名远扬,如今更是统领禁军的都指挥使,与他分掌军权。王峻一者深为忌惮,二者为了压制,正好借此机会,踢出朝廷。 郭威思忖片刻,道:“他确是最好的人选,就怕他不愿意去邺都赴任。”王峻道:“让他做天雄军节度使肯定不会愿意,可是典军如故,让他节制河北诸州军马,多半不会推辞。”郭威叹道:“国家可用的人才太少了,先这样罢。”顿了一顿,又道:“王殷去了邺都之后,我就召荣儿回京。”柴荣虽然没有赫赫战功,一直身居幕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严谨刚毅。没有一件事出错,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者郭威的子嗣全都给刘承祐杀害了,他十有八九继承皇位。王峻更是忌惮,当下道:“柴荣虽然稳重果敢,可是毕竟年轻,少于历练。”郭威问道:“秀峰兄想让他待在王殷身边?” 王峻道:“依我之见,让他接替李洪义,出任镇宁军节度使。”郭威一时不解,问道:“那李洪义呢?”王峻道:“刘赟死了,忠武军节度使空缺至今,不如让他去徐州。他毕竟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如果乖乖移镇,说明他还是个明白人。”郭威问道:“如同他不肯移镇呢?”王峻道:“那就密令柴荣,伺机将他拿下,除去这个后患。我知道你十分器重柴荣,让他坐镇澶州,正好历练历练。将来回到京师,也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为了不让柴荣回到郭威身边,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挑不出半点瑕疵。郭威对王峻信任有加,视为肱骨,哪知他这时心里许多的弯弯绕绕,恍然大悟,当即颔首说好,吩咐守在亭外的孙延希,传召王殷。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