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背叛》 第一章 看守所灰色的高墙布满了电网,监视塔和大门旁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在这座囚禁罪恶的建筑里,每一根铁栏、每一块青砖都被刻上了法律的沉重与威严。 此时的夏英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次极偶然而又极不情愿的“帮忙”,竞然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无论血溅罗衫还是魂销爱河;无论铁幕横尸还是临危决断……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等出租车停稳后,夏英杰拎起一兜物品下车,并吩咐司机把车开到一旁等候。她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往看守所那幢灰色大楼望了一眼,竟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浑身不自在,似乎自己的人格也顿时矮了许多。她禁不住又一次在心里发问:以“前卫诗人”的清高,怎么会有这里面的朋友,夏英杰走到门岗,警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片刻,来了一位中年警察,他打量了夏英杰一眼:“宋一坤正在接见室和他妻子见面”。 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说:如果会引起麻烦的话,你可以改日再来。 夏英杰对这种善意的暗示报以会意的一笑,解释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只是受人之托顺路来送点东西。” “好吧。”警察同意了。 于是,夏英杰填写完来访登记,便跟着警察进了院内,到一间挂有“接见室”牌子的门前。 接见室约有三十多平方米,中间是由几张桌子排成的长案,内侧靠墙摆着长椅,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男一女对面坐着,男人手里燃着一支烟,女人看上去颇有身份。 女人注意到有人进来,以为是其他犯人家属来探监,并没有理会,还继续她的对话,她极耐心而又极不平静地说:“一坤,我从北京一千多公里赶来看你,即便是普通朋友,你也该说点什么,况且我现在从法律上讲还是你的妻子,虽然我以前伤害过你,但都过去两年了,而且我也道过歉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和好呢?” 男人语调平淡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随机应变,你也不要乘人之危。” 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夏英杰马上向男人问道:“请问,你是宋一坤吗?” 女人闻声站起来,两眼立刻警觉地盯住了夏英杰。 夏英杰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一张好看的脸上有一双令人为之倾倒的眼睛。她长发披肩,轻妆淡抹,身穿牛仔裤、运动鞋和一件挽起袖子的休闲衫,她的装束与她的青春美貌融合在一起,有一种看似不加修饰、实则高贵淡雅的气质美。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沉静、自信之中似乎又包含着一缕淡淡的冷峻。 女人的目光由惊疑、敌视迅速转换为冷漠和平静,她把目光移向男人,语气柔和地说:“一坤,既然你有客人,我就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多保重身体。” 女人说完,从容地拎起桌上的皮包,平静地离开了,那种从容,似乎房子里并不存在第二个女人。桌上留下一堆高档食品和香烟。 男人站起来问夏英杰:“你是谁?” 夏英杰答道:“我是方子云的同事,《玉南日报》记者,因为有采访任务路过上海,方子云托我顺路给你送点东西。这是方子云开的购物单,我是照单办事。” 说着,她把拎着的物品放在桌上。她站着,准备马上离开这里。但她怎么也无法将方子云与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这种困惑使她不得不去仔细打量这个人。 宋一坤中等身材,相貌找不到一点可以引人注目的地方,白净的脸庞略显消瘦,像个书生,而眼睛却深邃得似一口探不到底的古井。他穿着很普通,白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羊毛衫,下穿蓝裤子、黑布鞋。他神态非常平静,好像不是被囚禁在监狱里,而像是待在自己家里。但是,不管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怎么普通,夏英杰还是洞悉到厂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与夏英杰的想像完全不同,因为从影视片里得来的印象,囚犯一定是光头、面色死灰、一副丧家犬的样子。 宋一坤看了一眼单子,只说了一声“谢谢”便没了下文,也不知是谢夏英杰还是谢方子云。 夏英杰说:“方子云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他打算还俗了,提前在你这儿挂个号。” 宋一坤沉默。 夏英杰道:“他希望你能表个态,以免日后当面拒绝面子上不好看。” 宋一坤停顿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子云这个人哪,人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 夏英杰只觉得心里怦然一颤。 夏英杰等着他说下去,见他并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便问: “我就这么转告他?” 宋一坤点点头。 “那我就告辞了。”夏英杰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这次见面一直是站着进行的,前后不过三分钟。 出了看守所大门,她发现那辆出租车不见了,只有一辆原先就停在路边的黑色“皇冠”轿车。她站在路边向来路张望,不相信司机会不辞而别,因为她还没有付出租车费。 这时,“皇冠”车门开了,释放出一曲悦耳的轻音乐,随之下来一个女人——宋一坤的妻子。 “夏小姐不必找了,是我让出租车走的,请你坐我的车回去,请吧。” 夏英杰知道,对方一定是看过门岗的出入登记簿了,而且其用心不言而喻。尽管她可以理解这种行为,眼睛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悦。 “为什么?” 宋妻不卑不亢地说:“请夏小姐顺路谈谈。做为宋一坤的妻子,关注一下与他接触的女人,不过份吧?” 夏英杰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女人。 此人二十七八岁,身材、相貌十分标致,服饰简洁、华贵而富有品位,端庄之中流露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沉稳。 夏英杰不再说什么,大方地向轿车走去。 夏英杰与宋妻并排坐在后座。司机驾驶着轿车平稳地上路了。 “我想,关于我的身份就免谈厂吧。”夏英杰平静地说,“我们是去采访玉南油田的一支海上钻井队,需要从上海转程。这次采访,电视台派出三个人,报社来一个,就是我了。出发前报社的一位同事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张购物单,托我返回的时候顺便替他看望个朋友。就这些。”说完,她看着宋妻,眼神在询问她:“还有什么要问的?” 宋妻点点头,笑着说:“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方子云喽,满脸胡子,神神道道的。” “你认识他?”夏英杰问。 “他和一坤是同学,我跟一坤在江州的时候,子云来过家里几次。”宋妻说。 夏英杰从包里取出六十元钱递给宋妻,说:“出租车费是我跟司机事先谈好的,包括空车等人在内一共六十元。这钱不能由你出,请收下。” “见外了。”宋妻将钱推回去,笑着说:“上海这一见,也算一点朋友的缘份,以后我和一坤到了玉南不也多了个管饭的地方嘛。” 夏英杰觉得再推让下去没有意义,只得把钱收起来。 “夏小姐哪里毕业的?”宋妻消除了疑虑,似乎为了避免冷场才主动找话题。 “北大。”夏英杰答道。 这时,坐在前面的女秘书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邓总,上个月来公司找你的那个法国朋友,据说也是北大毕业的。” “你是说罗菲尔小姐?”宋妻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我在巴黎留学时偶尔认识的,一面之交,谈不上朋友。” 夏英杰丝毫没有谈话的兴致,心情虽然不是十分恶劣,却也着实有几分不快。她能感到来自身旁这个女人的那种只可意会的压迫。她把视线移向车窗99lib?外,好象漫不经心地观望热闹的街景,心里暗想:这车是往哪里开?怎么不问我的住址? 轿车在一座高级饭店门口停下,司机告诉宋妻:国际饭店到了。 身着红色制服的门童动作规范地上前拉开车门。宋妻与夏英杰握手,歉意地说:“对不起,今天打扰夏小姐了。我还有事,先下车了。” 宋妻下车后,对女秘书说:“你替我送送夏小姐。”正当她要转身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夏英杰,“夏小姐,以后在北京若有什么难处,请一定来找我,再见。” 夏英杰被动地接过名片,眼看着宋妻步态从容地走进饭店。 轿车重新启动后,女秘书才问:“夏小姐住哪家饭店?” “光明宾馆。” 小丽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印象。” “那只是一家普通宾馆,够不上星级。”夏英杰说,“我是第一次来上海,认不得路线,边走边打听吧。” 她脸上平静,心里却在嘲讽自己:这个闲事管得真窝囊。再看手中的名片,上面印着精美的一行字:邓文英,北京梦妮奥时装总公司副总经理。 玉南市地处中原,历代以黄河水灾为患。这里原是一片饱经战乱的荒滩。闭塞、贫困,如果不是因为发现了大油田,或许至今还很少为人所知。自从十几年前那场著名的石油会战开始,随着二十万职工、家属各路云集,过去的穷县便在一夜之间神话般地变成了城市,这块土地也因石油而在全国小有名气了。 夏英杰顾不得回家,只在集体宿舍过了一夜,第二天便上班了。她匆匆上班,并不是因为这篇报导,而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促使她急于要见到方子云,一种第六感觉,一种模糊而又飘浮不定的东西像幽灵一样在她潜意识里游荡。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似乎本能地要捕捉到什么,却需要时间去证明那个空泛的感觉。 夏英杰来到报社,直接上文艺版编辑室去找方子云,她推门进去,对方子云笑道:“方大人,民女讨债来了。” 方子云三十多岁,留着长头发,满脸胡子,戴一副近视眼镜,身穿越野装,是人们在影视片里常看到的那种具有艺术和学问象征的作派。他性情怪僻,不善交际,终日与香烟、烈酒和诗歌为伴,先后发表诗作三百余首,素有“前卫诗人”之称,在海内外诗坛颇有名气。 所谓“前卫诗人”,是指那些极少数走在诗歌创意最前沿的诗人们,代表着诗歌创作的最新走向。这些人大多都不太富裕而思想境界极高,对诗歌的迷恋,决不亚于一个教徒的虔诚。同时,这些人还常常具有某种疯子的特征,很难为俗人所理解。 方子云离婚后一直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也正因为忍受不了他的嗜酒、怪僻和入不敷出,将他定性为“不是过日子的人”,结婚不到一年便离他而去,他倒也落了个自由自在。 夏英杰取出十几张购物发票放在桌上,又道:“一共花了二百零四元,你付给我二百元吧,零头就免了。” “不多,不多。”方子云坦白地说,“我算计着不止这个数。” “当然,出租车费给你省了。不过,代价太大。”她仿佛又感受到了轿车里那种被压抑的感觉。 方子云并没有在意。他自顾从衣袋里掏钱,数完了二百元之后,手里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见到一坤了?”方子云问。 “岂止是见到了,还被人当成第三者审查了一番,这就是给你省出租车费的代价。”说着,夏英杰把那张名片递给他。 方子云接过名片一看,笑了:“这么巧哇,那你可是撞到枪口上了。邓文英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我领教了。” “哦,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夏英杰想了想,说,“好像总有一只手在不停地往上托你的下巴,使你不得不仰着脸看她。其用心无非是让你自卑、让你知趣、让你有点自知之明。” “一点小误会。女人嘛,可以理解。”方子云说完,话题一转回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你把我的想法都和一坤谈了?” “谈了。”夏英杰说,“我与他见面最多不超过三分钟,他也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无意中听到的,他对邓文英说‘我不会随机应变,你也不要乘人之危’。再一句就是让带给你的,他说‘子云这个人哪,人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 “晤——”方子云略想了一下,分析道,“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摆事实讲道理。这里面就有学问了,不管将来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都是我咎由自取。” 夏英杰拿起桌上的名片放进包里,看似要告辞了,却没有动身,看着方子云问道:“我可是给你打了一回短工,你要不要表示一下?” 方子云一笑说:“不出所料,我准知道你得敲诈我。先记账行不行?开支那天我一准儿请客。眼下你都看到了,我除了一颗真诚的心,什么都没有了。” “今大我请你吃饭。”夏英杰语气平淡地说,“晚上我打算在红房子酒家请你,你能来,就当做回报我了。” 红房子酒家是高档餐厅,大多为有身份的公款食客所光顾,极少有人自费用餐。方子云抓起桌上的发票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不屑地一笑说:“打住。这等玩笑开不得,我这人特别容易当真。” “不开玩笑。”夏英杰认真地说,“剑南春酒如何?不委屈你吧?” 夏英杰在本市最高级的酒家请客,又是在对方欠她人情的背景下,这使方子云有些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当从她镇定的脸上确定此事当真时,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谨慎地问道:“什么企图?请你也明确一下主题,这酒恐怕喝不得。”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说:“我想了解一下你的那位朋友。” 方子云一怔,问:“出于哪方面考虑?” “好奇,或者别的什么。这要取决于我的感觉。”夏英杰平静地说。 这回该轮到方子云沉默了。夏英杰的思维敏锐和善于洞察是报社同仁所周知的,联系刚才谈话的某些内容,他似乎已经窥视到了她的潜在动机。虽然他并不知道夏英杰被当成第三者受到审查的具体细节,但是以他对这两个女人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邓文英一定是用了小聪明办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大蠢事。那么,挖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考虑了很久,然后自言自语道:“如果说邓文英不简单,那你夏小姐就是不得了喽。” “这就是说,你接受了。”夏英杰说。 “对朋友的起码道义我还是有的,”方子云严肃地说,“不过,根据我所知道的事态,这个酒我可以喝。” 夏英杰当即说:“那就一言为定,晚上七点半餐厅见面。” 她离开编辑室,匆匆奔向打字间。 她坐下来开始在电脑上整理素材,但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敲击键盘的手指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屏幕上的文字屡屡出错。她的心已经开始乱了。 “红房子”酒家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店面林立,到了晚上,这条街就成了霓虹灯的河流,不断变幻着的各种光彩将夜幕点缀得五彩斑斓。闪烁不定变幻莫测的灯光似乎又勾勒出一个浮躁的时代。 “红房子”餐厅内以红为主色,环境幽雅,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做工精美的餐具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闪光,使人感到舒适、惬意。 在这座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城里,夏英杰和方子云也称得上是知名人士,只有这种地方才可以尽量避免熟人的打扰。同时,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可以说明谈话主题的规格和严肃性。 方子云拿起那瓶“剑南春”酒好一阵欣赏,先吃了一口凉菜,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情不自禁地说:“好酒。” 方子云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把空杯往桌上一瞰,这才说:“吃了,也喝了,就由不得我了。你我同事三年彼此都了解,不必兜圈子。你有什么动机那是你的事,我无意成全你,也不会坑害你,我只遵循一个实事求是的原则。来之前我反复考虑过了,因为宋一坤这个人不是用好或坏就可以说明的,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不该说的事,但有一个条件: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变化,这件事你只能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 夏英杰郑重地说:“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方子云点点头,他摸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慢慢地抽。事关重大,他需要稳定情绪。许久,他开口了,“宋一坤是因偷税罪被捕的,但他并没有偷税,偷税的是别人。他是因为有人举报他才被捕的,但根本没人举报他,举报他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个把自己策划进监狱的人。”见夏英杰不语,方子云倒上一杯酒,但没喝,接着说:“宋一坤是上海东方装饰工程公司总经理,被捕前半个月我接到他的一个电话便秘密去了上海,在上海只待了几个小时,那封偷税二十万元整的举报信是他亲笔草拟的,由我抄写一遍。我把匿名举报信投进信箱后当晚就离开了上海,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夏英杰心里暗暗吃惊,甚至感到恐怖,她好像看见一个物体在从容地下沉,沉到普通人的眼睛和意识无法触及的深度,而这深不可测之中却蕴藏着可怕的锋芒和能量。 夏英杰屏住呼吸沉思了片刻,紧张地问:“是什么样的需要使他必须到监狱里躲起来呢?” “不知道,或者说不该我知道。”方子云回答道,“一坤有他做事的章法,举报不法行为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这个界线,他事先已经给我划定f。” 夏英杰领悟地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感慨地说:“看得出,他是把你当成真朋友了。” “一个不成器的穷朋友。”方子云刻意地补充一句。 夏英杰想说“不能以穷富论英雄”,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方子云已经打算弃文经商了,目前只是个时间问题。时代变了,人的价值观念也在改变,眼前这个曾立誓要固守阵地到最后一刻的前卫诗人,终于也动摇了,要下海、要发财、要做一个俗人。夏英杰从这位诗人的眼睛里看到的,不知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还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他是不是黑社会的?”夏英杰问。 方子云哈哈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告诉你,真正说起来宋一坤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我,一个是叶红军,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叶红军对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早就出国了,先是在奥地利,后又移居意大利。” 夏英杰又问道:“宋一坤为什么要离婚?” “为了一句话。”方子云饶有兴致地说,“邓文英有一次在气头匕说出厂一件一坤不知道的事。她说,别以为当初是我要追你,看上你的不是我,而是找爸爸。她父亲是省交通厅长。” “就为一句气话?不能成立。”夏英杰说。 “当然,那只是个引子。”方子云说,“我以为,邓文英始终摆脱不掉的是那股居高临下的俗气,可能是他们婚姻基础的致命伤。” “那么,宋一坤是什么背景呢?” “穷山里穷村子的穷孩子。”方子云感慨地说,“论学历、家庭条件和社会地位,一坤是无法与邓文英相比的,难怪有些老同学见到我说:宋一坤这小子不识抬举,天生的贱命。” 接着,方子云简要介绍了宋一坤的身世—— 宋一坤出生在山东泰山腹地一个贫苦的小山村里,三岁丧母,十一岁失去了父亲,从此与姐姐宋宝英相依为命。自江州大学毕业后在省日报社做了三年记者,被省交通厅长看中调人交通厅任厅长秘书,在这期间认识了厅长的女儿邓文英。邓文英毕业于武汉大学企业管理专业,后到法国进修了三年服装设计,任北京梦妮奥时装总公司副总经理。邓文英是受父亲的影响嫁给宋一坤的,婚后宋一坤调到省经济委员会工作,邓文英一直看不出丈夫有什么事业心,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出现矛盾,而此时的宋一坤也陷人了窘迫之境,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抱了女人的大腿才得以有今天的,这种环境实际上已经断送了他,他的任何努力都会因为邓文英的家庭背景而统统变质。于是宋一坤提出离婚,不久又辞去公职,到上海组建私人公司。 夏英杰心里想:能让方子云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用如此的语调去评论的人,是要有点资格的,而轻蔑邓文英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有点资格的。宋一坤的眼神里确实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沉稳,那沉稳像磁场一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或许,那种东西就叫魅力。 “好了。”方子云笑道,“该讲的和不该讲的,都告诉你了,我也算是没吃白食。” 夏英杰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宋一坤的情况告诉我?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 “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子云笑着摇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一杯酒,身体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地说:“如果这算是给你帮忙的话,这个忙是有副作用的,在宋一坤看来,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这会拈污了我们之间的君子之交。但我还是帮了你,因为我相信你决不是为了财富可以出卖自己的人,而且我也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未一坤手里并没有多少财产,比起那些追求你的暴发户宋一坤还算是穷人。这个人不一定能让你过得好,但一定能让你过得不平凡,这正是你想要的,你要的是一种境界、一种精神,而邓文英要的只是物质上的成功。宋一坤这本书,邓文英是读不懂的,小市民式的小聪明也是读不懂的。我以为,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当然,这还要看看有没有缘分,无缘也是一场空。” 夏英杰摇摇头:“你太抬举我了。另外,我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我并没有表示什么。” “这种表示还不够吗?”方子云反问,然后说,“将来邓文英也不要怪罪我,是她干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事,要说有赋,也是她自己招来的。” “就算是吧。”夏英杰点点头说。 方子云问:“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你?” 夏英杰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很难具体地表述出来,但我确实是感觉到了,可能是他的沉稳,也可能是他的沉稳之中那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敏锐。他讲话很简短,语气也很平淡,但很有深度。他那句‘我不会随机应变,你也不要乘人之危’,让你几乎可以闻到那股男人原本的气息。他那句‘人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只十四个字就把你这个前卫诗人一语道破。听这样的语言,欣赏这种风格,我以为是一种人生的享受。很多东西,人只能去感受,用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 “精辟。”方子云说。 方子云感觉谈得差不多了,于是故意看看手表,然后将杯中的酒喝干,收拾起应该拿走的烟酒。夏英杰则示意服务员结账。 这时候,方子云把他事先酝酿好的一段话讲了出来,他说:“临走之前,我得发表一个郑重声明。我说过,我无意成全你,也无意坑害你。同事之间,我能为你做的就到此为止了。主意由你拿,事情由你做,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不承担任何连带责任。同时,我保持中立也是为了避免一坤对我产生误解,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 “你多虑了。”夏英杰笑着说。 “红房子”酒家门口停放着各种牌号的小轿车,方子云和夏英杰的两辆自行车夹在当中显得极不谐调。方子云打开车锁,边推着走边自嘲地说:“我们是惟一骑车到这里吃饭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样,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长衫的人。” 夏英杰差点笑出声来。同时她也从方子云的语气中感到了那种穷则思变的强烈愿望。 机关公寓是一座五层楼建筑,离报社不远,夏英杰住在三楼。这里名为集体宿舍,却也有不少一时分不到住房的青年夫妇在此安营扎寨,所以过道里炉灶、炊具随处可见。 她回到宿舍,浑身放松地倒在床上,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台灯。她喜欢在黑暗中思考问题,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大脑在活动,这样更利于集中精力。这时候,脑海里呈现出的都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复杂的问题在这里分解、归类,该沉淀的和该漂浮的都呈动态,让她一且了然。 现在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除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像幽灵一样挥不去、赶不走,让她禁不住地心跳,而这心跳中不仅夹杂着惶恐,更包含着渴望。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曾经有过什么人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吗?她又一遍遍地回答自己:没有,从来没有过。她恍然觉得,她在茫茫人海中已经寻找这个人很多年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她想,这一切真像是老天爷精心安排过的一样,偏偏让她接受了这次采访任务,偏偏又受方子云之托送东西,偏偏又在那一特定时刻遇上邓文英,偏偏赶上他们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偏偏恰逢宋一坤失去自由最没落、最被动、最容易接近的时侯……这么多的巧合只要有一个条件不成立,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是,这些巧合竟然全都融汇在了一起,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她想:天意,这个人是属于我的,L帝把他摆在那里就等着我去把他收回来。不属于邓文英的,即使她得到了也得失去;属于我的,即使他曾经被人占有也得把他还回来。方子云说得对,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那么,就让我夏英杰来读这本书吧,读他的沉稳、敏锐,读他深不可测的那些谜。 她问自己:就这样突然爱上一个人,爱他什么呢?又怎么会爱上他呢?她找不到答案。但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已经在她脑子里形成了,直觉告诉她,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眼下看似失之毫厘,将来的命运必是差之千里。她不想像现在这样没有一点激情地活下去,她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回,哭就哭个泪流成河,笑就笑个灵魂激荡。 原来女人的爱情并不需要大多的理性,而更取决于她的直觉。 那么,从何处入手呢? 前思后想,她认为目前是最佳时机。他是囚犯,失去了行动自由,始终居于一个地点,他是被动的,不得已的。而一旦他出狱便无疑于蛟龙入海,不但行踪难以确定,而且还会有各种因素的干扰。那时,对于自己征服目标非常不利。 人生如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果断是胜者必不可少的素质之一。即便是“乘人之危”也值得内疚一次。 夏英杰正想着心事,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又在门口停住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萍,我心里真的很痛苦。” 林萍冷冷地说:“关我什么事?我并没有说要嫁给你。” 男的几乎在乞求:“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 这种在电视剧里常能听到的道白令夏英杰几乎笑出声来,她打开灯起身拉开门,见一个曾是林萍“恋人”的男子站在门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说;“这里是女宿舍,有话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谈?” 其实,她本想讥讽那个男子两句的,可话到嘴边就变了词儿,而且显得温和、客套。那男子没想到房间里有人,窘迫之下赶快离开了。 林萍进屋甩掉高跟鞋换上拖鞋,一边卸妆一边问夏英杰:“阿杰,你什么时候改那首诗?” “你以为我真帮你改呀?我那是给你一个台阶下。”夏英杰说着,掏出那首诗放到桌子上。 “唉,算了,是我不知趣。”林萍嘟囔道,随后又精神一振,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电视台要搞一次‘玉南小姐’竞选活动,冠军不但可以得一笔奖金,还有机会做电视台特约演员。” 夏英杰答非所问地说:“你真放得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林萍不以为然地说:“他爸爸不就是个处长吗?万一竞选我要是当了冠军,跟他不是太屈才了?我劝你也考虑一下,你什么都行,就是因为太行,所以许多男人不敢接近你。你也就少了好多做女人的乐趣。” 夏英杰笑笑没有回答。她铺好被褥披着外衣坐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腿,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脑子里想的还是自己的事情。她忽然问林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当然知道。”林萍说。 “那么,如果你知道了埋银子的地方,你会怎么样?”她又问。 “那还用说,挖出来嘛。”林萍不假思索地说。 夏英杰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暗道:看来,这是人性的本能。 夏英杰经过一个月的慎重考虑和心理准备,于一九九二年六月秘密前往上海。 从玉南到江州,普通大客车一路颠簸,一路灰尘;从江州到上海,火车上人声嘈杂拥挤不堪。夏英杰在忍受艰辛之中油然升起一股勇士出征的悲壮感,虽然她并不能断定最终的福祸,但至少她敢于主宰自己的命运,至少曾经争取过。 到达上海,她找了距看守所最近的一家旅社住下。其实“住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间房子可以从容地装扮自己,重要的是形象。她对o已有一条审美原则:适当突出气质,淡雅、自然,既不失女性的柔美,又避免夸张的艳丽。 下午三点钟她来到看守所,还是那套接见程序,还是那间房子,只是气氛略有变化,毕竟这不是初次见面。 宋一坤与她对面坐下,并没有客套之辞、脸上也显得缺乏表情。 “怎么不说话?”夏英杰不得已先开口了。 “我在等你说。” 夏英杰微微一笑,从礼品包里取出一条“万宝路”,拆开,连同火机一起递给他;“我知道你上次就抽这个九九藏书,请吧。” 宋一坤点上烟,道:“请你回去转告子云,这样破费下去我可承受不起,他那点收人找了解。情我领了,点到为止。” 夏英杰说:“这次来上海不是顺路,而是专程,与方子云没有任何关系。” 宋一坤抽着烟沉默片刻,淡漠地说:“我帮不了你什么。” “没人要你帮忙,我过得挺好。”夏英杰淡淡地说,“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没别的。” 宋一坤说:“对不起,我还是不懂,请你解释一下。” “你不该逼我。”夏英杰语气加重了一些,道,“你不必马上就懂,对你毕竟太突然了,当然需要有个过程。” 原来如此。 这个情况是宋一坤根本没有料到的,他再次陷人沉思。许久,他才问:“方子云告诉了你什么?” 夏英杰坦然地说:“我确实向方子云了解过你,但方子云告诉我的,不会比你的眼睛告诉我的多,也不会比邓文英的审查告诉我的多。这是我自己的事。” 宋一坤凝视着这个气质淡雅、姿色迷人的女人,慢条斯理地抽烟,不说话了。 “你必须说话,我想听你说话。”夏英杰以命令的口吻道。 无奈,宋一坤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三教九流里我是哪一流的我自己清楚,你这样做对你自己是轻率的,是不负责任的,也是我承受不起的。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以后你不要来了,来了我也不见你,这不正常。” “来不来是我的事,在你出狱之前这事恐怕由不得你。”夏英杰平静地说,“我得承认,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可既然敢来,就不是你一句话可以打发得了的。在你出狱之前的五个月里,我会按月来看你。我了解过了,你的出狱时间是十一月十六日。” 宋一坤心里暗自惊叹:这丫头,不简单哪。 两个人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静静的屋里,他们几乎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 宋一坤觉得接见的时间快到了,说了一句:“不要再来了,我会使你失望的。” 夏英杰也说了一句:“我每个月都会来,我根本就没有奢望过。” 这次见面非常生硬,时间也不长,并不比第一次见面好到哪里。但是夏英杰明白,见面的时间和内容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见面本身。 毕竟,有一个开端了。 第二章 已经到了深秋时节。 天渐渐冷了,秋风吹动满地飘落的黄叶,卷起一阵阵尘土,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苍凉的色调。夏英杰怀着一种比秋色更为苍凉的心情,以个人的名义第五次来到上海。 这一天,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明天就是宋一坤出狱的日子。 过去四个月里,夏英杰曾四次秘密去上海,她成功地瞒住了家人和单位,没有人知道她的意图和行踪。为此,她也付出了很多辛苦,她必须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回,也争取使用最少的活动经费。她不能让后院过早地起火,也必须合理地支配她那点有限的积蓄。 然而,四次探望宋一坤,事态的发展并不令人乐观。每次见面都显得机械、生硬,客气之中三言两语了事。更有甚者,宋一坤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询问过,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情况。这不是个好兆头,或者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宋一坤的缄默是出于自卑?出于傲慢?还是出于戒备?似乎都不成立,难道他不是人,夏英杰找不到答案。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荒唐,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然而,她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女人,虽然她一直无法明确道出究竟爱他什么,但这个男人身上肯定有一种东西是她所渴望得到的,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来上海之前,她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充分估计,她自信有办法,有能力控制局面。尽管她心绪不佳,但是她告诫自己:冷静、沉着,最后一刻见分晓。得一人者得一生,这是聪明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战。 夏英杰在旅社中度过了失眠的一夜,她把该考虑的问题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把思路落在邓文英身上。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来,那将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场面,甚至包含着火药味。 躲是不行的,应该沉着、从容,把被动转化为机会、资本。 天刚亮她便起床了,八点钟,她退掉房间步行来到看守所。 大门口,三辆轿车沿路边依次停放,一辆白色豪华“皇冠”,一辆黑色“奥迪”,一辆红色“桑塔纳”,有七八个男人站在路边。夏英杰还是第一次看到看守所门口的这种景观。 她一个人在马路的另一侧站着。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过马路朝她走来,这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他打量着夏英杰客气地问:“请问,是夏英杰小姐吗?” 夏英杰警惕地看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坤哥的朋友。听说你每个月都来看坤哥,可是不凑巧,我们一次也没碰上过。” 名片上印着:上海梅克林酒家经理赵洪。 夏英杰问:“那些人都是来接宋一坤的?” “宋一坤?”赵洪一愣,随后看着夏英杰笑着说,“你口气不小哇,坤哥身边直呼他名字的人,还真是不多呢。” 夏英杰心里微微一震,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宋一坤的威严。同时她也意识到,宋一坤的朋友不仅只是方子云一种类型。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没什么,也许你本来就该例外。”赵洪说,“夏小姐,你在这里不太方便,请到车里等吧。” 夏英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担心邓文英来了以后发生冲突。于是说:“谢谢你。我站这儿挺好。” 赵洪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宋一坤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前。在经历整整一年的铁窗生涯之后,他平静地走出来,走过大铁门,步入自由的天地。他的神态不像是在迎接自由,更像是刚刚完成了一项使命。深秋的早晨有些凉,他穿着的蓝色中山装外面还套了一件棉背心,那样子不伦不类,很滑稽。 众人一下子围了上去,问长问短,格外亲热。而宋一坤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两声,使人觉得不近人情。看样子那些人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 宋一坤转过身,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高墙铁门,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光。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皇冠”轿车开过来,在宋一坤身边停下。这辆“皇冠”,夏英杰见过,也领教过主人的高傲。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 衣饰华贵的邓文英从车上下来,她迅速环视了人群一遍,把目光停在夏英杰脸上。她感到吃惊,眼睛里充满了敌视和恼怒。 她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还不能最后肯定。她走到宋一坤面前,柔声说:“一坤,我来接你。咱们回家吧。” “离题了。”宋一坤提醒道。 邓文英彻底绝望了,她苦笑着点点头:“对于这个结局我有思想准备,我要是男人,大概也是这个态度,所以我不怨你。我伤害过你,可你不给我补救的机会,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续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只要公道,我不会难为你。” “谢谢。”宋一坤客气地说。 邓文英绷着脸走到夏英杰面前,用讥讽的口吻问:“夏小姐,这次来上海不会又是顺路吧?” 事到临头,夏英杰反而平静了,说:“顺路来是事实,专程来也是事实。” 邓文英冷冷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强加给你。我承认你很有眼力,可我和一坤毕竟还有一纸婚约,你该不该有点内疚呢?” “有。”夏英杰承认。 “那好,我给你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邓文英说着,挥起手朝夏英杰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我告诉你,一坤的情况我心里有数。属于我的东西,不离婚是我的,离了婚也是我的,这是法律给我的权力。” 说完,邓文英钻进轿车,车子打了一个弯开走了。 刚才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更英杰身上。无论更英杰心理准备多么充分,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当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泪水大滴大滴地屈辱地往下淌,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眼,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地自容。 这场冲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却发生了,这个事件犹如一部宣言,使原本模糊不清的事态变成了既定事实呈现于众人。宋一坤在心里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负,夏英杰就越给他加码。 “上车吧。”他对众人说了一句。 夏英杰坐在白色“皇冠”车内,宋一坤和赵洪坐在后排。司机小马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赵洪给宋一坤点上烟说:“坤哥,客房预定在上海大厦了,那里比较安静,风景也好。你要带走的电脑、音响和款子我在你走的那天再送来,安全一些。你房间的电话已经报给阿海和孙刚了,约定下午三点与你通话。晚上周董事长要在和?99lib.平饭店单独请你吃饭。中午我那里安排了两桌,算是给坤哥接风吧。按你的意思,现在咱们去看刘金龙。” “钱带了吗?”宋一坤问。 “五千元,一分不少。”赵洪拍了拍文件包,停了一会儿又说,“坤哥,是不是先去选衣服,然后再去看刘金龙?” “不必。我是看朋友,不是耍威风。” 赵洪说:“金龙在公司里就吃里扒外,后来又出卖你,一年牢狱之苦不说,还扔进去四十万,公司也垮了。这种小人还去看他,我做不出来。” “都是吃五谷杂粮,谁能没点毛病?”宋一坤道,“为这废了金龙两条腿,过分了。” “那也是报应。”赵洪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同情的成份。 宋一坤不再与他争辩,转而问:“是谁通知周立光来的?” “谁也没通知,是周董事长自己要来的。他现在的身份不便到看守所,所以让秘书代劳了。他还怕你不高兴呢。” “形式主义。”宋一坤说,“他根本不该来上海。” “农民企业家嘛,重义气。”赵洪说,“当年如果不是你给他那个机会,也许他现在爬不了那么高。”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说的,而且说过不止一次。”赵洪解释。 车子拐进一条不太喧闹的街道,道路的一侧是一个菜市场,一看便知是居民区。 司机指了指右前方说:“大哥,到了。” 车子往前滑了十几米停住,众人纷纷下车。一时间只听“嘭嘭嘭”关车门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响。 赵洪带着宋一坤走到前面,夏英杰跟在身边,其他人紧随其后。走了几步,赵洪往前一指说:“看,就在那儿。” 顺着赵洪手指的方向望去,路边的台阶上面有一个挂着“精修打火机”的木牌子的小摊位,一张长方形的旧桌子上竖着一根铁棍儿,上面用铁丝串着许多打火机的废壳,桌子前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充气筒,桌子的一端靠着一双又脏又黑的木制拐杖。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精瘦,脸上皱巴巴地刻着苦难的条纹,穿着一件与他的脸同样皱巴的廉价西装,不成样子。 由于没有生意,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书,全然没有理会有人朝他走过来。 赵洪远远地就开始招呼:“金龙!” 刘金龙抬起头朝这些人看去,愣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书,至于能不能看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龙。”宋一坤快步走过去,老远就伸出手来,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便尴尬地收回来。 尽管宋一坤衣衫破旧,却仍不能平衡他居高临下的地位。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一个个面色冷淡,目光里充满了敌视、鄙夷。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刘金龙更显得孤零、潦倒。 刘金龙放下书,拿出一包廉价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拿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狠狠地往未一坤脸上吐了一口烟雾,冷笑着说:“我算着你今天该出来了,本想躲几天,可你我朋友一场,不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显得我金龙不够意思。现在你看到我这副德性,该满足了?” “屁话!”宋一坤说。 赵洪插上一句:“金龙,坤哥放出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来看你,你说话要讲……” 宋一坤用手势制止他说下去,示意他把钱拿出来。宋一坤把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放到桌子上,诚恳地说:“钱不多,暂时贴补一下生活。我刚出来,等以后情况好转了,我会关照你的。” 刘金龙试图抬起手把钱推开以保持一份尊严,可那只干瘦的手似有千钧之重,好容易抬起来了却没有去推,而是压在了钱上。与生存相比,尊严太可怜了。不知是由于屈辱还是由于感激,他流眼泪了:“坤哥,拿回扣的事我确实干了,我认账。可举报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到死我也不认这笔账,打断我两条腿,冤哪!现在老婆离婚带着儿子走了,就剩下我和老娘,这个家完啦。” 宋一坤心情非常沉重,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金龙的肩,转身离开了。 众人拥着宋一坤上了车,又是一阵“嘭嘭嘭”关车门的声音,那情形,使人联想到影视片里黑社会的某种场面。 夏英杰坐在车里,心中被一股寒气笼罩了,她觉得宋一坤城府太深、太复杂了。她想,如果方子云知道他的那封举报信竟是今天这种结果,不知该作何感想? 车子快到目的地了,宋一坤对赵洪说:“我讲四件事,你记一下。” 赵洪忙把本子和笔拿出来。 宋一坤说:“一、中午的饭局取消,后面两辆车的人各自回去。我一个山村穷小子,无须洗尘。二、你马上把电脑和磁盘送到客房,我要用。从现在起到十七号晚八点以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八点半你把款子和音响送来。三、你安排一个司机陪小马一起把车开到江州,十七号晚九点出发。小马一个人走夜路不行,驾驶技术也欠火候。你的司机到江州后自己乘火车返回上海。四、你马上着手安排两张十八号晚开往江州的软卧,十七号晚上必须把票拿到手里。” “我记下了。”赵洪合上本子,又遭,“午饭已经定好了,出席的人都是过去公司的同事和熟人,你不出席,怕是不合适吧?” “你去解释。”宋一坤的口气不容置疑。他的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时间。而这一切与夏英杰有直接关系,他不能让夏英杰在外面久留。 车子开到上海大厦门前,赵洪下车对后面的人讲了些什么,这些人又重新钻进车里。宋一坤下车朝他们歉意地摆摆手,目送着赵洪他们离去了。 上海大厦一眼望去给人高贵气派的感觉。四周洁净,风景很美,外白渡桥举目可望,桥上车流如水,桥下碧波粼粼。 夏英杰的房间与宋一坤相距十几米,而且规格也不一样,她住的是豪华套间,而宋一坤住的则是标准间。宋一坤把夏英杰的房间环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夏英杰脸上,说:“小姐,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直呼夏英杰显然不合适,叫小姐又大客气了。”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夏英杰嘲讽地说。 “是警察告诉我的。”宋一坤坦白道。 夏英杰想了想,说:“你就叫我阿杰吧,这样省事。” “那好。”宋一坤取出钱交给她说,“阿杰,一会儿电脑送来我要打一些文件,你和小马去给我买衣服。我身高一米七五,胖瘦就是这样子。” 夏英杰点点头,问:“要哪种档次的?” “过得去就行。破小子讲究什么?” 宋一坤交待完后去了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脱下棉背心,从中山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再一次审阅。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四万多字,是他近两个月里写成的。他要把这些文字重新整理,输人电脑。 “夏姐,还满意吗?”宋一坤离开房间后,小马问夏英杰。 夏英杰摇摇头说:“太奢侈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既不踏实,也不自在。”住豪华饭店,坐高级轿车,这种不劳而获的待遇给夏英杰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仅仅凭性别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肯定会包含某种发霉的味道,这使她无法平衡自己的人格。 “这与轻薄女子有什么两样?”她自卑地问自己。她希望早点离开上海,尽快翻过这令人尴尬的一页。就目前而言,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承受别人轻蔑的眼光。 小马说:“大哥等着换衣服,咱们走吧。” “去哪儿买?”她问。 “当然是批发市场。同样的东西,大商场里要贵一倍。” “我也是这个意思。”夏英杰对小马说,“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小马离开了。 夏英杰走到宋一坤房间摁响了门铃,进去后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两个人面对面地九九藏书站着,他问:“有事吗?”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置我?”她问。 宋一坤平缓而又武断地说:“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 夏英杰无奈,把钱从包里取出,从中分出了一些,然后还给他,说:“用不了这么多钱。”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小马驾车朝上海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驶去,见身旁的夏英杰一言不发,便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 “夏姐,听说你是记者?”他问。 夏英杰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志国。” “听口音,你是上海人?” “父母都在上海,可有什么用?”小马伤感地说。他一边小心开车,一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十六岁那年,小马因父母离异而成了孤儿,两个家庭都不要他,他便在大街上擦皮鞋糊口。 宋一坤到上海办公司不久,公司院内的简易修车棚里不知何时起每天晚上多了一个男孩子,总是早上背箱子出去,晚上回来席地而睡。 一天上午,宋一坤从办公室出来准备乘车外出,无意中发现男孩子没有去街上挣钱,而是睡在车棚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叫了两声也没反应,用手一摸,原来男孩发高烧已经不省人事,便当即抱上车送医院抢救。后来,他把男孩收留在身边。开始,男孩在公司里干杂活儿,由于勤快、懂事、守规矩,深得宋一坤喜爱,就出资培养他当了司机,为的是有门手艺好生存。 夏英杰同情地看了小马一眼,心里的阴云也因此释放了许多。她笑着对小马说:“你很会转移话题。” 小马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想说明大哥是好人。” 评价宋一坤是不能用“好人”或“坏人”这种简单概念的,这一点小马不会明白。她看着街景问道:“那位赵洪经理为什么会听坤哥的?” “他以前是大哥的秘书。”小马解释道:“一年前他借大哥三十万元和这辆车开了一家餐馆,也发了,那辆红色桑塔纳就是他刚买的。本来大哥是应该拿股
.99lib.
份的,大哥没要,可能还账的时候会算点利息。” “这么说,你给赵经理开了一年车?” “今天正式结束。”小马轻松地说,“想不想听段音乐?” “当然想。”夏英杰笑着说。 车内响起了音乐。 夏英杰立刻便听出这是一首名为《密西西比河》的美国音乐。强悍、有力的节奏,低沉、浑厚的男声伴音,使人仿佛能感受到地下的岩浆在涌动,随时都可能爆炸、喷发。这支曲子如此富有感染力,似乎每一个音符都在撞击人的灵魂,给人以深沉,给人以悲壮,给人以征服世界的使命感。 她从这支曲子里看到了宋一坤内心世界的一角,随即问:“除了这一首,坤哥还喜欢什么曲子?” “还有一首《教父》。”小马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大哥喜欢的音乐?这盒带子我保存一年了,今天刚拿出来。” 夏英杰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解释这个问题需要特定的条件,需要与之对应的文化和境界。她默默地自语:《教父》好听,可真正能听懂的人99lib?又有几个呢? 批发市场里人潮拥挤。夏英杰在小马的引导下转了一个多小时,花了三千多元为宋一坤购置了从里到外的全套衣物,包括领带、皮鞋、袜子。带来的钱全花完了,她又拿出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一件风衣。天冷了,只靠里面一件羊毛衫已不足以御寒。 回到大厦,刚走近宋一坤的房门便听见里面电脑打字的声音,显然赵洪已经来过了。夏英杰停住脚步,让小马把衣物送去,自己回房间去了。 几分钟后,宋一坤打来电话:“阿杰,我让小马去和平饭店接周董事长了,中午小聚一下,就免去了晚上的马拉松饭局,既不失礼又节省了时间。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一小时后咱们去餐厅。” 夏英杰想了想,说:“我去不合适,就免了。” “免不得,饭总是要吃的。”他似乎是在命令。 “好吧。”夏英杰同意了。 午餐的确是名符其实的小聚,一张小圆桌只坐了他们三个人,饭菜也非常简单。从谈话中夏英杰得知:周立光原是民工队的包工头,两人是同乡,而两人相识却是因为一起经济欺诈纠纷,宋一坤为这场纠纷连续写了三篇报导,披露了某官商的欺诈行为,引起了社会有关部门的关注,为周立光的民工队挽回了十几万的损失。周立光组建了建筑工程队之后,承接的第一个工程就是宋一坤介绍的,当时正值他任厅长秘书。周立光的成功使他成为穷县里的致富能人受到推崇,在县政府的支持下他联合另外几支建筑队组建股份有限公司,总部设在深圳。 十一月十八日晚,宋一坤即将乘火车离开上海,周立光和赵洪前来送行。夏英杰在窗前看着他们在站台上交谈,脑子里却装满了自己的事情。想到火车开动之后,她与宋一坤将有二十个小时单独在一起,心里暗自说:最后摊牌的时刻,到了。 此时的宋一坤与刚出狱时判若两人,一套合体的深蓝色西装与白色衬衣、暗格领带和暗花羊毛衫配在一起,他随意地站在那里,不经意地流露着他那种独特的淡然和高贵,加上那件高档风衣披在肩上,更显出一表人材。只是那张白净的脸依旧缺乏表情,不尽如人意。 周立光身材高大、强壮,一副老板派头。他笑着问:“老弟,真的没有考虑余地了?” “你都看到了,”宋一坤说,“我现在是内外交困,需要时间休整,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嘛。等有一天活不下去了,我会投奔你讨口饭吃。” 赵洪一笑,说:“周兄,你现在能给坤哥的只有那把董事长的交椅了,坤哥不会去的。” 夏英杰听着也不由地笑了笑。 “言重了,言重了。”宋一坤连着说了两遍。 小马和另一名司机已先行离开上海,所有重行李全部随轿车拉走了,只有夏英杰手里的这只皮箱除外,这里面装有三十多万元现金和几个电脑磁盘。这就意味着:宋一坤的重心已经从上海转移了。 列车驶出不久,大多数旅客都人睡了,软卧车厢里已经很少有人走动,过道里静悄悄的,只有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窗外,依稀可见远处的灯光如星星一般在流动。 夏英杰还是第一次乘坐软卧,既看不到硬座车厢里的拥挤,也看不到硬卧车厢里的脏乱,这里安静、舒适。 宋一坤在上铺,他把那只双密码自动报警皮箱锁在床铺的铁栏上,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确切地说,对夏英杰的事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了,然而怎样表述却是一个难题。他在努力协调自己的思路,选择最佳的方式。 夏英杰在下铺,虽然她十分疲劳却毫无睡意,她在等着宋一坤最后的裁决。应该说她已经推断出几成了,她能够分析出宋一坤大体上的态度,但是她需要知道细节,知道每一个具体的问题,然后才能拿出相应的策略。 人,她是要定了。 她见同包厢的另外两位旅客已经睡了,便起来伸手碰一下宋一坤,轻声说:“咱们谈谈吧。” 夜深了,过道里空无一人。宋一坤轻轻把包厢的门关上,在过道里与夏英杰对面坐下,把烟放在小桌上。 “江州已经没有你的家了,你下一站去哪里?”夏英杰问。 宋一坤答道:“先去玉南油田,一是送你回家,二是给方子云一个经商的机会,让他负责与专家合作研究一个专利产品。然后我回山东老家,陪姐姐待一段日子。” 夏英杰心里止不住一阵酸楚,涌上来的泪水使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她沉默不语。 宋一坤看在眼里,严肃地说:“为了这次谈话我已经思考很久了,今天晚上只讨论一个中心问题,就是你和我。为了充分说明问题,我们有必要从头谈起,否则中心问题就说不明白。所以,请你拿出点耐心来。我们缺乏的不是时间,而是你对我的了解。” 夏英杰点点头。 “请你先谈谈你的家庭。”他说。 夏英杰简要地介绍道:“我一家四口人,父亲是地质研究院院长,母亲是油田职工医院外科主任医师,哥哥是油田外事办公室翻译。我是北京大学毕业,在《玉南日报》社当记者。” “书香门第。”宋一坤下了结论,说,“了解你几句话就够了,因为你涉世浅而透明度高。但是了解我就得费点口舌。方子云除了向你介绍我的身世之外,有没有提到过一封举报信?” “没有。”更英杰肯定地说,她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那好,就从这封信说起。”宋一坤从西服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你先看看这封信。” 夏英杰打开信,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下去—— 坤哥: 签证、机票全都办好了,时间大紧来不及向你道别,托赵洪转交这封信,请坤哥原谅。 维也纳那边请坤哥放心,叶红军全部替我们安排好了。当然,是看你坤哥的面子,我们心里有数。 按坤哥的意思,你的“皇冠”轿车和三十万资金总作价五十万元已经交给赵洪使用,不算股份,只按银行一年的定期存款算利息,合同我们替你签的,由小马保管一份。 公司这场官司你一个人顶了,我们无话可说,只图友情后补。据调查,举报人是刘金龙,我们花了几个小钱废了他两条腿,也算给坤哥一个交待吧。 来日方长,还望坤哥保重身体。 王海孙刚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夏英杰把信还给宋一坤,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第一,正如刘金龙自己所说他是冤枉的,只是他有口难辩,他只是一场阴谋的牺牲品。那封举报信其实是我自己所为,是我毁掉了这个人,也毁掉了那个家。第二,王海和孙刚与我合作了两年,可我还是坑了他们。因举报偷税而损失四十万是坑他们,诱使他们出国发展也是坑他们,为的是有朝一日让他们俯首帖耳,为我所用。第三,我借钱给赵洪并不是出于仗义,而是为了阻止这笔钱落到邓文英手里,赵洪不知道他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而已。我想告诉你:我既不高尚也不坦荡,我与他们只是利益的组合,或者说,是由骗子和傻瓜组成的集团。” 夏英杰注意到,宋一坤在谈举报信时只字未提方子云。然而,她却要感谢方子云曾经给她的提示,使得她此时依然能够保持表面的镇定。她问:“你为什么要举报自己?” 宋一坤拿出一支烟放到嘴上,见没有弹烟灰的地方,只得又收进烟盒。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问:“林枫,江州中行信贷部主任,有印象吗?” 夏英杰心里一震,脱口说:“这个人半年前已经被执行死刑,伏法了。怎么,你跟这人,有关系?” 据报道,林枫在任期间利用各种手段侵吞公款五百七十万元,案发后偷渡澳门。警方在国际刑警的协助下经过三个多月的追捕,在澳门将他捕获归案,经过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判处死刑,于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三日在江州市执行枪决。同案宣判的还有另外四个人,分别以偷渡罪、窝赃罪、窝藏罪判处十二年至五年刑期不等。这是一个轰动全省的大案,在全国也有影响。曾一时,省电台、电视台和各种报刊纷纷连续报道此案,可谓人人皆知。 难道宋一坤与案件有关?夏英杰不敢往下想了。 “我与他,算是不远不近的朋友。”宋一坤沉思着说,“当年他当省劳模时我曾采访过他,便有了一些交往。我在省侨办工作期间也经常与他在场面上见面,关系更进了一层。我辞职后是他介绍我与王海和孙刚认识的,他们是林枫的上海同乡,在江州开餐馆十一年。当时林枫帮我贷款五十万元,期限为一年,王海和孙刚各出资两百万元。我们一起来上海办公司。协议规定我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以智商投资为主,担任总经理。两年中公司盈利三百多万,现在那辆车和这箱钱就是我的收获。从这一点,没有林枫就没有我的今天。” 宋一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林枫帮我的动机可用三七开解释,三分出于友情,七分思路却在意大利,在叶红军身上、他是为将来的后路作感情投资。叶红军是我大学时的朋友,关系密切,他是以留学生的身份进人奥地利,后来移居意大利。这个人脑子灵活,善于交际,很有活动能力。” 夏英杰似乎领悟到一些东西了,问:“林枫案发后找你了?” “如果那样,我还能坐在这里么?”宋一坤反问道。他摇摇头说:“我得到消息时他还蒙在鼓里。林枫出事前半个月,江州检察院曾来人向我调查那笔贷款的事,检察官来公司隐瞒了真实身份,临走时又要求我严格保密,否则要负法律责任。我意识到,林枫要出事了,而林枫这种人是决不会为几个小钱弄脏手的。于是我断定:只要他没有落网,就一定会来找我。当时表面上平静,可事态已经明朗了,林枫躲不过检察院,而我也躲不过林枫。” “我能理解你。”夏英杰说,“帮林枫实际上已经救不了他了,而且你和叶红军都得搭进去。不帮他,你落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名声,对你这种人可能是个损失。” “场面上的人全凭一张脸打发日子,失去了威望和信任,那就寸步难行。”宋一坤说完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对这种冷不防又包含多重意思的提问夏英杰丝毫没有准备,她愣了一下,不说帮,也不说不帮,而是说:“不知道。也许我举报,也许沉默。如果我能解开这样的难题也就用不着打你的主意了。” “让谁解都伤脑筋。”宋一坤继续说,“我权衡一夜,认为只有监狱才能解决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而如果付出坐牢的代价,那就必须从全局出发,着眼于长远利益,把各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于是,我勉强制定了一个计划,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材料员刘金龙辞退了,为下一步行动埋下伏笔。如果林枫直接被捕,那就是一场虚惊;如果林枫潜逃,他必然得有一个暂时藏身的过程,而我就利用这个时间差把自己先一步送进牢房,即使他侥幸逃出去了,我也多了一个投资的朋友。” “这个时间差不好掌握,稍有偏离就会弄巧成拙害了自己,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你当时在上海,怎么能及时得到林枫潜逃或被捕的确切消息呢?”夏英杰问。 “我在报社工作三年,熟人总少不了。对林枫这种重头新闻省报能落后吗?”宋一坤以反问的形式回答。接着说:“等林枫派人和我联系的时候,我已经失去自由了。因为辞退刘金龙在林枫案发之前,我被捕又在林枫派人来上海之前,所以没人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内在联系,人们只知道刘金龙因拿回扣被炒鱿鱼了,然后怀恨在心而举报了我。至于王海和孙刚出于感动而分担了四十万元的全部损失,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况且,那时他们正有求于叶红军,就更需要表现一下。” 夏英杰记得,刘金龙确实承认自己拿过回扣。她想:可怜的刘金龙到死都不会明白,他有没有拿回扣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符合整体计划的需要,他符合充当牺牲品的条件。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公司漏税的事。宋一坤什么都不说,只是启发、引导别人的思想,让别人用自己的头脑去推断出错误的结论。 她想了一会儿,说:“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王海和孙刚出国发展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维也纳又是一座人人向往的世界名城,可你为什么反而说是坑了他们呢?” “作为计划的一部分,我在举报自己之前给叶红军打电话讲了三件事。一、以访友的名义来上海,实际为了与王海和孙刚见面。二、王、孙二人早有出国之意,见面后必然会流露出此意,要答应他们。三、要尽全力在较短时间内把他们办出去。当时的情况,一方是有目的而来,一方是急于找出路,所以一拍即合。王海和孙刚回了出国梦,而叶红军也因此得到了一万美元的辛苦费,双方都满意。” 面对夏英杰的疑问,宋一坤进一步解释道:“解体公司,那是我决定坐牢的附加原因之一。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对于我白手起家、自我测试这个阶段来说是合理的,而两年的实践之后,我既有了自信又具备了一点资本,这个价码就不太公道了。但是我不能讲出来,只能潜移默化,顺其自然。今天放他们,是为了明天收编他们。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况且我还不是好汉,我既需要资金,也需要人。” 夏英杰说:“如果他们在维也纳发展很快,会逐渐形成居高临下的优势,恐怕不是你收编他们了,而是他们收编你。” 宋一坤摇摇头,分析道: “维也纳固然好,但那是一个工商发达,投资饱和的高消费社会,是富人的天堂,普通中国移民除了打工很少有发展机会,加上语言不通、资金薄弱和种族歧视等多方面的限制,决不是王海和孙刚这种半文盲可以打天下的。大多数中国人出国并不是要在国外发财,而是为了杀回马枪,以外商身份发中国财。而王海和孙刚是无能为力的。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潜台词是,人很少有自知之明,当他们碰破了头,开始怀念两年赚三百万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该归队了。” 夏英杰心里像灌了铅一样,又沉又堵透不过气来,她觉得宋一坤正用他的高智商摆弄一只魔方,而他身边的人都在某种磁力的作用下有规律地运动。他用最小的代价渡过了一场危机,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威信,强化了生存环境。 夏英杰有理由相信:她是惟一目睹宋一坤解剖自己的人。此时的宋一坤已经剥去伪装显现出不可告人的一面,他是赤裸的,然而又是真实的。王英杰为这份不可多得的坦诚所感动,她能够体会出这其中的分量,也就是说,她在宋一坤心里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她不再是无足轻重。 该讲的都讲完了,宋一坤站起来,点上一支烟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去抽。夏英杰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随后跟过去。这里的噪音大,车轮有节奏地响个不停。 夏英杰把水递给他,说;“你讲了这么多,也许是想把我吓回去,可我没那么脆弱。其实,你没有自己所描述的那么坏。” “不是那回事。”宋一坤说,“我讲了那么多目的只有一个,让你根据真实情况做出自觉自愿的决定。但是,这并不妨碍打发你回家。我暂时还不能跟邓文英离婚,确切地说是离不起,一旦离婚就必然涉及财产问题。邓文英的心思我知道,她学的是管理专业,又去法国专门进修服装设计,她有能力单干,可一直苦于没有资金。我的情况她了解,我也从没打算瞒她,毕竟夫妻一场。她的条件是:五十万元每人一半,而我的一半还要借给她使用一年。这个条件不满足,她是不会在离婚书上签字的。” “你的打算呢?”夏英杰问。 “我想,还是应该控制住现在的主动权。”宋一坤扔掉烟头,喝了一口开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说:“我对将来有三种考虑。上策,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集结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打一个大战役,解决根本问题。中策,依靠现有的资本搞一个产品,慢慢滚雪球。这两种结果都不会亏待邓文英。下策,万一我一败涂地,只好重操旧业,耍笔杆子混饭吃。如果能争取最好的一种结果,你我之间的问题就不难解决了。” “你是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图谋财产?”夏英杰觉得自己被轻蔑了,屈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不能那样讲,但也不能不负责任。”宋一坤感触地说,“我的婚姻之所以失败,根本原因就在于邓文英对我期望过高了,期望与现实之间毕竟有距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直白地说只是一个山村穷小子,我没有三头六臂。如果你因为我而毁掉现有的生存基础,这个代价不是我可以承受的。从零做起,或者从负数做起,我没有把握包打天下。” 夏英杰看着宋一坤,她沉思了许久之后缓慢而压抑地说:“女人嘛,总是相对自私一些。如果你肯为我做出牺牲的话,我希望你放弃手中的一切,满足邓文英的要求。” “用这么大的代价证明你的清白?”宋一坤以反对的口吻问。 “或许你不在乎,可对我却很重要。”夏英杰语气沉重地说,“我想证明我和娼妓之间的区别,不是零售自己,也不是一次性买卖,而是一种正常的、不伤害人格的感情关系。当然这很难说清楚,很多女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说清楚的机会。可我有这种机会,就看你给不给我。” “形式主义。”宋一坤说,“活命是第一需要。” “你夸大事实了。”夏英杰诚恳地说,“如果你仅仅是活命而不要求贵族生活,我自信能够养活你。我对你、对将来都有信心,我希望你能退居到和我平等的位置上,我们相依为命,从零做起,共同创造将来的生活,你和我两个人的生活。” 宋一坤不为所动地说:“财富的含义很广泛,它包括知识、经验、感情、信任、伦理、爱心等等,而不仅仅是金钱。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不必说服我。我对你是有安排的,对你来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让我干什么?”夏英杰问。 “还记得我手里拿过一个笔记本吗?”宋一坤说,“那是我在看守所里用了两个月专门为你准备的,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小说大纲。我把本子烧掉了,把内容重新整理全部输人电脑,没人知道这件事。我把电脑留给你使用,一年之后等你写完了我会和你联系的,我估算了一下,大约三十万字可以完成。” “写小说?”夏英杰自语,这个念头她连想也没想过。 “这是你的强项。”宋一坤耐心地解释道,“我告诉你,记者是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的职业,很难出人头地,而一本畅销书可以使你一夜之间红遍全中国。当然,现在文坛已经十分拥挤了,要想脱颖而出非得有点刁钻的招术不可,我自信有把握帮你杀出条血路来。你安心写书,干你自己的事业,无论我的情况怎样恶化都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费了这么多口舌,绕了这么大圈子,终于把最后那张牌打出来了。然而夏英杰根本不为所动,她坚信:人是第一宝贵的,只有真正抓在自己手里才可以踏实、安心。她在心里说:女人有女人的一套打法,到了玉南就由不得你老兄了。 第三章 经过二十个小时的旅途,火车于次日下午五点钟到达省会城市江州。江州市人口五百多万,是中国的重要交通枢纽,人口流动量大,商业十分发达,自古就有商都之称。 小马在出站口已经等候多时了。 宋一坤没有直接启程去玉南,而是在江州看望了一个人—— 林枫的妻子。他大致询问了一下林枫被捕判决的情况,安慰林妻一番,临走时留下一万元现金。做完这件事他良心上宽慰了一些。 到达玉南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 宋一坤住进东方大酒店,随后让小马开车去接方子云来酒店,同时送更英杰回宿舍休息。 老朋友久别重逢自然十分亲切,只是两个人见面的情形显得平淡了些,仅仅是笑着握了握手,连句问候的话都没说。 麻烦,时间长了就悟出来了,这也算是坐牢的一点收获吧。” “这是方便千家万户的事,我看肯定有市场。”方子云兴99lib.奋地说。 宋一坤摇摇头,说:“仅凭这一点是不足以打开市场的,还必须考虑到产品本身的保健作用,要在原材料上做文章。这种材料应该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永不生锈。二、没有任何金属异味。三、能够在沸水中分解出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也就是说,原材料不是简单的不锈钢,而是由多种原料科学配制的合成物。这就需要有关行业的专家从理论和实践上研究、实验,能否成立还是一个未知数。” 方子云想象着说:“如果研究出这种材料,那产品就多了,锅、铲、勺什么都能造。” “具体就由你去做了。”宋一坤说,“我给你一年的时间,给你十万元经费,轿车归你使用,小马给你做帮手。” “轿车我是绝对不会用的。”方子云急忙摆手。 宋一坤说:“接送专家你用得着。” “不用,不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叫出租车。”方子云一口否决。 “那好,我就不勉强了。”宋一坤看着一脸兴奋的方子云,将考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提出三个原则。一、不能因此而失掉工作,要把失败之后的糊口问题处理好。二、不能与官方科研机构合作,那样会丧失主动权,而且代价高昂。三、研究、实验的场所一定要设在玉南,绝对由你控制,对研究成果你必须能熟练使用和操作,产品专利权必须是你的。我有个建议:如果油田具备这样的人才,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把他们组织起来。当然,聘用离退休人员更好。” “那你呢?”方子云问。 “我到乡下待段日子,看情形而定。”宋一坤平缓地说,“你不必听风就是雨,也不要急于答复,这事不能像写诗一样情绪化,你认真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没那么复杂,”方子云说,“我只问一句,万一失败了,我负什么责任?” “如果让你负责,我根本就不找你谈。” “那就没问题了。”方子云非常认真地说,“你信任我,我也不是没脑子的人,我知道该怎么精打细算,论吃苦我这人没说的。” “越说越离题了。”宋一坤摇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我敢肯定,你不是一个称职的商人。你对诗的感情不是一个穷字就可以抹掉的,我是担心有一天你后悔了,你和我都会为难。” “这个问题,半年前从夏英杰给你捎口信那会儿我就考虑好了。你放心吧,我是铁了心挣钱去。”方子云口气像是在起誓。 “试试看吧。”宋一坤点了点头,说,“车子你既然不用,我就连小马一起带走了。明天上午让小马陪你把钱存入银行,然后你们把这台电脑给夏英杰送去,中午大家一起吃顿饭,我就启程了。” “何必安排得那么紧张?”方子云提议道,“你难得来一趟,明天下午我陪你到黄河滩打野兔去,放松一下。我也好久没玩枪了。” “还是那支小口径步枪?”宋一坤问。他早就听方子云炫耀过,可一直没见过,据说是花了八百元从黑市上买来的。到底是诗人,情趣、爱好总是与众不同。 方子云说:“等有钱了再配一只瞄准镜,就完美了。” “我劝你还是早交出去的好,私藏枪支是违法的,别闹出点事情来得不偿失。”宋一坤笑着提醒他。 “我又不去杀人越货,只是调剂一下业余生活,就是真被查出来,充其量也是没收枪支罚两个钱而已,没大事。”方子云有点失望地说,“你没这个雅兴就算了,也省我几颗子弹。” “还是谨慎一点好。”宋一坤道。又说:“我这次来也没什么好送你的……” 宋一坤指着一个箱子说:“这是一台高级音响,是叶红军在奥地利时送给我的,在国内得卖一万多元。我没你那么高的艺术修养,我到乡下也用不着,就借花献佛送给你了,一会儿小马送你回去时顺便抬过去。” “不行,”方子云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宋一坤说:“你是精神贵族,送你音响是文化交流。咱们之间,就不用又臭又硬了吧?” “那,我就半推半就啦。”方子云笑着转而问,“看样子,你不准备带夏英杰一起走了?” 宋一坤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他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他现在没家、没业,连自己也不敢断言将来会怎样。如果带着夏英杰,他不能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尴尬局面。 负不起责任的感。府,他是不敢接受的。 夏英杰十分疲劳,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但是她却不敢睡,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会眼看着宋一坤从玉南走掉。 将来的事情太渺茫,她要的是现在。 此刻,她的思路已不在玉南油田,而是在遥远的海南,在一个名叫江薇的女同学身上。她坚信自己的计划能够迫使宋一坤留下,她所关心的是离家出走之后的落脚点。 “看来。真要到天涯海角了。”她对自己说。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林萍终于回来了,她一见夏英杰便表现出夸张的欣喜,叫道:“阿杰!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九点就来了,一直在等你。”夏英杰从床上坐起来。 “等我?”林萍感到有些意外。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只要我能办到的,没话说。”林萍显得很自信。 夏英杰让林萍坐下,说:“这半年来我每个月都要出去几天,家里人以为我出去采访,报社以为我出去旅游或生病,其实我每次都是去上海看一个人。这件事我不想让外人知道,你能保证吗?” “我要是告诉第二个人听,我不是人。”林萍举起右手起警道。 夏英杰摇摇头,说:“你只能告诉一个人,就是我爸爸。而且明天一早就去他办公室讲给他听,讲完就没你的事了。” “这好办。”林萍问,“我说什么呢?” “按我的话去说。”夏英杰告诉她,“我半年来瞒着家里和单位五次去上海,是看望看守所里的一个犯人,他有老婆可没工作。十六号他放出来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三天,今天他跟我一起回来,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一下准备跟他离家出走,就算出去流浪吧,因为还不知道往哪里去。你告诉我爸,今天晚上我没和你住在一起,只是回宿舍换了几件衣服就去东方大酒店了,和他睡在一起。” “你疯啦!”林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说,“这种事瞒还瞒不住呢,你反而……” “让你说你就说。”更英杰平静地补充道,“你告诉我爸,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劝我,但是我听不进去,你只好出卖我了。记住,你要单独和我爸谈,不能有任何第三者在场。” “你是不是真疯了?”林萍仍然不敢相信。 “现在说不明白,以后你就懂了。”夏英杰说着动手拉开被子躺下,她太困了。 “阿杰,他真有老婆吗?”林萍还想打听。 “明天再谈,我真坚持不住了。”夏英杰吃力地答了一句,闭上眼睛睡了。 “不可思议。”林萍轻轻嘟哝了一句。 休息一夜,夏英杰的精神好多了。 早晨,她踏进报社大楼在过道的出勤考核表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名字后面的小黑旗最多,分数也最低。她自嘲地一笑走开了,却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去附近一家五金商店,买了一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放进皮包里。 回到报社时,在楼梯口遇见林萍。 林萍紧张地压低声音说,“见到你爸爸了。” “怎么样?”夏英杰忙问。 “脸都黑了,后来又变白了,他马上就会来找你。” 夏英杰拿出三十元钱递给林萍说:“你在办公室留点神,从我跟老爹离开报社算起,一小时后你坐的士去我家。记住,不是我让你去的。” “这事我能办好。”林萍把钱推开,担心地问,“阿杰,你不会出事吧?” “没事。”夏英杰故意轻松地笑笑,说,“谢谢你这么帮我,我会记住的。” “那好吧,我上班去了。”林萍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按照宋一坤的安排,夏英杰此刻应该待在宿舍里等着小马送电脑和磁盘,然后一起吃午饭。但是,她现在把那些都统统置于脑后,她有自己的安排: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想象出父亲被激怒之后那种可怕的神态。其实她的心情非常紧张,她所表现出来的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她需要父亲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感受到她的决心,她的不可动摇,从而默认她的选择。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赌徒了,她把自己的生命、前途、名誉全部押在了这场赌局上,一胜俱荣,一败俱损。 她走进办公室与同事打了几声招呼,然后坐在桌子前拿起一张报纸,而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外。果然,一辆伏尔加轿车驶进报社大院,她太熟悉那辆车了,从车里下来的正是她父亲——一个五十多岁很有学者风度的知识分子,此刻他一脸阴沉,目光里注满了压抑的愤怒。 更英杰急忙下楼,见到父亲后一脸甜笑说:“爸,您怎么来了?我在楼上一眼就看见了。” “来找你。”父亲冷冷地说,“上车吧,你妈这会儿也在家等你。” 夏英杰故作茫然的样子,顺从地上车。 由于司机在场,父亲一言不发,车内只听见轮胎与路面磨擦发出的“沙沙”声。 夏家住在二楼,面积七十多平方米,家具不多但很讲究。夏英杰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抹泪,而父亲则把两道门都关上了。 夏英杰明知故问:“妈,您怎么啦?” “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脸问哪!”父亲一反往常的斯文,指着女儿的脸怒喝。 夏英杰愣了一会儿,挤出两个字:“林萍?” 母亲抱着一线希望问:“林萍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夏英杰低声回答。 恼羞成怒的父亲挥手朝女儿脸上打去,然而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在空中僵住了,二十多年的宠爱使他即便在这种时刻也舍不得打女儿一下。他无力地垂下手,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而香烟却在他的两指间不停地颤抖。 夏英杰的眼泪猛一下涌了出来。在父母的心目中,她是公主、是掌上明珠。她真希望父亲的手打在自己脸上而不是停在空中,只要能使父亲的心好受一些。她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却找不出一句双方都能接受的语言。 “你爸这张老脸让你给丢尽了!”母亲流着眼泪说,那语气里包含着彻骨的失望。 沉默了片刻,父亲痛心地说:“你生在知识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又是记者职业,自尊自爱的道理无需我们多讲,正因为我们相信你的自主能力,所以也从不过问你的工作和私事。这几年你确实干得不错,可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情呢?” “我没拿过他一分钱,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而且他马上就是穷光蛋了。”夏英杰直截了当地说。 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先不追究,重要的是以后,现在刹车还来得及。道理你都懂,阿杰,当着你妈的面表个态吧。” 夏英杰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父亲欲将发作,但又极力按捺住了,说:“好吧,退一步。我不评论那个人的身份,也不反对你的选择,但是在他离婚之前你必须中止与他来往。你既不能做第三者干扰他人婚姻,更不能跟他出走犯重婚罪。法律、道德总要讲吧?” 夏英杰站着没动,只是把肩上的皮包带子往里拉了一下。她的缄口不言使空气里骤然充满了火药味。 “你是说非得放弃一切去给那个男人做小老婆?”父亲额头涨起了青筋,再一次质问。夏英杰依然沉默。 父亲绝望了,经过一阵可怕的压抑之后,突然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抓起茶杯朝电视机狠狠砸去,杯子应声炸成碎片,电视荧光屏也顿时爆裂。显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情急之中挥手朝自己的脸上打去,一边咬着牙说:“我没养好女儿,我有罪、有罪……” 母亲急忙上前抓住丈夫的双手,回头对女儿喊道:“阿杰,你要把你爸气死呀?” 夏英杰此时竟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镇静,她擦了一把眼泪悄然走进自己的卧室,轻轻关上门。随后,屋里传出一声极度压抑而又极度痛苦的呻吟,接着又是一种沉闷的响声。像是某种物体倒在地上。 母亲睁大惊恐的眼睛呆住了,似乎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突然她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冲向女儿的卧室。 此刻夏英杰侧身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整个身子由于剧烈的疼痛而扭缩地抽搐。那双握着刀柄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红红的血开始顺着衣服往地下淌。 母亲腿都软了,险些昏过去。但她毕竟是有经验的外科医生,她哭着对丈夫说:“快拿急救箱,快呀!” 父亲被这突然的打击吓呆了,竟不知所措,嘴里本能而又语无伦次地说:“送医院,赶快送医院。打电话叫车来,不对,应该叫救护车……” 母亲急得发怒了,厉声喊道:“我说快拿急救箱。” 父亲这才反应过来。 夫妻两人像遇到天塌地陷一样忙乱成一团,丈夫端水、递送东西,妻子迅速检查刀口做急救处理。当那把一寸宽、六寸长的刀子从肉体里拔出时,上面沾满了血迹,母亲觉得比扎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苦,心都要疼碎了。父亲手上也沾上了血,嘴里神经质地嘟囔着:“这丫头着魔了,这丫头着魔了……” 母亲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惊恐地自语道:“天哪,再偏一公分就没救了。” 父亲急得也冒出汗,说:“还是送医院保险,还等什么?” 母亲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说:“这种事要是张扬出去你还让她怎么活?你下半辈子还怎么活?孩子要有个好歹我是挺不住的。我看这丫头是铁心了,一个人要真的想死,谁也看不住她。现在我估计她已经没有危险了,可你能看住她一辈子?” “你就赶快拿个主意吧,你是医生。”父亲已经没有主张了,双手发抖攥着衣服的下摆。 母亲沉思着说:“她现在需要输血,需要手术和护理,这些我都能办到,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这事得让那个男的知道,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从医院拿东西,别人会怎么想?”父亲问。 “我有办法、”母亲说,“现在重要的是保密,报社那边你给阿杰请假,就说老家有事需要她回去……” 话刚说了一半,偏偏这时候门铃响了。父亲急忙说:“不要开门,不要让人进来。” 父亲想把来人打发走,却没有想到来人是林萍,他把门打开了。 林萍进屋一看,大惊失色。 宋一坤一直在等夏英杰,此刻他正跟方子云在客厅里聊天,谈笑中他显得轻松、平静,而内心却焦躁不安,他的脑子完全被一种不样的预感占据了。 夏英杰没有按约定时间在宿舍等待,此时已是午餐时间却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这个现象极不正常。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她是不会失约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出事了。 情况不明,多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他必须从最被动的方面考虑,而他感觉最强烈的就是:如果夏英杰屡次上海之行已经不是秘密的话,那么他极有可能受到夏英杰家人或追求者的袭扰。 万一判断属实,决不能把方子云卷进去——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对方子云说:“子云,我看你和小马先去吃饭吧,你们另找个餐馆。我留在这里,等她来了我们还有些话要说,也许今天就不走了,吃过饭让小马直接送你回报社,我会给你打电话联系。”这个理由使方子云不便多问,就同意了。 宋一坤站在窗前看着轿车走远了,便下楼到总服务台把装钱的皮箱存起来,以防不测。然后他回到房间。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来人是一位衣着人时的漂亮小姐,她神色紧张,站在门口自我介绍道:“我叫林萍,是阿杰的朋友。你是宋一坤吗?” 宋一坤点点头请她进来,问:“阿杰呢?” 林萍不等坐下就惊恐地说:“阿杰自杀了!” 宋一坤的脑袋“轰”地一下子就胀了,就疼了,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向头顶冲击。尽管他有所预感,然而事态严重到这种程度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极力稳定住情绪,告诫自己:每临大事有静气。要镇定,镇定。 “血,全是血!”林萍恐怖地说,“电视砸了,东西都砸了,阿杰家里已经不成样子。阿杰用刀把肚子捅了,衣服、地上到处都是血。” “先说人,人怎么样了?”宋一坤及时地提醒她。 “再偏一公分就没救了,幸亏她妈妈是医生抢救及时。”林萍仍是惊魂未定,接着说,“她现在需要手术和输血,你不要再等她了。她让你留下一个详细地址,以后她去找你。” 宋一坤松了一口气,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她要跟你出走,家里不同意,就闹起来了。现在她父母已经让步,同意她伤好以后随便到哪里,只要不再自杀能保住命就行。” 原来如此。 宋一坤冷静下来。只要人活着,其它任何问题都无足轻重,都会有得到解决的机会。这个事件来得太突然,令他猝不及防。 他到玉南毕竟还不足十五个小时,而夏英杰就在一夜之间把他深思熟虑的计划打乱了,就像一盘经过精心布置的棋局突然被掀掉一样。 他站在窗前沉思着,问自己:这是偶然的突发事件吗?他摇摇头,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夏英杰是有头脑的人,她应该懂得如何掌握节奏和时机,避免在条件尚未成熟的时候过早地引发事端,避免没有意义的麻烦。然而流血事件已经发生了,这就说明它的意义应该做出另外的解释。从事件的时间、方式和地点来看,这是一个有预谋、有步骤的行动。这种方法很传统但却很高明,高明之处在于:我在这边点火,造成一种不可逆转的惯性、态势,迫使你在那边做出顺理成章的决定,既平息了家庭阻力,又达到了留人的目的,一举两得。 宋一坤又感动又气恼,心想:我一个普通之人怎能受得起你如此大情大礼?这是让我难做人嘛。目前是等待阶段,盲目搞大规模行动从时间、财力和机会各方面都不能成立,只有稳定才是上策。现在怎么办?带上她就从事实上构成重婚罪,而为了避免触犯刑律就必须首先与邓文英解除婚约,那样一来,他仅有的一点财力也会因此而丧失,局面将会对他十分不利。 “不合章法,完全不合章法。”他转过身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林萍说。 他也许很难理解夏英杰对感情的渴望和对平等的需求,他觉得局面急转直下,变得一团糟了。然而,这种局面却正是夏英杰所期望的,完全符合她的章法。她要的是人,是彼此处于同一生存起点,是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 宋一坤经过冷静的思考之后意识到: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只能按夏英杰的规定动作招架。一个女人能爱你到不惜牺牲生命,还讲什么呢?不要说浪迹天涯相依为命,就是火坑也值得为此跳下去。想到这里,他拿出纸笔坐在写字台前给夏英杰写信—— 夏小姐: 一时不能适应你的打法,如此大情大礼使我不堪重负,索性趴下听候发落。显然你已经把程序和结果预先划定了,我按部就班即是,无须你来投奔。我马上去申办解放证书,同时按价码支付获得自由的所需款项。 既然我的建议已失去权威性,那就有必要调换一下你我所处的位置,借用女人常讲的一句话: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玉南已是尴尬之地不可久留,我一到落魄之相也无颜还乡,办完江州之事我就地与你联络,请你给我解决吃饭问题。 宋一坤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信中以“小姐”相称,字里行间不乏恼怒和怨气,毕竟人命关天地虚惊了一场,但是却并不妨碍信的实质。无论如何,真情之下他感动了,就范了,这才是最重耍的。 他把信交给林萍,问:“我以后怎么和她联系?” 林萍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这是阿杰让我交给你的,上面是她的呼机号码,由她给你打电话,这样会避免你和她家人在电话里不愉快。阿杰让你马上离开玉南,她哥哥还不知道这件事,怕他知道了以后来找你麻烦。” “也只能这样了。”宋一坤无奈地说。 林萍便告辞回去交差了。 屋里只有他一人了,他吐口长气舒缓一下堵门的胸口,浑身乏力地躺倒在床上,从衣袋里摸出通迅录查邓文英在北京使用的手机号码。然后一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放在胸口上,开始与邓文英联系。 解除婚姻关系,他和邓文英都必须在江州见面。 宋一坤没能按原定路线继续他的家乡之行,而是被迫退回江州。与其说退回,倒不如说落荒而逃更确切,至少他这样认为。 情况突变使他不得不对自己所面临的形势重新作出估计,然而当务之急最让他挂心的却并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夏英杰,而是司机马志国。在他心目中小马还只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可能要过一段艰苦、动荡的生活,但是这种生活显然不适合一个孩子,小马已经够“动荡”了。 小马虽与他同回江州却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他们住在江州一家极普通的小旅社里,连小马也能感觉到:情况不妙。 两天后,邓文英按照宋一坤指定的地点准时来到江州博物馆门口,这里是一片广场,开阔而又清静。只是刮起了西北风,树木摇来晃去,满地的枯叶被风吹着发出荒凉的响声。 两辆轿车在相距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两人下车后都往前走了几步。邓文英被寒风吹散了头发,她皱着眉头问:“怎么选这种地方?” “这里清静,我没想到会起风。”宋一坤说。 邓文英往四周扫了一眼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咖啡厅一类的地方,附近有家西餐馆我们可以去避避风,按照老习惯还是我来请客,就算你陪我吧。” 这家西餐馆地方非常宽敞,铺着大红地毯,墙上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油画,所有陈设都具有浓郁的西洋风格,服务小姐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姑娘。这里灯光柔和、环境优雅舒适,的确是谈话的好地方。 但是宋一坤的状况已经不允许他这样消费了。 选了一张桌子坐下,邓文英点了饭菜酒水,服务小姐很快就给上齐了。宋一坤喝了一口啤酒,开门见山地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连车算上一共五十万。我在上海收了五万利息,除去打点人情和必要的开销,大概还剩下一万六千元,就不包括在内了。现在我们就按五十万来谈。” 邓文英心情不好,只是喝酒,没有动面前的菜,说:“我记得你说过两句话,一是离婚不可改变,二是马上离婚不够现实。你无非是怕资金拆散了影响整个投资实力,可你刚出狱就改变主意,我想大概是夏小姐给你闹出事来了。” 宋一坤慢慢地转动着面前的啤酒杯,问:“何以见得?” “都是女人,基本招数总会懂一点。”邓文英冷笑一声说,“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她成全了我,使我得到了所需要的资金。但是你给我的只是婚姻法所规定的这一次,可你却要给她一辈子。这样一比较就看出了她的聪明和远见。” “我现在需要自由,可自由掌握在你手里。”宋一坤说。 “女人也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显出点权威。”邓文英自嘲地摇摇头,说,“按法律,你我各分二十五万。我以前要求把你的那部分份给我一年,现在我让一步,给你留下十万做生活费。一年后我还你十五万咱们就两清了,夫妻一场你总不至于跟我算利息吧。如果你同意这个方案,我们明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同意。”宋一坤点点头,然后说,“我有个协议之外的问题想和你商量,就是司机小马的出路问题。” 邓文英问:“你原来打算怎么安排他?” 宋一坤说:“小马拿到正式驾驶执照还不到一年,需要锻炼,这是他的基本生存技能。另外,我有心让他学几项专长,像烹饪、电脑打字之类,这对他将来独立有帮助。但是现在不行了,我甚至对解决他的基本食宿都有困难。” “你还有十万元,怎么不行?” “那钱我借给方子云了,诗人的日子不好过,他想先经商挣钱,以商养文,曲线救诗。” “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你完全可以向他说明情况,把钱收回来。” “借给别人的钱再收回,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我做不出来。”宋一坤并不急躁,“我并没有要求你,而是与你商量,我是怕这孩子跟着我受委屈,对他成长不利。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强。” “我并没有说不管,我既然要办公司总得用人,不会多他一个,至少他还能给我开车。” 邓文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问:“听你的口气,你以后并不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对吗?” 宋一坤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周围的那些人太有头脑。我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小马文化程度不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很朴实,如果长期和那些如狼似虎又狡诈的人在一起,我担心会毁了他,那种险恶环境他根本驾驭不了,只有被同化的可能。” “王海说过一句话,跟坤哥做生意比抢银行还来劲。所以我能理解你对小马的担心。”邓文英说完,又道,“这么说我算是好人了。” “我从来没说过你是坏人,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宋一坤认真地说,“我们是两条十字交叉的直线,注定了要在一点上相交,也注定了各奔西东的轨迹。” “走到这一步,是谁对不起谁呢?”邓文英似乎要讨个公道。 “不存在这个问题。”宋一坤说,“你我的结合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从我这方面讲,一是缺乏自知之明,二是没有经验。从你那方面讲,你的家庭和出身使你具有天然的优越感,是贵族阶层,这就决定了你对我的期望值。我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忍受的鄙视大多了,所以就特别希望得到尊重,但是你做不到这一点。用马克思的理论来解释,这是阶级本性。” 两人又是不欢而散,但问题解决了。 小马一直等在饭店门口,他伏在方向盘上想心事,种种迹象表明:大哥出事了,而且很可能波及到他的生存。这使他非常不安,但他决不打听,他已经习惯了沉默。 宋一坤从饭店里出来,上车时他一反常规坐在了前排,这就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对小马讲。车子启动后他对小马说:“从明天起这辆车就归邓总所有了,你明天开这辆车跟她走,过几天去北京。以后你的工作和生活由她安排。大哥这边出了点事情,眼下照顾不了你。也许我的情况会很糟,你得有思想准备。” “大哥……”小马刚要说什么,却被宋一坤的手势制止了。 “什么都别讲,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一坤很伤感,他点上十支烟默默地抽了一会儿,这才说:“你跟着我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也影响你自己。你不是那种赌命的人,也不该赌命,你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会对你撒手不管的,一旦条件允许,我会帮你干点独立的营生。男人要靠自己打天下,往最坏的方面考虑,朝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哥,我记住了。”小马重重地说。 “你工作这几年存了多少钱?”宋一坤问。 “四千多元。离开上海之前我都取出来了,藏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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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小马回答。 宋一坤说:“我给你准备了五千元,你一起带上,万一我不能东山再起你就得靠自己了,所以这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那是保命用的。” 小马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夏英杰险些丧了性命,却终于完成了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一笔,当她拿到宋一坤的信,看到那句“请你给我解决吃饭问题”时也忍不住地笑了。 然而,自从她与宋一坤通了电话之后,她的那点笑容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负疚、难过和焦急。宋一坤为了她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原定的计划被打乱,失去了投资基金,轿车也没了,连小马也不得不离他而去,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守候在江州,没有人去关心他、照顾他。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想哭,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他身边与他同风共雨,相依为命。这时候,什么前途、未来统统都不重要了,一个“爱”字占满了她的全部身心,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点其它的东西。 夏家的事情是关在屋内发生的,没有在外界引起任何传言,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平静。但是夏英杰却无法保持平静,她的焦急只有她自己最能体会。这些天她因刀伤在身不便出门,于是打电话便成了她惟一的工作,她已经决定落脚海南,正由她父亲代她办理调离手续。 夏英杰选择海南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远离家庭避免人们说三道四,二是政策开放适合有才干的人生存,三是有朋友接应减少盲目性。江薇是她北大读书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一直在海口工作,几年中她们也一直保持通信来往。 夏英杰的父母在玉南油田都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帮女儿办调动不算难事,不到一星期就把所需要的手续办好了。 其它准备工作也在有序地进行:她委托江薇预租房子,联系工作。她让宋一坤按地址把电脑和两箱书籍提前托运海口。她征得父亲同意,把家里为她将来扮嫁妆的一万元钱支取了。拿到档案后,她立即电话通知宋一坤订购机票,随后确定了离家日期。 十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夏英杰就要离开家了,因为飞机是上午九点从江州机场起飞,她还要赶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和宋一坤将在机场会合,父亲历来反对用公车办私事,这一次却破例了。她的全部行李只有两只箱子,包括衣物、药品和少量的书。因她刀伤尚未痊愈,所以由林萍同车护送。 叮嘱的话母亲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临别时只有酸楚的眼泪。 父亲近日一直少言寡语,只是到了临别的最后一刻才把心里的话道出来。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沉重地说:“爸舍不得你走,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由你去了。早点来信别让你妈挂念,境况不好也别硬撑,家里的门随时为你开着。记住,如果让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日子不好过,你就是躲到天边我也得把你找回来,家里没人笑话你。” 就这样,夏英杰含着热泪离开了玉南油田。 伏尔加开着大灯行驶在夜幕里,林萍故意让司机把录音机打开,为的是干扰他的听力,便于她们谈话。林萍的心情与夏英杰截然不同,她觉得更英杰是往火坑里跳,最终很可能毁掉前程。 如果让她选择,她决不会选择宋一坤这种人。 车子行驶近三个小时,天已亮了,眼看离江州越来越近。林萍觉得应该规劝夏英杰几句。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阿杰,你马上要走了,我想说几句话留给你以后参考,如果我不说憋着又难受。” “既然憋着难受,那还是说出来好。”夏英杰笑着说。 林萍说:“宋一坤比你大十岁,坐过牢离过婚,没钱没地位,连起码的谋生职业都没有,更别说房子了,就是论学历他也不如你,为这种人死去活来的,值吗?女人青春很短,哪个不是趁着有姿色早为自己做打算?等人老珠黄,一切都晚了。我的意思是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看着不行就早点回头。” 夏英杰并不生气,反而感激林萍的友情。她说:“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表面,衡量一个人的才干也不能单凭学历。感情这东西就更复杂了,很难用简单的推理说清楚,各有所求嘛。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会保重的。” 夏英杰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胸口像堵了块石头那样沉闷而焦躁。自作主张槁这么大行动,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原有的格局全被她打乱了,尤其是冲击了宋一坤的生活,如果他因此丧失了发展机会,进而跌入低谷无力回天,那她夏英杰无疑成了罪人。 九九藏书这种负荷是何等沉重。 到达江州机场的停车广场,夏英杰顾不得伤痛,更顾不得取行李,下了车就往候机大厅奔跑。宋一坤透过玻璃也看到了远远跑来的她,便出门接应。他穿得太单薄了,寒风扑面而来把他的风衣掀起,顿时打了个冷颤。 夏英杰人还未到,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她忍着伤痛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宋一坤拦腰紧紧抱住,竟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呢?爱怜、愧疚、幸福、难过……她平生初次与一个男人的身体贴得这样紧,自己竟全然不知,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很久了。 宋一坤历来以沉稳见长,此刻也乱了章法。公共场所男女抱在一起成何体统?他觉得有无数双眼都在看着他,寒风之中竟也冒出了虚汗,心想:这倒是治感冒的好办法。 林萍既对宋一坤没有好感,也不愿妨碍他们亲热,行李送进大厅后她告辞了,只是临别前再三嘱咐夏英杰:到了海南一定要来信。 候机厅里,夏英杰向宋一坤介绍了玉南和海口的情况,然后指着一只箱子笑着说:“嫁妆钱和档案都在里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回玉南工作,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宋一坤在江州一个星期,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审视残局,他冷静分析了自己面临的形势,认真研究了每一个问题、每一种可能性,本着生存与发展兼顾的原则,在脑海里对今后的策略做出了通盘考虑。但他现在还不能讲,他需要了解海口的实际情况,进而修正和补充自己的思路。 他没有沿续她的话题,而是感叹地说:“我万幸的就是你还活着。否则我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这辈子怎么打发?” 夏英杰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宋一坤望着夏英杰,心里在想:短短半年里她五次往返上海,即便节省开支也需不少费用,现在又带来一万元,这对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几乎就是天文数字了,而这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又何止金钱可以计算,她把能够付出的一切都付出了,包括生命。 夏英杰问:“想什么呢?” 宋一坤摇摇头,说:“我在想,生气归生气,可一个男人活到这分儿上,该知足了。” 他觉得心底有一团火,在凝聚、在升腾。 第四章 海南到处是青枝绿叶,与寒冷的内地截然是两个世界。 客机在海口机场平稳降落,夏英杰和宋一坤随着旅客的人流依次走下飞机。夏英杰身着一件看似款式简单实际上设计精良的风衣,飘逸的长发披在身后,右肩挎着一只精美的女式皮包。左手提着小巧的皮箱,仪态迷人,格外引人注目。 宋一坤提着两只大箱子跟在夏英杰身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进人大厅,夏英杰站在人群中四处观望,寻找前来接她的人。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夏英杰”,就见一个身着警服的姑娘快步走过来。夏英杰也高兴地叫了一声“江薇”,上前几步与她握手。 宋一坤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显得拘谨而尴尬,他的性格很不适应这种场合,更不适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色。 毕竟,这个环境不是由他来支配的。 江薇今年二十四岁,一身合体的警服给她的清秀之中增添了几分英姿。她热情而不失文雅,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自信。她在海口工作已经三年了,现在是《警事周刊》报社的记者。 夏英杰介绍说:“一坤,她就是江薇。” 宋一坤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出了大厅,江薇让他们在停车场的一侧等着,自己向停车场的深处走去。一会儿,她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夏英杰身旁。 行李装上车后,江薇说,“咱们现在先去看房子,然后我带你们去旧货市场买点家具,你们就可以住下了。晚上我去接你们吃饭,一来算接风,二是谈一下找工作的事,我已经约了万达贸易公司的刘经理,是女的,四十多岁,她正缺一名秘书,对你的条件挺感兴趣,估计问题不大。” “那就多谢了。”夏英杰客气地说。 车子驶出机场半个多小时,在市区的一幢居民楼前停下,江薇让宋一坤留在车里看着行李,她和夏英杰上楼去看房子。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其中一间已经有人住了,这就是说厨房和卫生间将由两户人家共同使用。厨房面积很小,卫生间里既没有浴盆也没有淋浴,非常简陋。 江薇介绍道:“这房子是同事的,一直出租。这里离万达贸易公司步行只有几分钟路程,房租也低,基本符合你的要求。” 夏英杰点点头说:“下去吧,看一坤有没有意见。” 江薇锁上门,边下楼边说:“你在玉南挺好的,突然带个男人到这里来,我不了解情况也不便多说。这里条件确实差一些,如果他也能出来工作那就不一样了。” “我能养活他。”夏英杰随口说。 江薇有些困惑,但也不便多问。 宋一坤静静地站在车旁,说不出为什么,他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下飞机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终于开口了,对走过来的江薇说: “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当然可以。”江薇把两枚钥匙递给他,“一单元三楼十七号,进门后再开左边的屋门,右门已经租出去了。” 宋一坤去看房子,但很快就回来了,显然并没有细看。 “可以吗?”夏英杰问着,其实已经看出答案了。 宋一坤把钥匙还给江薇,然后问夏英杰:“在玉南实际上是我服从了你,本着平等的原则,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我坐庄了?” 夏英杰温和地说:“玉南是特殊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那就好。”宋一坤心里有底了,摸出一支烟点上,不慌不忙地抽了一口,然后对江薇说: “江小姐,阿杰的思路事出有因,但不符合总体规划,海口作为逃难的过渡是不可以打持久战的,最多给她一年,基于这种考虑,我谈几点。一、我们是落荒而来,应该夹着尾巴做人,晚饭的场合不适合我们,所以你的盛情我们心领了。二。阿杰身上有伤需要休养,以后得集中精力写一本书,所以不能出去工作,请你替我们向刘经理表示歉意。三、这间房子临马路,噪音大灰尘多,空间和设施都不理想,连起码的通讯条件都没有,这种环境既不能适应阿杰写作,也不能用来接待客人,所以不能租用。四、海口只有三样东西对阿杰具有实际意义,户口、时间和写作环境。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最有效地使用资金,降低过渡代价。我不知道阿杰在你这里能有多少面子,也不知道你的实际承受能力,对于你的帮助我们表示感谢,失礼之处也请你原谅,但彼此直言是有必要的。” 夏英杰有些紧张,担心话说得太重了,很想婉转地解释几句,但因她对宋一坤的安排一无所知,所以也不敢贸然插言。 宋一坤自有他的考虑:如果江薇只是提供这种帮助则没有本质上的意义;如果他的要求超出了江薇的承受能力则不必强人所难。他给了夏英杰一次表现机会,也看到了她敢于艰苦创业的精神,但他是男人,他有责任维护她的形象和自尊,更得为她的前程考虑,他自信还有这个能力。 江薇愣住了,她不知道夏英杰有伤,更没想到两个同路人竟有这么大的思路差距。此刻她顾不上其它,忙问: “阿杰有伤怎么不早说?发生了什么事?” 夏英杰平静地说:“私奔嘛,总得胁迫一下老爹,没事了。” 江薇不容争辩,硬是把夏英杰扶进车里坐下。她后悔自己不该在情况不明时就贸然行动,也在心里责怪夏英杰。本来,以夏英杰的美貌、资历和才学突然带个男人落魄到这种地步,这使她一直困惑不解,到了这会儿才似乎找到了一点答案,尽管她还需要了解内情,但是有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他们根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闯海南,而是临时过渡。她从宋一坤的沉默里,从他讲话的言辞。层次和语气里都感到了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那是习惯了支配和独立的语言。 她站在夏英杰身旁,手扶着敞开的车门说:“宋先生,我和阿杰同窗四年,她是冲着我才来海南的,这个东家我是坐定了。如果你们不考虑工作和交通,那问题就简单了。请上车吧。” 车子启动后,夏英杰对江薇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白忙了一场,我不是有意的。” “我无所谓。”江薇笑着说,“今天我也算开了眼界,都到私奔的情分了还各搞一套,少见。我猜宋先生也被你胁迫了。” 夏英杰得意地笑笑。 轿车出了市区沿外环路行驶,沿途风光秀丽,到处都洋溢着南国特有的韵味。渐渐地,轿车驶进一片住宅小区,一幢幢楼房整齐排列。周围是农田和一批正在施工的建筑,不远处是大海,隐约可以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 江薇把车停在一幢楼前说:“搬行李吧,四楼。我感觉你们可能会满意,就是交通条件差了点,步行十几分钟才有一个汽车站牌,搭车到市区得半个多小时,因为这个小区没有全部竣工。不过生活没问题,附近有一个小菜场。” 江薇抱着衣物,宋一坤提着两只箱子一起上楼来。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约六十多平方米,没有装修但很整洁。客厅里有一台十二英时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套桌椅,卧室里有一张大床和衣柜,另一个房间靠墙立着两个摆满书籍的简易书柜,写字台上放着一部电话,厨房里有一台小冰箱。或许是因为热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惟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一拖二分体式空调,分别安装在客厅和卧室。由于家具不多,整个房子都显得格外宽敞。 宋一坤放下箱子,把房间打量一遍说:“可以。是你的房子吗?” “这么好的挣钱机会当然不能留给别人。”江薇笑道。她先让夏英杰躺在床上休息,然后去厨房拿一只锅给宋一坤,说: “从现在起我是客人,所以得由你们管饭。楼下左边三十米外有家小饭馆,你去买三碗炒面,我来泡茶。” 宋一坤接过锅出去了。 江薇烧上水,马上到卧室说:“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夏英杰只得解开衣服让她看了一眼。 “天哪,你真玩命了。”江薇吸了一口冷气,惊叹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以后慢慢告诉你。”夏英杰系上扣子,笑着说,“没想到三年不见,你连房子都置上了,到底是特区出息人。” 江薇说:“没那回事,我这是在吃老爹的革命老本。我老爹干了十几年缉毒警察,仇人太多了,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安全,去年把他调到北京去了,家也迁到了北京,那套旧房子就留给我了。因为旧城改造房子需要拆,我就得了这么一套新房子。” 夏英杰问:“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北京呢?” 江薇说:“留下来有房子嘛。如果到北京,哪年哪月能挣到一套房子?我哥能把夫人带回父母家住,人家是儿子,女儿就没有这种特权了。” 夏英杰笑着问:“老实说,有男朋友没有?” “碰不上合适的。”江薇摇摇头说,“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运气,如果找个看一眼就费劲的男人,我宁肯独身。” 夏英杰担心地问:“我们把房子占了,你怎么办?” “我办公室里有个套间。”江薇说,“其实你们不来这房子也是闲着,我工作太忙,来一趟也不方便。你们住这里也省得买家具了,东西简陋一些,但是很清静,环境也不错。” 夏英杰说:“只要他满意就行,刚摸了他的老虎屁股,得哄着才行。” 江薇认真地说:“这个人不简单,我劝你早点结婚拿住保险单。” “我不想委屈他。”夏英杰温情地说,“他抗战了几年,这个星期刚领到解放证书,轿车和资金全离掉了,这次又是我把他胁迫来的,这种时候给他上套他肯定害怕。我现在也不计较形式和名分,只要能相依为命就行。” 江薇只顾说话,直到开水发出尖叫才赶快跑进厨房泡茶。夏英杰起来洗一把脸,接着擦桌子,搞卫生,清洗长时间闲置不用的碗筷和茶杯,一会儿功夫,屋里明显有了生气。 半个小时后宋一坤端了一锅炒面回来,江薇把炒面分成三盘摆在客厅的圆桌上。 吃过饭,三人在客厅里喝茶。 江薇说:“我已经请假了,你们不用担心时间。还需要采购一批食品,如果阿杰身体能行,下午我们俩去市区办这些事。宋先生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尽管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咱们亲兄弟明算账,先谈房租。”宋一坤说,“按我的估算,这套房子年租金七千元,包括家具折旧。水电气和电话费另算。” “如果让我租房,我不会出这么高的价。”江薇笑着说。 “那就这样定了。”宋一坤说,“这对我们是最经济的选择,如果租空房子就得购家具,至少得多花一万元。接着我们再谈阿杰的户口,江小姐可以委托某个人去办,费用实报实销,包括经办人的辛苦费。” 江薇问:“既然阿杰不在海口久留,有必要落户口吗?” 宋一坤解释道:“她总得有个身份,至少办护照时需要。写作是她的强项,我应该在这方面扶持她,一旦情况好转,我想让她出去走走,接触一下西方文化,这对她发展有好处。” “我明白了。”江薇点点头,考虑了一下说,“我父亲有一个老朋友是南都饭店的总经理,关系非常好,把阿杰的工作关系挂在南都饭店我想问题不大,落户的事按照正常渠道不需要花钱,这事由我去办。” “那么,现在就付房租,否则我走路都不知道该迈哪条腿。”宋一坤说着就去打开箱子。 “有那么严重吗?”江薇问道。 “有。”夏英杰抢着回答。 毕竟,她更了解宋一坤。 夜幕悄然降临了。 经过一天的奔波与劳累,宋一坤终于在海口安顿下来。晚饭后他就一直在书房里写信,根据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目的决定信件的不同内容。他一共要写六封信: 意大利——叶红军 奥地利——王海、孙刚 玉南——方子云 深圳——周立光 北京——邓文英转达马志国 上海——赵洪 六封信中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告之自己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保持联系,便于了解各方面的动态。 夏英杰穿着宽松的浴衣从卫生间里出来,黑亮而潮湿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她见茶杯里水少了,便端起杯子去厨房续上热水。从本质上说,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宋一坤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问:“你说,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方式?” “这样显得庄重,其实你是为了省一笔电话费。”夏英杰站在旁边说。 “那就从这里开始谈起。”宋一坤说,“你去客厅拿把椅子来,我不习惯仰着脸和别人谈话。” 夏英杰知道早晚会有这次谈话。 宋一坤等她在对面坐下,这才说:“海口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一些,江薇帮了大忙,省下了买家具、落户口两笔支出,这就使我们有可能独立坚持一年,而不必伸手借钱。” 他端着茶杯,接着说:“人际关系是一笔重要的财富,不可破坏性开采,是盖楼的材料就不能用来搭鸡窝。同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我们的困境,否则会动摇他们对我们的信心,那种损失就大了。所以,现在再苦再难我们都得咬紧牙关挺住。” 夏英杰说:“我没那么娇气。” “至少得强调一下纪律。”宋一坤说,“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像以前那样各自为战。我讲两条,一是团结,家和万事兴。二是统一思想,步调一致。” “还记仇呢?”夏英杰温柔地一笑,说,“我可能不会成为你期望的那种有成就的女人,但我肯定是一个好妻子。” “有了团结和吃苦的两样法宝我就有信心。”宋一坤严肃地说,“要把各种情况都考虑进去,比如邓文英可能破产,到时候一分钱也拿不回来;比如方子云的项目失败了,而资金消耗一空;比如各方面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无人力财力可调动。我们必须得假设这种最坏的可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能让我们抓在手里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本书。” “靠一本书解围?”夏英杰半信半疑。信的是宋一坤的头脑和眼力,疑的是文化市场不景气,即使是名家大作也面临危机。 宋一坤没有解释,也不能解释,而是继续说:“既然能抓到手里的只有这本书,那么,写书就是今后压倒一切的工作。等电脑和磁盘运来后,你马上投入写作,我来帮你参谋。这是宋一坤第三次提及那本书,不免使夏英杰感到:那张磁盘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宋一坤拉开抽屉,取出他们全部的财产——一万七千元现金。他把一万元和七千元分开说:“我们就得在这个基础上打天下了。这一万元明天存入银行,等书写成后,必须有一笔最基本的启动经费,这笔钱雷打不动。剩下的七千元就是我们的活命钱,平均每个月不到六百元,水电气、电话费、衣食温饱、杂务应酬,全包括在里面了。” 夏英杰试探着说:“我可以白天工作晚上写作,我年轻,辛苦一点没关系,你在家也可以帮我一些。” 宋一坤摇摇头否定了:“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而冲击长远利益,必须调动一切力量主攻一个方向,不求全面开花,只在一点突破。我判断,只要能坚持一年,形势就会发生有利的变化,而现在的时间就是最大的效益,早点积蓄一些力量,就能避免实力和机会之间出现断层。” 夏英杰猜不透这套捉迷藏式的理论,便坦白地说:“我听不懂你的道理,我只知道你一直抽‘万宝路’,我不想委屈你。” “我就是从穷山里爬出来的,谈不上委屈。”宋一坤认真地说,“我正式宣布,每月的烟钱为六十元,节约每一个铜板,为了战争的需要。” 夏英杰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她站起来,默默地走过去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轻声问:“你真的不怨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宋一坤拍了拍她的手说,“任务都明确了,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我写完这点就进去。” 听宋一坤的口气,似乎他们已经夫妻多年了,而对夏英杰来说,此刻无疑于她的新婚之夜,她没有看到影视片里必然出现的那种情景,不免有点伤感,只好自己先去卧室休息了。 刚才宋一坤故意用了“战争”一词,夏英杰显然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引用毛泽东的一句原话。这正是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不能排除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所以就用模棱两可的语言为自己埋下伏笔,以平衡自己的诚实。其实,一本书能否提到“战争”的高度来认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真真切切地要打一场“战争”,一场残酷而又无声的“战争”,一场志在必得的“战争”。 六封信写完之后,他把信封逐个核对一遍,以免出错,然后他关掉灯去卧室。 夏英杰还没睡,她在幽暗的灯光里望着屋顶出神。从今天起,她就要与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这是她期待已久的,而一旦具体到同睡一张床的时刻,她的大胆、精明和果断便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颗紧张跳动的心。 宋一坤脱去外衣上床,他掀起被子,轻轻解开夏英杰的睡衣,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欣赏她:美丽如玉的面孔,温柔迷人的眼睛,黑亮浓密的长发,丰满雪白的乳房,修长健美的双腿,白嫩细腻的肌肤。 夏英杰的心“怦怦”地跳着,感到口渴,感到呼吸困难。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对明珠,注满了柔情和诱惑。 宋一坤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直到极限时他才压抑地做了一个颤抖的深呼吸,克制地说:“你……伤还没好。” 夏英杰迟疑了一下,忽然从床上站起来,忘情地跳到宋一坤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急促地喘息、低语:“……我爱你,我要你……” 宋一坤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另一只手脱掉她的睡衣扔到地上,托住乳房,将脸贴了上去,吻着吻着,突然将她放倒在床上,双手棒起她的脸吻了一下她那温暖湿润的唇,轻声说: “小姐,这可是你自己撞到狼嘴里的。” 夏英杰微微一笑,说:“傻瓜,谁是狼还不知道呢。我这个女人可是很贪心的。” 宋一坤说:“第一次见到你,知道我想什么?” 夏英杰摇摇头。 宋一坤说了两个字:“上床。” 夏英杰搂着他的腰亲呢地说:“伪君子!” 于是,宋一坤风暴般向她席卷而来。 风暴平息之后,夏英杰伏在宋一坤身上,幸福地哺哺道: “做女人,真好。我喜欢你疯狂的样子,那才是属于我的那个你。” 宋一坤还在微微喘气,身体动了一下说:“我去点支烟。” “别动,”夏英杰接住他说,“我去给你点。” 她下床点燃一支烟放在他嘴里,将烟灰缸摆在床头柜上,然后偎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宋一坤被看得难为情了,伸手要拿内衣。夏英杰温柔地说: “不许穿,我要这样看着你,你是我的。” 宋一坤赤裸着身子坚持让夏英杰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她搂在身边,拉过被子盖上,嘴角泛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若有所思地问:“小姐,你扎身上的那一刀是突发性的还是早有预谋?” “你说呢?”夏英杰反问。 宋一坤说:“意图在于造成一种必然的态势。” 夏英杰得意地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但识
九九藏书
破了又当如何?你还是得乖乖地就范。我这叫对症下药,你没有选择。” “但是太冒险了。”宋一坤吐了一口烟说,“万一这一刀扎得不是地方,我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吗?” “此言差矣。”夏英杰自信地说,“我是外科医生的女儿。傻瓜。” “臭丫头。”宋一坤也笑了。 夏英杰仰起脸调皮地朝他笑一笑,又依偎在他胸膛上说: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了。” “活命总是第一需要。”宋一坤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慨地说: “这个世界不要说活命了,就是从地上拔根草,也得凭点实力。” 经过几天的焦急等待,电脑和书籍终于运抵海口。 夏英杰把大纲打印出来反复阅读,研究。这个四万余字的大纲经过宋一坤一再强调,其重要和神秘已经在她大脑里扎根了,而阅读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题材十分新颖的精心构思,很有创作价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主题: 描写生存竟争的残酷,描写人的良心本能与求生本能的冲突。通过铁幕人物高智商、大手笔的思路以及富于投机冒险的决策,揭示我国在新旧体制过渡时期中央与地方之间、政策与法规之间存在的问题,说明改革的必然性。 题材: 高层涉外黑幕交易、跨国骗局以及个别华人闯荡欧洲的血泪生涯。 利用在国内颇有影响的知名企业搞假合资集团企业,政策性侵吞国有资产,将巨额非法款项打入国外清洗,回流,使其合法化。本有杀头之罪,却成了时代骄子和爱国志士。 特点: 大背景、高智商、强对抗、快节奏。 悬念迭起,紧张激烈。 红尘夺路,铁血人生。 提要: 某青年在意大利破产跳楼自杀,给正在奥地利留学的妹妹留下一大笔债务。其妹身陷绝境,悲痛之中按遗书所示,从罗马到中国求主人公出山收拾残局。 主人公与死者原有情仇,局势又万分险峻,一旦接受委托很可能自身也会被连累陷人绝境。主人公认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搞到一大笔钱按期还债,就是组织抢银行也来不及。然而又不能见死不救。主人公几经考虑,决定出征罗马,赌命。 精心策划的劳务输出骗局,将六十名华侨眷属移民西欧,十名真正劳务人员因滞东欧处境悲惨。骗局中,有罗马的真公司,有布达佩斯的假合同,有来自北京的真批文,有来自地方政府的假户口。 假合资的“贝林格华业总公司”资产超过亿元。几百万美元流出国土,上千万美元的外方控股权。“奔驰600”招摇过市,冒险家于上流社会出尽风头。 小说的结尾自然正义战胜了邪恶。 这天凌晨,宋一坤醒来后发现更英杰不在身边。他披件衣服推开书房的门,灯还亮着,夏英杰仍在研究大纲。 “你一夜没睡?”他有些生气。 “以前经常这样赶稿子,习惯了。”夏英杰放下钢笔说,“这个故事很有新意,我想尽快找到感觉,进入状态。我拟了一个谈话提要,有些想法得和你谈谈。” “现在吗?” “如果你不想睡了,当然早点谈更好。”夏英杰站起来挽住他的胳膊说,“快上床去,别着凉了。”说着,她顺手拿起那张谈话提要,关掉灯。 她把宋一坤推进被窝,自己在床沿坐下,微笑着说:“你清醒一下脑子,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待会儿我给你摊煎饼。” 宋一坤最爱吃煎饼,高兴地说:“那就快问吧。” 夏英杰看了一眼提要,说:“我想知道那些故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很重要,不然我心里没底。” 宋一坤犹豫了一下,然后坐起来披上衣服解释道:“我先从主要方面回答。叶红军去奥地利后一直靠打工维持生活,也做过几次买空卖空的生意,都没成功,于是他来找我,我就试着给他出了几个馊主意。” “组织移民和假合资,他都采用了?”夏英杰关注地问。 “如果采用,就不会写进大纲里了。”宋一坤说,“除此之外,大纲里也吸收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和报刊上的一些案例,再加上我的推理和想象,在脑子里炒一炒就半熟了。” “幸亏你没出国。”夏英杰摇摇头,又问,“你为这本书准备了一万元启动费,我想知道,这本书能不能挣一万元?你我都清楚,现在出书大部分都是自费、赔钱,所以文人才改行,方子云就是例子。” “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宋一坤想了想,说,“好像有一部电影,学生指着河边铺天盖地的水鸟问老师,这么多水鸟聚在一起,它们吃什么。老师回答说,既然它们聚在这里就一定有食物,这叫生态规律。就像现在文坛不景气,但书还是越出越多,这里面也有一个适者生存的问题。” “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夏英杰继续追问道,“你说过,这本书如果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一点风波的可能性则没有意义。但是,现在是文学商品化的时代,启动出版、发行的费用、启动宣传机器的费用,都不是你的一万元可以包办的,你的一万元究竟能启动什么?” “我想,既然有文稿竞价拍卖这类活动,你的作品不妨也拿去试一试。”宋一坤不紧不慢地说,“这其中,复印费、看稿费、报名费、差旅费、食宿费、交际费、通讯费,哪一项都少不了用钱,而把这些归纳到一起就统称为启动费。” “如果没有拍卖掉,赔了怎么办?”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并不能动摇你的决心,否则世上的人就不要做事情了。”宋一坤就此事下了定论。 “倒也是这个理。”夏英杰点点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提要,又问,“这部作品既然由我来写,我想知道我有多少发挥余地?” “不存在余地问题,你有全部主权。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些参考意见。”宋一坤特别强调。 夏英杰心里有了底,于是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把这个大纲作为素材的一部分,在保留重要事件和原有风格的同时,按照我的写作习惯,从女性的角度重新构思部分情节。我认为原提纲力度有余,情感不足,如果补充一些女人味的成份,刚柔相济会更容易打动人,被更多层次的人接受。” “我同意。”宋一坤说。 “原定人物的性格走向也需要调整。”夏英杰说,“比如有位经理挪用百万元将一个漂亮情妇养在国外,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基础,如果考虑到情妇作为女人她的感情需要,她的孤独、寂寞和痛苦,那她就不可能安居乐业,而会产生叛逆心理,从而指导她的行为。我们写她得首先考虑到:她是个人。” “我同意。”宋一坤又说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主人公的结局。”夏英杰微微有些激动地说,“法律是不会到国外救助一个孤女的,而主人公能做到,也因此犯下罪行,只是不为人所知。我认为他不应该是自我判处死刑,而是在意图赎罪的过程中暴露了自己,由法律判处他死刑,这样更具感染力,从而更能引起读者对生活和社会的深刻反思。” “同意。”这次宋一坤只说了两个字。 夏英杰问,“你什么意思?” 宋一坤笑笑:“我是说,你完全能胜任。” “先别戴高帽。”夏英杰说,“对眼高手低我最有体会,实际写作可能达不到构思要求,所以你必须帮我。一个成功女人的后面必然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那我就站着吧。”宋一坤说着就想起床。 “但是现在我需要你躺着。”夏英杰抱住他,又把他塞回被窝里,亲了一下说,“昨晚你看电视太久了,再睡一会儿,我做好饭来给你穿衣服。” “早饭吃什么?”他问。 “馒头、稀饭。” 宋一坤说:“你这么惯着我,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夏英杰笑着说,“我惯着你,就是要给别的女人制造障碍,她们有漂亮的脸蛋儿和高傲的举止,可不会调理好你的胃口,更不会把你当成宝贝来照顾,所以你还得回来。男人嘛,出门是条龙,回家就得做乖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有爱称了,叫宝宝。” 说完又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这才去厨房做饭。 平凡而具体的生活使夏英杰得以展示自己温柔、勤劳、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对洗衣、做饭和每一件细小的家务事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仿佛体内蕴藏着一股永不枯竭的精力热情。她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她对宋一坤的爱,只要能看着他,尤其看着他津有味的吃相和孩子般的睡态,她就有一种满足感。她把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了,以至于他的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能牵动她的心。 然而,她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伤感,太具体的幸福往往会显得有些不真实,她担心有朝一日会突然失去这一切,因为宋一坤根本不是安于平凡生活的人,暂时的平静说明不了什么,他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上。 此.99lib.刻她挽起袖子,系上围裙点火做饭,在烧水和热稀饭的同时,用来摊煎饼的鸡蛋面糊就已经调好了,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于最多的活儿。 正在摊煎饼,忽然听到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她想:这么早,会是谁打来的? 电话是江薇打来的,给她报了一个好消息。她放下电话接着做饭,然后端到客厅摆好,这才去卧室。 “宝宝,起床吃饭了。”夏英杰将衣服抱到床上,像哄孩子一样把他打发起来。 宋一坤边系扣子边说:“太酸了,牙受不了。要是让人听见多难为情。” “没人听见。”她笑了笑,接着说,“牙膏给你挤好了,你得快一点,不然煎饼就凉了。刚才江薇来电话,说落户的事有眉目,南都饭店的总经理要求见一见本人,待会儿她来接我。” 宋一坤没说什么,刷过牙就去吃饭。 夏英杰匆匆吃了几口饭,然后就去化妆。就在这时,楼下响了两声汽车喇叭的长鸣,她知道是江薇来了,便把化妆品装进包里,到客厅对宋一坤说:“你慢慢吃,碗放厨房里我回来在再洗。现在快点吻别一下,这是规矩。” 宋一坤手上、嘴上全是油,正吃得津津有味,根本无暇顾及其它,草草地把脸凑过去被亲一下,又投身于煎饼里。 “小伙子,慢慢适应吧。”夏英杰戏言一句,下楼了。 江薇开着一辆微型采访车,见了夏英杰就问道:“你眼圈都快熬成熊猫了,是不是又熬夜了?得注意身体。” 夏英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边继续化妆一边说:“我打算半个月把大纲整理出来。以前写新闻稿习惯了,猛一转弯有些不适应,所以总少不了吃苦头。这件事我得往前赶,不然时间不够用。” “你觉得写书有出路吗?”江薇关心地问。 “我也是这么问的。”夏英杰收起那截很短的眉笔,又从包里取出口红,边涂边说,“一坤属狗,我自然得嫁狗随狗了。他要说行,不行也行。这事我眼下还看不透。” 江薇点点头,说:“一个连女人都能一眼看透的男人,也不值得你夏小姐去监狱里挖掘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将来你成大气候了,别忘了拉姐妹一把。” “我都讨饭到你门上了,你居然还挖苦我,居心何在?” “我可是当真的。”江薇说。 “得了,说正经的吧。”夏英杰收起口红,坐正身子,把包放在双腿上,认真地说: “江薇,再帮我个忙行吗?” “有什么话直说嘛。”江薇嗔怪道。 夏英杰说:“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难为情的,还是想出来工作。一坤给自己规定每个月六十元的烟钱,可他在监狱时都没断过‘万宝路’。他不讲究吃穿,不爱喝酒,没事从不下馆子进歌厅,就这么点抽烟的嗜好,我一看见他抽那种廉价烟心里就难过。如果我能出去工作,除去买烟还能给他改善一下伙食。” 车遇到红灯停住了。江薇抚摸着方向盘说:“交通太不方便了,来回一趟将近两个小时。你要写作,要干家务,还要照顾他,如果再去工作,你身体怎么吃得消呢?人又不是机器,两个人过日子得互相体谅。以你们目前的情况,我看他出去工作更合理一些。” “不行,我不能再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夏英杰一口否定了江薇的建议,说:“在别人手下做事,少不了被支来唤去地看脸色,一坤是什么人我清楚,我宁可养虎冬眠,也不能损伤虎威。”绿灯亮了,江薇启动车子,说:“你太痴心了,可他明确表示过反对你工作,你的好心未必就有好结果。” “所以才要你帮忙。”夏英杰说,“如果落户必须以工作为前提,他也只能认可。瞒着一坤并不难,问题是南都饭店给不给我机会,我条件不高,端盘子洗碗清理垃圾什么都能干。” 这时,江薇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张活期定额存款单递给夏英杰,说:“这钱我原打算以后还你,怕你们现在住着不踏实。既然你缺钱用,我就不必替你保管了。” 夏英杰接过一看,存款是七千元,存款单上是自己的名字。 她把存款单放回江薇的包里,说: “江薇,你这样做与赶我们走没有区别。” “你就不怕我心里不安?”江薇说,“人这辈子谁没有几个朋友?如果这种钱我也挣,我成什么人了?时间长了不敢说,住个一年半载的我还管得起。我要出租房子不会等到现在。” 夏英杰说:“你还不了解一坤,他最怕欠人情。如果工作的事为难就不谈了,钱你还收着。” 江薇见夏英杰态度这么坚决,想了想说:“这钱你先用着,算我借给你的,总可以吧。” “如果一坤需要借钱,恐怕轮不到我去借,而且也不会是小数目。我现在借钱他会怎么看我?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夏英杰微微有些急躁,接着说: “你怎么不明白呢?对一坤来说,我不是因为缺钱而去工作,而是落户必须以工作为先决条件,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让你帮忙,就是这边找工作,那边帮我撒谎。” “这故事真让人感动。”江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思考了片刻,说:“看来只能由着你了。我舍出面子,尽量给你争取一份好差事,万一不理想你也别记恨我。因为本来没有说要工作的。” 南都饭店位于海口市黄金地段,是北京一家公司投资的国营三星级酒店,楼高二十六层,外形壮观而具有欧洲现代风格,门前是一片铁栏封闭的停车场,停放着几十辆各型轿车。 江薇把车停好,带着夏英杰进了南都饭店的豪华大厅,她让夏英杰在大厅一角的小酒吧里等着,自己乘电梯上了九楼。 夏英杰心里有数,没有可能的事情她是不会张口的。同时她也清楚,江薇不是不能帮忙,而完全是关心她的身体。果然,半小时后江薇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九楼总经理办公室。 这里是整个饭店的权力中心,房间宽敞豪华。总经理坐在高级办公桌后面,他年近六十,有些秃顶,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穿一身银灰色西装,戴着眼镜,目光谦和而稳重。他让夏英杰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 “夏小姐,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小江也介绍了一些你的情况,今天找你来没别的意思,主要是为了核实一下。我和小江的父亲是老朋友,如果你只是惜条道、歇歇脚,那倒没什么。刚才小江又提出你要工作,我想,有些话应该当面讲清楚,凡事都得有个交代嘛。我不久就该离休了,国营企业人事关系复杂,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条件不错,按理说应该有发展,我担心你会因为领导层的人事关系而影响了个人前途。” “我明白您的意思。”夏英杰诚恳地说,“但我确实是临时性的,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您也不必有顾虑。” “当面讲清就好。”总经理点点头,然后说,“现在商务中心人手不够,既然你中英文打字都可以,正好补充进去。如果没有其它要求,现在你就可以去商务中心报到了,由经理具体安排。我刚才已经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了,让小江陪你过去。” 夏英杰道谢之后,随江薇一起离开办公室,乘电梯到一楼商务中心。经理也是一位女士,二十七八岁,与江薇非常熟悉。经理热情接待了她们,并简要地向夏英杰介绍了商务中心的状况。 商务中心由中、英文打字、复印、传真、信息咨询等项目组成,实行十二小时服务。早班从八点到十四点,晚班从十四点到二十点,每月倒班一次,没有固定休息日,实行轮休制度。 经理告诉夏英杰:明天正式上班。 离开商务中心,江薇又把夏英杰送回家,从包里掏出一把绑着块小铁牌的钥匙说: “存车棚里我有一辆自行车,这辆车我平时用得不多,现在你用正合适。从家里骑车到饭店需要四十分钟,虽然累一点但时间有保证。如果你乘汽车,不但得步行一段路,而且很可能因为塞车经常上班迟到。这块牌子上是车子的号码。” 更英杰接过自行车钥匙,感激地说:“你这么帮忙,我真是很过意不去。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全凭你的面子了。我们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好感谢的,你就只当来了一个穷亲戚吧。” “别寒碜我了。”江薇笑着说,“能给你夏小姐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呢,不趁现在套近乎,将来你还能认得我吗?” “可别开这种玩笑,我承受不起。”夏英杰忙说。 “你不是写作吗?上班时自己带一个磁盘,空闲时候干点自己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你可以公私兼顾嘛。” 夏英杰没说话,只是会心一笑。 宋一坤深居简出,附近居民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像一团萤火,既不燃烧也不熄灭,游荡于日出与日落之间,游荡于这块六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每天除了看书、看电视新闻,他最关注的就是外界打来的电话。 这更像一匹狼潜伏在草丛里,耳朵贴着地面,眼睛盯着前方,不会闻风而动,也不会坐失战机,只等目标进人有效攻击范围之内,它才会腾空而起,闪电出击。 北京方面,方子云负责的专利产品研究其组织、筹备工作已经展开,有关专家已从理论上确认了新型材料产生的可能性。方子云从当地各科研院所的退休人员里精选了三位专家,将分别从冶金、化学和机械制造三个方面对专利项目进行综合研究。出于节省经费的考虑,他特意租用了农机修造厂的一间房子作为研究场所,以便利用该厂的小型炼钢炉。化验室的设备,部分是购买的,也有一部分是借来的。总之情况不错。 奥地利方面,王海和孙刚的两家餐馆受同行业竞争的冲击和国际气候的影响,生意日趋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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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联手回国,再度前往创业之地——江州,假借外商身份与江州皮革厂洽谈合资项目,实为空手道的把戏,目的在于项目成立之后,寻找奥国商人投资,从中谋取中介费。这种生财之道虽屡见不鲜,但以王海和孙刚的智能,很难让人做出较为乐观的估测。 其他方面,如叶红军、周立光、赵洪等人的情况,均无大的变化,相对平稳一些。 宋一坤相信:运动是一切事物的规律,任何机会都在运动之中产生。他的指导思想是,节约每一个铜板,为了战争的需要。 他所需要的是时间、时间。 而夏英杰却没有更深的考虑,她最深远的考虑就是得到这个男人,然后去爱他、关心他、守住他。她只想从自己身上节约铜板,并且力所能及地多挣些铜板,用来改善爱人的日常生活。养猫也罢,养虎也罢,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她一旦选择了丈夫,就会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 工作的事,她如愿以偿,她似乎总能如愿以偿。宋一坤尽管心存疑虑,但是面对无可争议的理由他也不得不认可,而这种不得已的认可,对他来说也不止是惟一的一次。 夏英杰的生活非常规律,完全按照她自己制定的时间表进行:早晨五点半起床做饭、收拾房间,七点十分骑车上班,下午两点下班回家,写作三个小时,六点钟做饭、干家务,八点写作,晚上十一点休息。每天早上她都要把宋一坤的午饭准备好,每天她都要保持六小时的写作时间,她像一台机器一样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转。 这天上午,夏英杰期待许久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经理把一个写有她名字的工资袋交到她手里。她打开一数,工资、奖金和各种补贴加在一起,一共七百三十元。这笔钱着实令她激动了一阵子,随后她便在脑子里规划支出的款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是体会到了。 下班前,江薇来商务中心找她,把一封信和一张包裹单放在桌上,收信人一栏写着:江薇转夏英杰收。字体歪歪扭扭不太美观,一看便知是小马的水平。 夏英杰看了一下包裹单,说:“是小马,他把那盒录音带寄过来了。” “就是宋一坤在上海收留的那个孤儿?”江薇问。 夏英杰点点头,问:“取东西的邮电局离这儿远吗?” 江薇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是我去取吧,我下午要去办事,顺路就办了。另外通知一下,你今天发薪水了,晚上我得到你那儿混饭去,咱们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夏英杰笑着说:“那好,晚上我多准备几个菜,咱们好好聊聊,不然下个月我上晚班,时间就凑不到一起了。” 江薇拿起单子说:“七点,我准时赶到。” 说完她转身走了。 夏英杰向下一班小姐交班完毕,到车棚推上自行车离开饭店,直奔小商品批发市场。 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市场,厅内厅外到处是摊位,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从衣物到食品,从家电到针线,应有尽有。每一条狭长的小道都挤满了顾客,无论买与不买,观赏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夏英杰并不急于购买,而是东转西看,反复询问,对自己要买的商品进行摸底、比较,从而以较低的价格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她用三百二十元买了四条硬盒“万宝路”香烟,八十元买了一斤茶叶,又买了两个漂亮的烟灰缸和一瓶蜂蜜。 回家时,她特意舍近求远从市中心的海秀大道经过。早就听说海秀大道繁华、壮观,据说没有到此街一走的人,不算来过椰城。她是比较喜欢逛街的,来海口一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时间专门出来游玩。 海秀大道在历史上就是连接环绕海南东西两条公路的中心地段,八公里的柏油马路车流不断,道路两边花枝招展、椰树成行,高楼大厦比比皆是。最令人瞩目的就是海南国际商业大厦,它集商贸、购物、餐饮、住宿于一身,以优美的购物环境和完善的服务设施吸引着大批顾客。从这条街上不难看出,海口已跨越了几十年的落后,成为最有活力的省会城市之一。 夏英杰虽是骑车观景,倒也心满意足了。 回到家里,她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去书房,见宋一坤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看书、做笔记,便从后面抱住他,脸颊蹭着他的头发问: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 宋一坤放下手中的笔,双臂展开伸了一个懒腰,低声嘟哝一句:“程序出毛病了。” 夏英杰拉他起来,笑着说:“快去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宋一坤放下书来到客厅,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四条“万宝路”香烟,真可谓见烟眼开,兴奋地拿起一条看着,连声说: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 夏英杰的笑脸消失了,沉默了,鼻子一酸眼泪冲了出来。她抱住宋一坤把脸埋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伤心地说: “一坤,你这么说我心里真受不了,以前你抽这种烟怎么不说奢侈?以前你坐轿车住饭店怎么不说奢侈?都是因为我,你才落到这种地步,我这么自私,你不恨我吗?” “又离谱了。”宋一坤说,“人活一世,还有什么能比两个人相依为命更重要?” “那,我比邓文英怎么样?” “这么俗?”宋一坤笑着讥讽道。 “我就俗,你非得回答我。”夏英杰抹着眼泪撒娇地说。 “怎么说呢?”宋一坤想了想答道,“论心计,你们谁也不是善主儿,但是你比她朴实,更有女人味儿。” 夏英杰这才破涕为笑,说:“我发工资啦,一大笔钱呢。这两个烟缸客厅放一个,书房放一个,就不用茶杯弹烟灰了,这瓶蜂蜜专门给你冲水喝,一天两杯,润肺的。你再闻闻这茶叶,香不香?” 宋一坤赶紧做一副沉醉状,说:“好茶,真香。” “你还没闻怎么知道?”夏英杰嗔怪地瞪他一眼,接着说,“还有呢,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把信拿出来递给他。 宋一坤接过一看,说:“总算来信了,我正担心呢。”然后把信封撕开,抽出信来看。 大哥。大姐: 你们好。来信收到,因为一直不稳定,所以不能及时回信。 邓姐对我很好,她已经辞去副总经理的职务,通过关系贷款二十万元,与别人合伙搞了一个东方人时装公司,注册资金一百万元,邓姐占6O%的股份,由设计部。生产部、销售部和表演队组成,我已经不开车了,被分到表演队接受训练,邓姐说我条件好,适合当模特。我现在一切都很好,吃住条件都不错,请不要挂念。 分别时,大哥又忘了磁带,现在寄去。祝你们幸福! 弟:马志国 一九九三年一月八日 “这就好。”宋一坤放心了,把信交给夏英杰。 夏英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说:“磁带江薇晚上送来,说好了她来这儿吃饭,我也准备好了。我现在得去菜市场,你看要不要买点啤酒?” “有客人,就买点吧。”宋一坤说。他平时是不喜欢喝酒的。 夏英杰从菜市场采购回来,已经将近下午六点了。她系上围裙洗菜、切肉、炸鱼、炖鸡,忙得团团转,倒也乐在其中。宋一坤则稳坐书房一门心思做他的学问,不是他不帮忙,而是夏英杰不让,也不是因为他越帮越忙,而是夏英杰最看不得男人做家务。 七点钟,楼下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响。夏英杰忙从厨房跑到阳台,对下面的江薇说: “上来呀,还等什么?” 江薇挥挥手说:“你们都下来,先帮我把东西抬上去。” 夏英杰连围裙也顾不上解,叫上宋一坤下楼搬东西去。原来是三件家电,彩电、录相机、音响。宋一坤首先把彩电搬上楼,又下来与夏英杰合抬音响,江薇则抱着录像机,三人一起上楼。 东西放到客厅,夏英杰关上门说:“你怎么了,一下子买这么多。” 江薇随口答道:“朋友帮忙,从黑市上买的走私货,都是日本原装的,价格又便宜。反正这些东西早晚都要买,往后越来越贵。” 夏英杰倒觉得,江薇是没办法处理那笔房租,索性买来东西让他们使用,以此平衡一下心理。她是这样猜测,却不便说穿。 在江薇的指挥下。黑白电视机立刻被彩电取代了,录像机摆在彩电旁边,音响被安装在客厅墙边靠近电源的地方,包装箱统统堆到阳台上。家里立刻增添了不少现代气息。 忙完之后,江薇从包里取出一只小木盒交给夏英杰,说: “磁带取回来了,现在物归原主。” 夏英杰说:“你打开吧,我还得炒菜呢。” 江薇说:“我怎么敢打开,也许是机密呢,不然谁会这么老远寄一盒磁带?” “真是一盒音乐带。”夏英杰笑笑说,“那是一坤喜欢听的曲子,现在市场上可能已买不到了。” 江蔽还是不放心,交给宋一坤打开,而且由他亲自装进磁带仓里。果然,屋里响起了《教父》的乐曲。 江薇把音量调到适中,然后到厨房去帮忙。夏英杰便让她把炒好的菜一盘一盘地往客厅里端。 末了,夏英杰对江薇说:“厨房没你的事了,你叫一坤洗手准备吃饭,我做好这个菜就过去,这道锅巴尤鱼得趁热上桌,一坤吃这个菜吃的就是那一声响。” 江薇刚要去,又转过身问夏英杰:“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他呢?直呼名字不礼貌,称宋先生又太做作,也太见外了。” 夏英杰想都没想,说:“别人都叫他坤哥,你也这么叫吧。” 江薇便去书房,说:“坤哥,洗手吃饭了。” “知道了。”宋一坤说着,合上书站起来。 江薇无意中看见墙角平放的两只箱子杂乱无章地堆着许多书籍,心疼地说:“怎么可以把书那样放着?” 宋一坤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我的书,我怕和你的书弄混了,所以没敢往书架上面挤。” 江薇没说什么,待宋一坤出去后,她把自己的书见缝插针地集中到一个书架上,把部分消遣性没有价值的书推到书架与地面之间的空隙里,然后将宋一坤的书井然有序地移到书架上。她发现宋一坤的书大多都是理论方面的,如自然辩证法、政治经济学、辩证逻辑等等,还有就是人物传记,除基辛格、斯大林、希特勒等几册单本之外,其余竟全部都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的书籍。 “江薇,开饭了。”夏英杰在客厅叫道。 这是一桌很丰盛的家宴。三人人座。 宋一坤一直惦记着一件事,眼下正是个机会,便对夏英杰说:“阿杰,再请江薇帮个忙行吗?” 江薇说,“有事只管吩咐。” 宋一坤说,“我想让你帮我收集一些旧报纸,就是你们单位每天看过的各种报纸,特别是文化报、文学报之类的。阿杰写小说,得及时了解文坛动态,做到心中有数。” “这事太简单了。”江薇笑了,说,“我也有个想法,就是让阿杰多看一些录像带。我朋友不多但熟人不少,比如资料片、历史片或经典故事片,只要电视台或文化馆有的,一般都可以借到。也许这些对阿杰有帮助,至少可以参考、借鉴。” “太好了。”夏英杰高兴地说,接着话题一转,道,“一坤,今天江薇在场,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提两条意见行吗?” “当然可以。” 夏英杰说:“你答应过帮我写好这本书,可现在都进展四万多字了,你从来都没看过一眼。” 宋一坤说:“你是科班出身,又有几年的写作经验,这方面不需要我帮忙,我说帮你是指意境方面,你刚写四万字,很多人物、情节还没有展开,看不出什么。” 夏英杰对这个解释还满意,接着又说:“你原打算回老家的,现在来海南一个多月了,连封信都没往家里写,姐姐从小与你相依为命,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就不担心她挂念你?” 宋一坤轻轻摇摇头,说:“九一年初,我给姐姐寄去五万元钱,让她翻修房子,谁知她说服了姐夫,拿上这笔钱和家里多年的积蓄离开县中学,一个人回到村里去办小学了。她是另一种人,俭朴、正直、安分。我有一年多没敢给她写信了,我不能骗她,又不能对她讲真话,所以只能闭嘴。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天忙忙碌碌,我也不能让她分心。我想,等以后情况稳定了回去看看最好。” 他说着,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家乡的山村,回到了自己不幸的童年。 第五章 日复一日,转眼半年过去了。 宋一坤在海口度过了一段最悠闲的日子,这使他有机会平心静气地读一些书,从容地思考一些问题。然而,近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种世外桃源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局势要求他:准备出山。 根据电视、报刊、电台等多种宣传媒体提供的消息,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八日,福建省厦门市将举办全国性的文稿竟价活动,后经电话咨询证实,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较之其它区域性的文稿交易,此次活动更有影响、更具权威性。对夏英杰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机会,但问题是:目前书稿只有二十六万字,尚有十多万字待完成,而竞价活动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再除去请人看稿征询意见及修改,十万余字的实际写作时间只有两个月。 时间紧迫。 王海打来电话,将于五月九日从江州乘飞机来海口。据宋一坤所知:王海和孙刚的两家餐馆越来越难以支撑,而江州的合资项目更谈得风风火火,但至今也没找到一个真正有实力的投资者,中方企业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空手道”能否成功,一言难尽。 那么,王海此时来椰城,是礼节性访友还是另有动机? 玉南方面,方子云所负责的新产品研究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同时机械制造部分已经完成,并生产出了第一个普通材料的样品,而高科技合成材料已进人大批量生产实验阶段,最后成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根据协议规定,三位研究人员除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固定工资之外,还要付给每人科研成果费各两万元。今后的工作量按三个月估计,到八月份完成全部技术资料整理,就宣告合作终结,方子云预计:届时可能会有四万元的资金缺口。宋一坤的答复是:宁肯每月损失几千元也要拖延时间,至少要坚持到十一月底。因为那个时候,邓文英借款期限已到,拿回四万元应该没问题。 前方吃紧,而宋一坤却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他对九月十八日的文稿竞价虽有信心,但并不排除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担心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邓文英那笔借款。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伸手借钱的。 这天早晨,他的早餐只吃了一半便停住了,没有食欲。一支烟在他的手指之间悄无声息地燃烧,他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思考,两只眼睛似乎在审视着什么,似乎要将一切都看透、看穿。夏英杰做好了上班前的准备,最后一道程序是她的“专利”项目:吻别。来到客厅,见宋一坤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不忍心打扰他,只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唇印,便满足地转身欲走。 “等一下。”宋一坤忽然说道,“你重复一下今天的任务。” 夏英杰心中有数地说:“第一,到单位开证明,把报名表。报名费、像片和证明一起寄给文稿竞价组委会。第二,请三个小时的假,写一个牌子,中午去机场接王海,安排他在国商大厦住下,然后带他来见你。第三,顺便买两千张打印纸。” 宋一坤点点头,嘱咐道:“如果王海问我为什么没来,你告诉他,一坤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懒得连翻一下身子都得让人推。” 夏英杰说:“可我总觉得你不去有点不近人情。” 宋一坤说:“我判断,王海来海口感情的成分少,投石问路的成分多。我亲自去机场接他过于热情了,有急于贴近他之嫌,会使他产生错觉,助长他的惜资心理,颠倒了事物的本质,即便真有机会合作他也会狮子大开口。现在冷一冷他有好处,至少可以帮助他端正态度,我们过得很好,既不需要钱也不需要救世主。” “好吧,照你说的办。”夏英杰说。 宋一坤本可以让她走了,却站起来把烟头放进烟缸,出人意料地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声说: “这半年,让你吃苦了。” 夏英杰的确明显地消瘦了,她要工作,要写作、要做家务,每天只能休息六个小时,脑力与体力双重劳动紧张而繁重,只有轮休的那天似乎可以奢侈一下,而大扫除、大采购和改善伙食完全得靠她一个人做出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从没幻想过风花雪月的爱情,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常有一种性别优越感,以为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使天上掉下馅饼来。她只知道脚踏实地做人做事,用孱弱的双肩担起这份哪怕超出她年龄负荷的沉重。 宋一坤少有的亲热举动使她激动不已,她就势依偎在他胸膛上,轻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宋一坤将她搂在怀里,怜惜地说:“我知道你辛苦,可是要培养你的韧性和抗击打能力,不狠下心来不行。人的生存能力说到底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在家多做些模拟训练,出门就可以从容一些。” “你不用解释,也不用内疚。”夏英杰坦白地说,“我根本没有多想,只要守着你我就知足了。” “总之还得忍耐下去,”宋一坤说,“这个世界凭的是实力,有几杆枪就有几多身份,和军阀割据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女人,靠别人那种礼节性的尊重,半文不值,摆出多少潇洒也是花架子。” “这个我懂。”夏英杰笑着说,“我妈常说,年轻时吃苦不算苦,到了老年无依无靠那才是真苦,所以现在得苦干。不过我真该走了,不然就迟到了。来,这边再亲一下。” 宋一坤经过半年的训化已经习惯了许多新的生活内容,但一直害怕脸上被留印记,总感到有失庄重和威严。而他越害怕,夏英杰就越喜欢做,似乎这样更能满足占有欲。此时她见宋一坤又下意识地想躲,便哄着说: “不许反抗。” 于是,宋一坤又一次被剥夺了威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夏英杰以爱的名义已经把他统治了。 等门关上,宋一坤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脸上的唇印擦掉了,然后背手、抬头、平视,以大家风范踱了几步,这才觉得回归了自己。 商务中心位于一楼大厅左侧,打字间用铝合金和蓝色玻璃构成,美观,醒目。房间里有序地排列着四台电脑,两台规格不同的复印机,工作环境十分整洁和规范。工作人员身穿统一制服,既端庄又使人赏心说目。 按照分工,夏英杰专门负责英文打字和英文翻译这项工作。 她工作认真,为人热情,所以人际关系很好。这种环境无疑给她利用工闲时间写作提供了方便,尤其中午从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一般没有业务,她的书稿有三分之一是利用这两个小时完成的。 十点钟,夏英杰正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清样校对,电话铃响了,是打给她的,她听到了江薇的声音。 “阿杰吗?”江薇说,“有件重要的事,中午我带你去见一个书商,约好了十二点在天府饭庄会面。他是昨天晚上来的,下午还要返回湛江,这可是我托了几道关系才认识的,我也只和他见过一面,据说神通不小,这个人肯定对你有用,不能错过机会。” “不行。”夏英杰解释道,“一坤有个住在奥地利的朋友今天从江州来,十一点我得去机场接他,时间绝对来不及。” 江薇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吧,十一点以前我一定赶去接你,你千万不要离开,咱们见面再说。”说完,她不容夏英杰争辩便把电话挂断了。 将近十一点时,江薇果然准时来了,车子停在路边,对夏英杰说: “上车吧,我陪你去机场。” 夏英杰面有难色,犹豫再三还是上车了。 江薇驾驶着汽车,问:“有事怎么不招呼一声?” 夏英杰说:“我不能也不想占用你的工作时间,影响了前途谁敢担待?” “没那么严重。”江薇并不以为然,话题一转说,“约见书商的事我通知对方推迟一小时,一点钟在天府饭庄会面。这样一来时间就错开了,两不耽误,只是得让你的客人在国商大厦多等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得给一坤打个电话说明一下。” “我已经打过了。”江薇说,“这事是我擅自作主的,所以请客的费用得由我付。不过,如果你以后因此事发了财,那时候就另当别论了,得给我翻案。” 夏英杰说:“我不是跟你客套,一坤为这本书存有一笔专用活动经费。我身上的钱肯定不够,你先替我垫上,回头我还你。” 江薇了解夏英杰的脾气,也就不再争执,笑着说:“好吧。” 两人一路谈着,不知不觉到了机场。 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乘客。夏英杰和江薇在大厅等了十几分钟,从广播里得知薇机准时降落在海口机场。很快,来自江州的旅客开始通过机场出口,夏英杰站在几个出口之间的位置单手举着牌子,在人群中观察。 一名穿茄克衫的男人看着牌子朝她走来,上前客气地问道: “小姐,你是替宋一坤接人的吗?” 夏英杰点点头。 一番自我介绍后,夏英杰知道了来人正是王海。 王海问:“坤哥没来吗?” “他呀,”夏英杰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说,“他现在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懒得连翻个身子也得让人推一把,就差往嘴里喂饭了。” “哦?”王海显然对此很敏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王海那丝一闪即逝的神色没有逃过夏英杰的眼睛。 “这位是江薇小姐,我的朋友。”夏英杰介绍说。 三人走出大厅。忽然,身后有人喊:“阿杰!” 夏英杰本能地回过头,愣住了,她看到了一张既熟悉而又使她无法相信的脸,脱口道:“林萍?” “是我,是我呀!”林萍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她惊喜地迎上来,一把拉住夏英杰的手,激动地说,“我看你半天了,越看越像,可就是不敢认你,没想到还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接一个朋友。”夏英杰嘴上说着,脑子里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眼前的一切又确实是真实的。她摇摇头,说: “天下会有这样的巧合。” 林萍也觉得难以置信,忽然说道:“这是天意,肯定是天意,这说明咱们俩有缘分,有心灵感应。” 夏英杰平静下来,问:“来海南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也让我有个准备。” “我想给你个惊喜,震你一下。”林萍把旁边的一个男人拉过来,美滋滋地介绍道,“这是我的男朋友杨小宁先生,法国华侨,我马上要出国了,护照、签证全办齐了,特意来海南向你道别。” 被称作杨小宁的男人三十多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黑亮。林萍衣着入时,浓妆艳抹,俨然是个阔太太。 夏英杰对王海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林萍,我的朋友。这是王先生,一坤的朋友。” 王海的衣着很普通,这多少助长了林萍的优越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对方一眼便算打招呼了。王海显然也不欣赏林萍的装束,只是朝她笑笑,那笑明显是挤出来的。 五人出了大厅。 夏英杰请林萍上车,林萍看看杨小宁,又看了一下同车的人数,毫不掩饰地皱皱眉头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难受,我再叫一辆车。住的地方我已经想好了,就住在你工作的南都饭店,见面方便。” 夏英杰与江薇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江薇送王海去国商大厦,她自己陪林萍去南都饭店,然后在国商大厦会合,一起去见书商。 夏英杰叫了一辆“奥迪”出租车,请杨小宁坐在前面,她和林萍坐在后面,离开飞机场。 林萍关切地问:“阿杰,怎么样?” “离上次通电话还不到一个月,一切都是老样子。”夏英杰笑着说,“也许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聪明人,会让你失望的。” “他现在干什么?还在吃闲饭?”林萍问。这里的“他”是指宋一坤,语气中也充满了轻蔑。她一直对夏英杰的选择有看法。 夏英杰没有计较,也不争辩,而是岔开话题说:“今天太巧了,也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点钟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现在改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陪你们到饭店办理住宿,你们先休息一下,回头我给你打电话,晚上请你们到家里吃饭。” 林萍不假思索地说:“我是来看你的,不关他什么事,你有事先去,回头我们再联系。我后天去深圳,既然出来了就多转几个地方,我想让你明天请一天假,我们一起去海边玩。” “没问题,我一定陪你。”夏英杰说。 林萍看着消瘦的女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真是自讨苦吃,以你的身段和模样,那是天生的福相,何况你还有名牌大学的学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杨小宁从一见面就开始注意夏英杰了,此时坐在前面还不时地回过头瞟一眼。夏英杰看在眼里,反感在心里,却并不表现在脸上,依然与林萍谈笑。 这时,杨小宁转过脸来搭了一句:“夏小姐,你的条件太优越了,如果在国外肯定会有发展,窝在这座孤岛上不觉得屈才吗?” 夏英杰笑笑,说,“我本来就没什么才,也就谈不上屈才。” “谦虚了,谦虚了。”杨小宁没趣地自语着把脸又转回去,不再搭话了。 天府饭庄所处的这条街被当地人俗称“白吃街”或“腐败街”,马路两侧餐馆林立,一家比一家豪华、壮观,各家的迎宾小姐也是各有风姿、争奇斗艳。这条街集中了天南地北各种风格的名莱佳肴。 江薇选择这里,足见她对这次会面的重视。 高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夏英杰和江薇在饭庄门口等候。将近一点的时候,一辆出租轿车开过来,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明眼人不难看出,那位中年妇女一定是老板的妻子,另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大概是秘书。书商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般,个头不高,人却显得精干、老练。 江薇上前招呼,为双方做了介绍。书商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夏英杰,名片上印着:湛江万路达文化公司总经理苏卫国。 “今天夏小姐作东。”江薇笑着打个手势,“各位请进吧。” 进了餐厅,选了一个单间人座,服务小姐站在一旁带着职业微笑等他们点菜。夏英杰把菜谱递给客人请他来点,苏卫国接过菜谱却放下了,喝了一口茶水说:“如果你没有作品,是不会到这种地方花冤枉钱的,我相信你一个月的工资不够这顿饭钱,既然来了就说明你有作品,有诚意,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不过话要说清楚,饭费得三七开,我付七成,这样分配公道一些。” “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江薇的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问道。 “别误会,我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苏卫国解释道,“我是商人,只认作品不认人,我不会因为一顿饭将来在交易上补人情。我倒是希望能请你们,但你们不会接受,你们是另一种女人,所以咱们各吃各的。” “实在。”夏英杰说,“就按苏先生说的办。” 于是,在座的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口味轮流点菜,气氛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受影响,反倒显得更宽松了。苏卫国出于谈话方便,把服务小姐也打发走了。 夏英杰直奔主题说道:“苏先生,今天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我想先介绍一下我写的那本书,如果你对书的内容有兴趣,我希望不久能够合作。同时借这个机会我也想了解一点出版、发行方面的情况,用新潮的话说,叫作双向选择。” 苏卫国说:“我是靠出书吃饭的,能找到上品的书稿就与淘金者发现金矿是同样的心情。请夏小姐先介绍稿子吧。” 夏英杰如数家珍,从小说的主题、情节、特点作了详细介绍,还回答苏卫国提出的一些问题。从对方的眼神里夏英杰看得出,苏卫国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否则不会表现出相应的耐心。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苏卫国凭自己特有的职业嗅觉,从夏英杰的谈吐里感受到了这位女作者的语言能力和思想境界,尤其使他感兴趣的是她对生存、对社会较为客观的认识,丝毫没有浪漫的水分。经验告诉他:只有这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较有深度的作品。他凝视着夏英杰,问道:“夏小姐,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夏英杰答道。 苏卫国十分自信地说:“你的谈吐和你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思想。观念,已经不能和你的年龄成正比了。你固然进过高等学府,但是人的生存意识决不是从中国的教科书里可以学到的。我想,要么你的生存环境比较特殊,要么,就是你身后有一个好教练。” “也许。”夏英杰说,“但是我现在关心的是你的经纪能力,万一我的书稿还值几个铜板,就得靠贵人帮忙。” 苏卫国介绍了自己作为经纪人的业务实力。 当代中国,书商无疑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而苏卫国则是这个群体中较为成功的一员。他拥有两百多万元的经济实力,关系网四通八达,出版界朋友遍布大江南北,强大的发行网络可以渗透全国每一座城市。他有自己的信息收集程序,有自己的编写人员,他可以和全国数千个书摊中的任何一个摊主取得联系。 夏英杰问:“在你看来,什么是好书呢?” “我是学法律的,经商只是这几年的事。”苏卫国先说明了这一点,然后接着说,“所谓好书,就是指既能赚钱又不触犯法规的书。仔细分类,可以把读者分为政界人士、准文化人、闲散游民等诸多类型,盯住读者的口袋投其所好。中国人都知道,读者口味与法律法规有时候是有冲突的,作为书商两头都得罪不起,所以就得在这两者之间游戏。法律和读者都是第一位的,既要保住性命,又得赚取利润。” 夏英杰说:“政府三令五申不许买卖书号,这对你们会有影响吗?” 苏卫国笑笑,说:“协作出版,这是中国的特产,很大程度上成了买卖书号的一种默契,在全国已是公开的秘密。国家制定的稿酬标准早已经过时了,作者根本不要指望能从出版社捞到好处,出一本书,作者不往里倒贴就不错了。” 就这样,他们在饭桌上谈了一个多小时。 临别时,苏卫国问:“夏小姐,你这本书最快什么时候能完稿?” “如果顺利,可能在七月份。” “那好,我等着。”苏卫国说,“写完后你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与我联系,看过稿子我们再谈具体条件。如果可能,也可以把这种供求关系以合作的形式固定下来。” “靠写书活命,我还不敢有这个自信。”夏英杰笑着说。 双方在饭庄门口道别了。 上车后,江薇问:“感觉怎么样?” “至少不像是个骗子。”夏英杰说,“如果与他合作比出版社更实惠,当然还是要多挣几个了。万一真发点小财,你江薇功不可没。” “那又怎么样?再请我来吃一顿了?” “自己人,还用得着这种俗套吗?”夏英杰故意这样说。 江薇开心地笑了。 离开饭庄,她们立刻去国商大厦接王海。路上,夏英杰到邮局把信发了,寄出了文稿竞价报名费,又在一家办公用品商店买了两千张专用打印纸。 宋一坤在家里等候王海的到来。 他已经从江薇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夏英杰面见书商的事,尽管他心里认为没有必要,但口头上还是同意了,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渠道并不是坏事。况且,江薇已经安排好了,这里面还有一个人情和面子问题。 三点钟过后,门铃响了,王海在夏英杰和江薇的陪同下,出现在宋一坤面前。 久别重逢,王海显得格外亲热,一口一个“坤哥”,从箱子里取出两条奥地利名牌香烟和精美的工艺火柴,还特意给夏英杰带了不少国外名牌化妆品和高级巧克力。而宋一坤则淡淡地应酬了几声,对礼品没有兴趣,也缺乏热情,似乎不是接待一个远涉重洋的朋友,而是接待一个邻居。 王海对宋一坤的性格则真的是见多不怪。 夏英杰从厨房出来,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上,给在座的每人倒上一杯,看见桌上的化妆品便责怪道:“王先生,你大老远来看一坤,心情已经尽到了,还买东西干什么。” 王海嘿嘿地笑着说:“我没有多少文化,是个粗人,不会买东西,也不会送东西,如果有的失礼怕地方还请嫂子多原谅。” “打住。”夏英杰笑着说,“以后不许叫我嫂子,我还没转正呢,说不定哪天一纸休书扔过来,让我怎么下台?” 夏英杰的语气里多少含点抱怨宋一坤的意思。宋一坤全当没听见,起身去书房取了一千元现金递给她说:“今天吃饭,你肯定借江薇的钱了,马上还了。” 江薇笑道:“错啦。今天碰上个正人君子,那书商怕将来在交易上补人情,所以各吃各的,没花多少钱。” 夏英杰接过钱说:“这钱还得用,因为林萍来了,刚巧和王先生坐的是同一班飞机,还带着她的男朋友。我得去南都饭店照应一下。” “林萍?”宋一坤记起来了,问,“她来干什么?” “她要出国了,来道别。” “坐飞机来道别?”宋一坤忍不住微微一笑,“谱儿不小嘛。” 夏英杰说:“我晚上得陪林萍吃饭,管不了你们了,就委屈你们一下自己搞点吃的。江薇下午还有公事,我顺路就过去了。” 江薇说:“我晚上有饭局,如果太晚就不能接王先生了。” “王海坐出租车回去。”宋一坤说。又对夏英杰说: “把东西收了,忙你的事吧。” 夏英杰找了一只礼品袋,将桌上的化妆品和巧克力全部收进去,只剩下两条烟,然后提着袋子与江薇一起走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宋一坤把王海带来的香烟拆开,取出一支点上抽了几口说: “不错,就是劲儿小了点。” 王海问:“坤哥对我不太满意,是吗?” “是的。”宋一坤说,“把金龙打成残废,太过分了,他现在妻离子散,这辈子算完了。” “哪是他自找的。”王海不服气地说,“偷税是我干的,既然坤哥替我顶罪了,我总得给你一个交待,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再说,连补带罚那么多钱,你被判了,公司垮了,这么大的损失,他刘金龙还不该负点责任?”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宋一坤压抑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在江州日子不短了,没到林枫家里去看看?” “看了。”王海说,“你出手就是一万,我给少了拿不出手,也给了一万。其实,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是你胃口太大了。”宋一坤说,“你把红旗都插到维也纳了,又杀回来干这么大的场面,资金紧张是正常的。” 王海想说“根本不是那码事”,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含糊地笑了两声,转而道:“一晃快两年了,坤哥一觉睡了这么久,听说懒得连翻身都得让人帮忙,是不是该动动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玉南那边我委托人搞了一个专利产品,投产以后应该有点效益。阿杰这本书快写完了,估计也会有一笔可观的收人,有了知名度以后,前景会更加乐观。我是既抓物质财富也抓精神财富,一切都按部就班,没什么要动的。” “哦,是这样。”王海牵强地附和了一句,流露出的那种心态分明是不愿看到这种结果。他打起笑脸说,“坤哥,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有一天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来投靠你。” “笑话,”宋一坤说,“你们都是干大事的,讲的是大场面大气派,不能同我这个奔小康的相提并论。再说我的庙太小,房檐就那么高,想站直了就得碰破脑袋。” “那我就蹲着。”王海呵呵一笑,而后又感慨地说,“要是上海的公司不倒该多好哇,那样做生意才真叫过瘾,好像?99lib?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我一直搞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哪里有生意,哪里没生意?你怎么知道该找什么人谈,该怎么谈?” “多用点脑子,什么都有了。”宋一坤语气平缓地说,“中国解放四十多年了,乱哄哄斗来斗去,到现在才想起来立法,谈何容易,无论怎么转轨都存在一个历史的惯性,所以才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而越走水越深,摸到一定程度就摸不着了,就需要科学制定导向。这个过渡时期不是每一代人都有运气赶上的,这就是说,中国到处是机会,到处是漏洞。有资料表明,中国的国有资产每天要流失一个亿,这些钱到哪去了?是流进了一部分人的口袋里。” “可惜,没能流进我的口袋里。”王海遗憾地摇摇头。 宋一坤继续说道:“按照进化论的说法,在宇宙气候发生大裂变的时候,一部分猴子适应了地球的变化,渐渐演变成了人,而另一部分猴子错过了机会,结果过了万年以后依然是猴子。” “我懂,我懂。”王海一连说了两声。其实他什么也没懂,只是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也得往坤哥这堆儿里凑,凑进去就不再是猴子,就能进化成人。” 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多半是宋一坤在说。宋一坤的话听上去似乎很不连贯,像一个缺乏主题的谜,亦动、亦静,既有四平八稳的轻松,又有偶尔一露的锋芒,像是教给对方的韬略,又像是讲给自己的心机。虚实之间,王海像在听一部天书。 宋一坤只字不问王海和孙刚在维也纳的情况,也绝口不应江州合资企业的话题,只是兢兢业业地对牛弹琴。 夏英杰踏着红色地毯走到六楼西侧走廊的末端,林萍的客房门锁着,漂亮的锁柄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四个字。 她只得离开,到一楼大厅的总服务台往客房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杨小宁,他很热情地说:“林萍正在洗澡,她得准备一下晚上去歌舞厅跳舞。如果夏小姐不介意,请先到我的房间稍等,就在隔壁。” “不必了,我在一楼大厅里等她。”说完她放下电话。借等人的这段时间又去了商务中心,向经理说明情况,提前请了一天假。 半个多小时以后林萍总算下来了,仍然是那样艳美,她总能使一部分目光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夏英杰从大厅一角的沙发上站起身迎过去,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林萍歉意地说。 夏英杰笑笑,把礼品袋递给林萍说,“你老远来一趟,我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刚巧一坤的朋友送来点东西,我看还拿得出手,就借花献佛了。” 林萍打开一看,兴奋地说:“好家伙,全是名牌货,这得不少钱呢。看不出,那个傻帽儿还会买点上档次的玩艺儿。” 那个傻帽儿,就是指王海。 夏英杰知道,王海是赤手空拳在江州打天下的,如今是华侨,居住在世界名城维也纳,拥有三百多万元人民币的经济实力。但是她不想说这些,因为在一个“公主”眼里,一切都是渺小的。她只是感慨地说:“没想到才半年你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那是路线对头了。”林萍得意地一笑,接着说,“阿杰,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这些东西还是你留着用吧,省得花钱买了。” “我可不敢开这个头,用惯了就不要吃饭了。” “那我只好收下。”林萍把礼品袋提在手里说,“时间还早,我先把东西送上去,然后咱们出去转转,就咱们俩,到海口最热闹的地方去。” 林萍上楼送东西,很快就回来了,她们一起出了饭店,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海秀大道。 夏英杰陪着她,出了这家商场又进那家商场,看完了时装看首饰,看完了鞋子看内衣。夏英杰来岛上半年了,从来没敢这么奢侈过。充其量骑着车子在马路上观望几眼。今天借这个机会她足足地过了一把瘾,饱了一回眼福。 两个人又渴又累,夏英杰建议到咖啡厅喝点冷饮。她们进了一家名为“玫瑰园”的咖啡厅,这里幽雅的气氛最适合谈话。 夏英杰用吸管喝了一口柠檬汁,说:“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法国以后打算干什么?” 林萍说:“杨小宁的父亲在巴黎开一家很豪华的美容店,我打算先在店里做一两年学点技术,然后自立门户,自己开一家美容店。当然,开始先干点小的,以后会越来越大。” “那得需要一笔不小的投资。” “钱不成问题。”林萍自信地说,“我得奖挣了八万,又借了一些,凑够十万元。不够的钱杨小宁会给我出的,我们早晚是一家人,他倒不希望我去闯,但是我这人要强,非得干点自己的事不可。” “你是怎么认识杨小宁的?”更英杰很关心这个问题。 “在北京的一家歌舞厅里。”林萍说,“玉南电视台搞了一次十佳商场活动,颁奖晚会上十名选美大赛的获奖玉南小姐,都参加了,后来由十佳商场出钱组织一次旅游,到北京玩了三天。” “才三天,而且又是在歌舞厅里认识的,可靠吗?”夏英杰又问。 “我准知道你会这么问。”林萍有些不悦,皱着两道修饰得很漂亮的眉毛说,“如果杨小宁靠不住的话,那你的那位就更靠不住了。别忘了,你是在看守所认识他的,而且还不到三分钟,难道歌舞厅还不如看守所干净?难道三天还不如你的三分钟可靠?” 夏英杰哑口无言,她真的无话可说了,脑子里不由想起哪本书上读过的一句话:要愚蠢的人接受真理,原来并不比让癞蛤蟆上天更容易。而此时不要说真理了,就连一个正常人的思维程序都无法被对方接受。她只得笑笑说:“你怎么了?关心你也错了?” 林萍也恢复了笑容,说:“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实告诉你,我来海口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我的变化,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让你碰出点灵性来。我的良苦用心,你懂吗?” 夏英杰只是微笑而不做回答。 出了“玫瑰园”,天色已黑,海秀大道满街灯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闪烁不停,真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海口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 夏英杰站在路边叫出租车,这时林萍拉了她一把,指着不远处的一男一女说:“你看,那女的拉客呢。”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确实在拉客。夏英杰没有理会,叫住一辆出租车便拉林萍上去了。 车子都开出老远,林萍这才回头鄙夷地说:“这种事我在北京也见过,真让人恶心。这种女人还活个什么劲儿?放到我身上,我早死了。” “还是多想想晚上吃什么吧。”夏英杰说,“今天是我请客,你可别错过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饶不了你。”林萍开心地说。 这一晚,一向精打细算的夏英杰实实在在地铺张了一回,她陪着林萍和杨小宁在饭店的高级餐厅吃了一顿,又陪他们在歌舞厅玩了两个小时,钱像流水一样花着,只为不让林萍感到冷落。 当她乘出租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而明天她还得陪林萍,尽管她的时间十分宝贵,尽管文稿竞价活动一天天临近。 第六章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凌晨。 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经过人个月的艰苦创作,一部三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终于在这个深夜被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当夏英杰把最后一页稿子从打印机上抽出来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疲力竭,就像一个刚刚从沙漠中逃生的人,脑子里根本不存在征服者的快慰和满足,只有后怕,只感到一种解脱。 她在三年的记者生涯中曾写过很多文章,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面对一部系统而巨大的创作工程。八个月,三十多万字,这对一位文坛老手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而对她来说,只有在爱情的威慑下才可能产生这样的壮举。自觉也罢,被迫也罢,她毕竟朝着宋一坤对她所期望的方向迈出了实实在在的第一步。 此刻,两份完整的书稿像两座小山一样排列在桌上,一份将送到北京,另一份将送到湛江万路达文化公司。 至少今夜,她完成任务了。 宋一坤根据小说进展情况,已提前对一些事情做了安排。今天下午他就要乘飞机去江州,与约定在那里等候的方子云会面,然后当夜乘火车前往北京,请国内最权威的文学编辑审阅小说,征求修改意见。而去北京,必须要带上完整的书稿。 夏英杰浑身乏力地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取出磁盘关掉电脑和台灯,到客厅打开壁灯和空调,又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冰块和一听可口可乐,自己在客厅里独饮。此时她默默独饮,大概是一种祝贺小说完稿的形式。 这时,宋一坤睡眼朦胧地从卧室走进客厅,他光着上身穿一条宽松的大裤权,那样子像一个卖瓜的农夫。他进来问:“写完了?” 夏英杰点点头,把一杯加冰块的可乐递过去,笑着说道: “写完了,反正已经睡不成了,我自己祝贺一下,解放了,你怎么不睡了?” “你一开空调我就醒了。”宋一坤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你现在祝贺还为时过早,你还有一个修改工程。” “那不管,得乐一时且乐一时。”夏英杰说,“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文稿竞价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只有二十多天时间,等你征集到意见再修改,来得及吗?” “尽力而为,能多争取一天也是好的。”宋一坤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点燃,面部表情严肃了一些,说,“这本书,必须从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两个方面吸取意见,只要没有骨架上的变动,局部修改是可能的。磁盘里那一稿千万要保存好。” 在电脑里修改,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九十九个头都叩了,哪还在乎这一哆嗦。”夏英杰说,“我确实喜欢这部小说,因为是我一笔一字啃出来的,但是能不能值钱,我心里真的没底。这可不比在报社当记者,文章好坏都能混碗饭吃。” 宋一坤说:“这事我得再一次提醒你,你去湛江只让书商看稿估价,不能拍板成交,必须得把重心放在文稿竞价上。” “明明没有诚意还要去谈,总感觉不道德。” “那叫火力侦察。”宋一坤说,“衡量商业道德的惟一标准是法律,而收集信息则是商业活动中最基本的行为。如果像你这么想,那商人都得跳楼去。” 这样一解释,夏英杰心里坦然了,又说:“21号王海和孙刚动身来海口,你走之前要不要往维也纳打个电话?不然肯定得走两岔了。” 宋一坤摇摇头说:“走岔了更好。上次王海一走两个月没音讯,他把江州那摊子扔给几个不挡事的职员,自己躲到维也纳,现在忽然要和孙刚一起来海口,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江州的场面撑不下去了,急于找出路。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还是那句话,低调处理。如果他们确实想找出路,不会在乎多等几天。而我,也得等一些事情明了之后才有发言权。” “他们来时,我也正在湛江。王海认识江薇,肯定会去找她联系,应该事先给她打个招呼。另外,这次去北京你该看看小马了。” “看小马不行。”宋一坤说,“眼下事情乱哄哄的,没有一件事有头绪,我见了小马说什么?还是等一等再考虑小马的事。” 天亮了,夏英杰吃过早饭后开始梳妆,掩盖一夜未睡的倦容,然后搭公共汽车去南都饭店旅行社取机票。从今天起,她请了四天的假期,送走宋一坤后,她自己也将离开海口,乘轮船去湛江。 宋一坤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渐渐走远的夏英杰,望着她那消瘦的身影和不知疲倦的脚步,既爱怜又信服。他曾经设想过她会动摇、会抱怨、会后悔,而事实证明了那些担心是多余的。她的知识、头脑和毅力,必将使她成为女性群体里的姣姣者,尤其是她那种包含在生活当中一点一滴的爱,那种爱到忘我的程度,让人感动。 临近中午的时候,夏英杰坐着江薇的汽车回家了。 宋一坤开门见到江薇时已经来不及穿衣服了,江薇被他那副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是街头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只是肌肉少了点。 夏英杰拿出为宋一坤出门准备的衣服让他穿上,一条合体的高级面料西裤和一件纯白色长袖衫。这件上衣是她买的面料订做的,没有领子,又宽又长。她对江薇说:“街上卖的这种衣服都印有图案,我不喜欢,所以订做一件。怎么样?朴实、大方、舒适,小偷看了没贼心,出人场面不俗气,我给它起名叫‘哈姆雷特’。” 江薇笑着说:“我看,倒像村儿办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土。”夏英杰将宋一坤的袖子往胳膊上一推,“这个动作叫画龙点睛,所谓大家风度,其实只须轻轻一推。” 江薇双臂抱在胸前,点点头说:“不错,这下像王子了。” 宋一坤被折腾得无所适从。 夏英杰见状笑了,不再难为他,说:“我该做饭了,今天咱们吃捞面条儿。机票在我包里,你收好了。吃过饭我和江薇送你去机场。” 宋一坤刚要开口,江薇说,“你去看电视吧,我帮阿杰做饭,不难为你。听阿杰说你到海口八个月,一次也没去过市里,看见你就像看见前清遗老一样,只是头上少了根辫子。” 的确,一个来自内地的人在海岛住了八个多月,竟对这座椰城的风貌一无所知,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下午,飞机抵达江州,这无疑是一种标志,这将意味着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度过了他的冬眠期,一个沉重而神秘的帷幕从此拉开了。 海口,为宋一坤赢得了时间。此次离开海口,表面上他是去北京请权威人士鉴定书稿,而他的真正目的却在上海。他之所以让夏英杰创作这部由他设计主题大纲的小说,起因在上海,落笔仍然在上海。夏英杰似乎什么都了解,却根本不知道这场谋划已久的大赌局。对于这本书的策划处者而言,文学效应只是一种副产品,并没有决定性作用。这是一个构思巧妙的阴谋,充满了艺术魅力和潜在的血腥。 宋一坤是何许人?他还没有天真到依靠一种毫无把握的文学效应去扭转宏观的生存逆境,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把男人的生存赌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所不同的是,过去他是想把这个成果作为礼品回报夏英杰的痴情,而今,这个成果将作为一种最基本的能量去启动一架更大的机器。 宋一坤没有直飞北京,而是舍近求远绕道江州,是因为他有重要的事必须在江州停留。首先他要拿到方子云送来的产品说明资料,其次他要对申请专利作出安排,同时他还要顺便到江州皮革厂周围转一转,对该厂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做一个粗略的考察。 方子云如约在机场等候。他的满头长发不见了,胡子一根不留,笔挺的裤子配着黑亮的皮凉鞋,雪白的衬衣打着深色领带,手提一只文件包。这与八个月前的他判若两人,往昔那股“前卫诗人”的洒脱与刚傲已经荡然无存。 宋一坤的装束简单、轻便,尼龙布旅行包也是最普通的那种,走到人堆里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一别八个月,方子云见到宋一坤老远就笑着迎上去,没想到对方却望着他沉默不语,便问: “怎么,不认识了?” 方子云变了,这种变化更多的是体现在眼睛里,体现在自然而然的神态里,而宋一坤却更愿意看到从前的那个诗人,那个超凡脱俗而又执迷不悟的诗人。对于老同学的变化,他说不出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也不知道是应该为他欣慰还是为他悲哀。 宋一坤无以表达,只轻声应了一句: “是有点不认识了。” “这么说,你非得看我在穷人堆里待着才顺眼?”方子云不以为然地一笑,接着说,“走吧,有话到车上说。我今天必须赶回去。晚上我不能送你了。” “那我就送你。江州到玉南的班车据说每隔二十分钟发一趟,送走你之后我还有时间办点其他的事。”宋一坤说。 两人在大厅里找了一处空椅子坐下,宋一坤不想在出租车上谈正经事情,这是他的习惯。他要谈完事情之后再送方子云去长途车站。 这时,方子云取出一个文件袋交给宋一坤,说:“有关这个产品的全部资料都在里面了,有录像、图片、样品和文字资料。有关财务支出方面的记录按你的意思没有带来,现在我手头还有两万元。简单地说,购买原料、器材和租用冶炼炉这方面并没有花掉多少钱,所有的化验、分析工作都是在地质院的实验里完成的,那台冲压机是买的旧设备稍加改造了一下,还不到一万元每分钟能压制六十个半成品。大部分钱都用在支付报酬上了。” 宋一坤把文件袋放进自己的旅行包里,问:“你人盯人干了八个月,如果让你组织生产,有没有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方子云说,“合成材料的配方、冶炼温度、工艺程序都是经过上百次实验摸索出来的,是固定的。机械工艺部分就更有把握了。这八个月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宋一坤很满意,问:“报社里有没有反映?” “工作上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但还没恶化到丢饭碗的程度。”方子云说完,转而又遭,“这个产品的实验工作基本结束了,还有一些扫尾的零星小事。我是老调重弹,劳务结算的四万元资金缺口你能不能拆借一下?打欠条是不可能的,而一直雇用到十一月份,那得白扔进去一万三千多元,不是个小数目。” “那也得拖,没别的选择。”宋一坤说,“你手头上不是还有点钱吗?马上着手申请专利。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对于产品的鉴定要争取国内最高权威机构的认证,一定要硬碰硬,容不得半点花架子。专利法人写你的名字。” “你投资我摘桃子?”方子云株摇头,“这个手我伸不出去。我不过是你的代理
人而已,说白了就是你的雇员。我不求别的,一旦你红红火火于起来了,给我一官半职让我独挡一面,干好了,我就敢伸手要赏钱。” “那就没有意义了,能独挡一面的人有的是,我何必非要用你?”宋一坤说,“你只是借了我一笔钱而已,等你挣到钱得连本带利还我。将来我们是合作关系,你以技术入股。无论你与谁合作,你手里总得抓住点什么,否则你什么都不是。” “借钱?”方子云想了想,笑了,“这个解释很科学,也很体面,我接受。其实,我现在连抢银行的心都有,穷急生疯嘛。我至少有四本诗集的稿子,如果只靠工资,那这辈子就不想了。” “别人曲线救国,你是曲线救诗。”宋一坤苦笑着说,“高雅文化多搞多赔钱,不搞不赔钱。长此以往,中国的民族文化非赔光了不可。” 方子云问:“现在严肃文学很不景气,你在这种气候下让夏英杰爬格子,能有出路吗?” “两个人在一起,总得有个干净的。”宋一坤感叹地说,“如果要寻找更多的共鸣,也许我们都该去做学问,现在是学非所用。” “时代潮嘛。”方子云无奈地说。 谈完事情,宋一坤叫了一辆出租车将方子云送到长途汽车站,目送发往玉南的中型客车启程了,他才又叫了一辆车前往火车站,他必须首先解决火车票的问题。 火车站人山人海,从广场到大厅凡是可以容身的地方全部挤满了旅客,售票大厅更是排满了长队,而最忙碌的莫过于票贩子了,他们既要做黑市交易,又要与警察周旋。 宋一坤付出了高出正常票价一倍的价钱,从票贩子手里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当晚直达北京的软卧车票。在车站的黑市上只要你肯付钱,役有办不到的事情。 他走到出租车场扫了一眼,出于视线宽阔的考虑,他特意选了一辆“面的”坐在前面,告诉司机:去花园路吃一碗马记牛肉拉面,再到城东路转一转,然后返回车站。江州皮革厂就在城东路上,而花园路的马记牛肉拉面则是宋一坤多年光顾的风味小吃。 到了花园路,司机把车停好,陪宋一坤进了面馆。这里与其他面馆不同,顾客不许喝酒,店里不卖小菜,只许吃拉面,因为人太多了,需要极时腾出座位。江州的拉面几百家,惟有此处独树一帜。 宋一坤排了半个小时的长队才吃上这碗面,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向城东路驶去。这时,天色已是黄昏。 在宋一坤的引导下,出租车以皮革厂为中心,往南、东、北三个方向各开出三公里,然后围绕着皮革厂附近转了一圈,最后在路边停住。宋一坤从车上下来,站在人行道上慢慢地抽着烟。 思考着。之后他又坐回车上,对司机说:“按照刚才的路线,再走一遍。” 宋一坤似乎从这里发现了什么,尽管这种感觉还很朦胧。其实,他就是冲着这种感觉而来的。他在江州上学、工作十几年,对这座城市有一定的了解,既然有迹象表明王海和孙刚要投奔他,他就不能不对王海在江州的活动有所关注。 返回车站,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 宋一坤枕着旅行包睡了一夜,早上八点多到达北京,下车前他刷牙、洗脸,做好了办事的一切准备。出了北京站,他随即坐进出租车直奔农业展览馆。 北京农展馆招牌林立,是出版界最具影响力的场所之一。 宋一坤付过出租车费,取出记事本又看了一遍,这才朝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走去。记事本里有十几位著名编辑的名字,只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位就可以。 他走进一幢大楼,在三楼一家文学刊物编辑部寻找名单上的第一个人——王文奇。他从一间房门的标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便轻轻敲响了房门。 “请进。”屋里有人说话。 他推门进去,问道;“请问,是王文奇先生吗?” “是我,你有什么事?”王文奇坐在办公桌前问。 这是一间单人办公室,只有具备相当资格的人才可以获得这种工作待遇,与摆满办公桌的编辑室相比,这里显得清静多了,王文奇五十多岁,身材消瘦,曾编辑过很多有影响的作品。 宋一坤开门见山地说:“我受人之托专程从海口到北京,想请您看一部稿子。作者没敢来,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敲一扇权威编辑的门,担心被拒之门外。当然,请您看稿子是有附加条件的。” 王文奇想了想,说:“你把门关上,坐下谈。” 宋一坤关上门,拉过一把椅子在王文奇侧面坐下,从旅行包里取出小说稿放在桌上,说:“这部书稿三十六万字,是描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作者无意在北京出版,只是想征求一下权威人士的意见,只有经过鉴定之后才能考虑作品的处理方式。文学界有看稿费之说,如果您愿意帮忙,请您提出条件。我声明一下,这纯属私人之间的事。” 王文奇问:“你们是不是想利用我对作品进行评价?” 宋一坤摇摇头,说:“您不必以文字的形式提出意见,口头指点两句就可以。作者注重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 王文奇沉默了片刻,说,“既然与出版社没有关系,纯属个人之间的私事,我可以帮忙。三十六万字我需要一星期看完,报酬要一千元。” “可是作者原打算要付给您两千元的,我只能按作者的意思办。”宋一坤平静地说,“作者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的尊重,请您理解。作者不要您的收据,如果有可能的话,只希望时间能缩短一些。” 宋一坤说完,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装有两千元现金的信封放到桌上,请对方清点。王文奇把信封推回去,说:“那就四天,可以吗?” “可以。”宋一坤说。 王文奇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地址交给宋一坤说:“钱你先拿走,从今天算起,第四天晚上七点你按这个地址到我家来拿稿子。” “谢谢。”宋一坤收起信封和地址,准备告辞。 “等一下。”王文奇忽然道,“你凭什么相信我?提意见这种事太笼统,没有一个尺度和标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三言两语把你打发掉?那你的钱不是白花了吗?你也白跑了一趟。” 宋一坤拎起旅行包笑了笑,说:“您可以那样做,作者会照样付给您两千元的劳动报酬,但是一个艺术家若丧失了艺术良心,只有艺术家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谢谢您能接待我,再见。” 这次会面非常简短,对方甚至没有询问来访者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重要的是书稿,是事情本身。 出了农展馆,宋一坤立即乘出租车前往中国旅行社预定四天后从北京到海口的机票。他的下一站该是上海了,那里才是他此行的重头戏。 机票很顺利就定好了。 于是,他又返回北京火车站,手持一张写有“求购车票”字样的纸片在售票厅门口的人群里走动。几分钟后就被票贩子盯上,经过,番讨价还价便成交了,他跟着票贩子走出车站一百多米,直到票贩子确认安全了才进行货款交易。车票是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 拿到车票,他就近吃了点东西便到软卧候车厅等候,直到上车。从他进入北京到离开北京,只有三个多小时。 长途旅行寂寞而无聊。宋一坤全靠他随身携带的几本书打发时间,偶尔也和同包厢的乘客闲聊几句。他不是一个善于交往的人,闲聊对他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尤其是与陌生人闲聊。 出了上海站,宋一坤将旅行包寄存起来,然后立即叫一辆出租车。对于即将进行的一场谈话,他已经不需要再准备什么了。 八个月的时间,无论是谈话内容还是表达形式与技巧,一切都胸有成竹。 司机问:“先生去哪里?” “铁鹰集团公司。”宋一坤回答。 铁鹰集团是国内知名企业,在国际上也有些影响,拥有资产四亿多人民币,经营项目繁多,包括制药、饮料。宾馆、商场、房地产等行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国内卫星电视每天都在几个固定时段播出该公司的直传广告,可谓无人不晓。其总部设在十八层高楼的铁鹰饭店内。 宋一坤走进饭店,乘电梯上九楼,摁响了九0一九号房间的门铃,门上的牌子写着:铁鹰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 开门的是女秘书,她用柔柔的声音问:“请问先生,您找谁?” “高天海。”宋一坤说。 女秘书上下打量一眼这位直呼董事长大名的来访者,脸上显出一股不悦的神情,问:“董事长正在与人谈话,您找他有什么事?” “大事。”宋一坤说了两个字。 女秘书只得让他进来,说:“你先坐这儿等一下,我去里边通报一声。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宋,从北京来的,刚下火车。” 董事长办公室豪华气派,铺着厚厚的手工地毯,几只宽大的真皮沙发,茶几亮得像面镜子。套间的门是用皮革包制的,既美观又隔音。老板台上放着电脑、电话、传真机,座椅旁边是一个大保险柜。 片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里间出来,他戴着眼镜,打一条花格领带,油亮的头发杂着少许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他客气地问: “你找我有事吗?好像我们不认识。” 宋一坤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对方,笑着说:“这是我的介绍信。” 纸条上写有五个字:周丽有麻烦。 高天海的神态沉了一下,把纸条放进自己的口袋,又仔细打量宋一坤,然后对秘书说:“你去安排一个房间,我和宋先生要谈笔生意,不希望有人打扰。我让里面的客人先去咖啡厅,你随后替我应酬一下。” “明白。”秘书说完便出去了。 “请来先生稍等。”高天海说了一句,随后推门进了套间。 很快,屋里走出几位客人。高天海笑着把他们送到门外,目送他们朝电梯走去。这时电话铃响了,高天海进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便放下,对宋一坤说:“宋先生,请随我来。” 会谈被临时安排在九楼电梯另一侧的客房里,方桌上摆着两杯刚沏好的茶水,放着一盒国产烟和一盒进口烟。 高天海关上门与宋一坤面对面坐下,说:“我早就戒烟了,你习惯抽什么口味请自便。能不能请你做个自我介绍?”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宋一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从桌上拿起.99lib.t>“万宝路”,点燃一支说,“今年九月十八日将在厦门举办一个文稿竞价活动,各种新闻媒介都做了宣传,想必你该有所耳闻。” “有点印象。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请你按照纸条上的线索直截了当谈实质问题。”高天海有些急躁。 “不把背景交代清楚,事情就说不明白。”宋一坤不紧不慢地说,“届时的文稿竞价活动中将有一部三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亮相,作者是一位女性。作品中的部分情节是根据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一位知名企业的董事长爱上了一位漂亮小姐,这件事几乎没有第三者知道,两人一直秘密交往。然而,董事长是有妻室的,并且由于经济上的某些动作而缺乏安全感。于是,这位董事长煞费苦心把小姐送到了国外,准确地说是移民到奥地利的格拉茨,一是为了感情,二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为此,他将四百五十万人民币兑换成五十万美元经香港打人奥地利,用二十六万美元在格拉茨买下一所房子,用二十万美元买下一个餐馆。我想四百五十万元应该不是一名国家干部的合法收人,至于该砍下多少次脑袋我不敢说,但是砍下一次我看问题不大。” 高天海额头浸出了汗珠,脸色有些苍白,尽管他自称早就戒烟了,可还是摸出一支烟点上,大口地抽。他被震惊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的机密对方竟然能叙述得如此准确无误。沉默了一会儿,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你是想来敲诈我。” 宋一坤摇摇头,平静地说:“如果敲诈,不必等到今天。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在一个不会讲脏话的人面前讲脏话,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高天海觉得可笑,讥讽地问道,“怎么个救法?” 宋一坤说;“参加竞价的那部文稿标价是八十万,请铁鹰集团公司本着发展企业文化、扶持严肃文学的精神,把它买下来。” “好大的胃口,”高天海嘲讽地说,“既是这样,你干脆去举报我。” “敲诈不成就举报,那才是小人之举。”宋一坤淡然遭,“我提醒你理顺思路,我来是给你一个机会,没人要求你做什么,更没有人胁迫你,这一点请你不要混淆。文稿既然标价八十万,就一定会以八十万卖掉,不是你和我可以改变九九藏书的,铁鹰集团不买,有人会买。高先生的态度说明你不需要我的帮助,那么我就告辞了。” 宋一坤说完便站起身离开,毫不犹豫。 高天海并不阻拦,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宋一坤信步走出客房,穿过走廊,乘电梯到一楼。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刚出电梯便被总服务台的一位小姐拦住了。 “先生请留步。”小姐微笑着向他行了一个迎宾礼,说,“高董事长有请先生,他说那笔生意还可以再协商,请先生上去,请吧。” 小姐左手非常巧妙地揪住宋一坤的衣服不放,右手一直做着“请”的姿式,生怕客商走掉无法交待,宋一坤也只得重新走进电梯。小姐寸步不离,直到把他交还给董事长才放心地离去。 高天海等那位小姐走远,才关上门坐回原位,问道,“如果铁鹰集团不买那部书稿情况会怎么样?” “那就成全了另一位买主。”宋一坤说,“作品出版后将会由于八十万身价的作用而引起社会关注,发行量应该比较乐观。但这只是个序幕,很快会有文章指出,小说是由真人真事编写的,并且掌握足够的证据。以铁鹰集团的知名度,我们不难想象社会反响。铁鹰集团每天都在做广告。那时将会出现这样一种态势,检察院立案侦察,法院审理,新闻界开足了机器起哄。新闻界是靠什么吃饭的我们都清楚,也需要调动这种积极因素。广大读者,他们也会出于各自的好奇心而从书本里推测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么三炒两炒,就是一团泥巴也会炒成黄金,对于这样的作品,我想影视界也不会坐山观望。这本书的发行量将与铁鹰集团的知名度。与新闻界的热情、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成正比。至于你和周丽小姐,就请你们自便了。” 高天海默默地抽烟,抽得非常投人。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脑海里幻化出魔鬼的影子,他从骨子里感到这个人的锋芒与沉重。 他沉思着,对各种可能性作出估计之后说道:“价格太高,我希望你能做出一些调整。这本书将由我个人买下来,由我个人收藏。同时我希望你能作出必要的承诺。” “标价没有商量,我不是和你谈生意。”宋一坤语气温和地否定了对方,说道,“至于你个人买断、收藏那更不可能,如果让你个人受损失那就失去了我来上海的意义。作者不会接受非法所得,触犯刑律的事我们也不能做。另外,你没有权力把一件艺术品一把火烧掉,艺术本身没有罪,同时也关系着一个文学青年的前程。对艺术只能尊重、爱护,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点常识应该懂得。” 操你妈。高天海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恨不得这个男人立刻从地球上消失。他换了一种口吻说:“朋友,凡事不能过分,把人逼急了高雅的人也会做出粗俗的事。这里是上海。” 宋一坤微微一笑说:“你我同生共死,如果我有意外,即使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得跟着承担后果,所以你要做的是保佑我平安。我专程来上海给你一个机会,你却用这种方式接待我,有没有小人之嫌?” 以对方的谈吐和书稿的谋划所显露出来的思辩力,怎么会不考虑安全问题呢?高天海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便自我解嘲地说:“对不起,这事来得太突然,我脑子有点乱。你知道,这和管理一个企业完全是两码事。” 宋一坤说:“企业参与文化事业是互惠互利的事。既扶持了艺术,又塑造了良好的企业形象。如果铁鹰集团买下书稿,就不可能让八十万白白花掉,就会充分发挥它的效能,出版发行是一方面,影视制作也是一个方面,作者和企业都受益。说到你个人,你不但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获得一种资本。” 高天海说:“这事可能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如果作品本身的价值与标价差距太大,那不就是掩而盗铃了?” “这个问题,我自信比你考虑得多。”宋一坤说,“一旦曝出丑闻,那将意味着作者的毁灭,我不会拿这个冒险。现在作品正在北京请权威评论家鉴定,如果鉴定结果表明作品没有价值,我会通知你放弃这个计划,而且不再来打扰你。就我个人的看法而言,我不敢说这部书稿是上乘之作,但是达到浑水摸鱼的水平还是有把握的。我再重申一遍,如果作品没有价值,我将放弃这个计划,为了作者和你两个人的前途。” “如果我同意合作,我能得到什么承诺?”高天海问。 “这个时代,你相信承诺吗?”宋一坤平静地说,“如果我只是为了钱,如果我无视对自身人格的评价,我完全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流氓那样赤裸裸地敲诈你。如果你认为这一点可以作为承诺的话,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承诺。” 高天海又问:“我怎么确认哪部作品是我要买的?” 宋一坤从裤袋里取出一份作品内容简介展开后交给高大海,说:“需要让你知道的信息全在上面。” 高天海将简介仔细看过一遍,思索了许久之后说:“我看这样吧,你先住下来,食宿由我安排。你给我点时间考虑,我明天下午给你答复。这笔款项数目不小,不是我一个人张嘴就能办到的,运作起来会有许多问题。” “看来有必要再定位一次。”宋一坤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来给你机会,不是向你递交申请,所以不需要你答复什么。从现在算起到文稿竞价开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届时我给你三天,三天内如果文槁没有被铁鹰集团买断,那就由我们的人买断。而你,就意味着放弃了机会。两个月的时间够打一次辽沈战役,也应该够你策划自己的行为。我要说的全说完了,现在我要告辞了。” “慢,”高天海拦住起身欲走的宋一坤,“都是明白人,知道应该怎么做。你毕竟给了我一次机会,虽说不是朋友但也算得上客人,你执意要走我不便留你,但是你这样走怕不合适,显得我这个东道主大没有风度。发往北京的特快是晚上九点,你先在这里休息,晚上我陪你一起吃饭,然后送你去车站。车票没有问题,我会安排人去办。” “谢谢不必了。”宋一坤坚持要走。 “你该不是害怕吧?”高天海问。 宋一坤笑笑,说:“既然高先生诚心请我,那我只能客随主便了。不过有一点你不能忽视,我在这里停留时间越久,给这里人留下的印象就越深,这对你未必有利。一个领导无论做什么事,最好都能说得清楚。” 高天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说:“宋先生不计较俗礼,我也就不必客套了,只是得辛苦你了。” “没什么。”宋一坤告辞了。 高天海把宋一坤送到电梯口,临分手的时候他客气地问: “宋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我一向认为自己做事非常谨慎。” “如果将来气氛融洽,我会告诉你的。”宋一坤说。 当晚,宋一坤离开上海。又是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旅程,火车到达北京时正值深夜,睡觉前他特意把身上的物品全部检查一遍,将任何一种能说明自己去过上海的票据统统拿到卫生间冲掉。 此时已过午夜,准确地说宋一坤离开家已经第五天了。五天里,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今夜是他第一次躺在了真正的床上,宽大而富有弹性的席梦思使他的身体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舒服极了,再不用被狭小的空间束缚。而且,该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做了,没有心事的困扰。他可以放松地睡上一觉了。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阳光灿烂。宋一坤把旅行包存人服务台,接着去旅行社取机票,确定次日上午十点飞离北京。之后,他去天桥、去前门大街、去西单到处闲逛,他想给夏英杰买点礼物,可挑来选去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国际饭店,而他自己却装满了一肚子风味小吃。 晚上,他按约定去王文奇家。 王文奇一家人都在客厅看电视,他在书房接待了宋一坤,这里很安静,只是到处都是藏书显得空间太小了。 宋一坤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装有钱的信封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恭敬地等对方数钱,等对方发表意见。而王文奇却把信封推开了,他显得有些兴奋,说:“在我们交谈之前,我想先搞清楚你的姓名,你和作者夏英杰的关系。” “我叫宋一坤,是作者的朋友。” “你可以代表她吗?” “一般情况下我想可以。”宋一坤说。 王文奇点点头说:“作品我看了。直接点说吧,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了。我宁愿个人少一笔收入,希望这部作品经我的手在我们的刊物上发表,稿酬嘛,可以适当给作者优惠一些。当然,原稿还需要做一些修改。不知作者是什么意思。” “作者不会同意,她已经报名参加今年九月十八日在厦门举办的文稿竞价。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不惜重金请您鉴定。” “是这样。”王文奇明白了,但仍不甘心,他说,“你要知道,我们的刊物在全国是一流的,在这里发表作品将是一种标志,这对肯定作者的实力、扩大作者的影响都是一般刊物所无法相比的,我们还可以为作品举办研讨会。文稿竞价也许会从经济上多得些好处,但从作者的长远考虑还是不如我们刊物具有严肃性和权威性。” 宋一坤诚恳地说:“以您的声望,您能对一个普通作者这样认真,我确实很感动,如果作者在场,她会受宠若惊。但是作品参加文稿竞价已成事实,很难改变了,请您谅解。作者刚刚入门,迫切需要您这样的名家指点,希望以后能有这样的机会。对这部作品,哪些是应该保持的?哪些是应该改正的?还请您指点一下。” “作者还年轻,闯一闯也好。”王文奇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稿纸递过去说,“我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你可以给作者带回去。” 稿纸上的文字不多,写道—— 一、现实题材,硬派风格,从反面角度透视社会,决无调侃堆砌与无病呻吟之嫌。其真实、深刻、紧张,其粮性与人性的并存、碰撞,其大手笔、大背景、大谋略,构成了作品的可读性。 同时,恰到好处的爱情处理及反面性格的裂变又给人以关感和正面的启迪。作品很有新意,这种创作特点是作者应该保持的。 二、作者的文笔有些新闻化、对掌握与运用小说体裁尚显生疏,过于强调本质,过于直截了当,缺乏必要的烘托与修饰,缺乏细腻的笔润,例如环境描写、表情刻画、语气定位等等,这些缺陷影响了作品的生动鲜活,削弱了作品的感染力,作者应引起重视。 三、此稿如精心修改,可成上品。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宋一坤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王文奇谦虚地摆摆手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参考。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以作者的年龄、性别,如何能写出这种题材的作品?” “夏英杰北京大学毕业,做过三年职业记者,接触的人很多,有不少商界的朋友,我想这与她的创作可能有关。” “是个有发展前途的作者。”王文奇说着,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四本书放到宋一坤面前,“这是一套文学描写辞典,别人送的。这套辞典一百多万字,从人物、建筑、山水、季节到表情、心态、动作、气氛,无所不有,还包括国内外主要城市的风貌和比较有影响的历史事件,对写作很有帮助,请你给夏英杰带回去,也算我对文学青年的一点心意。” “谢谢您。”宋一坤将那纸意见夹进书里,把信封又往前推一下说,“钱您收下,您是忙人,我就不打扰了。麻烦您给我找一个袋子,我把书和稿子装起来。另外我想问一句,作者有没有直接向您求教的机会?” “方便的话尽管来,我喜欢有出息的年轻人。”王文奇说,“但是钱你得拿走,我说过,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了。如果夏英杰只是附庸风雅满足虚荣心,这个钱我敢拿,但是对于真正搞艺术的人,我只能尊重和帮助。我说话是算数的,不是跟你虚假客套,如果夏英杰还想登门的话,就请你把钱拿走。也许你还不理解一个老文学工作者的心情,对于真正投身艺术的青年,我们可以做师生或朋友,但决不做交易。” 宋一坤不知所措了。 王文奇找来一只布提兜把信封、文稿和辞典一并装起来,将宋一坤送出门外,那神情就像送一位老朋友。 宋一坤真的被感动了。 就在宋一坤离开海口的当天下午,夏英杰携带书稿乘轮船前往广东省湛江市,约见万路达文化公司总经理苏卫国。到达湛江当夜,她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于次日上午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文化公司。 这是某个事业单位的机关大院,院内有一座五层办公大楼,楼下的空地停放着许多轿车。大院门口挂着十几块牌子,有房地产公司、装饰工程公司、广告制作公司等等,都是租用的办公场地。万路达文化公司设在三楼,租用六间房子,分别为经理室、业务部、信息部、财务部、会客室和仓储室,这里工作环境优雅,每个职员都配有标准的工作台,每个房间都有电话,尤其业务部和信息部,八台电脑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公司的实力。遗憾的是,苏卫国不在。 接待夏英杰的是一位小姐,她把客人请进会客室,非常抱歉地说: “夏小姐,我们知道你和苏经理有约,但实在不巧,苏经理昨天晚上有急事临时改变了计划,开车去茂名了,这是他给你留的条子。” 字条上写着: 夏小姐,我确因急事而失约,当时给江薇打电话通知你,但来不及了,你已经在途中,实在对不起。请你把稿子交给工作人员处理,我已经做出安排,派专人为你购买返程船票并送你上船,以此略表歉意。另外,我因商务二十三日去海口,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届时我会约你见面,就书稿之事给你答复。 苏卫国 “也只能这样了。”夏英杰取出稿子并写下电话号码交给小姐说,“麻烦你以公司的名义给我打个收条,可以吗?” “当然,例行手续嘛。” 小姐把书稿拿走,送来一张盖有公司印章的收据和几本杂志,说:“夏小姐请耐心等一会儿,买票的人很快就回来。” 夏英杰担心地问:“现在船票这么紧张,不提前预定有把握吗?” “放心,保证没问题。”小姐笑道。 不多时,拿票的小伙子回来了,说是离开船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夏英杰在两位公司职员的陪送下去码头上船。 就这样,夏英杰一无所获回到海口。 夏英杰关心的是审稿和答复。既然确定了答复时间和地点,她当然希望早回海口,因为少请一天假就少损失一天的工资收入。这样一来时间和空间都能协调了,不但可以照常工作,也不影响接待宋一坤的维也纳来客。 七月二十一日,王海和孙刚从维也纳启程飞往香港,二十二日上午抵达海口,住海秀大街国际商业大厦。由于宋一坤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们便转而与夏英杰联系。这才得知宋一坤两天前就去了北京。 夏英杰认识王海,对孙刚却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孙刚身材魁梧,人也比较朴实,虽然穿着高档衣衫却没有潇洒倜傥的仪态,谦和的目光里还隐隐含着一股茫然与忧虑。 夏英杰歉意地说: “一坤知道你们要来,本打算在家里等着,可临时有变,他说事关重大不去北京不行,否则就会错过机会。实在对不起,请你们二位多原谅。” 孙刚说:“他既然离开海口,那肯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知坤哥能去多久?” 王海也关切地问:“坤哥去北京做什么?” 夏英杰客气而婉转地答道:“他说最多一星期,估计这两天该回来了。至于他去干什么,我也说不准。” 孙刚说:“这次来一定要见到坤哥,我们等他。” 夏英杰问:“这两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王海说,“这两天我们出去走走,正好看看岛上的风景。” 孙刚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还有心思观景? 夏英杰与他们没有话题,纯粹是礼节性的应酬。漫无边际地谈了十几分钟,孙刚将一个礼品袋递给夏英杰说:“这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你替坤哥收下吧。既然坤哥不在,我们就不去家里了。” 夏英杰坚决拒收礼品,温和地说:“我不能随便替一坤接受礼品,不管什么事,等一坤回来了你们当面谈,请不要让我为难。” 孙刚不便勉强,只得暂时收回礼品。两人一直送她出了大门。 离开国商大厦,她直接回家了。一路骑车使她出一身热汗,进门就打开空调机,然后点燃热水器洗浴。心不在焉地冲洗完后,她便茫然了。 屋子空空荡荡,夏英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情绪很低落,身体的各个器官仿佛也跟大脑一样变得迟钝了,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得饿。八个月了,这是她和宋一坤第一次分离,就像一座房屋突然缺了一根顶梁柱,那种平日不曾留意的踏实和安宁忽然远去了,忽然显得那么珍贵,连他偶尔发脾气的样子也有了某种浪漫的美感。 宋一坤不在的日子里她总是想:他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生活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心理。 想到写作,她脑子更乱了。 写作太难了!它根本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却着实像一座高高耸立的悬崖峭壁,对着想征服它的人冷笑。而在寻找攀登方法的过程中,那种无可奈何的压抑往往会把人推向近乎疯狂的境地,情绪烦躁、狂乱、低落。心灰意冷的时候真想不干了,想把电脑砸烂、想把稿纸撕成碎片,把脑子里那些七零八散的文字统统赶出去。然而,赶不走的却是她的感情,是宋一坤对她寄予的期望。 她对书稿的命运没有底数,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时而非常自信,时而又极度渺茫;既盼望知道书稿的结果,又害怕那个时刻到来。那种像被悬在空中的感觉真是让人难受。 漫长的一天在郁闷的氛围中度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晨下起了小雨,悄无声息的轻风拂动如烟似雾的细雨,给大地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诗意。夏英杰披着自行车雨衣行驶在上班的路上,把头露在外面,感受轻风细雨的清爽,心情也好了一些。 今天是苏卫国约定与她面谈的日子。夏英杰一面工作,一面留心每一次电话铃响。然而临近下班了,苏卫国还是没有电话打来。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南国的雨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夏英杰拿出雨衣准备下班回家,这时江薇来了,她挎着皮包手里拿着汽车钥匙。 “有事吗?”夏英杰问。 “当然。”江薇说,“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去采访一个老民警,算找抓了你一回公差。这几天坤哥不在,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不如出来散散心。再说,晚上七点你还有一个重要约会,不值得从家里跑一趟。” “苏卫国来电话了?”夏英杰敏感地问。不等江薇回答她便肯定了答案,又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我而要把电话打给你呢?” “走吧,上车再说,反正你是回不去了。”江薇拉着她出了饭店。 坐在汽车里看雨要比骑在自行车上惬意多了。雨天路滑,江薇车开得很慢,她一边注视着路面一边说: “苏卫国中午就打电话了,约你晚上七点在天府饭庄见面,这次是他主动请客。他担心你会拒绝吃饭,所以电话打给我,不给你拒绝的机会。” “什么意思呢?”夏英杰老老实实地说,“一提起这事我就紧张。有时候我觉得这本书很有份量,有时候又觉得一文不值。你没问苏卫国有没有希望?” “问了,他不说。” 夏英杰分析道:“毕竟有过一面之交,也许他觉得当面拒绝太生硬,所以采用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就像外交辞令。” “俗话说人在事中迷,我看你是紧张过头了。”江薇说,“即便稿子被否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别忘了,有位著名作家的书稿曾被八家出版商否定,但最终还是成了世界名著。” 夏英杰摇摇头,问:“晚上你能去吗?” 江薇笑着说,“这种历史关头我当然不能错过,一旦你成了名家,回忆录里怎么也得有我一笔。” “别起哄了,”夏英杰心事重重地说,“我最担心的是怎么下台,你薇给我浇冷水才是。” 江薇很有信心,说:“稿子我也看过,我认为不错,可读性强,很有吸引力。凡事旁观者清,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我不敢说能值多少,但肯定有价值。另外据我所知,苏卫国无利可图是不会随便请客的,也许他有求于你呢。” 夏英杰不敢有这种乐观的假设。 夏英杰说,“我现在最大的感觉是底气不足,你一个劲儿抽梯子,是存心让我下不来台,居心何在?” 江薇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夏英杰知道江薇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她也实实在在地给江薇当了一下午临时工,江薇采访时她一直在旁边帮着作记录,听那位纯朴的、满面风霜的老警察讲自己的经历和对本职工作的热爱,使她产生了许多感慨。一直忙到六点三十分才离开,这一下午确实比闷在家里心情敞快得多。 苏卫国已经先一步来到天府饭庄,照例是秘书跟随。酒台摆着四个人的席位,只等客人到齐后开席。 看见夏英杰和江薇来了,苏卫国将菜谱递给夏英杰请她点菜。夏英杰摸不透对方这顿饭吃得是什么名堂。尽管她根本不会与苏卫国就书稿一事达成协议,而苏卫国对书稿的态度却至关重要。她放下菜谱笑着说:“苏先生,凡请客总得有个名目,如果只是谈书稿那就不必破费了,不该吃的饭我是不会吃的,你可以直截了当谈稿子。” 这段话讲得很艺术。江薇明白,夏英杰是告诉对方,如果对作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摊牌,没必要绕个弯子。 苏卫国说:“不忙,边吃边谈嘛。” 江薇以旁观者的身份开玩笑地说:“戏还没开场苏经理就为杀价做铺垫了,大商人玩小动作,不够风度吧?” 苏卫国急忙摇手说:“没那个意思,绝对没那个意思。夏小姐既能出这种手笔的作品,智商和见识就不必考证了,我也害怕当众表演。说实话,稿子我是看中了,就是不知夏小姐什么价码肯出手。我的意思是,即便生意谈不成至少也多交个朋友,也许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夏英杰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地了,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而脸上却不露声色,平静地说:“苏经理不要见怪,你不是也怕为了一顿饭在交易上补人情吗?是你开了一个头,别人才跟着你效仿。我看咱们还是故伎重演,各付各的账单。” “这样的话,太不给面子了吧。”苏卫国说。 看着夏英杰一本正经的神态,江薇不失时机地说:“阿杰,我可是你们的中介人,不给苏先生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大家不是初次见面,也算是朋友了,不必太计较。” 夏英杰无奈,只好重新拿起菜谱。 酒菜上齐,大家象征性地品尝几口,苏卫国言归正传了,说:“夏小姐,稿子是由公司职员受理的,我也粗略看了一遍,就请你开个价吧。” 夏英杰心中有底,情绪更加稳定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温和地答道:“苏经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这部稿子将参加今年九月在厦门举办的文稿竞价。我所以把稿子送到湛江,确实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合作,也希望你的报价能与书稿标价接近。当然,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小,但是我必须尝试一下。” 苏卫国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知道这部书稿参加竟价意味着什么。许久之后他问:“那么请你告诉我,标价是多少?” 夏英杰心里说:天知道标价是多少!她笑笑,平静地说: “我需要你的意见做比较,如果距离太大我说了也没有意义。” “也就是说,夏小姐根本就没打算合作?”苏卫国虽然压抑着,但脸上已显不快之色。 “恰恰相反,”夏英杰说,“我去湛江,完全是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吧。”苏卫国看秘书一眼,“把合同书拿出来。” 秘书从文件包里取出两份一式四联的合同书,将其中一份递给夏英杰,说:“长篇小说《沉默的人》三十六万字,我公司愿出六万元买断版权和影视剧本改编权,这是我们所能接受的最高价,没有协商余地。如果夏小姐能够接受,就请在合同签个字。” 六万元! 这是一个夏英杰意想不到的数字,她心里随之微微一展。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对作品,对她今后生存方式的一种肯定。如果不是宋一坤有言在先,她会立即在合同书上签字。然而她不能,确切地说是不敢。她按捺住内心的惊喜,接过合同书静静地看,既不让对方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希望,也不让对方看到失望。 江薇很激动却不敢流露,这种关键时刻任何一丝表情都会成为对方判断虚实的依据。她见苏卫国和秘书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英杰,便故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半开玩笑地说:“苏先生,能不能把另外几份合同书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我相信你准备了不止一份。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保守了。” 苏卫国尴尬地说:“不必了,六万元是最高极限。” 合同书上有这样一款引起了夏英杰的注意:在保持原作不变的基础上,适当增加必要的可读性描写,增加幅度在一万字以上,两万字以下。增加部分按千字三百元计算稿酬。 夏英杰问:“可读性描写是指什么?” 苏卫国说:“是指性描写。不是我苏某格调低下,实在是由于市场所迫。现在你到图书市场看一看,哪本畅销书少了这些内容?当然,不必写得那么直白,不能超越黄色书刊这条界线,这一点我们会把握。还有,关于需要增加的这一部分你可以不写,由我们公司去做,但是你就放弃了这部分的收人。” “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夏英杰问道,接着又说,“关于可读性描写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会接受的。” “你可以考虑几天。”苏卫国说着又看秘书一眼。 秘书将另一份合同递给夏英杰说:“苏总希望能与夏小姐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以《沉默的人》为标准,你每年按同样的风格,质量。字数写一本畅销书,每本书我公司同样付你六万元,合同期为三年。每本书在写作之前由我公司审察大纲,预付你百分之二十的稿酬,做为定金。夏小姐是明白人,道理就不用多讲了。如果你有意合作,也请在上面签个字。” 长期合作,那更夏英杰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清楚,定作大纲是由宋一坤一手制定的,她自己没有能力完成这种大手笔的构思,那是一个特殊的工程,是理论知识、社会实践和生存体验的融合与沉淀,包含着隐喻的政治倾向以及深刻的哲学思考。签这个字,必须以宋一坤的支持为先决条件,而宋一坤脑子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她觉得谈话该结束了,再谈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增加失误的可能。她把两份合同放在一起说: “苏先生,合同我收下,一星期之内我给你答复。稿子你先留着,如果不能合作的话我会去湛江自己取。感谢你的款待,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我们都是朋友,既是朋友就一定有相互帮助的时候。” “不客气。”苏卫国显得很失望,或许今晚的会谈结果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把夏英杰和江薇送到门口,临别前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夏小姐,请你慎重考虑,对你来说同样是一个机会。” “我明白。”夏英杰认真地说。 微型车离开饭庄,很快汇人长龙般的车流,车轮在雨水遍布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水面和玻璃上,一切显得格外清新,格外美丽。 车上,江薇和夏英杰谁也不出声,都若无其事地沉默着,当汽车走远了之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舒展,那样痛快淋漓。 江薇说:“你今天表现太出色了,攻守兼备,虚实有变,不然非得被他钻了空子。” 夏英杰说:“我是外强中干,只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多亏你及时策应我才稳住阵脚。我早说过你江薇功不可没,这次拿到钱我一定请客。” “可你最终还是犯一个错误,你应该趁热打铁把合同签了,钱拿到手里才踏实,弦崩得太紧了容易断。” 夏英杰没有解释,心里却说:我何尝不想签? 有人敲门,声音平缓而有节奏。 夏英杰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听到敲门声心里一颤,心跳顿时加快了,她屏住呼吸问:“是谁?” “我,宋一坤。”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夏英杰激动得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顾不得擦干湿淋淋的手,迫不及待地去开门,不等房门关上,不等宋一坤放下旅行包,她便忘情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弄得他脖子里全是洗衣粉泡沫。她问:“还没吃饭吧?告诉我想吃什么?” “飞机晚点,在机场吃过了。”宋一坤答道。接着又内疚地说:“我空手回来了。” “我早知道会这样,”夏英杰笑着说,“情我领了,你能把自己带回来就比什么都强。” 她接过旅行包,关上门,从头到脚将宋一坤细细打量一遍,爱怜地说:“瘦了,也脏了,像只脏狗儿。刚出去几天就弄成这样,没有管你真是不行。” 宋一坤在外面也许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而一旦走进家门便什么都不是了,只得任凭摆布,因为这里的点点滴滴都充满了母性的关怀和温柔的爱意。以爱的名义,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男人。 经过夏英杰一阵扫荡,宋一坤面目一新,干干净净地坐在凉爽的客厅里喝茶、休息。 夏英杰腾出手给王海打电话,告诉他宋一坤回来的消息,然后将两份合同书藏在身后,走进客厅神秘而又兴奋地说:“注意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两份合同书举在宋一坤眼前。他接过去认真地看着,嘴角显出淡淡的笑容。然而这种笑容太淡了,离夏英杰所期望的程度相差甚远,已经丝毫没有惊喜的成份。 夏英杰特意指一指合同书上的数字提示道:“您老人家看清楚了,那是六万,不是六千。” “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重要参数,很有价值。”宋一坤放下合同书说,“旅行包里有王文奇老师送给你的一套辞典,书里夹的那张纸是他的意见,你拿出来。” 夏英杰把书拿来放在桌上,仔细阅读王文奇对书稿的意见,一连看了两遍,心情非常激动。要知道,王文奇作为文学界权威人士之一,他的意见无论褒与贬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指导意义。 “说明一下,王文奇老师拒绝收费,只希望你将来有所作为,而且授予你登门求教的资格。钱我原封带回来了,不敢有亵读之嫌,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更英杰又拿起辞典翻了翻,果然对写作非常有帮助。她自言自语地说:“过去我写文章是混饭吃,这么说我以后可以挣饭吃了?也许我真的是这块料。” 宋一坤说:“现在已经有底了,从今天起你的首要大事就是修改稿子,以邮戳为准,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以前寄出去,只剩二十天了,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渡过这一关,你就可以放松一下,调整状态参加竞价。” “这么说,文化公司那边就放弃了?”夏英杰顾虑重重地说,“文稿竞价最重要的因素是作者的名气,我这样的无名之辈谁会理睬?万一稿子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再回头找苏经理恐怕就困难了,咱们也不好意思,不如现在见好就收。另外,与文化公司签约可以保证三年内有事做,只要你帮我一把,一年写一本书我应该有把握。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夏英杰说了一大堆,而宋一坤只说了一句:“六万元,太少了。” “用文稿竞价你打算标价多少?” “八十万。”宋一坤平静地说。 “多少?”夏英杰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八十万。”宋一坤又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夏英杰一下子糟了,她上前摸了摸宋一坤的脑门关切地问: “你没发烧吧?是不是该休息了?” 宋一坤拿出一支烟点上。他抽了一口烟,然后冷静地说: “少见与多怪是因果关系,本质是见识少。现在我告诉你,首先艺术品是特殊商品,其价格的构成因素比普通商品更为复杂,那么价格的伸缩幅度就很难以框定,所以,什么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其次,参与竞价的买方有相当一部分是较有知名度的中型企业老板,是个特殊的消费群体,去那里就是为了标新立异,露脸扬名,作品需要为那些人提供一个适当的表现机会,而不是让他们丢面子。再者,你的作品并非平庸之作,是经过双重认证的,具有你自己的风格和新意,也应该享有相应的待遇。当然,这有冒险的一面,但是值得。” 夏英杰沉默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宋一坤讲得很有道理。 “就这样决定了,以后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宋一坤说,“文化公司那边你去处理,我这次把方子云的产品技术资料带来了,这段时间得集中精力研究投资问题,没功夫过问你的事。另外,你一个人去厦门我不放心,最好江薇能陪你去。” 夏英杰机械地点点头,不再争辩。她脑子里装满了问号,既怀疑宋一坤的思路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恍恍惚惚像置身于童话故事里,期望值脱离实际,其后果必将是更大的失望与痛苦。她不愿看到宋一坤难过的样子,更不愿看到他的自信心受到重创,但是她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宋一坤心中有数,他断定一个集团公司董事长会格外珍惜自己的脑袋,他断定高天海除了就范没有第二种选择。同时,他也理解夏英杰的忧虑,毕竟这是一次超乎普通程序的举措。他站起身,爱抚地拍了拍夏英杰的肩膀,在房间里走动着说:“竞价成功是完全有可能的,至少你应该对我有信心,你要相信我不会去做没有根据的事。一旦成功,那将对你的前途产生重大意义,使你在文学方面有所发展成为可能,使你出国深造成为可能。你必须出去走一走,接触一下西方文化,无论你看社会还是看历史,点位高一些,视角广一些,思维方式多一些,你的认识和理解就会更深刻,而过人的透视力将是你成就事业的必备素质。” “出国深造?”夏英杰摇摇头说,“我不怀疑你能把我送出去,这对你不是难事。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你说吧,我听着。” “我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夏英杰说,“第一,你感到时机成熟了,想干点什么,嫌我呆在你身边碍事,于是用出国把我支开。第二,也许你觉得为我做的已经够了,用一个你认为圆满的结局打发我了事。这说明我在你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还记得吗?当初你在玉南就想用一张磁盘把我打发走。现在我告诉你,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这里深造,我得死在你这里。我对文稿竞价不抱希望,只想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说到这里,夏英杰很伤感,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了。 “小家子气,这不该是你夏小姐说出来的话。”宋一坤拧灭烟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有头脑,有知识,有吃苦和创业精神,这些都是你的财富。但仅有这些还不够,你还需要补充更厚重的东西。我希望你有所作为,也有责任使你有所作为。”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不怕我扩充实力在家搞女权运动,没准儿会政变呢。” “对女人嘛,不能太苛求。”宋一坤随口道。 “你暴露了。”夏英杰说,“难道我的存在还不如你的处世风度重要?这更说明我对你是无足轻重的。”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左右都不是。”宋一坤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好,”夏英杰问,“我具体学什么?怎么学?” “这让我很难回答。”宋一坤想了想说,“你就在那儿生活,与当地人交往,这本身就是文化渗透,你所要关心的是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方面的东西。任何文化都有背景,中国的文化教育一直沿袭一元化政治思想体系,而一元化教育虽能造就好公民,却很难造就在有建树的文学家。现在我用一个问题来启发你,改革开放初期政府曾有一个口号: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请问你对这个口号的看法。” 夏英杰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没什么不对。” “当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比起不允许所有的人都富起来好得多。你听明白了?”宋一坤耐心地说,“这个口号不亚于一部宣言,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如果你是一个成熟的人,你就会历史地看这个口号,就会本能地用反向思维延伸你的思路。是什么东西使人们曾经怕富、不敢富?而越穷越光荣的错误观念实际上已经否定了民族革命的意义,从而导致一部分人对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怀疑和动摇,这是严重的历史责任。从这个口号的理解和反——”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得让夏英杰去开门。来者是王海和孙刚两人。 宋一坤请他们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而是说:“你们稍等,我得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对站在一旁的夏英杰继续说:“从这句话的理解和反思你应该想到,老百姓生存的目的是什么?改革开放和转换机制承认了什么、否定了什么?你应该想到社会发展规律与执政党的理论、与政府行为、与国民文化素质之间的相互关系。你应该想到怎样运用你的见解去提高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和可读性,既弘扬时代主旋律,又拓宽了自己的生存空间。” 虽然挨了训,夏英杰却感到踏实、轻松,笑着说:“我要是什么都懂了,那还找你干什么?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 王海和孙刚都哈哈笑了起来。 夏英杰把沏好的茶端上。便去书房干自己的事了。 宋一坤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问:“听阿杰说你们等几天了,什么事这么大的耐性?” 孙刚直言道:“我说话不会绕圈子,这次来是因为没出路了,投奔你。” “投奔我?”宋一坤说,“你们俩的资金加起来有七八百万,可以号称千万,我看你们是存心寒碜我这个穷秀才。” 孙刚说:“我和王海的情况差不多,那点家底如果把老婆孩子都接出去,除去买房子买车,再加上纳税、吃饭和孩子上学,根本养不住。回来开饭店不是不行,可我们总不能抡一辈子炒勺,这要看跟谁比了。人往高处走,钱挣多少也没够,谁不想有大发展,干点大场面呢?” “那你就投错庙了。”宋一坤说,“你们要求发展,而我面临的是生存,我与你们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起点,不可以相提并论。” “坤哥,行了。”王海站起来插言道,“有些道理我讲不出来,可心里明白,你心里更清楚。我上次来就是和孙刚商量过的,只是没好意思把要求说出来,这次不说不行了。我们投奔你,一是服气你的脑子,二是因为你不会坑自己弟兄,不找你找谁?我们不想半死不活地吊着,就想跟着你干点大事。你推是推不掉的,我们不能白叫你几年坤哥。” “这是哪家的道理?” “这是自家兄弟的道理。”孙刚笑着说。 宋一坤沉默了,默默地喝茶、抽烟,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回答问题的方式。 长久的沉默之后,孙刚耐不住了,轻声问:“坤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宋一坤摇摇头否定了,说:“前一段你们还在江州轰轰烈烈的,现在突然就没出路了,怎么回事?” 孙刚说:“江州那边合资的意向书早就签了,协议书谈判也基本结束,就剩下签署正式文件了。厂方为这次合资拆除了一座一千多平方米的旧厂房,卖掉了六十四台旧机器。我们现在一直找不到肯投资的外商,厂方又催得很紧,这事搞不好会闹大了。我们想趁着正式协议还没签赶快脱身。维也纳那边我的饭店卖掉了,王海的店现在算我们两个人的,各占一半股份,这样都能保住居留,还能少赔点钱。” “在没有签署正式协议之前,厂方怎么会贸然拆厂房卖机器呢?”宋一坤不解地问。 “谁知道。”王海说,“我们提出旧厂房、旧设备没有使用价值,不能纳入合资股份,必须为投资建新厂房、安装新的机器创造条件,如果不具备我们要求的投资条件,我们将拒绝投资。当时我们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为他们不敢那样做,谁知他们真做了。他们太笨了。” 宋一坤心想,不是厂方太笨,而是你们太愚蠢了。他几乎不用思考便得出了结论:厂方应外商的要求,以不是损失的损失给外商施加压力。合资成功了皆大欢喜,一旦失败那些损失便有了价值,便成了牵制外商的筹码,想一走了之,没那简单。可惜,这两位想玩空手道的假洋鬼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潜在危机。但是宋一坤不想说这些,没有意义。他又问:“皮革行业你们俩都一窍不通,根据什么与厂方谈判?” “我们从国内聘请了几个技术人员和大学生,还从奥地利聘请了一个工程师。”孙刚说。 “这个厂子占地面积有多少?资产评估是多少?在你们的合资中占有股份是多少?” “厂子占地面积不小。”王海答道,“具体我记不清了,大概有五十亩,连现有的厂房、机器、办公楼全都算在内,折算资产两千四百万人民币,占合资股份的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说,你们要投资三千六百万?”宋一坤忍不住淡淡一笑,说,“你们把厂子当厨房了,真够豪迈的。你们双方损失多少?” 俩人嘿嘿一笑,孙刚说:“我们在江州国际饭店租了两间套房,加上工资,旅费和维也纳那边的损失,一共有四十多万元人民币。厂方说他们为合资花掉的接待费有二十多万元,我看根本没那么多,八成是让当官的私吞了。” “四十万?”宋一坤说,“你们得炒多少盘菜才能赚回四十万,天下居然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王海说:“有人真是这么干的,而且做成了。” “空手道这碗饭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宋一坤说,“商业行为中,最不可轻信的就是成功者的经验之谈,传授你赚钱之道的人往往是要看你笑话、希望你破产的人。幸福是相对而言的,是由不幸比较出来的,所以你的不幸就有了价值。” 孙刚说:“裁一跟头也好,长记性了。” “江州的工作人员撤下来没有?” “还没有。”王海解释道,“撒得太急怕引起怀疑,让人当成骗子,以后就不好混了。我们想慢慢地把这事拖黄。” “按照你们原来的设想,如果找到了投资外商,你们打算从哪一方抽取中介费?抽取多少?” “双方都要抽,按百分之三从总投资六千万元里抽取一百八十万中介费。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王海说。 今天的这一幕,宋一坤是早有预料的,他太了解这两个人了。而且,他对此事已经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了极敏感的嗅觉,当他在江州对皮革厂的地理位置进行考察的时候,一个隐约的想法就已经在他脑海里浮现了,虽然这个想法还需要严格的论证。 机会来了,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做好了迎接机会的准备。但是他并不急于表态,太容易的事情也就失去了价值。他过渡性地问:“你们找我,具体有什么打算?” 孙刚说,“江州那边如果死马能当活马治,当然最好了,不过可能性不大。如果江州的残局真没法收拾了,那就重打鼓另开张,还像上海那样,项目由你决定,资金由你调动,人员由你指挥。总之我们不想小打小闹,想跟着你干点大事。” 王海不失时机地将那只精美的密码箱拿上来,砰地一声打开,介绍道:“这是有关合资项目的全部资料,都带来了,有皮革厂的发展史、现状、主管部门、周围环境,有工厂的布局、结构,有谈判的记录和意向书。另外,还有厂方提供的生产录像资料,有江州地图。江州投资指南和城市远景规划图。总之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资料倒是挺全的嘛。”宋一坤笑着说。 孙刚把箱子合上放回墙角,摇摇头说,“我一看见这些资料就头疼,天灵盖都要炸了。” 宋一坤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时间考虑。我看这样,江州那边暂时维持现状,你们先回去,等我考虑成熟了给你们答复。” 孙刚立刻说:“我们早商量过了,就在海口等着,这次吃不到定心丸,我们是不会走的。” 王海也说:“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来海南了。” “我不是神,我和你们一样吃五谷杂粮。”宋一坤有意在语气里揉进了少许不愉快的成分。 “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神了。”王海并不介意,他看了看孙刚口过头对宋一坤说,“根据我俩的经验,只要你坤哥一开始指挥,我们就可以张开口袋等着装钱了。” 孙刚也说:“坤哥,资料你先看着,实在救不活就选别的项目,你总比我们有办法。其实干什么项目都无所谓,只要能跟着你干就行。” 宋一坤没有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流露出丝毫的兴奋,他淡淡地说:“试试看吧。” 第七章 王海二人在海口整整等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得到了宋一坤既明确又没有具体内容的承诺,满意而归。 夏英杰在江薇的陪同下前往厦门参加文稿竞价。虽然她对竞价结果并不抱希望,但那是宋一坤的指令,她必须完成这个程序。 夏英杰离开海口的第二天,侨居意大利的叶红军将应约回国在海口与宋一坤见面。这个时间是预先经过计算的,有意避开夏英杰。在几天前他们之间的通话里,宋一坤着重强调了这次谈话的保密性,他们需要充足的时间和不受干扰的环境。 宋一坤没有去机场。不是他不想去,是因为他付不起那笔出租车费。常言说“穷家富路”,他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那点钱都让夏英杰带上了。此时,他只能在家里等着叶红军。 从罗马启程途经香港的国际航班准时在海口机场降落,叶红军随着旅客人流走下飞机,他左臂搭着西装,右手拎着皮箱,步态从容,白净得略显清秀的脸上戴着高度数近视眼镜,有一种儒雅的气质,紧抿着的嘴角透着一丝精明冷峻的神色。 他是宋一坤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仅有的两个人之一,同方子云相比,他与宋一坤除了友情、信任之外,更多了一份默契。 从罗马到海口往返一次的各种费用将近一万元人民币,同时还要耗费几天的宝贵时间。这些情况宋一坤当然能考虑到。如果仅仅是商议夏英杰的出国事宜,用通信方式也可以解决,没必要亲自面谈,更没必要回避夏英杰。 叶红军意识到:宋一坤将有重大决策出台。 叶红军通过海关检查后出了大厅,随即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对谈话内容做过多的推测,在他的记忆里,宋一坤的脑袋就像一个谜,常常会浮出来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那里面究竟装的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得首先解决住处。出租车司机向他推荐了海南假日饭店,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环境十分优美。办完住宿手续,他乘电梯到十二楼自己的客房看了一遍,很满意。他顾不得吃饭便乘出租车去见宋一坤。车子开到目的地停下,叶红军告诉司机晚上八点钟来接他,并记下了出租车公司的联系电话。付过车费后他下车了,站在楼前看了一眼单元牌号,然后一直上四楼,摁响门铃。 开门的是宋一坤,两人握握手,关上门一起来到客厅。 宋一坤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他面色惟淬得近乎苍白,眼圈是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看客厅,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墙上钉着地图、规划图及其他图片。桌上。地上到处是表册和文件、资料。电视机上堆着录像带,而录像机上却放着烟缸和茶杯,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看得出,宋一坤是劳心过度。 叶红军皱着眉头说:“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这哪像个家,快成作战指挥部了。” 一个多月里,宋一坤的大脑一直处在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他必须认真研究每一份资料、每一个数据,他的脑子得不停地转动。要把那么散乱、复杂而相互关联的情况用一条逻辑严谨的思路统一起来,让所有的因素有机地服务于一个主题,无论对谁,那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宋一坤手脚并用,将桌上的资料推到地上,又从地上推到一边,这才清理出一块地方请老同学人座。然后,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可口可乐放在桌上,又从录像机上拿过烟缸和自己的茶杯。 他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地问了一句: “你说,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叶红军的心猛地一沉,“残酷”两个字赫然跃入脑海。他说:“还没出手就考虑心理平衡问题了,看来不是烧香拜佛的事。” 宋一坤没有言语。 叶红军说:“不过,你这么远把我叫来,不会是让我给你当心理医生的。你我之间,那些铺垫的程序就免了吧。” 宋一坤说:“弱肉强食也罢,普渡众生也罢,关于世界的本质,必然是物竟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题目太大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你我这等凡夫俗子可以做的文章。” 叶红军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如果你底气不足,我看不如干脆放弃。” 宋一坤摇摇头,他站起身走动了几步,而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他不得不重新坐下。停了一会儿,他说:“阿杰的文稿将以八十万元卖出,但这不足以构筑她的事业体系。所以,文稿竟价的成功只是一个序曲,真正的帷幕还没有拉开。就我们而言,我们都是往四十岁里去的人了。正是干点事情的时候,不能总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在时间上打消耗战。这几年,我们从知识到实践都有了一些积累,目前的条件和机会也比较适合。我想,搞一个上点规模的动作,一次把根基打牢。” “在你的计划里我是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应该留到最后再回答。”宋一坤说,“我考虑了很久,但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没有你,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你得帮我。” “如果我能选择,也许我就不来了。”叶红军说的是心里话,他无法拒绝宋一坤。 “那么,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宋一坤站起来开始收拾屋里的资料,说,“今天你先了解情况,主要是子云搞的那个项目和王海搞的合资企业,你要了解这两个项目的每一个细节。明天我们讨论整体方案,一天的时间够用了。” 叶红军也帮着整理,资料很快分成两类放到桌上。他看着宋一坤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资料我自己看,这样印象深一些。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了。”宋一坤说着就往卧室里走。 “稍等一下。”叶红军叫住他,说,“你我也算半个秀才,有个问题我感兴趣。你对阿杰的文稿能以八十万元成交那么有把握,我想知道,什么书这么值钱?” 宋一坤反问:“还记得高天海这个人吗?我让你在奥地利调查他的情妇周丽。” 这一提醒,叶红军顿然领悟了。 宋一坤说:“当时我也只是推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拿不到有力的论据。” “那算什么帮忙?”叶红军说,“周丽的财产状况都是明摆着的,只要想知道,是个人都能知道。那件事关键是意识、嗅觉,是能否从散乱无关的现象里理出值得怀疑的线索。” “这件事放了几年,总算派上用场了。再过几年时过境迁,也许就没价值了。”宋一坤自嘲地笑笑。接着说,“如果当时不讲绅士之风的话,直接敲他一下,从装修工程上得到的效益会更好一些。” “你现在就不是敲诈了?”叶红军问。 “敲诈?”宋一坤摇摇头,说,“我还没堕落到去干那种勾当,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希望铁鹰集团能对文学艺术给予一点关注。” “如果他拒绝呢?” “那么阿杰的书稿就会赚更多的钱。”宋一坤说,“阿杰的小说大纲是我帮着制定的,那里面有经过技术处理的真东西,如果让新闻界和侦查机关一起来炒这本书,仅新闻效应也不止八十万。况且,北京的权威人士对书稿的艺术价值作过明确的肯定。” 叶红军点点头,感叹道:“确实是一个充满艺术的构思。不过就这件事而言,你不该告诉我。” “但是我特别想告诉你,即使你今天不问,我以后也会告诉你。”宋一坤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他太需要休息了,恨不能一头倒在床上进人梦乡。但有一种意识牵动着他,驱使他又回到客厅门口,用一种自我嘲讽的口吻说:“我的艺术作品总是不能拿出来被人欣赏,我的剧院里难得有人具备观众资格。你既然来了,当然不能放过你。” 叶红军低头看资料,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宋一坤这种人最大的痛苦在于:他的情绪不能宣泄,他的内心世界不能交流。 宋一坤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了,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映进房间,这一觉他睡了十几个小时,大脑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严谨、冷静、清晰。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字条,是昨晚叶红军留下的。宋一坤先把窗帘拉开,这才拿起字条,上面写着: 原打算一起吃晚饭,但我看你更需要睡眠,没忍心叫醒你。 资料还有一些没看完,我带到旅馆去看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一起吃饭。 宋一坤随即将字条拿到卫生间烧掉了,他不想因为一个小疏忽而让夏英杰察觉到他们在策划着什么。她知道叶红军要来,以为是专程来商议让她出国的事,却不知道他来的具体时间,更不知道他此行的真正背景。 洗漱完之后,宋一坤开始拟定谈话提要。他力图用最简单。 最直接方式让叶红军了解他的计划。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原则上的一致,那么今天就可以讨论和决定整个计划了。这将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它将改变与之有关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那些因此而成为牺牲品的陌生人们。 半小时后提要写好了。用了四张稿纸,但字数并不多。主要以数字形式表示。他把几张纸装进裤子后边的口袋,趁叶红军还没来的这段时间收拾房间,拖地板。 宋一坤对这个计划的局部残酷性有所认识,但他有两个理由可以起到平衡心理的作用,一是生存的自然法则;二是盖棺而论的善恶比重。伟人的功过尚有三七开、四六开之说,我一介草民,一生岂能没有一两次过失? 这种平衡心理的方法无异于掩耳盗铃,或许连他自己都欺骗不了。但他还是要坚持下去,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夏英杰更重要了,他不能辜负她的感情,他必须肩负起做男人的责任,他希望她能有大出息、大作为。而启动这条船,仅仅靠意识形态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宋一坤拖完地,身上出了不少汗,这时门铃响了,不用问,是叶红军来了。 进门后,叶红军先把看过的资料还给宋一坤这才笑着说: “一大早就光着膀子干活儿,看来你精神不错。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天奢侈一下怎么样?” 宋一坤说:“我正饥寒交迫,很需要你的援助。” 宋一坤穿上那件“哈姆雷特”长袖衫,带上门钥匙,与叶红军一起下楼去,出租车就在下面等着。 因为有司机在场,一路上两个人话不多,只是闲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题。到了饭店,两人直接上二楼餐厅,这里是高消费的场所,吃早茶的人不少。 宋一坤没有听从服务小姐的引导,自己选了一张靠窗的台子坐下,这里噪音低便于谈话,抽烟时也便于排放烟雾。他随意要了一些茶点,边吃饭边与叶红军交谈。 叶红军说:“资料我都仔细看过了。坦率地讲,我看不出两个项目之间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出有令人振奋的大思路。子云的项目确实有开发潜力,但需要很长的周期和很高的投入。但是我了解你,你不善于打持久战,你习惯于出奇制胜,所以按部就班地搞企业,决不是你叫我来的目的。” 宋一坤正嚼着一只水晶虾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叶红军接着说:“至于江州的合资项目,我认为那是一个陷阱。皮革厂如果没有合资的假象掩盖着,也许已经宣布倒闭了。只有王海这类角色会做这样的发财梦,他们已经赔定了。没有哪个外商会被他们骗着往井里跳,他们自己不被骗已经是万幸了。” 宋一坤看着他,沉默不语。他想:也许我真的不简单,但越是不简单的人越容易承受负疚。在求生的世界里,很少有几件事情没有负效应的一面。也许,这种负效应的阴影会折磨我一生。 叶红军见他一直不说话,便问:“如果把你的计划比作一个战役,那么你告诉我,这个战役要持续多久?要达到什么目标?” “半年,最多八个月。”宋一坤十分肯定地说,“根据理论上最保守的估算,要达到的目标不应该少于一千四百六十万人民币。” “一千四百六十万?” 叶红军不由自主地脱口重复了一遍。尽管他有心里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他为之一惊,他清楚这不是戏言,宋一坤从来都是讲一句算一句。他看未一坤心里暗想:这简直就像一个神话。 如果有人知道他口袋里的铜板还不够一顿像样的饭钱,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疯子。但是他没有疯,他既然讲出来了,就一定包含着某种必然性。 宋一坤将“提要”取出来,选出一张递给叶红军,上面写着—— 皮革厂4O%的股份含量(240O万): A土地:52亩X30万/亩= 1560万 B机器:500万(折旧后的价值) C建筑:300万(折旧后的价值) D其他:40万(主要为车辆、办公用具) 转卖后的盈亏情况: A土地52亩X60万/亩一3120万盈156O万 B机器处理给乡镇企业300万亏200万 C建筑全部炸掉推平亏300万 D其他4O万 盈亏相抵后净利1060万 叶红军反复地看,静静地想,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哺南道:“你是说,吃掉皮革厂。因为它是潜在黄金地段,将来会发挥黄金效应?” 皮革厂位于城东路中段,临街长度达两百米,距市中心不足三公里,是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北邻人民公园,东邻太阳河,往南五公里就是正在建设中的新客站。新客站的建筑规模据说仅次于北京和上海客运站,号称全国第三。两年后新客站一旦投人运营,城东路将是连接新客站与市中心的重要通道,必将随之发生变化。根据这个地区的实际情况,在这里无论建造一座星级酒店还是建造大型商场,都会很有前途。这条路目前表面平静,一是缺乏投资,缺乏龙头项目;二是有待于新客站竣工后的影响;三是皮革厂的污染问题使人们对这一地段形成的观念定式。从长远看,这个地段的潜在价值不可估量。 宋一坤说:“这种反常现象是由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两方面原因造成的,是历史给我们的机会。” 叶红军思索着说:“从眼下的情况看,江州方面尚无此敏感,但时间拖久了肯定会对我们不利。” “还有时间,”宋一坤说,“即使他们开始意识到了,也很难解开这道题。信息不畅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资金问题。皮革厂靠主管部门输血和变卖机器过日子,他们的思路被迫局限在如何挽救这个厂,如何解决三百多职工的吃饭问题,是求生存阶段。王海和孙刚的假合资从某种程度上加剧了皮革厂处境的恶化。” 叶红军把“提要”还给宋一坤,问道:“资金从哪来?得手后转卖给谁?还有,能不能卖到你设想的那个地价?” “资金问题是实质,回头再谈。”宋一坤说,“关于地价,如果按生产用地当然是高了。但是如果按住宅小区、酒店。商厦用地,这个地价不是高,而是保守了。我敢断言,不出三年那个地段得涨到一百万。一旦把厂区与建筑炸平,那就寸土寸金了。这不符合形式逻辑,但符合辩证逻辑。如果不出意外,等事情发展到一目了然的程度,会有投资商登门的,即便投资住宅,他们也能获取巨大利润。” “但这并不排除短时间内不能转手的可能性。”叶红军仍关心这个问题。 “完全可能。”宋一坤说,“所以,如果假设这是一个战役,那么周立光以及他的公司就是总预备队,非到最后关头才可动用。” 叶红军对周立光有所耳闻,说:“周立光的公司是集体企业,而且是股份制,不但受县政府有关部门监督,还受到其它股东的制约。我不是否定他在公司的影响和作用,但他毕竟不能一手遮天。” “这些我考虑过。”宋一坤说,“让周立光介人,必须首先具备以下四个条件。一、规范的商业行为;二、最小的投资风险;三、相当可观的利润;四、三个月到半年的筹资时间。有了这四个先决条件做基础,那么感情因素和报恩心理就会在他身上起决定性作用。” “看来你真是深思熟虑了。”叶红军说,“吃掉皮革厂的股份至少需要两千四百万,这对我们是天文数字。我估计王海和孙刚连一半也拿不出来,你我就更别提了。我猜想,也许你想来一次买空卖空?” “不行,风险太大。”宋一坤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解释道,“买空卖空极有可能被投资商过河拆桥,因为你必须让他认识到价值所在,而我们又没有控制权。同时,万一哪柱香烧不到,指控你个商业欺诈也未尝不可。所以,所有权必须拿到手,必须能控制局面。” 说到这里,宋一坤适时地又取出一张纸递给叶红军,上面写着—— 资金来源: 宋一坤:13O0万(地产抵押贷款1200万) 叶红军:450万(400万为独立项目利润) 王海:45O万(其是一百万不在账面显示) 孙刚:45O万(其中一百万不在账面显示) 合计:2650万 叶红军想了一会儿,说:“五十万,抽筋扒骨我可能凑得齐。那四百万我不明白。” “这四百万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也正是我让你来的目的。”宋一坤说,“地产抵押贷款的先决条件是必须银行付足皮革厂资产总价的50%,九百万是王海和孙刚所能做到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天平是否向成功的一面倾斜就完全取决于这四百万的砝码。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责任至关重要。” 叶红军明白了,这就是方子云的那个项目与江州合资项目之间的关系,两个战场和一个预备队构成了这个完整的战役。宋一坤让他回国的目的,就是让他负责开发方子云的项目,并且必须在半年内拿到四百万利润,然后纳人投资总额支持江州的项目。 “凭那个项目半年内拿到四百万?我看不大可能。”叶红军疑惑地说,“你不是让我去负责一个小作坊吧?半年,我甚至还不能完成资金投入,而产出、销售、利润回报则需要更长的周期。” 宋一坤平静地说了一句:“破坏性开采。” “怎么运作?原理是什么?”叶红军问。 “这个问题就不能在这里谈了。”宋一坤说,“先吃饭吧,我是真饿了。” “那么,呆会儿到我房间里谈。你那里没人做饭,还是在这里吃比较方便。”叶红军说着,示意两人吃饱之后一同到十二楼叶红军的客房。房间刚被服务生打扫过,整洁一新。叶红军泡上茶,两个人在客厅面对面坐下,继续他们的谈话。 宋一坤说:“所谓‘破坏性开采’,说白了就是商业欺诈。所以,这动作必须是独立的,没有副作用扩散的和没有侦查线索的。方案已经考虑好了,包括每一步操作细节。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由谁出面执行这个方案。我们都不够条件,而够条件的人只有你叶红军有能力找到,你在海外交际广、熟人多、信息灵。让你来,就是这个目的。由你决定执行人。” 于是,又一张纸递到叶红军手里—— 执行人必须具备下列要求: 一、中国人,会讲普通话。 二、外国籍,有两国以上的护照。 三、可靠,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四、相貌没有显著特征。 五、能在国内黑市购买伪造的身份证件。 六、文化素质不必太高,从而感情相对迟钝。 这显然是为反侦查而特别设定的。叶红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无论商业欺诈的内容是什么,它的全部罪责和全部线索将集中在执行人一个人身上。执行人以国内居民的身份出现,把警方的侦查范围限定在国内,而执行人实际是外籍华人,远在海外。两国以上的护照又使执行人很容易证明自己在案发期间根本没离开过所在国。如此一来,这场商业欺诈便成了一起无头案,无从侦破。 叶红军考虑了一会儿,说:“只要给我一点时间,这样的人可以找到。” “那么,现在明确一下执行人的任务。”宋一坤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尽量放松,说: “我们可以利用的情况有三点。第一,产品生产过程中磨光工序产生的高分贝噪音;第二,普通原料与合成原料之间的成本差价;第三,边远地区农民希望致富的迫切心理。” “选择生产场地很讲究。”宋一坤继续说,“我的意见,最好租下一座办公楼,离居民区越近越好,而且要气派,要有搞企业的样子。当噪音把居民折磨得无法忍受时,新闻媒体就会出面曝光,尤其是电视台。这个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我方也应该配合调查,主动接受处罚,并大肆宣扬。接着,我方要在卫星电视上大做广告,寻求半成品磨光工序合作伙伴,让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们是为了分解噪音,加工合同全部经过公证。而我们就在这个环节上做文章。” “我明白了。”叶红军说,“用物价部门核准的合成原材料成本价作为依据,向每个加工户收取成本保证金,而加工户拿到的却是普通原料的半成品。也就是说,加工户永远拿不到本金和加工费,我们的人将随着这笔巨资一起消失。” “是这样。”宋一坤说,“我计划至少推出一百万只半成品,每份合同的起订数至少要一万只,至少要收回来六百万元。” “这就是说,拨给执行人的运作费是两百万元。” “我计算过了,完全够用。”宋一坤说,“在广告宣传上要舍得花钱,在树立企业形象和可信度上要舍得花钱,办公设备要高档化,要把每一件道具用活。” “子云怎么办?他必须得在前台表演,离开他就没戏了,他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坐在幕后。”叶红军问。 “这是我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宋一坤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不必知道内幕,他的角色受害者之一,他只完成规定动作就行了。我对子云的安全负全部责任,我亲自和他谈,你放心。” “有你负责,我当然放心。”叶红军拿起一支烟慢慢地点燃,沉思着说:“六百万,足以激怒警方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他们必须得对近百个受害者有个交代。如果我们的计划稍有不周,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要为警方的思路设定死胡同,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方子云固然会受到审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宋一坤。稍有头脑的人都不难发现,在那些散乱无章的现象里,你是惟一能把各处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人物。” 于是,宋一坤针对安全问题向叶红军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宋一坤以给夏英杰收集创作素材为名居住江州,广泛与报社的旧友接触,造成一种事实。而真正目的在于,密切关注王海等人的动态,了解计划是否正常运作。 二、叶红军不得离开罗马,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与执行人联络。六百万元到手之后,负责保管这笔资金,在保密的同时还必须保证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三、方子云拿到专利和最高权威机构的产品认证之后,应马上在卫星电视经济信息节目里发布消息,寻求投资商合作。在搡作技术示范之后,应离开厂区,专门负责广告宣传和推销、订货,以电话和厂部联系,一切按厂部指令办,一次也不许回到厂区,一举一动都要说得明白。 四、项目实施地点要远离江州,跨省、跨地区,即使它的余震也不能波及江州。 五、执行人的早期证件准备要过细,工作当中不得留下清晰的照片和可查的指纹。不要去做具体的工作,要公开从社会上招聘一批素质较高的职员,对方子云的工作安排要做到公开、公正、有据可查。 六、两百万元的投资款由王海、孙刚分担,因为不能在账面上显示,所以要通过特别渠道筹款,要特别强调保密性,避免警方从资金的变动上判断情况,要考虑到国际刑警协作破案的可能性。 七、对于周立光,在时机尚未成熟时,不向他透露任何消息,也不作任何暗示,避免警方从他的动态判断可能发生的事情。 八、王海、孙刚、方子云、周立光的工作由宋一坤布置,执行人的工作白叶红军布置。叶红军在整个计划没有完成之前,不与方子云有任何接触。 叶红军认真听着,不漏掉每一个字。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思考、分析,然后说:“我只对其中的一条有不同意见,就是你讲的第一条。你在江州太冒险了。你是总指挥,所有危险因素都应该在接近你之前被分解掉。这么大的注码,这么大的动作,没有你就全完了。只有保证你的安全,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再说,这个计划中的大部分人员只听你一个人的,别人谁也调动不了。” “你有什么建议?” “不是建议,而是必须。”叶红军说,“我认为,关于王海在江州的工作你完全可以不去管他,现在不是王海急于买,而是皮革厂方面急于卖,主动权在王海手里。子云那方面,有我策划你就可以完全放心了。而你,要么继续留在海南,要么到其他边远地区,你可以读书做学问,也可以是文化考察。” 宋一坤笑了,说:“这话只能明白人才讲得出来。而我,也得见好就收,顺竿儿下去。” “那么,决定了。”叶红军这才放心。 至此,宋一坤的战略意图全部被叶红军领会了。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取出最后一张纸交给叶红军,自己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散步,活动一下因坐久了而僵硬疲惫的身体。 利润分配预算草案—— 执行人:50万。 方子云:50万,并无偿占有专利所有权和独立开发权。 王海:150万。 孙刚:150万。 叶红军、宋一坤:共同分配一千零六十万。 注:实际收入将高于估算利润,故而江州各种运作费和利息不作扣除。 宋一坤的用心一目了然,他是让叶红军根据自己的作用和贡献为自己申报酬金。这样做是最明智的方式,他既为保守的报价留出较大的修正余地,又有接受过分报价的心理准备。同时也说明,他相信叶红军。 “我自信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同时我敢断言,你的分配方案超出了名单上每一个人的最高期望值。像你宋一坤这样心大志大的人毕竟屈指可数。”叶红军没有报出具体数目,却表明了自己态度。 “我需要的是数字,不是态度。”宋一坤提醒道。 叶红军在脑子里再三权衡之后,犹豫地说:“如果我要一百五十万,你不会认为我贪婪吧?” “三百万,定了。”宋一坤将自己心里的那个既定的数目报出来,并解释道:“你的作用远远超于王海,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感情因素,完全是按劳取酬。三百万,我认为是最公道的。” “三百万,三百万?”叶红军喃喃地感慨道,“老实说,我做梦也没想过一下子会有那么多的钱。” “结束了,这些问题不谈了。”宋一坤把四张纸收到一起,拿到卫生间烧掉,回到客厅问: “这次回来你准备待多久?” 叶红军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我应该明天就回北京,先看看父母,然后为子云的项目出去考察一下,我打算把地点放在四川一带。确定地点后我马上回罗马,争取在较短的时间内确定执行人,同时派人在江州设办事处。” “我看你还是晚几天再离开海口,等阿杰回来你们见一面。”宋一坤说,“我早就有打算把阿杰送到你那里深造,只是条件一直不成熟。” “这事没问题。”叶红军轻松地说。 宋一坤说:“资金问题,我到上海向赵洪借一些,除了留足子云的经费之外,争取给你汇过去一百万,你再抽筋扒骨凑五十万,给她租套住房,注册一家公司。什么形式的居留你看着办。” 叶红军说:“其实,我刚才也想提这个建议。夏英杰这个时候在你身边,很可能会招来大麻烦。既然你考虑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夏英杰出国的事是宋一坤最后一个议题,现在也谈完了。他看看表,离中午用餐还有一段时间,竟有一种失落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没有人能比叶红军更了解宋一坤了。他站起来笑着说:“我给你找个项目打发时间,你现在做向导,带我出去领略一下海口的风光。” “这主意不错。”宋一坤说,“不过我可做不了向导,我对海口的了解不会比你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知道得更多。” “这话我信。”叶红军笑道。 两个人离开房间,准备叫一辆车漫无目的地转一转。进了电梯之后,叶红军冷不丁地问: “你认为,骗局之后于云的专利产品还能开发吗?” 这句话立场完全是站在方子云一边而言的,似乎在暗示宋一坤给方子云出的是一张空头支票。宋一坤理解叶红军的关注,回答道: “坏事扬千里,专利产品闹点事端同样是一种广告作用。诗人缺乏商业头脑,上当受骗也符合情理。子云作为受害者之一,并不影响他的专利所有权,更不影响将来的开发生产。相反,是知名度提高了。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一定会有很多投资商主动找上门来。” 电梯到了一楼,两人出来后穿过大厅往门外走,叶红军又问;“为什么要求执行人的文化素质不必太高,从而感情相对迟钝?” “还记得你昨天提的那个问题吗?”宋一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反问的方式说:“你问你的角色是什么?” “你说这个问题留到最后回答。” “现在这两个问题我一并回答你。”宋一坤说,“对受害者而言,后果是残酷的,如果是你我去操作,谁能保证中途不会动摇?你的角色不在决策者之列,你只是迫于友情的压力而被动地执行命令。” 即便是在策划犯罪,宋一坤也能使朋友感受到一种人格的力量。叶红军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着宋一坤,轻轻地说了一句肺腑之言:“谢谢!” 鹭江宾馆坐落在厦门中山路上,夏英杰和江薇住在这里,而文稿竞价活动在文化宫展厅里举行,乘车约有十分钟的路程。 离开海口时,宋一坤曾再三嘱咐她住宿条件要安全、舒适,并给她准备了足够的旅费。但是夏英杰决定住宾馆则完全是出于对江薇的考虑。如果是她一个人,她不会选择这种高消费。 文稿竟价已经进行两天了。傍晚,她和江薇乘出租车回到宾馆。 夏英杰对八十万元的标价产生不了期望值,所以精神上也没有太重的负担。既然必须得来,她就把这次参与当做一次学习的机会。她关注最多的是别人的作品,特别留心观察别人的长处。 组委会对这次活动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看稿。洽淡、交易一并进行。来自全国各地参加竞价的文学作品近百部,有小说、诗歌、散文、剧本、传记等种类,大部分作者都亲自来了。求购一方人员成份较复杂,有知名企业的经理、厂长,有财大气粗的私营业主,有出版界、影视界的人士,也有个体书商。交易的方式多样化,作者可以委托组委会代理,也可以亲自参与,买卖双方可以讨价还价,买方之间也可以竞价获取。 竞价作品大多都是名家之作,只有少数作品出自无名之笔。 每部作品的展位上备有醒目的作品内容和作者的资历介绍,标价各有不同,有的以整部书稿论价,最高的标价竟达一百二十万元,有的以字论价,每字最高索价一百元。而大多数作品的标价似乎更现实一些,都在三十万元至二十万元范围之内。 两天里,先后有七个人过目了夏英杰的作品,对作品的主题、构思、文笔都有较高的评价,但对她的年龄。资历、名气深有顾虑,其中有三人报价八万元,终因与标价相差太远而难以成交。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同一种语言:狂妄。 她是不敢以“大家”自居的,而八十万元的标价又无可争辩地把她推进“大家”的行列,这使她感到窘迫与难堪,在很多作者都坚守在自己作品旁边的时候,她总是有意识地与自己的作品展位保持一段距离,仿佛那八十万元不是一个标价,更是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神话。 幸亏有江薇陪着她,否则她真会感到孤单。但是她也注意到,江薇不像以前那样健谈了。 回到豪华、舒适的客房,江薇脱掉鞋无精打采地倒在床上,优雅地环境并没有减轻她一天的疲劳,反而加重了精神负担。她对正在卫生间用凉毛巾擦脸的夏英杰说:“阿杰,明天一早把房间退了吧,换个合适的地方住,咱们都不是千金小姐,没必要摆这个谱儿。这里太贵了,又不是公款消费,住着让人揪心。如果这样住到竟价活动闭幕,我非弄成精神分裂症不可。” 根据组委会规定,竟价活动时间为一周。 夏英杰从卫生间走出来,说:“你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那就不是损失了?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 “没必要,真没必要。”江薇说。 “这事不讨论了。”夏英杰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繁华的中山路,若有所思地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是一坤判断失误了。也许这次就不该来厦门,也许稿子昨天就该以八万元成交。八万,扣除旅差费、参展费、交易管理费和个人所得税,那还不如在海口成交。”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决断?” “为钱和一坤闹矛盾?不值。”夏英杰说,“从维护感情的角度讲,损失一些钱我认为有必要,否则我就没有发言权。这次回去要给一坤摆事实。讲道理,纠正他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 江薇仰面朝天躺着,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人哪,真是不一样!” “什么意思?”夏英杰转过身问道,因为江薇语气里的那种失落与无奈使她感到诧异。 “我真是傻。”江薇像自我检讨一样说,“过去我嘴上虽然谦虚,可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才女,当成弄潮儿,还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人物呢。是你让我长了见识,让我变得聪明一点了。” “无稽之谈。”夏英杰随口说道。在她心目中,江薇的确是才女,的确是敢闹敢干的弄潮儿。 “你不在我的位置,当然不能体会我的感受。”江薇脑海里浮现出夏英杰刚到海口时的情景,虽然过去快一年了,可仍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她说:“记得你刚来海口时,落魄、凄凉,身上还带着伤,真是一副逃难的样子。这还不到一年情况就变了,我是眼看着你走到今天的。我最深的感触是,你们活得看似平淡、其实一招一式都有章法,不像我没头苍蝇似地瞎撞。你活的有价值,是大空间,我活的是以虚荣为动力的潇洒,说白了就是傻乎乎的少女情怀。而我们早就该超越那种层次了。”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复杂。”夏英杰坦白地说,“其实,来海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爬格子完全是迫于一坤的压力。” “我可不认为你真有那么简单。”江薇淡淡一笑,说,“我佩服你,是因为你真正理解人才的意义,而大多数人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以你的学历、职业和家庭背景,你为得到人才居然把脑筋算计到监狱里,这本身就是过人之举,况且你不惜拿命作赌注让他就范,让他一贫如洗。你既得到了他的头脑、胆识和责任心,又树立了自己的人格形象,有几个女人能有你这样的心机呢?而这笔用手摸不着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 夏英杰既不能否认,也不能完全同意江薇的看法,她无话可说,因为总有些属于个人性格的东西很难表达清楚。经过一段患难的日子之后,她对宋一坤感情上的需要已经完全覆盖了当初选择时那些理智的成份。她没必要表白,拍了一下江薇说:“起来,逛街去,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厦门,不能错过机会。再说也该吃晚饭了。” 中山路吸引人的地方不仅仅是由于它的繁华;而是由于它的三个显著特点。首先,它是全国惟一直通大海的商业街;其次,街面两侧三米宽沿街而下的骑楼独一无二;再者,是它的西洋建筑风格和全国少有的大理石贴面、不锈钢装饰、不锈钢护栏。特别是到了晚上,满街灯火,景观独特,在骑楼街里逛商店就更感到新鲜。 “好吧。”一说去逛街,江薇也来了精神。 两人正准备出门时门铃响了。江薇开门,见来者是一位女子。 “请问,夏小姐在吗?”女子问。 “在。”夏英杰应声出来,觉得这女子似曾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便问:“你是谁?” “我们在湛江见过面,是我接待的你。”女子笑着说,“我们在文稿展厅里也见过,只是你没注意。” 夏英杰想起来了,这位小姐是万路达文化公司的职员。也难怪,这么一个全国性的文稿竞价活动,苏卫国怎么会袖手旁观呢?她问:“苏经理来了么?” “下午刚到。”女子说,“总经理让我来请两位吃顿便饭,请不要推辞。说明一下,我是从组委会那里了解到你们住处的,请不要介意。” “苏经理在哪里?” “就住这儿,一楼。” 夏英杰看了江薇一眼,意思是只能取消逛街了,然后对那女子说: “再让苏经理请客恐怕不合适。你转告他,如果想在一起聊聊,必须我做东。现在我们去餐厅,十五分钟后如果你们不来,我就理解为你们不肯赏光了,我们还逛街去。” “好吧。”女子即刻去通报了。 江薇见她走远了,这才问:“怎么,真要请客?” “上次白吃了一回,这次有机会补上,扯平了。”夏英杰说,“咱们在请客吃饭问题上应该特别注意,避免和另一类女人混淆了。” 江薇能理解。时下,以性别优越感而随便接受男人请客的女人的确大有人在。 夏英杰锁上门,两人下楼去餐厅。 由于不知道对方要来几位,她们便选了一张较大的圆桌坐下。 十几分钟后苏卫国来了,跟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男秘书。 “刚才那位小姐呢?”夏英杰问。 “回家了。”苏卫国说,“派她来厦门,就是为了让她顺便回老家看看。” 只有四个人,桌子太大了,他们换了一张小一点的方桌坐下。苏卫国接受了客人的角色,拿起菜谱点菜,然后笑着说。 “我这是头一次被女士宴请。夏小姐为人处事总是与众不同。有个性。” 谁都听得出来,苏卫国话中有话。更英杰井不介意,这次回请完全是出于礼节。 酒水菜肴很快上齐了,夏英杰请客人进餐,话却讲得很少。 为了不冷场,江薇找个话题问:“苏经理是专业书商,对这种全国性的文稿竞价,你怎么会迟到了?” 苏卫国说:“根据我的经验,头两天是观望阶段,不会有实质性进展。再说,我们已经提前派人来了,并且发现了三部比较适合我们的书稿,大概得十几万元。虽然我刚到,但我了解的情况不会比你们少,包括有人试图用八万元买夏小姐的书稿。” “你还有机会看我的笑话。”夏英杰提示道。 这句话说中九九藏书了见面的主题。 苏卫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海口那次书稿交易的失败确实使他失了面子,他原本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提出六万元的报价的,他断定对方会大喜过望,却没想到结局是那样尴尬。当他知道夏英杰的书稿竟标价八十万元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在他看来,以一个无名女子的处女作,这个标价太天真、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立刻萌生了宴请夏英杰的念头,他要当面祝她成功,再看她以后怎么收场。没想到夏英杰自己讲出来了,反而让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苏卫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现在看来,六万元确实价钱低了些,但八十万元的标价我认为有些离谱。能不能告诉我,你标价的根据是什么?” 夏英杰谨慎地说:“书稿曾专门送北京请权威人士鉴定,专家肯定了稿子的价值,并提出修改意见,我也按照意见修改了,这就是根据。当然,八十万只是一个期望值,可能是穷则思变的一种过分表现。不过,被人笑话一次至少能长点自知之明。” “你忽视了名牌效应。”苏卫国说,“你的作品确实有独到之处,我也很欣赏,但你毕竟没有名气。如果你的作品署上著名作家的名字,那就另当别论了。” 夏英杰说:“我已经肯定这次要出丑了,如果你想看笑话,那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可以看了,不需要等到竞价结束。” 苏卫国不明白了,问:“那你来厦门干什么?” “不知道。”夏英杰答道,“有些事说不清楚,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价值观当然也会不同。问题是哪一种价值观更接近实际。” 这些话是指宋一坤而言的,苏卫国自然听不明白,感到有些玄妙。既然对方已经承认自己出丑了,他反倒对看笑话失去了兴趣,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想了想,他说:“夏小姐既然这么实在,那我也说句实在话。文稿竞价结束后如果稿子没有卖掉,我们仍然可以合作。当然,得在我们能接受的价格基础上。” 江薇在一旁听着,此时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这么说,以前苏经理讲的都不是实在话了?” “口误,口误。”苏卫国急忙更正。 文稿竞价进入了第三天。 从这天起交易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容纳了几百人的大厅里虽然并没有人高声说话,而交易各方的谈话仍使大厅回荡着一种沉闷的噪音。 不断有文稿成交的消息传来。一部遗作自传体小说以二十万元被一位个体企业主买走,一部名人回忆录被一家集团公司以一百万元收购;一部电影剧本经过几家电影公司的竟价之后,最终以一百二十万元物归得主。 成交的作品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夏英杰在这里充分认识了“名牌”的价值。她不敢妄加评论别人的作品,只是尽可能地去了解他人之作的长处和不足,与自己的作品做比较,对自己的作品有更客观的认识,而这种学习的态度使她一身轻松,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在各路好汉云集的大厅里,苏卫国显然属于普通书商那一类,这类人更注重实际,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冒风险,他们的目光一般都停留在年轻作者和几万元标价的书稿上。 江薇一直坐在桌子旁守着书稿,与其说是忠于职守,倒不如说她在想心事。近一个时期以来,她心里总是不能踏实,回忆过去、分析现在、推测未来。一个悬在她脑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她不断地问自己:高等学府的学历究竟应该是自己成就事业的知识基础,还是仅仅做为糊口谋职的工具?夏英杰的发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她越来越不甘心了。 正在江薇漫无边际地想心事时,一位西装挺括的中年人走到展位前站下,他先看了书稿内容介绍,然后在江薇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搬过书稿开始阅读。他身旁有两个青年,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 这种场面时有发生,大多都是看一会儿之后对标价提出异议,最后又走开。所以,这个人并没有引起江薇的注意。 中年人看了一会儿,对江薇说:“小姐,我可以把稿子带走看吗?这里有些噪杂,影响精力集中。下午四点钟以前我一定把稿子送还,并且做出答复。” 江薇说:“这要经过作者本人同意。” “你不是作者?” “不是,”江薇看了看他。客气地说,“带走去看我想是可以的,我担心会浪费你的时间。第一,作者现在还没有名气,而对于那些只重名气不重作品的买主来说,八十万是个让人生畏的标价。第二,对你来说,你已经不可能只付标价就把稿子买走,因为有人已经出到这个价了。” 江薇这样说多半是出于不愿和对方磨时间,同时也出于维护面子的考虑。 “那书稿为什么还摆在这儿?”客人问。 “为了竞价。”江薇随口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对江薇说:“小姐,麻烦你把作者请来,我和她谈谈。” 江薇心里一颤,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她想抬起头仔细打量对方,又怕这个动作会被对方看出破绽,便仍然保持客气而又漫不经意的神态站起身说:“好吧,请你稍等。” 此时,夏英杰正夹在一群书商当中,听他们用商家的角度评论一部作品,判断出版后盈亏的因素。这类信息对于作者无疑是十分重要的。这时江薇走过来,把夏英杰拉到一边小声说:“阿杰,有位客人要见你,他想把稿子拿走去看,下午四点钟以前送来。” 因为夏英杰没有改变标价的权力,所以对作品成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便说:“不用浪费时间,你替我把他打发走。” “我告诉他稿子已经有人出八十万买下了,可他还是坚持要见作者。” “有这种事?”夏英杰感到意外。但这毕竟是一次机会,应该试一试。 穿过人群,来到自己的展位,夏英杰见三个男人正在桌子旁站着。江薇向中年人介绍道:“先生,这就是作者夏英杰。” 中年人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上海铁鹰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高天海夏英杰对铁鹰集团是有印象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每天都能从电视里看到该公司的广告,而是因为每次听到“铁鹰”两个字就使人联想到纳粹德国的铁十字徽标。没想到,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此刻就站在她眼前。 高天海说:“我住在附近的饭店,下午四点以前一定能把稿子送还,我可以把身份证押在这里,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怀疑的话。坦率地说,我对这部作品很感兴趣,尤其是作品的主题、题材和独特的表现形式。” “高先生能不能讲具体一点?” 高天海说:“我只是粗略翻了一下,谈不出具体的看法。总的感觉是大气、理性,有新面孔,而且快节奏。我个人认为,当今这个时代的文化艺术总是摆脱不了小感觉,过于琐碎和通俗,缺少一种豪迈,缺少一种有别于政治需要的英雄主义。而你的作品,恰恰在这一点上有所突破,至少从简介里看是这样。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认真读一下,以明确作品的价值。铁鹰集团既然要对文化艺术表示关注,就得突出铁鹰集团的独特眼力和层次。如果别人比较注重作者名气的话,我们则更注重通过文化活动的介人来体现铁鹰集团的特殊形象和创新意识。” 夏英杰觉得对方讲得有条有理,便说:“我相信你的诚意,你可以把稿子拿走了。” 站在高天海身后的两位青年马上走过来将稿子装进一只黑皮包里。高天海告辞的时候提醒夏英杰道: “夏小姐,我希望能在下午四点我送还稿99lib?子时见到那位出价八十万元的客人,尽量节省时间。” “没问题。”江薇及时插了一句。 夏英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问江薇:“你怎么看这件事?” “说不准。也许你真的低估了自己?”江薇似答非答地说,“不过我总觉得,坤哥坚持这样做至少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还看不透。” “还是不要抱希望。”夏英杰摇摇头,自言自语劝慰自己,而后又对江薇说,“不过有一件事弄巧成拙了,如果找不到一个冒充的买主,我可怎么下台呢?” “还用找吗?”江薇说、“请苏经理客串一下就行了,又不让他真买。” 过于热望要更加失望,夏英杰懂这个道理。然而,无论她怎么告诫自己,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期望发生奇迹,而且她隐隐感觉到,奇迹很可能真的会发生。 高天海的确住在附近的一家99lib.饭店。回到客房,他把两个下属支开了。自己关在卧室里有选择地将书稿看了一遍,连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凭心而论,这部书稿确实有它独到的艺术魅力,不失为上乘之作,与作品简介完全符合,并没有夸大之处。关于真实内容与艺术虚构方面,书中处理得合情合理,既找不出阴谋的痕迹,又随处可以引经据典。他完全相信了宋一坤的话:这本书三炒两炒,就是一团泥巴也会炒成黄金。而艺术与新闻的双重效应,决不会在八十万之下。 高天海暗自佩服对手的头脑,才学和胆识,尤其佩服他的原则性。这样一部充满艺术魁力和血腥气味的作品,作者本人竟对其中潜伏的杀机全然不知,这足以说明策划者对作者的身心健康爱护到何程度。 “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他在心里这样感叹。 下午四点,以夏英杰、苏卫国、高天海为代表的三方人员准时在文稿展厅里见面了。彼此做过介绍之后,他们在桌子旁边站着进行文稿交易,这对高天海或许是决无仅有的一次谈判形式。 苏卫国虽是客串买家,却也假戏真做,他是显得很有自知之明,首先说道:“高先生,您是大企业的董事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书商,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竞争对手。八十万元是我能勉强接受的最高极限,这本身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和您相比,我充其量算个摆地摊的,如果您看中了这部作品,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竞争的。” 高天海心想,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何不顺水推舟,向宋一坤卖个人情呢?宋一坤是明白人,自然会理解我的用心,大家都拿出点君子风度,即使不成朋友,也求个长久安宁。于是说: “我加五万,另外负责支付作者的个人所得税和主办单位的管理费。” 如此一来,书稿的实际身价就立刻变成一百多万了,在场的人听得真真切切,谁都能算得出来。而对夏英杰来说,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在这一瞬间里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以至于她来不及感觉这种巨大的喜悦,而只有紧张。 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出乎苏卫国的意料,也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但他是玩不起这种大游戏的,也不敢拖延时间,生怕节外生枝。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 “那么,我只能放弃了。” 高天海对夏英杰说:“夏小姐,因为工作关系我不能在厦门久留,所以不能继续参与竞价。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今天就能签约。” 此时,夏英杰的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她机械地回答:“我同意。” 他们按规定程序来到组委会交易办理处,与主办单位代表和公证机关代表一起履行法律手续。合同书和公证书都是事先印制好的,有统一的格式,只须在规定的空白处填写具体内容即可。 根据合同规定,夏英杰所得八十五万稿酬将自签约后四天内汇至海口。铁鹰集团公司当即付清了个人所得税、中介管理费和公证费。 公章和签字将一件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无可更改的法定事实,而完成这一切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是这样简单。 当他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几位记者和一些围观的人拥了上来。高天海从容地微笑着,在摄像机镜头前谈铁鹰集团的社会形象和社会责任,谈个人对作品的理解。夏英杰则想方设法从人群中摆脱出来,她不喜欢出风头,也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执著的记者根本不打算放过她。无奈,她诚恳地对记者们说:“说心里话,谁不想出风头露脸呢?但是我希望能给自己多留一点余地,以我的年龄和资历还远远不够谈体会、谈看法的资格,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当然,我希望将来能够具备这种资格,我会努力去做的。” 夏英杰实实在在的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赞许,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唱一首歌成名,演一部戏成星的浮夸作风,夏英杰的态度对那些素质低下的明星们无形中也是一种讽刺。尤其是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这种谦虚的品质就更加难能可贵。 苏卫国上前与夏英杰握手表示祝贺,那双曾经是居高临下的眼睛里此时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没人需要他出来收拾“残局”了,他只能以老朋友的口吻说:“看来今晚你又得破费了,这么大的成功,不请客我们可不答应。” 夏英杰客气地说:“多谢苏经理捧场,今天晚上我在宾馆餐厅恭候您。” 江薇一直伴在夏英杰身边,她很少说话,沉默之中也自有一番心绪。她意识到:今天将是一个特别需要记住的日子,她身边的这位女人已经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女友了,而是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升得越高,她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大,感情中朴素的成份就会越少,用不了多久,千万个读者都会知道夏英杰这个名字,夏英杰的作品也会越出越多,名声大噪。 夏英杰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礼貌地谢绝记者采访后,随即出了展厅,乘出租车返回鹭江宾馆。 此时,她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意外的惊喜;有无以明状的疑惑;有对小家庭未来生活的憧憬,也有失去安全感的隐隐忧虑。 她担心事业的成功会平衡宋一坤对她所负的责任,使他不自觉地走进漂浮不定的状态,而不再由她一个人所拥有。她对宋一坤的感情需要高于一切的,如果名利会影响到她的感情世界,那她宁肯放弃名利。 坐在车里,江薇将文件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要再次确认事情的真实性,然后说: “阿杰,我建议先不要打电话告诉坤哥,等回到海口震他一下,给他一个惊喜。” 夏英杰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江薇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文稿竟价既然是宋一坤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惊喜呢?她轻轻摇摇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可能,我真想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夏英杰结束了厦门文稿竞价之行,于黄昏时分返回海口。 文稿竞价的成功没有给夏英杰带来应有的激动和兴奋,她只是有分寸地去感受那种惊喜,更多的则是在意识深处为一种朦胧的忧虑去寻找根由。尽管她什么也没找到,一切都是人情人理的,可女人的独特感觉还是不能让她安静,厦门所发生的一幕幕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注定了,仅仅是在需要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重现了一次。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是夏英杰过于意外而宋一坤又过于自信,巨大的反差产生了负作用。 她想好了,今晚得和宋一坤认真谈一谈,她将努力使他们的生活纳入她所期望的那种模式。 一上楼梯,她的心便开始跳荡,离家门越近跳得越厉害,一个星期的分别是那样漫长,相思的滋味又是那样难耐。她轻轻摁响门铃,进门后一松手扔掉行李,一句话也没说,拦腰就把宋一坤抱住,头偎在他怀里,久久不肯松开,眼眶里泪盈盈的,正如很多女人一样,只有抓在手里的时候,她才相信自己的拥有是真的。 宋一坤被搂得喘不过气来,笑着说:“小姐,我缺氧,我申请自由。” 夏英杰伏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亲呢地问:“吃饭了吗?” 宋一坤说:“肚子早就饿了,知道你要回来,当然得等着吃你做的饭了。” 夏英杰这才放开他,说:“我做饭的时候你不许看电视,跟我一起在厨房呆着,我得看着你。” 她把行李收起,将文稿交易的法律文件交给宋一坤,然后洗洗手去厨房做饭了。宋一坤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了交易的结果,他把文件仔细看了遍,目光最后落在高天海的签字上,对于高天海多付的五万元和其它各种费用,其用心他完全能够理解。他收起文件,来到厨房倚门框站着,静静地看着夏英杰,看着她的美貌,看着她一身的青春气息,联想着她的温柔和刚烈、她的才气和朴实,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八十五万元,至少可以让她过上一种平稳的生活了,她再也不必为两个人的糊口而焦虑了。 “干嘛这样看我?”夏英杰揉着面问。 “你即将是名人了,当然得多看两眼。”宋一坤笑道。接着又说:“叶红军为你出国的事在这里等几天了,接到你的电话后,根据你的返回日期他马上订了回北京的机票,明天中午离开。你需要当面和他谈谈,关于办手续的程序,注意事项,以及你个人的要求、打算。今天晚上你准备一下,明天你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 夏英杰没有做声。 西红柿汤面很快就做好了,夏英杰把饭端到客厅,看着宋一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心里暖暖的,眼看着面条进肚了。宋一坤站起来,摸摸圆圆的肚子,惬意地点上一支烟。 夏英杰收拾桌子,洗过碗筷,见宋一坤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便走过去从后面将他的头揽在怀里,温柔地说:“一坤,我想和你谈谈。” “我看出来了。”宋一坤用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关小了一些。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以商量的口吻说:“一坤,咱们结婚吧。” 宋一坤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才说:“为什么现在?为什么这种时候?你的路刚刚铺开,现在是你发展的最佳时机。” “现在没什么能比你对我更重要了。”夏英杰结论性地说。 宋一坤说:“现在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存在,而且我感觉到了。”夏英杰语气十分肯定,分析道“我有两个担心。第一,事业太顺利了,还不到一年时间,那么多的钱,那么高的规格,像神话一样不正常,不正常得让人害怕,让人不敢承受。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所以我不想让你谋略挣钱方面的事,我希望你能搞点学术研究,在文学创作方面指导我,你完全有这种实力。我会守着我们的家,守着你。只要有你,那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担心,就是你的感情纯度,责任和道义的成份多,感情的成份少。过去你可能觉得欠我点什么,但随着事业的成功,你的负疚心理就会逐渐得到平衡,从而忽视我的存在。也许你现在还感觉不到,但这种意识潜伏在你的心里,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浮现出来。人常说居安思危,有警惕才会有安全,所以我想结婚,我想稳定,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不奢望有多么大的事业,也不指望再有厦门那样的运气,我只想正常发展。” “说完了?”宋一坤问。 夏英杰点点头。 “那就该轮到我说了。”宋一坤让她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以示郑重。说道:“我有责任让你正确认识自己,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天资聪明,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系统的专业教育,又有几年的工作实践。你青春美貌、坚强朴实,有高贵的气质和天然的风度,事业上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你自身更有深厚的潜力。多少人羡慕你,将来还会崇拜你。在这种背景下,你没有权力荒废自己,你不仅仅属于我,而是首先属于社会,属于千万个读者,属于文学事业。从这一点而言,你这种小家子气很让我失望。学习、创作、创作、学习,这对你是压倒一切的重心,一切都必须围绕着这个重心而展开,只要我们中间还存在着感情关系,这个问题就没有讨论的余地。至于我的感情纯度,那完全取决于你是否需要我。” 这就是说,夏英杰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她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说道:“我需要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可能会死。但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你事业根基牢固的时候,如果那时你还能看上我的话。” 夏英杰想了想说:“如果必须出国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呢?这对你并不困难。” “但是没有意义,而且很可能产生负作用。让你出去,除了开阔眼界,增长知识之外,还有一些其它的考虑,是从长远着想。”宋一坤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所以十分沉着,接着说: “首先,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你若站住脚了,我可以体面地过去;你若站不住脚,还可以有台阶回来。两种准备,无论进退都不至于陷入尴尬境地。其次,我不在你身边会强化叶红军的东道主责任感,他必须提供更周到的帮助。再者,你出去是体验。考察和感受,是纯粹的花钱,而我出去则必须有事情做,有项目、有实体、有发展方向。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只能先出去一个。” “那你在国内干什么?” “这取决于你下一本书要写什么。”宋一坤说,“在玉南和江州情况不十分明朗的这段时间里,我想还是采取观望态度,不急于做出决定。我说过,创作是你压倒一切的重头戏,尤其是在你可能形成气候的非常时期。如果你能确定下本书的主题、题材,我在国内可以给你收集资料,帮你从宏观方面做一些策划。”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夏英杰说,“我现在的创作冲动特别强烈,一直想写一部妇女问题的小说,你能帮我,我当然更有信心了,想在妇女问题上写出点深度和新东西。” “这个选题适合你,我赞成。”宋一坤说,“不过,今天主要讨论出国的事。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你可以谈一些最直接的常识问题。” “以你和叶红军的关系,基本生活应该没问题。我想知道大体需要多少钱?派什么用场?” 宋一坤解释道:“赵洪过去向我借过钱,所以我想找他借一些,这样比较?99lib.容易。十一月份邓文英要还十五万,叶红军答应在意大利给你筹集一些。扣除给方子云的追加款和基本生活费,主要是给你注册公司和租房子,大约一百五十万元,适当的时候,这笔钱还能以外资的形式启动方子云的项目。你放心,有你的八十多万垫底,我们不会陷入无力还债的困境。你只要干好自己的事业,其它的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那你去哪里?谁来照顾你?” “我随便在哪儿租间房子就行,破小子家怎么都能活,再说时间并不会很长。” “你身边没有人,我怎么能放心呢?”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题,宋一坤笑着说:“我有足够的独立生活经验,品质嘛也还算端正,绝对能够保持贞操。” 夏英杰笑了。尽管她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对谈话结果她还是满意的。通过交谈,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说:“你看电视吧,我得再想想。” 她走进卧室,侧身躺在床上休息,几天的奔波她也确实累了。她脑子里虚虚实实,总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总有幻觉的感觉,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许是她的思维方式还不能与现实的发展相协调。但出国是真的,是不可改变的,不管她主观愿望如何,她都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件事。 半小时后,她起身又来到客厅,宋一坤正在看电视,她有些犹豫地问道: “一坤,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提?” “提吧。” 夏英杰还是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不是十分困难的话,能不能把江薇一起带走?” 宋一坤略想了一下,说:“江薇是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夏英杰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于是进一步说:“这不是儿戏,我们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宋一坤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骨子里,然后淡淡一笑,说:“罗马的公司还没注册,你就急着给江薇抢位置了,挺够朋友的嘛。不过,你不该浪费程序,不该诱导着非让我说出来,你照实说就行了。” 夏英杰被说中心事,有点尴尬,索性大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宋一坤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叶红军谈。不过有一条原则,不许她带钱,不许她以开采国内的生存基础为代价,这不是赌博,万一前景不好得让她在国内有条退路,否则我们无法交代。” “你太理解我了。”夏英杰满意了,兴奋地说,“我现在就要和她当面商量这件事。出国毕竟是有诱惑力的,特别是到欧洲,我相信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宋一坤说:“太晚了,又下着雨,明天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夏英杰说着就去书房,拿起电话拨了江薇的呼机号码。 等了几分钟,江薇打来了电话,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重要的事。”夏英杰说,“我需要马上见到你。” 江薇关切地问:“你和坤哥生气了?” “没有,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谈。” “好吧。”江薇说,“我走不开,让朋友开车去接你,半小时后你注意楼下的车子。” 半小时后,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夏英杰拿着包到客厅问宋一坤:“怎么和叶红军联系呢?我怎么称呼他?” “叫大哥就行。”宋一坤说,“他住海南假日饭店十二楼,约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来家里,吃过午饭后我们送他去机场。” “九点太晚了,江薇的事得让他早点知道,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夏英杰问:“我们明天上午直接找他行不行?” “可以,你们正好一起过来。” 外面,小雨浙浙沥沥还在下着。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今天晚上谈吗?” 夏英杰说:“现在有个去意大利的机会,不知你是否感兴趣。一坤的朋友已经在海口等几天了,明天中午的飞机,在他走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定下来。” “你到底要走了。”江薇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沉默下来,她觉得宋一坤从前的那些预言就像昨天刚说过的那样,让人记忆犹新,而且今天—一变成了现实。她想了好一阵,才说:“这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的本意当然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但我和你毕竟不同,我得面对许多具体问题,愿望和把握机会的能力毕竟是两码事。” 夏英杰说,“你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 “无非就两个。”江薇说,“一是出国太难了,行情谁都知道,我怕付不起这笔费用。即便付得起,出去以后的一段时间也要花钱,稳定下来总得需要一个过程,这也不是我的经济能力所能够承受的。另外,我出去能干什么呢?就怕给人涮碗端盘子都找不到地方。” “扯哪儿去了。”夏英杰说,“出于居留的需要,他们要在罗马给我注册一家公司,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这笔资金短时间内没有用场,你可以过去把公司利用起来,结合你在国内的一些关系干点事情,决策之前先将方案征得一坤同意,这样即便干赔了你也不承担责任,我相信你能干出点名堂。至少,你先把位置占住,将来他们以外资形式开发项目的时候,决策层里必然得有你的一把椅子。” 江薇说,“我知道你为我打算,可这么大的事,坤哥能同意吗?” “他说让我决定,我看他并没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夏英杰解释道,“不过他提了一条原则,你不能带钱更不可以借钱,不能损害你现有的生存环境,万一连我都活不下去的话,你必须在国内有退路。” “那怎么好意思呢?”江薇盘算了一下说,“如果动员北京的亲戚朋友,筹到十万元是有可能的。其实我一直很苦恼,我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说实话我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干,就怕你们扔下我一走了之。” “这么说你同意了?” “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不怕。” 夏英杰说:“从事你这份职业的,办护照会不会有麻烦?” 江薇说:“我想不会,我只是个记者。” “那就决定了。”夏英杰说,“今晚我们商量出一个大致的想法,明天一早去海南假日饭店见叶先生,向他交个底,有问题让他找一坤讨论去。不过,钱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一坤的脾气我知道。” 江薇问:“出去后你干什么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夏英杰说,“他让我出去开阔眼界,我看实际工作还是得写我的书。” 江薇说:“在厦门时我就想,如果我有机会重新选择的话,我一定会慎重考虑,比如做文化经纪人。至少经纪你夏小姐,我比别人多一层感情筹码。我只是苦于没有资金,放着现成的资源不能开发。” 夏英杰说:“我也希望你能在文化市场里发展,你有专业特长又有经济头脑,应该有所作为。” “英雄所见略同。”江薇很兴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拳头。接着又说:“天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雨,我看你就别走了,今晚就去我那里住,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太好了。”江薇激动地说。 虽然多日旅途十分疲劳,两个人却毫无倦意,直到天快亮时才睡了一会儿。她们一致认为,应该注册一家文化公司,建议叶红军将公司取名为“欧亚文化中介传播公司”。她们希望尽可能地降低食宿标准,用省下来的钱解决必要的交通工具问题。对江薇的个人愿望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明确的方向和具体工作,争取一部分盈利来补偿或回报别人对她的经济负担。 早晨七点,闹钟把她们叫醒了,她们简单准备了一下便驱车前往海南假日饭店。 江薇把微型车停好,她们到十二楼查询,得知叶红军正在餐厅吃早茶。在服务员的帮助下,她们在餐桌旁见到了他,自我介绍之后,叶红军请她们一起进餐。 叶红军对夏英杰并不感到陌生,说:“早就听说过夏英杰的大名了,你能在那种条件下挖走一坤,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力和胆量,交稿竞价的成功更得让人刮目相看,你真是不得了。” 夏英杰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运气好。” “这么早找我,有事吗?约好了上午九点去你家的。” 夏英杰说:“为我的事让叶大哥等了这么长时间,真过意不去。现在情况有点变化,我想让江薇和我一起出去,一坤同意了,我想征求一下叶大哥的意见。” 叶红军笑着问:“你不是假传圣旨吧?” “怎么敢呢?” “只要一坤同意,我照办就是了。”叶红军说。 夏英杰问:“你好像没考虑就答应了。” “你是一坤的夫人,又是子云的同事,我有考虑的余地吗?” 吃过早餐,他们来到叶红军的客厅,夏英杰和江薇你一言我一语,把她们的想法、期望—一向叶红军做了介绍,同时也谈了各自的家庭情况以及个人的具体问题,叶红军简要地向她们介绍了罗马的风土人情和华人的生活情况,谈了一些出国手续的一般常识。 夏英杰心情很好,路上对江薇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一坤结婚了,从登记处出来后你猜怎么样?一坤拿着结婚证过人就说:这就是我的卖身契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又可气又好笑。” 江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十月初,宋一坤第二次离开海口。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方面的情况逐渐向有利的一面发生变化。如果说上次离开海口是标志冬眠期结束的话,那么这一次则标志着从困境到发展的重要转折。他此行的正当理由是:给方子云追加经费,向上海的赵洪筹借资金。然而,他更重要的使命却还在于:分别向方子云和王海布置工作,启动计划运转。 动身之前,他对有关事项做了充分的电话联系和文字准备。 到达江州机场后,与专程从玉南赶来的方子云见面,随即乘出租车前往长途汽车站,他们几乎是在重复上一次的见面程序。 方子云拿出专利证书和最高权威机构的鉴定证明交给宋一坤,并且附带了一句:“办完了这些,资金缺口就更大了。” 宋一坤对方子的工作完全放心,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看看资料,而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夏英杰。 夏英杰对文稿竟价带来的经济和知名度的巨大收获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而是出人意料地冷静,似乎在怀疑和审视着什么。这些现象引起了宋一坤的高度警觉,他并不排除夏英杰心理素质稳定的一面,但更多的可能性还在于:她感到不大对头了。 这就要求宋一坤的行为更加谨慎,他害怕夏英杰那双纯净而又疑惑的眼睛,面对这双眼睛他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浑身不自在。看来,送她出国是完全必要的,应该让她离开这个圈子越远越好。 “效率还可以吧?”方子云的问话打断了宋一坤的沉思。 “可以。”宋一坤将文件还给方子云,取出一张纸递过去,“这个你先看一遍,有问题待会儿再谈。” 纸上写着十个重要事项—— 一、你我之间是借钱与被借钱的关系,我们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九二年十一月在玉南油田,我借给你十万元现金。第二次是九三年十月在江州,这次付给你五万元现金。我们之间没有借据,没有利息和偿还时间的规定。我没有接到或看过你的任何研究资料,对你的研究内容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这个口径必须统一,这一条性命攸关。 二、这次有意让你的经费欠缺一些,你应立刻变卖你的两件贵重物品,一是专业摄影照像机及配套高级镜头,二是彩色电视机,务必给人造成一种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印象。 三、将你的小口径步枪找可靠的地方收藏起来,不要放在家里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四、解散科研组之前,要生产出一千公斤金属合成原料备用。解散科研组之后,应马上选择一家卫星电视台发布信息,寻求投资商合作。 五、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服从控股方的领导和决策。你将负责广告宣传和在大城市商场建立经销点的工作,你在外围,不要过问基地的事。 六、你的行为准则是:合情、合理、合法。从今天起,你的任何活动都必须能够说得清楚,无论从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等各方面都不得留下模糊不清的空白,都必须是真实的、坦然的。 七、下个阶段可能更加影响你的本职工作,对此你应考虑一些措施,尽量保住工作,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不必推测,顺其自然。 八、你的报酬是五十万元人民币,并无偿拥有专利所有权和独立开发权。 丸、不要将那台音响也卖了,那是朋友送的,有纪念意义。 但是留下这台音响可能会引起疑问,这个细节你要考虑进去。如果将来涉及到这个问题,你可解释为你并没有接受馈赠,等有机会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十、以上内容你要牢牢记在脑子里,打上烙印。 “我记下了。”方子云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确信自己记牢了,这才将纸还给宋一坤。 出租车在长途汽车站停下来。 下车后,他们在候车人群中的一块空地站下,宋一坤将身上其中一个提包交给方子云,嘱咐道: “这里是五万元,路上当心点。” “知道。”方子云将文件包也装进提包中,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以后要发生什么事?” 宋一坤说:“我只想强调,你必须忘掉你交给我资料的那次见面,你必须拿出证据证明那个时间你在玉南。” “你放心。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别问了,”宋一坤说,“我对你没别的要求,你只要做好一个守法公民就行了,知道得太多不一定都是好事。” “我是担心你玩丢了脑袋。” “也许,但肯定对你没影响,这个问题不要谈了。” 方子云不便继续追问,停了一会儿,他换了一个话题说: “夏英杰现在做什么?报纸登了她的消息以后,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宋一坤说:“她状态不错,打算再写一本书。” 方子云感叹道:“我写了那么多年的诗,到头来得自己拿钱出书,夏英杰只写了一本书就挣了八十多万,而且一出场就光芒四射,你禾一坤的脑袋真成一块油田了。依我之见,等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咱们应该聚到一起,搞一个专业的文化公司,有你坐阵,没准儿咱们能干出一番有影响的事业。” 宋一坤笑笑,说:“你在诗歌界有一定知名度,阿杰如今也小有名气,再加上叶红军的哲学头脑和商业经验,你们应该有所作为。我嘛,非但没有雄心大志,坐大牢的污点倒是有一个,所以什么都不想了。” 闲聊了一会,一辆开往玉南的中巴要发车了,宋一坤目送方子云上车,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尾随,待车开动了他才转身离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东郊的“海秀大酒店”。 因为江州到上海的列车是晚上发车,所以王海提前在酒店订了一套客房供宋一坤休息。宋一坤曾在电话里再三强调不许他去机场迎接,此刻他只能在酒店大厅的出口处等候。宋一坤刚下车就被他看见了,急忙热情地迎上去,问: “怎么晚到了这么久?” “出租车先送一位客人去长途车站,结果在车站为了点小事争吵起来,我等不及了,就换了一辆车。” 王海说:“走一趟车收两份钱,不吵架才怪呢。” 客房订在七楼,进房间后王海马上沏茶,接着将一张开往上海的软卧车票放在茶几上,然后在宋一坤的对面坐下,笑着说: “坤哥,不少报纸都登了夏小姐的消息,成名人了。” “不谈这些,谈正经事。”宋一坤端起茶水呷了一口,平静地问,“你在这里和我见面。真的没人知道吗?” “绝对没人知道。”王海保证,然后说,“如果以后万一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订过房间,我就说是和女人约会。” 宋一坤停了一会儿,说:“你和孙刚是一条船上的人,各自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以你为例,如果半年内四百万元的短期运作,你认为盈利多少钱比较合适?” “这很难说,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在赔钱。”王海想了片刻答道,“以半年的利息为参考,净利润四十万我现在就很满意,人与人的能力毕竟不一样。” “如果给你一百五十万呢?” 王海不且信地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不可能,就是没把握我也不会来这里。”宋一坤的语气既沉稳又肯定,接着说,“如果你和孙刚有兴趣,每人各拿出四百五十万。现在没有时间让你们考虑,因为时机不等人,但如果你们有顾虑可以放弃。” “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还考虑什么。”王海说,“不过,每人拿出四百五十万,我看有些吃力。” “我不管你们吃不吃力。”宋一坤不容置疑地说,“从今天算起,给你们四十天的时间秘密筹集两百万元放在国内一个保险的地方,不许放银行。以你和孙刚的家庭关系我相信你们不难办到,这笔钱既不能留下调查线索,更不能在账面上显示,它有特殊用途。另外你们在四个月内筹集七百万元,放在维也纳备用。关于两百万元的风险,我能给你们的保证就是一张我个人的借据,如果你们相信我还得起两百万的话,或者说我这条命还值两百万的话。” 王海说:“但是我们干什么呢?” “找借口,挑毛病,以一种公众能接受的理由提出买下合资项目中皮革厂的全部股份,就是说由原来的合资变为独资。” 王海的头轰地一下子胀大了,血往上冲,说:“独资?买下那个烂摊子?中方巴不得呢!中方两千多万元的股份,项目总投资六千万元,那简直是开玩笑。” 宋一坤非常平静地说:“那些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问题,你们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王海愣了半天,自语道:“这下子玩儿大了。” “是赌命。”宋一坤冷冰冰地说,“如果输了,我输掉的是脑袋,而你个人只是输掉了一百万元人民币。如果玩不起就干脆别往台面上凑,把位置让给别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海急忙辩解,又问,“这么大的规模,是不是成功以后连本带利给我六百万就一次性打发了?将来的事业就没我什么事了?”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兴趣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每半年都给你们每人一百五十万。” “那当然。”王海笑了,说,“独资肯定没问题,正对他们的心思,但是有一个难题不好办,就是厂里的职工怎么安置?国内这个问题最敏感。” “我们也需要熟练工人,但只能挑身体、文化、品质都比较好的一部分年轻人,三十五岁以下的,这是个界限,我估计可能有六十个人人选。其他工人的安置问题双方共同负担,我们最多可以拿出两百万的安置费,这个尺度由你们掌握,我相信你不会拿着自己的钱随便往外扔。” “达成协议的时间有没有规定?” “控制在九四年三月,不能早,也不能太晚,否则资金就达不到有效利用。” “你来江州亲自指挥吗?” “不。”宋一坤说:“我告诉你,并通过你转告孙刚,要牢牢记住,我和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商务关系,没有任何资金关系,更不知道你们在江州的合资内幕,也从来没有在江州见过面。你们去过海口,那纯粹是礼节性的走访,没有任何商务背景。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死的话,就记牢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次王海真的有些紧张了。 “这是一个战役,不是摆地摊。”宋一坤说,“一个战役的胜利取决于所有环节的谐调一致,取决于百分之百的正确。而失败,只需要百分之一的错误就够了。我们需要大笔资金,离不开银行和企业,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过早地暴露战略意图。这些你不懂,如果你懂得这些也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了。” 王海点点头似乎懂了,其实越来越糊涂,心中仍有疑惑,又问:“我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你的战略意图就是以尽可能小的代价实现独资,建立一个现代化的皮革厂。”宋一坤特别强调了一下“你”字,他脸上显出不愉快的神色,接着说道:“你问得太多了,你掩饰不住满脑子的猜疑和紧张,这使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凭心说,我并不认为我们是同一级别的选手,但我们是朋友。如果我向同一级别的人担保,我只需要用人格就够了,而向你担保,我就必须得拿出脑袋来,而且还嫌不够。这就是我感到吃力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侮辱。”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王海尴尬之中不得不再一次辩解,然后表态道,“我不问了,还像在上海那样,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宋一坤没有过多地计较,继续布置工作:“独资谈判中会遇到很多麻烦,所以有些工作项目要超前,主要是留用的六十多人,务必由我们出资组织他们学习,学习质量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知识,提高生产人员的素质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知识,提高生产人员的素质,为不久以后的投产做准备,否则到时就来不及了。你的意图有两个,一是表明诚意和决心,二是造成部分既定事实,让这支生产主力军和厂方对立起来,一旦谈判失败,这些人是不会答应的,是要造反的,会变成厂方的负担,厂方很难面对这个问题。这叫借力打力,这个钱省不得。我们暂定这些人的基本工资标准为四百元,那么培训期间可以发给50%的工资,既缓解了厂方的困难,又争取了这支队伍。” 这回王海确实是懂了,不住地点头赞赏:“太妙了。” 宋一坤问:“你们现在有几部手机?” “两部。我一部,办公室主任一部。” “送给厂长一部。”宋一坤命令式地说,“一定要送,联络感情在其次,重要的是随时通报情况。” “没问题,我一定照办。”王海答道,随后又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坤哥,有个问题我还是得问,以后我们之间怎么联系呢?我总得汇报情况。” 宋一坤说:“不必联系,也不必汇报,明确大方向放手于去,必要的时候我会出面。你要尽快见到孙刚,统一思想,统一口径,统一工作方向。” “是。”王海不由自主地讲了一句军人用语。 布置完工作后,王海为了不打扰宋一坤休息便主动告辞了。 宋一坤到卫生间将那张让方子云看过的信纸烧掉了,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脑子里仍然摆脱不掉夏英杰。 纵观长远,现在只有一个环节可能出问题了,那就是夏英杰,假设有人向她调查情况,她必须证明两个原则性的问题,一是宋一坤与方子云的科研开发活动没有关系,二是宋一坤与王海、孙刚没有商业背景下的关系,更没有收到过任何与商务有关的资料。这是一个真正的难题,也是一个危险的隐患,但宋一坤是永远不会就这个问题向夏英杰张嘴的,这不仅仅是没有勇气,而是他不能容忍给夏英杰的灵魂站上污点和灰尘。在他的危险与夏英杰的正直之间,他宁可选择危险,尽管这种危险是致命的。 晚上,宋一坤独自一人离开酒店,在车站附近的夜市上吃了点东西后,便悄然登上了直达上海的特快列车,于次日下午到达终点站。 赵洪和司机准时在车站迎候,接到宋一坤后随即乘坐那辆红色桑塔纳前往国际旅行社民航订票处,赵洪按电话要求提前一星期订下今晚飞往海口的机票,现在宋一坤凭身份证取票。 分别近一年了,赵洪问长问短十分热情,宋一坤还是那副永远不变的淡淡的表情。 取过机票,他们来到梅克林酒家办公室,宋一坤看到的是装饰精美的墙壁,高级大红地毯和豪华气派的办公设备,这种规格似乎与酒家的经营规模不太相衬,给人以刻意摆谱儿的虚荣感,却也足以说明,赵洪再也不是看人眼色的秘书了,而是老板。 没等茶水端上,赵洪先把三十万元的活期存单和打印好的三联借据放到宋一坤面前,说: “按坤哥的要求全都准备好了,二十万,期限一年,利息20%,坤哥只要签个字就行了,我马上派人办理汇款。晚饭我安排了,吃过饭我送你去机场。” “你这么给面子,多谢了。”宋一坤说。 “我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坤哥帮忙嘛。”赵洪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正朝百万靠近,号称百万,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我不是那种忘思负义的人。” “好嘛。”宋一坤笑笑,拿起借据认真看了一遍,与电话约定的完全一致,便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赵洪和在场的一位见证人也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每人一份,赵洪随即指派一名亲信去银行办理汇款手续,收款人是夏英杰。 宋一坤断定:这次上海之行,以后必然会成为警方调查的重要线索,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他很想借这次机会去看看刘金龙,看他是不是还在街头摆摊,看他生活得怎么样,再给他留一些钱。宋一坤也很想见一下高天海,人家帮了你的忙,于情于理至少也得当面有个表示。但所有这些近在眼前的事他却不能做,他是专程来借钱的,从深层意义上说是专门做给别人看的,是针对将来可能出现的危机提前为警方设置推理根据的。所以,他必须避免节外生枝,避免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尽可能使上海之行简单明了。 “剩下的就是天意了。”宋一坤心想。 第八章 十二月八日,北京。 天气很冷,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天空一片迷朦,大地像铺了一层轻柔的绒毯,整个城市在白雪的点缀下犹如天国少女一般华贵而美丽。 北京梅园阁饭店的中型会议厅里,由华润出版公司、万宝影视制作公司和铁鹰集团公司三家联合主办的“夏英杰作品研讨会”正在象征性地举行。所谓“象征性”,就是说这不是一次纯学术性的研讨,而是发布新闻消息所必须的程序,完全是出于制造沸点、扩大宣传、刺激发行量的商业需要。会议包括三个内容: 一、从思想性和艺术性讨论《沉默的人》一书的创作得失,探讨在中国体制大转轨的特殊时期文学创作的新视角、新方法、新观念。 二、就原作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再创作过程中应注意的问题进行讨论。 三、举行三方合作签字仪式,明确责、权、利,并发布消息,将组织最强的演员阵容,部分演职员还将前往布达佩斯、维也纳和罗马进行实地拍摄,投资预算为两百万美元。 铁鹰集团的行为当然要符合铁鹰集团的规格,更必须符合高天海的规格。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他必须呼风唤雨地搞一场,必须成为企业形象和经济效益的真正赢家,否则,重金买断书稿后的沉默必将会引起社会各方面的猜疑。高天海今天没有参加会议,自从厦门文稿交易之后也再没有与夏英杰联系,他需要保持一种姿态,针对作品,而不针对人。 大音息声,是高天海的战略。四两拨千斤,是宋一坤的构想。这些内幕在场的专家学者不知道,夏英杰更不知道。 夏英杰仪态端庄地坐在责任编辑旁边,静静地听着与会者们的发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并不想参加这个会议,首先是感觉自己名不符实。她自己就曾经是记者,非常清楚:新闻媒介在往上捧你的时候是从来不给你留梯子的,惟恐棒得不高,惟恐跌得不快,怎么收场那是你自己的事。另外,当今各种名目的研讨会已经开俗了、开滥了,只要有钱,什么三教九流都能开,而且绝对不愁没有评论家捧场,因为千篇一律的发言之后必定是千篇一律的吃喝和非常实惠的纪念品。这时候的研讨会已经变质了,完全失去了严肃性和神圣感。 但是夏英杰身不由己。在商品社会里,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无论作者还是作品,都将成为商家手中的工具。 研讨会原定从九点开到十一点。十点多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看表了,只盼着酒足饭饱之后拿上纪念品早点回家。会议主持见夏英杰一直沉默不语,便站起来说:“据我所知,夏小姐从不接受任何采访,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们请夏小姐谈谈她的感想,在座的记者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提出一些问题,因为今天是专题讨论会。” 夏英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三十多个人,诚恳地说: “在座的大多都是我的前辈,有些则是我的师长,从这一点来说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我认为我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越了我的价值,这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我把这些理解为是社会对我的鼓励和培养。在此,我感谢那些曾经和正在帮助我的所有人们,谢谢你们。这就是今天我要说的。” 这段话符合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于是会议厅里响起一阵掌声。 有位记者问:“你为什么一直拒绝采访?” 夏英杰答道:“三年的职业记者工作使我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我得自己留好梯子随时准备走下来,而不是摔下来。” 不少人笑了起来。 又有人问:“为什么你从不谈论自己的作品?这似乎不太符合惯例。” 夏英杰说:“作品发行前,出版公司策划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发行后,各地报刊也发表了不少评论。包括我在作品里根本没考虑过的问题别人都替我分析到了,我再说什么都多余了。” 一位女士问:“有些评论文章指责你的作品是一部高智商犯罪教科书,你个人怎么认为?” 夏英杰笑了笑,说:“这个问题刚才在座的各位已经从知识层次和社会深度两个方面进行了讨论,但我个人仍然不敢对这种观点妄加评论。我只想说一点,如果作品真是一本犯罪教科书,那么无论新闻出版署还是国家司法机关都不会允许我们拥有这次讨论机会。” 研讨会在三方代表签字仪式后的掌声中,在摄像机的灯光里圆满结束了。 当众人向餐厅走去的时候,夏英杰按自己的计划离开梅园阁饭店。出版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跟出来,再三挽留她吃饭。 夏英杰只得再一次解释:“对不起,我确实没时间了。下午要参加签名售书,晚上离开北京,走之前我必须去看一位老师,只有现在有点时间。” 负责人问:“那你留个地址,我派车去接你。” “不必麻烦。”夏英杰说,“我保证下午两点钟以前一定赶到书店,误不了事。” 负责人仍不放心,提醒道:“消息几天前就发出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你放心。”夏英杰又一次保证。 负责人这才放她走了。 夏英杰左手抱着大衣,右手提一只旅行包,刚一出大门,门童就帮助她进了一辆“奥迪”轿车。夏英杰将王文奇的地址让司然家里不让上学。农村观念陈旧,女童不受重视,可人们不知道,将来她们是要为人之母的。耽误一个男生只误他一个,而耽误一个女生就要影响一代人。这里只有四个教师,都是志愿来的,他们每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没点献身精神是坚持不下去的。” 夏英杰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把这里和一坤联系起来,距离太大了。” “你觉得不可思议?”宋宝英笑了笑说,“比起我和一坤上学时,这里条件好多了。那时我家就住在村里,这里根本没有学校,我们每天早晨五点多就得离开家门,步行十多里山路去学校,上小学的几年从没吃过一顿中午饭。即便如此,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大姐,”夏英杰问,“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晚年怎么过?我指身体和经济状况。” 宋宝英笑了,说:“如果考虑到那些,谁还敢到山里来呢?我父亲就是为了让我们上学而累死的,人嘛,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这里的孩子没有知识就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就没有希望。我想,总得有人去累死。” 这话讲得那样平淡,那样随意,就像城里人的礼貌用语一样简单,而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却有着催人泪下的冲击力。现在到处都在讲“妇女权益”,到处都宣传“妇女为自己活着”,那么宋宝英这样的女人又该为谁活着呢? 夏英杰的眼睛潮湿了,她真想流泪却抑制住了,她觉得在下一部描写女性平等权益的小说里有些问题还需要深思,至少她感到“妇女为自己活着”这句口号开始出毛病了。 夏英杰只有在这种时刻才真正理解了宋一坤,他之所以不往家里寄钱,是因为有多少钱也不会改变姐姐的个人生活,他是要保证姐姐的晚年生活不能成为未知数。一个宋一坤救不了整个穷山村,却救得了一个姐姐。 毕竟,他们姐弟之间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弟弟有狮子般的冷静和胆识,有那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男性风格,而姐姐则更趋于朴实和善良,其中也不乏职业品格和故土意识。 夏英杰说:“大姐,听说父亲就埋在附近的山里,我想去看看,给老人添把土。” “怎么好让你去呢?不必了。” “这么说,大姐是不认我这个媳妇了?” “哪能呢?”宋宝英想了想,说,“既然你愿意,中午放学后我带你去,就算你替一坤尽点孝心吧,一坤已经几年没回家了。” 夏英杰立刻更正:“我不代表他,一坤欠的孝心应该由他自己来还,我代表我自己。我想,只是了解父亲生平的人,谁都会敬重老人的骨气。” “骨气”两个字竟有这般力量,说得宋宝英百感交集,头一低,默默淌下两行泪。她马上擦掉了,挂着泪痕对夏英杰笑笑,问:“一坤两年多没写信,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夏英杰撒了一个谎。 “真没有?” “真的没有。”夏英杰把谎言又重复了一次,并且解释道,“一坤要面子,想干成点事情再向家里汇报。” “没事就好。”宋宝英这才放心。她很明智,一句不问弟弟离婚的事,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 就在学生们即将下课的时候,水烧开了,像经过计算的一样,下了课的孩子们蜂涌而至,习惯性地拿着各种杯子前来打开水。宋宝英熟练地给每一只杯子倒上水,嘴里不住地叮嘱:“小心,别烫着。” 这场面对孩子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却让夏英杰非常感动,在她看来,宋宝英这时候更像一位母亲,而不是校长。 十分钟后,教室又开始上课了。离放学时间还有两节课,约一个半小时,夏英杰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村庄,看看大山的自然风貌。 这里是山的世界,山外有山,山上有山,远山连绵不断,如长龙起舞,如海涛奔腾,千姿百态,气势非凡。寒风吹过山谷,吹过严冬干枯的树枝,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使人联想起超乎自然之外的神秘力量,冷峻而幽深。 这里的山也称之为“泰山”,却完全不同于旅游圣地的那部分,距离旅游区的风水和福份似有万里之遥。但是这里的确比旅游区更具大自然的风韵,如果不是在这里生活的话,如果仅仅是观赏的话,这里更迷人。 夏英杰站在山顶,站在这块贫穷的土地上,感慨万分。 青春、健康、美貌。 爱情、事业、荣誉。 一个女人梦想拥有的东西她全都拥有了,而且超出了她的期望值,就像一个只想掏出几粒金子的人却掘出了一座金矿,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当然,她确实是幸福的,但这幸福里总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安全感? 安全感?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一切都在隐约的感觉之间,在朦胧之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反差太大了。在她最初的追求里,无论爱人、家庭、事业,那都是普通层次的概念,与普通女子的愿望没有区别,而现在,她完全进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领地,转速之快让她不知所措,她想稳一稳,静下来思考一下,却被一种力量推着,拉着,身不由己地勇往直前。 如果说她缺乏安全感的话,那么这种安全感太微妙、太复杂了,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也不是普通女子所寻求的那种标准,它有更高的层次、更深的涵义,它已经超越了一个人对生存需要的本能。 她看着大山心想,假如宋一坤是眼前的一幅画,那么她宁可守在大山,做一辈子清贫的收藏家。 一架沉重的机器开始转动了,从.99lib.维也纳到罗马,从江州到玉南,纵横交错的每一个齿轮都在同一根神经的支配下做着不同形式的运动,而操纵这架庞大机器的人却像红尘隐士一样,端坐于素有天涯海角之称的孤岛上,专心致志地做起关于妇女平等权益的学问来。 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集中攻击于某一个点位,不打无准备之仗,尽量避免短兵相接,这是宋一坤的一贯战略。他希望他的文化学问能够平静地做下去,那就意味着机器运转正常。 此时,他走出书房站在敞开的窗前,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严冬季节里这个地区独有的春色,这里看不到冰天雪地,到处是鲜花绿叶。 忽然,一辆驶来的出租车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因为从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按计划时间还不该回来的夏英杰。他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问题:是不是因出国一事她与家里发生冲突了? 夏英杰看见了他,仰着脸笑着朝他招招手,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走。 “不像是出事的表情。”宋一坤想。 夏英杰进门后放下大衣和皮包,不由分说便将宋一坤亲呢和“蹂躏”了一番。宋一坤问: “十天的假期,怎么五天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多住几天的吗?” 夏英杰笑着说:“给你槁个突然袭击,看你有没有金屋藏娇,瞧,你紧张了吧?这让我怎么放心呢?” 宋一坤无奈地一笑,又问:“那是北京方面的活动不顺利?” “顺利,小马也挺好的。”夏英杰答道,“我根本没回玉南,我去山东找宝英姐了,还去了马坊村。” 宋一坤愣住了,也明白了。面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生气了?”这是夏英杰最担心的。 “有这个道理吗?”宋一坤反问,接着说,“过几天罗马要来人送护照了,出国前你总得回家看看。” 夏英杰说:“不回去也好,免得人家说我刚出点小名就招摇过市。再说,出国的事还不宜让家里知道得太早,万一情况有变那多失面子。” 宋一坤问:“家里有事吗?” “没有大变化。”夏英杰说,“小芳上中学了,姐夫还在县中学教书,就是大姐的工作条件太艰苦。我真不虚此行,开眼界受教育了,感想不少,对写作也有帮助,回头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个不急。”宋一坤说,“这儿有你的一封信,江薇送来的,在写字台上,你先看看。” “谁来的?” “我怎么知道?”宋一坤说,“信是从英国寄来的,大概是你大学的校友吧。” “没听说谁去英国了。”夏英杰自语着走进书房,拿起信封一看,立刻认出了上面的中文字体出自女友林萍的手笔。再看发信地址,确实是英文书写的英国城市曼彻斯特。她很纳闷,用剪刀剪开信封,里面还有四张照片。信的内容很短—— 阿杰,你好。 事情发生了变化,法国没去成,糊里糊涂来到了英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现在稳定了,我在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收入不错,请不要挂念。 你还干打字吗?结婚了没有?海口一别半年多了,十分想念,非常希望知道你的消息,请早点来信,别忘了寄上你的照片,一张也可以,千万别忘了。 再见 你的朋友林萍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这封信太短了,完全不符合出国女人的习惯心理,更不符合林萍能说爱道的性格。信确实是林萍写的,却不难看出刻意斟酌词句的痕迹。夏英杰心里升起一股疑团。 照片上的林萍非常美,从发型到服装都与过去有所不同,比过去少了一份艳丽和性感,多了一份朴素和端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傲视一切了,而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四张照片的背景既没有选择豪华建筑,也没有选择繁华闹市,而是一幢极普通的居民楼。 夏英杰冲着门外说:“一坤,这是林萍的信,你来帮我看看,我感觉有问题。” 宋一坤站在客厅的窗前没动,说:“你刚进门,先吃饭,我不过问你们女人之间的事。” 夏英杰拿着信进来说:“你讲男女平等时一套一套的,可骨子里的东西藏不住,一不留神尾巴就露出来了。你真该去当政治家,照亮了别人,黑暗了自己。” 宋一坤只好接过信,说:“我是尊重妇女,给你心里留出一块自留地,你别歪曲我的意思。” “咱们家搞人民公社,谁都不能有自留地。”夏英杰笑着说,“我先去洗澡,呆会儿听你解释。” 宋一坤说:“你先给江薇打个电话,她说要把你们的人事档案挂在人才交流中心,你该去了解一下,是不是已经不用上班了。另外,江薇邀请姓苏的书商来海口商量事情,据说还要去北京与什么人见面,像是为以后介人文化市场做准备。我看她对你下一本书的创作很关注,这事你应该在她去北京之前谈清楚,不能让她把重心都放在你的作品上,否则你负不起责任,谁敢保证你每写一本书都是高质量、高效益?” “行,我和她约个见面时间。”夏英杰说完便去打电话了,然后去厨房开热水器,准备该换的衣服。 宋一坤仔细看了信,边信封都看了一遍,按常规推断,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 半小时之后,夏英.99lib.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穿着宽大的浴衣,一边用于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她见宋一坤在书房里用电脑整理创作资料,便上前问:“看出什么没有?” “我对林萍不了解,所以只能谈直觉。”宋一坤说着拿起那封信,谈了五点看法。 一、信中没有提及最敏感、最关健的合法居留资格问题,身份不明确,有“黑户”的嫌疑。 二。林萍根本不懂英语,更不可能在日本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她在撒谎。 三、没有正面解释目的地由法国变更英国的原因,没有正面说明付出了什么代价。 四、信中没有留下电话联络号码,回信地址是间接的,由别人转交。这是有意回避。 五、照片上没有林萍的男朋友,信中也没有提及此人,有可能失去责任关系了。 夏英杰关切地问:“你看,是不是出事了?” “至少有难言之隐。” 夏英杰说:“既然有回信地址,我可以写信问一下,她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宋一坤说:“如果她想告诉你,她信上会讲的。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要硬打听。” 夏英杰有些茫然,又多了一重心事。 第九章 此时,物色“执行人”成了宋一坤制定的整个计划的关键,这个人直接关系着计划的实施,更关系着安全保障。叶红军回到罗马后立即着手物色人选,尽管他的内心是不安的,是自责的,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在驱动着他,使他不自觉地加入了这个行列。他有“华商信息咨询公司”的信息库,有多年从事侨务工作的基础,有广泛的交际和良好的口碑,因此,也只有他有能力,有条件,有把握完成此项工作。 确切地说,自大学毕业后他与宋一坤的交往并不多,在十几年里,宋一坤只请他办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请他在奥地利调查“铁鹰集团公司”董事长高天海,第二件事就是将王海、孙刚移民到奥地利。 从调查高天海到夏英杰的八十万元文稿竞价,这期间相隔了几年的时间,也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叶红军从这件事的起因、变化和结果再一次领略了宋一坤的生存艺术。回忆起来,那已是一九九○年的往事了—— 那年,上海“铁鹰饭店”临近落成,围绕着饭店的装修工程,各家有背景、有关系的装修公司之间明争暗斗,竞争得难解难分。宋一坤自知正面竞争无望,便让手下找来一堆铁鹰集团的内部宣传刊物《铁鹰月报》和一本《铁鹰集团概况》宣传画报进行研究,试图有所启发。 宋一坤研究了两年来的二十多期简报,有一个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高天海因业务需要曾三次出国,去过七个欧洲国家,其中六个国家均只去过一次,惟独奥地利去了三次,这就是,他每次出国都要去一次奥地利,然而,除了六国之外,“铁鹰集团”惟独与奥地利没商务联系。高天海去其他国家,接待他的都是相关企业领导人,而他三次去奥地利,接待他的均是华侨协会,并无商业背景。这说明,他与那里的某人或某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宋一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机会,如果叶红军能从海外打通关系,这种曲线切人的方法总比在国内行贿无门多了一线希望,如果能在董事长高天海身上打开缺口,就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他马上给当时侨居维也纳的叶红军打电话,介绍了背景、线索和目的,请叶红军了解高天海与华侨协会的关系,争取找到机会有所突破。 叶红军很快打听到:高天海与华侨协会并没有联系,他三次来维也纳,接待他的均是一个名叫“田玉青”的人,田玉青是华侨协会的一名理事,经营一家百货商店,兼做移民生产,搞签证办居留很有办法。 叶红军认识田玉青,但并没有贸然去找他,而是巧妙地从田玉青周围的人中间打探消息,搞清田与高之间的关系。叶红军了解到:原来田与高是经一个香港人认识的,并无深交。高天海来奥地利的目的并不是找田玉青,而是来找情妇。该女子名叫周丽,北京人,现居格拉茨,拥有一家餐馆和一套住房。周丽从北京移民奥地利是田玉青经办的,中间人也是香港商人。所不同的是,田玉青是先认识周丽,后来才认识的高天海,据说那位港商曾是周丽的未婚夫,周丽的财产也是港商给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叶红军从“华侨大学生互助会”的名单里查出周丽在北京和格拉茨的两处地址,立即往国内打电话请北京的朋友了解周丽的家庭背景,同时亲自去格拉茨调查周丽的财产状况,从而进一步了解到:周丽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并不富裕,而周丽却在格拉茨以二十六万美元买下一套房子,二十万美元买下一家餐馆。 叶红军冷静分析了情况之后认为,田玉青已经不?99lib?重要了,应该把文章直接做到高天海身上,拿到制服高天海的证据,他把情况和想法打电话告诉了宋一坤,并提出了一个要求:找个相关的借口接触田玉青,了解内幕,套取证据。 宋一坤只讲了一句话:虚构一个比高天海更有地位、更有黑钱、更需要安全操作的移民生意。 叶红军经过了精心策划,虚构了一个神秘的故事,第一次见田玉青就给了他一万先令的定金,可谓背景不小。田玉青为了证明自己万无一失,列举了许多实例,讲出了很多情节、数字。叶红军以一万先令的代价掌握了高天海出资移民周丽的全部内幕,从而也得知,那位所谓的“港商”其实不过是田玉青的一位老乡。 至此,宋一坤已经拿到了与高天海直接对话的王牌。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也变得复杂了。宋一坤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放弃这次竞争装修工程的机会,留着这张牌等以后有条件时再派用场。这个决定基于三个原因:一、暴露了叶红军,使他在海外不好做人。二、叶红军有可能因此受到报复,失去人身安全。三、赤裸裸地去敲诈乃小人之举,不够君子之度,从人格上不能使心理平衡。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无意中却给王海、孙刚不久后的出国铺平了道路。 转眼几年过去了,叶红军也从奥地利移居到了意大利,好像罗马的“风水”对他更好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事的变迁,无论高天海再发生什么事,再也不会有人将“叶红军”与“高天海”这两个名字联想到一起了。 回忆往事,审视眼前,叶红军感到如果当年调查高天海只是一点小聪明的话,那么这次物色“执行人”则需要更严谨的思维、更准确的选择、更周密的策划。这是一锤定音的决定性之举,也是把良心交给上帝的性命赌博,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叶红军反复研究了宋一坤制定的关于物色“执行人”的六项条件,他认为,现有的六条是不够的,结合实际情况来看,还应该增加三条原则—— 一、物色过程严格保密的原则,不能让周围的人看出任何活动过程的痕迹,不留任何疑点。 二、在特定的时间段里,“执行人”必须有充分理由证明自己不在中国的原则,预防万一之万一。 三、不向宋一坤报告“执行人”情况的原则,万一情况恶化,不能让宋一坤受到这个方面的牵连。 叶红军感到更有把握了。 方子云已被报社提出两次警告,他离除名已经不远了。另一方面,他把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就剩下自己一把骨头,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这个诗人脑子出毛病了。 在别人眼中,他负债累累,像输红了眼铤而走险的赌徒,无论过去写诗还是现在经商,都具有疯子的特征。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不久的将来,他将不再是穷酸的诗人,财富将使诗歌在他的生命里真正成为一种艺术、一种高雅、一种品位。 “方氏保健调味球”寻求投资商的信息在一家卫星电视台播出后,每天都有咨询电话打来,报社文艺版编辑室一时间几乎变成了咨询中心,这下又把领导激怒了,把方子云召到办公室个别谈话。方子云则连夜“私访”了报社几位主要领导的家,还请编辑室的同事们到一家餐馆光顾了一番。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编辑室的电话号码,他是有意这样做的,要的就是“众所周知”的效果,这样才能“说得清楚”。而报社之所以没有将他除名,除了想给他留条生路外,更多的是想留住一个人才。作为文艺版的编辑,他毕竟是称职的。 这天上午,方子云正在编辑室审阅稿件,同事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来,对他说:“子云,有人找你。” 方子云和另外两位编辑同时抬起头向客人望去。来访者中等身材,相貌一般,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灰色西裤和黑色皮茄克,左臂弯搭着一件呢子大衣,右手提着一只皮箱,装束很平常。 方子云坐着没动,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陌生人放下皮箱,取出一张名片递上说:“我是根据电视广告提供的线索找到这里的。” 名片上印着:深圳三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刘东阳。 方子云说:“对不起,能否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我不能凭一张名片就接待你。” 他的态度有些生硬,因为他无法确定此人是否他应该服从的人,如果不是,他必须从一开始就把事态往失败的方向引导,他只能与专门派来的人进行合作。 陌生人注意到了对方的态度不够热情,他取出身份证递上说:“方先生,是你在卫星电视上发布消息寻求投资商,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文学爱好者。” 方子云和另外两个编辑部笑了。 “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这是宋一坤写在纸上十个重要事项第五条的前两句话,对方讲得一字不差。方子云心中有数了。 身份证上显示:刘东阳,男,一九六○年十月十七日出生,北京人,住北京朝阳区三里庙胡同七十五号。身份像看不清楚,因为中国的身份证照片全是一个犯人模样,根本无法辨认。 方子云将身份证还给刘东阳,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说: “房地产是大生意,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小项目呢?” “方先生过谦了。”刘东阳说,“调味球方便、保健,应是家庭厨房必备的东西。中国有几亿个家庭,有百分之一的家庭购买就不得了。这个产品投资规模可大可小,机动性很强,发展前景不可估量,所以我感兴趣。” 方子云说:“我每天接到很多联系电话,但亲自上门洽谈的你是第一个,我相信你的诚意。你是以个人名义还是以房地产公司的名义来洽谈?” “以我个人的名义。”刘东阳解释道,“我从四川来,刚在安河市参加一个招商会。三阳公司是我们三个亲兄弟合办的,取每个人名字的‘阳’字,所以叫三阳。兄弟之间的合作难免受到家属的影响,说不清是工作矛盾还是家庭矛盾,最后分家了,各干各的。我去四川就是为了找项目,但是收获不大。我的资金有限,规模太大干不了,小打小闹不想做,一定要找合适的项目,关键是要有发展前途。” 方子云说:“关于产品的认证等级、专利证明和现有原料、设备等情况,你在电视上都看到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总不会盲目来找我。” 刘东阳说:“具体内容我们双方协商,我只谈两个基本意见。第一,四川的饮食文化全国知名,安河市劳动力便宜,而且我知道有一幢现成的办公楼要出租,安河市对外地投资也有优惠政策,从地利上考虑,厂子办到四川安河市比较合适。第二,既然是专利技术就要独家生产,广告宣传的规模要上去,生产规模也不宜太小,根据我的能力,我大概能筹集两百万元投资。” “两百万,出乎我的想象。”方子云说,“我只能以技术入股,你把投资额定这么高,我怕连汤也喝不到了。” 刘东阳问:“你开发产品的总投入是多少?” “有据可查的是十六万。”方子云答道,“我为这个产品连命都快搭上了,你不会理解的。” 刘东阳说:“如果你愿意,而且索价合理,我更倾向于买断专利,这对你我都省事。” “这不可能。”方子云摇摇头,又看了一下手表说,“我现在是工作时间,不宜谈私事,中午下班后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详谈,我带你到存放设备的地方看看。不过我必须先声明,如果合作的话我只能采取停薪留职的方式,按报社的规定每年要上交七千二百元,我现在就差没卖掉自己了,在盈利之前我拿不出这笔钱。” “每月六百元,不算大问题。”刘东阳站起身说,“我住东方大酒店四O一四房,下班后你来找我,可以吗?” “可以。”方子云站起来,握手送客人出门。 整个见面过程编辑室的同事都看到了,每个人都是见证人效果非常好。 客人刚走,一位同事便说,“子支,你时来运转了,我劝你把专利卖给他,保险。” 另一位同事也说:“你现在风险太大了,见好就收吧,少赚几个总比负债强,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方子云表情很严峻,说;“既然已经冒险了,就得走下去。赚个十万八万的,我自费出版四本诗集再还掉利息,还能剩什么呢?又回到无产阶级队伍了。” 三天后,玉南市公证处受理了刘东阳与方子云的合作协定,公证内容主要有: 一、由刘东阳出资两百万元人民币,方子云出技术和部分设备,双方合作创办“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 二、公司设在四川省安河市。 三、刘东阳占70%的股份,全面负责公司管理。方子云占30%的公司股份,负责技术指导和销售业务。 四。方子云的停薪留职费每年七千二百元,由公司先行垫付,分红时从方子云的红利中扣除。 一切都经过预先设定,却又必须严肃认真地表演下去。方子云实在看不透烟幕后面的东西,也很难将宋一坤在神与鬼之间划出一道鲜明的界线。在他心目中,宋一坤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常常感到他存在的幽灵,是一个释放能量而又不动声色的幽灵。 拥有这样强有力的朋友他应该是幸运的,而幸运之中却也难免有可怕的感觉。 奥地利国维也纳格拉普尔有限公司的镀金标牌与其他公司的标牌一起,赫然镶贴在江州国际饭店大厅的墙壁上,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家具有相当实力的外国公司,仅国际饭店的房价和服务规格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其实,格拉普尔在维也纳只是一家餐馆的名称,原是一位德国人创办的,后来餐馆几经转卖,一直都沿用这个名称。到了王海和孙刚手里,这个洋味十足的名称便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 九十年代,中国政府最关注的事情之一就是国有企业的亏损问题,《企业破产法》缺乏配套的社会保障机制,亏损企业职工的安置问题已经成为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国家领导人先后在各地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对策。 资金!资金! 中国迫切需要资金,企业迫切需要资金,国债的发行量一年比一年多,银行之间的竞争日益激烈。为了吸引投资,地方政府努力改善投资环境,出台优惠政策,诸如文化搭台经贸唱戏的招数层出不穷,从武术到花卉,从饮食到民俗,凡是可以用来搭台的材料全都用上了。更有甚者,有人苦于本地区一清二白,竟“引经据典”把一座历史上早有定论的.99lib.帝王陵墓从千里之外迁进自己的地方志,于是大兴土木,招来国内外大批学者和游客,居然也富了一方百姓。 宋一坤正确估计了大气候,大气候也为宋一坤提供了宝贵的机会。原来时势不仅可以造就英雄,也同样可以造就出别的东西。而他的人格投资和战略远见又为他抓住机会提供了资金和人力的保障。 王海有宋一坤的指挥,胆更壮了。他有过经验也有过教训。 经验告诉他,只要有宋一坤指挥,不必问为什么,不必知道原理,只要服从命令就可以发财。而教训则告诉他,一只抡炒勺的手绝对抢不起一支将军的红蓝铅笔。 现在,王海和孙刚只知道服从,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宋一坤。即使天塌下来,宋一坤的命也比他们的命值钱,死亡与受伤毕竟有本质的区别。 四十天内筹集两百万元人民币对王海和孙刚来说并不算难事,难就难在“秘密”二字,难在这么大一笔钱怎么携带?怎么转移?要知道,两百万元人民币即使全部是一百元面值,也需要装满四只皮箱,其风险不可想象。 为此,王海和孙刚采取了层层分解、化整为零的方式,先后从维也纳带进十三万美元现钞,又以探家的名义从侨乡亲戚朋友那里秘密筹借十一万美元。他们将二十四万美元现钞悄然地集中在江州,存放在国际饭店格拉普尔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为了这笔钱的安全,孙刚不得不与王海一道留在江州,轮流在办公室值班,等待着专人来取。 这大下午,格拉普尔有限公司与江州皮革厂的新一轮谈判在皮革厂会议室举行。马拉松式的谈判进行一年了,意向协议签定之后,正式协议迟迟定不下来,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总是不停地开会、不停地研究。 对于合资,皮革厂的态度一直是半信半疑。外商机构常驻国际饭店,工程师、会计师、法律顾问、司机、文秘等等,人员组织齐备,每天都要付出相当可观的开支,从这一点上看让人不能不信,而尽管中方一再让步,外商却得寸进尺,条件要求越来越苛刻,大有刁难。拖延之嫌,看不出实质的诚意,又让人不能不怀疑。皮革厂不明白,格拉普尔公司这样打消耗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皮革厂的困境已经跌到了建厂历史的最低点,厂里除了值班人员和个别车间零星的生产之外,绝大多数职工都呆在家里靠领取基本生活费度日。积极走向外资,这不仅是市政府和主管部门的要求,皮革厂也希望借助外资迅速改变工厂的困境。谈判对职工毕竟意味着一线希望,对厂长毕竟意味着权力的延续。 王海将一部价值两万元的手提电话机以借用的名义赠送给马厂长,这似乎是联络私人感情,而厂方却从中又看到了一点外商的诚意。当外商正式提出了独资的要求时,厂方一时竟不知所措,急忙向主管部门汇报,研究应变对策。厂方意识到:或成功、或失败,最后的时刻到了。 正如宋一坤所预料的那样,皮革厂上级主管部门态.99lib.度十分明确,指示皮革厂一定要争取谈判成功,外商独资与合资相比,独资对江州的意义更大: 一、盘活了国有资产。 二、甩掉了亏损企业的沉重包袱。 三、引进了更多的外资。 四、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 五、缓解了政府的压力。 谈判双方利益一致,心态相同,这就为谈判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王海坐着长期包租的奥迪轿车前往皮革厂出席谈判,由漂亮的女秘书开车。同车的另外三个人都是从维也纳带来的工作人员,有工程师、会计师和翻译。其中工程师是奥国人,这标志着未来的皮革厂将完全以奥地利的生产技术为建设标准。 工厂的大门临着马路,门面很美观,这大概是迫于市容管理的要求。进入厂区就完全不同了,四周冷冷清清,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几座车间像出土文物一样古老,似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吹袭。 谈判场所布置得很干净,大型会议桌上铺着一块绿色绒布,房间的四角放着四个电暖器,墙边摆着几盆常青花卉,每个席的前面都有一杯茶水。外商代表来了五个人,中方代表来了十一个人,双方各坐一边。 谈判开始。 王海首先发言,他习惯性地站起来说:“各位代表,我们的谈判持续一年了,毫无实质进展,你们皮革厂以逸待劳,觉得无所谓,而我方每天都在承受着大笔的开支,这样拖下去我们受不了,你们也得不到好处。最近我们提出独资的设想,其目的有三个,一是进一步表示我们投资的诚意;二是不允许你们的国营作风继续影响我们的工作节奏;三是希望尽快结束谈判,我们与其在这里搞拉锯战,还不如重新考察其它投资项目。” 王海是在背台词,这段话既给过去的谈判下了结论,又给以后的谈判定了调子,在推脱责任和否定对方的同时,使自己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似乎随时都可能拍桌子走人。 马厂长身材高大,会议室的简易木质沙发显得小了一点,看样子坐着有些不舒服。他抽着烟静静地听,显得胸有成竹。皮革厂主管部门的基本原则是:如果外商是假投资,那就必须得有个说法,休想以转嫁责任的方式一走了之。必要时,可以答应外商的全部条件,看他们能不能真的拿出钱来。 马厂长发言道:“过去的事不谈了,现在只谈皮革厂转让产权的事。自从你们提出独资的要求后,我们双方在正式谈判之前也进行了一些接触,交换过意见。现在的中心议题有两个,一是产权转让的附加值,转让产权如果仍按合资时核算的股份值,显然是不现实的。二是产权转让后的职工安置问题,这关系到社会安定和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人总是要吃饭的。” 外方的会计师说:“关于产权转让的附加值,我方的看法正相反,当时的股份值是以你们的价值尺度核算的,尽管这个数字写进了协议草案,但我方并没有表示接受,也并没有以正式的形式肯定下来。关于股份值的贬值,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我想请工程师来解释这个问题。” 当工程师正在听德语翻译的时候,王海说:“那个股份值我们吃亏了,但是你们也受影响,因为是合资。现在情况变了,我们是独资,是一次性买断。批发和零售怎么能是一个价呢?” 这番话既有失水准又不着边际,引起在场的人忍不住地嘻笑。王海顿时有些尴尬,女秘书赶忙打圆场,轻松地笑着说: “王总真有气度,这种场面还忘不了幽默。” “宽松宽松气氛嘛。”王海顺势笑道。 工程师取出大量图片和资料,一边指点着一边讲话,翻译在一旁几乎以同步的速度作中文讲解。工程师的意思是,按照奥地利皮革生产的技术要求,中方现有的厂房、设备全部都要报废,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奥方不能以买设备的价格买一堆废铁和砖头瓦块。工程师为证明自己的观点提出了各种有力的科学根据。 “当然啦,”王海不等对方开口便抢先站起来,这次他慎重了,不紧不慢地说:“我毕竟是中国人,毕竟在江州生活过,我不会那么黑心,我要是对江州没感情就不来这里投资了。如果采用土洋结合的方法进行技术改造,皮革厂的大部分设备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这一点我和工程师讨论过,洋人可以不讲,但我不能不讲,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希望江州方面也能体会海外华侨的难处,拿出点诚意来。如果我坚持现有的设备都要报废,我有根据,如果我不想费事进行设备改造,那是我的自由,可我没有那样做。” 马厂长说:“双方国情不一样,价值取向不一样,有争议也在情理之中。关于情与利,还是应该面对中国的国情。比如企业破产,在国外有完善的社会保障机制,不存在职工的安置问题。中国就不同,在社会保障机制还不完奋的情况下,社会稳定就要高于一切。所以我想,股份值和职工安置两个问题放到一起来谈,如果可以互补的话,解决争议的方式就多一些。关于职工安置,请王总谈谈你的意见。” 王海说:“本质上讲,我们对职工安置不应该负法律现任,因为你们是国营企业,职工是国营企业的主人,职工应该跟着产权转让费走,跟着党和国家走,但是我们还是打算协助政府做一些工作。” “具体都有什么内容?”厂方的一名代表问。 王海看了女秘书一眼,秘书会意,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名单,说道:“第一,我们从现有职工里挑选六十名留用,名单我们拟定了,我们计划在谈判协议没有正式签定之前,先行组织他们进行培训,学习质量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技术,培训的场地费和师资均由我方负担,所有学员均带工资学习,工资标准暂定每月三百元,由我方支付。我们这样做,一是表明诚意,二是提前为投产做好生产骨干的准备。第二,对于没有选上的职工,我方发给每人五千元人民币的安置费。至于退休职工,我方不能负责。” 五千元的安置费对于城市消费显然杯水车薪,以利息计算,每月不过四十元。但是,六十人留用并先行纳入外方管理,这个举措出乎厂方的预料。厂方谈判代表对留用名单反应敏感,都争相查看,会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马厂长并没有看名单,而是凝视着王海默默地沉思。王海的眼神也并不回避,笑道:“马厂长,该你拿出点诚意了。” 马厂长问:“你这样做,万一谈判破裂了,那么多的钱不就白花了吗?” “当然。”王海说,“不过,我也认识江州了。” 王海心里是有一本经的,按照宋一坤的要求,签约的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只能限定在一九九四年三月。他必须把握这个节奏,先稳住成功的大局,再从枝节问题调整时间,争取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把产权转让值压到最低限度,让坤哥看看,他王海也不是只会吃干饭。 这时,女秘书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听了一下,递给王海,说:“王总,你的电话。孙总打来的。” 王海心里一怔,因为孙刚知道他在谈判,没有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来电话的。现在电话来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取钱的人出现了。 “对不起,我出去打个电话。”王海说着站起身,拿着电话到外边去了,一股寒风迎面扑来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又激动又紧张。 “孙刚,你可以讲了。”他轻声说。 孙刚说:“取钱的人来电话了,约定今晚八点半他在大众影院门口路北等着,在车上见面,今晚你安排活动要把这个时间留出来,另外提前把司机打发走。来人知道车牌号,你自己开车去,确定身份后带他来办公室。” “明白了。”王海说。 孙刚又说:“来人凭一封信证明自己,他说,他没权利知道信的内容,所以你拆信,看信和说话时注意点。” “懂了。”王海说,“这边谈判快结束了,我安排一下马上回去,咱们见面再商量。” 王海关掉手机回到谈判室。 一九九四年一月,新的一年开始了。元旦过后,北京的街头依然能使人感到节日的气氛。昨夜的一场小雪又给繁华的首都增添了一道白色的风景。 早晨六点半,夏英杰从江薇家里出来,由江薇陪同乘出租车前往越秀饭店。宋一坤刚起来,正在卫生间里洗脸,听见门铃声便去开门,手里还拿着毛巾。 进门后,江薇埋怨地说:“坤哥,昨天晚上我请客你没来,太不给我面子了。” “这你就不懂了。”宋一坤说:“我这人大土,不适合又吃又唱的洋玩艺儿,去了也是给你出丑,更没面子。再说,阿杰一去也就代表我了。” 夏英杰说:“昨天晚上挺热闹的,没想到江薇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文化圈的朋友,连苏卫国也赶到北京给她送行,据说他们正在筹建一家音像公司,将来还要出品MTV,这倒是个热门。” “能量不小嘛。”宋一坤把毛巾放回原处,从茶几上拿起香烟点燃一支,说,“江蔽在有限的时间内能糊弄住一帮文化商人,本身就不简单。?99lib.” 江薇说:“给你看一样东西,不准取笑。” 那是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意大利国罗马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蔽。下面是地址和电话通讯号码。名片用中、意两种文字印制,还有一个中国联络处的地址,大概是苏卫国的文化公司所在地。 宋一坤笑了,说:“一个只有你和阿杰两个人的小公司,这个经理‘总’得起来吗?” “总不起来也得总,”江薇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兴这一套,不然没人理睬你,既然我是总经理,那阿杰就是董事长了。” 夏英杰也忍不住笑了。 宋一坤说:“当心,别吹破了。” 江薇说:“以后我的工作就是吹。我们一方面在国内推出新人、新书、新歌,另一方面我在国外想尽一切办法在华人刊物上发表评论,反过来我们就可以操纵国内的新闻评论,说某人、某书、某歌在海外引起了很大反响,三吹两吹,行情就上涨了。当然,文化产品的质量总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那个不能叫吹,那叫营销策略。”宋一坤说。 “都一样。”江薇说,“我们是想利用自己的特长和优势,以最小的投人,获得广告所达不到的宣传效果,最终还是开发国内文化市场。” 夏英杰看看手表说:“一坤,时间不早了,快把你那口烟抽了,江薇来接你去吃早茶。” 江薇解释道:“今天是苏卫国做东,约好了七点半他在国际饭店等我们,说白了就是想见见你坤哥,他一直想知道阿杰身后的那个神秘人物。” 夏英杰笑着说:“昨晚我对苏经理说,我家一坤是无业游民,见了大经理就胆怯,见了陌生人就怕羞,所以不会来的。” 宋一坤憨憨地笑了。 江薇对夏英杰说:“那咱们就别等了;。” 夏英杰说:“我也不能去了,你替找向苏经理解释一下。现在是七点,高起飞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我们至少得提前一小时到达机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和一坤单独吃顿饭,多呆一会儿。” 江薇离开后,宋一坤说:“外面天气不错,咱们出去情调一下怎么样?” “你也会情调?”夏英杰笑了,问,“怎么情调?” “吃地摊嘛。”宋一坤说,“吃地摊可不简单,它需要很高的境界。你不必装腔作势,你不必注意别人的盘子会不会使你感到寒酸,而根据别人的盘子来决定你的饭菜规格。你不是吃给别人看而是吃给自己,你可以随心所欲体会自由的感觉。你说,这算不算返朴归真的文化情调?” “言之有理。”夏英杰笑道,“不过你找姑娘的时候可别吃地摊,人家才不吃你那一套呢。” 宋一坤说:“我根本不去找姑娘。” “还算机灵。”夏英杰亲呢地拧了拧他的耳朵。 离越秀饭店不远有一个早市,地摊小吃一个接着一个,各种风味食品琳琅满目,每个摊位都或多或少地坐着一些食客,在寒冷的天气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非常吸引人。 夏英杰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吃北京豆汁儿加麻花,宋一坤从别处端来一碗四川麻辣面坐过来。宋一坤说:“你真能沉住气,出国这么大的事居然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十个女人九个都做不到。” 夏英杰说:“回家还不容易?正因为是大事我才不想惊动家里,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再告诉他们也不迟。我不能和江薇比,她的家就在北京。现在天气这么冷,我不想让父母来回折腾,万一情况有变你我都尴尬。” “叶红军办事,我放心。”宋一坤说,“你千万把磁盘带好了,一百多万字的资料整理出来对不容易,什么东西都丢了也别弄丢资料,你能否在文坛上站住脚,能否在社会上形成你的读者群,下一本书的质量至关重要,只能写好,不能降格。我在这边随时关注你的写作进展,你也可以请教叶红军,他是实力派人物。江薇的生意让她搞去,只要不捅大漏子就行,但是你不能介入,你不能干急功近利的事,你的任务就是把根基打牢。” 夏英杰说:“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要到国外去,或者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打发出去。我不是说出国不好,现在谁不想出去?但是我们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出路注定是在国内。” “里应外合不是更好吗?” “我不管那些,重要的是我们得在一起。”夏英杰说,“如果我在罗马能站住脚,那你就必须得做决定,要么把你接过去,要么我回来,长期天各一方我决不答应。” 快吃完饭的时候,宋一坤问:“机场是公共场所,有件事要不要提醒你?” “什么事?”夏英杰反问。 宋一坤说:“你知道女人临别时会做什么。所以,呆会儿回到房间你把机场要做的动作提前都做了,不然机场那么多人,太难为情。” 夏英杰说:“什么事一到你这儿都得程序化,人都快变成机器了,早晚我得把你改造过来。”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房间,离开越秀饭店之前,夏英杰并没有预演分别的一幕,她显得格外平静,好像不是分别,而是挽着丈夫回家。 夏英杰和江薇在机场会合了。 前来为江薇送行的亲戚朋友有十几个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夏英杰和宋一坤站在大厅的一角,相比之下显得冷冷清清,甚至有些凄凉。但是夏英杰愿意就这样两个人呆着。 开始检票了,旅客在每个关口排起了长队,夏英杰夹在队伍中,宋一坤在不远处目送着她。 夏英杰低着头随着队伍向前移动,就在接近入口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入宋一坤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失声哭了出来。 宋一坤抚摸的她的头故意轻松地说:“咱们不是讲好的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很快就能见面的。” “你看,我又犯规了。”夏英杰含着眼泪凄然一笑,说,“有句话太酸了,我怕你听了酸掉牙,所以得托着你的下巴才能说。” “我能顶住。”宋一坤笑道。 “我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夏英杰的手还是托住了宋一坤的下巴,要说的话还没出口,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句话是:“我在海口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第十章 罗马时间下午三时,飞机开始向终点降落,宏伟的千年古城近在脚下。 还没踏上这块土地夏英杰就感到了一种历史遗迹的沉重与震撼,似乎凯撒大帝的战马仍在嘶鸣,仿佛斯巴达克的钢刀仍在怒砍。天知道这里的哪一砖不是米开朗基罗的艺术灵感?哪一石不是天主教皇抚摸过的圣物? 然而,夏英杰感触最深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入境签证。 在意大利对中国人入境全球不变的政策和排外浪潮席卷欧洲的情况下,她和江薇居然能合法地进入罗马,其难度和代价可想而知,决不会像叶红军在海口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 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无论是在飞机上还是在中转国机场的休息厅,她都能听到中国人关于意大利移民政策的种种议论,其中有一句话竟像火烫一样烙在了她的心里,刺痛了她的自尊。一位老华侨感叹道:“在欧洲生活越来越难啦,中国人一多就坏事。” 通过意大利海关入境检查的时候,夏英杰远远地看见叶红军正朝她们招手。见面后,叶红军热情地与她们握手问候,帮着从行李推车上搬皮箱。 叶红军开着自己的旧丰田车接她们离开罗马机场,向市中心驶去。江薇自从下飞机后几乎没有说话,此时坐在车里才长出一口气,说: “太紧张了,刚才太紧张了。” “可以理解。”叶红军说,“我第一次进维也纳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生怕签证有麻烦,因为这种事情常有,不过你现在的心可以落地了。” “现在我太激动了。”江薇兴奋地说,“昨天还在北京,转眼就到罗马了,真像在做梦,而且梦想成真了。” 叶红军笑笑,说:“出来的人都有三天的热,但是凉起来就不止是三天了。我可不是吓你,你要真想在欧洲站住脚,先做好脱骨扒皮的思想准备。” 江薇说:“现在欧洲国家都修订了移民政策,我能体会这次机会的份量,既然进来了,就是当牛做马也得坚持下去,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站住脚。” 江薇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有高度紧张之后的突然失重,有奇迹般实现欧洲梦的激动,更感到了一种生存与人情的巨大压力。 汽车迎着冬天的寒风驶进市区,一路上既能欣赏到历史建筑的占典美,又能领略到现代大都会的宏伟与繁华。大街上不时能看到有中文标志的华人餐馆,也能看到四处流浪的吉普赛人。 来到东城一座公寓楼前,叶红军选了一个车位将车停好,然后拿上行李带着她们乘电梯上到十九层楼,打开一间房门。等她们进来后叶红军将两枚钥匙交给夏英杰说:“这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出租房,设施齐全,卫生间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保安人员日夜值班,楼下有停车场。家俱是我按普通标准置办的,先解决吃住问题。四开间的房子两个人住可能大了点,主要考虑到你写作和会客的需要。书房那台电脑的软件是电脑公司专门为华侨设计的,内容全面,实用性强,同时具有汉字书信,文件编辑功能,繁体字和简化字自动转换。总之,很适合你。” 夏英杰四处环视着,电话、电视、沙发、写字桌、书柜、席梦思床……生活用具应有尽有,简直像结婚的新房。她摇摇头说:“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想知道,这套房子的年租金是多少?” 叶红军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解释说:“房子是以我的名义租的,这样少了你们很多手续上的琐碎事。规格比起打工阶层是99lib.高了点,不过,我是按一坤的要求办事,他有他的考虑。你毕竟有点知名度,一坤不希望国内新闻出现不利于你个人形象的报道。” 夏英杰想起在海口时她给宋一坤买了四条“万宝路”香烟,宋一坤也是这样说的: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想起了山东那座小县城,想起了在山村学校教书的宋宝英。她心里又热又堵,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说道:“什么个人形象?一坤做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绪,非得让人揪着心才行。” 其实,对这套房子的规格最敏感的是江薇,高额的房租会给她心理造成更大的压力。她问: “房子能不能调换一下?” 夏英杰这才意识到,不该当着江薇的面讲那些话。 叶红军说:“付过的钱再想要回来是不可能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在罗马住别墅的华侨也为数不少。” 江薇问:“我们的公司离这儿远吗?” “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走到。”叶红军说,“你们先休息,明天我带你们去看公司,今晚我在梅丽饭店为你们接风,邀请了几位侨领和当地几位意大利朋友,主要是想让你们认识一下,了解了解这里的环境。” 江薇问:“能不能现在就去公司看看?” “当然可以。”叶红军又问夏英杰,“你的意思呢?” 夏英杰笑了笑,说:“怎么搞的?到这儿突然不会说话了,怎么说都觉得不合适,比长途旅行还累。” 叶红军赶忙摊开双手说:“我可是最清白的。” 江薇的压抑心理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于是说:“以后我能不能挣钱不敢肯定,总之我已经是你们的人了,阿杰住哪儿我住哪儿,阿杰吃什么我吃什么,天塌砸大家。” 夏英杰说,“江薇,带上你的工作计划咱们去公司,先当回老板再说。” 江薇打开自己的皮箱取出一份早已拟定的工作设想。叶红军领着她们下楼,步行去公司。 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设在一座大厦内,这里企业机构林立,一楼是银行和商场,楼前是一个大停车场,整座建筑既古朴又壮观。乘电梯来到七楼,叶红军打开一间房门请她们进去。 这个房间有二十多平方米,用装饰墙隔成大小两间,里面有电话、电脑、传真机、打印机和专用办公桌椅。 叶红军把钥匙交给江薇,说:“这房子也许是这座大厦里最小的公司,但是能在这里租到房子规格已经不低了,对于初来乍到的人应薇算是高起点的。如果办公设备有不足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办公用车得等你们在这里拿到驾驶执照以后再买不迟。阿杰最好也去考一本执照。” “麻烦吗?”夏英杰问。 “不麻烦。”叶红军说,“这里的考试制度与国内不一样,随到随学,不受时间限制,教学设备是世界一流的,快的话,半个月就可以拿到执照,重要的是通过考试。” “好,我参加学习。”夏英杰说,“你先看一下江薇的工作计划,可行的你就帮忙,不可行的地方你就指出来,提出可行的建议。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招工,我希望自己能参与这里的工作,这样可以节省一份薪水开支,也可以扩大社会接触面。至于写作,我可以在业余时间进行。” 江薇立刻反对说:“那怎么行?我现在是你的经纪人,你是我的摇钱树,我和苏卫国都指望你下一本书发财呢。至于其它项目,那都是副业。” 叶红军也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不能介人公司这是一坤反复交待过的,让你把眼光放长远。其实你并没有吃闲饭,你能多出书稿就是最大的效益,包括眼下在内,你的吃住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江薇说:“我的夏小姐,你现在就是关在家里写、写、写我就是抓住你摇、摇、摇。” 大家都笑起来。 叶红军看了江薇的工作计划,主要有四个内容: 一、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在中国影响很大,中央电视台每星期现场直播一场,并组织各种宣传活动。利用这一点,结合自身在出版、发行和信息方面的优势,全面收集意大利足球资料,及时将赛场花絮和名星轶事编辑整理,通过传真发回国内,进入图书市场。 二、广泛与意大利及欧洲的华人刊物建立联系,通过各种方式争取发表评论文章,宣传国内公司指定的新人、新书、新歌,与国内的营销需要相呼应。 三、发现和推出意大利的华侨文化作品,将有商业价值的新书。新歌介绍到国内。 四、立足罗马,广泛与意大利的文化团体接触,争取商业方面的文化交流,以购买音乐版权和组织文艺团体演出为主。 “想法不错,胃口也不小。”叶红军说,“如果你的工作再与华侨社团的活动结合起来,那就更有戏了。不过,要让你的公司真正发展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夏英杰说:“至少没你帮忙不行。” 叶红军拿出两张名片给她们每人一张,说:“什么时候让我帮忙就打电话,但是最好不要去咨询公司找我,因为通常情况下,在办公室谈话是以分钟为单位计费的。” 名片上印着罗马华商信息咨询公司的地址、电话,印着叶红军的一串头衔—— 罗马华商信息咨询公司经理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罗马第三发行站主任 意大利华侨联合会会员 欧洲华人商讯联合会理事 欧洲华侨文化艺术联谊会理事 夏英杰从名片上大致看出了叶红军在罗马的生存方式,盈利工作和公益活动是良性互补的关系。江薇看过名片兴奋了,说: “难怪你这么大的神通。有了这张联络图,我就更有信心了。叶大哥,现在向你咨询一下招工方面的信息,你不会收费吧?” “怎么会呢?”叶红军笑笑,说,“就华人而言,罗马的人才不少,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特别是留学生,很多人以留学为名在打工挣钱。另外,这里也有到中国留学毕业的意大利人,这种人既能讲汉语又便于与当地人沟通,常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只要条件优厚,我看人才不成问题、” 江薇说:“那咱们就尽快商量出招工条件,招聘三个人,争取公司早日运作起来。” 叶红军说:“我也希望这样,因为公司营业直接关系着你们的居留延期问题。根据新规定,以开办公司的形式申请延长签证,除了公司的注册证明外,还需要公司正常营业一年的公司税和个人所得税证明,这样才能认定公司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拒签。” 江薇问:“在罗马,我有多大的资金支配权?” 叶红军说:“公司注册资金是五亿六千万里拉,相当于三十五万美元,两百九十万人民币。实际银行资金是十八万美元。我对你们公司的原则是只管帮忙,既不参与也不干涉。所以,你有多少资金支配权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 江薇明白了,叶红军并不是宋一坤的全权代理人,甚至包括叶红军在内的他们这些人,即使远隔万里也仍然在受宋一坤的意志左右。 看过了公司,叶红军送她们返回公寓,在楼下停车场与她们道别。就在他要上车的时候,夏英杰忽然又叫住他,问道:“叶大哥,你在英国有熟人吗?” “认识几个华侨社团的人。有事吗?” 夏英杰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在曼彻斯特,我想了解一点她的真实情况,希望你能帮忙。” 叶红军说:“曼彻斯特是座大城市,肯定会有华人组织,可以通过间接关系联络,应薇没问题。” 夏英杰从手袋里取出通讯录找到林萍的那一页,用钢笔在空白页上抄了一遍撕下交给叶红军,说: “我担心她的处境不太好,仅仅是怀疑。所以这件事先不要惊动她本人,也不要声张。” 叶红军接过地址问:“这人对你很重要吗?” “怎么说呢?她和我同在一个报社工作,同住一间宿舍,后来跟着一个男人出国了。其实人倒不错,就是文化低点,缺乏社会经验,特别爱虚荣。” “我还能肯定她很漂亮。”叶红军说,“根据新闻常识,这类傻大姐运气好的不多。似乎她们是生物链的一部分,正好迎合食肉动物的需要。” “太尖刻了吧?”夏英杰想了想说,“不过,也确有道理。” 叶红军说:“我不太同情这种女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希望你的怀疑是错误的。” “谢谢,拜托了。”夏英杰说。 叶红军带着林萍的地址,开车走了。 夏英杰一直望着汽车,直到从视线里消失了还凝神地站在那里,品味着叶红军的那句话—— 这类傻大姐运气好的不多,似乎她们是生物链的一部分,正好迎合食肉动物的需要。 《遥远的救世主》计划三十万字完成。 这部作品的思想倾向十分鲜明,主要以2位女性的生活、工作、婚姻为线索,通过她们不同的社会层次、不同的知识阅历和不同的价值取向,反映当代中国社会妇女平等问题的现状。 夏英杰创作之前就清醒地意识到:她这是在冒险,或者说在赌博。 作品所宣扬的基本观点是:中国社会已经以法律的形式实现了女性与男性在受教育的权力、就业机会和婚姻自主三大方面的平等,男人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属于特权的东西了,在这种社会制度下,女人还向男人要些什么呢?男人手里还有什么呢? 要当哲学家吗?拿出思想来。 要当政治家吗?拿出纲领来。 要当军事家吗?拿出战绩来。 每一扇大门都是敞开的,能否进去那是女性自身的实力问题。如果以分配名额的方式让女性参政,那么它的大前提就已经失去了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 作品向传统理论提出了挑战,更多地从人类生存和社会分工来评价女性,赞美女人的天性和伟大的牺牲精神。作品倡导女性正视自身的优势与不足,倡导男人表现出更多的宽阔胸怀和社会责任。 作品告诫女人:不可轻信那些高高在上的女权运动救世主们,不可轻信“女人为自己活着”的偏激观点,那些不顾实际而将男女接同一竞技规则计分的女权理论,表面上拔高了女性,最终却是伤害了女性。女性地位的提高有赖于自身的经济独立,有赖于发达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更多的适合女性生理特征的工作岗位,有赖于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 夏英杰认为:只有承认差别才能更好地保护女性。女性要求的权益不应该是生存规则的平等,而是社会利益向女性一方的大倾斜。这个倾斜度将直接标志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 尽管夏英杰完全站在了女性利益的立场上,但是她身为女人,毕竟直白地承认了男女之间的差别,毕竟是在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这很可能会因此而受到舆论界的攻击,很可能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很可能会失去一批读者。 但她决意要冒一下险,因为她不想撒谎。 来到罗马快一个月了,陌生的国度所产生的新奇感渐渐消失,夏英杰已经开始平静地对待这里的生活。她和江薇一起用了二十天的时间考取了汽车驾驶执照,买了一辆女式菲亚特轿车。 她将自己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了家里,着实让父母大吃一惊。她不定期地与宋一坤联系,让他掌握这里的情况。 从来到罗马的那一天起,夏英杰就给自己规定了一个硬指标,每天写作不能少于两千字。她已经有了一部小说的写作经验,加上详细的写作大纲和大量的参考资料,所以写起来比较顺手。开始学习汽车驾驶那些日子确实紧张,但是考试通过之后她就轻松多了,她可以从容安排自己的时间。 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跑步,上午写作,直到完成两千字以上,晚上从事一些社交活动,广泛收集素材,为以后的创作做准备。 夏英杰的生活是平静的,然而欧洲华人社会却不平静。她的案头放着大量华人刊物,有《欧华》、《欧华时报》、《罗马侨讯》、烨夏文摘》、《荷兰华侨通讯》等等,从一些标题上就可以看到华人生活的一斑—— 《震撼欧洲的浪潮:移民与排外》 《华人与黑手党又被划上等号》 《奥地利的“外国人法”与中国人“黑手党”事件之间》 《罗马之梦与签证的破灭》 《凶案发生在巴塞罗纳——一起华人自相残杀事件始末》 忡共公安来法与警方合作联合治黑》 《排外潮带来的政治风波》 《捍卫华人社会的整体利益与声誉》 尽管夏英杰对欧洲的社会文化还谈不上了解,但是中国人受歧视的事实她是感觉到了。在罗马的高级旅馆门前,英、美、德等十几个国家的国旗迎风飘扬,却惟独看不到庄严的五星红旗。 罗马街头,日本产的轿车,日本人的银行,日本人的超级商场随处可见。相比之下,似乎吉普赛人永远都在四处流浪,似乎罗马尼亚人永远都在街头卖报纸,似乎中国人永远都在开餐馆打工。 作为一个中国人,夏英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骨子里渴望祖国发达、强大。 在罗马,夏英杰的爱国主义情感用不着让谁来教育,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这天下午,夏英杰刚写完她的两千字指标,正在客厅里听音乐,门铃响了。她透过监视孔见是叶红军,便打开门。 叶红军将提包放在沙发上,脱掉皮手套和皮大衣,听着音乐说:“《教父》,这是一坤爱听的曲子。” “就是他的。”夏英杰关掉录音机说,“这盘磁带从上海到江州,从北京到海南,有点历史了。这次出国我特意带来,想一坤了就听听。” “今天我来有两件事。”叶红军从提包里取出十几本华人刊物说,“这些都是欧洲各国最新一期的,给你送来。另外,我又来募捐了。” “又来化缘?”夏英杰感到意外,“我来罗马还不到一个月,已经捐过两次了。” 叶红军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第一次是为罗马华侨联合会捐助经费,第二次是为国内的助学希望工程,这次是为春节联欢活动。我是志愿参加春节活动组委会的,不但出钱还得出力,这事总得有一批人去操持。” 夏英杰这才忽然意识到,又要过春节了。算上今年,她已经有两个春节没在父母身边了,而这次,连宋一坤也不能和她在一起。她心里一阵难过,想家,想宋一坤。她停了一会儿说:“都是中国人的事,当然应该出力。咱们还按以前的方式,捐款数目你来决定。” “我看,你拿一百美元吧。”叶红军说,“募捐历来都是让人难堪的事,自己朋友就得多支持一点。” 夏英杰取了一百美元交给叶红军,说,“你来得正好,今晚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陪我去拜访一位台湾老华侨。江薇陪我去过三次都碰了钉子,她说再也不去了,但我还是不甘心。” “这个人是谁?”叶红军问。 “巴顿饭店的石天文老先生。” “他?”叶红军摇摇头说,“你不用费心思了,石老先生从不接受采访。” “这是一个不该被遗忘的老人。”夏英杰说,“我这本书可能在五月份完成,必须早点为下一本书做准备。石天文的故事我只是零星听到一点,又感动又难过。如果故事完整,背景材料充足,我想写一部纪实小说。” 关于石天文,罗马的华人社会有一些他的传说,说他曾经如何威风八面,门庭若市;说他如何仗义疏财,助人于危难;说他为多少华人办了居留分文不取。想当年,有人给他封官戴顶,有人给他下跪磕头。然而当他一病不起,千金散尽的时候,立刻变成了一个孤零零无人问津的陌路人。 “写石天文,可读性没有问题。”叶红军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石老先生是否能接待你。我在罗马也有几年了,也听说不少人去采访他,但都没成功。你要考虑人文背景。” “但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中国人。”夏英杰略微有些激动地说,“石天文的生活背景是意大利,没有任何官方背景,我希望从人格角度写这位老人。” 叶红军说:“如果这样,你完全可以写一写一坤的姐姐宋宝英,她的故事不感人吗?” 夏英杰说:“宝英姐的事迹如果由我来写,写得再真实也要变质,容易引起误会。” “你快从一坤的学堂里毕业了。”叶红军笑笑,说,“好吧,我陪你去碰碰运气。不过,你得先陪我募捐去,这样我就不用专门来接你。” 于是,夏英杰给江薇留了一张便条,拿上大衣跟着叶红军下楼了。 叶红军开着那辆旧车跑遍了本区的大小餐馆,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人们大都乐意为自己的民族节日捐款。但是,也有令人难堪的时候,叶红军一进门便被店主扔来一句:“又来了?”最后冷着脸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完全是打发叫花子的方式。 坐进车里,夏英杰感叹道:“你这才是自讨苦吃,真没看出,你还有这么高的觉悟。” “人嘛,怎么都是活。”叶红军开着车说,“我听说江薇的工作不太顺利,到现在还没做成一笔生意。” “一坤说过,江薇只要不捅大漏子就行。”夏英杰说完,话锋一转又道,“我看你对江薇挺关心的,有什么想法没有?这个忙我还能帮上一点。” “这个玩笑开不得。”叶红军脸一红说,“我现在和丧家犬差不多,没根没底,什么都不能考虑。” 夏英杰说:“我看你和方子云一样,太难伺候。” 这时,汽车从罗马外事警察局大门前驶过,夏英杰看见上百名华人在门前静坐,便问:“叶大哥,他们在干什么?” “抗议意大利警方拖延中国人的居留申请和签证延期。”叶红军说,“不少华人的居留期只有一年,警方对延期申请的审批常常一拖就是大半年,有的一年都没音讯,工作和生活就会受到困扰。”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叶红军扶着方向盘摇摇头,“你在写妇女平等权益的小说,这个主题既庄严又荒诞。纵观世界,强国与弱国之间,富国与穷国之间,哪一天平等过?民族与民族之间尚且不能平等,男人与男人之间尚有强弱之分,怎么可能谈到男女平等呢?即使是男人与女人,你夏英杰坐在车里与那些男人坐在警察局门口能平等吗?总统的女儿与失学女童的父亲能平等吗?这个世界,你从哪个角落里能找到平等?” “这么说,我的选题原本就是多余的?”夏英杰问。 “那倒不是。”叶红军说,“文化嘛,自古就有学术型和实用型两种,按学术型去生活,头破血流。按实用型去著书立说,那是犯罪。能从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人,通常被社会称为老谋深算。” 夏英杰说,“有个问题我一直不便开口,看来今天是个机会。你能不能实在地告诉我,在意大利移民政策最严厉的非常时期,你是通过什么方式把我们办进来的?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叶红军凝神开车,沉默了片刻说:“你不该提这个让我为难的问题,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你不必把我看成是纯粹的好人,我也不敢这样标榜自己。” “对不起,那就谈点别的吧。”夏英杰说,“据华人刊物讲,意大利警方把中国人与黑手党划等号了。意大利黑手党世界闻名,没有谁不知道。你认为这里的华人帮会真能与黑手党划等号吗?” “笑话。”叶红军说,“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但是你把我估计过高了。” 于是,叶红军向夏英杰介绍了一些有关“黑手党”的大体情况—— 意大利黑手党也称马菲亚,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它的组织几乎遍及全球,既有非法经营,也有合法投资。非法买卖包括暗杀、贩毒、伪钞、军火、贿赂、走私、洗钱等等。有人说:欧共体的第十三个会员国就是马菲亚。由此可见其经济实力和政治势力。近年来,马菲亚暗杀了不少意大利法官,最著名的事件是:一九九O年李瓦提诺,一九九二年法尔科尼和同年伯尔谢利诺二位专门对付黑手党的法官被谋杀。 马菲亚在意大利早已成为“平行政府”,甚至有人建议:以意大利现政府之无能,还不如请马菲亚出来组阁政府,以其效率之高,可能比现政府更能管理好国家。 成王败寇,这是人类永恒的法则。 叶红军说:“马菲亚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不同于一般的黑道帮会。欧美的华人社会也有不少帮会组织,但远不足以相提并论。我在罗马办了一家很小的信息公司,只限于服务华人社会,靠牵线搭桥过日子,更不值得一提。靠中介作用生存,社会关系自然复杂一些,但是接触意大利人的商业机构非常有限,谁的脸上也没有刻着字,即使是真的接触到马菲亚自己也不会知道。” 夏英杰淡淡地笑了笑,说:“无论如何,我和江薇是在最不可能的时间以最不可能的方式进入了罗马。” 汽车开到罗马华人联合会会馆,叶红军将募捐的钱交付有关人员,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接着,他们驱车前往巴顿贩店。 巴顿饭店与后来居上的中餐馆相比,装修上显得古旧了,但是依稀可以看出三十年前的豪华与大气,依稀能联想出往日的风光。 夏英杰下车后像前三次一样推门步人饭店,然而无需她说明来意,一位意大利妇女便用标准的英语客气而又坚决地把她“轰”了出来,这位妇女就是百天文的太太,由于同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她和夏英杰已经成“熟人”了。 夏英杰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但是并没有急躁和失望,她用英语友好地对石太太说: “对不起,我还会来的。” 刘东阳是何许人?天知道。 然而,产品是真的,专利证明和权威认证是真的,两百万元的资金投入是真的,包租整幢大楼和招募一百多名员工是真的。 公司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生产许可证、注册商标……全是真的。 于是,刘东阳的真与不真便无须考证了。 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位于安河市西城区,占据了一家事业单位的一幢旧办公楼,合同租期为十五年,年租金为二十万元,并且每年以百分之五的幅度递增,每年的元月一日预付全年的租金。 这座楼分为三个单元。临近大院正门的一单元为办公机构,二单元为成品仓库和职工宿舍,三单元为生产车间。楼的顶部用钢铁焊着一排醒目的金黄色大字: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 方子云只在公司示范性地组织了一个多星期的生产,随后带两名公关人员离开四川,活动于河南、河北、山东等省区,在开展广告宣传的同时,广泛与各地的经销商接触,建立新的特约销售网点。 得中原者得天下。 方氏保健调味球的广告以各种形式扑天盖地席卷中原,并通过卫星电视广告向全国幅射,人们每天都能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一位漂亮的家庭主妇对广大消费者说:方便我一个,保健一家人。 该产品以方便、保健、无色、无味等优点,以精美的包装和一流的广告设计,迅速占领了市场,一万两千只试销样品在三十五家大型商场的特约专柜顷刻间销售一空。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公司与各大商场签订供货合同一百四十份,订货总数八十余万只。 形势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公司上下群情振奋。尤其是领导层的先生小姐们,他们凭着敏捷的头脑预感到将来的事业规模,他们很自然地从“娃哈哈”由一口大锅到集团公司的发展历程看到自身所处时期的关键性,既然幸运地搭上了这班车,就要把位子坐稳,等待水涨船高。 然而,“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却根本不具备规模生产的设备能力,只停留在产品试验阶段简单的方式生产,其中最薄弱的环节有两个,一是专用生产材料的合成,二是半成品的磨光、精制。公司一开始就失去了生产与营销的平衡。 其实,市场形势好与不好,订货数量多与不多,对刘东阳并不重要,因为即使情况不好,他也会虚构出来一个火热的场面。 对于生产过程中的两个薄弱环节,他早有一套既定方针,他背着方子云亲自购进了一百吨劣质钢铁取代了专用合成材料,用增加磨光机的数量解决半成品的磨光、精制。 每只完整的调味球都是由丝扣相吻合的两部分组成,所有小孔都是由一台专用打孔机从外向里同时钻人的,球体外观虽然光滑,但内壁却布满了毛刺,如果不将毛刺进行磨光,使用者根本无法清洗,必然会刺伤或割伤手指。简单的加工方法是:每名工人的工作台上固定一个小型电动磨光机,对半成品进行内圆的磨光。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噪音。 冲压和打孔的生产速度是每秒钟生产一只半成品,而每台磨光机的手工磨光速度是每五分钟生产一只成品,悬殊极大。当磨光机增加到一盯台的时候,就汇成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噪音,每个工人都必须用棉花球塞住耳孔才能工作。 噪音成了这一区域的最大公害,激起了附近居民的强烈不满,邻近单位也无不叫苦连大。 这天晚上,公司大楼静悄悄的,只有会议室还亮着灯,刘东阳召集主要管理人员研究生产问题。参加会议的有主管生产的副经理杨剑锋和办公室主任、财务主管、经理秘书等六人。 刘东阳说:“今天只讨论一个问题,噪音。我想问一下各位,这样的生产方式还能维持多久?还要不要生产下去?” 财务主管是位端庄文静的中年女士,她发言道:“我们现在的实际日产量是五千只,停产一天就要损失至少一万元的纯利润,而广告费、工资和其它杂费却照样得支出,这一反一正数目就大了。所以我的意见、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能停产。” 办公室主任说:“噪音问题,环保部门和新闻单位随时都可能出面干预,被迫停产已经不可避免了,这时候再抱幻想我看不太现实,我们应该拿出一套可行的应变措施,避免在新闻界引起是非,避免企业形象受到损害。” 副经理杨剑锋是位刚近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小伙子,理论知识有一套,但是缺乏社会经验。他是诚心要干一番事业的,对刘东阳聘用他并且委以重任一直心怀感激。此时他发言道: “我认为,停产是不可取的,损失太大。最近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认为最现实的方法是把噪音化整为零分解掉,分散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地区。如果我们把寻求加工客户的广告打出来,相信会给附近居民一个定心丸,也能在环保部门和新闻媒介面前争取一个高姿态,或许还能维持一段生产,直到与分散加工接轨。” 财务主管立刻说:“现在每只半成品的加工费是三角,如果分散加工,这个加工费不会有人接受。再说,磨光车间的一百名工人怎么办?” 杨副经理答道:“多余的工人当然要辞掉,同时适当提高加工费,两项相抵我们的损失不会太大,至少比停产可取。” 经理秘书也是一位小伙子,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有三分之二的房子都要闲置,可以转租出去,增加一项收人来源。” 刘东阳似乎是在认真地听,其实他只用了一半的心思,另一半的心思在感叹他的幕后指挥者叶红军料事如神,他只不过是按照程序行事。他哪里知道,幕后之中还有一个幕后。 刘东阳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我和方副经理千里迢迢来到四J;I,不是开做坊的,是要干一番事业。从发展眼光看,我们的房子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转租房子实属小家子之举,绝对不可以。” 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分散加工的事剑锋向我谈过不止一次了,我也做过认真的考虑,原则上讲,在正规生产流水线没有建成以前,剑锋的方案是可行的。但是,不能急于打广告征寻加工客户,一定要等到环保部门和新闻单位干预以后,否则,我们没有正当的理由辞退工人,一旦打起官司,无论根据用工合同还是根据劳动保护法,我们都站不住脚,必须借助外界的压力形成合理合法的理由。” “对呀,”秘书讨好地说,“还是刘经理看问题全面,那样一来工人就无话可说了。” 刘东阳设理他,继续说:“关于加工费,我建议每只定为两元,不忍痛割点向,不足以吸引合作者。我关心的是市场,暂时赔钱也要占领市杨,不能失信于经销商,不能失信于消费者。至于每只半成品的保证金,我们按物价部门核定的成本价一律定为六元,不得多收。” 杨剑锋问:“够上签合同的最低基数定为多少?” 刘东阳说:“我们有一百台磨光机,那就一万只半成品配一台,以这个为合同基数,多者不限,发完为止。另外,为使客户放心交纳成本保证金,每份合同都要经过公证。广告词请你们大家下点功夫。” “一百万只,”财务主管心疼地说,“每只加工费两元,我们就要损失一百多万元的利润,太可惜了。” “但是你没有算另一笔账。”刘东阳说,“我们可以利用六百万元中的一部分建一条现代化的生产线,再用生产线作抵押从银行贷款向加工客户周转,这样一来我们公司就活了,就能高速度发展。在这个基础上,就是资金短缺也是有限的,我完全有办法通过私人关系解决。” 办公室主任点头赞许道:“这着棋我看不错,一举三得。” 刘东阳说:“下一步的工作分为三路,方副经理的工作不变,我出去走走,选择一家合适的机械制造厂订做专用生产线。家里的工作由杨副经理全面负责,轿车也给你们留下,场面的应酬方便些。对于我的建议,有不同意见吗?” “没有。” “没有。” 大家都表了态。 “我明天就启程。”刘东阳笑笑,说,“那么,剑锋就得留在家里当替罪羊了,不管是环保部门还是新闻单位,都得你一个人挡着。记住,声势越大越好,能达到辞退工人的目的就行。否则,一个月拿出四五万来养着这些人,谁也受不了。” 杨剑锋说:“刘经理放心,我一定把家里的事情办好。再说,如果电视曝光的话,怎么也不能让刘经理上这样的镜头。我相信,总有一天刘经理会以企业家的形象出现在电视里。” “托你的吉言了。”刘东阳笑道。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刘东阳不动声色地将事态引向了自己所期望的轨道。 刘东阳走了,带着秘书“考察”去了。公司的工作由杨剑锋全面负责,噪音问题虽然给公司带来了麻烦,却给他个人带来了一次充分表现自己的机会。 就在刘东阳离开安河市的第三天上午,电视台记者一行五人来到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针对噪音问题对公司进行现场采访。 每一个磨光工序的操作工都清楚,公司停产对他们将意味着什么。这些来自贫困地区的民工们大多缺乏法律意识,文化素质较低,他们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本能地对记者采访抱有抵触情绪,于是自发地对记者进行了围堵、阻拦,场面渐渐开始出现混乱,个别民工还做出了一些过激的举动,甚至将记者手中的话筒打落,将记者推倒在地。 一时,公司大楼前乱成一团。 扩大事端正好符合总经理的意图。副经理杨剑锋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文质彬彬地挤在人群中象征性地劝阻了一下闹事以民工,随后指使手下人向公安机关打电话报警。 十几分钟后,两辆警车鸣着警笛冲进公司院内,几名警察从车内跳出维持秩序。与此同时,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也赶到现场。电视摄像机将所发生的一切全部记录下来。 事态真的闹大了。 秩序稍有好转,杨剑锋在磨光车间的人群中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请问,你们总经理为何一直不肯露面?是否有意回避?” 杨剑锋:“刘经理三天前就离开安河去考察了,专门为了选择一家合适的机械制造厂订做专用生产线。在这里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刘经理对噪音问题一官非常重视,三天前专门召开会议,明确指示停止生产,直到新的生产线投入使用。刘经理走后公司的事务由我全面负责,我在侥幸心理的驱使下没有及时执行公司决议,因为近百万只订货对谁都是一个不小的压力。所以,对今大的后果我应该负责任。我代表公司对附近受到噪音干扰的居民表示道歉,对今天受到围攻记者道歉,并诚心接受环保、工两、公安等部门的处罚。” 记者:“我们注意到杨副经理试图阻止民工闹事,并且及时派人打电话报警。但是对于噪音问题,我们希望公司能对附近居民有一个明确的表态和具体的解释,保证附近居民的正常生活不再受到干扰。” 杨剑锋:“我代表公司向附近居民保证今后不再发生噪音干扰居民生活的事情,同时也借此机会向订货商保证,我们一定信守合同,按时交货。” 记者:“你们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杨剑锋:“在正规化生产线没有建成之前,我们将根据磨光工序的生产特点,制定一个阶段性的应变措施,不惜出高价,不惜亏本,从边远地区广泛征寻加工伙伴,将噪音化整为零,分解到远离闹市的农村偏僻地区。目前这个方案正在研究之中,很快就能付诸实施。我们的原则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能失信于客户,不能放弃市场。” 记者:“民工对记者采访有抵触情绪,担心噪音问题曝光后公司被迫停产会失去
工作。分解噪音的方法是否意味着民工仍有获得工作的机会?” 杨剑锋:“这要取决于每个民工是否有能力交纳一笔最低基数的产品信誉保证金。对于因停产而被迫辞退的工人,有两点我想说明一下,首先是征寻加工伙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应征,将优先获得合作机会。其次,将来生产线建成后,他们当中如果有人愿意回来,将优先被录用。从公司的愿望说,公司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辞退工人的,这也是公司没有及时停产的原因之一,相信他们能够理解。” 当天,环保部门和公安机关分别对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作出处罚,两项罚款合计一万六千元。当晚,卫星电视在《社会焦点》栏目里对噪音问题进行了曝光和评论,而与此同时,方氏保健调味球的广告依然准时出现在同一个电视频道上,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景观。几天后,报纸也上演了与电视相同的一幕,广告与曝光同时出现在一张报纸上。 杨剑锋抓住时机,有理有节地将一百名磨光工人全部辞退,跟着在卫星电视和地方报纸上同时打出征寻加工伙伴的广告,广告词不但说明了公证、合理而又优厚的合作条件,还特别说明了寻求合作的原因。 尽管社会上的广告信息让人眼花燎乱,尽管新闻媒介不断有假广告骗局事件的报道,然而人们对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的广告却深信不疑,因为云阳公司一切的一切都太真实了,其规格档次都决非小做坊可比,无论电视广告还是电视曝光,人们从屏幕上看到的和听到的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云阳公司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广阔前景的实实在在的企业。 于是,合作的人们来了,想借此踏踏实实挣钱的人们来了从山沟里。从村庄里,来到安河市云阳公司,在法律机关的公证下,放心地交出钱,放心地运走半成品。 杨剑锋没有辜负总经理的期望,很好地完成了公司的既定计划,不但将噪音分解出去了,而且收取了六百二十万元的信誉保证金。 而就在这个时候,刘东阳“考察”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沈阳一家颇有知名度的机械制造厂的三位工程师,来云阳公司参观,为设计新的生产工艺做准备。 此举,无疑又是一种麻醉剂,目的在于麻醉公司管理层的人员。而巨款已经到手,这场骗局距离落幕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云阳公司又上卫星电视了。 这次出大事了。 当方子云的两位女助手急匆匆来到他的客房告诉他一个惊人消息的时候,方子云正灵感来潮,伏在卧室的写字台前创作一首诗,他右手拿着钢笔,左手夹着香烟,一缕烟雾在柔和的灯光里升腾。这首诗的名字叫《塑像的代价》,只有十行—— 我时常想哭 用空,换取瞬间的解脱 而泪,却从不流落 上帝从不宽容弱者 上帝只承认结局而从不问为什么 当活着的责任战胜了死亡的诱惑 当活着不仅仅是活着 尊严告诉我 被鄙视 原来比死,更加残忍,深刻 方子云对这首诗还不太满意,总觉得要表达的意思还没有鲜明地表达出来,正用心作进一步修改。 郑州,是他活动的第五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他所从事的工作都只有两个——策划广告宣传和建立特约经销点。尽管他对生意上的事不太精通,但他的工作性质是往外花钱,所以比较容易。另外,他的两位助手都是高薪聘请的专业人才,具体事务都由她们去做,基本上不用他操心,他只是听汇报,把握大方向,必要时应酬一下场面上的事。所以,他既没有负担也不感到紧张,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客房里看书、创作,倒也悠然自在。 两位女助手的闯入打断了方子云的思路,他放下笔,看着两位一向风度优雅的漂亮小姐皱了一下眉头说:“刘总携款逃跑了?胡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说梦话?” 一位小姐上前打开电视机,选出所要的频道,急切地说: “大诗人,你自己看吧。” 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是云阳公司副总经理杨剑锋,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显得十分沮丧和紧张。他的侧面坐着两名穿制服的检察官,正面是一名女记者。 记者:刘东阳是用什么方法把那笔钱转移走的?要知道,六百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杨剑锋:经过是这样的,刘经理说他哥哥要注册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外资暂时不能到位,为了应付验资,希望云阳公司临时垫付七十五万美元,期限为三个月,利息为10%。当时刘经理整天陪着沈阳的三位工程师研究生产线设计,好像并没有把借款当成一回事,只是让我们办公室的几个人商量一个意见。我们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借这笔钱。 记者:“为什么要借钱出去?” 杨剑锋:当时我们有四个考虑。第一,他是老板,借钱的又是他哥哥,担不担风险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这些雇员没关系。第二,这件事他自己完全可以决定,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有意试探我们对他是否忠心,所以我们都想表现一下。第三,借期三个月,并不影响云阳公司四个月以后的资金使用,如果放弃了变死钱为活钱的增值机会,怕被经理认为没有经济头脑、没魄力,对自己的处境不利。第四,改造旧工艺,建立新的生产线,云阳公司的资金肯定不够,刘经理计划从他两个哥哥那里解决资金不足问题,如果得罪了他们,那么生产线的事就可能办不成了。 记者:计划中的生产线主要解决哪些问题?它的建成与否对你们雇员有哪些影响? 杨剑锋:生产线主要解决噪音、效率和劳动强度三个问题。 分散加工是不得已的临时措施,公司几乎没有利润,或者可能赔钱,所以不可能长期坚持。如果没有新生产线上马,我们这些雇员可能面临失业。 记者:请你具体谈谈这笔钱失踪的经过,是谁经办的?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杨剑锋:根据刘经理的指示,我和会计具体经办,将资金打到外汇市场,兑换出七十五万美元,装进一只黑色皮箱里。我和会计陪着他乘火车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他一个人乘出租车回家送钱,从此就失踪了。我和会计等了整整两天,后来实在不放心,就按他身份证上的地址去找他,找到地址后刘东阳的家人说刘东阳几年前就死了,身份证早就丢了。我们这才感到出事了,赶快往深圳三阳房地产公司打电话询问,据查号台答复,深圳根本没有三阳房地产公司这个企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向安河市检察院报案了。 记者:到现在为止,你作为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的副经理,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杨剑锋:我当时被槁糊涂了,回到安河以后也没搞明白,不能理解这件事。方氏保健调味球非常有发展远景,生产线建成以后,也许一年就能盈利六百万,没必要毁掉一个企业。 记者:据检察院证实,你们公司发放出去的一百多万只半成品,所用原料不是合成金属,而是劣质铁,其成本只是合成原料的十分之一。这个情况你事先知不知道? 杨剑锋:这件事是刘经理一手经办的,除他本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会计看到的是发票,我看到的是原料和合格证,谁也不会去怀疑刘经理会对自己的企业做假,都知道他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人。如果说这个企业从注册那天起就是一个大骗局,那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记者:在这个骗局中,你认为你个人应该负哪些责任?你们管理人员应该负哪些责任? 杨剑锋:不知道。我不认为我们雇员应该负什么责任,如果法律确认我们有责任,我也只好认命了,但我还是不知道应该吸取什么教训,也许是因为一切太真实了,也许是因为骗子太高明了。 这时,电视画面切换到一位四十多岁的检察官身上,并且打出一行字幕:安河市检察院检察长刘国忠。 记者:刘检察长,针对这起发生在我市的特大诈骗案,请你给我们的电视观众谈一些情况。 刘检察长:这起诈骗案,预谋之周密、诈骗金额之大。受害人之多,在我们安河市还是首例,省市领导都非常重视,我们也成立了专案侦破组,配备了强大的警力,一定要追查到底。我们已经进行了多方面的布署,侦破工作全面展开,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受害人共有八十三人,全部是农民,有相当一部分是贫困地区的农民,被骗金额是六百二十万人民币,其中二十万还留在账号上,这也是罪犯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记者:罪犯投入几百万元的资金,这么大的骗局,罪犯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完成? 刘检察长:从无效的身份证,假三阳房地产公司和伪造的各种证明来看,预谋犯罪已确定无疑,从策划、筹资到实施,由一个人完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现在还不能最后下结论。显然,这是一起高智商犯罪,罪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反侦察的准备,这给侦破工作增加了难度。 记者:据说这个公司的部分销售人员还在外地处于工作状态,这是否意味着公司仍有继续经营下去的可能性?是否意味着这个公司仍有责任能力? 刘检察长:在允许新闻媒介报道之前,我们有意识地对公司的一部分人封锁了消息,这是出于侦破工作的考虑,并不意味着这个公司仍有责任能力。事实上,公司除了几台简易设备和办公用品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因为大楼和轿车是他们租用的,并不拥有产权。所以,受骗的农民有可能蒙受损失。 记者:据我们了解,受骗农民与云阳公司签定的加工合同全部是经过公证的,也就是说是真实、合法、有效的,那么公证机关是否负有连带责任? 刘检察长:公证不是担保,它只认定合同的真实、合法和法律约束力。据我们了解,所有合同的公证内容和程序都是合法的,公证本身没有问题。截止目前,我们已经做了大量工作,我们是要一查到底的。借此机会,我们正告犯罪分子,要认清形势,丢掉幻想,为自己的争取一点主动。 记者:各位观众,谢谢您收看《法制热线》节目。对于这起广大市民普遍关注的特大诈骗案,我们以后还将做追踪报道,请您注意收看。再见。 “终于下手了。”方子云心想。 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呆呆地站在电视机前,脑子里顿时乱做一团。投入两百万元去设一个骗局,手笔之大,构思之严,决非等闲之辈可为。而六百万元,对于那些蒙受重大损失的农民将意味着什么?将会引发什么恶性后果?他不敢去设想。总之,事情闹大了。 震惊之余,求生的本能使他必须去考虑自身的安全。根据电视报道的内容分析,他一直处在检察机关的监视之下,他与安河的电话联系一直处在侦破人员的控制之下,云阳公司一切运作正常的信息都是假的,是为了稳住他、试探他、观察他。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否则检察机关不会允许电视报道,也就是说,对他已经不需要再封锁消息了。他又想起了宋一坤曾经给他规定的事项—— 你的行为准则是:合情、合理、合法。从今天起,你的任何活动都必须能够说得清楚,无论从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等各方面都不得留下模糊不清的空白,都必须是真实的、坦然的。 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不必推测,顺其自然。 他做到了,而且做得踏踏实实。现在,最重要的是进入自己的角色,找到这个角色的感觉。让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他的角色是什么呢?受害者,这场骗局中最大的受害者。女助手看着他呆滞的神态,关切地问:“方副经理,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方子云停了半晌才绝望地哺哺自语道:“太突然了,让人怎么能相信呢?这是老天存心跟我过不去呀!”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另一位小姐自嘲地感慨道,“我们被人愚弄了,真看不出来刘经理居然是个骗子。其实我们早被监视了,还傻乎乎地策划、谈判,真可笑。还有你大诗人,天都塌下来了,您老人家居然还躲在屋里写诗。” 女助手关掉电视道:“现在还说那些有什么用?还是商量一下我们怎么办吧。” 另一位小姐说:“方副经理,事情已经出来了,信不信都由不得你,还是冷静下来面对现实吧。你是股东之一,我们是被你们公司雇来的,如果你有良心的话,趁着你手里还掌握一点钱,马上把我们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否则我们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再说,公安机关已经怀疑你了,你就是把钱留着最后也落不到你手里,我们两个人鞍前马后跟着你干了几个月,总不能让我们也跟着倒霉吧?” “我脑子太乱,让我想想。”方子云无力地坐到沙发上,让人把烟拿给他。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 “好吧,工资发给你们,你们拿上钱准备一下,明天回家吧,我把火车票钱一并发给你们。”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一位客房服务员带着三名穿便衣的男人走进房间,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门被关上,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是安河市检察院的,来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请两位女同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两位女助手紧张地看了看方子云,被另外两个检察官带出了客房。 方子云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刚做出动作。 “坐下,不要动!”检察官习惯性地喝了一声,然后目光向四周环视,从卧室的写字桌上拿起那首尚修改的诗,看了一下,又放回原处。 方子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强压着火气冷冰冰地说:“同志,我不喜欢别人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翻看我的作品,我对这种行为很反感。” “你这是跟谁说话?”检察官也火了,“刚才的电视你已经看了,就不用我多说了,我不是到这儿和你聊天的,希望你端正态度,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看电视了?”方子云间。 检察官说,“你是云阳公司的法人之一,你应该清楚自己要负什么责任。可以告诉你,在找你谈话之前,我们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调查过了。” 方子云把烟头拧进烟缸,闭口不言了。 检察官拉过一把椅子,居高临下地在方子云对面坐下,问: “你第一次和刘东阳见面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谈了什么内容?” 方子云沉默。 检察官以责令的口吻说:“回答我的问题。” 方子云仍然沉默。 检察官似乎从方子云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线希望,威严地说: “不说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事实永远都是事实,法律以事实为根据。” “你错了。”方子云终于开口了,冷言道,“法律首先把每一个人都假设成罪犯。这个我懂。从你的口吻里我能感到,你已经把我当成罪犯了。我拒绝这种审问式的谈话,我有权用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维护我的人格和尊严。” 检察官有些失望,换了一种口吻说:“好吧,我们坦率地谈谈。刚才是我态度生硬,我道歉。” 于是,方子云从怎样与刘东阳见面开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讲得非常细致、具体。最后说:“我所讲的都是事实,你们可以去调查。我对我所反应的情况可以负任何法律责任。” 检察官点点头:“我们已经去过玉南油田了,不但做了大量的调查,而且还依法搜查了你的房子,请你理解。到现在为止,我们是相信你的,也希望你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方子云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还没有真正从心理上正视这个事实。” 检察官说:“我知道你是一位诗人,你为什么要改行经商呢?那并不是你的特长。” “怎么说呢?”方子云苦笑着道,“过去有个曲线救国的说法,我就算曲线救诗吧。时代变了,诗人一文不值了。我想,如果有了钱,我就可以自费出版我的诗集,再搞一个诗社之类的活动,尽我一生所能,为诗歌的复兴作一点贡献。但是现在,全完了。” 检察官问:“研究调味球,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给你的建议?” “当然是我自己的主意。”方子云说,“我是单身,工资又不高,吃饭还是以自己做为主。每次改善生活做料包的时候都很麻烦,非常希望能有一个反复使用的料包,时间一长,想法就出来了,这也叫实践出真知吧。后来我把思路扩展了一下,觉得这个产品一定有市场,于是,就向朋友借了一笔钱,请专家帮助研究。后来钱不够,又借了一笔。一共十五万元。” “是谁给你提供的资金?”检察官问,“十五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眼下还有什么能比借钱更难呢?” “借给我钱的人叫宋一坤,是我大学的同学。”方子云答道,“我不但借到钱了,而且每次借钱都是在宋一坤自己也需要用钱的时候,而且既没有借据也没有利息和偿还期限的口头协定。” “为什么?” “君子之交。”方子云说,“如果他向我要求什么,或者我向他承诺什么,我们都会感到自己侮辱了对方。这种人格的交情,商人是无法理解的。从另一个方面说,他既然借给我钱就准备担风险了,如果我失败了,即使给他写了契约又有什么实际意义?我可以自信地说,只要我肯伸手,宋一坤还会帮我。” “那么,”检察官说,“作为你这一方。你有没有想过要珍惜这种君子之交?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无力偿还怎么办?你不在乎是否对得起朋友对你的信任吗?” “怎么能不想呢?”方子云叹了口气,停了老半天才吃力地说,“这是我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借钱之前在想,借钱之后还在想,这个问题自始至终困扰着我。伸手借钱,下这个决心真不容易。” “想出来点结果没有?”检察官问。 “一定要回答吗?”方子云反问。 检察官点点头。 方子云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就是对我下面的一段话希望你们不要公开,因为那是我的个人隐私。” “如果与本案无关,我可以保证。” “谢谢。”方子云自己点一支烟,说,“其实,在借钱之前我一直有自杀的念头。我敢肯定,宋一坤了解我的心态,他只是照顾一个男人的面子不说而已,因为这种心态不是别人劝两句就可以解决的。我想,我应该属于那种有妄想症的人,我想成为大艺术家、大诗人,受人尊敬,被人崇拜。但是我生错了年代,这个时代既不需要诗,也不需要诗人,只需要金钱。我是这个时代多余的人,我应该属于古朴的时代。作为诗人,诗的高贵与精深、诗的窘迫与尴尬,也只有诗人能体会。” “但是,我不甘心。”方子云接着说,“我思索了很久,还是决定最后挣扎一下,也许我能成为命运的征服者,成为英雄,用我挣来的钱为诗歌的生存输血。于是,我借钱了。说到借钱,我首先想到的是失败。我早就打定主意了,既然事业上没有前途,如果经商再失败了,我就只能以死解脱,我会在遗嘱里写明,我的四本尚待出版的诗集共计五百多首诗,连同我的有关诗歌方面的文稿,全部归属宋一坤所有,以此作为我对他的一点报答和补偿。这是我惟一能做到的。” “四本诗集能值十五万元吗?”检察官平静地问,“你刚才不是说,诗歌一文不值了吗?” “这就是我无能、无奈或者无赖的一面,如果你一定要从商人的角度理解的话。”方子云有种被嘲讽的感觉,并不掩饰自己的愠怒,说:“关于四本诗集的商业价值,如果我死了,可能情形就不一样了,但我必须是已经死了,自杀了。我自信自己在社会上,至少在文学界多少还有一点知名度,其实刘东阳让我搞广告。推销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如果我死了,文学圈子多少会泛起一点涟漪,这时候诗集的商业价值有一个新闻效应的作用。说到五百多首诗的艺术价值,我认为决不是十五万元可以衡量的。否则的话,我这个人的一生就太悲惨了。” 检察官说:“既然宋一坤愿意帮助你,你为什么不把钱直接用在出版诗集上,而舍近求远绕一个圈子呢?” “恕我直言,以你的职业所标志的学识,我对你刚才所提出的问题感到失望。”方子云摇摇头说:“靠别人输血活命与靠别人帮助你建立造血功能活命,你认为能一样吗?也许借钱两个字对于我,本身就是一块遮羞布,一张薄薄的纸而已,但是这张薄薄的纸却可以支撑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帮助却不能接受施舍,我想到的是体面地借钱。挣钱、还钱,至少我还想到了用最后的方式补偿别人。” 检察官冷不丁地问道:“对于你主持研究的这个项目,宋一坤给予了怎样的评价?” 方子云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检察官:“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检察官只得将原话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不成立。”方子云说,“宋一坤对这个项目几乎一无所知,怎么可能去评价呢?” “你说他几乎一无所知,就是说他还是知道一点了?”检察官追问。 方子云说:“借钱总得有个理由,我当然要向他介绍我的设想。但是他对我的介绍不感兴趣,只是对我说,你不是一个轻易就肯伸手向别人借钱的人,只要你自己看准了,就干一次试试。” 检察官问:“你第二次向宋一坤借钱是在什么时间?都谈了什么?” 方子云答道:“经二次借钱的事是我向他打电话提出来的,因为我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未婚妻文稿竞价卖了八十多万元,知道他有钱。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去年十月份,他说要去上海,路过江州。在江州见面后我才知道,他去上海原来也是为了借钱,为他的未婚妻筹集出国资金。当时我很不好意思,但是五万元对于他毕竟没什么大影响。我们在机场见面后他把钱交给我,随即送我去长途车站了,他得抓紧时间买火车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谈了一点中国的文化市场和文学发展方向之类的问题,因为他只对这些感兴趣。”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面?”检察官问。 “那要看从什么时间算起了。”方子云说,“他在江州报社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走动,他到上海以后我们之间就没有见过面只有书信交往。他从上海回来后,除了在玉南的那次见面之外最后一次是在江州他交给我五万元借款的时候。总之,两次都是借钱。” “那么,”检察官说,“请你谈谈宋一坤和他未婚妻的情况,夏英杰也是你的同事嘛。” “这与本案有关吗?”方子云说,“你的提问我越听越不对味儿,你是查案子还是查别人的私生活?” “你不必介意。”检察官说,“凡是与你有关系的人我们都要调查,例行公事。” 无奈,方子云将自己如何委托夏英杰去探望宋一坤,夏英杰与宋一坤如何认识、发展,从头到尾如实讲了一遍。整个故事,只有一处做了改动,那就是宋一坤的一句原话:子云这个人哪,入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这句话被改成了:如果我能帮子云,我会尽力的。 最后,方子云说:“我认为,促使夏英杰了解宋一坤并且选择他的人,正是宋一坤的前妻自己,如果邓文英不去多心的话,如果她不是厅长的女儿,如果她不是留学法国,如果她不是北京梦妮奥时装公司副总经理的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检察官问:“你仔细想一下,你周围的人,谁有可能了解你这个产品的工艺过程?” 方子云想了一会儿,说:“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四个人详细了解工艺过程,三位我聘请的研究人员,第四个人就是刘东阳,他看过所有的资料,包括录像、图片和文件。另外,因为实验室是租用农机修造厂的房子,所以厂里的人也有可能了解一些情况。如果还有的话,那就是产品的技术鉴定部门,我曾向他们提供过所有资料。” “在你与刘东阳的接触中,你发现过不正常的情况没有?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小节?” “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注意过,更没有怀疑过他。如果我感觉到这个人不可靠,我是不会与他合作的。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
真是骗子。” “那么,你根据什么感觉他可靠?” “我查看过他的身份证和名片,他举止很有修养,待人和气,不吹牛,不讲大话,一看就是好人,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骗子。” 检察官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或者说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就是难受。浑身没力气,胸口堵得慌,心里不是滋味。”方子云说,“如果这是一场骗局,那我是什么?一方面是嫌疑犯,另一方面是受骗的傻瓜,智商低下。依我过去的那点小名气,这次一下子有新闻了,真的要出大名了,丢人哪!我在想,莫非老天真的容不下我?” “可以理解。”检察官同情地点点头,问,“刘东阳的诈骗行为对你在经济上有什么影响?” “这不明摆着嘛,公司的大好形势断送了,盈利、分红都成了泡影。”方子云答道,“现在,我的命运就拴在这个产品的专利权上了。我对法律懂得不多,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谁让我是股东,是副经理呢?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不用去当刘东阳的替罪羊,如果法律部门不用我的专利权去补偿刘东阳造成的损失,如果产品的专利权还能属于我,那么我还能有一线希望。否则,我没有机会了。” 他们的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被监听、录音。 检察官的谈话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对各种可能性都做了充分估计,他的语言看似平淡,却处处暗藏锋芒。而方子云的谈话是在突如奇来的条件下进行的,没有时间准备,不可能虚构一个完整的体系,他的语言虽然书生气较浓,但可信度高。 其实,在这次正面谈话之前,检察机关已经在玉南、安河以及方子云曾活动过的几个城市对他进行了大量而周密的调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方子云参与了刘东阳的诈骗阴谋,调查结果基本肯定了他是清白的,是受害者之一。这次谈话,检察官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这是一次明知没有希望而又必须为之的程序。 谈话进行到这个程度,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话题了。但是检察官仍不肯放弃努力,说道: “这次受害的农民有八十多个,他们之中,被骗金额最少的是六万元,最多的是十二万元,而这些受害者绝大多数来自边远贫困地区,他们的钱,有的是村里各家各户凑起来的,有的是学校向学生家长集资的,有的是向亲戚朋友四处借来的。电视曝光后,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被骗的真相,后果会怎么样呢?可以想象他们会疯了、会绝望、会痛不欲生,接着就是逼债。殴斗、自杀之类,失去理智的农民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 “你想暗示我什么?你的话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方子云直言不讳地说,“好像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是我丧尽天良。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波黑在进行战争,非洲难民如潮,还有车祸、火灾、凶杀、抢劫,难道都是我的责任?我也同情受骗的农民,我心里也难过,我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是我能怎么样呢?如果你们认为我也有罪,杀头、坐牢都可以,我无话可说。在中国,连将军、部长甚至国家主席都可以冤死,我一介草民又算什么呢?” “你理解错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别的意思。”检察官淡淡一笑,说:“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回安河,我们还需要向你了解情况,你也需要回去处理一下公司方面的事务。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也不要有其它的消极念头,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一切都是能搞清楚的。” 方子云说:“我听从你们的安排。” “那好,你休息吧。”检察官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要离开房间了,却忽然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写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两句,上帝从不宽容弱者,上帝只承认结局而从不问为什么。那是否说明了你对伦理道德的一种理解?” “一个诗人,一个脑子里只有艺术的人,却不得不去从事他一窍不通的商业活动,上帝高雅吗?公平吗?”方子云站起身,冷漠而又自嘲地说: “这首诗写的真不是时候,那是只有成功者才有资格抒发出来的沧桑。看到公司的形势很好,我以为自己成功了,是命运的征服者,谁知这首诗还没来得及修改完美,一切就变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冒名刘东阳的人连同他所携走的七十五万美元巨款无影无踪,毫无线索。 专案组认定,云阳公司诈骗案是一起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高智能经济犯罪,无论后台人物是谁,实施这项计划都必须具备以下三个基本条件—— 一、了解调味球的全部生产工艺。 二、具备两百万以上的经济实力。 三、有精干的执行人。 方子云作为产品专利持有人,与罪犯一道来安河市投资,既是股东又是法人代表之一,具备同谋作案的一切条件,有重大嫌疑,被专案组列入首要调查对象。然而,当各路调查结果汇总之后,方子云被排除嫌疑了,他是清白的。 于是,作为向方子云提供科研资金的人,宋一坤被列为新的调查焦点,围绕着资料、资金和执行人三个问题,专案组展开了新一轮全面调查。 在海口,侦查人员搜查了宋一坤的住所,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主要询问内容如下—— 侦查员:你连方子云想干什么都不了解,而且他连张惜条都没打,这样借钱给他,你认为合乎情理吗? 宋一坤:我自己做的事情,不需要考虑别人是否认为合不合情理,符合我们之间的情理就可以。 侦查员:你第二次借钱给方子云,正是你向赵洪借钱的时候,这一出一进,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宋一坤:少了五万元对我来说并不影响夏英杰出国,但对方子云就是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侦查员:据我们了解,你可以从许多朋友那里借到钱,却为什么舍近求远,一定要到上海找赵洪借钱呢?其实赵洪并不是大户。 宋一坤:因为赵洪借过我的钱,而且是在没有任何经济担保的情况下,所以向他借钱比较容易开口。至于是否能从别人那里借到钱,我没有那个自信。 侦查员:在你三次离开海口当中,见过方子云几次?是在什么时间?谈了多久?他都给了你什么东西? 宋一坤:见过一次,大约是去年十月份,呆了约半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在从机场到长途车站的出租车上。另外更正一下,不是他给我东西,而是我给他五万元现金。 侦查员:你为什么不与夏英杰一起出国呢? 宋一坤:这是我和夏英杰之间的事,每个家庭都有自己对生活的安排,我们也是如此。 侦查员:你一个人呆在海口做什么? 宋一坤:夏英杰是作家,而且是非常有前途的作家,我理当帮她一把,所以我搞文学创作理论研究。资料全在电脑里,你们已经看到了。 在北京,侦查员对邓文英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询问,主要内容如下—— 侦查员:谈谈你对宋一坤的看法。 邓文英:我恨他。 侦查员:为什么? 邓文英:他伤害了我的自尊,仅此而已。 侦查员:我是说,他的人格、人品怎么样?你曾是他的妻子,你是最了解他的。 邓文英:怎么说呢?他这个人让你觉得非常平淡,淡得没有一点味道,但你又总能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东西在你头上,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你总是错的,你不由自主觉得自己渺小,那种感觉让你难以忍受,直想大喊大叫,但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从心里喜欢他。 侦查员:宋一坤在玉南油田借给方子云十万元钱,当时你们还没有离婚,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邓文英: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侦查员:他让方子云用这笔钱干什么? 邓文英:方子云打算经商,至于怎么用这笔钱那是方子云自己的事,宋一坤不会干涉,否则就不会借给他。 侦查员:方子云一共向宋一坤借了十五万元,竟然连张借据都没写,你认为可能吗? 邓文英: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可能。他们的关系看似平淡,但境界和文化层次很高,很纯净。 在上海,赵洪向办案人员出示了宋一坤借款三十万元的契约,并回答了有关提问,主要内容如下—— 侦查员:宋一坤惜钱做什么? 赵洪:随便他做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只相信他到期能把本息还给我。不过我还是告诉你,他借钱是为了给他未婚妻出国筹资。 侦查员:宋一坤的朋友不少,借钱对他来说不算太难,为什么他只向你借钱呢? 赵洪:那说明我们之间更有信用。 侦查员:宋一坤除了借钱,还约见过哪些人? 赵洪:在上海,能和他称得上朋友的只有我一个。从他下火车进上海到他上飞机离开上海,我一直都陪着他,不会错的。 在江州,王海接受了专案组的询问—— 侦查员:据我们掌握,你曾两次去海口面见宋一坤,你找他做什么? 王海:朋友之间,非得有事才去吗?太势利了吧?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巩固一下关系。 侦查员:为什么要巩固?你们不是很好吗? 王海:不一样,过去我们之间商业合作的关系多一点,但是我希望有他这样的朋友,和他这样的文化人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有面子。现在社会上对有钱的人都有一种看法,认为我们太俗,也许我们真的俗。 侦查员:他向你借了多少钱? 王海:借钱?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想知道什么就照直问,我没必要瞒你什么,你也不要绕圈子。 侦查员:我是问,他向你借过钱没有? 王海:没有。 在深圳,宏远建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周立光接受了专案组人员的询问,主要内容是—— 侦查员:你与宋一坤在上海分别后,他来找过你或者你去找过他没有? 周立光:没有。我们之间有几次电话联系,互相问个好,从没见面。 侦查员:电话联系中,你们讨论过什么事情没有?比如向你借钱? 周立光:绝对没有,我对我所讲的情况可以负任何法律责任。不过,假如他真有困难找到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他。 侦查员:为什么? 周立光:我很敬重这个人,有思想,有性格。 另外,专案组在安河市侨务部门的配合下,通过非官方渠道与罗马的某个有一定活动能力的华侨取得电话联系,委托他通过适当的方法了解一下夏英杰的生活以及欧亚文化艺术传播公司的资产状态。罗马的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与宋一坤在海口所提供的情况完全吻合。这就是说,宋一坤的资产状况是清楚的。 对宋一坤的调查是周密细致的,各路调查结果汇总、分析,没有发现疑点。宋一坤的生活从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切都清清楚楚。在专案组的第三次案情分析会上,对宋一坤的情况进行了论证。 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无论策划这场骗局的幕后人有多么高明,策划骗局,决不可能在专利产品研究出来之前进行,这是一个分界线。 冒名刘东阳的人首次出现是在安河市,参加一个招商引资大会,时间是九三年十一月中旬,宾馆的记录和招商大会的工作人员都证实了这一点。而宋一坤与方子云的见面时间是一九九三年十月下旬,两者之间相距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那么,假设方子云撒谎了,假设那次见面宋一坤接触到产品资料了,假设宋一坤就是幕后人。宋一坤从接到资料到分析、研究、策划,到筹集两百万元资金,到挑选、确定执行人,到联系、购买各种假证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要完成这样大的工作量,几乎不可能。即使能做到,这种大规模的筹资和突发性的人员变动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再者,假设幕后人是宋一坤,他的动机是什么?要知道,云阳公司的前景非常可观,其长远效益决非骗局的利益可比较,没有理由将这样好的形势断送掉。况且,夏英杰出名、出国,他们有自己的公司和事业,有文化层次很高的社会活动,没有必要去铤而走险。 更重要的是,宋一坤没有两百万元的资金条件,没有执行人的人员条件。 于是,宋一坤被排除嫌疑。 于是,侦查工作陷人僵滞。 专案组重新对案情进行研究,认为这场骗局中有两个现象不容忽视—— 一、冒名刘东阳的人出现的时间与具备策划骗局条件的时间相比较,前者的时间明显超前,这可能说明,在方子云还没有征寻投资商之前,诈骗组织已经存在了。 二、骗局是在合法经营利益高于诈骗利益条件下收场的,从策划者利益驱动的心理分析,不符合逻辑,这其中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原因。 因此,专案组大胆提出了这样一种假设: 策划者是一个专业诈骗集团,具备资金、人员、组织等一系列运作条件,有丰富的金融、法律知识,有一定的诈骗经验和系统的策划能力,专门在社会上物色适合诈骗的对象,一旦发现便能迅速捕捉目标实施诈骗,而不需要任何筹集资金,选配人员,制做证件等前期准备工作。方子云的项目被策划者选中完全是一种偶然性,因为这个项目具备了策划者预先设定的某些条件。 策划者在云阳公司发展前景看好的情况下收场,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担心投资人的身份由假到真、由黑变白的过渡当中出现差错,前功尽弃,所以不得已而为之。二、诈骗的运作资金可能是挪用公款,有严格的使用时间,必须在预定的期限内归位。 根据这个假设,专案组重新划出了一个侦查范围:一、策划者十分熟悉安河市,有可能是安河市人或在安河附近。二、策划者具有专业知识强、运作规模较大、周期较长、投入资金额较高,其公开身份很可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三、策划者有可能是金融系统的人,或与银行关系密切。 第十一章 正如方子云所料,这回他出大名了。 正如侦查员所料,受害的农民出大乱子了。 而方子云在经历了三查五审终于获准离开安河市时,却又节外生枝,跑到安河电视台软磨硬泡,非要复制一套报道云阳公司骗局的录像资料。这个举动当然引起了专案组的关注,要求方子云做出解释。 方子云说:“我的名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频频出现在各类报刊上,对这种丑闻性的出名我无话可说,自己无能嘛。这个教训或许一生都会影响我,而教训本身就是一种财富。我几乎收集了《安河日报》全部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更希望保存一份录像资料。这些资料对我来说,无论从文学创作还是将来写个人回忆录,都有重要保存价值。” 方子云并不在意专案组会怎么想,苦苦在电视台恳求了两天,直到复制了录像资料。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一日,方子云回到玉南。想当初,他是和刘东阳一起坐着卡车开赴安河的,车上装满了设备、原料、样品。而今回到玉南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空空的提箱里只有十几张报纸和一盘录像带,这就是他的全部收获。 回到玉南,他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生活费的来源。幸而,报社的几位同事和当地的一些诗友来看他,这个给一百,那个留五十,缓解了燃眉之急。接着,方子云委托朋友将宋一坤那台价值一万多元的音响以八千元的低价卖掉了,买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余下的钱足够他生活一段。 从此,他闭门不出,整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这时候,他已不再属于某个角色,而完全回归了他自己。现在,他可以从容地在脑子里沉淀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冷静地反思自己,去提炼一种原本就属于他而又被他一直忽略的东西,现在他开始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可贵,那是一个生命的支点,是最本质,最原始的东西。 窗外的世界已经是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而他的心态却是暮色残秋。 有关云阳公司骗局的报道,除了报道事件本身的情况之外,对于骗局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受害农民当中引起的恶性连锁反应,也进行了追踪报道。其中有三个案情较为典型。 一、邻省交界山区一所民办小学的校长因集资的六万元被骗,无法向学生及学生家长交待,半夜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上吊自杀了,而这位校长原本是想用挣来的两万元钱改善教学条件的。电视画面从校长的工作笔记移向尸体,移向小树上的那个绳套,画面上的师生、家长们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二、某村一位农民四处借了十二万元,被骗之后因无力还债整天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债主们一怒之下将这个农民六岁的儿子绑架了,当意识到绑架是犯法的时候,为掩盖罪行和报复,竟残忍地将小男孩掐死,埋掉。公安机关接到孩子失踪的报案后,只用四天就破获了此案,三名杀人犯落网。电视画面里无论是负债人的家属还是债权人的家属,除了痛哭还是痛哭。 三、一位县城的青年借了五万元债款,讨债者纠集多人去青年家中抢家俱抵债,双方发生殴斗,大打出手,借债人头部被铁器连击数下,当场血流如注昏迷过去,经抢救无效死在县医院里,凶手及参与殴斗的人均被拘审。电视画面里,青年的家中被砸得一塌糊涂,遍地都是碎片杂物和血迹,女主人和孩子悲痛欲绝,场面惨不忍睹。 在报道结束时,一位女记者沉痛而悲愤地对电视观众说: “云阳公司诈骗案之后果是严重的,受害者全部都是并不富裕或者十分贫困的农民,这些迫切渴望富起来的农民大多文化素质不高,法律意识淡薄,这就引发了一种恶性的连锁反应。受骗的农民总共有八十三人,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惨剧是否还会发生,我们呼吁云阳公司骗案的所有受害者要保持冷静,切实加强法律意识让悲剧不再发生。” 这些资料,方子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观看都全神贯注,每次都有更强烈、更沉重的感受。他守着电视机,就像守着自己的工作,那情形不由地使人联想起电影《德黑兰43年》的镜头,那位守了半辈子放映机的杀手,那位白发暮年的老人。 方子云不愿照镜子,他害怕看到自己这张脸,却又不得不久久凝视这张脸,每次凝视这张脸的时候,他都在心里极度鄙夷地说:“你撒谎了,你撒谎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浸于思考,过去思考是为了做诗,现在思考是为了做人。他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道德、良心。生命、罪恶、痛苦、死亡…… 他至少有三个没想到:没想到事情闹得这样大,后果这样严重;没想到自己的狼性这么微弱,不堪一击;没想到失去心理平衡会这么痛苦,这么让人无法承受,这么渴望寻求解脱。 宋一坤的那句话又一次在他耳边想起:“子云这个人哪,入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 现在,他不再是贫困潦倒的诗人,价值几十万元的专利还在他手里,不久他将得到五十万元的资金,当然,是以合法的名义被清洗过的。如果他愿意,不久的将来他就能步入百万富翁的行列,出入上流社会,过上等人的生活。 然而,他失去了什么呢?天理、良心。尽管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尽管他并没有直接参与策划和运作,但他觉得自己更卑鄙、更虚伪,他是被朋友装进保险柜里,以受害者的身份去拿那些沾满血腥和罪恶的钞票,真所谓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他觉得自己的人格还不如一个赤裸裸的妓女。 今后还要发生什么事呢?仍然是绝望、自杀、逼债、殴斗,不知还有多少家庭要蒙受不幸,只要不把钱追回来,悲剧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而每一幕悲剧都是一笔无法偿还的天理良心债。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去写诗了,一个连自己都鄙视自己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写诗呢?不能让人格的肮脏污了诗的圣洁。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坦然”这两个字,第一次感到了“坦然”的存在和珍贵。对于这两个字,他有着比任何人都刻骨铭心的理解—— 人的自私和贪婪往往使人原谅自己的不规范行为,所以就增加了坦然的容量,它通常包容许多缺点错误而仍然能够保持平衡,于是,人们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人固然有狼性的一面,但狼性的挥发一旦超越坦然所能包容的极限,人便失去了心安理得的心理平衡,生命自身对坦然的需求就会压倒一切物质财富所带来的快感,活着本身便不再具有生命意义。 坦然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财富,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刻骨铭心地理解它的价值。而人们认识到这一点,往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或自杀,或一生的阴暗、惶恐。 作为人,你可以不必高尚,因为高尚毕竞是社会道德的要求。但你不能没有坦然,因为坦然是你生命自身的需要。所以,即使你的高智商能够逃避法律的制裁,你的行为也要为坦然留点余地,因为下一个对手就是你自己,你人性需要的本能。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或生存,或死亡。生存意味着忍受,死亡意味着解脱,他必须在这两者之中作出抉择。 经过几天冷静、痛苦的思考,他决定了,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规定了三个原则: 一、不可以出卖朋友,没有人对不起你。 二、为受害者作一次有益的努力。 三、策划周密、合理,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身后肯定还有警方的眼睛在移动。 他明白,自己不具备宋一坤那样的城府与谋略,所以他策划自己行动的时候格外谨慎,对每个细节都反复推理、论证,直到确认安全了为止。当他把整个计划构思完整之后,他开始行动。 这天晚上,他来到夏英杰的家,夏英杰的父母和哥嫂刚吃过晚饭,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对于他的来访都感到有些意外。一家人对他很热情,这个让座,那个倒茶。 云阳公司事件早已是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所以也不用回避什么。方子云就他们关心的问题简要介绍了一下事件经过,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安慰了他一番。 夏英杰的哥哥关切地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实在不行,还回报社工作吧。” “我天生不是经商的材料,死心了。”方子云说,“工作的事不着急,我还有时间考虑。我想好了,我还是得在文学方面谋发展,写诗没人看,我可以写点别的,说不定也能像阿杰那样一鸣惊人呢。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想和阿杰联系一下,借点她的光。” 夏英杰的哥哥说:“你的事,阿杰肯定帮忙。” 提到夏英杰,夏母有些伤感,摇摇头说:“这丫头一走就是一年多,也不说回家看看,就连出国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家里商量一下,小时候真没看出来她有这么大的主意。还有那个姓宋的,到现在我们还没见过他什么模样,他也不结婚,阿杰连个名份都没有,他把阿杰一个人放到国外自己却留在国内,到底是女婿呢还是别的什么人?” 夏父问道:“方编辑,你和宋一坤是老同学、老朋友,你说说,宋一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宋一坤嘛,”方子云斟酌着词汇说,“他是那种看上去非常平淡,与普通人又有一定距离的人,知识面广,头脑冷静,从不盲目去做一件事。据我所知,宋一坤是被阿杰胁迫到海南的,她很机智地利用了宋一坤的责任感,这说明,阿杰也不是个简单的人,所以她的事业发展这么快。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宋一坤绝对会对阿杰负责,我了解他。” 夏母点点头:“这样就好。” 方子云问:“阿杰最近有电话来吗?” “没有。”夏母说,“春节来过一次电话,以后就没来过。没什么大事,我不让她打电话,国际长途的收费这么高,打一次电话一个月的工资没了,打不起。” 方子云说:“我今天来是想抄一下阿杰的电话号码,有点写作方面的事想请她帮忙。”夏母立刻说:“那就在这儿打吧。很方便。我刚才的话你别介意,我是说没事不要在电话里闲聊,有事当然得打。真的,我不是客套,我现在就去给你拨通,你自己来讲。” 夏母起身要去拨电话。看得出,她很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因为这个巧合太不是时候了,她确实没有怠慢方子云的意思。 其实方子云根本没有往心里去,他了解夏英杰一家。他笑着阻止了夏母,说:“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我能不了解您吗?我不是现在打电话,有些思路我还没考虑成熟,您只要把电话号码给我就行了,什么时候打电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方子云再三解释后,拿上号码离开夏家。 晚上入睡之前,方子云将自己在夏英杰家中的言行回忆了一遍,没有发现错误。他又将明天打电话的内容温习了一遍,确保经得起窃听、调查。 第二天,他去电信大楼给夏英杰打国际长途,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夏英杰。 方子云报上自己的名字后,笑着说:“没想到是我吧?” 夏英杰确实没想到,她非常高兴:“是方大人,听到你的声音大意外了,你怎么样?我知道你没有重要事情是不会在国际长途扔电话费的,快说吧。” “还是老同事体谅穷秀才。”方子云说,“我现在还是老样子,混日子呗。我想了解一下你在写作方面的情况,看能不能借点你的名气,沾点你的光。” “对你方大人我只有道命的份儿。”夏英杰简练地说,“我正在写的这个长篇计划五月份完稿,然后打算写一本纪实小说。但是现在定不下来,那位台湾老华侨一直不肯接受采访,素材整不出来。” 方子云说:“我手里有些材料,有没有写作价值得你看了以后再定。我有些个人发展的想法,在电话里说不清,也说不起。我打算把材料给你寄过去,把我的意向详细写在信里,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联系。” “不用邮寄。”夏英杰说,“我的朋友江薇有事回国,我托她给家里捎了点东西,给你捎了两瓶好酒和几本海外出版的诗集,另外叶大哥也给你带了点东西。江薇已经到北京了,估计这两天要去王南,到时候你把材料和信交给她就行了,比邮寄还方便。” “那太好了。”方子云道,“又省了一笔邮费。” “顺便也托你办件事。”夏英杰说,“我想最好能通过录像亲眼看到家人,亲眼看着他们对我说话。你在电视台熟人多,麻烦你找人给录一下。谁让你自己送上门呢?正好抓个官差。” 放下电话,方子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天意,这肯定是天意。 罗马有人来,将意味着信息传递的时间短,夏英杰将提前接触到那些材料并且作出反应。那些受害的农民以及他们的亲人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痛苦,不可预料的悲剧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现在不要说争取几天的时间了,就是争取一分钟也是可贵的。 方子云相信夏英杰的智商足以破译他的密码,并期待她作出符合她品行和胆识的反应。他知道,现在能够左右宋一坤的人,只有夏英杰了。 与夏英杰通过电话之后,方子云马上去找电视台的朋友,着手录像工作。他并不遮掩,就是要做得明明白白,他给别人的印象是:脸上有笑容了,正在摆脱失败给他带来的尴尬与苦恼。 就在这一天,有两个外地诗人专程来玉南看望方子云,一位来自北京,一位来自上海,两个人是事先约定好的,在江州会合结伴而来。方子云十分感动,热情接待了他们。晚上,他们三人举怀豪饮,彻夜长谈,真有点古代侠客的味道。 第二天,方子云通过私人关系搞了一辆吉普车,约两位远道而来的诗友去野外打猎,同时到油区转一转,让他们见识一下钻井与采油的景观。 吉普车停在楼下,方子云在客厅里擦枪,司机和两位诗人做其他准备工作。这支小口径步枪一直托别人保管,很长时间没擦了,方子云擦得非常仔细,这是他的心爱之物。 其实,即便没有朋友来访,即便不去野外打猎,方子云也是要擦枪的。 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方子云急忙把枪藏起来,示意司机开门。门开后,司机见是一位衣着素雅、气质高贵的女士,右手提着一只皮箱,左手持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 司机问:“小姐,你找谁?” “请问,方子云是在这儿住吗?” “对。你是谁?” “我叫江薇,从北京来,有人托我给他捎点东西。他在家吗?” “在家,在家。”方子云听到江薇来了,急忙跑过去接待,热情地说,“快请进,快请进。” 江薇放下箱子问:“看样子你们正准备出去?” “不忙。”方子云请客人坐下,问,“什么时候到玉南的?安排住处了吗?有没有要我帮忙的事?” “昨天下午到的,住阿杰家里。”江薇说,“我这次来主要是策划阿杰的小说出版的事,带了两份稿子,一是请书商和编辑审稿,二是想请专家写个序。顺便还要处理一些零散的稿件,都是足球和华侨文学方面的。以阿杰的书为主,这次准备同时推出三本书。” “没去看看一坤吗?”方子云问。 “怎么敢呢?”江薇笑着说,“我先去看的坤哥,然后才开始办事。坤哥一门心思做学问,精神挺好的,他向你问好,还让我给你捎来两千元钱。” 方子云见其他人被冷落了,便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司机,我的朋友。这位是诗友,和你一样从北京来的。这位是上海的诗人。怎么介绍你呢?” 江薇拿出名片。方子云细看:意大利罗马欧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薇。 “不得了。”方子云将名片递给诗友。“你们看清楚了,这可是一位重要人物,有江小姐帮忙,你们的名字可以响到海外去,得趁这个机会拉关系。” 江蔽打开皮箱,边往外拿东西边解释道:“这个信封,是坤哥给你的两千元。这个高级照像机是叶大哥送给你搞摄影用的。这两瓶酒、两条烟和这几本海外作者的诗集,都是阿杰给你的。那种烟酒是意大利I7流社会的侈奢品,阿杰让我特意说明一下,不要当成‘二锅头’送人了。” 方子云很高兴:“看,我的面子不小嘛。” 江薇说:“昨天我给阿杰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油田了,她说方先生有东西要让我捎回去。” “早就准备好了,打了一个纸包。”方子云说。 江薇说:“那我现在就带走吧,看样子你们是打算出去的,我就不打扰了。” “那怎么行?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再走。”方子云诚恳地说,“我这两位朋友也是远道而来,我打算带他们去黄河滩打猎,车都联系好了,就在楼下停着。我看大家一起去吧,你也正好放松一下,凭我和一坤的关系,这点面子你得给吧?再说大家都是文化人,可以促进交流。” 江薇说:“中午阿杰一家人还等我吃饭呢。” “没关系,这个由我去说,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方子云自信地说。 江薇只能服从了,说:“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打过枪呢,也没见过黄河滩。但我还是担心阿杰父母不高兴。” “有我,你放心。”方子云说,“我那点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最近我心情一直不好,也确实需要到野外散散心。” “我能理解。”江薇点点头。 于是,江蔽便跟着方子云他们乘车打猎去了。路上,方子云在公用电话处通知了夏英杰的母亲,并且再三解释,求得老人的谅解。 吉普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黄河滩。 江薇极目望去,广阔的黄河滩遍地都是野草,根连着根,叶盘着叶,远处有一丛一丛的柳林,一根根柳条似乎是直接从地里伸出来的,细细的枝条随风摆动,看似柔弱,却另有一种坚韧的美和高贵的韵致。 这里根本没有路,只有一些人和车走过的印子。江薇生长在大都内,看惯了高楼林立的繁华景象,乍一到这广阔的黄河滩上,顿时觉得心胸宽广,天地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全都没有了距离。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天苍苍,野茫茫”的诗句。 女士优先,她端起步枪朝着远方紧张而兴奋地放了一枪,真痛快。 大都会饭店地理位置极佳,有花园和停车场,饭店装潢之豪华,不仅在罗马,在整个意大利的中餐馆里也是第一流的。 《沉默的人》摄制组根据剧情需要,部分演职员来罗马拍戏,大都会饭店的老板以店主和侨领的双重身份宴请远道而来的同胞。夏英杰作为原著的作者,被特别邀请出席宴会。经过春节期间的各种联谊活动,夏英杰与侨领们不再陌生了。而能在远离祖国的罗马与拍摄自己作品的演职员见面,更有一种亲切感。 宴会气氛十分热烈,大家欢声笑语,畅所欲言。导演简要介绍了一些要在罗马拍摄的剧情,几位侨领向客人介绍了罗马的风土人情和华侨在罗马的生活情况。导演和演员还就剧情与剧中人物征求了夏英杰的意见。 夏英杰来到罗马虽然还不到三个月,但由于国内的背景以及春节以来她所参与的重要侨务活动,使她在罗马的华人社会里已经成为知名人士了。 席间,一位服务小姐走到夏英杰身旁,彬彬有礼地说:“夏小姐,有您的电话。” 夏英杰站起来,跟随服务小姐来到电话间。电话间是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小厅,有沙发供客人坐,她从茶几上拿起电话问: “我是夏英杰,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叶红军。” 夏英杰说:“据我所知你接到请柬了,为什么没来呢?” “你把我估计过高了。”叶红军说,“那种规格的宴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席的。邀请你是东道主和客人的双重需要。邀请我是礼节性的,纯粹是出于照顾你的面子,我要当真去了那就成笑话了。” 夏英杰说:“叶大哥,你太精明了。” “我要精明,就不是这个地位了。”叶红军在电话里笑了笑,问:“我想知道宴会结束后你还有什么安排?” 夏英杰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五十分了,于是说:“宴会很快就结束,三小时后我去机场接江薇,在这之前我还得回去再写一点。” 叶红军说:“如果没有其他活动,请你回家时路过我公司一下,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有关林萍的消息。” “太好了,我一会儿就过去。”夏英杰说。 接到这个电话后,夏英杰再也没心思在饭店呆下去了。几个月来,她一直为林萍的下落担心,因为她始终无法驱散心中那团不祥的阴云。宴会结束后,夏英杰与大家一起合影留念,然后驾车离去。 华商信息咨询公司地处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公司的门口停着几辆轿车,不时有客人出入。公司的旁边是一家花店,五彩缤纷,花香四溢。 夏英杰每次来这里都能感到一种现代化的办公气息,这里除了电脑、电话、传真机之外,占地最多的就是保险柜和资料柜,再有就是货架上摆着许多产品的样品。这里的工作人员每人一台电脑,都在埋头工作,信息是这里的命脉。夏英杰径直走进套间叶红军的办公室。 “请坐。”叶红军说,“有关林萍的资料是邮寄来的,我刚收到,如果不是你顺路的话我就给你送去了。” 夏英杰接过沉甸甸的邮包看了一眼说:“里边装的什么东西?看来挺复杂的。” “不要拿出来。”叶红军制止了夏英杰伸手取东西的动作,说,“邮包里有两本录像带和一本杂志,其余就是文字资料,你一个人看去。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林萍在曼彻斯特做妓女。” “不会吧。”夏英杰虚弱而苍白地否定道。而在她心里,却已经接受这个结论了。 “我也希望不会,所以让你鉴定。”叶红军说,“这份材料真实、详细,并且包括了其他你感兴趣的问题。” 夏英杰说:“我在玉南工作时与林萍住一间宿舍,我能认出来。” 叶红军说:“对不起,我给你报了一个坏消息,让你不高兴了。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就随时打电话。” “好吧。”夏英杰怀着沉重的心情拿上邮包出去了。 她坐进车里,手刚摸住车钥匙,叶红军从办公室里追出来,说:“你刚学会开车,一个人去机场我不放心。四点钟你在家等着,我开车送你去机场。”“不用。”夏英杰说,“我开慢点就行了。” 回到住所之后,夏英杰立即打开邮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本黄色画报的封面。一位迷人的东方女郎做着一个极性感、极下流的动作。这张漂亮的面孔夏英杰太熟悉了,但她仍然不愿相信,将画报推到一边,取一本录像带放进机子里,打开电视。这本带子的中文译名是《床上的东方少女》。 屏幕上出现了两个欧洲男子和一个亚洲女子,做着不堪入目的动作,女子夸张地呻吟、叫喊,脸上呈现出一副如痴如醉。欲死欲活的表情。 夏英杰几乎已经肯定了屏幕上的女子,但眼睛仍然紧盯着裸体女子的左肩部,她终于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证据——女子左肩后面那颗绿豆大的黑德。是林萍,确定无疑了。她痛苦地低下了头,无力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就那样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她心里难受,脑子里全是宋一坤和叶红军说过的那些话—— “尤其是女人,靠别人那种礼节性的尊重,半文不值,摆出多少潇洒也是花架子。” “这类傻大姐运气好的不多,似乎她们是生物链的一部分,正好迎合食肉动物的需要。” 夏英杰等心情平静一些了,从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内装林萍和杨小宁两个人的背景材料,文字是用电脑打印的。有关林萍的记录是: 林萍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在北京与杨小宁相识,杨小宁以帮助出国和到法国后结婚为诱饵,并用假签证等手段骗取了林萍的信任。 同年六月,林萍携带十万元人民币和大量物品乘飞机抵达昆明,根据杨小宁的要求他们以兄妹相称,因为还有两个少女也将随杨出国。 出国路线并非坐飞机直达法国,而是乘火车开进中缅边境的景洪县,并于当晚通过中缅边境线,经过一夜行驶到达金三角地区一个名叫“色拉”的小村庄,村民都是缅甸土族人,近似原始社会。这个地区驻扎着一个师的武装部队,是大毒枭坤沙的下属,师部就设在色拉。 三名少女发现受骗后为时已晚,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大房子里,由军人看守。房子里还有十几个人,都是被蛇头骗过钱又卖掉的中国人,男女混居一室,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免遭强暴。军方的规矩是,每人须交纳五万元人民币的赎金方可离开。 杨小宁对三名少女骗完了又卖,将三十六万元人民币兑换成美金,途经曼谷回到巴黎。林萍无钱付赎金,但长得漂亮,被军方以一万美元卖到曼谷的妓院,接了一个多月的客之后,再次被转卖,于九月份被蛇头从曼谷偷渡到莫斯科,最终到英国曼彻斯特,完全被黑社会所控制,以卖淫为生,住维兰特街(译名)十六号。 真是天下奇闻,世上居然真有自己花钱把自己给卖了的荒唐事。夏英杰说不出是气还是恨,心里窝着一股火。她倒了一杯凉水喝下去,拿起另一份背景材料。有关杨小宁的记录是: 杨小宁,三十二岁,出生于香港,十六岁到法国,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华人,均已故。杨小宁一九九二年离婚,其子由前妻带回香港抚养。杨现住巴黎七区,经营一家美容院,交际很广,社会关系复杂。他从一九九0年开始兼做蛇头,参与组织非法偷渡、骗卖少女。他经常活动于中国、香港。缅甸、泰国等地。经他偷渡的有五十多人,被他骗卖的少女有二十多人。 自从法国警方与中国警方联合治黑之后,杨小宁已停止活动。受害者流散各国,尚无人对杨小宁进行报复。 邮寄材料的人显然是按照叶红军预先设定的题目有针对性地进行调查的,这些题目的设定充分考虑到了夏英杰可能关注的问题,于是就有了证明林萍身份的绝对证据,就有了杨小宁的过去和近况以及具体的住址,甚至连是否有报复的可能性也做了估计。而夏英杰起初并没有要求对杨小宁进行调查,更不会想到要报复什么人。 现在她不能不承认,假如她只看到了林萍的材料,她一定会不由自主地问:杨小宁到底是什么人?他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应该怎样向他讨个说法,讨个公道? 而所有这些,叶红军都估计到了。 叶红军办事的干净利落和周密严谨,他把握事物的尺度和推断别人心理的准确,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与宋一坤相比,他缺少一点大思路、大胆识、缺少一点英雄人物的手笔。夏英杰心想:叶红军天生一副军师的头脑,宋一坤天生一副统帅的气度,如果这两个人绑到一起,一定能干出一番可图可点的大事。 那么,怎样帮助林萍呢?夏英杰为难了。 林萍落到这种地步不是偶然的,除了社会因素之外,她自身应负主要责任。她虚荣、浅薄、高傲,看什么都简单,总有一种盲目的性别优越感,既有惰性又有幻想,以为性感和美丽能征服一切。但她并不是坏女人,并不是自甘堕落,她从不会去伤害别人,也渴望得到别人的重视。确切地说,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傻女人。 帮助林萍,是必须要花钱的。无论是叶红军启动他的社交网络还是与当地的黑社会交涉,核心还是一个“钱”字。而通过什么方式帮助她?预计达到怎样的结果?运作过程需要花费多少钱?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未知数。 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宋一坤和叶红军对林萍这类女人一向没有好感,而他们恰恰是能够帮助林萍的关键人物。动用这种专项资金需要征得宋一坤的同意,在叶红军对林萍深为反感的情况下,也只有宋一坤能够调动他。毕竟,林萍是这个圈子之外的人。 夏英杰想:这件事应该和江薇商量一下,或许能从其他方面找到办法,至少先解决一个钱的问题。 她心清十分沉重,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在玉南油田与林萍相处的那些情景。现在,她一点也没有写作的情绪,平静的心情全被破坏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将录像带、画报和两份文字资料收进写字桌的抽屉里,然后坐下来茫然地看着桌上的日历,那一页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她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干什么,下意识地拿起笔在日历的留言处写了这样一行字: 今天,真是一个灰暗的日子。 这时她还不知道,如果要形容她今天的心境,用“灰”字,分量是远远不够的。 下午四点,夏英杰开车去机场接江薇。她心事重重,又是刚学会开车,所以一路特别小心。 机场的候机大厅宽敞明亮,一张张皮椅子,一排排大沙发,到处坐满了迎送往来的旅客,各种肤色的人都有。夏英杰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等着。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头脑清醒、思路清晰的人,但是自从《沉默的人》一书出版,尤其是到了意大利之后,她开始觉得脑力不够用了,许多问题既合乎逻辑又像被蒙上了一层雾,让人摸不着、说不出、看不透。 大厅的广播和电脑显示屏都在播送从北京至罗马班机降落的消息,夏英杰看到了,也听到了,她又坐了几分钟,估计旅客要出海关了,这才到出口。 江薇左手拖着一只带轮子的大皮箱,右手提着一只精美的文件箱,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夏英杰远远地看着她,感到江薇更成熟、更自信了,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意开始有起色,或许是因为她进了这个她认为可靠的圈子,更有安全感了。 夏英杰微笑着迎上去,帮江薇拎着一只文件箱,什么也没说便出了大厅,朝停车场走去。 汽车由江薇驾驶,她开动车子后对身边的夏英杰说:“在北京机场出关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海关人员把我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为什么。” “海关嘛,这种事常有的。”夏英杰没有在意,眼睛望着前方说,“希望你带来的都是好消息,如果有坏消息,那就留着以后再说。” “怎么,这边出事啦?”江薇敏感地问。 “不是我们。”夏英杰说,“还是先听你谈吧。” 江薇说:“我先去见了坤哥,他比过去瘦了点,精神挺好的,他让你安心写作,多参与华侨社团的活动,广泛接触社会,多收集资料。他说,两地分居是暂时的,但接触一下西方文化是绝对有必要的。” “还是那一套。”夏英杰对宋一坤很不满意。 江薇接着说:“苏卫国接到三本书的稿子后非常高兴,特别是当真得到了你的书稿。他的意思,以三十万元人民币把你的书稿买断,由他负责运作。另外他有个建议,由欧亚文化公司、万路达文化公司和某个电视剧制作中心三家共同出资,以万路达文化公司为首,将《遥远的救世主》拍成电视连续剧,他对这部可能有争议的作品很有信心。对于你个人,三十万元以外的收人,你从欧亚文化公司的分成中得到。当然,这只是他的设想,最终还要由你来拍板。” 夏英杰说:“公司的事务我不介人,只要一坤不反对,你就放手去干就是了。” 江薇又说:“另一份稿子交给王文奇了,他完全信任你的写作实力,他说,如果作品没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他可以为书稿写一个序,五千字以内的。” 夏英杰问:“我家里好吗?方子云最近怎么样?” 江薇答道:“我在你家住了两夜,都挺好的,录像带上都有,你看过就知道了。方子云遇到了点麻烦,前一段经商被人骗了,满城风雨的,他给你带了一大包东西,全在大箱子里。有一封信在文件箱里,你先看看吧。另外,我在北京去找了马志国,把礼物交给他了,他很高兴。” 夏英杰听到方子云被人骗了,而且满城风雨,便伸手从后座上拿过文件箱,取出一封信。 江薇说:“不是我要告诉你坏消息,是你主动问我的,这可不能怪我。” 信封没有封口,夏英杰抽出信细细地看—— 夏英杰女士: 我以这种称谓示意此信的郑重。 信中所托之事均没有与一坤提及,作为一个男人,我不想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方子云是依仗宋一坤的权威迫使夏英杰帮忙。所以直接与你商议。 你是文人,诗的境遇惨到何种程度想必不用我来描绘。至于我在安河市所受到的挫折,你可以通过报纸和录像资料了解事件的全部过程。鉴于我的处境日益艰难而又极力想扬名于世,我想通过我的最后努力加上你所能给我提供的帮助,圆我一个名人梦。 我想请你帮我三个忙。 一、我借一坤的十五万元已无力偿还,同时又认为“方氏调味球”的专利价值不止于十五万元。有关资料完整送上,我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商人不敢再相信。请你利用在罗马的便利条件,在华侨中间看能否找到开发这个产品的投资商,将专利卖掉,开价最低不能少于十七万元人民币,至少能让我还掉惜款的本息,售价高了更好,为我出版诗集挣出来一笔经费。当然如果实在卖不出去,一坤就认倒霉吧。 二、诗稿全部交给你,因为即使我给一坤,最后实施时还要由你运作,一坤并不具备与出版界合作的关系。假如卖掉专利的收入除还付借款本息后仍有富余,请用这笔钱出版诗集,通过你信任的专业人员策划,保证诗集的精美与高雅。或者,借助你与书商的合作关系和发行渠道,由书商策划,在有可能保本的情况下出版诗集。总之,是想利用你的影响、你的面子、你的关系争取诗集出版。 三、这是最重要的一项。如果你的写作计划允许的话,我想请你写一本关于我的纪实小说,通过我的故事反映出一代诗人的落破与无奈,探索出这个时代的人们所忽略、所缺少的那种质朴而高贵的东西。你可以参考诗稿及给你带去的我的随笔、评论、散文等,从中发现一个诗人的生命历程,感受商品大潮对诗歌的影响。你可以任意引用诗句和文章段落。 当然,我自己也可以写,也可以请别人写。但你是名人,是有力度的作家,如果你来写我,那情形就不一样了,我肯定会借助你的名气,沾你的光,广大读者在关注你的同时,无形中我也跟着出名了。 你看,这个时代的诗人有多么可怜。 也许你认为,我这个人没什么可值得写的。那要看你的感觉了,总之不要因为我是一坤的朋友而迁就你的写作原则,那样就污辱了我。而我,会努力去做一些事情,为你的作品的可读性提供传奇素材。 拜托。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方子云 方子云已经与别人合作生产调味球了,这么重要的情况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方子云为什么事先不与宋一坤商量一下? 这是夏英杰的第一个反应。 但她马上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怀疑,以她与方子云共事三年的了解,这封信不像是方子云的口吻,这个人可以“请”人办事,但决不会“求”人办事,而这封信字里行间无不包含着一个“求”宇。同时,这封信的语气又有卖弄老资格之嫌,有点缺乏自知之明的成分。 这不是方子云的性格,不是他这种诗人的性格。只有特别了解他的人才能唤出,这封信隐隐约约有遗书的味道。一定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I?她不知道,但凭直觉她能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除了宋一坤和叶红军,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方子云。她为林萍的事而波动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现在又被这封信再次绷紧了神经,心跳骤然加快。 江薇注意到了夏英杰的神情有些异样,关切地问:“怎么,有事吗?” 夏英杰在没有把事情搞清楚之前,不能贸然评论什么,更不能下结论,于是说:“我想,最近我会给你添不少麻烦。今天下午我得到了林萍的消息,还记得这个人吗?她在英国,处境很不好,这事我不能坐视不理,但怎么帮她得和你商量,得有人办这事,得用点钱。接着就是方子云的事,他有四本诗集想出版,得由你出面策划。他有个专利产品项目想找个可靠的投资商,也得由你去联络。方子云的背景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我们可得罪不得。” 江薇笑着说:“给方子云帮忙就是拍了坤哥的马屁,这种机会当然得抓住,事半功倍嘛。” 夏英杰即使心事重重也被逗得笑了笑,她望着车窗外面的洋人、洋房、洋车、洋景,问江薇:“你说,我们来到国外干什么呢?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这里图什么呢?” “怎么,你后悔了?”江薇说,“我可没后悔,现在谁不想出国呢?这里面有说不清的因素,有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这次我回到海口,回到北京,你猜过去的那些人都用什么眼光看我?羡慕、惊讶、嫉妒,这使你比过去多了许多优越感和神秘感,你会从那种目光里体会到一种价值,一种满足。其实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体现自我价值,争取社会承认嘛。”夏英杰笑着点点头,说:“你所讲的那些因素里,有些东西是只可以做不可以说的。但抛开这个意义,你是自由战士,独往独来,我就不一样了。这种感受你不懂,等你领教过相思的滋味以后,那时候你就没有这么洒脱了。” 两个人一路谈着,不知不觉快到公寓了。江薇问道:“今天你不用车吗?” “不用。” “那你帮我往公司打个电话,”江薇说,“把箱子搬上楼以后,我得先去公司看看,交代一下工作。” 夏英杰拿起电话拨通后递给江薇,江薇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电话说:“喂,小张吗?我是江薇,刚回来。你通知一下办公室的人,下班后都不要离开,我一会儿就过去。” 夏英杰说:“你办完公司的事情如果时间还不太晚的话,我想让你陪我再去一次巴顿饭店。” “你还没死心?”江薇已经记不清夏英杰为采访石天文碰过多少次钉子了,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陪你去。我刚回来,身上肯定带来一股伟大祖国的仙气,没准儿就灵验了。不过我声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夏英杰说:“如果我这样心诚都不行,那就说明真的没有缘分,我也死心了。”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两个人把大皮箱抬进屋里,江薇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简要做了一下说明,然后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开上车就去公司。 此刻,夏英杰急切要知道国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拿起方子云的那个纸包,沉甸甸的。纸包显然已经被人打开过,尽管重新做了包装,但还是能看出来。夏英杰将纸包里的诗稿、报纸。录像带、调味球的样品、技术资料、专利证书等东西—一取出来。 她随意拿起一张报纸,还没有看内容,醒目的标题《六百万元大骗局》就足以让她屏住呼吸了,她越往下看心情越紧张,她万万没有想到,方子云竟经历了这样一场可怕的事情。 她再一次打开电视机,将方子云的录像带推进录像机,静静地、紧张地看着、听着。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表白,全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又全都是无辜的角色。幕后人的策划之周密、诈骗金额之巨大、受害者的境地之悲惨,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为之震惊。当录像带转完了以后,电视屏幕上呈现一片空白,夏英杰的脑子里也变成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一种直觉已经使她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识,她完全被一种恐怖的东西死死钳住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心跳剧烈、心口堵、胸闷、气短、心发慌、心绞痛、头晕、四肢无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都难受。这时候如果她想站起来的话,她绝对支撑不住。她神经质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血压开始慢慢回落,开始恢复一点知觉的时候,她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宋一坤。 从法律上,从逻辑上,从人证、物证、时间。地点、动机等等各个方面,无论有多少证据来证明宋一坤的清白,都无法推翻夏英杰的直觉,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呢? 想到江薇随时可能会回来,她头脑变得清醒了。其实江薇的行李在北京海关受到严格检查并不是简单的例行公事,而是针对方子云的那个纸包。这说明危险并没有解除,方子云仍然被公安机关关注着,只是监视的规格有所下降,不再是主攻方向了。江薇不知道调味球研制的原委,不了解其他方面的背景,因而对方子云被骗事件反应平淡,没有过多的敏感。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太多的情况,只能让她与别人一样,按照方子云在信中设置的思路去理解、去操作。 夏英杰想了想,把报纸、录像带重新收拾整齐,放在书柜里面,放在一个谁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她要留给江薇的印象是,她对那些资料并不太重视,那只是一些写作素材,与其他方面得到的素材没有什么不同。重要的是,她的态度能让江薇感到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江薇毕竟是与宋一坤的那个圈子有一定距离的人。 她把房间整理得和平常一样了,这才开始用脑子继续思考原来的主题。以她对宋一坤个性的了解,她至少可以做出三点推断: 一、幕后的总策划、总指挥是宋一坤。 二。六百万骗局,没有叶红军的参与是不可能实现的,那个神秘的执行人无疑是受到叶红军的指使。王海、孙刚以及其他人均没有这种条件和能力,也不具备让宋一坤绝对信任的关系。 三、投入两百万元骗取四百万元,扣除方方面面的分赃之后,落到宋一坤手里的钱不会超过一百万,为此而冒这样大的经济风险和法律风险,为此而动用这么大的力量并且造成这样惨重的社会后果,宋一坤不会去干的。这就是说,六百万元骗局只是一个序幕、一种需要,骗局的后面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 那么,方子云用心何在?他在暗示我什么?方子云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用这种只有掌握密码才能破译的文字,可以想象他是动了一番怎样的脑筋,可谓煞费苦心。一方面是他的良心承受不住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出卖朋友,所以他把难题抛给了我,想借助我的特殊身份实现一种期望。 无疑,他背叛了宋一坤。 尽管方子云想改变穷诗人的窘迫,尽管参与经商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尽管他肯定会得到一笔可观的金钱,尽管他与宋一坤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是,他仍然背叛了宋一坤,背叛了他不愿面对的所有阴谋和财富。那封信现在看来,并不是为了个人的什么名人梦,而是一封请愿书,一封为了八十三位受害者农民所呈上去的请愿书。 这才是真实的方子云。 “那么,他没考虑过后果吗?他没考虑过将来怎样面对宋一坤吗?”夏英杰这样问自己。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想驱散这种感觉,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预感不是没有根据的,是必然会发生的。 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的心“砰”地一下提了起来,像悬在喉咙口。她下意识地开始凝视电话,慢慢地把伸手过去,但刚拿起话筒又马上放下了。她在想:如果方子云真出了大事,家里的人肯定会听到一些传闻。但是不能直接问方子云的事。也许家里的电话被监听了,打听方子云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是非常危险的。 她想了一会儿,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中国玉南自己的家,接电话的是母亲。 “妈,我是阿杰。”她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没别的事,我就是想告诉您,江薇一路平安,家里带的东西我都收到了,您也不用挂念我。” “哦,好,好。”母亲放心了。接着紧张地压低了声音说: “告诉你一件事,方子云自杀了,就在昨天晚上他住的那间房子里,今天早上发现的,去了很多警察,听说是他自己用枪朝头上开了一枪,很惨呢……” 夏英杰脑子轰地一声像爆炸了一样,眼前一片昏黑,险些拿不住话筒。母亲后来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再一次被惊呆了。 “喂,阿杰,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夏英杰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说,“前一段时间他不是挺好的吗?他还让我帮他出书呢,怎么可能会自杀?” “谁知道呢,这个人神神叨叨的说不准。”母亲叹了口气说,“听说了这事,我也挺难过的。” 夏英杰又与母亲讲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放下电话。她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切都像梦一样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无不包含着某种必然性。一个诗人,转眼之间就死了,不存在了。 她想哭,却哭不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里的痛、心口的堵,只有抑制不住的眼泪默默地往下流。 她脑海里浮现出上海看守所的一幕,宋一坤自言自语地说: “子云这个人哪,入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 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玉南油田红房子酒家,方子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自嘲地说:我们是唯一骑车子到这里吃饭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样,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长衫的人。 人生,太残酷了。林萍像牲口一样被人卖了又卖,最终流落风尘,自己卖自己;方子云只是为了出版诗集作了一次发财梦,却最终不得不以死来寻求解脱;那些受骗的农民四处举债,本想用劳动的汗水去摆脱贫苦,却最终被推进更深的火坑。 我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夏英杰似乎在想,又似乎不用去想。虽然方子云并没有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但是事态和思路已经十分明白了,既要保全宋一坤,又要给受害的农民一个交代;既要爱情,又要平衡本能的良心。要达到这种效果只有一个办法:秘密退还赃款。 夏英杰的脑子里千头万绪,真的犹如一团乱麻了,以她的心理、年龄、阅历,她在承受着她原本无力承受的东西。问题太多了:如何让宋一坤失去指挥权?如何利用他的威信争取叶红军? 退赃之后会不会引起内江?失去这笔资金会给生存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夏英杰正在想着,江薇回来了。听到敲门声,她赶紧擦干眼泪,稳定了一下心理之后才去开门。 但江薇还是看出来了,问:“你哭了?” “心里难过。”夏英杰说着,将林萍的背景材料递给江薇。 江薇看过之后沉默了一会儿,问:“不会搞错吧?” “叶红军提供的资料,不会有错的。”夏英杰肯定地说。 江薇叹口气,摇摇头说:“都是女人,我能说什么呢?她是你的朋友,你说什么我照办就是了。” 夏英杰说:“先去巴顿饭店吧,其他的事情回来以后再慢慢商量。但愿今天晚上你带来的仙气能灵验。”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 夜色中的罗马城灯火辉煌,在豪华与古老之间流荡着一种神秘的气息。置身于这座宏伟而繁华的大都会里,使人既感到拥有,又感到贫乏。 车上,江薇问:“晚饭怎么吃?是自己动手还是奢侈一次?我看你心情不好,咱们奢侈一次如何?” 夏英杰说:“办完事找一家高级餐馆奢侈一回,再来点酒。一来给你接风,二来耍点大侠的威风。” “东方女侠。”江薇哈哈笑着说。 车子开到巴顿饭店门口停下,江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暗暗保佑此行成功,然后陪夏英杰走进餐馆。餐厅里有二十几位客人,石天文的儿子站在营业柜台的里侧,石天文的妻子不在。 石天文的儿子已经认识夏英杰了,没等搭话就进了里间。片刻,意大利老妇人出来了,看见夏英杰后非但没有被感动,反而一脸的冷漠。出乎夏英杰意料的是,这次她用生硬的中文说话了:“你们又来了?我了解你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不愿意与你们打交道,请你们再也不要来了。” 这次,夏英杰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她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她问自己:你们指谁?是指我和江薇?还是指来罗马谋生的中国人? 她并没有因为老妇人的态度而生气,倒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负疚感,似乎自己也成了某种人的同类。 她的心情恶劣透了,离开巴顿饭店后,她与江薇找了一家高级餐馆大把大把地花了一回钱,两个女人喝掉了整整一瓶香槟酒。 她们回到公寓时已经很晚了。劳累了一天的江薇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夜深人静,夏英杰独自坐在写字桌前沉思,问题太多,压力太大,冲击太强……她又看见了日历,看见了上面的那行字,她极痛楚、极惨然地一笑,拿起笔将“灰”字改成了“黑”字,变成了—— 今天真是一个黑暗的日子。 随后,她警觉地把这一页日历撕掉,揉成一团,拿到卫生间冲走了。江薇何等聪明?仅仅因为林萍的事情还不足以使用“黑暗”一词,那么“黑暗”两个字就极有可能出卖人了。 这一夜,夏英杰是睁着眼度过的。 她在想:一坤哪,我知道你爱我、疼我,你想把整个世界都给我,你想让我成为最辉煌、最幸福的女人。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所要求的只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婚姻、普通意义上的男人。我所选择的男人,无论是责任心、成就感,无论是才学、胆识,都是出于普通女人对普通生活的思维范畴。但是,一坤哪,你已经不是普通概念上的人了,你是在人与鬼之间的临界点上似动似静的幽灵。 这一夜,她脑子里不停地幻化出方子云开枪自杀的血腥惨状,仿佛自己就是罪人,仿佛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面孔就在她眼前呻吟、叫喊、控诉。 她爱宋一坤,已经爱到了极至;而恨他,同样也恨到了极至。这种极限的感觉她是真的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述的感觉,是一种从骨子里、从每一根毛孔里都往外冲撞的感觉。 命运,把一个柔弱的女人推到了一念定生死、一发系千钧的决断关头,夏英杰面对这个远远超出她自己年龄负荷的局面毅然作出决断—— 秘密退赃,制止悲剧进一步恶化,争取良心上的一点平衡,为宋一坤保留一线做人的资格,缓解警方追查的紧迫感。万一事件败露,从法律上也能争取一些主动,使宋一坤不至于构成杀头之罪。 无疑,这个事件为解决林萍的问题提供了契机。 早晨,夏英杰等江薇上班后立即给叶红军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然后,她找出那盘从海口带来的音乐磁带,她与叶红军的谈话就将以《教父》这支曲子开始,她把谈话的思路、程序都准备好了。 叶红军很快就到了,夏英杰从窗户看见了他的车后,便缓步下楼,坐进他的车里说: “一大早就打扰你,真不好意思。谁让你是一坤的朋友呢,你就只当我是狗仗人势吧。”叶红军笑笑,发动车后问:“上哪儿?” 夏英杰说:“到郊外兜风去。” 叶红军怔了一下,开动车子,说:“你脸色不太好,写书不是一天的事,别太劳累了。”夏英杰把磁带装进车上的录音机,车内立刻响起了《教父》的乐曲。她把音量关小了一点,问: “叶大哥,在《密西西比河》和《教父》两首曲子中,你更欣赏哪一首?” “那要因肚子而定了。”叶红军说,“饥寒交迫的时候,当然会倾向《密西西比河》,从中得到一股力量、一种气势,有利于培养不屈不挠的精神。温饱问题有了保障之后,人就有心情欣赏《教父》了,寻求一种人格境界的升华。” “有道理。”夏英杰点点头说,“你的阅历比我深,能不能谈谈你对《教父》这首曲子的理解,也让我提高一点艺术品位。” 叶红军等车子右转弯之后,问:“你叫我出来,就为谈音乐?” “至少我认为应该从音乐开始。” “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叶红军说,“一百个人对同一首乐曲可以有一百种理解。我个人认为,评价《教父》这首曲子不能局限于书的原著和电影,它应当有更广阔的空间、更厚重的深度。就乐曲而言,我认为《教父》并没有追求感情的宣泄,而是更多地注重理性的思考,写出了一种沧桑、一种无奈、一种生命历程的轮回,写出了一种超然的精神和空灵的境界,使人格得到净化、升华,使人性回归到最初的纯真、自然、朴实。” “精辟。”夏英杰说,“现在,请你把车停下。” 这是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除了过往的车辆什么都没有。叶红军在一个出口处将车靠路边停下,不解地看着夏英杰。 夏英杰盯着叶红军的眼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沉静地、缓缓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方子云自杀了,死了,那会不会比一首《教父》更能使人得到净化、升华?” “你说什么?”叶红军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声音一下子变了。 “我是说,方子云在玉南开枪自杀了,子弹打进了脑袋,他死了,不存在了。”夏英杰冷冷地说着,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叶红军的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暗哑地问。 “江薇带来了方子云的一包东西,还有一封信。我看过所有的资料以后,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家常的话没说几句,母亲就告诉了我方子云自杀的消息,据说很惨。这是方子云给我的信,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夏英杰取出信交给他。 叶红军看过信,痛苦地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许久,低声问: “你想让我干什么?直说吧。”夏英杰反问:“钱在哪里?由谁控制着?与这笔钱相关的计划是什么?” “你在难为我,你这是让我背叛一坤。” “高贵的背叛。”夏英杰强调。 叶红军说:“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坤在向我解释这个计划的动机时只讲过一句话,他说,八十万元不足以构筑阿杰的事业体系。” “作为女人我感到满足,但作为人,我不能容忍。”夏英杰说,“叶大哥,我一向非常尊重你,这种尊重在我认识你之前就存在了,因为方子云和一坤都对你有很高的评价。现在我需要你帮助我,帮我给一坤争取一线生机。” “冲击波已经过去了,一坤现在是安全的。” “当然,方子云临死前也没忘记维护这一点。”夏英杰说,“如果一个人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根本谈不上生存条件或生存方式。” “你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叶红军说,“子云死了,你想我心情会怎样?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是,活着的人还得面对现实,这个世界不是靠情绪组合的,而是靠理性。当然,你的直觉会告诉你很多东西,但司法诉讼必须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如果我的沉默能避免一场地震,我只能沉默。” “问题是,现在已经地震了,震中在我们的良心,在于方子云死了,在于每时每刻还会发生死亡、流血、暴力,你能沉默下去吗?” 夏英杰很激愤,接着说:“财富固然很重要,我自己也不是佛门圣子,我也有私心、欲望,我也会搞点小阴谋、耍点小聪明,但凡事都得有个尺度,得限定在人性的行为之内。如果财富的代价是近百个家庭的痛苦、绝望,是由此引发的绑架、斗殴和自杀,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果你是坐在眼泪、血腥和白骨上面,你能心安理得吗?我看化成鬼埋到地下也不会踏实。如果这笔财富不能给你带来心理上的幸福和满足,而是带来永远都抹不掉的负罪感,那么财富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呢?” “道理都是对的,而且我们都能讲得很好,而且不是报纸上的政治说教。”叶红军心情十分复杂,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正面与夏英杰的眼睛对视,他接着说:“道德、伦理、良心这道防线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的,当温度达到和超过它的熔点的时候,它就会熔化,就会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托举着,如果你像难民一样渴望得到一份哪怕最肮脏、最下贱的工作,你还会这样说话吗?” “你提了一个非设身处地不能回答的问题。” 夏英杰稍微停顿了一下,沉静地说:“过去,我和一坤讲相依为命。现在,我要和他讲同生共死。真的,这不是讲爱情故事。当我决定要造反的那一刻,我已经把后果假设到最坏的程度,我心情恶劣透了,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好像末日将临了,好像一个不称职的赌徒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死,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但我还是把它想得很复杂,比如用什么方法会死得没有痛苦。死得凄美一点。我害怕死了以后被人参观,害怕别人看到我血腥的样子。” 叶红军打开车门下去,让冷风吹一吹脑子,让冷空气冷却一下翻腾燥热的胸腔。他在路边缓慢地走过来踱过去,沉默着、思考着,他在权衡天平的砝码应该往哪一边倾斜。夏英杰也下了车,站在路边默默地等待。 过了许久,叶红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只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一坤以为不直接执行计划就能心理平衡一点,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然而事态到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个人舍不舍得失去几个黑钱的问题。我个人立牌坊,后果由一坤、王海和孙刚承担,我这样做又是不是人呢?我个人同意退钱,但决定权要交给一坤。” 夏英杰心里一颤,眼睛潮湿了,她知道这个承诺的分量,那将使叶红军失去一笔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挣到的金钱,而金钱,就是生存的保障。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邀叶红军握手,敬重地说: “叶大哥,谢谢你。” 叶红军说:“那笔钱还在中国境内,由我控制着,最近几天就要投入使用,它后面确实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 “必须先斩后奏。”夏英杰坚定地说,又解释道,“一坤的性格我们都了解,他不会轻易决定一件事,更不会轻易改变一个决定。但是,一坤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我,如果我拒绝,又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关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叶红军想了想说:“上车谈吧,你不是要兜风吗?等我把情况向你介绍之后你再做决定。我想,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是瞎子害眼,豁出去了。”夏英杰边上车边说。 汽车在郊外的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叶红军将云阳公司骗局的背景和江州计划的内容全部讲了出来,包括他负责的执行人人选。最后他说:“现在江州的态势完全成熟了,启动在即。如果江州的工程启动不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如果等江州的工程结束之后,秘密还款没有问题。” “那要等多久?”夏英杰问。 “整个周期至少需要三个月。” “不行。”夏英杰立即说,“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每一分钟里都可能有人上吊、投河,都可能有家庭发生你意想不到的悲剧,这种血债,一天也拖不得。” 叶红军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决心:“好吧,置于死地而后生。我现在送你回去,然后马上处理这件事,通过安全的方式让警方获悉存放资金的银行和取款方法,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受害者吃到定心丸。办完这件事我去找你,商量咱们自己的活路。” 汽车返回公寓,夏英杰取出音乐磁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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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后再次与叶红军握手,沉重地说:“现在,真的顾不了许多了,考虑越多越容易动摇,置于死地而后生吧。”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墙上的电子挂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而这种静更加凝聚了紧张气氛。 夏英杰头枕着胳膊侧身躺在长沙发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默默数着钟表指针一格一秒地过去,盼着电话铃突然响起。虽然她毫不怀疑叶红军的承诺,但这个事件非同一般,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切都像是虚幻的。 录有她全家人生活画面的录像带就放在桌上,她一直没顾得上看,没有那种心情,她害怕里面出现方子云的身影,会更刺激她,她需要先给方子云的亡灵一个交代,然后才能有勇气面对他录制的这本磁带。 她静静地躺着,脑子却在高速地运转、回忆、分析、椎断。 突然,她联想起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是文稿竞价。八十多万,那简直是一个神话,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宋一坤做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顺理成章呢?而他那些顺理成章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真正表里如一的?文稿竞价的后面一定有精心策划的文章,宋一坤早在出狱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他在牢房里就算计好了。 直到现在夏英杰才明白,当初宋一坤为什么要让她写那部作品,那片电脑磁盘不是简单的小说大纲,而是一张名利均等的巨额存单。 “应该解开这个谜。”她想。 十一点零五分,电话终于响了,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夏英杰“噌”地坐起来,拿起电话说:“我是夏英杰,请讲。” 叶红军只讲了三个字:“办妥了。” 夏英杰的心落地了,竟不知该说什么,拿着电话愣着,释放着自己的负罪感。 叶红军说:“中午饭不要做了,我在凯撒饭店订了一张桌子,午饭一起吃吧。” 凯撒饭店是意大利人经营的高级餐馆,消费昂贵,华侨一般很少光顾,但谈话方便。 “你在哪里?”夏英杰问。 “在路上,”叶红军说,“五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夏英杰放下电话,匆匆准备了一下就下楼了,她坐上叶红军的车去凯撒饭店。 叶红军开着车说:“中国新闻媒体很快会作出反应,说云阳公司事件责任者在警方强大攻势的威慑下以秘密方式主动退还了赃款。对于我们这个圈子而言,这个娄子捅上天了,王海和孙刚得吐血。” “我们呢?” “我们?”叶红军说,“安河损失两百万,执行人的五十万不能赖掉,一坤还要对江州的运作费用负责,再少也得一百万。如果王海他们不吐血,我们就得跳楼。” 凯撒饭店的主餐厅有三百多平方米,装潢风格与中国饭店截然不同,每一幅油画、每一处雕塑都会把人带回古罗马的时代,奢华、尊贵。 夏英杰人座后说:“昨天晚上我和江薇就挥霍了一次,好像控制不住。今天又轮到你了,这该不会是巧合吧?看来都不打算过日子了。” 叶红军笑了笑,说:“我来罗马几年了,从来不敢涉足这类饭店,现在得见识一回,也许以后没机会了。” 夏英杰说:“现在绝大多数债务都是记在一坤的账上,你的损失我们还有能力补偿。这样看来,跳楼的应该是一坤和我,你还是有日子过的。” “这话见外了。”叶红军感慨地说,“子云死了,虽不是以死醒世,但却是以死醒自己、醒我们。我和一坤现在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这可不是江湖汉子拍胸脯、喝血洒。” 意大利风味的酒水、菜肴上齐了,夏英杰觉得与其说是吃饭,还不如说是享受艺术,每一杯酒、每一道菜都充满了艺术的美感。可惜的是,这种氛围与她的心情和处境相距太远了。 夏英杰端起精美剔透的高脚玻璃杯,轻轻晃动着里面唬珀色的葡萄酒,嗅着那醉人的淳香,问道:“叶大哥,我想请你告诉我一点关于八十五万元文稿竟价的背景,过去我傻乎乎的还真以为自己是才子呢,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运气。” “算了吧。”叶红军说,“总不能连条裤权也不给他留。” 夏英杰说:“都到了这个地步,留条裤权也没有意义,还让我心里不敞亮。你现在不说,万一我死了你会觉得对不起我,你会后悔的。” “你威胁我。”叶红军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做了叛徒,也没什么牌坊可立了,索性就全盘出卖了吧。” 叶红军将文稿竞价的内幕讲了一遍。 夏英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过之后并不感到惊奇,而且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推翻了。 叶红军说:“文稿竟价并没有给哪一方带来损失,双方各得其所,我看不必抓着不放。江州的工程是规范进行的,纯属商业行为,没有任何违法动作。江州的机会是历史造成的,有着深层的社会原因,我们谁也不敢去追究历史,但利用一下是可以的。” “我并没有说江州的工程不能做。”夏英杰说,“你想说明现在江州工程是惟一的救命草,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已经知道害怕了,怕死,想活命。” “那是因为比死还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叶红军说,“在讨论我们的活路之前,我想听听你对子云的后事有什么建议。子云这一死肯定使玉南又成了是非之地,肯定有人希望我们出现。从时间和地理上看,我们反应迅速可能会节外生枝。” “感情厚重并不意味着感情用事。”夏英杰说,“子云不是平庸之辈,他对我们的期望是在更高的层次上,我们已经做到了,他可以瞑目了。至于整理、出版他的作品,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的意见,这事先不要告诉一坤,并且在大局没有稳定以前你们谁都不能去玉南,必须先顾活人。” 叶红军点点头。他曾担心夏英杰对方子云的后事问题有看法,对保持沉默不能理解。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的,夏英杰并没有因为情绪波动而失去理智。于是他说:“那么,现在只讲一件事了,活命。江州工程是压倒一切的议题,而六百万元启动资金是活命的关键。六百万元,这个数字太可怕了。” 凭心说,夏英杰根本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也顾不上考虑,定下神之后她才感到形势有多么严峻。她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这样大的资金,在一坤的朋友里恐怕只有周立光能够办到,而且一坤在他面前也有一定信誉。如果让一坤出面找周立光,我看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知道你会提周立光。”叶红军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并且向她解释道:“有一个原则,一坤只能在拿到皮革厂产权之后才能与周立光联系。周立光的资金必须是合理合法地支出,他受乡镇企业局的监督和其他股东的制约,他个人无权将六百万元巨资不明不白地借给别人,即使他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坤在没有取得产权的情况下让周立光的资金介人,然后再把产权卖给周立光,这就有可能被视为欺诈,反而引火烧身害了自己。” “那么,能不能再利用一次高天海呢?”夏英杰问。 “不行。”叶红军再次否定道,“高天海个人拿不出六百万,而铁鹰集团也没有正当理由出资,搞不好,连文稿竞价也会引起怀疑。一旦引发司法部门的兴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根神经碰不得。从一坤的性格来说,高天海已经帮忙了,再去麻烦人家不够君子之风,一坤不会同意。” 夏英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一坤死定了?” “下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叶红军说,“我之所以找你商量,就是因为我心里很矛盾,我对我的建议所造成的后果无法估计,也无法负责任。” 夏英杰说:“娄子是我捅的,责任当然由我负,要跳楼我和一坤一起跳。眼下已经在死路上了,哪怕有一线生机也得试试。有什么建议你只管说,没人要你负责任。” 对于叶红军而言,这一步已经迈出去,再回头已不可能。但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把残局推给宋一坤,他做不出来,至少他得让宋一坤知道,他曾为扭转局面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说:“银行并不是惟一的贷款机构,经济担保也不是惟一的贷款方式,在商业行为里,风险是最基本的因素之一,无论好人与坏人都适用这条法则。按照一般的规律,风险越大回报越高,于是就贷款而言,自古便有了超越法定规则之外的民间贷款方式,就是人们常讲的高利贷。这个圈子有它自身的游戏规则,一种很残酷的规则,因为法律不足以维护放贷者的权益。” “高利贷?”夏英杰自语了一句,脑海里掠过一股阴沉的意念。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个词常常与旧社会联系在一起,与电影里的地主恶霸联系在一起。而现在,高利贷近似黑社会的同义词。 “在罗马华侨的帮会里借贷?”夏英杰问。 “那就离死更近了。”叶红军摇摇头,“你记住,如果你在罗马被人出卖的话,那个出卖你的人一定是你身边的中国人。再者,他们谁也无力一下子拿出六百万元,即使他真的想帮助你。” 夏英杰已经明白了,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无担保借贷,放贷一方怎么能相信我们的还贷保证呢?总是有点规则吧?” “我们这种情况,对方可以参考两点做出判断。”叶红军说: “第一,对你的计划进行可信性论证,包括调查、取证,确信能够赚到钱。第二,看你的脑袋是不是值钱的那一类,指你的社会阶层、地位、前途。” “你是说,把一坤的整个计划全盘托出?” “只能这样。”叶红军解释道:“对于放贷者来说,你犯罪与否无关紧要,但是你与他们的合作必须是合法的。这就像你去商店买东西,店家给你提供服务是为了赚你的钱,不管你是好人或坏人,也不管你是男人或女人。” 夏英杰问:“怎么与他们接触呢?” “正面接触,至少我这等小人物是不够资格的。”叶红军坦率地说,“但是你可以,你有资产,你不是来罗马打工的,以你的年龄一本书竞价到八十五万元,你的脑袋是值钱的。另外,你是一坤的妻子,你有资格代表他做出某种决定。而我,除了把脑袋跟你绑在一起之外,充其量是为你们的会谈做引见工作。” “这样最好,我也不愿你越陷越深。”夏英杰说,“现在,实际上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一旦合作不成,对方会不会告发我们?” “不会。”叶红军肯定地说,“告发你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恶劣的影响,会失去投资信誉,这对一个商人等于自杀。” “那就决定了,你尽快安排这次会谈。”夏英杰果断地说,“现在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问题。” “依我分析,成功是有可能的。”叶红军说,“我计算过了,六百万元的贷款以四个月为周期,以50%的利息付本息,我们从全局来讲仍能保持收支平衡,不会伤筋动骨。当然,我向对方报出的利息应为20%,弹性由你掌握。” 夏英杰说:“会谈场所一定要准备录像机、电视,以便介绍情况。另外,会谈一方必须讲英语,如果他们有汉语翻译则更好。在会谈之前,我需要一份有关对方情况的说明资料。”“没有问题。”叶红军肯定地答道。 夏英杰望着一脸倦容的叶红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生活本来应该是平静的,却被宋一坤从那边拉了一把,又被自己从这边拉了一把,他也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她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又觉得太苍白了,所以什么也没说。 “下一个题目,该谈林萍了吧?”叶红军平静地问,他的表情,似乎看透了夏英杰的心事。 “你的意思呢?”夏英杰很感激这个问题由叶红军先提出来,她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我没有发言权。”叶红军说,“林萍是你的人,解决林萍的问题是要花钱的,所以决定权在你手里。” “我认为,现在是帮助林萍的最好机会。”夏英杰说,“如果我们完了,花在林萍身卜的几个钱救不了我们,不如在我们倒下之前拉她一把。如果我们绝处逢生,以江州的项目所带来的收益我们不会计较花在她身上的那几个钱。退一万步讲,我们既然可以为八十三个素不相识的农民把命都押上去,又怎么可以不救我们的朋友呢?” “需要我做什么?”叶红军问。 “给江薇提供必要的帮助。”夏英杰说,“我知道江薇很忙,公司刚有点起色,但救人更重要,她必须先放下手头的工作。有一点是非常明朗的,如果我们垮掉了,江薇的公司支撑不下去。现在的重心在江州,在一坤身上。大局稳住了,其他问题会迎刃而解。” 叶红军说:“通过侨会组织之间的联系,让伦敦的朋友接应江薇,这方面没有困难。他们可以提供向导、负责她的安全。至于林萍的问题用什么方式解决,那要等江薇见到林萍之后才能商定。” “那就决定了。”夏英杰说,“我今天晚上就和江蔽谈这件事。” “申请签证和订机票都需要时间,应该抓紧。”叶红军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多事之秋,江蔽动身越早越好,她不适合在我们身边活动。另外我有个建议,应该让江蔽先去巴黎,找杨小宁讨个说法。当然,我会充分考虑安全问题。” “找杨小宁?”夏英杰问,“你认为会有结果吗?” “问题不在结果,而在过程,在时间。”叶红军解释道,“我们这边的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无法预测。如果江薇留在罗马,我们的事情很难瞒得住她,而且还可能引起猜疑、误会。所以,眼下她走得越远越好,走得时间越长越好。多扔几个路费,少添几分麻烦。” “有道理。”夏英杰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我们的午餐可以结束了。”叶红军放下手中的餐具,并不轻松地笑了笑说,“但愿,这不是最后的午餐。” “上帝保佑,我们会交好运的。”夏英杰半开玩笑地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地摊算过一卦,卦相上说我命长,能活到九十岁。那就是说,一坤能活到一百岁。一切都会过去的。” “好,就托你的福了。”叶红军极认真地说了一句。 第十二章 人处绝境,求生就成了最简单的本能。 当初,夏英杰临危决断也罢,本能的抉择也罢,总之事情是做了,娄子是捅了,当时根本顾不上考虑后果。局面搞到这种地步,她是有责任的,但她根本没打算负责,因为她的行为早已超出了她的责任能力,她只对天理良心负责。而现在,生与死全看天意了。 这两天,她脑袋都要炸裂了。 江州那边,一切谈判程序都结束了,只等双方正式签字。王海一拖再拖,似乎再也找不到拖延时间的理由,而他又不能打电话请示宋一坤,他的焦急可想而知。 海口那边,叶红军根据夏英杰的意思,完全中断了与宋一坤的联系,宋一坤得不到任何情况,其焦急更是可想而知的。 资金,救命的启动资金。 最焦急的当然是夏英杰,她的每分钟都像是在天塌地陷里度过的一样。她曾想过,让叶红军给维也纳的孙刚打电话,通知王海与对方签字,并规定三个月内付清款项,这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但是,现在江州工程能不能啃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失败了,违约一方必须支付的违约金将使王海和孙刚的损失更为惨重,这个责任,不是她夏英杰只凭良心就可以承担的。 这天晚上家里来了十几位客人,全是江薇在罗马结识的新朋友,有中国人,也有意大利人,都有工作上的来往,江薇按中国习惯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加深了解和感情。明天,江薇就要启程去法国了,她也希望放松一下。 自从来到罗马,家里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客人们谈笑风生,谈话中掺杂着国语、英语和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不时有愉快的大笑声传进厨房。江薇总是充满了活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凝聚一批青年朋友,她是幸运的,虽然她也有烦恼的时候,却没有超乎常规的心理负担,她的幸运在于:她永远安于做普通人。 夏英杰理所当然地担任了大厨的角色,因为江薇烧菜的手艺远不如她。她在厨房里手脚不停地忙着,不时还看一眼手表,她想赶在八点钟之前把主要的菜都做出来。 八点钟,叶红军将准时来接她。八点半,她将准时到约定的地点与有可能提供临时贷款的一方进行会谈,争取启动资金。今晚,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印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她是第一次与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外国人接触,她在做着一件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关于不规范的高息贷款,叶红军提供了三家曾有过此行为的意大利公司,三家经营均是夜总会,均在罗马有一定的知名度。 夏英杰在反复比较了三家的资料后,决定首先与“索兰特夜总会”接触,因为这家夜总会曾经有过七次向中国移民放高利贷的先例,贷款期限从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利息在18%到33%不等,最低贷款额为十万美元,最高贷款额为二十一万美元。据资料显示,这家夜总会无论是贷给中国移民还是贷给其他国籍的移民,都没有突破过二十五万美元的记录,而且都是以私人的名义,从来没有失过手。 关于“索兰特夜总会”的背景,谁也说不清楚。据叶红军推测,它可能隶属于某个大财团,是个介于黑白之间、介于底层社会和上流社会之间的机构,起中介和隔离的作用。 六百万元人民币折合七十多万美元,以四个月、30%的高息计算,它将产生二十多万美元的利息,这对一家夜总会而言不能说没有吸引力。然而,这是一次没有任何经济担保的贷款,贷款能否成立完全取决于施贷一方对投资结果的信任与否,取决于投资项目的特殊性和高标准的安全系数。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种贷款形式的签约率往往非常低。 但是,这毕竟是一线希望。 江薇正在用一块雪白的餐巾擦着酒杯,对夏英杰说:“今天难得放松一下,你有什么大事非要今天晚上办不可?你不在,这里就少了一半的气氛。能不能跟叶大哥解释一下,有什么事情放到明天再办?” “不可以。”夏英杰说,“今晚是谈方子云专利产品投资的事,这事本来是让你去办的,叶大哥实际上是在给你帮忙,你该支持才是。” 江薇说:“你交代的事我都记着呢,但是真的忙不过来。你看,现在公司的事情一大堆,你又让我去巴黎。不过,公费去巴黎可是趟美差。” 夏英杰说:“林萍的事不办不行,早一天解决早一大心安。这几天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没情绪。” “假如,”江薇强调了一下,说,“假如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把林萍接到罗马的话,你让她干什么呢?我绝对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是讲实际。在我的印象里,林萍是一个期望值很高的人。” 江薇讲话很有分寸,点到为止。夏英杰明白江薇要说而又不便直白道出的那些话,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因为整个大局都没底,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顺其自然。她想了想,说:“罗马,不是我们吃饭的地方。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呢?说不清楚,即使在这里生活,支撑点也在中国。我们不是闯欧洲,我们根本不具备闯的实力。资本主义国家是投资饱和,资本过剩、资本输出,这里只有我们打工的位置,只能做点小本生意。所以,包括林萍在内,我们的发展潜力在中国,在需要资本输人的地方。我们的欧洲居留权充其量只是一块好看的牌子,是拿给国人看的牌,不能真的当饭吃。” “这个题目太大了。”江薇笑着说。夏英杰的心情她是无法理解的,她是坐车的人,而夏英杰已经成了拉车的人。 将近八点的时候,夏英杰解下围裙穿上风衣,提上那只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箱下楼了,叶红军的车正在楼下停着。 “紧张吗?”叶红军问。 “紧张。”夏英杰承认。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都因冒冷汗而潮湿了。 开动汽车后,叶红军说:“我也紧张,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将来会怎么样,还是那句话,负不起责任。” “我也还是那句话,没人让你负责。责任在我,在一坤。” “不。”叶红军说,“如果不是我贪财的话,如果当初我能劝劝一坤的话,子云就不会死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不提这些。”夏英杰说,“你注意了没有,最近几天我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没有选择了。”叶红军答道。 “对,没有选择了。”夏英杰说,“所以,听天由命吧。” 汽车并没有直接开往夜总会,而是沿着大街绕圈子,然后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叶红军是在观察是否有人跟踪。因为方子云之死与秘密退款的时间太接近了,很可能成为一条新线索引起警方的关注,谁敢保证周围的人里没有大陆警方委托的线人呢? “看,我们已经草木皆兵了。”夏英杰自嘲地说。 “还是稳一点好。”叶红军说。 “做贼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算领教了。”夏英杰长叹了一口气说,“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真正理解坦然的心情是多么宝贵,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索兰特夜总会”位于罗马城区高级别墅较为集中的地方,这个区域并不繁华喧闹,但一草一木都喻示着等级、地位、财富。夜总会在这里犹如国中之国,尽显尊贵。远远一望,便能使人感到一股贵族阶层的气息在逼近,足以使每一个普通阶层的人望而怯步。 叶红军自觉地将汽车停在较远的地方,因为他的车与各种牌号的高级轿车停放在一起会特别醒目。下车后,他指了指站在夜总会门口的一个意大利青年对夏英杰说:“那就是联络人,他带你去见负责人。” 两人走过去,叶红军用意大利语向联络人介绍了夏英杰,然后由意大利青年领着夏英杰步人夜总会。叶红军自己回到汽车里,他只能在外面等着,他的角色只能是一个中间人。 夜总会的一楼大厅里光线浪漫、音乐醉人,完全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夏英杰从容地穿过大厅,也许她是今夜出现在这里的惟一东方女性,她的气质和美貌招来了许多客人关注的目光。其实她很紧张,她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你不是来这里求谁,你只是来谈一笔生意。 沿着铺满地毯的楼梯上到三楼,联络人推开一扇门进去,与里面的人讲了几句话,然后请夏英杰进去,他自己则退了出来。 这是一间小型会议室,里面有三个意大利男人,其中一位年龄大些,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夏英杰注意到,房间里准备了电视和录像机。 中年人面容和蔼、目光沉稳、西装整齐,给人以可靠、可信的感觉,他迎上来与夏英杰握手,微笑着用流利的英语说: “欢迎夏小姐的来访。我叫安东尼,我们用英文直接交谈。能与一位漂亮的东方小姐谈一笔为数可观的交易,我很高兴。” 夏英杰用英语说:“我不是生意人,不懂这方面的规矩、礼仪,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说,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请先生谅解。我所面临的是非常特殊的情况,所以要寻求特殊的解决方式。” “夏小姐请坐。”安东尼等夏英杰坐下,转身关上门说,“在会谈之前我必须声明一个原则,那就是,无论你们过去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那是你们的事,而我们之间的交易必须是公正的、自愿的、合法的。如果我们的交易有严重的违法倾向,我们的会谈就没有必要了。” “当然。”夏英杰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请吧。”安东尼说。 夏英杰打开文件箱,将报纸、文件、录像带等所有资料取出放在桌子上,通过放录像、讲报纸。出示文件,向安东尼讲解整个事件的全部过程,从海口策划到维也纳筹资,从云阳公司骗局到江州投资项目,从中国警方的强大攻势到受骗农民的悲惨处境,从方子云之死到秘密退款…… 安东尼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响。他的两个助手在一旁做着记录,其中一个助手肯定懂中文,他在听夏英杰讲解的同时,更多地是自己听电视里的人物讲话,自己看报纸、看文件。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等到夏英杰的讲解结束,竟用了一个半小时。 夏英杰关掉电视,取出录像带,回到座位喝水。这时候,她与安东尼是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了一张会议桌。 夏英杰放下杯子说:“情况就是这样,从我们的角度认为投资江州已经不存在风险了,而且我并不隐瞒我们的困境,我们需要六百万人民币的启动资金,期限不超过四个月。如果你们有信心,利息可以协商。” 安东尼在一个半小时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一句提问。此刻,他久久地注视着夏英杰,注视着这位不可理解、不可思议的东方女性,他那双沉稳的眼睛流露着震动。过了许久,他终于讲出了一句话: “夏小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现在我只想说这个。” “不。”夏英杰说,“我是一个走在死亡线上九九藏书的女人。” 安东尼看了助手一眼,一位助手递上一页记录。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夏英杰说:“如果你的正义、良心可以用美元衡量的话,你知道那是多少吗?” “你指直接的经济损失?”夏英杰问。 安东尼点点头说:“这果的记录表明,从整个事件的成本、损失和利息来看,你的正义感的直接价值不会少于一百万美元。这个数字对你也许太抽象了,那么我这样告诉你,如果按你第一本书的八十万人民币计算,你需要白写十年,也许需要白写一生。根据我对你们国家的一点了解,一百万美元用在希望工程上可以使两万七千失学儿童完成小学,它是一家相当规模的中型企业一年的利润。” “先生,我更关心的是现在。”夏英杰说。 安东尼问:“你把内幕讲出来,不怕我们出卖你们?” “你们可以那样做,而且无。J指责。”夏英杰平静地说,“对我们而言是死里求生,死是必然的,生是偶然的,我只是出于本能争取一线生的希望。” “我明白。”安东尼说,“你的精神,你在这种处境下所表现出来的镇定都使我感动,从我个人的愿望出发,我很愿意帮助你,因为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谈利息了?”夏英杰问。 安东尼摇摇头:“我想请你回答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们根据什么肯定江州皮革厂一定会转让产权?” 夏英杰答道:“如果你对中国有一点了解的话,你会知道招商引资在中国是一股怎样的潮流。积极走向外资是政府的要求,这里有外部大环境的影响,也有企业内部求生存的需要,原因很复杂。总之,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 安东尼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动、思考,大约过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静静的,让人感到时间是那样漫长。最后,安东尼说: “夏小姐,七十多万美元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不是我们在这里就可以拍板的。我将通过我们的方式对整个事件的真实性、安全性进行核实。” 夏英杰问:“需要多长时间?” 安东尼回答:“你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得到答复。后天,还是这个时间和地点,我们还在这里见面,请相信,我的话决不是推辞。出于核实情况的考虑,我需要你把这些资料留下来,后天我会如数归还。” “可以。”夏英杰站起来说,“谢谢您的接待,我告辞了。” 安东尼亲自送客人下楼,一直送出夜总会门口。夏英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门门握手道别的时候,她说道:“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在这里担任什么职务?” “经理。”安东尼回答。 叶红军在车里焦急地等了两个小时,他一刻不停地盯着夜总会大门,直到看见了坦然自若的夏英杰他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汽车迎着夏英杰开过去,停在她身边打开车门,然后驶离夜总会。 “怎么样?”叶红军小心地问。 “难说。”夏英杰答道,“他们需要核实,四十八小时之内给答复。” “核实?四十八小时?”叶红军若有所思地问,“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中国有他们的企业或机构,有他们了解情况的渠道。”夏英杰说,“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中国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对,中国是投资热点嘛。”叶红军点点头,又问,“刚才送你出来的是什么人?” “安东尼,夜总会的经理。”夏英杰说,“这个细节我注意到了。” 叶红军分析道:“这说明,他们很重视,也许,有希望?” “我也是这么想。”夏英杰点点头。 四月二日,夏英杰和叶红军一同到机场送江藏去巴黎。 四月三日晚八点三十分,漫长的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夏英杰第二次来到“索兰特夜总会”面见安东尼,听取对方关于贷款的答复。叶红军照例在夜总会外面等候。 地点还是那间会议室,所不同的是,安东尼的两个助手没有在场,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是那样稳重、和蔼、面带笑容,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他请夏英杰坐下,将文件归还给她,并打开箱子请她清点里面的资料。 夏英杰没有清点资料,因为没有必要。她伸手将箱子合上,双手放在箱子上说: “先生,我按约定来听取您的答复。” 安东尼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夏英杰的预料。他说:“六百万人民币折合意大利里拉将近十二个亿,一次拿出这个数目我们有困难,所以我给你们介绍了一位有实力的合作者。提供资金的一方希望与宋一坤先生当面洽谈,地点在中国北京,时间由你们决定。任何一位商人都不会盲目投资,因为宋一坤先生是整个工程的设计者,与他直接协商就能把投资风险降到最低点。你不必担心,商人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利润,不会关心你们做了什么。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复。” 归根到底,落笔还得在宋一坤身上。 夏英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对方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对话的人物。尽管宋一坤此时正在遥远的海口,尽管他孤单、沉默,夏英杰依然又一次感到了他的能量。这个世界,真正是想从地上拔根草也得凭点实力。夏英杰不由地在心里暗暗自嘲:虎睡着了也是虎,猫跳得再高还是猫。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说。 “如果你重新寻找筹资渠道,周期会更长。”安东尼沉静地说,“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你的工作节奏,只要宋一坤先生出面,资金很快就能解决。” 夏英杰从安东尼庄重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判断的线索,对方似乎已经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她要说什么,只是在等待结果。此刻,她的大脑的确在飞快地运转、推测、权衡,她想到的是:第一,为解燃眉之急,无可选择。第二,宋一坤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更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第三,经过一场众叛亲离,宋一坤的灵魂会受到强烈的震动,他会把他的能量释放在该用的地方。 “到了北京,怎么与对方联系呢?”她问。 安东尼说:“宋先生可以住在北京国际饭店,然后打电话告诉叶红军先生,再由联络人转告我,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找宋先生。当然,你要陪宋先生一起去北京,因为宋先生是受人关注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要有个合理的解释。商人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给自己招惹麻烦。” “我明白。”夏英杰说,“请先生转告对方,我明天就订联程机票,以正当的理由、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 “顺便提一句。”安东尼说,“对方希望与宋先生单独会谈。” “他们会的。”夏英杰站起来,提起文件箱说,“那么我告辞了,谢谢您的接待,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安东尼再次把夏英杰送出夜总会门口,握手道别。 罗马的夜晚神秘、迷人,空气中散发着初春清冷的寒意,散发着春天的湿润和清新。月光温柔地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光明、淡雅、柔和的色彩,一切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情画意。 然而,这些并不能改变夏英杰的心境。 上车后,叶红军埋头开车一直没问结果,他太紧张,既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结果。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即使局势继续恶化,他所受到的冲击也是有限的,他面临的只是挣钱与不挣钱的问题。然而,宋一坤所面临的局势就严峻了,一损俱损,绝路一条。 夏英杰看出了他的心态,说:“别紧张,还有希望。” 她把安东尼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叶红军操纵着方向盘静静地听着、思考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宽慰还是忧虑。忽然,他把汽车停在路边,低声而又冷静地分析道:“这把火玩大了,已经不是和夜总会之间的交易了。看来,安东尼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他只是为背景人物提供了线索,这笔生意不是他就可以做得了的。对方的胃口不在乎几十万美元的利息,肯定有更大的企图,在于介人江州工程。” “你还相信一坤吗?”夏英杰问。 “我从不怀疑一坤的能力。”叶红军说,“子女的死、你找的背叛,势必会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冲击,在这个基础上我会更相信他,包括他的道德意识和民族感。但是问题不在这儿,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当然,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夏英杰轻轻重复一句,她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理解它所预示的内容。 叶红军说:“利息失去了吸引力,问题就复杂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启动资金不是靠我们就能争取到的,实际上我们的作用与安东尼一样,只是开了一个头,提供了一条线索。收拾残局,还得是一坤。” 夏英杰问:“你判断,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叶红军说:“对方要介人江州工程,无疑是要投资的,而且是大笔的投资,取代周立光受益的那部分利润,高投人、高产出。从国家招商引资的政策上讲,对地方经济肯定是一件好事,中国并没有因为美国的反华势力而拒绝美国资金,也没有因为台湾是国民党统治而拒绝台湾资金。对于大公司,合法运作、合法经营总是第一位的,哪一家都不会因小失大损害自己的声誉。” “这是一坤可以利用、或者说可以有所作为的一面。”夏英杰说。 “另一面,”叶红军说,“对方的兴趣除了利润之外,可能对一坤这个人更感兴趣,一坤更了解中国的国情,更善于捕捉气候做文章。在财力和地位允许的情况下,违法犯罪会转化为一种介于法律和政策中间的高级行为。合法的掠夺在这种时候通常被称为:目光敏锐、胆识过人、经营有方。” “一坤如果不知恩图报,就得死。”夏英杰补充道。 叶红军点点头:“至少,有这种可能。”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沉静地说,“不动是死,动了也是死,不如动一动多争取一线生机。现在讲死里求生,我看还得再加上一条,争取死得光彩一点、有价值一点、有责任一点,不能用死来逃避。躺着死不如站着死,死在法律的枪口下不如死在得罪黑社会的报复下,死也得讲角度、讲位置。” 叶红军说:“我只是讲有叮能,但不是绝对的。” 夏英杰说:“我和一坤是生死与共的,这个信念使我的心情越来越平静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怕的。事态到了这种程度,我在想,是不是先把江州那边的局势稳定下来,以免节外生枝,搞不好连这边的机会都丧失掉。” “我也一直担心这个。”叶红军说,“王海拖得太久,可能会被认定为欺诈,如果引起地方政府的警觉或干预,走不脱留不下,造成丑闻。一旦牌子倒了失去信誉,那时候就是有资金也无济于事。” “不能再犹豫了。”夏英杰果断地说,“打电话,现在就给孙刚指示。” “那得一坤亲自下令。”叶红军说,“我发号施令,他们不会听的。” “子云自杀,一坤的电话还会安全吗?”夏英杰说,“我来讲,在这一点上我比你有权威,狗仗人势嘛。你把电话号码找出来。” 夏英杰拿起车上的电话,接过叶红军的通讯录查出孙刚的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并不是孙刚而是餐馆打工的店员,夏英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让他去叫孙刚听电话。 片刻,电话里响起了孙刚的声音:“我是孙刚,你是夏英杰吗?你在哪里?” “我在罗马,受一坤的委托给你打电话,能听清楚吗?” “声音很清楚。”孙刚显得非常激动,说,“我们都快急死了,王海那边就等签字了,不敢哪,一点没有坤哥的消息。” “你听好了,”夏英杰郑重地说,“我受一坤委托通知你,并通过你转告王海,格拉普尔有限公司与江州皮革厂的产权协议可以正式签字,你马上将维也纳的价值七百万人民币的奥地利先令打人江州皮革厂的账号,其余部分三个月内付清,资金很快就能汇过去。听明白了没有?请复述一遍。”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孙刚将指示复述了一遍。 “还有其它的问题吗?” “有哇。”孙刚问,“下一步怎么办呢?” 夏英杰笑着说:“准备几只箱子,等着装钱。” “哈哈哈……”孙刚也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如释重负。 “我的任务完成了。”夏英杰说,“祝你们顺利,再见。” 夏英杰放下电话,压抑的心情似乎舒缓了一点。思考一个决定是那样艰难、复杂,而做起来竟是这样轻易、简单。 “好了,送我回去吧。”她说。 叶红军启动汽车上路了。 平坦的大街上车灯流动,像一条美丽闪光的长河。街道两边商店林立,霓虹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人行道上漫步着陶醉的情侣、天真的孩子、悠然的老人。多么美好的图画,多么美好的生活。夏英杰望着美丽的街景心里涌起一阵感慨。一阵酸楚。她自言自语地说:“方大诗人已经自杀八天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已经烧成了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我们这些人居然不能去看一眼、送一程。” 叶红军默默地开车,一声不响。 夏英杰打开车窗让冷风迎面吹来,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直到冷得受不了她才关上车窗。她的感觉好了一些,问道: “江薇在巴黎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叶红军说,“她一直有人陪着,充其量只是与杨小宁谈几句话,又不是去威胁、对抗,不会有危险。到了英国会有人接她,更不会有事。” 夏英杰说:“等江薇回来,我们这边可能已经稳定了。她的事情也不少,我想让她先把方子云的诗集搞出来,精致一些,她现在比我们精于此道。” 叶红军说:“事情太多,一桩接着一桩,乱成了一锅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考虑,集中精力做一件事,回国见一坤。你到北京是什么理由?一坤到北京是什么理由?这个问题容不得一点含糊,必须有一个经得起论证的解释。” “我想不出来。”夏英杰说,“我想过到北京找王文奇谈写序的事,去看小马,甚至连即兴结婚都想到了,但是理由都太牵强。这个问题肯定得请教你,我明天订机票做准备,动身之前你得把答案告诉我,拜托了。” “刚才我一直在想着,我也伤脑筋。”叶红军说,“理由倒是有一个,于情于理都无懈可击。只是,你会认为很卑鄙、很残酷。” “有这么严重?”夏英杰不解。 “子云的老家在河北省三河县一个小村庄。”叶红军讲出这句时显得压抑而无奈,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三河县离北京坐车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上大学时我和一坤都去过。子云自杀八天了,等你订机票、回国,再从海口飞到北京,这个时间子云的骨灰肯定已经被他父母带回三河。你是二十七号得到的消息,你和一坤去三河悼念死者从时间和空间上都能成立。子云是一坤的同学,是你同事,又是你们的朋友,悼念死者是人之常情,天之常理。至于安全问题,一是沸点时刻过去了,二是避开了是非之地,三是退款之后警方压力减弱了,所以不会有大麻烦。即使真有麻烦也是一次问答的过程,你和一坤足以应付。去三河当天就能回来,一坤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完全有机会会谈。我认为,目前只有这个理由能成立。” 夏英杰心里又是一阵痛楚,黯然道;“子云是什么命?人都变成灰了还要被利用,太残酷了。” “子云在大有灵,他会理解的。”叶红军说,“子云是我和一坤最好的朋友,对子云的死,仅仅有眼泪和难过是不够的,是要完成他的心愿,负起他对家庭和父母应尽的责任。如果大局垮掉了,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更对不起死者。” 夏英杰知道,只能这样了。 四月三日,江薇达巴黎的第二天。 巴黎,繁华的国际大都会,欧洲的中心。江薇一踏上这块土地就感到了这座城市浪漫的情调和高贵的气质,这里有许多让她向往的地方:著名的巴黎圣母院、雄伟的埃菲尔铁塔、英雄的凯旋门、神圣的巴黎公社墙…… 然而,她来巴黎的任务是找杨小宁质询,为林萍讨个公道。 所以,任何活动都要等到办完这件事才能进行。 星期天的巴黎很安静,大部分商店都不营业。上午九点,江薇在法籍华人王光祖夫妇的陪同下驱车前往杨小宁家。 对于此次巴黎之行,江薇心中存在很多的疑问。在她看来,找杨小宁为林萍讨个公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也没有任何意义。杨小宁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负道义上的责任的,否则他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生存。夏英杰与叶红军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定有他们的目的,尽管她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她的敏感使她判断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以夏英杰的头脑与理智,她决不认为夏英杰会因为林萍的处境之悲惨而做出这样近乎画蛇添足的决定,更何况还有精明过人的叶红军做参谋。 尽管江薇疑虑霞重,但能到巴黎来本身还是使她兴奋不已。 王光祖四十二岁,现为欧洲华人商讯联合会秘书长、欧洲北京人同乡会理事,一九七二年到法国,现经营三家中餐馆。因侨务工作,他在维也纳与叶红军初次相识,一九九二年在罗马再次与叶红军相遇,以后一直有书信交往,他很欣赏叶红军的为人和才干。这次受朋友委托,他负责接待江薇,负责她在巴黎期间的安全,他亲自去机场接江薇,安排她在家里食宿,照顾十分周到。 雪铁龙轿车行驶在巴黎七区的街道上,王光祖开车,他妻子坐在身边,江薇坐在后面。 “杨小宁的情况你们是怎么了解到的?”王光祖问。 “不知道,是叶大哥经手办的。”江薇说。 王太太说:“叶红军为人不错,热心侨务工作,又是经营信息公司,熟人肯定不会少。在国外没有朋友不行,欧洲的城市虽然很大但华人的圈子很小,要想把握生存机会就要有一些朋友互通信息。互相帮衬。” 王光祖又问:“你认为找杨小宁会有结果吗?” “总得试试,骂两句出口气也是好的。”江薇说,“我想,老板也是给我一个机会公费旅游,如果让我个人出钱逛巴黎,说什么我也逛不起。” 江薇说的“老板”就是指夏英杰。 王光祖说:“杨小宁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那可是华人社会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谁知偏偏就出了这样一个送子。按说他分的遗产也不少,可没过多久就嫖赌一空,老婆和他离婚了,就连那间美容院还是他的两个姐姐出资帮他开起来的。这小子,不走正道儿。” 汽车开到一座公寓楼前停下,王光祖陪着江薇乘电梯上到十一楼,找到字条上写明的门牌号,江薇报响门铃。 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穿着睡衣的法国女郎探出头用法语问了一句,王光祖用法语同她讲了几句话,女郎拿掉门上的铁链让他们进来。江薇一眼便认出了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杨小宁,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和一条笔挺的西裤,正在打一条花色领带。 “王先生?”杨小宁愣了一下,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稀客,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能来找我。” 王光祖说:“这位是我的北京同乡江薇小姐,专程从意大利来,她有事情要找你谈。” 杨小宁这才注意到江薇,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江薇说:“我是林萍的朋友,在海口机场我们见过,你和林萍住在南都饭店。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林萍的事。” 杨小宁想起来了:“对,是在海口机场见过。你什么时候到意大利了?” “那是我的事,”江薇说,“但不是被人卖出去的。” 杨小宁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为林萍的事来找他,那些事早就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此时他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紧张,迟疑了一下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要出门,去拉雪兹公墓祭奠我父母,因为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按中国人的习惯要去上坟烧香。我今天中午就要去香港看我儿子,你看,机票都买好了。如果你一定要谈,只能在我去公墓的这段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结果都一样。” 江薇冷冷地说:“好,就在路上谈。” 杨小宁穿上西装和风衣,戴上礼帽,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看他英俊潇洒、衣冠楚楚的外表,很难让人把他与那些肮脏的勾当联系在一起。他向法国女郎交待了几句,然后拿上一把香火和一个香炉下楼了。 江薇坐进杨小宁的汽车里,王光祖的车紧随其后。路上,杨小宁在一家花店前停下车买了一束鲜花又上路了。王光祖的车也随之走走停停。 杨小宁一边开车一边说:“我离开金三角后一直待在巴黎,林萍的情况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江薇说,“林萍在色拉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又被军方卖到曼谷妓院,一个多月后又被转卖,途经莫斯科偷渡到英国曼彻斯特,以卖淫为生。” “那又怎么样?”杨小宁满不在乎地问。 江薇说:“你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什么责任?”杨小宁问,“是法律责任还是道义责任?” 江薇说:“你要退还骗林萍的钱财,对她身体上和精神上所受到的摧残作出经济上的补偿,你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这么认为。”杨小宁说,“如果说我犯罪,那是在金三角犯的罪,你可以到当地报警、起诉,你去找坤沙好了,他是那个王国的君主。说到道义上的责任,真正应该负责的是林萍自己,一个吃了一顿饭就给人脱裤子的女人,你不成全她还等什么?” “请你说话干净点。”江藏语气严厉地提醒他。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杨小宁反问。 拉雪兹公墓位于巴黎东城,凡是读过“巴黎公社”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那道著名的巴黎公社墙就在公墓深处。巴黎公社失败后,公社战士全部在这道墙下牺牲,这里记录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以后历届法国共产党领袖都把墓选择在这道墙旁边。不仅如此,拉雪兹公墓还是一个名人答革的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死难纪念碑也建于此。 汽车停在公墓外的停车场里,杨小宁朝公墓走去。江薇跟着他。像一个尽职的讨账人。王光祖夫妇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影响他们的谈话,又要保证江薇的安全。 杨小宁找到父母的墓碑,将手中的鲜花放在石阶上,点燃香火,默默地哀悼。 江薇环视着公墓的四周,这里幽静而美丽,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雕像体现着法国雕塑家的艺术天才。与中国的基地不同,这里的艺术氛围使人不再感到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杨小宁说:“现在的行情你懂不懂?十万元人民币就想买到欧洲,可能吗?林萍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什么人,是自己有本事?还是总统的女儿?人的生活不能越位,狼有狼的圈子,羊有羊的圈子,羊要是硬往狼群里钻,那是找死。其实,林萍要是明智的话,她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什么?”江薇嘲讽地问。 “是我圆了她的出国梦,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个挣大钱的机会。”杨小宁说着,不慌不忙地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抽了一口接着说:“林萍的八万元是怎么来的?是露大腿露奶子换来的。请你告诉我,林萍除了那身臊肉之外还有什么?她还能干什么?对她来说给洋人脱与给中国人脱没什么两样,但是脱给洋人就能挣到更多的钱。” “你真无耻。”气愤到极点的江薇无法控制自己,抬手向杨小宁的脸上狠狠抽去,也顾不得什么安全问题了。 或许这种情形杨小宁见得多了,并没有恼怒,而是显得非常大度,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照样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说: “你是女士,我不跟你计较。” 江薇本能地脱口而出:“杨小宁,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不一定。”杨小宁指着墓地说,“这块墓地买的时候花了六十多万法郎,现在要值一百多万法郎。打开盖子,里面能放十四口棺材,现在还有十二个位置。人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情,我的归宿就在这里。你看,这里有多少名人、艺术家。政治家。” “你也配埋在这儿?”江薇鄙夷地说,“你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我很欣赏你的正义感,虽然我不是那种人。”杨小宁说,“你这么远来一趟,我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说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法币撕开,将一半递给江薇。 “什么意思?”江薇怔了一下问道。 杨小宁说:“我相信林萍那身臊肉要比她的人格值钱得多,她的人格,最多也就值半个法郎。” “可你连半个法郎都不值。”江薇咬牙切齿地说。 杨小宁扔下半张法币扬长而去。 江薇捡起半张法郎,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她在想:女人哪,尊严多么重要,自重多么重要。 四月六日下午,江薇离开巴黎飞往英国,客机在伦敦机场短暂停留之后继续飞行,直达曼彻斯特。 三天的时间,两百多张照片将巴黎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即使客机徐徐降落在大英帝国的时候,她的脑海还沉浸在巴黎的感受中,仿佛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仍在耳边回响,塞纳河仍在眼前流动。而当她踏上曼彻斯特的土地时,她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变小了,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藏书网遥远而神秘。 离开巴黎之前她与叶红军和夏英杰分别通了电话,汇报了与杨小宁见面的情况,报告了飞机的班次、降落时间。叶红军将把这个信息及时通报给伦敦的朋友,再由伦敦通知曼彻斯特。 江薇以前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看过一些资料之后才知道曼彻斯特位于英格兰西北部,是英国棉纺织业和金融、报业中心,也是铁路、航空交通枢纽。而在此之前,她对这个城市的惟一印象是来自那支著名的足球联队。 走出海关,江薇站在大厅的人群中寻找约定接她的人,她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双手将一张纸举过头顶,上面用中文写着:罗马的江薇。于是她赶忙迎上去,并举手向对方示意。 男子问:“是江薇小姐吗?” “是的。”江薇把护照和机票递给他。 “没错,是从巴黎来的。”男子接过证件看了看还给江薇,接着自薇介绍,“我叫徐汉林,温州人,受伦敦的朋友委托来接你,我中午就接到电话了。” 男子报出的姓名、籍贯与江薇知道的情况相符合,她放心了,让他帮着提上旅行皮箱离开大厅,坐上他的汽车。 徐汉林开一辆丰田轿车,衣着很普通,嗓门很大,国语讲得不太好,给人的印象是爽快、耿直。他将汽车开得飞快,说:“天马上就黑了,我先送你去旅馆订房间,然后请你到我店里吃饭,再送你回旅馆。你先休息好,明天办事也不迟。” “谢谢。”江薇说,“人托人绕了那么多关系,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谢字,在我店里谁敢随便说谢字就被开除了。” “为什么?”江薇觉得很稀奇,因为开饭店一般都是礼多人不怪,还有怕说谢字的? “店里的规矩,吃过晚饭你就知道了。”徐汉林说,“在华人堆儿里人托人是常有的事,朋友嘛。像今天咱们认识了,以后我在罗马就多了一个朋友。” “那倒是。”江薇点点头。 汽车开到市区的时候,街灯已经亮了,大街上车来车往,四周高楼大厦林立,沿街的商店一家比一家华丽,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让人眼花缭乱。在这个花花的世界里,人们随处都能感到一种浓厚的商业气息。 “林萍是你什么人?”徐汉林问。 “是薇老板的朋友。”江薇说。 徐汉林说:“你这趟来得不少花钱呢。路费不说,带走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据我所知,林萍的居留权掌握在人家手里。” 江薇说:“老板有话,该花的钱必须花。” “够朋友,是个讲义气的人。”徐汉林很佩服,感叹道,“现在这个社会,朋友之间帮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提钱,一提钱就成仇人。像你老板这样讲义气的人现在不多了。” 汽车在闹市区的一家中档旅馆门前停下,据徐汉林介绍,这里是梅切列茨涅大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条件好价格低。江薇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感到方便多了。她很快办完了住宿手续,将行李放进六楼的房间里,然后跟随徐汉林去餐馆,她想更多地了解一些林萍的情况。 汽车又行驶几分钟在一家餐馆停下,江薇一下车就看见了中英两种文字的“汉林饭店”招牌,门面土里土气很不起眼,进去后才知道里面很宽阔,已经有几十位客人在吃饭,热闹而嘈杂。 徐汉林请江薇在一个空位置坐下,说:“来到曼彻斯特,如果你不来汉林饭店开开眼界,那你就白来了。” 江薇问:“你怎么不在伦敦开餐馆?” “你知道英国有多少中国人?”徐汉林反问,然后说,“二十万人,五千家餐馆,各种侨团就有一百四十多个。伦敦的中餐馆多到什么程度?你随便往天上扔块砖头,掉下来能砸着三家中国餐馆。” 江薇笑了,但也很快领教了这里的特色:服务速度快、态度恶劣、饭菜实惠。她刚坐下茶就上来,上茶就开票,服务员脸I: 没有一丝笑容,更没有因为付钱者是店老板而改变,一视同仁。 汗票没几分钟饭菜就来了,“咣”地一声摆在桌上,那态度像是打发要饭的。你绝对听不到“请、对不起、谢谢”之类的用语。 客人来到这里,连换一下座位的权力都没有。也有客人抗议,与服务员发生口角,但无一不是客人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吃饭。 付钱。不就是吃饭嘛,废话少说。 服务如此恶劣,生意却这般红火,这让江薇大惑不解。她想:这要是在国内,怕是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 饭菜虽然美味可口,但是大盘大碗分量很足,她还是没能吃完。饭后,她向徐汉林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徐汉林笑笑,说,“英国社会特别讲礼仪,讲绅士风度,享受惯了彬彬有礼的时候,领教一下粗鲁的滋味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你看,很多人自己体验了还不够,还得成群结队地把家人和朋友叫来一起感觉。汉林饭店是恶名远扬,吃客也就专奔恶名而来了。再有,这里吃饭两英镑起价三英镑封顶,保你吃饱吃好,这个价走遍全城不会有第二家。” 江薇顿悟,不能不为这种别出心裁的思路叫绝。中国人真是太精明了,开餐馆不仅做进了中国文化,而且做进了英国文化。 “好了。”徐汉林说,“现在咱们谈正事。关于林萍的情况我给你们提供的资料都讲明白了,我对你只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要与那些人谈判,那时候你必须提前通知我。如果你出了麻烦,我无法向朋友交待。” “我明白。”江薇问,“那些人具体指什么人?” “女神夜总会,在红灯区。”徐汉林说,“林萍一直在那家夜总会做舞女,她的工作卡就在那里。” “林萍来你这里吃过饭吗?”江蔽问。 “说不准。”徐汉林摇摇头,“我没见过她,见了也认不出来。据说她从不与华人来往,很少说话,这座城里知道她底细的人没几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徐汉林笑着说,“有钱的人来吃感觉,没钱的人来吃实惠,英格兰人、苏格兰人、日尔曼人、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说句吹牛皮的话,只要是你存心想知道的事,华人圈子里就是有人偷偷放个屁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 江薇开心地笑了起来。 晚上八点多,徐汉林将江薇送回旅馆。分手时,他把一张名片交给她,并嘱咐:有事就按上面的号码打电话,晚上最好不要外出。 徐汉林的名片上除了饭店经理的头衔之外,还有三个职称: 曼彻斯特温州天主教会理事、侨商联合会理事、温州同乡会理事。江薇出国不久就知道了,谁加人社团组织越多,谁的头衔越大,那么他所捐出的款额也越高,干侨团讲的是自愿奉献,是为公益事业赔钱。而“理事”这个职称通常是只捐钱不管事,代表一种精神和威信。 等徐汉林的汽车开走了,江蔽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上的牌子翻到“请勿打扰”的一面,关上门。 洗去了一路风尘,她吹干头发,穿着宽松的睡衣,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将屋里的大灯关闭,站在窗前一边饮茶一边俯望曼彻斯特的美丽夜景。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倒转,从罗马到海口,从海口回到北京,回到与夏英杰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意识到,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夏英杰,她们之间原本就是有区别的,时间越长,这种区别越明白,决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改变。 她为自己能有今天而庆幸、而满足,现在她只想重新认识夏英杰,从中受到一些启发。夏英杰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却又时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人的远见、果敢,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本质上的、值得破译的东西。 入睡前,她对明天见到林萍后应薇慎重使用的语言进行研究,她担心也许是很平常的一个词、一句话就会引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四月七日早上,江薇把自己修饰了一番之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发了,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维兰特街十六号。 不知是她的这句英语不够地道还是因为讲得太快,司机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江薇索性把英文字条递给他,司机这才懂了。汽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在一幢陈旧的公寓楼前停下,这座楼就是十六号。 江薇付过车费,找到公寓管理员询问,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林萍的照片。管理员是位四十多岁的胖胖的英格兰妇女,她看过照片后告诉江薇:林萍住在九楼九0四号。 江薇及时将地址记下来,这才上三楼,敲响九0四号房门。 停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睡眼朦胧地打量来访者。她,就是林萍。 “不认识啦?”江薇友好地说,“想想,在海口机场。” “你?司机?”林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我,夏英杰的朋友。” 听到“夏英杰”三个字,林萍像突然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感到浑身的血液骤然冷却、凝固,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脸色变得煞白,那惊恐的表情无异于听到了死刑判决的声音。 她呆了一会儿,喃喃道:“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是真的。”江薇说,“阿杰让我来看看你。” 林萍惊魂未定,面色恍然地说:“进来吧。” 见面的情景出乎江薇的意料,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来,也许这是一个错误。 林萍的房间很小,家俱也很简单,但是干净、整齐,屋子里散发着化妆品的淡淡香味。写字桌上放着一台袖珍录音机,磁带都是学习英语的内容。江薇关上门,在房间的中央站着,因为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放着林萍的衣服。由此可以看出,林萍的生活里似乎没有会客这项内容。 林萍将衣服抱到床上,搬过椅子让江薇坐下。她神不守舍地穿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国的?公派的吗?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江薇听得出,林萍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心态,似乎期望着什么。江薇想:她是希望我因公出国,顺道来看看她,这种偶然性就决定了我对她了解很少,或者说根本不了解。那么,我该怎么解释呢?我是受命来帮她而不是来骗她,即便现在需要撒谎,我对她背景了解很少,又能编造出什么可信的谎言呢?江薇的脑子急转着,却转不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你怎么不说话?”林萍问。 江薇根据自己的判断,斟酌着说:“我以为我是受欢迎的人,所以我来了。如果我不受欢迎,我可以马上离开。” 林萍穿好了衣服,说:“请把你的包给我。” 江薇立刻明白了林萍的用心,故意气愤地说:“你没这个权利,你太过分了。天下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我有这个权利。”林萍走到门口说,“我有权知道你是谁,从哪来,找我干什么。如果你不想失风度,就把包给我。” 江薇想:经过了这么一道程序,早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掩饰什么?再者,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了,怎么向夏英杰解释呢?江薇左右为难,只能顺其自然,她把挎包递给林萍。 林萍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看到了江薇的护照和名片,看到了徐汉林的名片,看到巴黎王光祖的名片。从一张字条上,她发现了杨小宁在巴黎的地址;从江薇的通讯录里,她发现了夏英杰在罗马的地址、电话。林萍清楚地记得,她给夏英杰信中的地址是女神夜总会一个女伴的地址,而江薇是根据字条上“维兰特街十六号”这个地址直接找来的。林萍把所有这些情况联系在一起,什么都明白了。 从猝不及防的事件中恢复了理性之后,林萍的脸像冰冻了一样失去了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哀伤。她的眼睛也呆了、直了,失去了任何光芒,只有泪水夺目而出,顺着脸颊默默地流淌。这种情景让人感到比放声痛哭更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江薇的心颤栗了,她从这可怕的静默中似乎窥视到了林萍的内心世界,她的悲苦、她的悔恨,她对再生的一线渴望。如果说江薇对林萍一向没有好感的话,那么,仅仅是这静默的一刻就足以把她所有的成见统统溶化掉,剩下的只有同情和怜惜。 江薇的眼睛也潮湿了,她把一张纸巾放到林萍手里,说: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林萍一动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擦眼泪一边漠然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不想承认也不行,这是命,我就是躲到天边也总会有一天被人认出来。你明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江薇答道:“阿杰要改变你的处境。” “改变?”林萍摇摇头,“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阿杰的意思,付多少代价也要做。” “为我这样一个人,值吗?” “当然值。”江薇说,“你是阿杰的朋友,你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林萍凄然一笑,这一笑倾尽了酸甜苦辣,倾尽了无奈、满足和万念俱灰,其中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她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阿杰,真够朋友。” 从这句话开始,林萍逐渐地恢复了常态,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有了光泽。她将倒在床上的钱物重新装进挎包里还给江薇,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不礼貌了。” 江薇则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警觉地说:“阿杰接到你的信后一直惦记着你,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你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那就太对不起阿杰了。”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林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那么惨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现在有了机会,我怎么会死呢?我可以向你发誓。” “真的?” “真的。”林萍回答得很坚决、很平静。 江微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萍问:“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江薇笑着说,“到了你这儿,当然得吃你的。”她刻意说得很轻松,想尽量缓解此刻并不轻松的气氛。 “好吧,我请客。”林萍也轻松地说,“穷人请富人,就算我对你的道歉,真没想到你是老板呢。” 真轻松也罢,假轻松也罢,毕竟有了仿佛轻松的气氛。 江薇说:“你可别信名片,阿杰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只是替她管理公司,本质上我还是一个雇员。” 林萍到卫生间洗漱之后,坐在床边化妆,问道:“阿杰不是一直在海口打字吗?怎么一下子跑到意大利了?真不敢相信。” 江薇把夏英杰如何参加文稿竞价、如何去了罗马简要讲了一遍,又着重介绍了更英杰的近况。 “天哪,变化这么大?”林萍惊讶地感叹着,说,“我真傻,以前我还教她怎么做人呢,想想多可笑。” “我也没想到。”江薇说,“阿杰可不是简单的人,有头脑,又找了一个不简单的男人,那就更不简单了。” 林萍问:“宋一坤为什么没出去?” “不知道。”江薇说,“坤哥才是高人呢,看不透。” “你出国前在海口干什么?” 江薇说:“我和阿杰是北大的同学,我一直在海口当记者,眼看没有多大发展,就跟阿杰出国了。” 林萍脸一红,说:“我还真以为你是司机呢。” 江薇说:“那也没错,我真是司机。” 江薇注意到,林萍已经能像熟人一样和她交谈了,这使她的心又放宽了一些,她想: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进人正题。 林萍化过妆,重新选了一身衣服,拿上手袋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江薇看了一眼床头上的电话,说:“应薇先给阿杰打个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她就放心了。” 林萍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江薇拨通了夏英杰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她拨通叶红军的号码,汇报这里的情况。 叶红军在电话里告诉她:夏英杰昨天晚上回国了,与林萍的事情没有关系。林萍的事情照计划进行,需要多少钱通知一下,马上汇出。 江薇放下电话笑着对林萍说:“看,多大的面子,需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阿杰回国肯定是想坤哥,耐不住了。” 林萍感慨地说:“阿杰真幸福。” 两个下楼去吃饭。 她们步行走了几分钟,进了一家英式餐馆,餐厅里空空荡荡,生意十分冷淡,林萍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向侍者要了牛奶、咖啡和点心,她也能讲一些简单的英语了。 江薇说:“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饭,吃得惯吗?” “习惯了,我怕到人多的地方。”林萍问,“你见到杨小宁了?” “见到了。”江薇承认。 林萍说:“你不薇去,去了也没用,白花钱。姓杨的根本不是人。” 江薇说:“我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抽了他一嘴巴,好歹出了一口气。” 林萍苦笑着说:“想不到阿杰这么能耐,手都伸到了巴黎,还伸到了曼彻斯特,连徐汉林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用上了。” “你认识99lib.t>徐汉林?”江薇问。 “汉林餐馆大名远扬,谁不知道?”林萍说,“他们那些人在黑白两道都有路子,他们也经常利用蛇头和当地警察把亲戚朋友偷渡进来、买居留。如果没有徐汉林这样的人帮忙,你们不可能找到我,他肯定是从蛇头那里打听的消息。人家有钱有势,我什么都没有,不卖自己靠什么?” “以后就好了。”江薇说,“阿杰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谈谈吗?” “我这种人还能干什么呢?”林萍说,“我和夜总会的合同再有八个月就到期了,也就是把债务还清了。以后我想续签两年,先挣点钱再说。” 江薇不理解地问:“那是违法的合同,你还要续签?” 林萍说,“你太不了解黑社会了,他们可以做违法的事,但决不会让你找到一份违法的合同。再说,从泰国卖到英国,是我自己卖自己,是自愿的。” “为什么?”江薇更加疑惑了。 “因为我想活,而在曼谷只有死。”林萍说,“在曼彻斯特我只是个不注册的妓女,而在曼谷我还不如一头牲口,是我求着蛇头卖我的。这些,你永远不会理解的。” 江薇不想再谈这些,怕林萍伤心,换了个话题问:“你的居留还有多久?” “刚签的,一年。”林萍回答。 江薇说:“你有英国居留就能进入意大利,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任务就是与夜总会方面谈判你得到自由的条件,当然,包括他们给你办居留的代价。” 林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去意大利?” 江薇怔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去意大利,我认为这是最明智的选择,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林萍意识到自己话有失言,但她不动声色地解释道:“你们都是文化人,搞的是文化公司,我去了能干什么呢?” “不是我迷信,”江薇说,“只要跟阿杰在一起,总会有出路。” 林萍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行。” 江薇说:“你要做的就是尽快促成我和夜总会方面的谈判。出于安全的考虑,谈判时徐汉林也到场,也许还有其他侨领。你和夜总会本质上是债务关系,只要条件谈定,我想很快就能解决的。” 林萍把剩下的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唇说:“我看得出,你是喜欢办事干脆的人,你的工作肯定也很忙。我看这样吧,我现在马上和老板联系,你在旅馆等着,一有消息我马上给你打电话。我必须在上班之前给你们联系好,上班时间是不许谈私事的。” “你认为有困难吗?”江薇问。 “不困难。”林萍说,“他们需要我干的事情我都干了,已经没有特殊价值了。现在就剩下八个月的合同,给钱就能解除,但是多少钱我不敢说。” “那就决定了。”江薇说着,从挎包里拿出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写上地址、电话,并口述了一遍说,“我住在梅切列茨涅大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我等你的电话。” 林萍说:“我知道那家旅馆。” 江薇又问了林萍的电话号码,并且记了下来。 两人象征性地吃了一顿早餐,走出餐馆,两个人站在路边拦截出租车。林萍显得格外平静,既没有自卑,也没有感激,好像生活在最平凡的世界里一个最平凡的女人。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了,她伸出手向司机示意,之后忽然问江薇:“我给阿杰的信怎么让她起疑心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江薇说,“阿杰告诉我,你没有外语基础,不可能在英国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商场里做售货员。” 林萍点点头,自嘲地一笑,说:“傻瓜走到天边也是傻瓜,怎么装洋也得露出几根傻尾巴。” 出租车开过来停下,江薇坐进去,从车窗对站着的林萍说: “把心放宽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记住,我在旅馆里等你的电话。” “放心吧。”林萍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 汽车一阵风似地走远了,江薇回头望去已看不见林萍的身影,心里蓦然升起一缕惆怅。凭心说,见面的情景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友好,但实质性的事态进展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样艰难,两者的反差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而仔细分析,又找不出可以成立的理由。 回到旅馆,江薇不能离开电话,又无事可做,便拿出一本书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书本以外的东西。 或许是受了林萍的影响,她的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得灰暗起来,她从林萍的处境联想到自己,隐隐约约地萌发了一种危机感。 离开海口三个多月了,出国的兴奋已经平息,她与苏卫国的万路达文化公司合作也开始有起色了,即将推出三本书,除了夏英杰的小说《遥远的救世主》之外,另外两本分别是意大利足球和华侨文学专集。这两本书能否盈利?盈利多少?很难预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照此下去要想维持公司的生存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坐吃山空。她不能不问自己,我的位置在哪里? 在这种坐吃山空的情况下,夏英杰还要给方子云出版四本诗集,还要解救林萍,现有的资金还能支撑多久?这种朋友之间的帮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而最让江薇费解的是:无论宋一坤还是夏英杰,他们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江薇漫无边际地想着,思考那些看不透的人、看不透的事,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中午,林萍没有来电话。 下午三点,江薇已经饿得难受了,还没有电话。 随着时间的延续,江薇的不安心理一点点地增加,她已经往林萍的居所打过七次电话了,都没有人接,林萍在哪里?在干什么?江薇作着各种推测,而无论怎样推测林萍都没有理由不来电话。突然,一个曾经闪现过的预感再一次跃入了她的脑海,她猛地问自己:“林萍会不会寻短见?” 江薇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理由有两个:一是林萍起过誓,她不会去死。二是正如林萍所说,如果她要寻死的话,早在色拉和曼谷就自杀了,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在即将获得解救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不来电话呢? 江薇越猜测心里越不安,于是决定再去维兰特街十六号,如果林萍不在,就直奔女神夜总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她。 她急匆匆出了旅馆,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维兰特街。她的。c就像一片树叶,时而被风吹上天空,时而被风吹落深渊,怎么飘都没个着落。一路上她不住地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汽车刚拐进维兰特街,江薇一眼就望见十六号公寓楼下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大群人,人群中有警察、医生和肩扛摄像机的记者。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警察在奋力驱散人群疏通道路,围观的中心不时间起灯光,显然是在拍照。 “出事了。”这是江薇的第一个反应,她的心骤然抽紧了。等出租车停下后,她顾不上付车费,发疯一样冲下去,冲进围观的人群。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场面,会使她本能地想到九楼,想到林萍跳楼而下。她用英语大声喊叫着“躲开,躲开”,不顾一切地挤进去。她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血,满地是血,林萍仰面躺在被血染红的石板地上,从嘴里、头上流出的血已经变黑了,凝固了。她的脸上清晰地留着两道泪痕,眼睛睁着,似乎在向人间企盼着什么,风吹动着她散落一地的长发,她像一块被摔碎的玉石,凄惨而美丽。 江薇像挨了一记问棍,天地黑成了一团。 第十三章 四月七日晚九点,夏英杰乘坐的国际航班飞抵海口机场。走下飞机的时候,她望着夜色中美丽壮观的机场建筑心情沉重地对自己说:到家了。 这是她出国后的第一次回国,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她事先没有通知宋一坤,他们之间的谈话非面对面不可以进行。现在,无论六百万元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也无论面临的局面有多么险恶,该发生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她在脑海里无数次设想过与宋一坤见面的情景,在她的想象中,那将是一次最艰难的面对,也是一次最艰难的交谈。 她不知道,海口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出租车驶离机场一路飞驰,驶近那片住宅小区的时候,夏英杰又听到了那隐隐约约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楼房和四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 汽车在楼下停住,夏英杰付过车费,提上行李登上四楼,轻轻摁门铃,但却没有一点声音,大概是门铃坏了。于是,她又用手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她只好放下行李取出自己的钥匙,对面邻居的门却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警惕地问:“你找谁?” 夏英杰转过身,对方认出了她,态度立刻变得热情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对她说:“不用敲了,你家先生不在,他每天晚上都去小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下棋,你到那儿去找他,准能找到。” 夏英杰知道那个地方,谢过邻居,开门进屋。 屋里只有窗户朝南的那间卧室亮着灯,而且窗帘是敞开的,似乎宋一坤对夏英杰的归来早有预感,即使夜晚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也要用灯光随时给她以提示,让她放心、安心。 这个细节使夏英杰感到火药味淡化了许多。 她关上门,将行李放在卧室,打开了每个房间的灯,然后打量这个离别几个月的家。令她惊讶的是,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她想象中的乱成一团的景象,由此可见,宋一坤有着很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不知为什么,依旧整洁的家反而使夏英杰心里有些不舒服,反而使她有了一种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觉。 打量过房间,她下楼去‘老年人活动中心’找宋一坤。 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里面有99lib.台球、乒乓球、象棋、围棋、扑克、麻将等多项娱乐活动。夏英杰走进围棋室,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的宋一坤,他正与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下围棋,两人都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夏英杰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下棋。她看着宋一坤孩子般的小平头和宽松的大背心、短裤,心里涌起许多感慨。她在想:那样一个跨国界、跨地区的大阴谋,那样一座庞大复杂的机器,谁能想到它的神经中枢竟在这里,竟是这个平淡到与退休老人下棋的男人?这个世界太神秘了。 面对着他下棋的老人发现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十几分钟过去了,老人见夏英杰一直站着不走,便抬起头和蔼地问:“姑娘,你是找人的吧?” 宋一坤本能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夏英杰站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算打招呼了,又回过头继续下棋。 他们的见面竟是以这种形式开始了,平静、淡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和热情,也没有一点惊讶和仇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夏英杰从宋一坤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 经过一场激烈有余而棋术平平的拼杀,这盘棋终于以老人的胜利而结束,老人非常得意,哈哈笑着对宋一坤说:“小伙子,回去好好练练吧。” “哎。”宋一坤答应着站起身来。 小区静悄悄的,大多数居民都已经入睡了。宋一坤和夏英杰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两个人之间。 夏英杰进屋后关上门,身体靠在门上呆呆地站着、等着。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宋一坤先去厨房烧水准备给夏英杰泡茶,回来后见她还站在门口,便走过来问:“怎么不进来?” 夏英杰冷峻地说:“我得知道,我还能不能进来。看上去你对我的突然回来并不感到意外。” “残局嘛,总得有人出来收拾。”宋一坤说,“子云自杀,六百万退还,电视都报道了。” 夏英杰说:“不关叶红军的事,是我胁迫他干的。” 宋一坤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方子云以死醒世与你夏英杰没有关系,叶红军也决不是靠威胁就可以征服的人。所以,不要低估了别人,不要抬高了自己。” 夏英杰怔住了。她说威胁叶红军并没有低估他的意思,只是想为他开脱一些责任。她没想到宋一坤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迟疑地问: “你……不恨我?” “我还有资格吗?”宋一坤平静地说,“如果你知道了内幕却为钱而保持沉默,那我真的会对你失望了。我可以上断头台,但不可以容忍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沾上污点。” 天哪!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夏英杰将肩上的挎包摘下来丢到地上,扑上去一把将宋一坤紧紧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一坤那张憔悴的脸和他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她,他已经思考很多很多了。从他的镇定可以推断,他已经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夏英杰的心头,她使劲抓住宋一坤,颤声说道:“一坤,别这样,你的镇定让我害怕。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思去下棋?” 宋一坤也将夏英杰搂住,轻声说:“具体情况不明,盲动,死得快一些,不动,尚能多活几日。” 夏英杰说:“可能……还有机会。” 宋一坤摇摇头说:“该想的,我都想过了。如果可能,现在应该尽最后一点努力,争取对周围的人和事有一个交代。” 何为“交代”,不言而喻。从容的背后是无法承受的沉重,是明智的人面对死亡的一种超脱。夏英杰心头一酸,泪水冲入眼眶。她搬住宋一坤的头低下来,在他耳边用很弱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宋一坤点了一下头。 夏英杰用更低的声音重重地说,“你记住,只要我失去你,你的臭丫头就去死。老爷,我不是威胁你。” 宋一坤无言以对。 这时,水烧开了,从厨房传来一种蒸汽的尖叫声。夏英杰赶忙松开宋一坤,快步到厨房关掉炉子和排风机,提起开水去客厅泡茶,等宋一坤进客厅坐下后,她将一杯飘着清香的热茶送到他面关。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温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宋一坤说:“先谈你那边的情况。” 夏英杰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将她如你接到方子云的电话,如何派江薇去玉南油田,如何与叶红军共同决定退款,如何与意大利人接触,谋求资金……全部向宋一坤作了介绍,最后她说: “机票我在罗马就预定了,明天去国际旅行社拿票,后天中午启程,到北京后找个理由与叶大哥通话,把我们的住址告诉他,到时自然就有人来找你了。” 宋一坤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思考着。 “我做错了吗?”夏英杰低声问。 宋一坤所答非所问,沉思着说:“凡事,都得有个度。方子云需要钱,可他舍弃了钱选择了自杀。叶红军和你夏英杰也需要钱,可你们舍弃了钱选择了背叛。我以为只要不去亲自操作就能心理平衡了,这叫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一课,太深刻了,代价也太大了。我真傻,我好像什么都算计到了,怎么就没去算算人的良心能够承受住多少负荷?你们背叛得好哇,这是最高贵的背叛。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女人,我宋一坤没有白活一场。” 夏英杰凝视着宋一坤说:“是我害了你,为你自己,你不会这样干的。人生一世,能有一个男人这样爱我,我也知足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无限压抑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丫头,你我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着。我也说过,我是你的人了。但是现在有句话我还是想说,丫头,你可怜可怜老爷吧,如果你还想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的话,就保重好自己。” 对于宋一坤,夏英杰已经从他的镇定中感受到了:他从此背上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十字架,活着,是一副没有灵魂、没有快感的躯壳;死去,又推卸不掉男人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以爱的名义将自己投进一座苦难的炼狱,以一种痛苦去抵抗另一种更大的痛苦。 夏英杰心里如刀绞一般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抚弄着茶杯想表示自己的平静,可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她强压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却抽泣着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可以轻装上阵。可我恨你这样想,你无视我的感情。从我决定秘密退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们的结局了。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上演一幕现实的霸王别姬,二是咱们一起走完剩下的路。如果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死了,你会不会更难过?” 宋一坤既感到无限的酸楚,又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他站起来,走到夏英杰身后,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 “你路上累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握住宋一坤的两只手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选择什么?” 宋一坤说:“那就……走哪儿算哪儿吧。” “这还差不多。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夏英杰破涕为笑。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地上的挎包检起来,挂到墙上,找话题说: “本来我想在罗马就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在这次大起大落的生死关头做一回英雄,可意大利人不买账,一定要见你,真应了那句话,猫跳得再高也是猫,虎睡着了也是虎。” 宋一坤说:“你还不是英雄?小姐,六百万哪,要知道这六百万与两千万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个数字可以把人变成鬼,把鬼变成人。你这一笔,是硬碰硬的大气之作。” “你挖苦我?”夏英杰说。 宋一坤说:“我欣赏你。” “欣赏什么?”夏英杰问,又急切地催道:“你快说嘛。” 宋一坤笑了笑说:“欣赏你的平凡和不经意的高贵。” “就这点儿?”夏英杰不满意地说:“说下去,我的虚荣心还没满足呢。” 宋一坤赶忙补充道:“当然,还有你的漂亮、你的性感、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小姐,够不够?” “这下虚荣心满足了。”夏英杰笑了,去别的房间将窗帘都拉上,把灯也关了,然后去卫生间打热水洗澡。 宋一坤看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了。他点上一支烟,看着卫生间的门,听着里面哗哗的流水声,静静地思考着。他在心里问自己:还有机会吗?过了十几分钟,当他想起抽烟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了,熄灭了。最近一段时间这种现象时常发生,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思考过去很少出现过。他把烟头放进烟缸,自言自语道: “怎么都是一死了。” 现在再假设没有意大利人的存在,显然已经不现实了。而意大利人想要得到的,是以他们的实力为计算系数,更规模、更长远的利益。一旦这种利益不能得到。报复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高利贷的问题了,或合作,或敌视,二者必居其一。 合作,能化解江州的死棋,能谋出一条生路,能拓展一个豪华的前程。代价是:交出灵魂。 拒绝合作,意大利人会非常得体地把他出卖给中国警方,借警方之手达到报复的目的,等待他的是手铐、脚镣,是法律的判决。也许尚可免于一死,但与死又有何区别? 现在的问题不九九藏书是死与不死,而是怎样死得体面一点,有价值一点,让最后的生命照进一点阳光。 忽然,夏英杰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道缝,伸出头轻轻喊了一声:“乖,来一下。” 宋一坤以为水温有问题了,赶紧过去,站在门边问:“水热了还是凉了?” 夏英杰说了声“进来吧你”,一手开门,另一只手一把将宋一坤拉了进去,推到淋浴喷头下面,温水顷刻间就把他浇湿了。 宋一坤挣扎着叫道:“我口袋里还有七块钱呢,别淋湿了……” 没等他再往下叫下去,夏英杰的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浴室里只有流水的哗哗声。 夏英杰慢慢地解开宋一坤的衣扣,脱去他的衣服,就势扔在地上,万般柔情地抚摸着他的身体,说:“傻瓜,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现在能做的,就是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夏英杰盘绕在宋一坤身上,千般柔情。万般思爱。她第一次这样大胆,这样主动,这样疯狂。喷流的水交织着她的泪水,爱的呻吟也交织着她灵魂的呻吟,她恨不能将宋一坤熔化掉,将两个人融成一体,永不分离。 她终于哭出声了,哭着说:“一坤,对不起,对不起……” 当宋一坤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夏英杰给他裹上一条毛巾被,自己穿上一件睡衣,到客厅点了一支烟放到他嘴里,然后坐在床边注视着宋一坤。 宋一坤说:“丫头,都半夜了,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但必须得告诉你,也希望你能理解。” “什么事?”宋一坤问。 夏英杰说:“我托叶红军打听到了林萍的下落,她在英国曼彻斯特,处境很惨。” 接着,她将林萍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解释了为何让江薇先去巴黎后去曼彻斯特。最后说:“当然,这肯定会花一些钱,我想你会理解的。” 宋一坤对这件事显得非常重视,一边抽烟一边思考,突然说:“你不该介人林萍的生活。马上和江薇取得联系,如果她还没见过林萍的话,让她立刻返回。” “为什么?”夏英杰说,“林萍是我的朋友,她帮助过我。既然我们有能力,为什么不拉她一把?” “这不是钱的问题。”宋一坤说,“我可以肯定,林萍并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意大利。她这个人只是虚荣,但并不自甘堕落,她需要的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对她一无所知。她需要的是在你们面前的自尊。” “这么说,我帮她也错了?” “错了。”宋一坤说,“对于林萍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以她现在的情况,她可能不会在乎周围的陌生人怎么看她,因为她还有一个希望,将来挣上一笔钱体面地回家,体面地生活。因为没人了解她的那段历史,所以她可以编造那段历史,她可以抬着头有尊严地做人。如果你们出现在她面前,多少钱能够买回她的自尊?” “现在伦敦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多。”夏英杰神经质地自语了一句,跳下床直奔书房抓起电话摁动罗马叶红军的号码。她不知道江薇的地址、电话,只能通过叶红军取得联系。 电话接通了。 夏英杰劈头就问:“江薇有消息吗?” “林萍……自杀了。”叶红军语气很沉重,说,“这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林萍从九层楼上跳下来,确定死亡了。本来,我想等你从北京回来再通知你。” “自杀了”三个字声音很低,却像炸雷一样使夏英杰惊呆了,只感到天旋地转,电话里后面讲了些什么她全都不知道了。她脸色煞白,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一片茫然。短短的几天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从电话里听到死亡的消息了,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多了一种凶手的自责和追悔。 宋一坤从夏英杰的失态里已经看出了几分,心里也不由得猛地一沉。他接过电话问:“出了什么事?” “林萍跳楼自杀了。”叶红军答完停顿了片刻,非常吃力而又一语双关地说:“一坤,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后面这句话更多的含义显然是指背叛一事。 “别这么说,你们并没有错。”宋一坤的回答同样一语双关,继而道,“阿杰也是刚意识到林萍有自杀的可能。” 叶红军说,“子云的事想必阿杰已经告诉你了,现在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真让人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宋一坤说:“子云的事,我们只能表示一下心情了,具体用什么方式,我到北京后给你打电话再商量。现在你把江薇的电话报一下,我得马上和她联系。阿杰与林萍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家都在油田,这件事对阿杰影响很大。” 叶红军报了江薇的电话号码。 宋一坤挂了电话,随后给江薇打电话。 “坤哥吗?”江薇哭过的嗓音沙哑而沉痛,说,“我刚从警察局回来,警方已经作出了死亡鉴定,确认是自杀。” 宋一坤问:“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江薇说:“林萍自杀有很深的背景,很难说哪个原因是直接的,哪个原因是间接的。” 宋一坤说:“但是,阿杰让你去找她,客观上起到了自杀的催化作用。” “是这样。”江薇承认。但又说,“我认为不能责怪阿杰,既然是朋友,她就不能沉默,不能袖手旁观。这个账,应该记在杨小宁头上。” 宋一坤问:“林萍留下什么话没有?” 江薇说:“林萍给阿杰留下一封遗书,大约六百字,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对阿杰表示感谢,二是委托我料理后事,她要求把骨灰撒在海里,不让带回国。另外据遗书上讲,她自杀前给家里寄出了一封信,说明她的情况。” 宋一坤说:“你就留在曼彻斯特料理后事,而且后事的处理不能只按遗书,要征求林萍父母的意见,你可以通过阿杰家的电话与他们联系,如实说明情况。阿杰和林萍是同事、朋友,家都在油田,所以要格外慎重、妥善。” “我明白。”江薇说。 宋一坤放下电话,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的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失道寡助。 这四个以往他很少留意的字现在就像烧红的铁印一样烙在了他的灵魂上,再没有比众叛亲离更让他刻骨铭心了。 自“云阳公司骗案”之后,方子云自杀,夏英杰和叶红军倒戈,玉南工程资金方面频频告急,偏偏这个时候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至于前景,虽然他还没有与意大利人会面,却已经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息。然而,更让他警觉和不安的是,夏英杰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同生共死”这句话。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说到做到,决无戏言。 宋一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四月九日下午,他和夏英杰飞抵北京,住进“明珠假日饭店”,刚一进客房他便马上与叶红军通话,这是计划之中的事。 “我们刚到北京。”宋一坤随即报出了自己的住址、电话,接着说: “我打算现在去三河,夜里返回。我和阿杰商量过了,决定给子云家里两千美元表示我们两人的心情。如果你同意,我们替你拿出一千美元以表示你的心情。” “我已经有准备了。”叶红军在电话里说,“我的几个意大利朋友去北京旅游,你们的时间今晚七点四十分到北京,我委托他们带了一些东西,是专门为子云的父母准备的。看来,你们得明天去三河了。今晚八点钟以后请你不要离开房间,等我得到意大利朋友的住址以后,通知你们去取东西。” “好吧,我等着。”宋一坤放下电话。 夏英杰单独订了一个房间,与宋一坤不在同一个楼层,她去放行李了。 宋一坤脱下西装解下领带,从提箱里取出自带的茶叶沏上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夏英杰。二十分钟后,夏英杰来了。 “情况有变化。”宋一坤说,“今天我们不去三河了,八点钟以后我在这里听电话,然后以取东西的理由到指定地点与他们会谈。现在他们的人正在飞行途中,七点四十分到北京。这样也好,增加谈话地点的突然性和偶然性,会更安全一些。” 夏英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而林萍的死使她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徒然增加了一层痛楚,总有一团阴影笼罩着她。 宋一坤走过去,将散落在她胸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拂过她的肩头,说:“别这样,这不是你的性格,拿出你在上海和我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从容和高贵,那才是你。” “那不是一个层次的状态。”夏英杰摇摇头,说,“刚才我和江薇通话了,林萍的父母同意骨灰就地处理,再三要求为林萍的事保密。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好人全让我当了,坏结果全让别人承受了。” 宋一坤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春色浓浓的好天气,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刚沏好的热茶,笑道:“天气真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在屋里闷着。” 走出饭店,宽阔的马路展现在眼前,两排一望无尽的绿色植物将马路分为快车道和慢车道,而人行道上则是林木成荫,整洁清爽,像一幅油画。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情调了。”夏英杰挽着宋一坤,边漫步边说,“那次是要分别的时候你怕我难过,这次也同样,真难为你老人家了。” “想想《辛德勒的名单》那部电影,”宋一坤说,“即使是辛德勒也不能保证他的工厂里犹太人不被杀害,难道那些被杀害人的能够忘掉纳粹而去谴责辛德勒?所以林萍的事情你不必过分自责,她的结局是她自己写的,早在玉南油田的时候就写好了。” “你的结局写好了没有?”夏英杰平静地问。 “我不去想它。”宋一坤从容地道。 “你的从容让我感到不安。”夏英杰说,“在你见意大利人之前我得告诉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你。我和你站在一起,请你记住我的话,这很重要。” “不要暗示我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自己,那会使我不舒服。”宋一坤万般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想让你出人头地,却反而把你毁掉了。其实以你的才气,没有我做手脚你同样会有所作为,只是时间推迟一点,但那是硬碰硬的,任凭半夜什么鬼敲门都不含糊。现在不行了,它不像一件商品可以退回去,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了。你总是问我恨不恨你,而真正应该问这句话的是我,我把你毁了。” 夏英杰感慨道:“经过这场大起大落,我好像一下子悟出了很多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过去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能有一次机会,让你和我能在一起。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每天守着你,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我会把稿费的每一分钱都计划着用,我会经常给你做一些好吃的,我会让你光着背穿着大裤衩从这屋扭到那屋……” 宋一坤想问“如果没有这种机会呢?”话没出口他就意识到问得多余了,夏英杰的回答是明摆着的,根本不用再重复一遍。 无意之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他的心也随之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宋一坤问。 “不要暗示我什么,我也不去想它。”夏英杰停下脚步,看着车来人往的街景,接着说: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文化工作,所以别给我扣封建礼教的帽子。一坤,我现在不想听什么建议或教诲,不要强迫我向你承诺什么。有些东西,我是不能失去的。” 宋一坤说:“我是什么东西?是策划骗局和制造惨剧的原凶,是众叛亲离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经露出原形了,一丝不挂了。” “你可能不是君子,但肯定不是小人。”夏英杰沉静地给他作了一个评价,又解释道: “关于这场触目惊心的事件,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决不会为了自己付出灵魂的代价,否则的话,我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或者被你杀掉,或者被你扫地出门。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在女人背叛他的时候,特别是在蒙受巨大损失而被推上绝路的时候,还能够做到像你现在这样。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吗?你说:我扛不动你的感情。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你想把一切荣耀和财富都给我,这就是这场事件的源头和起因。那么谁害了谁呢?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毁掉了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你现在像不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宋一坤问了一句,又自己答道:“如果你把我当成狗皮膏药,就在这儿拉个场子,准比那些老江湖生意好。” 夏英杰断然道:“不要受情绪的影响把自己极端化,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 宋一坤说:“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我的体会是,生活教育了我。” “你对我的重要,并不在于你在这场事件中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那个你。”夏英杰哀伤地说,“生活教育了你,可我怕你没有机会赢得生活了。” “听天由命吧。”宋一坤平静而又严肃地九九藏书说,“我争取比阿Q画的圈圆一点。” 夜幕浓浓。 宋一坤坐在出租车上从长安街经过。宽阔的大街上各种漂亮的轿车像一条彩河在流动,夜空的星星与满街的华灯交相辉映,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整个夜色犹如梦幻一般。 半小时前,叶红军从罗马打来电话,通知宋一坤马上赶到圆明园饭店九0一六号客房找雷诺先生,取回物品。这就是说,意大利人的谈判代表已经到了北京。 对于这次与意大利人的会面,宋一坤事前经过详细的研究,对于意大利人的实力、意图、手段,他做了各种假设。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胸有成竹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是跌入深渊的羔羊,而意大利人则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高手之间的较量,宋一坤所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有理、有节、有度地达到双方利益的统一,怎样在破裂与合作之间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好吃的白食。” 有一条原则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他一定要成为夏英杰对他所期望的那种人。实际上,这是他所能够给予这个女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汽车开进国明园饭店停下,宋一坤步入大厅,乘电梯到九楼,摁下十六号客房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意大利男子,他用一口标准汉语问道:“先生,你找谁?” 宋一坤判断,这人一定是雷诺带来的中文翻译了。他答道: “我找雷诺先生。我的朋友叶红军在罗马委托雷诺先生给我带来了两只箱子,半小时前我接到电话通知我来取。我的名字叫宋一坤。” 说完,宋一坤将身份证递上。 翻译仔细辨认了证件,确定无误后请客人进了房间,向他介绍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位是雷诺,另一位是秘书。 雷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头发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苍劲有力,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深邃、果断和权威。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举止风度无懈可击。他请宋一坤人座,打量了客人片刻,说了几句意大利语。 翻译道:“雷诺先生说,他很高兴能在北京与宋先生会面,他让我向您说明,这个谈话地点是安全的,左右两侧的客房我们都包下了,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干扰。雷诺先生是一位热情的人,他希望来先生能畅所欲言。” 宋一坤说:“我是小人物,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谈话,所以雷诺先生不必对我客气。” 秘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边听翻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冷冰冰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而雷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笑。于是,在翻译的帮助下,这场双方都作了准备的谈话正式开始了。 雷诺说:“我们都清楚,我们能在这里会面并不是由于你的策划和指挥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错误。当然,那是一个美丽的、富有正义感的错误。然而,女人是不受责备的。所以,我们只能解释为命运。” “我同意你的观点,女人是不受责备的。”宋一坤说,“但是我们似乎不是为了讨论这个而来的。请你告诉我,你们想在江州得到什么?”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那样好像更符合逻辑。” “但是不符合我的逻辑。”宋一坤回答。 雷诺默默地点点头,停了片刻说道:“我们研究了你所面临的情况,特别研究了你的能力和思维方式,我们并不认为你陷入了绝境,你应该有办法度过危机,只不过再损失一些利益,但不至于如叶先生和夏小姐想象的那么糟,更不至于非要以那种方式求助于我们。然而人与人的区别,能力与能力的区别就在这里。我理解他们,他们希望有一种方式能补救由于背叛你所产生的负疚感。” “我不希望他们听到这种言论,尤其不希望更英杰听到。”宋一坤说。 “当然。”雷诺说,“我尊重你们之间的感情,同时也不想听到你对我说,你感谢我们,但不需要我们。事实上,那个议题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和无足轻重的事专程到北京来,我们也不是来碰运气。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而你也需要我们。” 宋一坤说:“中国有句老话,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的报应只是个时间问题。与我这样的人合作,也许会给你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雷诺说:“我认为,你面临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警方,而是来自其他的方向。我们注意到了,你的自主意识和支配欲将会给合作带来难度,我们将充分考虑这一点,以表明我们的诚意。” 雷诺的语言准确、得体、极有分寸。他根本不是在与对方商谈,他所表现的是强者对弱者的威慑和绅士对贫民的宽容。宋一坤体会着这种感觉,说道:“原则和议题是由你们划定的。我等着,在服从和毁灭之间做出选择。” 雷诺道:“我们尊重你在江州工程上的既得利益,并为此提供帮助。你们的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将由奥地利一家有信誉的企业提供贷款担保,将从维也纳国家银行得到你们所需要的全部贷款。注意,不是你们所急需的六百万元人民币,而是买下江州皮革厂所需的全部资金。我们认为,在付款方式上不应该拖泥带水,这将有利于投资商的信誉和形象,有利于坚定地方政府对外资的信心。” “然后呢?”宋一坤问。 “进人合作阶段。”雷诺说,“你的计划需要修改两点。第一,原计划中周立光的角色将由我们取代,那块土地主要由我们投资受益。到目前为止,周立光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你对周立光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所以你不存在失信的问题。第二,格拉普尔公司购得全部产权后,按照你们计划的土地出让价格,扣除你们在奥地利的贷款,本利相加大约是一千八百万人民币。这笔资金就是你们在今后的合作中所占有的股份。” 宋一坤说:“你们知道,属于我的那部分收益在没有到手之前就被预支了,再加上这段过程当中的各种费用,实际上我一无所获,还是一个穷光蛋。你所说的一千八百万本利全部是属于别人的,别人的资金怎么用那是别人的事,我没有权力指手划脚。” “你有影响,有号召力,你能做到。”雷诺说。 “那几个钱对于他们是大数目,而对于那块土地的投资开发却是微不足道的。”宋一坤说,“你们有投资实力,你们已经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你们自己于去,不要把我的朋友们扯进去。” “没有共同的利益和风险就不会有共同的努力。”雷诺说,“正是因为那些钱对于你的朋友们是个大数目,所以才需要你来对他们负责。没有制约就不会有平衡,就不会有尊重和信任。我们对你的朋友和那些资金不感兴趣,而江州的项目也不足以使我们下决心介人江州,我们首先关注的是人,是你。任何业绩都是由人创造的,我们更着眼于第二个、第三个江州工程。我们将会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最大的空间,让你充分施展才干。” 接着,雷诺的秘书通过翻译向宋一坤陈述了罗马方面的意见—— 一、“宋一坤方面”的股份解释:包括王海、孙刚、叶红军的资金和宋一坤本人的借贷资金。“罗马方面”的股份解释:包括奥地利一家公司注入“奥地利格拉普尔公司”的资金和另外两家外国公司直接注入江州的两个独立股份的资金。 二、取消设在江州的办事处,继续使用原有的名称,正式注册“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一亿元人民币,宋一坤担任董事长,罗马方面的代表担任总经理及各部fi经理。为了实现宋一坤担任董事长的合理与合法,将在公司股份构成方面做一些技术性处理。 三、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的实际股份是25%,不足25%部分的资金必须由王海、孙刚、叶红军三人提供担保,由宋一坤以个人名义向罗马方面借贷,“合法程序”的技术性处理由罗马方面负责。 四、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显示在各种注册文件上的股份为40%,既名义股份。罗马方面分别以两个独立的法人,代表两个30%的独立股份,使宋一坤方面在三个股东里处于大股的地位。 五、为了实现宋一坤方面40%的股份,罗马方面指定奥地利一家公司将15%的股份资金注入一坤方面的奥地利格拉普尔公司,形成一个40%的独立股加入江州,使宋一坤方面均处于大股地位。只有这样,宋一坤才能应王海、孙刚的聘请,合情、合理、合法地出任董事长。 六、在江州建造“格拉普尔饭店”,所需贷款由罗马方面负责,投资双方各按25%和75%的股份承担相应的债务、利息。 七、从法定的程序和结构上,从资金、人员和文件上,“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完全是由奥地利公司为一方,另两个外国公司各为一方的,由三方面组建的股份公司,与意大利人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这是一个原则。 作、宋一坤有可能一直受到警方的监视;此次谈话时间不能太长,不能从时间上留下与意大利人讨论合作的推理依据。所以,此次谈话只决定重要的策略和原则,不讨论细节问题。 “这个计划,不简单哪。”宋一坤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意大利人的工作效率之高,对情况的研究之细、制定的计划之刁,不能不让人佩服。这个计划,既让你有利可图,又让你背上沉重的包袱,既尊重你又威慑你。你从这个计划里无处不能感受到对方组织上的成熟、经验上的老道和财力上的强大,也无处不能感受到阴谋和恐怖。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是:意大利人为什么不直接介人?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幕后操纵?这就是说,江州格拉普尔公司在为罗马方面创造合法利润的同时,还兼有某种特殊作用,这个作用将服务于他们更大利益的需要。 宋一坤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根据自己的原则和策略迅速做出反应。稍想片刻,他平静地说: “我们所谓的江州工程,就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可能升值的潜在的黄金地段。现在目的达到了,标志着决策阶段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运作程序问题了,我既不会盖房子也不懂酒店经营,那是专家和管理人员的事。我感谢你们赏我一口饭吃,可我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咽下去。” 雷诺明白宋一坤的意思,说:“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才去真正研究法律,一种是制定法律的人,一种是利用法律的人,两者的动机虽然不同,但关注的焦点却相同,即法律的盲点。法律是判定社会行为成立与否的最高准则,而我们都是守法公民,所以法律保护我们。这方面,你是专家。” “咱们实话实说,有话都倒出来。”宋一坤说,“我不否认你们的慷慨,但我在我的小圈子里有一种指手划脚的满足感,我受到别人的尊重和信赖,我们把这个叫做尊严或者价值。如果我为了得到你们的那些好处而成为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我宁肯现在就让一颗子弹射中我,没有这点掉脑袋的精神我也不会出来捞世界了。” “请说下去。”雷诺道。 宋一坤说:“中国有特殊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又处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政治经济学常识告诉我们,没有比这个时间更能有利可图了。如果我们是朋友,信任必须是第一位的。我不是受雇去给别人看地摊,给我椅子坐,我就必须拿到椅子上的权力。我只对上级负责,对股东们的资本负责,任何一种公司下属人员对我的干涉都将被视为对我的不信任,我将为此作出反应。” “我从罗马带来一句中国的古话,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然,如果朋友背叛了我们,即使是守法的人也可能做出冲动的事情。”雷诺很有分寸地表明了态度,接着说: “江州工程,我们将派最好的专家和最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他们的工作会使你非常满意。你现在的麻烦不少,也比较疲劳,应该休息。我们的人会在维也纳与王海、孙刚接触,为你出任董事长铺平道路。你到了江州不必工作,除了场面上的应酬之外,要尽快把护照办下来,我们负责奥地利的签证。你在维也纳会有体面的办公室和住宅。基础打好了,空间开阔了,等云阳公司事件的冲击波过去之后,你会有所作为的。” “我有责任指出,你们的计划里存在一个错误。”宋一坤说,“叶红军这个人不可用,他连我都可以背叛,还有什么不能背叛呢?让这个人进入集团,将会后患无穷,必须将他清除出去,敬而远之。” “请原谅,我无权对原计划做任何修改。”雷诺恳切地说,“但我可以转达你的意见,这需变一点时间,相信你的意见会得到重视。” “谁留下这个人,谁就要对将来的后果负责,”宋一坤说,“另外,叶红军必须要为他的背叛行为支付相应的代价。根据协定他将得到三百万元的报酬,我决定退回他的五十万元本金之后,只付给他一百万元。即使这样,我也对得起他了。请你们向他转达我的决定,有问题让他来找我。” “如果由夏小姐转达不方便,我可以派人通知他。”雷诺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有。”宋一坤说,“我需要一支笔和一张纸。” 秘书递上纸笔。宋一坤提笔写下—— 杨小宁。男,三十二岁,住巴黎十二区达拉克拉街门5号。 这个人活着影响了找的心情,我需要他死。签名:宋一坤。日期:一九九四年四月九日。 宋一坤将字条递给翻译,翻译又念给雷诺听。之后,宋一坤说:“这个地址是我从夏英杰的记事本得到的,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无论成立与否,同样不能让夏英杰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雷诺点点头,问:“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宋一坤答道:“第一,夏英杰恨他,因为他害得她的朋友在曼彻斯特跳楼自杀了。第二,要让人遵守纪律,就应该首先让人了解这个集团纪律的严肃性。第三,这个杀人指令将证明我犯下谋杀罪,证据由你们保存,如果我以前的罪行还不足以掉脑袋的话,那么加上这些就足够了。我认为,这是我向你们表示诚意的最好方式。” “这种事是要花钱的。”雷诺说。 “问题是,这个人分文不值。”宋一坤说,“我不会为
九九藏书
这个人付一分钱,因为一分钱也是标价。” “好吧。”雷诺亲自收起字条说,“这个要求我一并转达,然后通过合适的方式给你答复。” “那么,我们就算达成一致了。”宋一坤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应该回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雷诺说,“这件事非常简单,但必须由你去做。我们不愿等你出任董事长之后再通知你,那样不礼貌。” “请讲。”宋一坤说。 雷诺说:“江州格拉普尔饭店的建筑工程、装修工程,按惯例要采取公开招标的方式进行,但是我们需要指定的两家公司得到这些工程。你到江州出任董事长以后,负责公开、公正地让这两家公司中标,不能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 宋一坤脑子里立刻闪过两个字:洗钱。 宋一坤说:“请放心,我对这件事负责。” “很好。”雷诺说,“我们的会谈非常圆满。” 宋一坤要告辞了。秘书和翻译各提了一只大旅行箱准备送客人,雷诺取出一张由叶红军亲笔写的物品清单交给宋一坤,握手告别时说:“我注意到,你没有问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我欣赏你的沉默。” 宋一坤说:“从理论上讲,大家都在明处。” 会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喝一口水,抽一支烟,甚至连礼节性的问好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样的会面却决定了一系列的重大问题。 碾子庄位于三河县南部,虽然庄内已看不到早年的那些茅草房,但青砖灰瓦的四合院依旧保持了乡村文化的特有韵味。方子云的家坐落在村东头,门前那条名叫“小青河”的河水从容、恬静地流着,春天的嫩绿色映在河面上,使河水显得格外清丽。 这里就是方子云出生的地方。也许正是这块清丽的水土赋予了方子云灵气和性格。 方子云的父母都是厚道耿实的庄稼人,有三儿一女四个孩子,方子云排行老大,另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天津,眼下只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女儿在家里守着他们。 宋一坤和夏英杰是上午十点到达碾子庄的,宋一坤见方家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放着茶水、香烟,桌旁坐着方老伯和两个城里人装束的青年。显然,这里已经有了客人。 方老伯以前见过宋一坤,有印象,马上站起来上前迎客。 在宋一坤的印象里,方老伯是位饱经风霜却身板硬朗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带着慈祥、朴实的微笑。今日一见方老伯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的眉毛、胡须和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瘦,脚步迟缓,一副大病不愈的模样。失去儿子的悲痛给老人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老人干枯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一点水份了,只有哀伤。 宋一坤的心骤然揪了一下,心情更加沉重了,愧疚、同情、惋惜,什么滋味都有,他像罪人一样看着老人,甚至不知道应该对老人说些什么。 “你是……宋一坤吧?”方老伯有些迟疑地问。 “是我。”宋一坤上前扶住老人,又介绍道,“这是夏英杰,和子云是同事,都在报社工作。” “哦,”方老伯连连点头说,“听说过,我去油田的时候听说过。” 宋一坤问:“方大娘呢?” “让老二接到县城去住了。”方老伯说,“你大娘身体不好,家里没敢让她去油田,怕她受不住,可她还是大病了一场。这儿天家里不断有人来,都是子云的朋友,也有报社的记者。我怕她再受刺激,让老二把她接走了。” 宋一坤问:“您还记得叶红军吧?那个北京人。” “记得,记得。”方老伯答道。 宋一坤说:“叶红军有事不能来,托我给您带了点东西,请您原谅,有机会他一定亲自来看您。” 听到“宋一坤”和“夏英杰”两个名宇,桌旁的两位青年显得非常感兴趣,也站起来上前招呼。经过介绍,这两位都是北京诗人,一位笔名叫“古峰”,一位笔名叫“河川”。其中古峰还在玉南油田见到过江薇,并且一起去黄河滩打猎。 方老伯安排出租车司机在东厢房休息,让女儿准备午饭,自己陪客人说话。他向宋一坤介绍了去五南油田处理方子云后事的情况,怎样接到了电报,怎样受到了报社的接待和公安局的询问,怎样带回儿子的骨灰撒在小青河里。 老人哽咽地讲着,而宋一坤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有一段话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意识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着老人的这段话—— “警察让我看了录像,太惨啦,脸上、身上。地上全是血呀,法医说他是坐在椅子上朝脑门开了一枪,人倒了,椅子也倒了……” 宋一坤仿佛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这时,夏英杰问了一句:“那后来呢?那个骗子抓到了没有?” 方老伯摆摆手说:“人没抓住,可是钱退出来了,六百万哪。照这么一算,他自己还赔进去了两百万,这叫什么事儿哟。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我那丫头给我念了报纸我才信。” “那报纸还在吗?”夏英杰问。 “在这儿。”方老伯起身说,“我去给你拿。” 报纸的第三版刊登了这条消息,夏英杰看过之后把报纸递给宋一坤。 文章的醒目标题是——《警方攻势强大,案犯秘密退赃》。文章写道:云阳公司案件的案犯在警方强大攻势的威慑下惊慌失措,以秘密方式主动退还了全部六百万元的赃款。案犯打电话给安河晚报社,告之赃款存放于北京市某家银行,报明了户头、密码和钥匙的寄存处。经有关部门查证确属事实,不久这笔赃款将全部退还给受害人。据查,秘密电话是从巴拿马国打出的,声音及通话方式均经过技术处理,由此推断,云阳公司案件可能有国外黑社会背景…… 诗人古峰见宋一坤看完了报纸,便指了指桌上的报纸搭话道:“这真是一场让人不可思议的闹剧,赔进去两百万还不得安宁,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真是看不透。” 方老伯看着宋一坤说:“子云留下一份遗书,上面只写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对不起父母亲人了。第二句是:还不起钱,用专利抵账了。第三句是:文稿交给夏英杰处理了。” 宋一坤说:“老伯,子云不欠我的钱了,相反,专利增值的部分还要归还给您,那是子云的钱,但是卖出专利需要一个过程。子云生前委托夏英杰为他出版四本诗集,并且为他写一部人物传记,那是子云对夏英杰的信任,那么出书的费用就由夏英杰负担。当然,如果他的诗集有盈利,我们会如数给您的。” 夏英杰说:“另外,出书的事还要征求子云一些朋友的意见,照顾到他们的感情。” 古峰说:“我们那些朋友商量过由大家出钱为子云出版诗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大家寄托感情的一种方式。我们一直想与夏小姐联系上,今天能在这里见面直接商量这件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夏英杰说:“经费的问题不谈了,如果你们能提供一些联络地址,接受采访,帮助我把子云的传记写好,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古峰立刻取出自己的名片交给夏英杰。河川也递上名片说: “只要是子云的事,帮什么忙都可以。你们打电话也行,来人也行,都是子云的朋友嘛。” 方老伯感激地说:“你们都是好人哪,子云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也算没白活一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大家围着桌子吃了一顿家常饭。饭后,宋一坤将一个装有两千美元的信封和叶红军的两箱物品交给方老伯,经过再三解释,老人接受了。下午两点,宋一坤他们告别方老伯返回北京,同车的还有两位诗人。 返回的路上一直不顺利,经常堵车,就这样停停走走,进入北京市区时天已经黑了。宋一坤让出租车依次将两位诗人送回家,最后在天安门广场停下,夏英杰付清了车费。 宋一坤看着驶去的出租车心里想:如果自己确实被警方监视了,这个司机很快就会被人找去谈话,接着就是那两位诗人。 夏英杰问:“为什么在这儿下车?”她的意思是,已经黑了,应该先订旅馆,然后订机票。 宋一坤说:“我在想,你该回家去看看。火车站随时都能买到高价票,如果你今晚上车,明天就到玉南了。你这次回来总是个机会。” “不,”夏英杰摇摇头说,“现在没有那种气氛。” “我也这么考虑。”宋一坤说,“其实,我们现在谁都不便走动,所以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不去玉南,我的意思是你直接回罗马,不必陪我回海口。” 夏英杰说:“这不合情理,容易使人产生问号。” 宋一坤说:“你和江该都出来了,罗马的公司没人怎么行?这就是原因。意大利人是以旅游名义来的,总得花点时间摆摆样子,充其量在电话里用暗语报告谈判结果,决不会谈细节。我需要你赶在意大利人之前见到叶红军,为下一步叶红军顺理成章地来海口见我打基础。这一点很重要,忽视不得。” 夏英杰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夜色中的天安门广场在点点灯火的辉映下显得更美丽、更壮观了,人们悠闲地漫步、观赏,他们两人站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非常自然。 她问:“我对叶红军说什么?” 宋一坤说:“我委托意大利人向叶红军转达我的决定,我决定从承诺给叶红军的三百万酬金中扣除一百五十万,以此做为他对背叛所支付的代价。” 夏英杰说:“叶红军既然做了,就根本不指望再得到报酬,他听到这个消息不会有任何反应。” “问题就在这儿,”宋一坤说,“你告诉他,他的反应要激烈、要气愤,要迫不及待地来海口找我理论。” “你真那样做吗?”夏英杰问。 “这对他的前途有好处,总得先保脑袋。”宋一坤的语气不容质疑,而后淡淡地说,“如果不出所料,将来的场面应该是他的,咱们也不必在一时一地为他论长短。” 夏英杰会意,点点头。 宋一坤说:“如果叶红军得到意大利人的转告之后反应平淡,见到你以后再来海口,那就完全变味了,而意大利人的嗅觉非常灵敏。” “我明白。”夏英杰说。 “就目前而言,整个局面就得劳你从罗马发号施令了。”宋一坤歉疚地说。接着,他向夏英杰布置了回到罗马后必须做的事情—— 一、从现在起,叶红军不再介人江州工程,立即转入自身的、纯粹的商业活动。 二、通知叶红军,让他稳住“执行人”的情绪,重申我方的承诺,我们将在近期认为安全的时候付款,避免节外生枝。 三、通知孙刚,一旦维也纳的某家公司与他谈判资金及条件,要全部接受并执行。 四、产权交割后,立即请专家将皮革厂内除主办公楼之外的全部建筑炸平,清理干净。对收留下来的原皮革厂职工暂不做工作安排,继续培训。 五、在股份公司董事会名单没有确定之前,王海和孙刚不得以任何借口来海口。在股份公司正式注册之前,王海和孙刚一同来海口。 六、江薇下一步重点办好四件事。一是采访方子云的诗友,搜集材料。二是调动社会关系,策划、出版、宣传方子云的诗集。三是以罗马文化公司的名义向马坊村捐款五十万元人民币,修建小学。四是代表宋一坤去上海见赵洪,还清三十万元的借款和利息,取回借据。同时去看望刘金龙,给他留下五千元钱。 “至于你自己,”宋一坤看着她的脸说,“你得平下心,静下气,把《遥远的救世主》写完,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准备写方子云。写方子云可得要点功夫,多一寸就曝光了,少一寸就没意义了,这事非你莫属。” “听得出,你现在就开始划句号了。”夏英杰笑着说。但她笑得太假了,太失真了,她想装出一种淡然的豪气,却更使人感到辛酸、惨然。她生硬地笑着,而满眶的泪水早已将她的内心一展无遗。 宋一坤极认真地望了望满天的星斗,笑着神往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化成蝴蝶儿,像梁山伯那样。” 夏英杰怎么也没想到,从宋一坤嘴里居然会说出如此诗情画意的语言,而且有如此的想像力。她无法自禁地“哈哈”笑出声来,这次是真的笑了。 不知是宋一坤的洒脱感染了她,还是她从笑声中突然领悟了什么,她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她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完全忘了这个动作是否有失她一贯的仪态和风度,她压抑着欲喊欲叫的声调低沉地说:“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悲悲戚戚的。我得振作起来,得像个宋一坤的婆娘。” 在宋一坤的记忆里,这是他从夏英杰口中听到的第一句粗话。 宋一坤又回到了海口,又回到了那间寂静的、只有六十平方米的天地,每天依旧是读书、看电视、下棋,枯燥而有规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时事动态,研究政治、经济、文化。从时间上看,他估计叶红军该来了。他很珍惜这个朋友,并对叶红军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这天中午,宋一坤照例去楼下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午饭,他要了一碗四川风味的麻辣面条,坐在门口简易棚下的小板凳上,正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本能地一怔,停住了挑面条的动作,随即笑了,头也不抬地说: “假洋鬼子来了?” 来者果然是叶红军,西装革履,提一只精致的黑色皮箱,他将箱子放到地上,顺手拉过一只板凳在宋一坤对面坐下,笑着说:“敢不来吗?” “刚下飞机?”宋一坤问。 叶红军点点头,然后朝饭馆里喊道:“老板,下一碗面条,要大碗的。” 宋一坤赶紧加上一句:“记我账上,我请客。” 两个人的服装,两个人的语言,特别是宋一坤极认真的一嗓子,在旁边的人看来的确是有点滑稽,坐在旁边的客人们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对于叶红军而言,他毕竟背叛了宋一坤,心理上总会有些障碍。然而见面之后的几句话里,他的那点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感到过去的事情非但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情,反而使友情更深、更纯了。 吃过饭,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叶红军笑着问道:“你猜,刚才那些人笑话我们什么?” “老土。”宋一坤回答,又说,“你该事先来个电话。” “那样不符合你的设计。”叶红军说,“你去机场接我,大知道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你?还是谨慎一点好。你克扣了我的粮饷,我来向你讨还公道,你我是对立关系。” 宋一坤自嘲地笑了笑,长叹一声说:“现在的日子,难啦。如果我就此罢手,损失太大了,王海和孙刚放不过我。如果稍不留神被警方捉住尾巴,政府放不过我。如果我得罪了意大利人,罗马方面也不会放过我。眼下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你认为值得吗?”叶红军问。 “值得,当然值得。”宋一坤回答,又问,“意大利人是怎么跟你谈的?” 叶红军说:“谈话是在晚上,地点是一家酒吧里。我一听到你要扣我一半酬金,眼睛都瞪直了,气急败坏地说,我找他姓来的。我认为表演得还可以,另外还打碎了酒吧一只杯子,赔了一点钱。” 回到家里,宋一坤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沏茶,叶红军找了双拖鞋换上,舒服地坐在客厅的方桌旁。桌上放着几本政治经济学一类的书和一些稿纸,钢笔压在稿纸上面,摘纸上写了几段文字。 叶红军拿起稿纸看了起来,写的大概是随笔之类的内容—— 中央又讲政治了,不是说过去不讲,而是现在这个问题更突出了,关系到政权了。中央讲政治,阿杰也得讲政治,不讲不行,不讲就没出路,因为她的读者在中国,生存基础在中国。讲政治,就得讲人生观,讲道德规范和人生价值,讲精神境界。政治,阿杰是讲不好的,因为她不在那个权力阶层,领略不到那个阶层的利益和感受,但是她可以讲人生观,讲积极向上的人生观,讲邪不压正的精神境界。所以这也是讲政治。 另一张纸上是这样写的—— 道,规则也,规律也。又有正道,邪道。古人所讲的道,是正人君子之道。现在不同了,社会进人了法制时代,法律范围之内的空间统属于道的行为。 现在来看,此道也非“真道”也。在国家体制转轨时期,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之间会出现一些盲点,盲点就是空子,就是暴利。如今国有资产的总负债率为67%,这个数字是惊人的,这就是说,国家体制对经济规律的几十年的欠账不是一课就能补齐的,还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利用“盲点”取财本质上是乘人之危,虽然符合法律范畴的道,但充其量也只是智者之道,距君子之道尚差一个境界。 施德于商,真道也。 叶红军心里暗想:宋一坤的性格有着很深的生活背景,他自小失去母爱,父亲是穷死的、累死的,他能上学在那种穷地方应该算个奇迹,他对生命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更深刻。从他本质上讲,他追求一种境界、一种平淡、一种高洁而有创造性的生活。 然而,他同时也需要生存,需要承担责任,而且他父亲的期望也是他性格的组成部分之一。所以这种多元化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没有快乐的人。即使他干成了事情、施展了才华,他也不会有成就感,因为他在利益与人格之间几乎不能找到平衡,历史的经验证明,这种人很少有好下场。 宋一坤烧开了水,提着壶进来沏茶,炫耀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这是三百元一斤的茶叶,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如果不是阿杰先斩后奏,我可舍不得买。” 叶红军打开皮箱,拿出一条“万宝路”香烟说:“我敢肯定你从没抽过最正宗的万宝路。这条烟是真正的美国本土生产的,所以我专门给你带来了。” 宋一坤立刻打开,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就是不一样,有劲。” 叶红军喝了一口茶也连声说:“好茶,真是好茶。” 叶红军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宽松、淡雅的心境了,他感到格外愉快,指着稿纸说:“阿杰有你在身后点化,肯定前途无量。”又指着另一页稿纸说:“你要立地成佛,意大利人肯定有意见。” 宋一坤说:“这次请你来,事关重大,该决定的事情都得决定下来,以后你我就得敬而远之了。同样针对意大利人,你我的策略不一样。我的策略是:欲离之,必先顺之。你的策略:欲近之,必先远之。最后的局面,还得是你叶红军支撑。” “他们让你干什么?”叶红军问。 “事情倒是很简单。”宋一坤说,“他们要建一座酒店,土建工程和装修工程的招标工作开始后,他们要求我合理、合法、公开、公正地让两家他们指定的公司中标。” “哪么,这两家公司一定有背景。”叶红军说,“直接向背景人物行贿触犯刑律,就用这种方式变通,再脏的钱也洗干净了,太高明了。两个这么大的工程仅仅用于行贿,那么他们从背景人物那里又会得到多么大的工程呢?可想而知。那些背景人物的权力之大、地位之高,同样可想而知。” 叶红军只是推断一下,都感到从骨子里渗进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太可怕,太触目惊心了。 “所以,本公司里没有一滴意大利血统,也没有一文意大利里拉。”宋一坤说,“这也正是我请你来的根本原因。” “我想,这该是最高机密了。”叶红军说。 “对,最高机密。”宋一坤肯定道。 叶红军说:“这件事并不复杂,也不困难,而且他们一事肯定会给那两家指定公司提供制定标书的材料。既然谁都能做好,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办?” “控股方是中国人,董事长是中国人,清白。”宋一坤答道。 “长见识了。”叶红军说。他想了片刻,劝道,“工程嘛,总得有人干,让谁干都得把楼竖起来,结果都是一样。你不过是在纸上划两个圈而已,就不必太认真了。” “既然立地成佛,这就是原则问题了。”宋一坤说,“再者,意大利人对我的期望决不仅限于在纸上划圈,现在国有资产季节性贬值,他们是让我在自己的国土上替他们跑马圈地。”叶红军不再劝了,他太了解这位朋友了。他凝视着宋一坤,心头涌过一阵震颤,涌起一种苍凉和悲壮。那种情感不是简单的难过,而是难过之中包含了敬意、惋惜和对一种生命历程的认可。他沉默了许久,低沉地说:“那样的话,你还能走多远呢?这个过程不会很长的,你知道规则。” “我会给意大利人一个交代的。”宋一坤说着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几页亲手书写的材料说,“这是我与意大利人在北京谈话的记录,时间、地点、过程、内容都非常详细,这个你要保存好。同时,要保存好整个事件发展过程的全部资料。” 叶红军接过记录看了看,放进皮箱里。 宋一坤说:“你的任务,就是以开展商业活动为掩护,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关系,一旦明确调查对象,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既定中标法人的社会背景。我必须拿到这张牌,有了牌才有底气。” 叶红军明白了宋一坤的意图,他的“欲离之,必先顺之”的策略是要引出戏,引出故事,而后利用那些黑幕材料牵制意大利人。这是“两败俱伤”的战术,比的是谁的承受力更强一些。在这一点上,意大利人显然承受力差了许多,以他们的规模、形象、知名度,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这种丑闻的重创。于是,双方将形成一种制约的平衡。叶红军说:“你又要讲原则,又要搞一张牌把我们这些人都装进保险柜里,这确实是你的为人。依我看,这个保险柜里不会多你一个宋一坤。” “那我还是人吗?”宋一坤说,“意大利人并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我们中间的任何人。” 叶红军不语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一坤说:“江薇由你指挥,利用她的渠道配合你调查,但要保持她文化公司的独立性,她在开展业务的同时,负责在你我之间联络。” “没问题。”叶红军说,“在自己本土上搞情报,意大利人槁不过我们。” “关于经费,”宋一坤说,“让阿杰通知孙刚,拿到贷款后马上给阿杰的公司汇出四十二万美元,然后让阿杰转给你的公司二十五万,其中包括你要支付给‘执行人’的五十万元人民币,合六万美元。余下十九万美元,应该够你折腾了。” “足够了。”叶红军说。 宋一坤提醒道:“让你的那个‘执行人’拿到钱以后躲起来,一旦意大利人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们为了我的安全也会把这个人除掉。” 叶红军说:“我能活着,肯定是因为你我的交情。” “不谈这个。”宋一坤摆摆手,问,“方子云生前托你们给专利凋味球找买电或投资商,这事有进展没有?” 叶红军答道:“有人愿意投资,条件是必须与国内的某个企业合资经营,这样风险小一些。” 宋一坤说:“让江薇回国的时候把调味球的全部资料都带回来,让王海的人去找国内的企业联系。” 叶红军点点头说:“我这次回来,除了去三河看看子云的父母之外,其它的事情全听你安排。” “没什么事了。”宋一坤说,“你回到罗马以后就不要再轻易走动了,走动多了会让意大利人起疑心,该干的事情让下边的干去。另外你经常留意一下华人刊物,看看有没有杨小宁的消息,有了,找机会告诉我。” 叶红军没想到宋一坤对杨小宁这类人也会考虑进去。他怔了一下,敏感地问:“你要求他们关照这个人了?” 宋一坤回答:“既然要统筹解决,当然要包括每一个方面。再者,要人会嘛,多一条杀头的罪权当交会费了。你不给人家辫子抓,谁敢相信你?” “这样也好。”叶红军说,“这种人,留着干什么?” 宋一坤淡然地一笑说:“现在,我是新娘子,就等江州的花轿来抬了,只是我头上顶着红盖头,意大利人不知道我是丑媳妇。” 叶红军此刻心情既沉重又压抑,根本笑不出来,问:“什么时候去江州?” “那要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宋一坤说,“好歹是个新媳妇,总得配几件招摇过市的行头。” 叶红军点点头道:“我能想象出那种场面。” 第十四章 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一架中国民航客机在江州机场平稳降落,宋一坤在王海的陪同下从海口抵达江州,就任格拉普尔有限公司董事长。 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一亿元人民币,其股份结构是这样的—— 德国·慕尼黑·蒙得维亚有限公司占30%的股份,有两个董事席位,两人中一名任副总经理,瑞士·伯尔尼·拉奥斯萨姆有限公司占3O%的股份,有两个董事席位,两人中一名任副总经理,一名任部门经理。 奥地利·维也纳·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占40%的股份,有三个董事席位,宋一坤任董事长,希尔任总经理,王海任副总经理。 其中,维也纳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在江州人股前曾在维也纳重新进行了注册,吸收了格拉茨洛尼卡公司注.99lib.入的资金。体现在江州公司40%的股份里,洛尼卡公司占15%的股份,以宋一坤为首的王海、孙刚三人占25%的股份。王海、孙刚两人共出资一千两百万人民币,宋一坤出资一千三百万人民币,其中一千万是由王、孙两人担保,由洛尼卡公司贷款给宋一坤本人。也就是说,王、孙两人占江州公司12%的股份,宋一坤个人占13%的股份。 这与宋一坤在北京和雷诺商议的结果略有出入,更实际一些。 其实,洛尼卡公司向宋一坤个人贷款只是一种名义,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其本质是为了控制和支配宋一坤。 对于这一点,宋一坤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机场大厅里,十几名公司要员早已等候多时了,其中有一半是外国人。这些人一个个衣着严整,举止得体,聚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 宋一坤刚出来立刻就被众人热情地围上了。王海兴致勃勃地将每一个人都做了介绍,宋一坤依次同每个人握手、问候,他穿着那件白色的、被夏英杰命名为“哈姆雷特”的宽松衫,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既不热情也不冷漠。随后,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大厅。 同宋一坤并肩走在一起的是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总经理希尔先生。希尔四十二岁,生于奥地利格拉茨市,毕业于维也纳大学,一直在格拉茨洛尼卡公司供职,来江州之前曾任维也纳洛尼卡大酒店副总经理。此人黄头发蓝眼睛,中等身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止之间很有一种学者风度。 宋一坤同希尔握手的那一刻,他从希尔的眼睛里感到了一种特别的东西,这使他有理由相信,在所有江州格拉普尔公司的成员里,至少希尔是了解公司真正内幕的其中一个。 停车场上,公司那六辆崭新的轿车列成一排,一辆是白色奔驰600,一辆是白色奔驰5O0,其余四辆全部是黑色奥迪1OO,它们的组合无疑于一部宣言,喻示着公司的实力和事业的规模。 “看,多气派!”王海自豪地说。对于靠抡炒瓢起家而又不甘心抡炒瓢的他而言,眼前的情景无疑是他所追求的高潮一幕。 宋一坤注意到,奔驰600的车牌号是00156,另一辆奔驰的车牌号是00158。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反感,看了王海一眼,没说什么。 司机打开车门,恭敬地用手挡住门框的上部请董事长上车,动做准确、规范。宋一坤坐进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和地位的奔驰600轿车里,他的女秘书从另一个门进来坐在他身旁。众人等宋一坤上车后才相继坐进自己的车,然后由奔驰600为头一辆接一辆地驶离机场,这种组合十分壮观,一路上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 司机是一位不满三十岁的小伙子。宋一坤问道:“叫什么名字?” “刘峰。”司机有些拘谨地回答。 不等宋一坤再问,女秘书及时地自我介绍道:“我叫丁红,二十四岁,广州外语学院毕业,进修过一年文秘,会讲英、德两种语言,我兼任您的翻译。” 宋一坤很想抽支烟,但他的箱子由王海提着,放在另一辆车里了,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得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丁红打开记事本,边看边说:“深圳天达建筑公司的董事长周立光先生已经来江州两天了,他说他是您的老朋友,一定要见您。他们一共来了四个人,也住在国际饭店。” “我已经知道了。”宋一坤道。离开海口之前,周立光给他打过电话。他感到了这位女秘书的精明,在诸多的事务中,她首先选择了他的老朋友周立光做开头,通常这样能使上司产生好感,缩短距离。 丁红继续说;“您今天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中午十一点在国际饭店的大会议厅举行公司揭牌仪式,由您和市经贸委主任共同剪彩、揭牌,井分别作一个三分钟左右的讲话。参加仪式的有市政府领导,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有金融界和其它行业的头面人物,还有工商和税务部门的领导。仪式结束后是午宴。” “现在几点了?”宋一坤问。 “九点十五分。”丁红答道,接着说,“下午两点,由您主持公司董事会议,是希尔先生建议召开的,通知已经发下去了,讨论原江州皮革厂的设备处理及职工去向问题。” 宋一坤问:“这个问题是怎么提出来的?” 丁红解释道:“沈阳一家公司的代表和几家本省乡镇企业的代表都在江州等一个多星期了。沈阳的客人愿意出五十万元买下原江州皮革厂的注册商标,几家乡镇企业是等着购买旧设备。因为王副总经理与希尔先生的意见不一致,这事一直定不下来。王副总经理说,处理旧设备是按您的指示办的,希尔先生建议由董事会作出决定。” “知道了。”宋一坤说。 丁红接着说:“下午四点三十分,您参加在国际饭店会议室举行的委托书签字仪式。格拉普尔大酒店的建筑工程和装修工程的招标广告通过卫星电视播出之后,现有国内的十三家公司竞标建筑工程,有二十一家公司竞标装修工程。我公司委托江州工程设计院和江州轻工业学院分别对两项招标的竞标计划书进行评审,分别评出前三名供董事会最后决策。今天下午,您将代表公司在两份委托书上签字,届时还有电视台的记者采访。” 宋一坤心想:刚下飞机,还没见到公司什么模样,事情就排满了,看来,海口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汽车行驶了三十分钟到达江州国际饭店,下车后,公司要员们簇拥着宋一坤进人饭店,简单地视察了一下公司的办公机构,随后来到董事长办公室,众人这才离开。 董事长办公室设在十二楼九号房内,有三十平方米,地上铺着手织地毯,排列着黑色真皮沙发,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两部电话、一台电脑和小巧精致的中国、奥地利、德国、瑞士四国国旗。办公室的东侧有一个套间,那是宋一坤的卧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宋一坤和丁红两个人。宋一坤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万宝路”美美地抽了一口,这才感觉到浑身舒服了。 丁红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个衬衣包装盒放在办公桌上,一边往外取东西一边解释说:“希尔先生知道您不太讲究衣着,特意指示我给您准备了白衬衣、领带,请您出席公司揭牌仪式时穿上。这是您的手机,号码是9900156这是您办公室和保险柜的钥匙。” 宋一坤拿起手机说:“我注意到,手机号99后面的数字与汽车牌号一样,那么希尔先生的手机号就应该是9900158。” “是的。”丁红答道。 宋一坤说:“请你告诉我,这种巧合的概率是多少?” “是零。”丁红回答。 “是王海干的?”宋一坤又问。 “这个……不太清楚。”丁红面有难色,不敢正面回答。她只是应聘的职员而已,怎么敢得罪王海呢? 宋一坤将烟头拧人烟缸,拿过纸和笔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对了红说:“现在是十点五分,你记一下。一、请王海马上来我这里。二、十点二十分请希尔先生来我这里,让他带上翻译。三、十点四十分请周立光来这里。四、办完这些,你拿这张字条去人事部报到。” 丁红接过字条一看,上面写着:请给丁红小姐重新安排工作。如可能,请派一名男秘书来。下面是日期和签名。丁红呆住了,她从见到这位董事长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问:“董事长,能解释一下吗?” 宋一坤直截了当地说:“由于社会风气使人们形成的习惯认识,董事长身边的漂亮女秘书会使公司的形象大打折扣。这个道理不通顺;但很实际。我不想编造一个理由打发你,那样对你不尊重。” 丁红噙着眼泪委屈地离开了办公室。 片刻,王海来了。 王海一见房间里没有外人,也就不再装模做样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兴奋说:“我还是那句话,跟你坤哥干,比抢银行还来劲。看看现在这场面,这派头。” 宋一坤冷冷地问:“你办手机和车牌号码,一共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十几万吧。”王海得意地说,“前期工作由我负责,趁着有权我就抓紧办下来了。如果交给洋鬼子去办,门儿也没有。” 宋一坤又问:“关于旧设备问题,你上次去海口我就告诉过你,要支持希尔的意见,你为什么还坚持你的意见?” 王海答道:“皮革厂是我最先去谈的,现在要重组皮革厂,那不明摆着要把我推过去嘛。再说,正在培训的两百名职工也希望将来能留在大酒店里工作。” 宋一坤说:“这两百人是从六百人里精选出来的生产骨干,又经过一年的培训,是专业人才。皮革厂的商标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在市场上占有一定分额,是重要资产。现在与我们合作的是国际大公司,有资金、技术、信息和国际商业网络的优势。如果把皮革厂的设备改造一些,更新一些,选一处低价地段建厂,那将是一个投入最少,回报最高的项目。” 王海说:“我没想那么多。” 宋一坤说:“你喝江州的水,踩江州的地,为江州吸引外资、增加就业机会,那是积德的事,也是你为江州的经济发展作了贡献。” 王海坦白道:“我怕离开现在的职位。我干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有点面子嘛。” “没人让你去组建皮革厂,你也干不了。你这种担心,太抬举自己了。”宋一坤说。 王海尴尬地笑笑,但也放心了。 宋一坤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低着头边思索边说:“王海,你不适合副总经理的职位,这里不是家庭作坊,应该让有能力的人去干。只要我在位一天,就要对公司负一天的责任。” 王海急了,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刚想叫喊,一见宋一坤严肃的表情便又忍住了,说: “坤哥,我是你的人,我从上海就跟着你,你能对我下手?” 宋一坤问:“王海,我亏待过你们没有?” “没有。”王海承认。 “那就写辞呈去。”宋一坤断然道。 王海万没想到,他两次去海口诗宋一坤出山,一路风尘把宋一坤接到江州,可刚下飞机就被宋一坤勒令辞职。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但又不敢违抗,恼羞成怒地说:“我不写……我口头辞职。” 说完,他气急败坏地摔门走了。 随后,希尔和他的翻译来了。翻译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德国人。江州格拉普尔公司尽管有三个国家的外国人,但都讲德语。 宋一坤注意到,翻译手里提着一只文件箱。他请他们坐下,说:“希尔先生,我们虽是初次见面,但相信彼此都知道一些。谈话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认为,我们之间的淡话更适合于哪一种?” 听了翻译之后,希尔心领神会,他笑着讲了几句,随后由翻译说道:“希尔先生说,他是您在这个公司里惟一一位可以讨论公司以外重大问题的人,同时也是雷诺先生最可信赖的朋友。” 一提“雷诺”这个名字,身份就明确了。 宋一坤开门见山地说:“找认为,王海不适合副总经理的职位,我刚才和他谈过了,他表示愿意辞去这个职务,让称职的人来干。关于旧设备问题,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必讨论,所以下午的会议可以取消。但是如何安排王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希尔听了翻译之后沉思了片刻,说:“你的决定使我感到意外,太突然了,我以为你进入工作状态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同意你的决定,但王海是股东之一,又是江州公司的创建者,所以应该妥善安排。” “董事会现在没有副董事长的编制。”宋一坤先强调了这一点,然后说,“我的意见,让王海和蒙得维亚公司的一名成员同时升任副董事长,现有待遇不变。王海兼任办公室主任,处理杂务。用中国话来讲,叫作挂起来。” “这样很好。”希尔表示赞成。 宋一坤说:“还有一个问题。现在酒店还在图纸上,但装修工程的招标广告就已经发布了,这样搞,社会上会有什么议论?” 希尔答道:“这个问题已经在新闻发布会上解释了,是出于工程质量和艺术风格的考虑,使准备时间更长一些。请放心,在这一点上不会出问题。” 希尔说完,给了翻译一个手势。 翻译把文件箱放到桌上,在宋一坤面前打开,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介绍道: “这是您的已经签证的护照和奥地利的居留卡。这些是维也纳的.99lib.格拉普尔公司重新注册后的文件副本。这些照片是您在维也纳的办公室、住宅和汽车。这些文件的复印件是您在维也纳的财产凭证和保险单,正本在维也纳,由孙刚代管。这些钥匙都是那边用的。”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宋一坤心里骂道。他脸上毫无表一情,暗自想:意大利人确实老谋深算,给你一把看得见而摸不着的空头股份,再用你的钱送你人情,既把你钉在那里,又让你感激不尽,有苦说不出。 希尔似乎看透了宋一坤的心思,微微一笑,站起身握手告辞。他走到门口时又回过身说了几句话。 翻译道:“希尔先生说,我本人,以及我的朋友们都非常欣赏您,对您寄予很高的期望。” “谢谢。”宋一坤讲了一句是个中国人都会说的英语。 送走希尔,宋一坤看看墙上的电子表,表针指向十点三十六分。他脱下“哈姆雷特”,换上衬衫,将领带打整齐,做好出席揭牌仪式的准备。 周立光来得很准时,大概秘书告诉他了,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谈话时间。门没关,他直接进来了,还是那副老板派头,只是高大的身材又胖了一些。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大概也是秘书、助理一类的。他一见宋一坤就双手抱拳,笑道:“老弟,才一年多不见你就玩到这么大场面了,不得了哇!我还真以为你在海口吃斋念佛呢。你刚进门就接见我这个包工头,太给我面子啦。” 宋一坤热情地与老朋友握手,请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在他们对面笑道:“记得在上海分手时我说过,等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我会投奔你讨口饭吃。眼下我还有一口饭吃,怎敢劳你老兄这么牵挂?” “羞煞我也。”周立光用梁山好汉的语调说了一句,又道: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等那些有头有睑的人物过去之后才能排上号。” 宋一坤说:“自己弟兄,什么时候也不敢慢怠。” “中!”周立光越发高兴了,无意间溜出一声山东家乡话,连他自己也笑了。又说:“你老弟不够意思,如果朋友不告诉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玩到这么大场面了。上海一别,变化太大了。” 宋一坤一边与周立光谈笑,心里一边想:他主动来江州,正好,免得以后我去找他了,借这个机会要认真谈谈,而且要谈得有分寸、有尺度,要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情况埋下伏笔。这场谈话总是要进行的,早谈,心里早有底。 周立光说:“那块地段我看过,随便抓把土都是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如果让我弄到那块地,我肯定会开发住宅小区,每栋楼按六层计算,我估计再少也得有五千万的进账。当然,你们现在投资酒店就更有效益了,只是投资大、周期长,没有实力赚不了那个钱。”宋一坤耐心地听着周立光念了一番生意经,书归正传地问:“你的竟标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 “放弃了。”周立光摆了摆手说,“本想借你点董事长的面子争一把,可是看了图纸和模型以后,特别是一看竞标的全是大牌公司,我就知道没戏了,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也没法让你帮这个忙,那不是靠面子能办成的事了。” “多谢老兄了。”宋一坤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从海口接到你的电话以后就开始为这件事做难,真怕把你得罪了。” “哪儿的话。”周立光说,“今天咱们见了面比什么都高兴,不然我早就回去了。” 宋一坤看了看表,说:“一年多没见面了,多住两天。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好好聊聊,你把房间的电话号码留下。” “那我就更有面子了。”周立光将号码写在一张纸上站起来递给宋一坤说,“你还有事,我就先告辞,晚上我等你的电话。” 宋一坤笑着点点头。 周立光三人走后,宋一坤将装有护照的皮箱放进卧室里,锁上门,又锁办公室的门,这才发现,门口早已有几位公司干部在候着他,其中有一位好像在机场见过,但都不认识。 似曾相识的那位自我介绍,原来是公关部的马经理,他说: “董事长,客人快到齐了,市里的几位领导很快也要到了。总经理请您这就到会场。” 宋一坤锁上门,随他们去了会议厅。 会议厅着洋溢着庄重而又喜庆的气氛。身披彩带的礼仪小姐列队迎接每一位入场的客人,主席台周围布满了彩旗和鲜花,舒缓的音乐在人们的不经意间轻轻流淌。最醒目的是红色横幅上的金色大字: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揭牌仪式。到场的贵宾几乎全是江州各界有声望的人物,人数虽然不是很多,但也正是因此而体现出了极高的规格。 宋一坤和希尔在公关部经理的弓旧下,不停地重复着介绍、握手、问候,等到市里的几位领导来了之后,更是一片亲切、热烈而又千篇一律的场面。这是很多人都刻意追求的一种场面,它标志着被重视、被承认,标志着衡量存在价值的一种尺度。然而,此刻的宋一坤是什么也感受不到的,他觉得自己更像个戏子,演着一出早已经知道结局的人生悲剧。 江州市经委主任开始讲话了。宋一坤没去听主任在讲什么,也不需要听,那是一段每个政府官员都已经背熟了的,而且在类似场合可以反复使用的标准化道白。宋一坤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一名记者,他认识那个人,他们曾经是同事,只是还没有机会打招呼。 主任讲话完毕,大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宋一坤也跟着鼓掌,之后,他走上讲话席。他没有任何准备,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讲话。他说:“首先,我代表江州格拉普尔公司感谢江州市政府和江州各界朋友对本公司的大力支持,谢谢你们。借此机会,我要感谢我的朋友们给我在格拉普尔公司效力的机会,感谢他们的信任。应该说,江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曾经在这座城市里读书、工作和生活,这里有我熟悉的街道和朋友。此刻,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更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只想说,我将努力工作,希望对得起江州这块土地,对得起格拉普尔公司,对得起信任我的朋友们。谢谢。”宋一坤一连用了三个“对得起”。 宋一坤的讲话似乎偏离了应有的套路,但没人去关心这些,大厅里照例又响起了一阵掌声。希尔也在鼓掌,却显得心不在焉,他在咀嚼着翻译刚刚讲给他的三个“对得起”,眼睛看着宋一坤和经委主任一起剪彩、揭牌,心里泛起一丝空空的困惑。 罗马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办公室里,夏英杰守着电脑打印机打印《遥远的救世主》后半部分稿子。忽然,电话响了。 电话是江薇打来的:“阿杰,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杨小宁在巴黎被人杀了。” “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夏英杰一惊,随即问。 “从六月份的法国《华人世界》杂志,详细情况等见了面再告诉你。” “你在哪儿?机票取了没有?”夏英杰问。 “机票取了,我刚从叶大哥公司出来,正在去侨联的路上。”江薇答完,又问道:“你那儿稿子打印完了没有?” “还有两千多字。”夏英杰回答。 江薇说:“侨联正为八月十五华人联欢活动搞捐助,我去侨联开公函,正好送上门。你五十万都捐了,名声在外,我马上就到了,想问一下怎么表示?” “顺便办了,随行就市。”夏英杰道,又说,“咱们的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不要把自己搞得滴水不漏。” 江薇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我半个小时后回去,你打印完稿子到停车场路边等我,我就不用停车也不用上楼了,直接去音像商店。” “行。”夏英杰放下电话。 几分钟后,电脑打印机在最后一页槁纸上打出了最后一行汉字:一九九四年七月五日完稿于罗马。至此,《遥远的救世主》后半部分的创作终于划上了句号,尽管它比原计划推迟了两个多月。 更英杰打印了一份委托江薇全权处理版权事宜的委托书,在上面署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她又打印了一份江薇此次回国的日程表,内容是—— 七月九日早上到上海,代宋一坤还赵洪的三十万元借款及利息六万元,取回借据。代宋一坤看望刘金龙并留下五千元。 九日下午到江州与苏卫国会合,请宋一坤对四本方子云诗集的封面设计及参照样书的印刷质量进行审定;将方子云专利调味球的全部资料交给宋一坤;与苏卫国签定有关方子云诗集的授权协议和夏英杰书稿的版权协议。 七月十二日到山东,代表罗马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出席为马坊村小学捐款五十万元的捐赠仪式;在县银行给宋宝英的女儿存人十万元的大学专用基金。 七月十五日到北京,代表夏英杰看望王文奇,转交礼物和后半部分的书稿;代夏英杰看望小马,并转交礼物。 此后的工作,到各地采访方子云的诗友,为夏英杰写方子云其人、其诗广泛收集素材。 为了江薇这次回国,她们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五月初,将方子云的诗稿寄给苏卫国;六月中旬,在罗马侨联与国内有关侨务机构反复电函磋商之后,向国内汇出相当于六十万人民币的意大利里拉,其中五十万元用于修建马坊村小学。至于《遥远的救世主》的前半部分,早在江薇首次回国时就分别交给了苏卫国和王文奇。而江薇的回国时间,则是由宋一坤通过夏英杰控制着,不能早,也不能晚。 夏英杰关掉电脑,将厚厚的稿子分装进三个文件袋里,将委托书和日程表放进皮包里,看了看表,这时是下午两点多钟。 打印机一停,房间里立刻变得寂静了。公司的职员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江薇全部辞退,公司现在只是一个空架子,已经名存实亡。用江薇的话讲就是:轰轰烈烈开张,实实在在赔钱,羞羞答答关门,像过眼云烟,又像一个笑话。这里与商业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一样,有它自身的淘汰机制和生存法则,仅仅靠热情和想象是远远不够的。她们对外界却有另外的解释:公司情况很好,而且向更好的方面调整,公司拿出的五十万元捐款就是最好的证明。 夏英杰拎起皮包,抱上稿子,锁上门乘电梯下楼。这座楼里有许多家公司,楼下是一家超级商场和几家银行,前面是大片停车场。夏英杰站在停车场的路边等候江薇蔽。 江薇开车过来了,远远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夏英杰。起初,她只是巡视性地观望,不料这一眼却使她看夏英杰看得入了神。 夏英杰穿着白色休闲裙装,款式飘逸、大方,质地柔软、华贵。她肌肤白嫩,线条优美,与裙装的款式。色调相互映衬,如同天成。她的脸庞美丽之中透着端庄,她的眼睛迷人之中更有一种淡泊人生的沉静。她不经意地站在那里,不经意地流露着她的气质与修养,夏日的风吹动她的裙衫与长发,犹如一幅画,那样高贵、圣洁,那样动人心魄。 江薇知道,当一个女人去评判另一个女人的时候,那种评判条件是非常苛刻的,首先会表现在心理.99lib.上的苛刻。生活中她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像夏英杰这样既温柔又刚毅,既有修养又有胆识,集女性的自然美与风度、气质、才干于一身的女人,却极少见到。她好像从来没有从审美的角度去留意夏英杰,但此时此刻她却禁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太美了。 夏英杰等车子开到身边停稳,便拉开门坐进去,随即车又开走了。 江薇说:“你看一下后座那些杂志最上边那本,看第十七页。” 后座上放着十几本华人杂志,大概是叶红军送给江薇回国途中消磨时间用的。座上还有一架照相机和两个胶卷,夏英杰把稿子也放到后面,拿过那本《华人世界》来看。 十七页的左下角四分之一处登了一条短文,标题是《法籍华人杨小宁在家中遭枪杀》,右下角登了枪杀现场的图片。文章写道—— 五月十九日,法籍华人杨小宁在自己家中遭到枪杀,胸部中两弹,头部中一弹。 据警方发言人介绍,杨小宁与黑社会组织交往频繁,亦有不少仇家。曾经被杨小宁坑害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受害者都可能 第十五章 初秋时节,虽然夏季的炎热还没有完全褪去,人们毕竟已经感受到了秋天的来临,蓝色的天空深远而辽阔,空气中少了潮湿滞重的水份,变得清爽了。 宋一坤的办公室里,由于夏英杰买的音乐光盘和江薇送来的捐款仪式录像带,电视机旁便多了一台影碟机和一台录像机。 早晨,宋一坤起床后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先看办公桌上的台历。他翻过昨天的一页,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一。记事栏上是他的红色铅笔字迹,写着:上午十点在国际饭店中型会议厅举行发布会,宣布格拉普尔饭店的建筑工程中标者和装饰工程中标者。 其实,不用看日历他也知道今天要干什么,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很久了。叶红军派江薇送来的调查资料使他对这两家的既定中标公司的背景从推断演变成根据,仅从摆脱格拉普尔公司的目的而言,他已经胜券在握了。这张牌收藏在他的脑海里,他将在最关键的时刻打出去。当然,不是打给希尔或雷诺,而是打给这两个人背后的人物。 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忙于生存,而他却属于为数极少的那类人。他不敢妄言自己是在捍卫什么,他只是走在归宿的路上,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抚慰。没人能说出他的灵魂支离破碎到了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求解脱。 吃过早餐,他吩咐冯秘书去协助公司办公室的人做会前准备工作,自己回到办公室。偌大的公司如果还有一个吃闲饭的人,那就是他宋一坤了。格拉普尔公司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微妙的权力结构,总经理希尔是酒店行业的专家,而他的职责则是从中国的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之间的关系中谋取最大的投机利益。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开会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不会有人打扰他。他打开录像机,再一次观看马坊村小学捐款的现场录像。 录像并不是从头播放的,画面一出来,正好是马坊村的村长在主席台上讲话,所谓主席台,其实就是并排摆放的几张课桌,中间坐着省级领导,两边坐着县、乡级领导、宋宝英和江薇也在主席台上。会场里整齐地坐着马坊村小学的全体师生,周围站着的是附近的村民和学生家长。这所小学有史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喜庆,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村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穿着一件短袖背心,不断地挥动着手臂,用他习惯了的表达方式说:“我代表马坊村,代表老师和娃娃们,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县领导和乡领导对我们的关怀……” 或许是由于村长从来没有机会接触省一级的官员,大脑里自然没有储存这道程序,所以他把省级领导给忘了。 宋一坤看到,姐姐已经显老了,身体更加削瘦了,却显得更精神、更慈祥了,姐姐的眼睛似乎正在注视着他。他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浑身浸出一层虚汗。即使是在电视里,他的眼睛也不敢与姐姐的目光对视。在他的心目中,最让他敬重也最让他害怕的,就是这位如母亲的姐姐。他赶快把目光逃开了,下意识地关掉录像机。 他无力地躺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借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他的思路渐渐回到了工程招标的事情上,眼下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受格拉普尔公司委托,江州工程设计院对参加建筑工程竞标的十三家建筑公司进行评审,江州轻工业学院对参加装饰工程竞标的二十一家装饰公司进行评审,分别评出三家人围公司供格拉普尔公司最后决策。其中,两家既定中标公司由于得到了意大利方面暗中提供的内部资料,所以顺利人围。这两家公司分别是: 武汉英科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珠海雅妮装饰工程有限公司 这两家公司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外资企业,注册人都是八十年代末移居海外的华侨,都是高级干部的子女。所不同的是,他们侨居的是不同的国家。 据叶红军对官方报刊消息做出的整理统计,意大利一家国际集团公司先后与中国数家大型企业签定合同,向中国出口通讯。 制药。石油化工等方面的设备,出口金额将近九亿元人民币。 如果孤立地看,一切都将是正常的。但是,叶红军从既定中标公司注册人的家庭背景与主管那些大宗贸易的实权人物之间找到了联系。所谓既定中标,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关于招标,格拉普尔公司象征性地召开了一次董事会,但不是讨论竞标公司,而是确定招标工作全权负责人。无疑,董事长成为当然的决策者。 其实,宋一坤在拿到入围的六家公司名单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最终的两家中标公司。他的选择方法很简单:首先排除既定中标公司,然后选择因评审分值高而名次在先的公司。 希尔对招标工作采取了不介人、不过问的态度,这不仅仅因为那是宋一坤与雷诺之间的事,他从没有怀疑这项工作会出现什么问题,他甚至配合宋一坤的保密措施。 宋一坤亲自检查了打印好的空白《决定书》,还有钢笔、印油和公司印章,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然后去会议厅。 会场里,六家人围公司的代表都来了,还有江州工程设计院的代表和江州轻工业学院的代表。除了少数记者之外,其余的人都是格拉普尔公司的干部,包括希尔和王海。 发布会由公司办公室主任王海主持。两个评审委员会的代表分别发言,介绍了评审过程和评审结果。之后,宋一坤发言。宋一坤走向发言席,环视一下会场,郑重地说:“先生们,我代表江.99lib.州格拉普尔公司宣布,格拉普尔饭店的建筑工程中标公司是——江州市第五建筑工程公司;装饰工程的中标公司是——北京天丽装演工程有限公司。合同的签字仪式定于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晚七点,在国际饭店会议厅举行。” 接着,宋一坤在两份《决定书》中标公司一栏的空白处分别填写上中标公司的名称,写上日期,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公司印章,将两份生效的《决定书》分别放进文件夹里以示郑重,亲手交给中标公司代表。 希尔震惊了。 两家既定中标公司的代表震惊了。 会场里响着热烈的和不热烈的掌声,有人激动,有人失望,有人沉默,也有人提前退出会场。宋一坤对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平静地等到主持人宣布发布会结束。 宋一坤清楚,下一个节目就是希尔来向他发难了。但希尔需要时间,需要汇报情况接受指令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果然,在发布会结束后的整整一天里宋一坤再也没有看到希尔的身影,仿佛这个人从公司里消失了。然而宋一坤的决定是无可更改的,公司方面已经按程序与中标公司讨论合同文本了。公司里除了总经理希尔之外,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 这一天,宋一坤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皮革厂新址的工地上度过的,晚饭他请秘书、司机等人到夜市大排档吃四川火锅,之后就一个人关在房间听音乐,听夏英杰在罗马给他买的《教父》曲子。 音乐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流淌,有不安的律动,有哀婉的倾诉,时而像远古的咒语深邃莫测,时而像宽阔的大海豪放豁达。 宋一坤沉浸在音乐里,仿佛在听一位白发老人讲述生命轮回的故事,眼前浮现出亲人、情侣和朋友们的身影,他的灵魂被音乐带到了一个遥远而苍凉的净地。九九藏书 不知什么时候,门铃响了。 宋一坤知道,来人一定是希尔。他关掉影碟机和电视,打开门,只见希尔冷漠地注视了他一眼,步入客厅坐下,德国翻译随即将门关上。 希尔的神态充满鄙夷,他用轻蔑的口吻说:“宋先生,我非常惊讶,您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你撒谎。”即使是在愤怒的时侯,希尔也维持着他那无懈可击的绅士风度。 翻译将希尔的语言准确地转达给宋一坤,包括希尔的语气、表情。 “这个结论有失公正。”宋一坤坐下,平静而严肃地说,“虽然我并不高尚,但我不撒谎。” 忠于职守的翻译同样将宋一坤的语言、语气和神态全额转达给希尔。 希尔当即指出:“你在北京答应过雷诺先生。” 宋一坤则道:“我有必要说明,我对雷诺先生讲的原话是——我对这件事负责。现在仍然负责,包括它的后果。” 希尔哑然了,恍然间品出了其中的意味,眼睛里的鄙夷也随之急剧褪色。他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意识形态问题,相信今晚你不是来和我讨论哲学的。”宋一坤的语气很友好,就像两位朋友在谈心,们这并不妨碍他要表达的内容。他说:“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尤论雷诺先生身后的人物是谁,我都会给他一个交待,我不会介意他们要求的任何方式和地点。所以,我请你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请你到维也纳述职。”希尔说,“为此,我制定了一个你到欧洲考察的计划,我对全部准备工作负责。你所要做的,就是登上飞机。时间大约在二十天之后。” “没有别的要求吗?”宋一坤问。 希尔说:“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为了更多人的安全,希望你能保持沉默,将问题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解决。” “我同意。”宋一坤表示。 希尔说:“今晚的谈话比我预想的要顺利,我希望这是正人君子之间的对话,承诺与人格等值。” 宋一坤说:“仅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可以把我看成是正人君子。” 希尔从沙发上站起来,欲告辞了,说:“你把一个上层不能接受的事实推给了他们,这很严重。但我必须得承认,你对公司是负责任的。” “谢谢。”宋一坤与希尔握手。 宋一坤亲自签定了两份合同书。这一笔,不仅积淀着他对人性的体验与思考,也标志着他对自身的背叛。 九月二十九日晚,格拉普尔公司的十几位高层干部设宴为宋一坤赴欧洲考察饯行。午夜,宋一坤一行六人乘两辆轿车驶离江州。除了司机之外,前往北京送行的是希尔和冯秘书。希尔的翻译将陪送宋一坤到奥地利。 在宋一坤看来,这些人与其说是送行,倒不如说是押解。 王海因工作需要不能陪同宋一坤,而孙刚将陪同宋一坤考察。奥地利的洛尼卡公司负责接待宋一坤并安排考察活动。 三十日上午九点汽车驶进北京。按照宋一坤的要求,司机先将车开到了邓文英的“东方人时装公司”。宋一坤清楚,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东方人时装公司的办公机构设在一座写字楼里,司机将车停在大院,宋一坤下车向别人打听,然后上了三楼,在时装公司经理办公室找到了邓文英。 邓文英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拿着一支钢笔,对宋一坤说: “来了两辆好车,大家以为是什么人物来了。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是你。” 宋一坤站在门口说:“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小马的事。” 邓文英让办公室的人都回避了,请宋一坤坐下,说:“前些日子江小姐来看过小马,带了不少礼物。小马在我这儿挺好,我把他当成亲弟弟。如果你要对小马重新做安排,我不同意。” 宋一坤说:“当初,小马是我临时托付给你的,但那不是长久之计。我收留了他,就必须对他负责。我并没有说要把他带走,我是来征求你的意见。” 邓文英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一坤,在四年的时间里你身边发生了两起轰动全国的大案,江州农行案件林枫判了死刑,云阳公司案件方子云自杀了。我纳闷儿,你就那么清白?” 宋一坤无言以对。 邓文英嘲讽地说:“一坤,给社会留棵好苗子吧。” 宋一坤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痛,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他想了一会儿,要求道:“让我见他一面。邓文英说:“他还年轻,经不起你那种阵势的诱惑,还是不见的好,别让他有那个念头。当初你说你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小马不适合那种环境。我看现在,你身边的聪明人更多了。” 这样谈下去已经没有必要,而邓文英的意见也是宋一坤可以接受的。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趣一点,赶快离开这里。他在起身告辞时斟酌着词汇说:“如果有难处,请随时联系。” 假设的难处,是指邓文英照顾小马有难处?还是指小马在邓文英这里生活有难处?宋一坤不便明说。而宋一坤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无法再联系了。所谓“随时联系”,显然是指他周围最可靠的人,更多的成份是指夏英杰和叶红军。但是这一点,宋一坤更不能明说。 邓文英没有在意这句不能不说,又不能明说的话,她只将宋一坤送出办公室就止步了,临别时说:“下次来看小马请你家常一点,别让你的洋车、洋鬼子把小马吓住了。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存心摆谱呢,多没文化。” “知道了。”宋一坤应了一句,转身下楼,心想:不会有下次了。 他没能见到小马一面,这似乎是天意,连上苍都在暗示,他是一个众叛亲离的人。 离开东方人时装公司,宋一坤一行直接去机场了,在候机大厅里等候了两个多小时。他和希尔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与大家谈笑风生,谈公司里的轶闻趣事,谈格拉普尔饭店的前景。 十一点三十五分,宋一坤随着旅客登上飞机,他的身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孤独和凄凉。陪伴他的,只有他手臂上搭着的那件风衣,那件风衣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上海夏英杰用自己的钱给他买的。那天,夏英杰来接他出狱。 似乎一切该了结的事都了结了,惟有夏英杰让他一直放不下。他断然拒绝她打来的每一个电话,甚至不给她一个最后见面的机会,只幻想他的冷漠与隔绝能给她一线生机。 冷漠,是他呵护心爱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维也纳下着细雨,风很凉。这座闻名世界的城市无论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但对宋一坤却只能意味着两个字:清算。 能在异国他乡见到宋一坤,孙刚感到特别的亲切和激动,竟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只是紧紧地握住手舍不得松开。而前来机场迎接宋一坤的三位洛尼卡公司的代表则是彬彬有礼,纯粹是商人的客套。 由于宋一坤的住宅还只是一幢空房子,无法居住,所以被安排到十四区的一家饭店里。等宋一坤的房间打开之后,洛尼卡公司的人没有进去,站在门口与翻译交谈了几句,然后翻译对宋一坤说:“宋先生,我已送你平安到达维也纳,完成了我的工作。以后的日程公司已经做出了安排,孙刚先生会告诉你的。公司为你准备了晚宴,晚饭后将举行工作会谈,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有车来接你。” “谢谢。”宋一坤说。 随后,翻译与洛尼卡公司的人一起告辞了。 宋一坤关上门,脱下风衣,然后是他的固定程序:取出自带的茶叶泡上,点燃一支烟坐到沙发上去。 孙刚有很多久别重逢的话要说,有很多事情要汇报。但他了解宋一坤的性格,不讲多余的话,更不听海阔天空的情感抒发,而他自己又不善言辞,所以就等着宋一坤发问,问什么答什么。 然而,宋一坤却只是喝茶、抽烟,什么也没问。这种沉闷的气氛与人们习惯的场面很不相符。 孙刚耐不住了,说:“坤哥,要不要我先把考察活动的目程安排汇报一下?另外……” “不忙,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宋一坤做了一个手势,说: “我可能对时差有些不适应,而且晚上还要举行工作会谈。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清清脑子。” 宋一坤似乎很不尽人情,但是多年的交往,孙刚已经习惯了。于是说:“好吧,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孙刚告辞了。 就宋一坤而言,已经不需要孙刚再汇报什么了,所有实质性的问题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而孙刚所能知道的事情,太无足轻重了。 他对意大利人安排“述职”时间如此之紧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他所需要的,确实是静一静,保持一种稳定的心态,保持一种清醒的头脑。 晚七点,电话铃响了,宋一坤拿起电话一听到对方用汉语说:“宋先生,接你的车已经到了,停在旅馆门口、是一辆卡迪拉克轿车。” 宋一坤放下电话走出旅馆,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卡迪拉克轿车,后车门开着。他对守在车门旁的人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上了车。 十几分钟后,汽车开进了一座大院,在楼前停下,一个男人将宋一坤带到一间客厅里,关上门走开了。 这间客厅有一百多平方米,内部装饰高贵、庄重,流淌着占罗马的文化气息。客厅的中央是一张很大的乳白色圆形石桌,四周足淡黄色的沙发,与顶灯的柔和光线浑然成为一体。 客厅里只有三个人,在环形沙发之外不太显著的地方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而站着的两位宋一坤认识,一位是雷诺,一位是翻译。 双方没有握手,雷诺以手势请宋一坤入座,二人在环形沙发里坐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雷诺冷若冰霜地对宋一坤说了一段话,随后翻译道:“我很遗憾,我们是以极不愉快的心情第二次见面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为没有准备晚餐表示道歉。经授权,我作为代表与你讨论我们共同关注的几个问题。” 于是,两个人的谈话在翻译的中介下开始了。 雷诺说:“在足球场上,被出示红牌的人是要被罚出场的。按照传统,背叛的人将被处死。” 宋一坤沉默不语。 雷诺说:“看看你的账本,我们给你的与你回报给我们的,那是一笔多大的赤字。你怎么收场呢?” “那要看适用什么规则。”宋一坤沉静地说:“如果是绅士的规则,我做的事情由我负责。如果是野蛮的规则,我周围的人其安全和财产受到威胁,那么,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另一方。” 雷诺说:“我不认为你对我们之间的力量对比缺乏常识。” 雷诺的语言很有特点,他用“对比”一词显然是出于礼貌,他的本意是要求对方开诚布公地讲出应变对策,其中又兼容了承认客观的成份和提示、威胁的成份,其精确程度,多一分就嫌露骨了,有失风度,少一分就嫌偏题了,喻意不明。 宋一坤说:“根据我们对报刊消息作出的统计,贵方向中国出口了将近九亿人民币的设备。以交易双方权力人物在各自国家的地位、影响,加之云阳公司案件在中国的影响和你们跨国公司在国际上的影响,这个内幕有可能从经济事件演化为政治事件,我们都会因此受到国际舆论的关注而有幸成为名人。” 意大利人对这种局面显然有所预测。雷诺沉默了片刻,冷言道:“真是一张好牌,你应该用它把自己也包进去。当然,你也不必介意这个世界上还活着几个鄙视你的人。” “我介意。”宋一坤说,“我的原则是,不欠别人的。” “很好,我欣赏这种负责任的精神。”雷诺说,“你不在了,你们在格拉普尔公司的股份如何处置?” 宋一坤说:“虚的一笔划掉,实的全部退出。” 雷诺说:“计算你们在地产上的实际收入,扣除六百万元人民币的启动资金和四十二万美元的转移资金,你们持有15%的实股,而其中的12%是属于王海、孙刚二人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别人?” 宋一坤说:“如果王海和孙刚的资金继续留在公司里,将来他们有可能连双袜子都得不到。你们不需要他们,但有可能以最文明的方式迁怒他们。” “那么,”雷诺问,“谁来接收股份?” 宋一坤答道:“这项工作将由叶红军负责。如果你们放弃等值收购的机会,这些股份就要以10%的升值做为转让条件公开面向社会转让。深圳天达公司董事长周立光表示,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掺股江州格拉普尔公司。我确信,一旦发布消息会有更多的公司愿意加盟大牌公司,从而使股份的增值幅度上扬。当然,这就打乱了江州公司的结构,如果你们可以忍受这一条的话。” 雷诺再次沉默,他静静地注视着宋一坤,心里在感慨着什么。过了许久,他以自语的声调说:“我们不付出代价,要处罚你;我们不惜代价,也要处罚你。如果你活着,会使一些爱面子的先生感到不舒服。而我个人无法理解的是,你既然要拯救自己的灵魂,为什么不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公布于众?你的忏悔和正义感究竟对你能起多少支配作用?” 宋一坤说:“我这种人,走到这一步就到头了,前后都没有空间了,扛什么旗都自卑,只能就地沉下去。” “是的,”雷诺说,“你的前后各有属于自己的哲学领地,你不可能在两种势力、两种利益之间生存,没有这种空间。” 宋一坤问:“我能否认为,我们之间达成协议了?” “我想是的,”雷诺说,“我们接受无震荡的解决方式,承诺夏小姐及其他人的安全,你们的股份全额、平稳退出。至于你的事情,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通知你,你可以按计划继续你的欧洲考察。” 雷诺站起身,朝老人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位一直默不做声像局外人一样的老人此时抬起左手轻轻挥了一下,雷诺会意,离开客厅,关上门。 翻译说:“宋先生,请到那边坐。” 宋一坤换了一下座位,按翻译的手式坐在老人的对面,翻译则坐在老人身边。 老人仰靠在沙发上,好像刚睡过一觉,还没有完全睡醒,眼睛无力地只睁开一道缝,而这道目光却是清醒的、锋利的,似乎能穿透一切。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平淡,节奏也很慢。 翻译吃了一惊,那表情分明是在问:为什么?但他是不敢问的,只能如实翻译道:“我宣布,你和雷诺之间的协议作废了。我们不处罚你,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承诺你是安全的,你的朋友也是安全的,今后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宋一坤突然像头上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糟了,他呆呆地望着老人,不知所措,他感到失重了。 经过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老人的目光从宋一坤的脸上移开,淡淡地说:“除非上帝真的降临,没人能把你破碎的灵魂再拼凑起来。你是来求死的,因为自杀不体面。在我这里,平衡与解脱之间,你只能拿走一样东西。如果你选择解脱,就不要再对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欠我的。年轻人,不要太贪心了。” 一向沉稳、冷静的宋一坤此刻却感到脸上发热了,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尴尬、窘迫。而同时,一种淋漓的痛快也陡然而升,犹如与高手下了一盘棋。 原来还有些微妙的账目,现在明晰了。宋一坤悲哀地在心里感叹:上帝,太苛刻了。 宋一坤乞求般地说:“先生,我恳求您赐给我一个解脱的机会。” 老人点了点头,说:“这个世界不缺有才干的人,而缺有精神的人。就这一点而言,你还可以。念你还像条汉子,我答应你的请求。” “谢谢。”宋一坤感激而又礼貌地与老人握手。 宋一坤赖以生存的心理结构已经四分五裂了,他无路可走,最终借助他人九九藏书之手,以一种还算体面的方式解脱了自己。 据德国汉堡一家电视台报道:中国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董事长宋一坤一行六人抵汉堡进行商务考察,十月七日晚,宋独自在街上散步时遭到歹徒持刀抢劫,搏斗中来被刺身亡,身上钱物被歹徒抢劫一空。 三个月后,从罗马传来消息:侨居意大利的青年作家夏英杰女士在写完最后一本书《诗人方子云》的当日,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 (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