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坑鹰猎》 第一章 来历不明的蛋 天坑自古少人迹, 鹰猎从来世间稀。 莫说传言不可信, 只因此中有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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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小名大庆,他爹是我表舅,他自然是我表哥。那怎么也姓张呢?其实不奇怪,“张王李赵遍地刘”,世上姓张的人太多了,咱们不必再给他编名造姓。张保庆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表舅妈当时怀了他九个多月,在家临盆待产。这一天晚上,表舅妈翻来覆去睡不好,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撑起身子穿鞋下地,一开门见到一个要饭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手托要饭的破碗,不由分说往屋里闯,拦都拦不住啊!表舅妈吓了一跳,一下子醒转过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没等天亮生下一个孩子,这就是张保庆。家里人都挺高兴,这大胖儿子,九斤一两。表舅妈却十分忐忑,这个梦做得不是时候,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债,如今有讨债鬼上门投胎,可终究是亲生骨肉,家里又没个仨俩的,单这一个孩子,因此非常溺爱。夫妻两个自己省吃俭用,打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钱,全花在他身上了。 在当时来说,表舅家条件还不错,两口子双职工,都有班上,挣两份钱,而且是在同一家国营饭店工作。提起来那可是一个大饭庄子,有个字号叫“蓬莱春”,创立于清朝末年,旧称“聚和成”。过去城里最好的八个大饭庄子,当中又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聚和成”乃其中之一,1949年之后改称“蓬莱春”。不用多问,一听这字号准知道是鲁菜。 当年与“八大成”齐名的还有“四大楼”。同样是大饭庄子,“楼”和“成”却不一样,“四大楼”指四家字号里带“楼”字的大酒楼,规模大、档次高,上上下下好几层,菜也讲究,“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着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能进去吃顿饭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八大成”规模也不小,各有各的特色,不过字号中这个“成”字,是一个统一的标识,按行规带“成”字的饭庄子必须有能力接外活儿,说行话这叫“落桌”。谁家有个红白喜寿需要搭棚开席,只要出得起钱,“八大成”中任意一家都可以全部包办,派出大队人马,过去筑台垒灶置办三天三夜不撤桌的流水席,什么煎炒烹炸、焖熘熬炖一样不少。这样的饭庄子并不多,那真得说是家大业大,有的是东西和人手的大买卖才敢接。本家除了钱什么都不用预备,桌椅板凳、杯盘碗盏、齐脊的天棚,饭庄子都替你搭好了。干活儿的更别说了,除了大师傅,切葱的、剥蒜的、洗菜的、和面的、杀鸡的、磕蛋的、端汤的、上菜的、淘米的、焖饭的,连账房先生也给你配上,绝对的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桌椅板凳占了好几条胡同,盘子、碗堆成了山,满笼子的鸡、鸭、鹅,满案子的猪、牛、羊,满地的时鲜蔬菜,那也是一景儿。一般老百姓可请不起“八大成”,想都不敢想,专伺候有钱的达官显贵。 1949年之后,“聚和成”经过公私合营,摇身一变,改成了国营的“蓬莱春”饭店。由于保留了很多传统名菜,尤其是油焖大虾、糟熘鱼肚、抓炒羊肉、灯笼面筋这几个招牌菜,那真叫一绝,换别的馆子没这个味道。想吃这几个菜,非得上“蓬莱春”不可,不排队你都吃不上,在这儿上班相当于端上了铁饭碗。 表舅妈在“蓬莱春”柜上收钱,表舅端汤上菜。收钱的咱不说了,肩膀上顶个脑袋的谁都可以干。上菜的以前叫“跑堂的”,说好听了又叫“堂倌”,1949年之后改成了“服务员同志”。真别小看了“跑堂的”,迎来送往可不简单,首先人得机灵、脑子转得快、嘴皮子好使,嗓门儿还得豁亮,眼睛最毒,善于察言观色、通达世故。到了上座的时间,跑堂的肩膀上搭条白手巾往门口一站,招呼进来吃饭的,一瞧来人穿衣打扮和脸上的气色,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让。比如来了这几位,穿得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伸出手来粗得裂口,不是拉洋车的就是码头上卸货的,反正是卖力气干活儿的,可能今天挣了钱,也来大饭庄子摆摆谱儿,跑堂的连正眼都不瞧。为什么?这样的客人最多来上一斤素炒饼,还得让你白送两碗饺子汤,没什么油水可捞,这样的连楼都不让上,安排在一楼散座,吃完了赶紧走,还得出去奔命去。又来几位,一个个白白胖胖,脑门子发亮,腮帮子肉往下耷拉,穿绸裹缎的,脖子上大金链子半斤多沉,攀附风雅手里捏把折扇,扇骨都是象牙的,扔着卖也值几两银子,甭问准是有钱的财主,这可得伺候好了!有能耐的堂倌这一个月干下来,赏钱能比工钱多出好几倍。旧社会跑堂的也要拜师父,按手艺这么学,从学徒的小伙计到一个饭庄子里的大跑堂,没个十几二十年熬不出来。说干这个行当不容易,因为什么人都得见,什么委屈都得受,遇上喝多了闹酒乱的,赏你个嘴巴你还得赔笑脸,客客气气把这位送出去,别影响别人吃饭,耽误了买卖。赶上事儿了,还得会搪,真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况且没个升腾,辛辛苦苦干上一世,顶到头儿也不过是个跑堂的。 不过我表舅赶上好时候了,劳苦大众翻身当了主人,在那个年代,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端的是铁饭碗、拿的是钢饭铲,工资、奖金旱涝保收,挣钱虽不多,却亏不了嘴,不仅得吃得喝,东西也没少往家拿。这并不奇怪,“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跑堂的也一样,无锡排骨、广东腊肠、云南火腿、海南干贝,后厨好东西有的是,口袋里装、袖子里藏、脑袋上顶个肘子拿帽子一扣,裤裆里都能带出两挂腊肠,经理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反正不是自己家的买卖,犯不上管闲事。至于吃饭的客人你爱来不来,你吃不吃饭我都拿这份钱,来的人多我一分钱不多挣,来的人少我也一分钱不少挣,人多了还得紧忙活,人少我还落个轻快。况且年头不一样了,吃饭的要看服务员的脸色,同是劳动人民,谁伺候谁啊?所以表舅和表舅妈两口子,对本职工作引以为豪,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挨过饿,如今改革开放,优越感更强了,将来也想让张保庆端上铁饭碗,早日成为一个光荣的国营饭店服务员! 张保庆从小和别人不一样,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天生跟书本无缘,一拿起书来就犯困,一提起笔来就发呆,逃学、旷课、不写作业,不好好学习又不愿意干这伺候人的行当,总觉得自己将来能干成一番大事业。同是一世为人,凭什么别人可以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却要去饭馆端盘子? 表舅跟他说:“什么叫伺候人的行当?这都什么年代了,观念怎么还这么陈旧。现如今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谁敢瞧不起劳动人民?端汤上菜早不是下九流了,而今各个行当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你先去当个服务员,将来万一有出息了,说不定还能当个掌勺的厨子,挣得钱多,待遇也好,在后厨说一不二。说悬了,到时候经理都得看你脸色,那你小子可是叱咤风云、一步登天了!” 张保庆这个不爱听:“瞧您这话说的,我多大出息?好嘛,顶天了是一掌勺的?” 既然不愿意在饭庄子当服务员,那他想去干什么呢?张保庆上完初中学的钳工,在那个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儿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儿,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闲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到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子里的人都想做。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儿的时候,工作量比别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差错,那可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儿,胳膊卷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不出事则可,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儿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张保庆学的钳工,起初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儿没累吐血。他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当了待业青年。 他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进厂当工人有什么好的?老老实实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刮风下雨不敢迟到,累死累活挣一份死工资,整日里柴米油盐,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再教育孩子长大也这么做,那才是真没出息。常言道“好汉子不挣有数儿的钱”,男子汉99lib?大丈夫坚决不能走这条路,谁愿意干谁干去吧,我是不去! 在我表舅眼中,张保庆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而在我看来,他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会立刻变成傻子。家里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胡同里那个老傻子,正是小时候误吃耳蚕吃傻的。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以当真,反正大伙儿都这么传。以前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放,家里大人经常拿这种话吓唬孩子。张保庆在家待业,闲极无聊在胡同中跟别人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有人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这小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可想而知耳朵里有多少东西,从中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张保庆看:“你敢不敢吃?”张保庆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只能把心一横,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结果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歪理邪说打破了。这下可好,他一举震惊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儿。 张保庆成天这么混,表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十八的大小伙子在家待业吃闲饭可不成,这个不想干,那个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卖字、武不会练拳,成天招灾惹祸捅娄子,只好走后门托关系,让他去“蓬莱春”后厨学能耐。可张保庆却不识抬举,脖子一梗死活不去。表舅真生气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干脆也甭跟你废话了,文的不行来武的,抡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抽,打得张保庆没处躲没处藏,只好到后厨拜师当了学徒。 饭庄子里掌大勺的,个儿顶个儿都有一手绝活儿。张保庆拜的这位师父,在这个饭庄子干了三代,从他爷爷到他爹再到他,家传有一手绝的,一个人盯五个灶眼儿,说行话叫“连环子母灶”,大灶、二灶、高汤、笼屉、砂锅,掂起大勺上下翻飞,身上一个油星子不沾,讲究“手眼身法步”一气呵成,你光看他炒菜都是种享受。这样的厨子一个人顶五个人用,评特级职称,工资也是普通厨师的好几倍。表舅舍了一张老脸,好不容易让张保庆拜了名师,怎知张保庆一进去就不想干了。因为什么呀?这一行得从入门开始,剥葱剥蒜、洗菜择菜,先练三年,这才允许你在墩儿上备菜。前边的服务员下了单子,你这就得都把材料预备齐了,掌勺的不看单子,完全看备菜的给什么,比如这一盘备的是鸡丝、海参、玉兰片、葱姜切末,就知道要做烧三丝,下一盘所有材料都一样,唯独葱姜末改成了葱姜丝,大师傅就明白了这盘是烩三丝,炒错了那是大师傅的责任,备错了可都怪在你头上,该扣钱扣钱、该检讨检讨,在墩儿上备菜又是三年。接下来练“红案儿”,杀鸡、宰鱼、切肉,又腥又臭不说,还容易切手,这得一年;和面、揉面、做面食还要练一年,这叫“白案儿”。没七八年上不了灶,上灶之前还要先练翻炒、掂锅、翻勺,拿炒勺装上沙子,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二十斤,一天练下来全身酸疼,而且万一失了手,那一锅的热沙子招呼在脸上,非落一脸大麻子不可。“连环灶”一共五个灶眼,一个灶眼两年,把这一整套全学会了,至少搭上半辈子时光。张保庆一想都绝望了,真不认命干这个,又回家当上了待业青年。 当时有街道办的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儿实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张保庆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表舅心里边这个火啊!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成天除了打就是骂,越看他越不顺眼。张保庆耍滚刀肉:“反正我是你亲儿子,你横不能把我打死,打死我你不绝户了?”真应了那句话——仇成父子,债转夫妻! 不过实话实说,总待在家里也不好受,张保庆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骑上自行车到处溜达,东逛逛西逛逛,瞧个新鲜凑个热闹。平时他最喜欢去公园听野书,公园有一位“撂地”说野书的高五爷,不为挣钱,而是有这个瘾头,就好这个。只要赶上天气好,风和日丽的,拎上马扎带上茶水,往路边这么一坐,跟前摆个小木头桌子,“啪”的一声醒木一摔,这就开书了。他没拜过师没学过艺,东拼西凑、信口开河。不过说得可是真好,满口方言、土语、俏皮话,一嘴的人物典故带脏字,兴起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什么时候都有十多个闲人围上来听,还真有不少捧臭脚凑热闹的。张保庆爱听他说汉高祖刘邦,为什么呢?刘邦当年和他张保庆一样什么都不是,要什么没什么,也什么都不干,成天混吃等死,然而到后来斩白蛇、赋大风,亡秦灭楚当上了开国皇帝。张保庆听入了迷,心下寻思:“汉高祖刘邦先斩白蛇后成大业,我几时也斩这么一条白蛇?”他成天这么胡思乱想,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表舅在后边追,张保庆在前边跑,来来回回几条胡同都转遍了,跟走马灯似的满世界这么一跑,周围邻居都说这爷儿俩绝对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表舅妈怕张保庆跟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担心表舅气大伤身,思来想去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打发张保庆去长白山投奔他四舅爷,在东北住上一段时间,等家里给他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回来。怎知张保庆这一去,却在深山老林中捡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引出一桩“天坑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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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到张保庆吃不得苦受不得累,不认头在工厂翻砂,给安排了饭庄子的学徒又死活不愿意去,成天的东游西逛,除了跟几个半大小子胡闹就是上公园里听书,没个正经事儿,还总觉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定飞黄腾达。表舅两口子实在没办法了,横不能让他胡混下去,那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只好打发他去长白山四舅爷家住上一阵子。书要简言,咱们先不提后话,接着说张保庆去了东北长白山。他投奔的四舅爷是个老猎户,住在大山下的屯子里,周围全是原始森林。张保庆让这白山黑水之间的景色美得五迷三道,感觉喘气都比城市舒畅,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舒坦。这屯子不大,仅有这么十几户人家。四舅爷和四舅奶老两口子过日子,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四舅爷打了一辈子的猎,至今舍不得放下猎枪,隔三差五带张保庆上山钻林子,打山鸡套兔子。张保庆心都玩儿野了,六匹骡子八匹马也别想拉他回家。有这么一天,.99lib?晴空万里,四舅爷牵出几条猎狗,背上猎枪和铁笼子,招呼张保庆跟他到山里捉“大叶子”。张保庆听说要上山,还带了猎狗,心下十分兴奋,却不知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是个什么东西,树上长的? 四舅爷告诉他,“大叶子”是东北的土话,说的是林貂,这东西蹿高纵矮最擅爬树,整天待在树上,打老远一看如同一片硕大的树叶,因此得名。林貂属于“皮兽”,别的皮兽比如狐狸、黄鼠狼什么的,肉臊吃不得,唯独皮毛值钱。林貂却不一样,不仅皮毛值钱,肉也好吃,两样全占了。东北的貂皮有两种,头一种是河里的水貂,虽然也挺值钱,却不及栖息在山林中的紫貂“大叶子”。它的皮称为“裘王”,仅在东北长白山以及新疆阿尔泰山的针阔叶混交森林中才有,别处根本没有。而且林貂狡诈凶残,极难捕捉。首先它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窝巢;其次下不了夹子,因为林貂嗅觉灵敏,可以很远处闻到兽夹上有人的气味,况且摸不准它的行动路线,夹子无从下起;再一个不能用枪打,林貂不过一尺多长,猎枪一打一大片铁砂子,一枪打花了皮子,那就不值钱了。由于很难捉到活的,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说林貂的皮子值钱,因为有三件好处,别的东西还真及不上它。先说头一件,东北那地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很正常,天寒地冻,一口唾沫吐出来,砸到地上就是个冰疙瘩。可是话说回来,气温再低,不刮风就不会觉得冷,一旦刮起卷雪的白毛风,呼啸的狂风嗷嗷怪叫,往人身上钻,又像刀又像箭,任你穿多厚的皮袄也不顶用,一阵风就吹透了。可如果有一件紫貂皮的衣服,那风刮到身上不但不冷,反而是越刮越暖和,这是头一个好处;二一个是“雪落皮毛雪自消”,鹅毛大雪落到貂皮袄上立即融化,不会留下半点儿痕迹;三一个叫“雨落皮毛毛不湿”,林貂皮毛油脂丰富,从河里钻出来抖一抖身子即干,因此下雨打不湿,你可以拿它当雨衣穿,进屋抖两下就干了。当然了,这仅仅是个比喻,可没见有下雨天穿件貂皮上外边转悠的。如果做一件皮袄,至少要十来张大叶子皮,在旧时来说,林貂皮袄千金难得,不是王爷都穿不起。如今打猎的少了藏书网,但林貂的习性却未曾改变,极不好找,碰巧逮住一只做成貂皮围脖,抵得过寻常猎户一年的进项!其实“大叶子”一词不仅是土话,也是关外土匪的黑话,叶子指衣服,换叶子是换衣服,黄叶子是黄鼠狼皮,这大叶子就是指最贵的林貂皮,不然怎么称得上“大”呢? 关外又有“三大穷”之说,哪三样儿呢?肩上扛铁筒、桌上码城墙、床上点烟囱。“肩上扛铁筒”指扛猎枪钻老林子的猎人,这是三大穷的头一穷。其余两个容易理解,桌上码城墙,那是打牌赌博,十赌九输,有多少家产也得赌穷了。床上点烟囱指抽大烟,那也是坑家败产的无底洞,有多少钱都不够往里扔的。那为什么打猎的占头一穷呢?皆因打猎的看天吃饭,野兽乃是过路财神,今天该你有收获,举起枪来弹无虚发,如若不该你打着东西,怎么打你也打不着,扛上枪筒子转悠一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全凭运气。再者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打猎是杀生,干这一行不合天道,没有因为打猎发财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林貂不好逮,否则打猎的不至于这么穷。 老猎人都知道,林貂平日里出没无踪,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唯独在秋天可以见到。这个季节是林貂的发情期,它们会跑出来传宗接代,一年仅仅这么一次,雌貂怀胎七八个月才能产崽,都快赶上人了,其稀少程度可想而知。到了这几天,雄貂性淫,大白天也出来转悠,到处寻找雌貂交配,满脑子都是这一件事儿,警惕性变得很低,让猎狗一吓唬很容易发蒙,只有这时候才有可能被猎户活捉。张保庆跟四舅爷在老林子中走了大半天,翻山越岭,东转西走,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什么都没见着。原以为今天要空手而回,掉头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打头的猎狗突然一阵狂吠,叫声震动了山林。 张保庆听到猎狗的叫声,心中诧异,撒开腿飞奔过去,待到近前,但见枯枝蔓草间有只小兽,嘴尖尾长,四肢短小,油亮的皮毛黑中透紫,小脸儿长得近似黄鼠狼,身子又比黄鼠狼短,正是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大小足有两掌半,爪下按住一个蛋,可能是刚偷到的鸟蛋,正想吃呢,结果让猎狗堵在这儿了。这东西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如若眼前只有一条猎狗,大叶子扭头一跑,七绕八绕或是往树顶上一蹿就甩掉了,可如今同时面对三四条猎狗,这只林貂也愣了一下,这才扔下鸟蛋,“嗖”的一下逃进山林,几条猎狗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张保庆顺手捡起地上的鸟蛋,当时见猎心喜,没承想真碰上了大叶子,只顾去撵逃走的大叶子,别的事一概没想,全抛在九霄云外了,直到半夜回了屯子才让他大吃一惊。 张保庆已经在山里住了一阵子,对各种山货早已见怪不怪,如果说平时捡到个鸟蛋或者蛇蛋,他根本不用过脑子,准和四舅爷一样,先拿起来对太阳照一照,再当场磕破了一口嘬个干干净净,随捡随喝。至于为什么要对着太阳照这么一下,张保庆开始并不知道,也没细想过,看四舅爷这么做他也照葫芦画瓢,以为这只是打猎的习惯,觉得挺好玩儿。后来四舅爷告诉他,那是看这个蛋有没有“雄”,其实这也是说白了,有雄的蛋是受过精的,可以孵出小鸟,跟鸡蛋一样。打猎的在森林中捡了鸟蛋,把在日影中照上一照,如果不透光,那就是有“雄”的,必须原样放好了。因为打猎靠山吃山,吃的就是这口饭,虽是杀生,却不能赶尽杀绝。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都有规矩。比如打公不打母,这是怎么个道理呢?打一只母的等于打了一窝,长此以往只会越打越少,绝了自己的饭口。常言道“劝君莫打三月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打这个太损阴德,按迷信的话说这叫造孽,迟早会遭报应。 如若是没得过“雄”的野鸟蛋,打猎的尽可以随便吃,那玩意儿是大补,经常生喝野鸟蛋长力气,翻山越岭如走平地,远比当今的各种滋补药品和能量饮料货真价实,绝对无添加、无污染,纯天然非转基因。捡到蛇蛋也能喝,纵然是毒蛇的蛋也不用担心,不仅滋补还可以入药,起到通经活络的作用。一般的野鸟蛋外壳粗糙,带有五颜六色的斑点,没有太大的。张保庆捡起这个鸟蛋,拿手一掂却觉得略沉,个头儿也大,能有鸡蛋那么大,没斑没点还挺细滑。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认为是山鸡下的蛋,随手塞进挎包,寻思回去来个小葱炒鸡蛋,晚上给四舅爷下酒,然后加快脚步,跟随猎狗往前追赶林貂。 长白山脚下的猎屯子家家户户有狗,少则一两条,多了一大窝,带上猎狗上山打猎称之为“撵山”。山中野兽不会在开阔的地方等你来打,要么躲在密林之中,要么蹲在草棵子里,不会自己跑出来,打猎的一声令下,成群的猎狗如同一阵黑旋风,一边跑一边吠叫。狗是极阳之物,身上有一股躁动之气,在东北有些地方,立冬那天都要炖上一锅狗肉,俗话说“喝了狗肉汤,棉被不开箱”,可见其性燥热,即使进山的猎狗不叫,也会惊动藏匿的野兽。这时候猎人们举枪射击,十拿九稳。遇上林貂这样的小兽,不必等打猎的出手,只吩咐猎狗与之周旋,也可以直接生擒活捉。 此时此刻,那只林貂四爪生风,拼了命地狂逃,换谁也得玩儿命啊,逃不掉可就变围脖了!加之林貂灵活迅速,身形小巧,上蹿下跳、闪转腾挪,还会绕着树跑,所以很不好逮。可那几条猎狗跟了四舅爷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可以互相配合,分头包抄围堵,让它顾得了头顾不了腚,三五个回合便将林貂咬住。猎狗通人性,知道咬出窟窿的貂皮不值钱,不敢使劲儿咬,叼住不撒嘴让林貂不能动也就是了。等四舅爷和张保庆追过来,几条猎狗纷纷摇起尾巴找主子请功。林貂狡诈多变,善于装死,这也是一门保命的绝活儿,它打好了主意,让狗咬住之后脑袋爪子一耷拉,一动不动地装死。 四舅爷常年进山捉林貂,知道这玩意儿会装死逃命,喝令猎狗不许松口,从身后摘下背来的笼子,右手戴上一只铁网手套,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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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不活的林貂塞了进去。那手套是用一个个细小铁圈编成的,刚柔并济,既不影响穿戴,又能起到防护作用,可以避免被小兽咬伤了手,是掏獾捕貂的专用护具。虽说林貂这东西个头不大,却也是牙尖嘴利,它这一口下去,却足以把人的手指咬断。 再说那只林貂装死不成,似乎也明白难逃活命,在笼子里龇牙咧嘴作势吓人,又东蹿西突地乱撞。四舅爷根本不理会它怎么折腾,今天这趟没白来,收获是真不小,拎起笼子哼上小曲下了山。爷儿俩把林貂带回家,当即磨刀开膛,再用小刀一点点剥下貂皮,用水洗干净血污,拿树枝做成一个方形的框子,把貂皮撑开绑在上边,再去掉挂在上面的碎肉,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子,这叫熟皮子,然后晾在院子里风干做成皮筒子。林貂余下的五脏六腑和肉切成长条,加上佐料煮熟了,放在树枝架子上晾晒成肉干,打算存到过冬,炖菜时再放进去吃,增鲜提味,真是要多香有多香。脑袋、爪子之类的零碎儿喂了那几条猎狗,半点儿没糟蹋。 张保庆跟四舅爷忙前忙后,活剥貂皮时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捡到个鸟蛋塞进包里,到这会儿全然忘在了脑后。四舅爷捉了两巴掌半大小的一条“大叶子”,可把老头儿给乐坏了,打了一辈子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林貂,以往赶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这可值了老钱了。他越想心里越高兴,今年准能过个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烟袋锅子。东北的烟叶子叶片厚实,味道香醇,抽起来过瘾,唯独烟太大,一抽上整个屋子云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抽完烟歇够了,四舅爷让老伴儿包饺子,烫壶酒多整俩菜。东北屯子里能有什么菜,也无非松茸蘑菇炖土鸡、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条汆白肉、整锅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块狍子肉放到锅里,拿慢火煨上,接连几天不断火,吃一块用刀割一块,蘸上盐和野韭菜花、野葱调和的肉汤吃,做法很糙,东西可全是好东西,不在这个地方,你想吃也没有。张保庆特别喜爱吃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看见好吃的就不要命,刚到长白山那俩月吃撑了好几次。老时年间有“吃狍子,得长生”的说法。当天的菜比过年吃得还好,张保庆也乐坏了,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吃饭的时候,四舅爷特地打开了一坛老烧酒,长白山的烧酒度数极高,入口有如烧红的刀子,故有“烧刀子”之称。四舅爷这个酒封存了好几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爷子今天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来了兴致非让张保庆陪他整两口。张保庆没喝过白酒,奈何推不过躲不掉,加上在山里跑了一天,累得不轻,两杯烧刀子下肚,酒意撞上来,顿觉脑袋昏昏沉沉晕头转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蒙头大睡,跟个死猪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顾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 东北屯子里的炕,皆为火蔓子炕,内有土坯烟道,炕下有灶口,上铺席子或毛毡。赶上天寒地冻,屋里没有火蔓子炕住不了人。炕头儿最热,炕尾稍凉,家中来了客,必定让客人坐在炕头儿上以示尊重。每年到了九月份,天气渐冷,山里的火炕就烧上了。张保庆捡回来的蛋装在挎包里,放到火炕上这么暖和,蛋里的东西可就孵出来了。由于头一次喝烈酒,张保庆睡不踏实,心里头火烧火燎的,从胃口一直干到喉咙,撕心裂肺的难受,正当他迷迷糊糊、昏天黑地之际,忽然发觉身边有东西在动,毛毛茸茸、热热乎乎,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话到了后半夜,在那个年代,长白山偏远的屯子不通电,更别提电灯了,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瞪眼看不见东西,黑得跟锅底似的。张保庆喝了酒睡不踏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梦见白天捉的大叶子在咬他。这可把张保庆吓坏了,忙说:“捉你的不是我、开膛剥皮的也不是我,肉晾在架子上我一口没吃过,你阴魂不散,该去找四舅爷才对,咱们两个无冤无仇,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大叶子可不听他怎么说,龇牙咧嘴的只顾对张保庆乱咬,这一人一兽在梦中撕扯开了。几个回合下来,大叶子突然闪出一个空当儿,跳起来一口咬在了张保庆的手上,把张保庆吓得一激灵。张保庆吃了一惊,恍惚中意识到这是个梦,觉得身边有东西在动,拿手扒拉开接着睡,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又动起来,他又拿手拨开,反复几个来回。他忽然想起挎包里还有个蛋,白天在山上捡的,差半步就让林貂给吃了,寻思是不是这鸟蛋已然成了形,拿到火炕上一焐,孵出了雏鸟? 张保庆急忙睁开眼看,不过这屋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摸到油灯点上,低下头在这炕上找,发现果真有只刚出壳的小鸟,全身白色,两个大眼炯炯有神,张着嘴像是要吃的,身边还有刚挤碎的蛋壳。这要只是个鸟蛋,没准真让张保庆做了炒蛋,没想到孵出这么只小鸟,估计是这个鸟蛋从巢中掉下来,落在草棵子里,险些让林貂给吃了,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林貂倒被四舅爷的猎狗捉了,剥皮挂到了墙上,这个蛋又让他捡回了屯子。这小鸟也真是命大,经过这一番折腾,还能从蛋里孵出来,万幸没喂了林貂,也没变成炒蛋,这就是命。张保庆见这小鸟挺可怜,舍不得扔下不管,那就权当养来玩儿吧。 想想这就叫命,偷鸟蛋的大叶子怎么也想不到,它自己死在这蛋前边了,而今这只小鸟丢了窝巢,离了双亲,也是孤零零的一个,跟张保庆倒有几分相似。虽然寄住在四舅爷家看似挺自在,可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走。这小鸟是碰上好人了,不至于下了汤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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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张保庆又将何去何从,天地这么大,何处可以容身?真要上饭庄子当个小学徒,跟老爹老娘似的一碗安稳饭吃到死?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憋屈,可再看看自己,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底能干什么呢?唉!眼前自己还不如这只小鸟,它现在满脑子只想吃东西,哪有这些做人的烦恼! 张保庆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穿鞋下地四处找吃的喂鸟。他以前养过鸟,知道这雏鸟刚出壳,嗓子眼儿还嫩,谷子、小米肯定吃不下去,吃下去也得噎死,灶上有煮狍子肉的锅,锅中现成的肉汤,用小碗盛出来泡上半个馒头,泡软了拿去喂鸟。别看这么只小鸟,站在炕上却透出一股子精神,怎么看也不是一般的鸟,不肯吃馒头,生下来光吃肉不说,饭量还特别大,每天睁开眼就张嘴要吃的,但凡是肉就行,什么肉都吃。这边的河里有种鲑鱼,肉质鲜美,切成薄片可以生吃,经常出没在浅水,不用钓钩也不用撒网,用石头堆成个漏斗形,等鱼游进去伸手就能抓到,去掉骨刺挂在房前屋后阴干,肉成丝状,味道赛过螃蟹,屯子里经常有刚从河中捕到的鲑鱼。这小鸟一天要吃下一整条鱼,饭量太大了。过了几天,四舅爷瞧见这只鸟,当场看直了眼,这哪是什么鸟啊,分明是只西伯利亚苍鹰! 长白山一带自古有鹰猎之俗,鹰猎是指驯鹰捕猎,驯鹰比驯狗难得十倍。谁要是架上只鹰进山狩猎,那可比带条猎狗气派多了。不过训练猎鹰非常之难,老话说“九死一生,难得一鹰”,说的正是驯鹰。先说这个捉鹰,其中有一整套的规矩和技巧,过去的人迷信,捕鹰之前必先烧香上供,上山之后在极险峻之处布网,网中间拴上一只活兔子或者山鸡,人再隐蔽起来,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鹰网,就得那么盯着,一旦有了落网的鹰,立马过去捉住,以免它在挣脱之际伤损羽翼。很多时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诱饵死了还得赶紧换个活的,这个过程叫作“蹲鹰”。如果说碰巧蹲到一只鹰,先拜谢过山神爷,再小心翼翼把山鹰装在“鹰紧子”里困住,一根羽毛也不能损坏。给鹰头上套个皮套,也叫“鹰帽儿”,遮住鹰的双眼,不能让它瞧见东西。带到家中先过秤,记下这只鹰有多重,接下来还得“熬鹰”。东北那边形容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为“熬鹰”,就是指不让鹰睡觉。刚捉回来的鹰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熬它,不让它打盹儿,直到熬得精疲力竭,才给这鹰吞麻轴,再到上架过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起码要一年时间。鹰巢皆在人迹不至的悬崖绝壁上,想掏雏鹰几乎是不可能的,偶尔捉到一只刚长全了羽毛还不太会飞的落巢鹰,那也相当于捡到宝了。因此四舅爷说张保庆有机缘找到一只刚出壳的雏鹰,驯起来可比后来逮的鹰容易多了。 这只小鹰长得也快,不久已经会飞了,羽翼渐丰,一身白羽白翎,站在张保庆肩膀上目射金光、神威凛凛,四舅爷见了更是惊叹,因为山里人认为白鹰是神! 第二章 冰封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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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张保庆住在长白山四舅爷家,有一次上山打猎抓了一只大叶子。要说什么人什么命,可巧不巧让他捡到一个鸟蛋,没想到孵出了一只白鹰。从火炕上孵出的小白鹰只认张保庆,许是它一出世看见的就是张保庆,别人一概不认,哪儿也不去,成天在张保庆的身上、头上蹦来蹦去,谁近前它就啄谁,这一人一鹰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长白山九月便飞雪,到了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盖着森林和原野,同时也遮盖住了野兽的踪迹,到这时候猎犬就没什么用了,能够在林海雪原上翱翔的只有猎鹰,它们飞上山巅,敏锐无比的目光穿过白茫茫的森林和风雪弥漫的草甸,搜寻一切可以活动的猎物。酷寒之下,饥饿迫使雪兔、狐狸从窝中出来觅食。猎鹰一旦发现猎物,便飞到上空盘旋,只等待猎人一声呼喝,它们就会立即从空中呼啸而下直扑猎物,十拿九稳,基本上没有失手的时候。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深处,至今保持着古老的狩猎传统。进入冬季,鹰屯的猎人们骑马架鹰结伙进山,储备用于过年的猎物,而在出发之前,还要举办萨满法会,以保佑进山打猎的人平平安安、满载而归。张保庆也带着他的白鹰去凑热闹,搭乘雪爬犁到了鹰屯。当地的猎人常年捕鹰、驯鹰,个儿顶个儿是鹰把式。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行同好之间才有话题可聊,你这东西怎么好也只有他们才明白。众人见张保庆的白鹰全身白羽、嘴似乌金,两只鹰爪白中透亮,这有个说法,称为“玉爪”,实属罕见。这种鹰与生俱来迅猛凌厉,上可一飞冲天抓云中燕雀,下可疾如流星捕傍地灵狐。别看鹰屯里有这么多猎鹰,你六个是半打,十二个半打捆一块儿再翻一倍,顶不上人家这只白鹰的一根毛。白鹰在关外极为罕见,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猎户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白鹰。据说白山黑水间的“万鹰之神”海东青也是一种白鹰,身体巨大、威猛无敌,是至高无上的天神化身,在过去可以说是国宝,皇上身边才有,如今绝迹已久,踪迹难寻。当场就有猎户拿貂皮、人参来换,张保庆说什么也不肯,他跟这只鹰天天在一起,一年下来感情已深,如兄似弟,如胶似漆,亲哥儿俩一般,谁也离不开谁。 鹰屯有个跳萨满打法鼓的老太太,满脸皱纹堆累,一脸的褶子跟枯树皮相仿,老得都看不出岁数了,身上穿盔甲,外罩一件花花绿绿的宽大袍子,扎五彩条裙,裙上挂了九面青铜镜、九个小铜铃,背插五彩小旗,头上戴着一顶鹿皮帽子,上嵌黄铜鹰徽,手握羊皮鼓,鼓柄上挂有很多小铁环,口中念念有词,手持法鼓,一边敲打一边连唱带跳,声势惊人。老萨满唱罢神咒,也来看张保庆的白鹰,又带他进了一座神庙,想听他说一说白鹰的来历。神庙是整个屯子最大的一座土屋,屋中火炕、炉灶一应俱全,只不过摆设特殊: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件萨满神袍,上绣日月星云、飞禽走兽;桌子上摆放的几顶神帽各不相同,有的顶着鹿角、有的绘着游鱼,下垂飘带五颜六色;法鼓、铃铛、铜镜、神杵,以及各种张保庆叫不上名字的法器,分列在桌子两边;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具挂在墙上有些瘆人;墙壁正中间供了一幅画像,描绘了一个鹰面人身的仙女,服饰奇异、脚踏祥云、百鸟围绕;画像前摆满了供品,两厢分插八面不同颜色的神旗,分别绘有鹰、蟒、蛇、雕、狼..、虫、虎、豺。 张保庆不敢在老萨满面前隐瞒,把他如何跟四舅爷进山捉大叶子、如何捡到个鸟蛋、如何在火炕上孵出这只小白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跳萨满的老太太听罢连连点头,告诉张保庆:“白鹰非比寻常,可保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你的福分!”说罢又打躺箱中掏出一个狍子皮口袋,递在张保庆手中,打开一看,竟是全套的鹰具:牛皮鹰帽儿、冲天甩的皮穗、麂子皮的鹰脚绊、黄铜的鹰铃、紫铜的鹰哨,架鹰用的皮手套头层牛皮压花,上边嵌了和萨满神帽上一样的鹰徽,锃亮锃亮的,全是有年头儿的老物件,一股脑儿都给了张保庆。张保庆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鹰具,给老萨满磕了好几个响头。从此他也架上鹰出去逮山鸡、野兔,可不敢往远了去,仅在屯子附近玩,又没正经跟鹰把式学过,只照葫芦画瓢把罩了鹰帽的白鹰架在手臂上,看见远处有猎物,才摘下鹰帽放出白鹰,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白鹰扑逮猎物,快得如同打闪纫针。什么叫“打闪纫针”?这是关外形容动作快。比方说深更半夜屋里没有灯,外面正下雨,左手拿针右手拿线,想要穿针引线奈何什么也看不见,那怎么办?等来半空中一道闪电,屋子里亮这么一下,在这一瞬间把线穿过去,你说快不快吧?张保庆这只白鹰就这么快! 而周围屯子里的猎户都知道张保庆这只白鹰,眼馋得哈喇子流出二尺半。尤其是鹰屯那些鹰把式,想想那只白鹰,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这只鹰,感觉也就是比鹌鹑多长个尾巴,都不好意思带出去现眼。真有气迷了心的,天天上山扒草棵子找鹰蛋,可是哪有那么好找的?偶尔找到一两枚蛋,孵出来的不是山鸡就是野鸟,没少闹笑话。 一晃到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眼瞅到年下了。关东年俗尤重,讲究过大年,从腊八开始,一直出了正月,全在年里,一进了腊月门就开始办年货。这一天,四舅爷和老伴儿套上骡马拉的大车,出去赶集置办年货。山里人赶趟集不容易,连去带回怎么也得个三五天,留下张保庆在屯子里看家。四舅爷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这几天别进山,这几天风头不对,怕是要变天。张保庆满口答应,只在屯子外边放鹰纵狗。 这天早上,张保庆架上白鹰在林子边溜达,百无聊赖之际,迎面来了两人,是鹰屯里的一对兄妹,也是养鹰的猎户,跟张保庆彼此认识,可没怎么打过交道。这两个人就是之前给了张保庆全套鹰具的老萨满的孙子孙女,当哥的叫二鼻子,小时候把鼻子冻坏了,天一冷鼻涕就堵不住,大鼻涕流过了河也不知道擤,光拿两个袄袖子蹭,一冬天下来两个袖口锃光瓦亮,说话齉齉鼻子,大排行老二,因此叫他二鼻子。二鼻子的妹妹叫菜瓜,山里的姑娘大多是这种名字,认为贱名才养得大,名字起得太好,怕让阎王爷记住。别看是个山里姑娘,长得挺水灵,一对大眼,齿白唇红,怎么看也不像跟二鼻子是一家人。 别人都夸张保庆的白鹰威猛,这小子也到处吹,说得好似我佛如来身边的金翅大鹏也没他这只鹰厉害。二鼻子却看不上,他们家祖上曾经跟随老汗王努尔哈赤起兵征战,拽着龙尾巴进山海关打下了大清朝的天下,先祖能骑射鹰猎的传统保持了千百年。到了清末,他的老祖宗还在给皇上家打官围,祖传的绝技,能力发双箭、肩架双鹰,在长白山里叱咤风云,什么“一猪二熊三老虎”,见了他们家的鹰都远远儿地躲起来。他二鼻子起早贪黑驯出的猎鹰百里挑一,怎么会不如张保庆在山里捡回来的鹰?本来他奶奶老萨满视为珍宝的鹰具该是传给他的,不承想一见白鹰全都给了张保庆,二鼻子一直在心里较劲儿,想找个机会跟张保庆比上一把。 且说当天,二鼻子和菜瓜背弓插箭,带了狍子皮的“仙人住”,穿得严严实实,肩头各架一只铁羽苍鹰,正要到森林中去捉雉鸡,准备过年炖了吃。一路往山里走,经过四舅爷家的屯子,正撞见张保庆。二鼻子心想,选日不如撞日,便问张保庆敢不敢上山比一比,看谁的猎鹰厉害。张保庆斜看了二鼻子一眼:“凭你那两只草鸡土鸟,也配跟我的鹰比?” 二鼻子说:“保庆,你小子就会耍嘴皮子,腿上拔根汗毛你都能当哨儿吹,嘴皮子好使可不能当黏豆包吃,咱别整这没用的,敢不敢比你给句痛快话!” 张保庆让二鼻子拿话一激,心里头这火儿可就上来了:“比就比,我还怕了你们那俩长尾巴鹌鹑不成?”马上跑回家穿严实了,捂好狗皮帽子,顺手拿了四舅爷的“仙人住”——所谓的“仙人住”,是种狍子皮睡袋,危难时躲在其中可避风雪——又把老萨满给他的鹰具带上,同二鼻子兄妹蹚着齐膝深的积雪,翻山越岭往密林深处走。 当天的天气不错,晴空白云,没有风,也不是很冷,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令人心旷神怡。三个人在原始森林中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冰冻的大瀑布上方,但见周围冰雪覆盖,万物沉寂,冻住的瀑布犹如一条玉龙,一头扎入深山老林,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晶莹剔透,壮丽无比。张保庆看得心驰神往,把四舅爷嘱咐的话全扔在了脑后,一心只想和二鼻子分个高下。他举目四顾,看了一阵子,转头问二鼻子:“二鼻子,你说怎么比吧,谁的猎鹰捉的雉鸡多谁赢?” 二鼻子说:“捉雉鸡那多不带劲儿,要比就让猎鹰到雪窝子里逮狐狸,咱也不比谁多谁少,谁逮的狐狸大算谁有本事!咋样?” 张保庆说:“二鼻子你流鼻涕流太多了吧,是不是把脑浆子一块儿流出来了?这么深的积雪,上哪儿找狐狸去?” 二鼻子拿手往冰瀑底下一指,说道:“说你虎了吧唧的你还不愿意听,我告诉你,这下边有狐狸,就怕你没胆子去,咱把话说头里,不敢去也算输。”说完抱起肩膀一脸得意地瞅着张保庆。 张保庆这个脾气禀性,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杀七个宰八个胳肢窝底下还能夹死俩,谁他都不服,又在山里待了这段时间,成天往老林子里钻,自诩为半个山大王,何况还有白鹰相助,怎么能让二鼻子叫住了板?他脑袋瓜子一热,当下对二鼻子说:“只要你有胆子去,我一定奉陪到底!” 菜瓜一听二鼻子和张保庆斗气打赌,要带猎鹰下去捉狐狸,吓得脸色都变了,几百年来谁敢进入冰冻瀑布下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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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文,话复前言,张保庆的鹰可了不得,一向被山中猎户奉为神明,他自己更是得意,觉得除了这只白鹰,别的鹰都是土鸡、草鸟、长尾巴鹌鹑。鹰屯的二鼻子不服气,他和张保庆打赌,前往冰瀑下的雪谷捉狐狸。冻结的高山瀑布,形同身披冰甲玉带的巨龙,翻过高山一头扎进莽莽林海,落差将近两三百米,分成好几层,一层一个近乎垂直的斜坡,深处云雾缭绕,两侧高山巍峨陡峭,站在高处往下看,如临万丈深渊,令人头晕目眩。 此处唤作“老龙口”,深处是条河谷,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森林和雪原等地貌在其中交错分布,严冬时节积雪太深,猎狗进不去,猎鹰很容易撞到树或山壁上,四处白雪皑皑,树木密集之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到里头很容易迷路,狡猾诡变的狐狸为了避开天敌,习惯将深谷当作巢穴过冬。 张保庆曾听四舅爷说过,大瀑布是从深山之内涌出的冰河,当年关东军曾经在此屠杀大批朝鲜族抗日游击队,日军将捉来的游击队员五花大绑扔下冰河,活人扔下去,不等落到谷底就冻成了冰棍。很多年前河道塌陷形成深谷,由于年代深远,谷底已被植物次生代谢物覆盖,而且其下还有很多无底的雪洞,那是山体裂缝上覆盖的浮雪,一脚踏空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到,又相传有鬼怪作祟,危机四伏,纵然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冒险进入。二鼻子要下去捉狐狸,岂不是活腻了找死? 不过之前说了大话,张保庆心里虽然后悔,但是依照他的性格,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往回收了。他想了一想,找个借口说:“下去捉狐狸正合我的心意,可是你们俩没有猎枪,只带了弓箭,万一……万一遇上熊,又该怎么对付?” 二鼻子说:“瞅把你吓得,这不还没下去吗?下去也不可能遇到黑瞎子,这么冷的天,黑瞎子早躲进树洞猫冬去了!” 张保庆本想说:“冬天也有人在山里遇到熊,如果有一只躲在树洞中冬眠的熊瞎子被意外惊醒,进而狂性大发,那是谁都惹不起的;另外据传五六十年代边境对面闹饥荒,树皮都让人扒下来吃没了,那边的熊饿急眼了,下了大雪还不蹲仓,却跑到长白山这边找吃的,遇上人抱住了舔一口,半个脸就没了。”可他一听二鼻子话里话外这意思是小瞧自己,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们二人不顾菜瓜的劝阻,击掌为誓,打定主意要进深谷,是死是活各安天命,非见个高低输赢不可。但这一路进山,在森林中走了一天,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半夜下谷,只得先找处背风的山坳过夜。 天一黑下来,山里气温骤降,山坳可以背风,却挡不住严寒,转眼间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几度,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三个人的眼睫毛上很快冻出一层白霜,二鼻子的两行清鼻涕也变成了两道冰挂。长白山的猎人冰里生雪里长,自有对付严寒的法子。二鼻子带头动手,先掏个屋子模样的雪洞,把雪拍瓷实了,又出去抱了一大堆乌拉草回来,撒到雪屋的四周。都知道关外有三宝,可人参、貂皮这前两件宝贝从古至今都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唯独乌拉草随处可见,到了冬天枯萎变干,塞在靴子里既防寒保暖又透气吸汗,用来铺床、续被也是又轻又软。但张保庆不明白二鼻子将乌拉草铺在雪屋外边为的是什么。菜瓜抓了两把乌拉草帮张宝庆塞到靴子里,告诉他长白山里有一种猛兽,东北话叫“豹狗子”,也就是花豹,神出鬼没、极为罕见,这东西体型虽不及老虎大,却凶猛无比,追击猎物的速度奇快,山里没有任何野兽跑得过它,而且善于攀爬,逮住了猎物拖上树挂在树杈子上慢慢吃。一头成年的豹狗子单挑一个大活人不费吹灰之力,别的大兽也不会去主动招惹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豹狗子最爱往乌拉草上撒尿,所以在山里过夜的猎人除了生火以外,都用乌拉草来防御猛兽。 二鼻子兄妹在雪洞中笼起一个火堆,铺上狍子皮睡袋钻进去,捂好狗皮帽子围火而坐。当地人遇上大雪封山或追击猎物迷路的时候,往往会掏个雪屋抵御酷寒,钻到里面任凭外面风吹狼嗥也不在乎。二鼻子兄妹一边生火,一边用松枝做雪鞋,深谷中积雪没膝,加之没有人迹,积雪松松散散,走上去一步一陷,行动受到极大限制,因此要做这种简易的雪鞋,无非是将带叶子的松枝横竖绑成一个船型,固定在靴子底下,以便于在积雪上行走。菜瓜也给张保庆做了一双雪鞋,又抓来雪块放到锅里,架到火上煮得热气腾腾,喝了可以取暖。 张保庆从没住过这样的雪屋,他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见头顶和四周银装白壁,晶莹通透,上下左右全是冰雪,二鼻子兄妹将热滚滚的锅子放在雪屋中煮水喝,雪屋不仅没有融化,热气升到屋顶突然遇冷,反而变成冰屑缓缓飘下,到处白雾蒙蒙,真好似做梦一般。 菜瓜又拿出带来的刨花鱼,三个人坐在雪屋中吃了充饥。那是剥皮之后冻成冰棍儿的哲罗鲑,三五尺长一条,用刀削成刨花儿似的薄片,蘸点儿野辣椒直接放到嘴里,吃起来格外鲜凉爽口。长白山的猎人冬天进山,总要带上几条冻得梆硬的鱼。吃过鱼肉,剩下的鱼骨、鱼头放到热锅里加上山辣椒和血肠一起煮,一口下去热辣辣、滑溜溜,冰天雪地中喝上这么一大碗,别提有多暖和了。二鼻子掏出一瓶“闷倒驴”,他自己先喝了几口,递给张保庆,让他也整上两口。张保庆不大会喝酒,却不肯在二鼻子面前认栽,闭眼一仰脖儿,喝下去一大口烈酒,呛得他脸红脖子粗,不住地咳嗽,二鼻子兄妹俩笑作一团。三人吃饱喝足了开始唠嗑儿。张保庆虽然说了大话,约定明天进入深谷放鹰捉狐狸,跟二鼻子比一比.99lib.谁的鹰厉害,实际上他心里挺没底,二鼻子兄妹毕竟是鹰屯的猎户,带出来的两只铁羽黑鹰怎么看也不孬,他的白鹰从没逮过狐狸,他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万一输给二鼻子如何是好?何况深谷中危机四伏,一旦遇上黑瞎子、豹子、老虎之类的猛兽,岂不丢了性命? 此外还有一节,进山打狐狸非比寻常,民间自古有“鬼狐仙怪”这么一说,四者之中唯“狐”是真。狐狸这东西不比山鸡野兔,成了仙得了道的狐狸精,头顶上拔根毛儿便可取人性命。张保庆听四舅爷讲过一件打狐狸遭报应的事情,这还真不是迷信,屯子里没人见过狐狸精,却都认得东山看套子的老洞狗子,他那只眼珠子就是让狐狸给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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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走了一天,来到老龙口冰瀑的时候,眼见天快黑了,三人掏了个雪窝子过夜。张保庆一路上忐忑不安,无奈话已出口,牛也吹上天了,再说不去可抹不开面子。他想劝二鼻子别去逮狐狸,又不好直言,于是把这个故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 在长白山一带习惯将伐木称为“倒套子”。下过雪之后最适合倒套子:首先,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视野开阔不容易出危险;其次,可以借助雪运送木材,人拖的叫人套子,马拉的叫马套子,在林海雪原中怎么运都方便。因此天气越冷,林场里干活儿的人越多。不过一过腊月二十三,倒套子的工人们领完工钱回家过年,成堆的木材放在东山,只留下一个老光棍儿看守,这叫“看套子的”。在东山看套子的这位,如今七十多岁,不是长白山本地人,好像是打兴安岭那边过来的,一辈子没结过婚,不知道媳妇儿是个啥滋味,终年累月一个人猫在林场小屋。这种常年蹲山沟的老光棍儿,在当地方言土语中又叫“老洞狗子”。 咱们说的这个老洞狗子,当初也年轻过,三十多岁刚到长白山的时候,别提人长得怎么样,至少是囫囵个儿的,如果说想娶媳妇儿,没准还真有人愿意跟他。后来打狐狸丢了只眼珠子,脸上成天扣一黑眼罩,如同刚从山上下来的胡子,谁见了都怕,可怜到老也没娶上媳妇儿。想当年他初来乍到,在东山林场看套子,他这个活儿并不累,可是挣的钱不多,还得耐得住孤单寂寞,尤其到了伏天,一连几个月,只有一个人守着一片老林子,深山中野兽不少,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解闷儿的人。山上看套子的都有枪,一来防范猛兽,二来吓唬偷木头的贼。老洞狗子也是打猎的出身,不仅会打枪,“下对儿”更是一把好手。那位问了,什么叫“下对儿”啊?说白了无外乎下套放夹子,这一手最看眼力,深山老林中的兽踪兽迹,你瞧得出才跟得上。老洞狗子下对儿下得那叫一个准,尤其是逮兔子,山里的兔子只走一条道,他在这条道上拴根细铁丝,中间窝成一个环形,估摸好兔子脑袋有多高,两边往树上一缠,等兔子来了一头撞进去,便再也无法挣脱。老洞狗子头一天下好了对儿,转天再去遛对儿捡兔子,拎回看套子住的窝棚,鼓捣熟了打打牙祭。不过兔子皮不值钱,如若想多挣俩钱儿,那还得说是打狐狸。山里人不敢轻易打狐狸,要打也行,有几样忌讳不能犯。首先来说,黑狐、白狐不能打,此乃异色,按迷信说法这是有道行的,打了会遭报应;其次,肚子里有崽儿的不能打,那么做太损阴德;再者要看清楚雪地上的爪子印有几瓣,四瓣的可以打,五瓣则是得了道的,说什么也不能打! 老洞狗子是个贼大胆,胆子不大岂敢一个人看套子?莽莽林海中杳无人烟,天一黑下来,方圆百十里仅有这一盏小油灯。他自恃穷光棍儿一条,因此百无禁忌,从来不信鬼神。有这么一次,他见雪地上有一串狐狸足印,仔细一看这狐狸可不小,脚印大小与人的手掌相仿,而且分成五瓣,是个够年头的老狐狸。老洞狗子没那么多忌讳,心想这张皮子必定又大又厚实,带下山卖掉,少说够我几个月的嚼谷!他见猎心喜,寻迹追踪找到一个狐狸洞,洞口不大,却深不见底,周围没有雪,地面踩得挺平。老洞狗子常年打猎,经验老到,知道此乃狐狸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不过狐狸狡诈,不可能仅有一个洞口,所谓狡兔三窟,打狐狸也一样。他先找到另外几个洞口,拿东西堵严实了,又在主洞外边下了一个铁咬,以一条极细的铁丝连接。下好了对儿,哼起二人转回了窝棚,只等转天来拎狐狸。 且说次日清晨,老洞狗子上山去看情况,到洞口一瞧傻眼了,昨天下的铁咬没动过,仍旧稳稳当当待在原地。他转念一想,这老狐狸兴许识得这东西,饿了一天没敢出来,以前遇上过这样的情况,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多等上几天,不信这狐狸一辈子躲在洞里不出来。一晃又过了三天,铁咬上连根狐狸毛也没有,老洞狗子这才觉得情况不对,找遍周围没有别的洞口了,这么冷的天,土层冻得梆硬,狐狸也不可能再掏个洞出去,这不奇了怪了?难道这狐狸长了翅膀飞了? 这老洞狗子就是个拧种,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狐狸弄到手。这一天带好了干粮、睡袋上山,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死死盯住洞口,不信这狐狸不出来找吃的!他的鼻涕眼泪都冻下来了,却也没见有什么风吹草动,一直守到夜半三更,但见洞口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尖嘴。他在月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个嘴头子又黑又亮,相传狐狸活的年头太久,嘴岔子会变黑,那是有道行了,搁别人早吓坏了,老洞狗子却贪心更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样的狐狸皮子值老了钱! 他财迷心窍,不顾死活,沉住气一动不动,瞪大了两只眼,死死盯住洞口,估计这狐狸今天饿得受不了了,迟早得出来,那就等吧,看谁能耗得过谁。怎知狐狸不上当,探出头来待了一会儿又缩入洞中。他见这狐狸在洞口进进出出了十几次,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狐狸想干什么,正纳闷儿呢,忽然间黑影一闪,洞中“嗖”的一下蹿出一只全身黑毛的大狐狸,落在地上对躲在一旁的老洞狗子龇了龇牙,转过头扬长而去。老洞狗子吓得一激灵,这狐狸也太大了,跟个小黑驴似的,铁咬挡住的洞口如此狭窄,这么大的狐狸怎么可能一跃而出?他当时也顾不得多想,急忙上前查看,只见铁夹子放在洞口没有触发,心中这叫一个奇怪。他这铁咬百试百灵从来没失过手啊!绝对是威力无比,今天怎么不灵了?再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细铁丝和铁咬连接之处结了一个小冰疙瘩,正好把机关给冻住了,原来狐狸明白天寒地冻,几次三番探出头来,对这铁夹子呵气,冻住了洞口的机关。这东西也太鬼道了!无奈眼下狐狸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得拎起夹子,蔫头耷脑地下了山。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东西,脑子比人都好使,多半是快成精了,本该趁早住手,老洞狗子却跟这狐狸较上劲儿了,起誓发愿非要得了这张皮子不可,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却始终没有得手,这一人一狐的仇越结越深。 转眼到了开春,倒套子的人陆续回林场干活儿,老洞狗子一个人待惯了,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成天钻老林子,捉山鸡、逮兔子、哨鹿、打狍子,走得深了远了,就不回来了,常常在山上过夜。话说有这么一天,老洞狗子打了一天的猎,腰里挂了好几只山鸡、野兔,抬头看看天已擦黑,嘴里哼哼唧唧往回走,半路上见到一处“马架子”。所谓的“马架子”,是一种简易住处,比窝棚好点儿,外形轮廓如同卧马,故此得名。关外采山珍或者打猎的人,在山上一待三五个月,常搭一个“马架子”挡风遮雨。老洞狗子身上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打来的野鸡、野兔又不能生吃,因为山上不能生火,尤其是在春天,天干物燥,一个火星子都有可能引发林火,见眼前有个马架子,便想进去借火做饭,再寻个宿处。他打定主意行至近前,这才看出是个空马架子。当地有句俗话“宁蹲老树洞子,不睡空马架子”,因为这是在深山老林,无人居住的空马架子,说不定会进去什么东西。 老洞狗子从来不信邪,抬手一推马架子的柴门,“吱呀呀”一声响左右分开。关外的门大多往里开,以防大雪封门推不动。迈步进去,一瞧屋里头挺齐全,有炕有灶,有锅有碗,墙上还挂了一盏油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主人。他不敢造次,坐在板凳上等吧,等到定更天前后,仍不见有人回来,人等得了肚子可等不了,饿得前心贴后心“咕噜噜”直打鼓。老洞狗子心说:我也别等了,都是上山打猎的,人不亲手艺还亲呢!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拎上一只山鸡走到屋外,煺毛开膛拾掇利索了,看门口晾着一笸箩干松蘑,随手抓起一把,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开始在锅台灶眼上炖山鸡。老时年间,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不闭门不上锁,现成的柴米油盐放在灶台上,行路之人半夜三更没地方可去,可以推门进来自己做饭吃,如若是地方富余,打个小宿借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赶路,连个打招呼都不用跟主家打。 赶等鸡汤的鲜味一出来,老洞狗子哈喇子直流,这一天下来真饿透了,匆匆忙忙灭掉灶火,往锅里抓了一把大盐,用马勺搅和匀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大号儿的粗瓷碗拿过来,连干带稀盛上满满一大碗,坐在凳子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别看做法不讲究,架不住山鸡肉嫩,松蘑又鲜,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美味。老洞狗子随身带的烧刀子,连吃带喝,把一只山鸡啃得干干净净,塞至沟满壕平,张开嘴都能看见嗓子眼儿里的鸡爪子,方才觉得心满意足。他一边打饱嗝儿,一边将鸡骨头、鸡毛、杂七杂八的零碎儿敛成一堆,上马架子后边刨坑埋严实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引来野兽。忙完回到屋里抽了一袋子关东烟,往鞋底子上磕打了几下烟袋锅子,猎枪竖放在墙边,倒在炕上和衣而眠。 他烧刀子没少喝,半夜叫渴再加上抽了烟袋锅子,更觉得烧心,烙饼一般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有心起来找水又懒得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发觉身边有响动,他还以为是马架子的主人回来了,迷迷糊糊抬眼皮这么一看,哪有什么人啊!油灯昏暗的光亮下,先前那只大黑狐狸人立在屋中,两个前爪撑墙,睁一目眇一目正往他那杆猎枪的枪筒子里看。 老洞狗子吃了一惊,心想:这畜生还想拿枪打我不成?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豁出去这张皮子打花了,也不能放过它,说什么今天也得打死这只大狐狸!想罢大喝一声,从炕上跳起身来。狐狸没等他下地,一闪身从门底下钻了出去。老洞狗子鞋都没顾得上穿,提枪踹开屋门,月光下见那狐狸还没跑远,忙端起猎枪瞄准狐狸,心说:既然你作死,可也别怪我心黑手狠!当即右手扣住扳机往后一搂,只听“轰”的一声响,狐狸没中枪,老洞狗子却满脸是血倒地不起。怎么回事?原来狐狸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枪口,他这一扣扳机不要紧,枪管子炸飞了花,这一下纵然没要了他的命,却活生生炸出了他的一只眼珠子,连筋带肉耷拉在脸上。趁他倒地惨叫之际,狐狸突然扑上来,一口叼走了他脸上这只眼珠子。 转天有几个结伴上山的猎人,见到昏死在地的老洞狗子,这个人满脸是血,脸皮都炸黑了,其中一边眼眶子中空空如也,血肉模糊,伸手一摸心口窝子还没凉透,赶紧用树枝子绑了个担架,把他抬回林场窝棚,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当天晚上老洞狗子做了个怪梦,一个全身黑衣的老头儿跟他吹胡子瞪眼:“好小子,你以往多伤我子孙性命,我没去找你,你倒来招惹我,非得要我的命,认得我是谁吗?我是你胡三太爷,既然你有眼无珠,我先摘你一个眼珠子,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说罢一抖袍袖踪迹全无。老洞狗子一惊而起,连伤带吓,一条命剩不下一半,躺了半年没下炕,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打狐狸了,别说不敢打,听见“狐狸”这俩字就浑身哆嗦,只好老老实实待在林场看套子,直至今时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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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把老狗洞子的遭遇添油加醋讲了一遍,绘声绘色唾沫横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狐狸不能随便打。不过二鼻子是在鹰屯长大的猎户,祖祖辈辈以射猎为生,怎么能让张保庆这点儿唾沫星子唬住?何况二鼻子也认得东山的老洞狗子,这个老光棍儿自打来到林场就是一只眼,没人知道他那个眼珠子是怎么丢的,这套说辞多半是他自己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瞎话,二鼻子就听说过另一种版本: 老洞狗子是个在林场看套子的老光棍儿,又是个外来人,在当地一无亲二无故,也很少有人愿意跟他来往,因此此人能占便宜决不吃亏,手脚还不干净,小偷小摸、顺手牵羊,软的欺负硬的怕,能讹就讹、得坑就坑,什么缺德事儿都干。据说这个老洞狗子也是打猎的出身,平时钻山入林打猎为生,别看人性不行,但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此人也有行的地方,头一个是脑子好使,不过没用在正道上,一肚子阴损坏的鬼主意;二一个就是枪杆子直溜,山上的飞禽走兽,遇到他难逃活命,当真称得上弹无虚发。 自古以来,打猎的靠山吃山,无不信奉一个道理——山上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爷的,打猎是靠山神爷赏饭吃,下手的时候要留有余地,绝不能见什么打什么。飞禽也好走兽也好,一次只能打一只,无论猎物是大是小,一个山头只可以放一枪,不够吃的再去别的山头打,宁可费脚力也不能坏了规矩。老洞狗子却不信这一套,不分大小公母,有什么打什么,见什么打什么,放滚地笼、下绝户网,打多少也不嫌多,这座山打绝了再去打下座山,反正谁也没见过山神爷长什么样。 按说像老洞狗子这样的坏种应该受一辈子穷,没想到让他撞上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以前他还没来长白山看套子的时候,在崇阳沟打猎。沟口有片瓜田,关外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种出来的瓜又沙又甜,不过成熟的时间相对较晚,要到农历七月份才最好吃。咱们说的这片瓜田中间有个窝棚,住了一个看瓜的叫吴老六,一辈子没儿没女,老伴儿又死得早,到了收瓜的时候干脆连家也不回了,一个人住在窝棚看守瓜地,倒不是怕有人偷吃,一个瓜十几斤重,一个人能吃多少?来来往往又都是十里八乡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渴了摘个瓜吃也没什么,只是要防备獾子、野猪之类的,这些个东西专门糟蹋庄稼,如果让它们从瓜地这头拱到那头,那个损失可不小。 看瓜的吴老六一个人住窝棚守瓜田,深居简出十分寂寞,待闷了就好喝两口。人这酒量是天生的,酒瘾却是喝出来的,越喝瘾越大。看瓜的打年轻就爱喝酒,如今上了岁数,一天不喝酒嗓子眼儿里就跟有个小手儿挠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话说这一天,吴老六在瓜田中捉到两只鹌鹑,拾掇干净了,一根木棍子上串一只,在窝棚外边架起火来烤得喷香,酒葫芦中满满当当装足了酒,坐在门口一边看着瓜田一边连吃带喝。夏天的鹌鹑特别肥,吃得他满嘴冒油,酒也喝了不少,吃饱喝足了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后半夜了,瓜田中没什么动静,正想起身回窝棚睡觉。就在这时候,走过来一只大狐狸,狐狸是狐狸,跟野外看见的可不一样,不知道从哪儿叼来一件破褂子披在自己身上,人立而行,走到近前口作人言,问吴老六:“你看我像人吗?” 有句话叫“酒壮人胆”,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常越窝囊的人,喝多了胆子越大。看瓜的吴老六此时喝得迷迷糊糊,听见狐狸开口说话,不但没害怕,反而“扑哧”一下乐了,心说:这东西有意思,身上披个破褂子除了窟窿就是补丁,一只胳膊有袖子一只胳膊没袖子,样子十分可笑。他想也没想,顺口答了一句:“不像!哪有个人样啊?”再看狐狸一溜烟儿跑了,他又坐在地上傻乐了半天,这才回屋睡觉。转过天来酒醒了,把这件事儿也扔在脑后了。 晚上吴老六仍坐在窝棚外边看瓜喝酒,头天的鹌鹑把馋虫勾上来了,今天在树林子里套了一只野兔,开膛剥皮,刷上盐水和辣椒,烤得金黄焦脆,又打了一壶酒,守在瓜田旁边连吃带喝。大约还是后半夜,昨天那只狐狸又来了,今天倒没穿褂子,两条后腿上蹬了一条破裤头儿,尾巴没地方搁,从一边的裤腿儿中伸出来,路都走不利索了,一跑一颠地来到吴老六跟前,仍是那句话:“你看我像人吗?”吴老六醉醺醺地看了一眼,这样子比昨天还寒碜,当即说了一声:“不像!”狐狸扭头又跑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几乎天天如此,看瓜的只要一喝醉了狐狸准来,或是披件坎肩,或是戴个护耳,来了就问这一句话,只要看瓜的说一声“不像”,它扭头便走。 有这么一天,吴老六过得不顺,白天山上转了几圈,连个蝲蝲蛄也没碰见,酒瘾上来了,不喝还真觉得难受,奈何没有下酒的东西,转悠来转悠去,想起窝棚外边挂了几串辣椒,顺手抓了一把,用辣椒下酒也好过干喝。关东这地方的人愿意吃辣,因为天冷,吃辣可以发汗。可眼下正是六月三伏,虽说晚上不太热,但这一口辣椒、一口白酒的搁谁也受不了,嘴里跟着了火似的。吴老六正难受的时候,狐狸又来了,今天没披衣裳,不知道在哪儿找来了一顶瓜皮帽子,不说破得千疮百孔吧,那也没个囫囵地方了,顶上的绒球都掉了,来到看瓜的跟前还是那句话:“你看我像人吗?”吴老六嚼的干辣椒,喝的烧刀子,感觉这嘴都木了,懒得跟它多说,随口答了一句:“像!” 话一出口,但见黄烟一道,这只狐狸不见了,眼前站立一个二尺多高的小老头儿,头上戴的正是那顶瓜皮帽子,对吴老六拜了一拜,扭头走了。吴老六暗暗吃惊,知道这是遇上狐仙借人口讨封,旧时的老百姓都迷信,赶紧朝狐仙走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转天吴老六不敢在外边喝酒了,天黑之后一个人缩在窝棚里,光着个膀子在炕上抽大烟袋。窝棚里的炕非常简陋,说好听了是炕,无非几块木头桩子架上一扇破门板,地方也小,真正叫“一间屋子半间炕”,坐到炕上伸手就是窗户。窗户只是在墙上掏的一个方洞,能让窝棚通风,不至于太闷。他斜躺在床板上,烟袋锅子冲着窗户外边抽,怎么非得这样抽烟呢?因为窝棚又窄又低,坐在当中抽烟,三两口下来这里头就待不了人了。且说看瓜的吞云吐雾正“仙儿”着呢,忽听窗户外边有人说话:“老哥,给口烟抽。”他以为有路过的人瞧见窝棚里往外冒烟,来了瘾讨口烟抽。口中应承着把烟袋锅子倒转过来,烟袋嘴儿冲外,烟袋锅子冲自己,从窗口递出去了。因为这黑灯瞎火的,你先把烟袋锅子伸出去,那位用手一接还不得烫下一层皮来? 吴老六本想抽完这袋子烟就睡觉了,偏在此时有人来讨烟抽,炕是懒得下了,顺手把烟袋从窗口递出去,那意思是“你赶紧嘬两口,过完瘾把烟袋还我,我好睡觉”。没想到外边这位真不客气,都没用手接烟袋杆,只把嘴往上一凑,“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吴老六半觉可气半觉可笑,这位也太懒了,接都懒得接,抽我的烟不说,还让我伺候你,我得看看这是谁! 窝棚中点了油灯,里边亮外边黑,看不清来人是谁。吴老六把油灯摘下来,往窗户外这么一照,在外边叼烟袋嘴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狐狸变的小老头儿,二尺多高,脑袋上歪扣一顶瓜皮帽子。换了别人真能吓得够呛。看瓜田的吴老六还行,要说是挺瘆得慌,不过他喝多了胆子大,见是狐仙爷讨烟抽,非但不怕,反而觉得会有好报。狐仙爷抽完了烟连个“谢”字都没有,扭头走了。吴老六也困得睁不开眼了,烟袋锅子往地上一磕,倒头便睡。从此之后,小老头儿经常上这儿来讨烟抽。可巧这一天吴老六的烟叶子抽光了,这些日子手头又紧,没钱买烟叶子了。小老头儿便指点吴老六,让他在瓜田旁边的一棵柳树底下挖出一个小银锭子,得有二两多。吴老六咬了一口看银子是真的,赶紧揣在怀里,跑去找了一家最好的铺子买了烟叶,又把吃的喝的备齐了。一瞧日头刚过晌午,想先找个地方把午饭吃了再回去。大饭庄子不敢进,找了街边的一家小饭铺,要了一壶酒、一盘油炸花生米,外加一大碗烂肉面,坐在那儿连吃带喝,别提多滋润了。 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正赶上老洞狗子也进城赶集卖山货,卖完东西找地方吃饭,瞧见看瓜的吴老六在这儿,桌子上还有盘油炸花生米。老洞狗子有便宜必占,有这盘油炸花生米,刚好省得自己掏钱买下酒菜了,当下走过来打招呼。吴老六不乐意搭理老洞狗子,只是迎头打脸碰上了又不好意思装不认识。两人凑一张桌子坐下。老洞狗子要了二两酒,半斤焖饼,就着吴老六的油炸花生米喝上了。老洞狗子眼贼,一眼瞥见吴老六身边板凳上放着一摞子烟叶,有名的“小叶红”,这跟普通的烟叶不一样,小叶红只有巴掌大小,乃是上好的关东烟。常言说得好“要抽烟,漂河川”,小叶红产自漂河,地处一片峡谷之中,那一带土层肥厚,种出来的烟叶子是酱红色,泛着一层油亮油亮的光,厚实柔软、浓醇芳香,用纸包起来放在柜子里,连衣服都能熏香了。不仅如此,更是皇帝封下的贡品。当年关东的老百姓谁要是能抽上一袋子,都得说是享了口福。老洞狗子很纳闷儿,吴老六一个看瓜田的,逢年过节都未必舍得抽一次小叶红,看来这是发了财了! 老洞狗子左一句右一句套问究竟。吴老六二两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收不住,把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告诉老洞狗子,他这烟不为了自己抽,是带回去孝敬狐仙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洞狗子一边听一边动了歪心。前文书说过,老洞狗子心眼儿不少,而且专爱占便宜,觉得这是个发大财的机会。当天没说什么,两人吃完饭各回各处。单说这一天,日头快落山的时候,老洞狗子背着猎枪、挎着酒壶,手里还拎了一只天鹅,来瓜田找吴老六,说要请他喝酒。 看瓜的吴老六嘴馋,这辈子还真没吃过天鹅肉,总听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癞蛤蟆都想吃,可见这天鹅肉的味道应当不俗。老洞狗子又把自己的酒壶盖拔开,在吴老六面前晃了一晃。吴老六闻到酒香扑鼻,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长,这是彻底走不动道儿了。两个人收拾了天鹅,支起一口锅来炖上。老洞狗子出奇的客气,也不叫吴老六“看瓜的”了,一口一个“老叔”,还把两条鹅腿都给了他。吴老六这下子解馋了,吃的顺嘴岔子流油,酒也没少喝。贪酒的人见不得好菜,一旦菜对了口儿,旁边再有个劝酒的,那喝起来就没挡了,平时能喝三两,这会儿就得整一斤。吴老六很快喝倒了,躺在窝棚里睡得那叫一个死。 老洞狗子可没敢多喝,他今天是有备而来,把吴老六灌倒下,将挂在腰里的烟袋锅子摘下来,翻出小叶红搓碎了,坐在窝棚里一口接一口地抽上了。三更半夜听见外边有人说了一句:“给口烟抽。”老洞狗子一听狐仙爷来了,心里头多少也点儿打鼓,不过财迷心窍,顾不上害怕了,自己憋了好几天的坏主意,又搭酒又搭肉,叫了一晚上的“老叔”,等的正是这个机会。当下一声不吭,前手把枪杆子顺窗口递了出去,后手搂住扳机,发觉有东西把枪口叼上了,立即提灯往外看,见一个二尺多高的小老头儿,头戴一顶破瓜皮帽子,张嘴叼住了枪口,有了亮光才瞧见是枪口,也吓得够呛,当时不敢动了,心知事到如今不能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老洞狗子狞笑一声:“老家伙,你也给我指点一条财路!” 小老头儿俩眼珠子一转,含着枪筒子道:“好说好说,瓜田东边的柳树底下还有二两银子。” 老洞狗子把眼一瞪:“仙爷,我可跟看瓜的吴老六不一样,仨瓜俩枣儿打发不了我,你也不用急于告诉我哪儿有银子,眼下只要你一句话,你得保我一世富贵,否则天打雷劈!” 书中代言,狐仙最怕天打雷劈,不知道老洞狗子从哪儿打听来的,逼这个小老头儿立下此等毒誓。小老头儿无奈,不答应也得挨枪,只好答应了老洞狗子的要求,指点他挖了满满一斗的银元宝,又告诉他再有用钱的时候,上山顶破庙连喊三声“帽儿仙”,便会显身相见。 转天一早,老洞狗子背上一斗银锭子走了,吴老六迷迷糊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对昨夜的事情全然不知,不过从此之后再没见过那个小老头儿。咱再说老洞狗子,一下子发财了,白花花的足两纹银,数了数足有二十个,以往打猎看套子,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只勉强过活。如今有钱了,敞开了可劲儿造吧,没过多久,一斗银子全造没了,跑到破庙连喊三声“帽儿仙”,小老头儿出来又指点他挖了一斗银子,还是二十锭足两纹银。这次花得更快,怎么呢?以前没花过钱,给他钱都不知道怎么花,到饭馆子里点两份焖饼,吃一份看一份,以为这就叫有钱人了。别的不好学,花钱可是无师自通,所以越到后来..花得越快,觉得一次一斗银子根本不够用,来到破庙找这个小老头儿,一开口先要五百斗窖银。小老头儿求告道:“您饶了我吧,我上哪儿给您找五百斗窖银去?”老洞狗子说:“你别来这套,说好了保我一世富贵,否则要遭天打雷劈,你实话告诉我,之前的银子是怎么变来的?”小老头儿说:“实不相瞒,银子都是前人埋在地下的,我只是看得见而已,这周周围围没有那么多银子,我在这山上住,又不敢去别的地方,当真找不出那么多银子给你。”老洞狗子又问小老头儿,如何看得出地下有银子?得知小老头儿这眼珠子是个宝,能够洞悉地下金银,就逼迫小老头儿换给他一只眼珠子。小老头儿想了半天说:“也行,可是你得把我的誓破了,今后咱两不相欠。”老洞狗子一想,狐仙不敢出山,我却哪儿都能去,得了这个眼珠子,金山银山唾手可得,这可不亏。于是双方击掌为誓,小老头儿一抬手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一只,带血递了过去。老洞狗子为了发财,一咬牙也抠下一只眼珠子,却见黄烟一道,小老头儿踪迹全无,这才知道上当了,对方那是障眼法,他可是真抠出来一个眼珠子,再也塞不回去了,从此变成了独眼龙,由于丢的是右眼,猎都没法打了,只得到长白山看套子为生。 二鼻子说老洞狗子只有一只眼,关于他那只眼是怎么丢的,在长白山有很多说法,这也是其中之一。常言道“麻面无须不可交,矬人肚子三把刀,最毒毒不过一只眼,一只眼还坏不过水蛇腰”。不可否认这句话过于偏颇,但在旧社会有一定的道理,放下那几路人不提,单说这一只眼的,有几个是善男信女?真是安分守己之辈也不会变成一只眼了。反正老洞狗子一个老光棍儿,积年累月在山上看套子,性格十分孤僻,很少跟外人往来,咱也没必要去招惹他。 张保庆怕二鼻子发觉他心虚,不好再说别的,只好缩在狍子皮睡袋中和二鼻子兄妹东拉西扯到深夜,迷迷糊糊去见了周公。 转天一早,西北方吹来刺骨的寒风,山上一下子变冷了,再也站不住人。张保庆冻得瑟瑟发抖,准备往深谷中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匆匆收拾好东西,蹚着没膝的积雪前行。 二鼻子却拽住他说:“你这么走不是绕远吗?” 张保庆不解地问:“让你说怎么走?” 二鼻子存心在张保庆面前卖弄本事,他放出猎鹰,然后将狍子皮睡袋垫在身下,呼喝一声,顺着陡峭的冰冻瀑布直溜下去。 冰面如同几层近乎垂直的陡坡,没有足够的胆量谁也不敢这么做,可二鼻子常年在深山老林打猎,趴冰卧雪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仗着年轻胆大,一转眼溜到了谷底,在高处看他仅是茫茫雪原上的一个小黑点。 张保庆看得直眼晕,腿肚子往前转,磕膝盖往后扭,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有心要打退堂鼓,可是转念一想,服谁也不能服二鼻子,之前已经把牛吹上天了,走到这一步再开溜,以后在二鼻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这个脸可丢不起! 他站在冰瀑边上,深吸了几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发昏当不了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念及此处,牙一咬、心一横,照葫芦画瓢,一扬手把鹰放了,像二鼻子一样把狍子皮口袋垫在背后,仰面倒坐,想往前蹭,但手脚发抖,半天没动地方,只好让菜瓜在后面推他一下。菜瓜说:“你可坐稳了,千万别往前使劲儿。”说完用力一推,张保庆“嗷”地叫一声滑下冰瀑,但觉腾云驾雾一般,冷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来,赶紧把嘴闭住,哪里还敢睁眼去看,打着转溜到谷底,一个跟头翻进了雪窝子,脑袋和身子都扎在皑皑积雪中,双腿在外边乱蹬。二鼻子见状哈哈大笑,上前连拉带拽,把张保庆从雪窝子中拖出来。张保庆觉得四周天旋地转,腹中五脏翻滚,满头满脸都是雪,样子狼狈不堪,走路踉跄摇晃,也不知在心里头骂了二鼻子几百遍几千遍。 等张保庆缓过劲儿来,见菜瓜也已溜到谷底,他暗自庆幸:看来只要胆大豁得出去,谁都能从冰冻的瀑布溜下来,还好没让二鼻子唬住,否则真是窝头翻个儿——现大眼儿了。 二鼻子对他一挑大拇指:“行,你胆子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你的鹰能不能在这儿捉到狐狸。” 张保庆说:“你当我这白鹰是错窝儿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啊!别管山上山下,在哪儿都一样,哪怕是到了天上的月宫,也能逮两只玉兔下来。” 二鼻子他们那个屯子千百年来保持着鹰猎风俗,出没于白山黑水间,猎户们一向佩服两种人,一是胆大,二是能喝。其实这两者不分家,胆大的能怕喝酒吗?常言道“酒壮怂人胆”,能喝的也必然胆大,半斤烧刀子下肚,天王老子也不怕了。二鼻子对张保庆说:“别扯犊子了,谁不知道月亮上只有一只玉兔,你这咋还整出两只?不过我佩服你的胆量,今天不论哪只鹰捉到狐狸,得了皮子卖的钱咱仨均分。” 张保庆心中得意,刚才豁出命从瀑布冰面上溜下来,为的就是能让二鼻子说个“服”字,这趟算是没白来! 瀑布下的水面全冻住了,冰层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与附近的雪原连成了一片,远处都是密林。巍巍群山在四周绵延起伏,谷底森林茂密,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杨树、云杉等树种交错生长,野兽种类也多,马鹿、驯鹿、紫貂、野鸭、獐子、狍子、野猪、雪兔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木耳、松茸、蘑菇,但是这里的天气一会儿一变,属于独特的山区小气候,常年有雾,深处裂谷沟壑的分支众多,非常容易迷路,可以说下来容易上去难,想出去必须翻山越岭,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行走在雪原上都一走一陷,翻越山岭的艰险可想而知,张保庆他们直着眼找狐狸,为了赌这一口气下来的,想都没想怎么出去。 第三章 狐狸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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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本想用狐狸摘去老洞狗子一只眼的传说吓住二鼻子,劝他别打狐狸了,没承想二鼻子知道的比他还多,根本不放在心上。转过天来,三人从冰瀑下到了谷底,事已至此,只得先打狐狸了。此时天冷,狐皮很厚,狡猾成性的老狐狸全躲在深谷密林中,极难猎获,好在鹰是狐狸的天敌,狐狸看到猎鹰在半空盘旋,便会失了心神发慌奔逃。三个人往前行出一段,身旁雪地里忽然蹿出一条赤尾大狐狸,这条狐狸毛色苍黄,插翅一般在他们面前飞奔而过,看方向是想逃入密林,一旦躲进古树参天的原始森林,猎鹰也奈何它不得。三人急打口哨,招呼天上的猎鹰。鹰眼敏锐绝伦,早已看到目标,听得呼哨声响,乘着呼啸的寒风,立即对准猎物俯冲下来。 二鼻子兄妹所驯之鹰,均是威猛至极的西伯利亚苍鹰,翼展大得吓人,一只铁背黑羽,另一只凤头金额,在整个鹰屯的猎鹰当中可是数一数二,擒拿猎物百不失一。猎户捕捉西伯利亚苍鹰要在参天大树的树尖上下套,利用伪装让鹰误以为是树枝,一旦落在上边即被套住,带回鹰屯驯成猎鹰,等到过几年再放归山林,以保证猎鹰的繁衍。二鼻子熟悉猎鹰习性,出来打猎的前一天得让鹰饿着,不能给它吃饱了,因为鹰吃饱了会打盹儿犯困,放出去也无法擒拿猎物,唯有饿鹰才可以发挥出十二分的凌厉凶狠。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猎鹰在天上听得主人呼叫,盯住舍命奔逃的赤尾狐,收拢双翼从半空坠下,直如两架俯冲轰炸机,猎鹰在距离地面数米的高度,展翅探爪扑向猎物。 赤尾狐在足不点地的飞奔中,突然一个急停,转身望向从天而降的苍鹰。这只老狐狸经验丰富,明白苍鹰自上而下捉拿猎物,来势虽然凌厉,却只有这么一下,一击不中还得再飞起来。它等的就是这一下,眼看鹰的利爪到得头顶,从容不迫地往旁一闪,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多半秒鹰还可以调整方向,慢半秒它来不及躲闪。两只猎鹰爪下落空一扑未中,只得借风拔起身形飞上半空,准备再一次俯冲制敌。就这一瞬之间,已足够赤尾狐逃进森林。可它刚转过头来,张保庆的白鹰就扑到了。老狐狸再也来不及躲闪,匆忙之中用狐尾挡住身子,顺势在雪地中滚了出去。 山里的猎人捉狐狸主要是为了取皮,狐皮贵就贵在狐尾完整,狐尾一旦受损,哪怕是下套设夹打短了尾巴尖儿,价值也至少减去九成,受过驯的猎鹰抓拿狐狸只能抓头和身子,绝不会伤到狐尾。山里的野兽大多有灵性,自己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值钱,比如遇上猎人追击,麝会一口咬掉自己带有麝香的肚脐,鹿会往树多的地方跑,让树木撞断鹿茸,死也不能让这些东西便宜别人。那赤尾狐在紧要关头,用狐尾挡住身子,在雪地上翻了个跟头,张保庆的白鹰错过时机无法擒拿,被迫腾空飞起。 在长白山当地的民间传说中,狐狸活得久了,毛色转为苍黄,即可变化多端。张保庆等人虽然见猎心喜,但见此狐诡变莫测,不是一般的狐狸可比,也不免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赤尾狐死中求活捡了条命,还打算往树林里逃。哪知让白鹰这么一耽搁,另外两只猎鹰已再次疾冲而至,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正好将赤尾狐的去路挡住,二鼻子兄妹和张保庆也快赶到了。 张保庆看到赤尾狐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我和二鼻子本是斗气争胜,涉险下到深谷中捉狐狸,怎知运气这么好,一下来便撞上只毛色苍黄的赤尾老狐,此狐让三只猎鹰围住,跑得再快也别想脱身,明天带了这么一条上好的狐皮回到屯子,且不说值多少钱,这个脸可露到天上去了! 二鼻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赤尾狐,见其无路可逃,也以为上好的狐皮已经到手了,抽出短刀在手,快步赶上前去,随时准备剥取狐皮。 想不到不等猎鹰扑下来,老狐狸在原地打个转,纵身跃向一块竖起的冰砬子,这冰砬子让寒风打磨得如同一把从地底下直插上来的尖刀,锋利无比泛出寒光。赤尾狐一扑之下,腹部被尖锐如刀的冰柱开了膛,从脖子下面一直划到狐尾,鲜血连同五脏六腑撒了一地,雪白血红,在刺骨的寒风中直冒热气,惨烈无比。 二鼻子兄妹以前见过这种事,心知这老狐狸年久通灵,宁肯自己开膛破肚,也不想让猎人得到完整的狐皮,跺脚直叫可惜,这可倒好,连块狐嗉也没落下,白忙活了!嗉子是狐狸从下巴到脖子这一块的皮毛,这一小块是狐狸身上最厚实最暖和的一块,整张皮子固然值钱,但这狐嗉的皮货才是上品中的上品。您想啊,狐嗉才多大点儿,拼成一件皮袄得用多少狐狸?赤尾狐从头到尾开了膛,身上所有值钱的地方都不整了,拎出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张保庆却是初次看到如此惨烈的情形,只见那老狐狸鲜血淋淋,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没有完全死掉,口边吐出血沫子,兀自瞪眼望着他们三个人,目光中全是怨恨,不禁吓得呆了。 二鼻子紧跑慢跑,喘着粗气赶到近前,急忙翻看悬挂在冰砬子上的死狐狸,只见死不闭眼的老狐腹破肠出,留下一张有头有尾的破狐狸皮,在寒风中须毛乱颤,好似一杆狐狸旗子。他不住摇头叹气,赶开飞下来的猎鹰,不让它们争吃死狐的血肉脏腑,以免吃饱了打盹儿犯困,好不容易下到山谷之中,总不能空手而回,这张皮子损了,还得去找别的狐狸。 菜瓜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血清,掰碎了抛到空中喂鹰,虽说不能让鹰吃饱了,可也不能一直饿着它们,多多少少得给口吃的。鹰屯的人猎到鹿、犴或野猪等大兽,必先开膛,用刀在肋骨上划几道口子,让血流出来,找个罐子接住,过一阵子,鲜血沉淀下去,上边浮起一层透明的油膏,当地管这个东西叫作血清,猎户们舍不得吃..,只灌在肠衣里风干之后喂鹰,猎鹰吃上一点儿就能够迅速恢复活力。 张保庆明白鹰屯的人以鹰猎为生,专捉狐狸、野猪,靠山吃山,无可厚非,狐皮既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又是他们口中的嚼谷,只是没想到老狐狸如此决绝,气性也是够大的,扑到冰砬子上划破肚腹,至死不肯闭眼,一定是对来捉它的人恨之入骨。 二鼻子不管张保庆信不信,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他为了不让鹰吃死狐狸,想要动手刨个雪坑埋上,此时的山风却越刮越是猛烈,寒风翻卷积雪,好似起了白烟大雾,遮天盖地往深谷中压来,远处风声嗷嗷?99lib.怪响,东北那边形容这是冻死狗的闹海风,什么叫闹海风啊?意思是疯狗狂叫,就是说着风刮起来像狗叫一样没完没了,极为恐怖。 二鼻子见天色突变,他也知道厉害,总归是活命要紧。不能再让猎鹰捉狐狸了,应该尽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当即招呼猎鹰下来,可是风雪交作,吞没了一切声响,也看不到猎鹰飞到哪里去了。 三个人只顾抬头找鹰,怎奈寒风如刀冰雪似箭,打在脸上生疼,根本睁不开眼,不得不低下头躲避,无意中这么一低头,看到有几个会动的东西,在风雪中半隐半现。 张保庆吓了一跳,心想:是不是狼?但是看轮廓却不像,比狼小一些,又比狗大,圆头圆脑的,至少有十几只,他用手遮脸挡住风雪,睁大了眼竭力去看,越看越像是猫。可深山老林里怎么有这么大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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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动积雪,四下里如同起了白雾,张保庆无意中看到周围有十多只大猫:比野狗还大,外形有几分像猫,可是尾巴只有短短的一截,还不到一巴掌长,并非一只如此,全是与生俱来的短尾,脑袋又像猿猴,却比猿猴更为狰狞,牙尖爪利,血口鲜红,两眼冒出凶光。这东西浑身有毛,顶风冒雪,从头至尾结了一层冰霜。肯定不是山猫,山猫没这么大,也不会有如此短的尾巴,样子也没有这般凶残。 张保庆往前凑合,有心看个究竟,却让二鼻子扯住背后的狍子皮口袋,拽得他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天气太冷,呼啸的寒风吹过来,冻得他脑子都木了,忘了还有个“怕”字。此刻往后一退,看到二鼻子脸上变颜变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才意识到情况危险。二鼻子兄妹是鹰屯土生土长的猎户,当然认得身形像猫头脸似猿的猛兽,那是盘踞在高寒山岭上的猞猁,它们耐得住严寒和饥饿,习性凶残,据说几只猞猁合起来可以跟狼群作战,早年间深山老林中不时有猞猁吃人的惨事发生。 猞猁这种猛兽,多在高寒的山岭上活动,通常不会在裂谷中出现,可是由于寒冬漫长,山顶找不到吃的东西,猞猁饿急了眼,此刻成群结队下了山,借助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围上前来。 二鼻子见张保庆想往前凑,急忙把他拽回来,深谷中寒风咆哮,雪雾弥漫,口中说不出话,说出来对方也听不到,使劲儿打手势比画,告诉张保庆那是吃人的猛兽。 张保庆看到二鼻子比画的手势,还有那如临大敌的脸色,也自明白过来,随即冒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狐狸扑在冰砬子上开膛而死,除了不肯让人得到它完整的皮毛,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用血腥气息将下风处的猞猁引到此地!他们三人只带了弓箭猎叉,纵有猎鹰相助,也对付不了成群的猞猁,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 别看猞猁凶狠,但生来多疑,在四周缓缓逼近,凑到冰砬子跟前争扯死狐狸,你一口我一口,转眼吃了个干净,又将冰砬子上冻住的鲜血都舔了,目光中饥火更炽,开始围绕三个活人打转,随时可能扑上前来撕咬。 二鼻子兄妹抛下弓箭,猎户的弓箭射狐狸、野兔尚可,却射不死猞猁。一来猞猁矫捷迅速,皮糙肉厚;二来寒风呼啸,弓箭难有准头。他们兄妹二人丢掉弓箭,手持猎叉将赤手空拳的张保庆挡在身后,鹰屯猎人所使的猎叉,多是在山林中叉狐狸、野鸡用的两头猎叉,前端并不锋利,勉强可以抵御一阵。 张保庆也不想等死,弯腰捡起一根人臂粗细的松枝,双手紧紧握住,他两眼盯住逼近的猞猁,心想雪原上无遮无拦,积雪齐膝,人的行动迟缓,绝难躲避猞猁扑咬,想要活命必须往密林中逃,凭借复杂的地形与之周旋,或许能够保住小命。 二鼻子兄妹何尝不想逃命,但是寒风卷起雪雾,四下里白雾蒙蒙,冰冷的风雪如刀似箭,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谁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况且走在积雪中一步一陷,简易的雪鞋到这会儿反而成了累赘,如何能够摆脱奔跑迅捷的猞猁? 此刻他们三个人手握猎叉棍棒,后背相倚,暂且挡住了猞猁,可是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夹冰带雪的狂风吹到身上,顷刻结了一层冰霜,手脚愈发麻木,也不用猞猁来咬,站在空旷的雪野中,过不了一时三刻,冻也能把人冻僵了,三人不由得暗暗叫苦。那十多只猞猁皮糙毛厚耐得住严冬酷寒,一个个目射凶光却不上前,似乎要等对方冻僵了无法行动才上来撕咬。 三人心知肚明,相持不下对他们更为不利,一步一步往密林中退。张保庆腿脚冻得几乎没了知觉,一条腿陷在积雪里拔不出,身子晃了两晃,扑倒在地。不等二鼻子兄妹将他拽起,紧随其后的一只大猞猁,终于饿得忍不住了,猛然纵跃而起,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张开血口咬向张保庆的脑袋。 张保庆头上有顶狗皮帽子,猞猁一口咬住这顶皮帽子,拼命往后扯,可那帽子系得太紧,并没有被扯掉,只是“刺啦”一声,扯掉了一块皮毛。张保庆的脖子险些让它拽断了,在雪地里挣扎着往前爬。猞猁甩掉口中那块皮毛,扑在张保庆背上一通乱咬,也不分哪儿是哪儿了。亏了张保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很厚实,这才不至于咬到皮肉。二鼻子见张保庆势危,挥动猎叉横扫,狠狠打在猞猁头上,将猞猁打得翻着跟头滚在一旁。菜瓜趁机扶起张保庆,此时其余的猞猁纷纷扑上前来。三个人竭力抵挡,身上的皮袄、皮帽子都被利爪撕开了口子。可生死关头,谁也不敢怠慢,分别挥动猎叉、木棍同猞猁相搏,打退了一只又上来一只,眼看支撑不住了,凛冽的寒风突然停止,狂风卷起的雪雾从半空降下。山里人说这是头阵风,持续的风雪到来之前一般会有头阵风,当先的这阵大风刮过去,会有一段时间相对平静,等到头阵风过去,接下来则是持续几天的暴风雪。不过眼前的雪雾散开,等于救了张保庆等人的命。二鼻子见风势住了,急忙吹动鹰哨,召唤盘旋在高处躲避寒风的猎鹰下来相助。 西伯利亚苍鹰生来刚猛,不怵任何野兽,不管多大的猎物,它们也毫不畏惧,铁背黑羽的大鹰当先冲下来。有一头猞猁只顾盯着到嘴的人肉,等它发觉风声不善,再想躲可来不及了,早让鹰揪住了两个耳朵,猞猁的两个尖耳朵上竖长两撮黑毛,刚好给了猎鹰下爪子的地方。鹰头快得如同闪电,一口一个啄瞎了猞猁的双眼,把热乎乎的眼球吞下肚去。任何东西一旦失去双眼,心里都会发慌。那猞猁心下慌乱,倒在地上翻滚着想甩掉猎鹰。猎鹰趁猞猁翻身,立刻叼啄它的脖子和胸口。猞猁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脖子已被猎鹰的利嘴啄开,张开大口喘不上气,再没有反抗挣扎的余地,随即柔软的腹部也让鹰爪撕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肉。 三只猎鹰出其不意,转眼间收拾了三头猞猁。不过猞猁到底是山岭间的掠食猛兽,一纵一跃可以直接跳到树上,非常的凶悍灵活。等到其余的猞猁反应过来,猎鹰也难占到便宜。双方在雪原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但见鲜血飞溅,惨叫和嘶吼声,划破了寂静的群山。三个人心知西伯利亚苍鹰再怎么厉害,也对付不了十余只猞猁,刚才那阵白毛风一过去,很快会有闹海风来袭,到时候冻也把人冻死了,因此不敢耽搁,转身往林子里逃。说话这时候狂风又起,摧折枯枝,撼动了万木,凛冽的寒风卷起雪雾,往山谷中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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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下到谷底捉狐狸,不承想遇上一群猞猁,多亏了他们三个人命大,又有三只猎鹰助战,这才不至于被猞猁吃了。此时刮起了闹海风,一行三人只能逃向密林躲避。 张保庆惦记着他的白鹰,抬头看见那三只苍鹰又上高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二鼻子叫道:“你别管鹰了,它们比你蹽得快,咱赶紧到林子里躲躲这阵闹海风!”话没落地,白茫茫的雪雾已将他们罩住,再说什么也听不到了。一行三人疲于奔命,出了一身的汗,前心后背全湿透了,跑起来倒也不觉得冷,可是一旦站住了不动,寒风刮到身上,汗水立时结成冰霜,一会儿人就得冻僵了,所以累死也不能停下。张保庆挣扎起身,跟随二鼻子兄妹往原始森林深处走。这片老林子里,尽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杉树,挡住了风势,越往深处走风越小,不过树梢上覆盖的积雪被狂风吹落,也是雪雾迷茫,让人辨不出方向。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行至一片空旷的雪原,皑皑白雪下草木皆无,就好像天上伸下来一只大手,在原始森林中抹了一把。四周没有了树木的遮挡,寒风肆虐,飞雪漫卷,刮得人睁不开眼,耳朵里除了风声也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三个人担心猞猁追上来咬人,又怕在雪雾中分散落单,连忙放慢脚步。虽然不是在林子里,可几步之外看不见人,一旦走散了谁也活不成。张保庆抬手遮挡风雪,见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不免觉得奇怪,深谷中的原始森林天生地长,为什么齐刷刷少了一大片?再等他转过头来,刚刚还在身边的二鼻子兄妹,却已踪迹全无! 张保庆吃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和二鼻子、菜瓜三人,从冰瀑下到深谷中捉狐狸,不想遭遇了成群结队的猞猁,多亏猎鹰相助才得以逃入原始森林,风雪中不辨方向,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走到这片空旷的雪原上,刚才那兄妹两个分明还在他身旁,怎么一转头都不见了?让风刮到天上去了?三人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张保庆一个人落了单,在这茫茫风雪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急忙大声呼唤二鼻子和菜瓜,可是寒风狂啸,把他的叫喊声完全淹没了。张保庆脑袋里一片空白,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脚下落空,身子往下一沉,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雪洞之中。 身体往下坠的一瞬间,张保庆才意识到菜瓜和二鼻子掉进了雪洞,早先听四舅爷念叨过,积雪覆盖了山体上的裂隙,在外边看非常平整,可瞧不出下边是空的,人走上去踩塌了积雪,陷入雪洞再也别想上来,等到风雪再次埋住洞口,掉进去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回。张保庆万念如灰,后悔没听四舅爷的话,才落到这个地步,还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怎知雪洞深处似乎有许多树枝,盘根错节的枝条撞得他七荤八素。没容张保庆再多想,身后的狍子皮口袋被一根粗树杈挂住,整个身子晃晃荡荡悬在了半空,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 正在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之际,下边射上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原来是比他早一步掉进雪洞的二鼻子和菜瓜,落地之后打开了手电筒照明。悬在半空的张保庆见两个同伴没死,不由得喜出望外,从来没觉得二鼻子如此亲切,借手电筒的光亮四下一望,这才看清楚自己挂在一株参天的古木上,相距地面两丈有余,又见插天的大树密密匝匝,枝杈相连,四周漆黑一片,瞧不见尽头。张保庆一脸茫然,地底下怎么会有原始森林? 二鼻子和菜瓜告诉张保庆不要乱动,先翻身骑在树杈上,当心别摔下来。张保庆小时候经常上树掏鸟窝,身上有个利索劲儿,当下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攀上树枝,把身子伏在树杈上,稳住了身形。他问二鼻子:“这是个什么地方?”二鼻子听长白山的老猎人说过“地底森林”,相传几千年前,深山中发生过地陷,大片原始森林沉入裂谷,密林中参天巨木的树冠恰与谷底平齐。漫长的寒冬大雪纷飞,积雪压覆在树冠枝蔓上,如同一片空旷的雪原,然而积雪虽厚,却也托不住他们三人,结果一个接一个从坍塌的雪洞中掉落下来。 说话这么一会儿,高处的洞口已被风雪遮住了,地下森林如同一个盖住了盖子不见天日的大闷罐,虽然进来挺容易,再想出去却势比登天。二鼻子和菜瓜打小听说这地方有进无出,长白山地下森林没有任何活物儿,别说是人了,野兽掉进来也只有一死! 张保庆不知厉害,眼见手电筒光束所及之处,巨木枝叶色呈灰白,上边结了一层薄冰,显得晶莹剔透,天上的玉树琼枝也不过如此,眼前全是从没见过的奇观,直看得他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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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为了躲避狂风暴雪和猞猁,只顾往森林深处逃,风雪之中本就难辨方向,三个人也无暇仔细探查,结果掉在了雪洞之中,没想到这里是一大片陷入地下的原始森林,把张保庆看傻了眼。二鼻子可没张保庆这份闲情逸致,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思看,命都快没了,哪有心胡思乱想,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地形,攀上挂住张保庆的大树,尝试接近上方的雪洞,头顶的积雪忽然纷纷落下,用手电筒往上一照,从中探进来一张毛茸茸的怪脸,一半似猿一半似猫,面目十分狰狞,张开血口向二鼻子咬来。二鼻子这一下可是吃惊不小,见猞猁追到了,急忙闪身一躲,好在他躲得够快,才没让猞猁扑住。那猞猁一扑不中,落在一段横生的大树杈上。张保庆和二鼻子里外三层穿得很厚实,背上还有狍子皮睡袋,身在99lib.高处行动迟缓,猞猁却不一样,常年出没于高寒的山岭之上,蹿高纵矮如履平地。而且其余的猞猁紧随其后,接二连三从雪洞中钻进来,它们只顾吃人,可不会去想这地下森林进得来出不去。张保庆和二鼻子在布满寒冰的树冠上左躲右闪,拼命与凶悍的猞猁周旋,一时间险象环生,有几次险些让猞猁咬到,多亏下边的菜瓜开弓放箭,将扑到近前的猞猁一一击退。二鼻子眼看招架不住,忙招呼张保庆快走,一前一后从大树上溜下来,会合了在树下接应的菜瓜,三个人连滚带爬,一路往地下森林深处逃去。十几只饿红了眼的猞猁在枝杈之间上蹿下跳,从后紧追不舍。 地下森林中尽是几人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四下里漆黑无光,什么都看不见。三个人跑了没多远,已觉晕头转向,好在林木紧密,树隙狭窄,猞猁无法纵跃扑咬,行动受到极大限制。二鼻子见张保庆手上还有之前与猞猁相斗的那根松枝,大约六七尺长,比张保庆的胳膊还粗,当即拔出猎刀,“咔嚓”一声将松枝劈成两截,又撕下几块布条缠在上边,自己握住一根,交给张保庆一根,点上当成火把。二人手持火把不住挥动,将追上来的猞猁赶开。深山老林中再凶恶的猛兽也怕火光,猞猁一时不敢接近,只得远远跟在后边。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以火把的光亮探路,持续摸索前行,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感觉只是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 张保庆对二鼻..子说:“地下森林太大了,这么走下去可不成,按我说咱还得从原路出去。”二鼻子叹了口气:“这眯瞪转向的,别说找不到掉下来的洞口,找得到也白搭,我之前看了,根本爬不出去,只能再找别的路了。地下森林不可能无边无际,瞅准了一个方向,兴许能走出去!”张保庆直挠头:“找得到方向也不至于迷路了,置身于不见天日的地下森林之中,谁分得出东南西北?”菜瓜说:“对了,咱瞅瞅树轮子不就知道方向了吗?”二鼻子一听不错,找到半截树桩子,见上边结了一层薄冰,下边灰白色的一片,瞧不出树轮子的方向。他用猎刀劈下去,但听“嘡啷”一声响,震得二鼻子虎口发麻,猎刀几乎脱手。三个人均是一惊,举起火把来一照,只见薄冰裂开,那个树桩子竟是一大块灰白色的岩石,不仅是这树桩子,整座地下森林都已经变成了化石!森林中蒙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与树木枝叶长成了一体,完全看不出上边的树轮子。以前只听人说长白山地下森林中没有任何会喘气的东西,眼见巨树盘根错节、枝条蔓延,却当真是全无生气的石头,三个人均有不寒而栗之感。 以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的见识,根本想不出几千年前的原始森林何以变为化石,只是觉得这片林子充满了诡异古怪,迷失方向困在此处,怕是凶多吉少。二鼻子担心火把灭掉,紧随在后的猞猁会扑上来吃人,告诉张保庆和菜瓜不可久留,必须先找个稳妥之处,躲过猞猁的追击,然后再想怎么逃出去。三个人强打精神,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子,这一整天连跑带逃,水米没打牙,当真是又累又饿。二鼻子兄妹进山打狐狸,原本带了干粮和刨花鱼,不过带的不多,因为没想到会困在地下森林中,头一天把干粮全吃光了,眼见周围虽有许多倒木,上边长了一丛丛的蘑菇,树上还有松果,却均为化石,空有其形,铁嘴钢牙也啃不动,反而让人越看越饿。 正当三人绝望之际,菜瓜突然打了个手势,让二鼻子和张保庆不要出声。她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儿,低声问道:“哥,你们听到没有?”二鼻子和张保庆一怔,同时摇了摇头。张保庆一脸诧异,他问菜瓜:“你……你听到什么了?” 菜瓜不太确定地说:“我咋听见好像有水声?” 二鼻子忙将耳朵贴在冰层包裹的大树上,隐隐约约听到水流声响。他两眼放光,地下森林中虽然寒冷,却也冻不住大山深处的暗泉,说不定可以通过水流找到出路。 张保庆没这个见识,听二鼻子说有路可走,也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跟在二鼻子兄妹身后,一路往前寻找。三个人走了半天,行至一片石壁下方,见当中裂开一道岩隙,宽窄刚可容人,水声从深处传来。此处已是地下森林的边缘,别的方向无路可走。二鼻子咬了咬牙,拨开挡在前边的枯藤败叶挤进去,张保庆和菜瓜也提心吊胆跟在后边,没想地势迂回蜿蜒,到里边越走越深,好半天也没走到头。二鼻子发觉脚下有许多从高处落下来的松枝,顺手捡起几根。原始森林中的松枝油性大,缠上根布条就能当火把,二鼻子缠好了几根火把,点燃了三根与张保庆和菜瓜分别拿了。此刻有了火把防身,三人胆子也壮了,摸索着往里走。穿过这段漫长狭窄的岩隙,不承想却是从山岭中钻了出去。二鼻子走在头一个,突然发觉脚下没有了路,前方是一个四壁如削的天坑,千丈峭壁直插地下,黑乎乎深不见底。 上万年前深山古洞塌陷,形成了隐伏在地下的天坑,洞穴深处偏暖,几道融化的雪水顺峭壁往下流淌。二鼻子探出身子往下看了两眼,只见深坑中阴森漆黑,绝壁云缠雾绕,脚下所踏之处已不再是路,而是一段积雪苍苔覆盖的朽木,颤颤悠悠地随时可能垮塌。他吃了一惊,赶忙往后退,想告诉张保庆和菜瓜别再往前走了,探出山裂的枯木已经腐朽,禁不住人踩,万一掉下去,可要摔成烂酸梨了! 二鼻子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十几只猞猁已从后边尾随而来。张保庆和菜瓜在狭窄的岩隙中无从应对,也往二鼻子这边退。两下里撞到一处,脚下的朽木承受不住,当即从峭壁上脱落断裂。三个人惊呼一声,一同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第四章 蜈蚣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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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书说到张保庆和二鼻子在地下森林中走迷了路,又让一群饿红了眼的猞猁追得屁滚尿流,掉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坑。要说可真是命大,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身后背了狍子皮睡袋,皮口袋让劲风鼓起,极大地减缓了坠落之势,洞底又有层层叠叠的腐木和枯枝败叶,落在上边还不至于摔死,那也摔得不轻,半天爬不起身。三个人侥幸不死,却都摔蒙了,抬头往上看去,洞口好似悬在天上,四周峭壁绵延,何止千仞,猿猱也攀不上去。 猞猁生长在崇山峻岭,矫捷不让山猫,蹿山越岭如履平地,天坑绝壁陡峭,它们未必上得去,下来却不费吹灰之力。这十多只猞猁当时饿极了眼,从绝壁上逶迤而下,嘴角挂着馋涎,瞪起鬼火般的双眼,一步步向这三人逼近,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张保庆三人叫了一声苦,捡起火把不住挥动。猞猁害怕火光,被迫往后退开,一时不敢过于接近,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张保庆叫苦不迭:“与其让猞猁活活咬死,还不如掉进天坑摔成肉饼来得痛快。” 二鼻子对他说:“别整那没用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咱得想个法子上去,你俩可千万别让火把灭掉!” 张保庆心中绝望:“这么深的天坑,猴子来了也没招儿,咱们如何上得去?” 二鼻子说:“上不去也不能等死啊!四处找一找,说不定有路可以出去。” 张保庆不比二鼻子常年趴冰卧雪、翻山越岭,这一路上疲于奔命,体力早已透支,虽说要命的活阎王跟在后头,可这脚底下是真没力气了,两条腿拉不开栓,如同灌了铅一样,搁东北话讲叫“拿不动腿儿”了。 二鼻子跟张保庆说:“你瞅你那损色,别在那吭哧瘪肚的,走不动我背你。” 张保庆忙说:“你快打住吧,谁不知道你那件破皮袄,是打你爷爷那辈儿穿到现在的,从未浆洗过一次半次,往身上一划拉,好嘛,噼里啪啦往下掉活物儿啊!我可不愿意让你背。” 二鼻子对菜瓜说:“你瞧见没有?这小子白吃馒头还嫌面黑,瞅他那熊样儿,还敢嫌我埋汰?咱走咱的,不管他了,活该他让猞猁吃了!” 菜瓜苦劝二鼻子不可意气用事:“你将张保庆扔在此处,回去怎么跟四舅爷交代?” 二鼻子也并不是真想走,他是成心吓唬张保庆,拽上菜瓜作势要走。 张保庆嘴上是那么说,可不敢当真一个人留下,一看二鼻子说走便走,顿时怕上心来,只得咬牙起身,踉踉跄跄跟随二鼻子兄妹往前走。 三人一边在天坑之内寻找出路,一边摸摸身上的东西,仅有贴身的短刀和狍子皮睡袋还在,没吃没喝,弓箭猎叉全丢了,那几根松枝做成的简易火把,还不知能烧多久,火把一旦灭掉,猞猁会立刻扑上来吃人,天坑四壁陡峭如同刀切斧劈,落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何能够活命? 三人一路走一路行,途中见到几具麋鹿之类野兽的白骨,有多处断裂痕迹,显然是失足掉下天坑摔死的,他们三个人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洞底,命大得以不死,但越想越觉得后怕,定下神来看看周围,心中更为骇异。 洞底并没有从上往下看那么黑,可以看到这里也有成片的古树,枯枝横生,蔓藤缠绕,但是多已腐朽,到处死气沉沉,想来是当年原始森林跟地面一同塌落到洞中,形成了这个巨大的天坑。四周绝壁如削,有一多半洞口被倾倒的树木遮住,人不是飞鸟,有多大的本领也爬不上去,何况山上寒风刮得猛烈,他们三人身上的皮袄都撕扯碎了无法再穿,只好扒下来扔掉,仅穿夹袄,头上是三块瓦的狗皮帽子,脚下有毡靴,在天坑中倒不会觉得太冷,但要是走出去却不免活活冻死。 一行三人困在天坑之中,如果找不到躲避的地方,迟早会让猞猁吃掉,逃出天坑又得冻死,死尸也会让猞猁啃了,张保庆想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他头天夜里喝了二鼻子带的“闷倒驴”,“闷倒驴”是土锅烧制的烈酒,足有七十多度,一口下去驴都得趴下,由此得名“闷倒驴”。张保庆也只喝了几口,第二天头还在疼,一早起来什么也不想吃,空着肚子下到深谷放猎鹰捉狐狸,直至掉进天坑,这一整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人一旦饿上来,别的可都顾不上了,如同身后那些猞猁一样,脑子里没了别的念头,只想找东西充饥。 天坑中看起来一片死寂,但是腐木上生有松茸,张保庆一眼瞥见,伸手要拔。 菜瓜奇道:“你拔它干啥?” 张保庆说:“这是松茸,难道你们不饿吗?” 菜瓜说:“哪是松茸,这是兔子腿儿。” 张保庆一听兔子腿儿,以为这形似松茸之物,吃到口中同兔子肉的味道一样。其实山里的猎人不爱吃兔子,有句老话叫“兔肉不如饽饽”,因为兔肉烤出来又瘦又柴,张保庆初到长白山的时候,还觉得吃个新鲜,待了这一年多,早已经吃腻了兔子。可这会儿饿劲儿上来了,一想起兔子腿的味道,忍不住直咽口水。 菜瓜看出张保庆是饿急了,以为这东西能吃,不免心中好笑,又对他说:“它长得像兔子腿儿,其实是不老草。” 张保庆没见过不老草,却曾耳闻那是一种不能充饥的草苁蓉,心下失望,但也只能作罢。他正饿得发慌,二鼻子在一旁的腐木之上,找到一大块奇形怪状的东西。张保庆转头一看,认得那东西是猴头蘑,又名刺猬菌,通常长在方木伤损腐朽之处,干了以后转为褐色,民间有猴头蘑对生之说,往往是雌雄一对,在一块猴头蘑对面必定会找到另外一块。 二鼻子拔出短刀割下猴头蘑,他们在附近一找,竟一连找到好几块肥大厚硕的猴头蘑。此物堪称山珍,等闲难得,却不能生吃,煮了吃也得够火候。三人只好吞了吞口水,强忍饥火,先将猴头蘑装到狍子皮口袋里。天坑中枯枝老藤虽多,可是潮湿腐朽,难以引火,估计手中的火把点不到半个时辰便会灭掉,上边的天色也快黑了,三个人匆匆忙忙找了几块猴头蘑,不敢再多耽搁,又沿天坑峭壁寻找出路。三人一边探路,一边防备尾随而来的猞猁。走着走着,张保庆发现前边似乎有一片房屋的轮廓,要说可也怪了,天坑里怎么可能有人居住? 三人暗觉奇怪,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出那是一座大宅,黑沉沉的灯火全无,有如阴间地府,三五米高的夯土墙带门楼,挂了两串破灯笼,门上裹有铜皮,两边各画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色彩已然斑驳。离远了看是龙,到近处一看,门上所绘却是两条大蜈蚣。当地传说深山老林中的蜈蚣,不仅是财宝的守护者,也是地狱的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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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张保庆和二鼻子、菜瓜三人,坠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坑之中,命不该绝没摔死,可是一天水米没打牙,意外见到一座诡异的大宅,门上画了两条狰狞的大蜈蚣。以前讲究画门神,凡是有门有户的,哪家没有门神?门前有神,可以挡灾避祸,保佑家宅平安。传统的门神仅有“神荼郁垒、哼哈二将”,这几位捉鬼降妖无所不能,后世的门神越来越多,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连杨宗保、穆桂英这两口子也是,但凡有头有脸儿的、英勇善战的,都可以往门上贴,且以武将居多,文官门神也有,比如说包拯、海瑞、寇准、狄公,等等。可想不到天坑中的这座大宅,门上画了两条狰狞可怖的大蜈蚣,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看得人心中一寒。 张保庆三人手举火把,抬头打量面前的大宅,只见高墙巨门,墙上留有不少炮孔。在东北的方言土语中,常将“枪、炮”二字混用,土匪当中打枪打得准的人叫炮手,倒不是会用火炮,而土豪地主雇来的保镖,只要带枪,也可以叫炮手,炮孔是指枪孔,供人躲在墙后边放枪用的。 那个年头兵荒马乱,遍地起胡子,盗寇兵匪多如牛毛,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老百姓有句顺口溜叫“有钱的怕抢,有姑娘的怕绑,走道的怕劫,出门的怕攮”,可想而知当时的世道有多乱,行路之人都免不了被土匪在背后捅刀子、打闷棍,何况站着房、躺着地的富户?因为常有地主大户遭到土匪洗劫,绿林黑话称洗劫大户为“砸窑”,抢钱、抢粮食不说,很多时候不留活口,不分男女老少全杀了;更有那缺德的主儿,专门糟蹋女眷,扒光了衣服,肚脐儿中掐烟头儿,乳头上串铃铛,什么损招儿都使得出来。土匪们出去“砸窑”之前,只要为首的高喊一声:“弟兄们!到老丈人家了!”土匪们一听便明白了,这一票除了能抢钱抢粮食,还可以糟蹋女眷。长白山兴安岭这些所在,地广人稀,等到县城保安团或森林警察赶来,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有钱有势的地主大户,会将围墙盖得很高,其中有房屋、水井、屯谷仓,一家老小连同长工、雇工、炮手,乃至牲口骡马,全在大院套里,一旦发生了变故,大门紧锁, 5b8c." >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坚守三年五载也没有问题。外边挖壕沟,围着大院套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旦土匪前来劫掠,离老远就能瞅见,地主雇来的炮手便躲在高墙上,通过炮孔以长短枪支射杀来敌,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炮手们平时除了练枪,别的什么活儿也不干,好吃好喝地养着,只为了在紧要关头抵御土匪。 炮手这个行当不好干,您别看平日里足吃足喝,可到了节骨眼上真得玩儿命,土匪攻打地主大院,必须先将炮楼打掉,否则冲不进去。旧时招募炮手极为严苛,那是雇来保命守财的,没有几分真本领可不成。越有钱的人家越怕土匪,养的炮手也越多,炮手头儿在家里地位很高,可以与大管家平起平坐,出来进去谁都得高看一眼,相当于过去的王爷府养教师爷一样,看家护院的手下人全听他的。其余炮手在大门旁边的屋子睡通铺,炮手头儿在头一进院子里住单间,吃的也不一样,厨子单给开火,有道菜上一顿有下一顿还有,那就是羊肝,吃了能明目。炮手们平日里光练准头儿也不成,那是最基本的,脚力、臂力、身上的把式都得练,睡觉的屋子里有楼梯,可以直通炮楼,一旦来了土匪,三步两步蹿上去,抬枪就得打,腿底下不利索可不行。万一土匪来得多攻破了宅子,炮手们还得近身厮杀。因此说给大户人家当炮手,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还不是长个脑袋的就能干,最主要的一点是枪杆子直溜,指哪儿打哪儿,再一个是胆大豁得出去,别等土匪来了本家还没动,你当炮手的先跑了。 后来东北实行土改,又经过剿匪,当年地?主大户用于防御的大院套也逐渐荒废了,只留下断壁残垣,上岁数的人大多见过,张保庆也曾听四舅爷提及。他寻思多半是地主大户为了躲避打仗,在天坑里造起这么一座巨宅,是避世之人隐居的所在,看样子荒废已久,在战乱年代,这也不足为奇。不过宅子门上画两条大蜈蚣,不说吓人,也是够诡异的! 蜈蚣是五毒之一,寻常人家躲还躲不及,怎么会有人把蜈蚣贴在大门上?张保庆看到天坑中的大宅,不免觉得有几分古怪,说道:“门上画蜈蚣有什么用?吓唬土匪?” 二鼻子则是一脸惊愕:“原来真有这座大宅……” 菜瓜不解地问二鼻子:“哥,你咋知道这地方?” 二鼻子说:“在屯子里听老辈儿人提到过,门前画蜈蚣的大宅,不会错……准是这地方!” 菜瓜问道:“这是啥地方?门上为啥画蜈蚣?” 二鼻子说:“相传以前的人迷信,认为蜈蚣能守财。” 张保庆一直在旁听着,忍不住说:“敢情门上画蜈蚣,是为了摆阔。” 菜瓜说:“火把快灭了,外头天色已黑,逃出去也得冻死,不如先到这大宅里躲一躲,有啥话进去再说不迟。” 张保庆也是这么想的,高墙大屋虽然有些诡异,可好歹也是人住过的地方,不仅可以挡住穷凶极恶的猞猁,没准还能找到取暖充饥之物。 二鼻子为人莽莽撞撞,一贯大马金刀,什么都不在乎,这会儿却犹豫不前,好像在担心些什么,迟疑了片刻,又想不到别的出路,才同意进入门上画蜈蚣的宅子中躲一躲。 天坑下边的宅子三面高墙,背靠山壁,两扇朱漆>大门的木头足有半尺厚,上下包铜皮,铜上镶钉。二鼻子上前推了推,发觉大门落闩,从里头顶住了推不开。三个人围着大宅子转了一圈,没找到后门。二鼻子和张保庆搭成人梯,将菜瓜托上去,让她抠住炮孔登上墙头,再从里面把门打开。三人都进了院,再次将大门顶好,以防猞猁进来。四下一看,只见里边重门叠户,前院连后院,不知道有多少进,房屋一间挨一间,看意思住得下百十来人。大门边上是三间贯通的屋子,门没上锁,屋中许久不曾通风,一进去一股子霉味。里边有炕有灶,灶灰冰冷,柴垛堆了一人多高,桌上摆放着茶盘子、茶碗,都是粗瓷的,并非什么讲究之物。墙上整整齐齐挂了七八条步枪,一水儿的东洋造三八式。衣服、被子全没动过,由于是在天坑里,蜡烛、油灯所在皆有,只是到处积满了灰尘。瞧屋中布置,应该是炮手的住处。炮手通常住在大门两边,一来方便把守门户,二来可以随时登墙抵御土匪。张保庆心想:不知以前住在这儿的人都去哪儿了,可是大门从里边顶住,难道宅子里的人根本没出去,全部死在了天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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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张保庆他们三个人被猞猁追赶,误打误撞来到一座大宅之中,门上一左一右画两条活灵活现的大蜈蚣。宅子位于天坑深处,看规模可不小,高墙炮孔一应俱全,里头却没半个人影,显然荒废已久,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张保庆胡思乱想:大宅中的人死光了,岂不是处凶宅?这地方会不会有鬼?没动这念头还则罢了,此时他这么一想,似乎能看见大宅中有孤魂野鬼走动,身上顿时感到一阵阵发冷。但是眼下饥饿难忍,他也顾不得害怕了,帮二鼻子点上屋里的灯烛,准备先吃些东西。 二鼻子摘下挂在墙上的步枪,端在手里看了看,枪是好枪,不过放的年头太久,枪栓都锈死了,根本拉不开。菜瓜看到门口有一眼泉水井,取水刷去锅底和马勺上的污垢,又抱来一捆秫秸秆塞到灶下,点上火往灶膛中添加木柴,但这土灶少说几十年没通过,里边全堵死了,点起火来便往屋里呛烟,呛得三个人满脸黑灰,一个个跟灶王爷似的,鼻涕哈喇子齐流。眼看地灶无法使用,干脆在屋里升起一堆火,把整根的猴头蘑拿出来洗干净,再以短刀切开,一块块扔到锅里煮。 张保庆坐在锅旁两眼发直,他在饭庄子后厨当过学徒,早听说猴头蘑是能上大宴的山珍。猴头鱼翅可称山珍海味,鱼翅是鲨鱼翅,猴头并非真的猴头,而是指野生的猴头蘑,此刻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拿起马勺,舀了一大勺汤刚要喝,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鬼地方的水能喝吗? 二鼻子从锅里捞出一块猴头蘑,也是饿得狠了,吹都没吹就往嘴里扔,烫得无法下咽可也不舍得往外吐,口中含混不清地对张保庆说:“你呀,寻思得也太多了,当年地主大户造村堡般的宅子,里边一定要有活水,或是泉眼或是水井。人可以三天不吃东西,但不能一天不喝水,如果地主的大院套里没有水源,一旦让土匪乱兵困住,全家人便只有死路一条。” 张保庆一看二鼻子吃了没事,也迫不及待地从锅里捞了一块,吹了吹滚烫的热气,一边吃一边说:“可这宅子里的人,还不是都死了?” 二鼻子奇道:“你又没看见死人,怎么能说宅子里的人全死了?” 张保庆心想:那倒也是,确实没看见死人,屋里的摆设一切如常,衣服、被子全都没动过,大门从里边关得好好的,若不是积了厚厚的尘土,你说宅子里的人刚刚还在这里我也会信,可见没有遭受到土匪袭击。不过住在大宅中的人,也不像突然搬走了……他想起二鼻子在大门前脸色古怪,正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要常年住在与世隔绝的天坑里?当年住在宅子中的人是死是活?” 二鼻子说:“我也就是听老辈儿人那么一说,我是怎么听来的怎么说,我也没亲眼见过,你俩可别怕,咱们那上岁数的人都听过,当年在深山老林里出过一桩奇案,奇案懂不?” 菜瓜说:“奇暗……那是相当的黑了?比锅底还黑吗?” 张保庆说:“不是,奇案是指很离奇的案件,一般破不了,也说不清道不明。” 二鼻子一拍大腿,对张保庆说道:“没错,你也听过?” 张保庆说:“我没听过,你怎么树林子放风筝——绕上了,别勾我们腮帮子,快说是怎样一桩奇案,又跟门上画蜈蚣的大宅有什么相关?另外你说过蜈蚣守财,大宅的主人很有钱?” 二鼻子说:“何止很有钱啊,那简直是……我这么跟你说吧,当年东三省所有的钱放一块堆儿,都未必赶得上他的多,那真是趁了小鼻子他爷爷——老鼻子钱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金王马殿臣的宅子!” “金王”两个字一出口,张保庆觉得有几分耳熟,从前听四舅爷提起过,这会儿让二鼻子一提,再看这宅子的规模阵势,倒也觉得有几分可能。 相传清朝末年,关外出过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此人姓马,名殿臣,人称金王。一听这个外号就知道这个人有钱,到底多有钱呢?还真不好说,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说是富可敌国未免有些夸张,但只要一出了山海关的大门,这位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巨富,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马殿臣突然失踪了,连同他的财宝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 4e0d." >不知道这个人上哪儿去了,凭空的这人就没了,却留下了很多传说,被说书的拿出来改成了评书,关外说书的都会说这套书。在旧社会,说书的走江湖,讲究“把点开活”,不一样的听众给不一样的书听。好比关内人听评书,喜欢听 href='2203/im'>《三国演义》 href='2204/im'>《水浒传》《明英烈》 href='4719/im'>《岳飞传》这样的袍带书,全是骑马打仗、排兵布阵、攻城拔寨、两军交锋,再一个听 href='5114/im'>《三侠五义》《雍正剑侠》《包公案》《彭公案》,这叫短打书,讲的全是剑客侠客、平山灭岛、争印夺宝、破阵打擂之类。关内的评书主要是这两个路数,说的人多,听的人也多,不过你到关外还说这个可吃不开。关外的老百姓爱听什么?无外乎“鬼狐妖怪、土匪响马”,此乃风俗使然,就跟吃饭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不同口味也不同。马殿臣两者兼具,说书的人不同,说的版本也不一样,有当成公案短打来说的,有当成响马传来说的,也有说成神鬼妖狐的,真是怎么说的都有。张保庆到长白山以来,虽听四舅爷念叨过金王马殿臣,却也未知其详。而二鼻子说起马殿臣的旧事,则是如数家珍,不过他并不擅长讲述描绘,只会照葫芦画瓢,当即按他听来的原话,说起了“长白山天坑奇案,马殿臣三闯关东”,听得张保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子直发麻。 第五章 金王马殿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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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前文,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闯进天坑中的一座大宅,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天坑大宅多半是“金王”马殿臣的老窝。马殿臣不仅是个威震一方的匪首,在关外还有“金王”之称。您想想,够得上一个“王”字,必定在某一方面拔了尖儿,那得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物。得了“金王”这个称号,足以见得马殿臣有钱,可不单单是有钱,再说具体点儿,他趁金子,还是金子最多的那位。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金子也是硬通货,世道越乱金子越值钱。其他像什么银票之类的,别管多大的票号,也说不定哪天就倒了,那就变成了废纸一般。那位问了,马殿臣到底有多少金子?那可没人知道,估计连他自己也没个准数。咱这么说吧,据传大军阀张小个子,当年都要跟马殿臣借钱充军饷。军饷没有小数儿,十几万人连吃带喝,军装被服吃穿用度,再加上枪支弹药,那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才能够往里填的?由此可见马殿臣是多有钱。别看马殿臣在东三省的名头响,但他老家是山东泰安的,闯关东到的长白山,他这一辈子真可以说大起大落、几经波折,经历绝非常人可比,如果掰开了揉碎了,至少够说上三五个月的。咱撇下稀的捞干的说吧,这段书有个名目叫“马殿臣三跑关东”,后来也可以说成“马殿臣三闯关东”,因为以前闯关东的人不愿意使“闯”字,说这个字太凶险,九死一生,便改成了“跑”字,图个平安。 对于马殿臣此人,世间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好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家孝顺父母,在外行侠仗义;也有人说他是恶人,因为他落草为寇,当过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胡子。这世上没有十足的好人,也没有十足的恶人,所谓是非功过,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好人也备不住做过恶事,恶人也保不齐发一回善心,往往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善恶到头因果循环! 闲言少叙,且说当年在这长白山提起马殿臣的名号,那可了不得,都知道此人乃是名震一方的土匪头子,真可以说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视人命如同草芥,弄死个人有如踩死一只蚂蚁。据说有一次马殿臣杀人,把这一家二十几口子装进米缸,一字排开埋到地里,仅仅露出脑袋。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马后面拖一个铁犁,催马扬鞭在垄上一跑,铁犁过处人头乱滚,眨眼之间血流成河。俗话说“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这是说不同凡响之人,生下来就跟常人不一样。据说他这股子狠劲儿是胎里带,还没落草的时候便是如此,并不是说当了胡子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民间有这么一种说法:马殿臣乃女鬼所生,因此才这么心狠手辣,善于争强斗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嘴脸。 女鬼当然不能生孩子,这只不过是后人以讹传讹演绎而成。据说是马殿臣的娘当初临盆之际难产,过去说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形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当时请了好几轮稳婆也无能为力,十里八村的都找遍了,然而谁也没办法,平日里那些个自诩如何如何的也都束手无策傻了眼。最后还是一个江湖大夫诊过脉以后告诉家里人,这个病症叫“抱心生”,实属罕见,孩子大人只能保一个,让家人赶快决断。怎么叫“抱心生”呢?传说这样的孩子上辈子乃是大恶之人,一生下来先得要了娘的命,在胎里双手紧抱为娘的心肝,往下一走,当娘的便疼得撕心裂肺。遇见这种情况,必须用针灸和汤药把孩子置于死地,先让他松了手,再将死孩子引产,这才能保住为娘的性命。 马殿臣他娘一听就不干了,这位夫人也是个烈性之人,当时银牙一咬、杏眼一瞪,偏什么东西?千年成形的“凤凰单滴泪”,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无奈有一节,出不起价钱,给多少钱也不为多。马殿臣可没想讹人,他告诉掌柜的,我不要银票,只要现银,因为那个年头不太平,再大的银号也是朝不保夕,银票说不定哪天会变成废纸,现银才是实实在在的钱,银子装够一个口袋,再多他也扛不动。说实话他还是没见过钱,也不知道他挖出的大棒槌乃无价之宝。药材庄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赶紧派伙计取出银两,给马殿臣装了一大袋子。马殿臣背上银子,准备回到山东老家买房置地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然而天不遂人愿,还不该他发迹,当时世道太乱,关外到处是土匪,马殿臣不知道路险恶,孤身一个人背了这么一大口袋银子,无异于背了一道催命符!还没出山海关的大门,就被土匪抢去了,这还得说多亏他跑得快,才躲过一刀之厄,捡回一条命。这可倒好,用命换来的银子全没了,空欢喜一场,兜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当初怎么来的,现在还是什么样。三个兄弟一起闯关东,现在就剩下自个儿了,无奈赶上那个没王法的年月,想哭都找不到坟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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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闯关东挖到了宝棒槌“凤凰单滴泪”,杀死仇人赵义吃了心肝,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讲的就是个世事无常、福祸相倚,该是你的财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也留不住,只能说是这九九八十一难还没凑够数,不到他发迹之时。且说马殿臣用宝棒槌“凤凰单滴泪”换了一口袋银子,一两也没来得及花,转眼之间又是半子儿皆无,无奈在关外乞讨要饭。眼瞅着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他身上单衣单裤连一两棉花也没有,只好披个破麻袋片子到处逛游。常言道“十层单不如一层棉”,更何况披个麻袋片子顶得了什么用?眼看要冻死了,客死异乡,有好心人看他可怜,便出主意让他去投军。马殿臣一听这也是条活路,军队好歹能给口饱饭吃,如若战死沙场,那也是命该如此。 适逢日本入寇平壤,大清朝将派大军去朝鲜打仗,到处都在征兵,来者不论出身,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一概不问,只要有个百十斤肉,上阵可以给官老爷挡一挡枪子儿就行,过去签字画押摁个手印儿,当场给你两吊铜钱。老百姓都说这两吊钱是“买命钱”,拿了这个钱,这条命就不是你的了。 军中吃得饱穿得暖,马殿臣身上没少长肉,不过可不白吃这份军饷,他练过把式又胆大过人,打起仗来愿出死力,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只要到了战场之上,肯定是打头往前冲,一点儿不含糊。同营中的小兄弟们都敬佩他,把他当大哥。军官见马殿臣如此英勇,也高看他一眼,破格让马殿臣使用马提尼步枪。清朝末年的军队,大多兵勇仍使用大刀、弓箭,有枪也是极为笨拙的一种土火铳,俗称“大抬杆”,一杆有好几十斤重,一个人都使不了,必须得是两个人,一个在前头用肩膀扛住枪管,再烫手也得抬稳了,另一个在后头搂火射击,三五次下来前头抬枪这个兵勇耳朵就给震聋了。那也比抡大刀挡枪子儿的差事好啊!不用冲上去近身肉搏,命起码保住了。即使在袁世凯的新军之中,也不是个个配发快枪。上官抬爱,破格给了马殿臣一支马提尼步枪,射程和准头比“大抬杆”强出百倍。马殿臣起初仅仅为了有口饱饭吃,有件衣服穿,免得冻饿而死,这才从军上阵,哪知道天生是这块料,胆子又大,一身本事在行伍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一次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刚登上一个山头,日军就攻到了。当时日军都穿黑色军装,黑裤子、黑上衣,腰里系皮带,黑帽子、黑鞋,腿上打白绑腿,居高临下一看,日军漫山遍野,真好似黑云万朵。山头上的清军才几千人,攻上来的日军不下两三万。见了这个阵势,清军兵勇未战先怯,眼见这场仗没个打,日军那个炮打得“咣咣”的,清军这边不仅没有炮,枪也不如人家,况且敌众我寡,如何守得住阵地?当官的也吓傻了,见日军发起了冲锋,丢盔弃甲头一个跑了。别看上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跟在兵勇的后边,这逃跑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嘁里咔嚓就把盔甲都扔了,拨转马头一溜烟儿是人影不见,那叫一个快啊!众兵勇见军官临阵脱逃,那还打什么仗,不免一阵大乱。马殿臣是个不怕死的,趴在山头上举起步枪,睁一目眇一目将枪口对准手握指挥刀的日本军官,一枪放倒一个,三枪打过出去,撂倒了三个军官。其余的清军兵勇正乱成一团,有胆小的想逃,却因一时慌乱还没摸准方向,当然也不乏胆大想打的,奈何当官的跑光了无人指挥。马殿臣这么一带头,他身边那些小兄弟也不跑了,抬枪的抬枪,搂火的搂火,与攻上来的日军展开了一场血战。马殿臣这几个人带动了一整营,这一个营又带动别的营,整支清军死守山头阵地,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马殿臣和弟兄们奋勇杀敌以少胜多,然而这一次战斗无法扭转大局,清军终究一败涂地,死伤无数。马殿臣九死一生保住一条命,没有战死沙场,随军败退回关内整编。由于没有粮饷,众兵勇一哄而散,本就是为了吃穿来的,现在什么都不管了,还当什么兵? 如果这一个人倒上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能把脚后跟崩了。马殿臣回到山东老家还是没活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二闯关东。这一次可让他走了大运、发了大财、倒了大霉! 第六章 金王马殿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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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的是马殿臣头一次闯关东,吃了苦历了险,也挣了一口袋银子,不过半个大子儿也没留住,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走投无路只好去当兵吃粮,在朝鲜打完仗随大军退回关内,部队一哄而散,又变回了一穷二白的光棍儿汉。按说从军征战出生入死是替朝廷卖命,有苦劳更有功劳,回来应当有份粮饷,可那时候大清国正在危亡之秋,国力衰败,八旗子弟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他们?满清朝廷一向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用得上你供你吃穿用度,不用你就让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况且自古以来养兵最费银子,人吃马喂、兵器粮草,几万张嘴天天得吃,军饷算起来没小数儿,战败之后割地赔款,使的银子海了去了,哪有多余的钱粮养兵?不论国家如何衰败,王公贵胄照样吃喝玩乐,什么都不耽误。这么说吧,宁愿遣散军队,军饷不发了,也得省下钱来给慈禧太后盖园子,种上四时不败之花、八节长春之草,为了造园子多少钱都舍得花,如若老佛爷一高兴,金口玉言说一个“好”字,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可比上阵打仗实惠多了。正所谓天子一意孤行,臣子百顺百从,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当年就是这么个时局。 回过头来咱再说马殿臣,部队入了关就地遣散。朝廷开恩,一人发给一份安家费。名为“安家费”,仨瓜俩枣可不够安家,回山东老家这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勉勉强强够个路费,到了老家还是得挨饿。那位说了,不对,上战场打仗不都得按月给一份饷银吗?马殿臣当了好几年兵,军中管吃管住没什么花销,多多少少不得攒下几个钱?这倒不假,饷银加起来也是不少,无奈有一节——当兵的存不住钱。上阵杀敌不是做买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命就没了,真可以说有今天没明天。因此当兵打仗的不存钱,挣一个恨不得花两个,只怕人死了钱没花完,那可太冤了,必须吃喝嫖赌及时行乐,什么烟馆、妓院、宝局子,没有不敢进的地方。马殿臣虽然不好这一套,但身在行伍之中,也难免“螃蟹过河——随大溜儿”,而且他为人义气,更不把钱财放在心上,别人找他借几个钱,从来没有二话,所以半个大子儿也没存下。 单说马殿臣怀揣安家费奔山东老家,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兵荒马乱的不说,人在路上一举一动都得花钱,要说不花钱的也有,清风明月、高山流水,途中的风光不要钱,奈何饱得了眼睛填不了肚子,风光再好不当饭吃。咱说书讲古过得快,马殿臣在路非止一日,这一天进了山东地界,说是老家,可是抬头没亲戚、低头没朋友,饭辙还得自己找。他从军这几年别的没落下,落下一身好武艺,身子板那叫一个鞭实,前八块、后鬼脸、双肩抱拢扇子面的身材。然而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打把式卖艺挣不来钱,谁有闲心看这个,有这份闲心也没这份闲钱。别说打把式卖艺的,落草当响马贼的也没生意可做,连年的灾荒战乱,有钱的早举家迁走了,你抢谁去? 马殿臣到处转悠,越走越觉苦闷,心说:人这一辈子七灾八难,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让我赶上了?挖棒槌换的银子让土匪抢去了,当兵吃粮部队又被朝廷遣散了,不得已回到山东老家,但是哪儿来的家啊!一无亲二无故,头顶上连块瓦片也没有。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站着比别人高,躺着比别人长,身大力不亏愣是吃不上饭。怎么想怎么别扭,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马殿臣心中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大河边上,瞧见这地方挺热闹。原来是一个渡口,有做摆渡生意的。渡船只是简易的木筏子,十几根大木头桩子用绳子绑住,撑船的把式手握一根长杆,在河上往来渡人。这个买卖没人管,谁有力气谁干,老百姓称之为“野渡”,又方便又省事,也花不了几个钱。马殿臣瞧了半晌,发现河上来来往往的人可真不少,心想:这买卖不错,木头筏子、撑船杆子不用本钱,无非起早贪黑卖力气。渡河的一人一个大子儿,钱不多架不住人多啊!一天下来百八十个大子儿不在话下,这就够吃够喝了。不过马殿臣不想跟别人抢生意,虽说自己一贫如洗,饭都吃不上了,耍胳膊根子欺负人的勾当可干不来,在河上干摆渡的也不容易,不能从穷人嘴里抢饭吃。走来走去行至一个大河湾子,从此处过河不用绕远,却没有渡船,因为河道突然下行,有如滚汤一般紧急,暗流漩涡密布,无人敢在这里行船。马殿臣心说:成了,我就来这儿了!他是艺高人胆大,不惧水流湍急,寻思扎一个大筏子。别说人了,连车带马都能渡过去,别处的摆渡要一个大子儿,我这儿可以要俩,一天跑上几趟,足够吃喝,别人挣不了这份钱,我马殿臣却能挣。他在河上渡人,无非挣口饭吃,却引出一段“半夜打坟”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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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下定决心,凭自己一身气力,在河上做野渡的买卖。当即找了十几根大腿粗细的木头拿绳子捆好了,翻来覆去摔打摔打,还真挺结实,筏子这就有了,又找来一根三丈来长的木头杆子,准备用这个撑船。马殿臣并非一拍脑门子有勇无谋的人,万一在河上出了事,等于砸了自己的碗饭,他得先把筏子撑顺了,再开张渡人。木筏子没什么讲究,只要绑扎实了,入水不沉即可。撑船的杆子却马虎不得,长短粗细必须顺手,结不结实也十分紧要,筏子在大河上往来,遇上激流暗涌什么的,全靠这根杆子保命。马殿臣把找来的杆子握在手中,气发于丹田,丹田贯后背,后背贯两膀,双手一较劲儿,只听得“咔嚓”一声,杆子应声折断。 眼见这根木头杆子不成,马殿臣又找来几根白蜡杆子,白蜡杆子不值钱,却是练武之人常用的东西,通常都拿来做齐眉棍,鸭蛋粗细,也有长的,抡起来挂动风声,砖石都能打碎,用之前还得使滚油炸上一遍,可以让它更加坚韧,不容易折断。马殿臣仍怕不结实,将三根三丈多长的白蜡杆子捆成一根,绳子蘸过桐油,从上到下足足捆了七道,这叫“七星节”,没有比这个再结实的了。握在手中抖了两下,觉得挺趁手,于是把筏子推下水,白蜡杆子往河中一戳,三下五下到了大河当中。此处河水湍急无比,白蜡杆子一下吃满了劲儿,若非是马殿臣,换了二一个非得让杆子甩出去不可。马殿臣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双手握紧杆子使劲儿往前一撑,又是“咔嚓”一声响,三根一捆的白蜡杆子生生断为两截,筏子也让河水冲翻了。全凭马殿臣会水,才得以挣扎到岸上,心想:筏子上如有旁人,一个个全得淹死,岂不作孽?不由得暗叫一声“苦也”,原以为可以在此挣口饭吃,却找不到一根趁手的杆子,真是天不遂人愿!正自感叹,忽然想起县城南门口有一根杆子,插在城门旁边不下几百年了,听人说那是一根“挑头杆子”。 按照大清律,犯了王法砍头,一样是掉脑袋,却分为斩首和枭首两等,罪过轻一些的斩首,推上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人犯身首异处,尸首可以给本家。家中来人收尸,通常还带个皮匠,就是平时缝破鞋的。皮匠都有缝尸的手艺,过来把人头和尸身缝到一处,再用棺材装了入土掩埋,好让死者落个全尸。枭首则不同,砍下人头之后,尸身还给本家,首级却不给,挂在城门楼子下边以儆效尤,让往来的行人瞧瞧什么叫王法。城门外边悬挂人头的杆子,民间俗称“挑头杆子”。 马殿臣心下寻思,城门口的挑头杆子插了那么多年,刮风下雨从没见它动过,怎么看怎么结实,长短粗细也合适,兴许可以用来撑船渡河。他趁当天晚上月黑风高,摸到了城门口,见四下无人,绕杆子转了三圈。这挑头杆子什么样呢?足有人臂粗细,三丈多长,下边是个底座——三根粗木头桩子揳进地里,再用铁条箍紧,这根杆子插在当中。许是年头太久,杆子十分光滑,摸上去冷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马殿臣刨出挑头杆子,当时顾不得多看,扛起来就走。咱们前文书说了,挑头杆子虽不值钱,那也是国家的王法,不过向来没有军卒看守,您想吧,从古到今偷什么的都有,可没有人偷这玩意儿,躲都躲不及了,劈了烧火也嫌晦气。 常言说“做贼的心虚”,毕竟是偷了东西,马殿臣扛上杆子一路跑到河边,一头钻进了树林子,心里头直扑腾,上阵厮杀也没皱过眉头,可要说偷东西,不论偷的是什么,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坐在树底下把这口气喘匀了,上下打量盗来的杆子,这才看见杆子上挂了两个脑袋,不知是江洋的大盗还是海洋的飞贼,年深日久皮肉都已经烂没了。马殿臣见死人见得多了,两个人头可吓不住他,由打杆子上解下来,于林中刨个土坑埋好,走到河边洗了洗这根杆子,抖了几下十分趁手,又扎了个筏子推下河一试,行舟渡水又稳又快,太好使了这个。 话说头一天马殿臣就没吃饭,饿了一整天,这会儿有了趁手的家伙,天光也放亮了,忙招呼过往之人渡河,好挣几个大子儿买两张大饼充饥。老话说得好——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马殿臣做生意的渡口浪多水险、暗流翻涌,但是不用绕远,不乏着急过河的行人,加上此时天色尚早,别的船把式还没出来,他这一招呼,很快凑够了一筏子人。马殿臣一根长杆撑得既快且稳,眨眼到了对岸。众人见马殿臣的摆渡船又近又安稳,多花一个大子儿也值,争相来此渡河。不到半天光景,马殿臣已经挣了一百多个大子儿。 马殿臣一摸怀中的铜钱不少了,肚子也饿了,于是不再接活儿,扛上杆子进城吃饭,筏子扔在河边不怕丢失,大不了再绑一个,杆子却舍不得撒手,真要是丢了,可没处再找这么趁手的家伙,因此走到哪里扛到哪里。说是钱没少挣,腰里边揣了一把大子儿,却不够找个饭庄子来上一桌,一般的小饭馆也未必吃得起。长街之上行行走走,瞧见一个挑担卖包子的老汉,一嘴山东话高声吆喝:“吃包子,吃包子,馅儿大面儿好,一口能咬出个牛犊子来!”马殿臣知道,挑担卖包子的跟包子铺不一样,全是自己在家做,蒸得了出来卖,肉馅也不值钱,用不起正经肉,去牛羊肉铺子收来筋头巴脑、边角下料,回家跟大葱一起剁成馅儿,放足了佐料包上就蒸。东西简单,但是真香,咬一口顺嘴流油,又解馋又解饱。主要是便宜,俩大子儿一个,跟烧饼价钱差不多,还有荤腥,能见着肉,旧时卖苦大力的人最得意这一口儿。马殿臣掏钱买了三十个包子,用荷叶包好了,热乎乎捧在手上,到路边找了一个茶摊儿坐下,肉包子一口一个吃了二十个,一个大子儿随便儿喝的大碗儿茶连喝三碗,拿袖子抹了抹嘴,其余十个包子裹好了揣在怀里,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衣服,窟窿挨窟窿,口子连口子,心想:这可不成,干上船把式了,起码穿个周全。书中代言,老时年间卖衣服的分两种:一种是成衣铺,是卖新衣服的;另一种是估衣铺,以卖旧衣服为主,有的旧衣服跟全新差不了多少,价格便宜但是来路不明,说是收来的,保不齐是从死人身上扒的。马殿臣穷光棍儿一条,无所顾忌,也不要好的,找个卖估衣的,捡干净利落的来了这么一身粗布衣裤,伸手抬腿没有半点儿绷挂之处。 马殿臣置下一身行头,吃饱喝足扛上杆子回到河边,转天一早起来,把头天剩下的肉包子一吃,继续开野渡挣钱,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干了整整一年,许是命中注定他不该干这个,让他在河边遇上一位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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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马殿臣凭一身力气在河边摆野渡,一天只干早晨到中午这一段,挣够一把钱就不干了,不是他舍不得出力气,因为马殿臣不甘于一辈子干这个,摆野渡的勾当发不了财,只是眼前没别的活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闲话少叙,单说这一日,马殿臣又在渡口等活儿,说来也怪,一整天没人过河。马殿臣心里纳闷儿:这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个过河的都没有?摸摸身上镚子儿皆无,早知道昨天省着花了,好歹买俩馒头,今天不至于饿肚子!正当此时,打远处过来一位,看穿着打扮是个做买卖的老客,一身粗布衣裤风尘仆仆,胯下一头黑驴,肩上背一个褡裢,手拿一根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儿、白铜锅儿、翡翠嘴儿,锃明瓦亮,用的年限可不短了。腰间拴一枚老钱,没事儿拿手捻着,也不知道捻了多少年,烁烁放光夺人二目。再往脸上看,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土头土脑,却生了一对夜猫子眼,透出一股子精明。马殿臣赶紧扛起杆子,迎上前去搭话:“客爷过河吗?这方圆几十里只有我这一条摆渡,连人带牲口两个大子儿。”骑驴老客摇了摇头。马殿臣以为他是嫌贵,又说:“客爷,您打听打听去,我这价码真不贵,这年头买个烧饼也得三个大子儿啊!这天色可不早了,您再往前走,到天黑也不见得能过河,瞧您这意思是常年跑外走南闯北,在乎这两个大子儿?” 骑驴老客一开口满嘴的官话:“我不过河,我是来找你的。” 马殿臣听了这话一脸的不高兴,心说:我可没心思跟你逗闷子,不过河你找我干什么?当下对骑驴老客说:“实不相瞒,我这一天没开张了,身上分文皆无,晚上还不知道去哪儿吃饭呢,您要是不过河,我也收杆子回去了。”说罢一拱手,扛上杆子扭头便走。 骑在黑驴上的老客见马殿臣要走,忙伸手拽住,脸上堆笑道:“我是不过河,可没说不做买卖,咱商量商量,你手上这根杆子怎么卖?” 马殿臣眉头一皱,这杆子虽不值钱,却是他摆野渡吃饭的家伙,如何肯卖?再者说了,你又使不动,买去有什么用呢?懒得理会此人,低下头只顾走。 老客见马殿臣不搭理自己,却不肯罢休,在后边追上马殿臣,三说五说,唾沫星子把前襟都打湿了,一点儿用没有,马殿臣是根本不答话。老客说急了,从黑驴上下来,伸手打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马殿臣手中,死活非要买。马殿臣一瞧老客塞给他的银子,至少有个七八两,这可不少了,在河上摆野渡,一天可以挣百十来个大子儿,相当于十天挣一两银子,七八两银子够他干上七八十天的。银子给的不可谓不多,杆子却不能卖,这些钱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饭碗子没了,往后还得挨饿。怎奈骑黑驴的老客不依不饶,死说活说非要买这根杆子不可。马殿臣心里奇了一个怪,瞧这位不是干膀大力的,买这杆子有什么用?这东西在我手上是吃饭的家伙,换了旁人别说买,扔地下都没人捡,顶门烧火都不合适,谁肯用七八两银子买它呢?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常听人说世上一路憋宝的,不在七十二行之内,这路人眼最毒,别人看来不值钱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是价值连城。眼前这个老客是个憋宝的不成?果真如此,我这杆子更不能卖了,他出七八两银子,这东西值七八百两都说不定,我可别让他给诓了! 马殿臣心下有了主张,任凭老客死说活求,说出仁皇帝宝来,只是不肯应允。骑黑驴的老客却似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买这根杆子,价码越开越高,银子一锭一锭地往外掏。马殿臣不接他的银子,告诉他:“咱把话挑明了说吧,变戏法的别瞒敲锣的,你是干什么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你想要这杆子也行,但是你得告诉我要去干什么用,得了好处再分我一半。” 老客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买卖买卖,愿买愿卖,当面银子对面钱,两下里心明眼亮,各不吃亏,你开个价钱我给你,这杆子就是我的了,我用它干什么可与你无关。” 马殿臣说:“不错,你说的这是买卖道儿,到哪儿都说得出去,可有一节,许不许我不跟你做这买卖呢?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你还敢抢我的不成?要么你按我说的来,要么咱一拍两散,这个事儿没商量!” 骑黑驴的老客沉吟半晌,一跺脚说道:“也罢!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否则降不住这根杆子,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非得是你这般胆大心直、行伍出身的人,才敢用这挑头杆子撑船渡水。”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此人这番话一说出口,马殿臣心中暗暗吃惊:这个骑黑驴的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却能一眼瞧出这杆子的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可话说回来,挑头杆子并非只有这一根,何必非来找我? 骑黑驴的老客看出马殿臣不信,对他说:“你这可不是一般的挑头杆子,这年月天天有人掉脑袋,哪个城门口没有挑头杆子?按说这东西不稀奇,可是有句话叫‘挑头不过百’,插首示众的杆子至多挑九十九颗人头,再多一个杆子准断,你可知其中缘故?” 马殿臣再不敢小觑对方,抱腕当胸:“马某愿闻其详。” 骑黑驴的老客还了一个礼,说道:“实话告诉你,挑一个人头这杆子上多一个鬼,所以有的杆子可以挑三五个,有的可以挑十个八个,到时候来一阵阴风就吹断了,挑到九十九颗人头的可了不得了,神见了神怕,鬼见了鬼惊。你手上这根杆子,打从明朝至今不下六百年,挑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你说是不是宝?” 马殿臣让老客说得云里雾里,冷不丁这一句问得他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是宝吗?当得了穿还是当得了吃?怔了一怔,答道:“倒也难得。” 骑驴的老客说到兴头上,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瞪圆了夜猫子眼看着马殿臣说:“何止难得?这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根这样的挑头杆子!” 马殿臣说道:“按老兄所说,这杆子惊了天动了地,出了奇拔了尖儿,冒了泡翻了花儿,可它挑过的人头再多,不还是根木头杆子?能有什么用呢?” 骑黑驴的老客眨了眨那对夜猫子眼,嘿嘿一笑:“能做何用?有了这根杆子,你我二人下半辈子站着吃、躺着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是我夸口,这东西的用处除了我窦占龙,世上再没二一个人知道,真乃说开华岳山峰裂,道破黄河水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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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言道,马殿臣在河上摆野渡,挣的钱虽不多,至少够他吃饭了,可是这一天奇了怪了,没有一个渡河的,好不容易来了个骑驴的老客,却只想买他这根挑头杆子。要说这老客可不是一般人,江湖人称“无宝不识窦占龙”。咱们书归正文,马殿臣知道了骑黑驴的名叫窦占龙,伸长了耳朵等他往下说,到底如何用这挑头杆子发财,窦占龙却闭口不提,只告诉马殿臣扛上杆子跟他走,这一两天之内保准能发大财。马殿臣也明白,吃江湖饭的人大多如此,从不把话说透,说透了别人就知道你的深浅了,必须让旁人觉得你高深莫测,这就是所谓的故弄玄虚。马殿臣实在是穷怕了,只要可以发财,没有他不敢做的,但是仍对窦占龙半信半疑,抱紧了杆子说道:“老兄你不够意思,说好了合伙发财对半分,你不告诉我这是什么买卖,我如何信得过你?” 窦占龙笑道:“你放心,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咱们行走江湖的人一口唾沫一根钉,凭的就是‘信义’二字,我答允你得了好处均分,绝不会言而无信,只不过时机未到,恕我不能说破。” 马殿臣留了个心眼儿,怕窦占龙口说无凭,拽上他在河边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跪下来指天指地起誓发愿:“今天你我二人在此共谋一注大财,得多得少,甘愿平分,若有二心,躲得了天诛,躲不了地灭!”说完二人冲北磕头,互通了名姓。 书中代言,这个窦占龙大有来头,走南闯北到处憋宝,人称“无宝不识窦占龙”,论起憋宝的勾当,他要说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相传窦占龙走南闯北,有三件东西从不离身:头一件是腰中所挂的铜钱,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老钱,外圆内方,上刻四个字为“落宝金钱”;二一个是手中的烟袋锅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点上这烟袋锅子抽两口,便瞧得出这地方有没有宝;三一个是胯下的黑驴,一跑一道烟,神仙也追不上它。不过马殿臣不知道窦占龙是谁,只想知道如何用这根挑头杆子挣下金山银山。 窦占龙说道:“你切莫心急,万事听我安排,而今天色不早,你我二人先找个.地方打尖住店,安顿好了再说不迟。”马殿臣点头称是,既然跟着人家干,那就该听人家的吩咐。两个人一个骑驴一个扛杆,来到城外一处大车店,这是个野店,没那么讲究,虽然有吃有喝,但是七碟八碗的一概没有,顶多是大饼切面,管饱不管好。外边有牲口棚子,住人的地方很简陋,没单间没上房,一水儿的大通铺,一个屋子躺十几个人,满屋的臭胳肢窝、汗脚丫子味儿。马殿臣常年睡野地、住破庙,有个屋子住已经很知足了。窦占龙却执意包两间房,和马殿臣一人一间,加倍给店钱。赶上这几天住店的不多,他们两个人给二十个人的店钱,开店的当然没二话,忙前忙后好生伺候。 马殿臣觉得这个窦占龙一举一动处处诡异,来大车店摆什么谱?即便一个人住一间,不也是草席土炕八下漏风的破屋子?等到安顿好了,窦占龙让伙计给打盆热水洗脸烫脚,又吩咐下去煮两大碗烂肉面,说白了就是擀好的面条里面放上碎肉头儿,又热乎又解饱。二人坐在窦占龙的屋中,稀里呼噜吃完了面条。马殿臣刚想跟他聊几句,再看窦占龙碗筷一推倒头就睡,倒是真利落。马殿臣以为今天不到时候,心想:我甭跟这儿瞎耽误工夫了,你睡我也睡,不过挑头杆子我可不能撒手。当即回到隔壁和衣而卧,很快打起了呼噜。正睡到定更天前后,窦占龙把他叫了起来,让马殿臣抱上杆子跟他出去。马殿臣迷迷糊糊坐起身来,这大半夜的出去发财?突然间心里一掉个儿,对窦占龙说道:“窦大哥,我看出来了,原来你是一砸孤丁打闷棍的,你们这行我知道,半夜三更躲在官道两旁,看见行走夜路的人,从背后一棍子砸倒,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干这个勾当我还用你?凭我这一身的能耐,别说打闷棍,劫道明抢都不在话下,但我马殿臣行得端坐得正,别看认不得几个字,可也听说过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一向清白磊落,岂能落草为寇、杀人劫径?” 窦占龙“嘿嘿”一笑,一脸神秘地告诉他:“殿臣兄,你想多了,咱不打人,咱打坟!” 马殿臣目瞪口呆,用这三丈多长的挑头杆子打坟?那能打出钱来?但见窦占龙言之凿凿,不是信口胡说,转念一想:我也别多问了,免得让他小觑于我,倒被他取笑一场,且跟他出去走上一遭,瞧瞧如何打坟,究竟是能打出金子来还是能打出银子来。当下不再多言,二人收拾齐整,推门出了大车店。 窦占龙骑驴,马殿臣步行,三绕两绕走了好一阵子。行至一座古坟近前,借星月之光一看,这座古坟大得出奇,坟头足有一丈多高,据说坟上的封土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一百年矮一尺,不知这座大坟是哪朝哪代的巨塚,估计刚埋的时候至少得有两丈来高,否则早平了。坟头上的荒草丛生,两旁的石人、石马皆已破败不堪。 马殿臣看罢多时,心中又闪过一个念头,敢情窦占龙是个吃臭的!什么叫“吃臭的”?说白了是挖坟窟窿的盗墓贼。这一行损阴丧德,着实不太光彩,再说盗墓挖坟你不带锹镐,带根杆子如何下手? 马殿臣脑中胡思乱想,各种念头转了一百八十多个来回,嘴上却没多说。窦占龙骑在黑驴上,围绕这座古坟看了一遍,低声告诉马殿臣:“你抡起挑头杆子,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用力往坟头儿上打,打上三下,切记一下别多、一下别少,打完之后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勿惊勿怪、别说别动,我自当理会。” 马殿臣点了点头,心说:得嘞,这可是你说的,事到如今我也别多问了,你让我打我就打,要别的咱没有,这一身的力气可使不完。他之前那一碗烂肉面真不白吃,走到坟前撸胳膊挽袖子,摆开一个马步扎稳当了,铆足气力抡起大杆子往坟头上狠狠打去,“啪啪啪”连打了三下,抬眼再看这座古坟,可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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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马殿臣经不起憋宝的窦占龙纠缠,同意拿这挑头杆子入伙,两人一起发大财。马殿臣按窦占龙的吩咐,抡起挑头杆子使尽全力往坟头之上打了三下,气归丹田抬头观看,但见乌云四合,凭空刮起一阵阴风,吹得坟头上的蒿草乱摆,不知要出什么变故。再看窦占龙骑在黑驴上不动声色,不慌不忙提出一盏灯笼,上头罩了海碗大小一个灯罩,当中是个蜡烛头儿,看似平平无奇,这一点起来可了不得,照得坟前坟后一片通明。等了半晌不见有异,窦占龙冲马殿臣摆了摆手,打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打三杆子!” 马殿臣这叫一个奇怪,窦占龙怎么想的?三更半夜不睡觉让我跟这个坟头较劲儿,杆子打折了坟土也开不了啊!无奈之前对天起了誓,到如今不打显得自己不够光棍儿,权且陪他疯吧,反正力气也不花钱。想罢抡起杆子上前要打,却见坟前荒草分开,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还没等马殿臣看明白,一条大狐狸从坟中蹿了出来,这还没完,陆陆续续又出来二三十条狐狸,大大小小什么样儿的都有,一个个人立而起,抱起前爪对马殿臣和窦占龙作揖下拜。 马殿臣站在坟前,看了个真而又真、切而又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一声“古怪”,打这三杆子不要紧,坟里的东西待不住了,这是出来求饶了? 骑在黑驴上的窦占龙一边抽烟袋锅子,一边“嘿嘿”冷笑,抬手一指为首的老狐狸,说道:“你给我听真了,明日子时之前我要上等金珠十担,若有延误,定用这挑头杆子来打!”说罢掉转驴头,带上马殿臣转身便走。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二人回到大车店继续睡觉,折腾了半宿也是乏了,马殿臣这一觉直睡到天至正午,起身去找窦占龙,进得屋来,十个柳条筐一字排开,里边满满当当全是金珠,明晃晃夺人二目。窦占龙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抽他的烟袋锅子,一脸得意之色。马殿臣揉了揉眼睛,恍如梦中一般,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窦占龙笑道:“殿臣不必惊诧,那古塚里是一窝得了道的狐狸,你那挑头杆子一下能打掉它们一百年的道行,想必昨天半夜这三杆子够它们受用了,还没到子时便送来了十担金珠。只要有这根杆子在,你我二人从今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大富大贵。” 马殿臣拾出一个金珠瞧了瞧,足有个二三两,这十筐上等金珠,八辈子也花不完,这才真心服了窦占龙。他本以为得了十担金珠该去城中,置下广厦豪宅、娶美妻纳娇妾,享尽世间荣华。没想到窦占龙一摆手:“不够不够,九牛一毛都不够,今天定更之后咱们还要去打坟!” 二人吃饱喝足了,等到定更天前后,一个骑驴一个扛杆子又奔了坟地。前边有车后边有辙,昨天怎么来今天还怎么来,马殿臣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来到坟前抡起杆子正要打,群狐又从坟中出来下拜,一个个战战兢兢、悲悲切切,显得又惊又怕。窦占龙这一次不要金珠了,让它们明日子时之前献上夜明珠百枚,迟一刻少一颗定打不饶,说罢抹头就走,一句废话都没有。 简单说吧,转天早上,窦占龙的屋中又多了大大小小一百颗夜明珠。二人这是走顺腿了,此后每天夜里都扛上杆子到坟前溜达一趟,什么是珊瑚宝树、怎么叫羊脂白玉,什么值钱要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也有给不够的时候,窦占龙到了坟前不由分说,先让马殿臣打一杆子。一连七八天,几乎天天如此。单说这一日,马殿臣由打坟地回来,躺在炕上寻思:这个窦占龙真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怎么还没个够呢?故老相传,憋宝的个个贪得无厌,发多大财也觉得不够,看来此言不虚,不过即使搬来一座金山,成天住在这大车店中住土屋吃粗粮,这又有什么意思? 马殿臣正在炕上前思后想,忽然闻到一阵臊臭。他起身一看,见屋中多了一个小老头儿,一身暗红色的裤褂,脸上皱纹堆叠,须发皆白。马殿臣想问一声“来者何人”,他这话还没出口,老头儿已经跪倒在地,口中连称:“好汉饶命。”马殿臣心下奇怪,扶起老头儿问道:“老人家,你这是何意?你我二人素不相识,因何让我饶命?” 老头儿说道:“好汉见问,不敢不如实相告,我正是坟中为首的狐狸,你 548c." >和那个憋宝的这一招儿太狠了,我举族老小住在此处多年,从不曾为祸世人,如今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成天给你们二位献宝,迟上片刻,就得挨你这杆子,一下打掉一百年道行,如何承受得起?还望好汉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吧!”说完泪如雨下,磕头如同捣蒜。 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的汉子,从来心地耿直,说他杀人不眨眼,杀的可全是不义之人,绝不欺压良善。狐狸住在坟里不招灾不惹祸,并不曾碍了谁,更没有兴妖作祟,况且这几天下来,金珠宝玉已是得了不少,几十辈子享用不尽,何必如此贪得无厌呢?马殿臣对老头儿说:“老人家,打坟这招儿不是我出的,我只是卖卖力气,你何不去求隔壁的窦占龙?” 老狐说:“憋宝的窦占龙‘贪’字当头,眼中只有钱财,岂会理睬我等死活?只求好汉你将杆子毁了,放我辈一条生路!” 俗话说“横的难咽,顺的好吞”,马殿臣是个顺毛驴的脾气,你要是跟他叫板,哪怕他一百二十个不占理,也不会说出一个“服”字。可眼前这个老头儿,且不说是人是妖,这么大岁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让他于心何忍?再加上确实理亏,就是欺负人,当下一咬牙一跺脚,迈步出门从柴房拎了一柄斧子,几下将那根挑头杆子劈了。老狐狸又给马殿臣跪下,不住磕头谢恩。马殿臣上前去扶,不料一跌而醒,耳听鸡鸣四起,始知是南柯一梦,不过再看怀中的杆子,却跟梦中一样断成了两截。 马殿臣暗觉古怪,起身去找隔壁的窦占龙,推门进屋一看,堆积如山的金珠宝器都不见了,窦占龙横躺尸在地,早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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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见窦占龙死了,财宝也没了,呆立原地直冒冷汗,没想到妖狐趁夜入梦,诓自己劈了杆子,上了它的当!想到此处懊悔不已,而今合伙的窦占龙死了,金银财宝没了,挑头杆子也折了,连野渡都摆不成了,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暂且顾不上后悔,等会儿伙计进来送饭,一看死了一位那还了得,人命官司可有得打了。想到此处,马殿臣连门都不敢走了,推开后窗户跳将出去,脚后跟儿打屁股蛋儿,来了个逃之夭夭。 咱们前文书说过,窦占龙骑在黑驴上走南闯北,身上有通天的本领,就这么让狐狸害死了?您是有所不知,书中代言,窦占龙并非常人,相传他这一辈子要躲过九死十三灾,死在大车店里的仅是一个分身,替他死上一次。窦占龙来找马殿臣打坟,也不是为了要钱,只不过借此应一个劫数。 再说马殿臣从大车店逃出来,躲在河边的禹王台过夜。之前这些天,虽说也没享多大的福,但是吃得饱喝得足,而今又落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可叹没有发财的命,金山银山摆到了眼前也留不住,怎么就这么倒霉,送到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当真命该如此?心里憋了一口恶气不知何处去发,直恨得咬牙切齿。忽然间又闻到一股狐臊,揉了揉眼睛闪目观瞧,昨天那个老头儿又来了。马殿臣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正待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可怪不得我马殿臣了!不由分说举拳便打。老头儿急忙抱拳拱手:“好汉,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容我说两句,你听听在不在理。献给窦占龙的财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只不过还回去了而已。先前你们用挑头杆子打坟,道行小的都被打得灰飞烟灭了,我辈迫于无奈才去给你们运财,那是好来的东西吗?谁用了谁遭报应,因此我拿回去还了,这可是替你我消灾免祸。窦占龙死于大车店,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却不该死,阁下乃大富大贵之人,只不过未到发迹之时,何必拘于这些许薄财?” 马殿臣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听这老头儿说的言之有理,自己还不了嘴,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日后的富贵我不敢想,那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眼前吃不上饭却是真的。” 老头儿哈哈大笑:“如今你有恩于我,我岂能弃你于不顾?如若不嫌弃,请到我那儿吃顿便饭。” 换个人打死也不敢去,狐狸住的是什么地方?马殿臣可不在乎,有饭吃那还犹豫什么?老头儿带上马殿臣,三绕两绕,又来到那片坟地,却不见了那座巨塚,眼前分明是一片深宅大院,金钉朱户好不气派,里头重门叠户、屋宇连绵,不知有多少进。马殿臣看傻了,两只眼不够使唤,但见屋里屋外灯烛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家奴院工、婆子老妈,黑白丑俊各有不同,都出来远接高迎。 马殿臣在老头儿的带领下进了正厅,屋子里雕梁绣柱,别有洞天。进来分宾主落座,老头儿吩咐下人赶紧设摆筵席,然后陪马殿臣喝茶聊天儿。很快有人上来通报酒宴齐备,马殿臣又随老头儿进了饭厅,迎面的大八仙桌子上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的菜,杯盘碗盏摞得老高,烧黄二酒都烫好了。马殿臣定睛观瞧桌上的宴席,没别的,一水儿的鸡:烧鸡、烤鸡、白切鸡、熏鸡、炸鸡、麻油鸡、蒸鸡、煮鸡、黄焖鸡、炒鸡、炖鸡、花子鸡,鸡丝、鸡块、鸡条、鸡片,外加一大盆鸡汤,整个一百鸡宴。马殿臣暗自好笑,除了鸡还是鸡,就没别的了?他当时饿急了,也不讲什么礼数了,对老头儿一抱拳,坐将下来甩开腮帮子一通吃,这没出息劲儿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整只鸡拿起来顾不得撕,张嘴就啃,一口就咬掉半拉鸡胸脯子,噎住了用酒往下顺,酒再顺不下去,站起来连直脖子带跺脚往下咽,咽完了坐下接着吃。老头儿坐在主座上相陪,酒喝干了给倒上,吃完了这碗把旁边的盘子递过去,屋里屋外一大帮子人伺候马殿臣。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吃得马殿臣胸脯子顶住了下巴,这才把筷子撂下,此时已有十分醉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迈不开步。老头儿又吩咐人把马殿臣安置到一处上房,让他歇息一宿,吃饱喝足了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马殿臣吃饱了睡得踏实,一夜无梦,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酒意未退,不过心里明白过来了,觉得自己多有叨扰,待要拜别老头儿告辞离去。 老头儿却说:“既然来了,何不多住几日,我这里前院后院、楼台亭阁,谈不上雅致,却还有几分景色,轻易也不来外客,我陪你走走转转,吃饭饮酒,岂不快哉?” 马殿臣心想也罢,反正无处投奔,既然这老头儿执意挽留,不如在这儿多住几天,有吃有喝的倒也不错。简单地说,马殿臣一连住了十天,饮酒吃鸡,到处闲逛,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之前哪里享过这样的福?不但不想走,还和那老头儿相处得挺好,聊得也投机。后来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成八拜之交,老头儿说得好:“咱俩之间不能按岁数论,常言道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既然你我二人对脾气,这便是天大的缘分,以后便以兄弟相称。” 这一日清晨,马殿臣还没睡醒,老头儿过来找他,说要出门办一件事,少则三天多则五日便可回来,嘱咐马殿臣不必担心,已经安排好手下的使唤人伺候他吃喝。马殿臣是客随主便,把老头儿送出门外,扭身刚要往回走,老头儿突 7136." >然叫住他说道:“贤弟,你住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想去哪个院子去哪个院子,但是你住的那个偏院西屋千万别进,里边的东西也不能看,切记切记。” 老头儿临走时不说这几句话,马殿臣也想不到,偏偏说了这两句话,倒把马殿臣的腮帮子勾住了。人都是这样,你越不让干什么,他就越好奇,非进去瞧瞧不可。马殿臣也是天天闲得无聊,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这一日不顾劝阻进了西屋,想看看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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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忍不住一时好奇,心说:这大宅子里前后好几进院子,大大小小的屋子不下百十来间,兄长为何不让我进这一间?借三分酒来到西屋门口,一咬牙一狠心,“吱呀呀”一声把门推开,探头探脑往屋子里看。原来是一间祖先堂,迎面一张供桌,上面密密匝匝摆满了牌位,左右各有一个蜡扦,上边点了蜡烛。马殿臣暗暗称奇:没见有人往这屋来,这蜡烛什么时候点上去的?迈步进屋一看却也平常,只是侧面摆了一张条案,上列四个石匣。马殿臣心说:这石匣供在祖先堂中,莫非是狐仙的传家之宝?我进也进来了,正好开开眼,见识见识匣中秘宝! 马殿臣三步并成两步,来到石匣跟前,掀开一个石匣的盖子,借烛光一看,里边仅有一个阴阳鱼,非金非玉,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又将另外三个石匣一一打开,二一个石匣中放了一个八卦,三一个放了一枚青枣,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第四个石匣中却有一块狗头金,不过并不大,多说一二两的一个小金疙瘩。马殿臣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忽听得背后有人叹了口气。马殿臣虽然没偷东西,可老头儿临走千叮万嘱不让他进这屋,如今要是被人撞破了,显得自己言而无信,脸上可就挂不住了,急忙转过身来,见背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结拜的兄长。 马殿臣羞愧万分,这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臊得火辣辣的,恨不得把脑袋扎裤裆里,涨红了脸刚要开口说话,老头儿却对他摆了摆手,叹道:“兄弟无须多言,你既然开了这石匣,你我的情分也该到头了。” 马殿臣以为大哥说的是气话,怪自己莽撞不听劝告,忙躬身施礼,要给老头儿道歉认错。老头儿说:“兄弟不可如此,我并不是责怪你,石匣中乃是我们仙家的至宝,打祖上传下来的,任何一件都非同小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正寻思选一件送给你,还没想好选什么,也不好跟你明说,所以不让你看,如今你已窥视了天机,向来天意如此,你就自己挑一件吧。”马殿臣自知有愧低头不语,兄长再三嘱咐,不让自己进这屋子,自己非要进来,还被人家当场逮到,闹了个大红脸,哪还好意思接话。可那老头儿一个劲儿催促,马殿臣推托不过,心想:我一不会算卦相面,二不想种树卖枣儿,那阴阳鱼、八卦、青枣要来没什么用处,若真让我选,还是那块狗头金好,虽然不大,好歹是个金疙瘩,于是告诉老头儿,自己要那块狗头金。 老头儿对马殿臣说:“实不相瞒,这几样东西各有用处,阴阳鱼可以长生不死;八卦钱可以呼风唤雨;青枣可换一朝江山;狗头金能保一世富贵。既然你选了狗头金,将来我一定让你发上一注大财,还望兄弟你好自为之。”说罢一掸袍袖,转身出门而去。 马殿臣不敢再动石匣,臊眉耷眼回去睡觉,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里挺别扭,倒不是后悔自己没选好,对他来说享人间富贵远比成仙得道当皇帝来得痛快,前半辈子真是穷怕了,再不想过样子的穷日子了。别扭是因为越想越对不起坟中狐仙,不该出尔反尔,不顾劝阻去祖先堂偷看石匣。念及此处羞愧难当,想再去给兄长赔罪,一睁眼却见自己躺在一座古坟之上,深宅大院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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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若有所失,对大坟拜了几拜,打坟地出来,回到大车店附近打探消息,得知官府并未缉拿于他,这也不奇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最不值钱,死上一两个外乡老客,开店的必定不敢声张,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半找了张破席子卷了,蔫儿不溜秋地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了。如今马殿臣没了吃饭的家伙,又有手有脚有的是力气,拉不下脸再去要饭了,可也找不到别的活路,穷得没辙只好去“吃仓讹库”,用自己这一身肉换饭吃。怎么叫“吃仓讹库”呢?说白了就是耍胳膊根儿,凭着一身肉换饭吃。清朝的时候,各地都有官府的粮仓用于存放禄米,一年到头运粮的大车进进出出,来往不断。那年头有个规矩,粮食入库之前地痞无赖可以在半路上白吃白拿,但不是谁想吃谁就吃,谁想拿就随便拿,你想白吃皇上家的粮食,必须得舍出命去,还得按规矩来。首先找一个黄道吉日,手上托一个鸟笼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粮仓大门口,到了地方把鸟一放,三下两下踹碎鸟笼子,身上的衣裳一撕,那意思是不想过了,往粮仓门口打横一躺,高喊一声“求大人成全”,抱头夹裆等人来打。看粮仓的也没有善茬儿,他也懒得打你,那还得费力气,打人也是力气活儿,这年头没好处的事谁愿意干?或赶着运粮的大骡子车从你腿上碾过去,或摆出一盆烧红的火炭让你一屁股坐上去,哪怕是从你身上扒下一层皮,你也不能皱一皱眉头。别说一哼一哈,倒吸一口凉气那都算白给了,怎么打都白打,可要是坚持住了没吭声,这就算有了。看粮仓的一看拿你没法子了,也敬你是块硬骨头,终究不能闹出人命,此后你再到这儿来,他就给你口吃的。不过要是再有别人来“吃仓讹库”,你得去充当打手,如果你镇不住别人,你那口吃的就得给人家。马殿臣练过武、当过兵,禁得住打,凭这身骨头吃仓讹库混了一口饭吃。可是到了清朝末年,大厦将倾,禄米仓也没多少粮食了,是饥一顿饱一顿只能勉强活命。 无奈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禄米仓都荒废了,马殿臣好不容易捧到手里的饭碗子又丢了,山东老家还闹起了旱灾,俗话说“久旱必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地里的庄稼本来就不好好长,黑云压顶一般的蝗虫飞到田里一通乱啃,遮天蔽日地过去,就把庄稼全啃光了。马殿臣吃不上饭,见别人捉蝗虫充饥,他也一同去捉,饿急了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人下水都吃过何况虫子呢?蝗虫非常好捉,因为太多了,糊了天盖了地密密麻麻,用个布口袋随处一兜,就是百八十只。蝗虫也并不难吃,肚子上一堆肉,或炸或烤吃起来还挺香,好歹也是荤腥。那也架不住成天吃这玩意儿,吃多了打嗝儿吐绿水眼前冒金星。况且不是总有蝗虫,哪儿有庄稼它们往哪儿飞,民间常说“过蝗虫”,什么叫过啊?那就是啃完这片庄稼就飞走了,你庄稼都没了人家蝗虫也不待着了。有这么半个来月,马殿臣连蝗虫也吃不上,投亲无路、靠友无门,眼看着又走到了绝路。想起当年在长白山挖出个宝棒槌换了一袋银子,虽然被土匪劫去了,但也说明闯关东能发财,至少有个奔头,总比待在这儿饿死好。以口问心道一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这才打定主意二闯关东。这回跟上一回可不一样了,一回生二回熟,沿路给人打八岔,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要饭,出了关直奔长白山。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止一日来到长白山下。马殿臣一个人在深山老林中连更彻夜转了七八天,带的干粮早吃光了,仍没见到半片棒槌叶子。虽说山中鸟兽不少,可他一没猎枪二没鸟铳,想打猎也打不了,好在森林中的蘑菇、野果正多,勉强可以填饱肚子。仍苦于身上衣服单薄,抵不住关外的寒风,白天还好说,起码有日头照着,到了晚上山风一吹,那叫一个透心儿凉,蹲在树洞子里上下牙关一个劲儿打架。眼见这苦日子没个头,找不见棒槌只能天天这么苦挨,有几次马殿臣也不想活了,可叹自己练过武当过兵,但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空有一身的本领无从施展,有劲儿都没处使去,顶天立地的七尺汉子,为何如此命蹙,老天爷竟如此待我? 且说这一天傍晚,马殿臣在山里转来转去,瞅见密林中有几个蘑菇,样子土了吧唧似乎不带毒。这里边有个说道,越是五颜六色、鲜艳无比的蘑菇越有毒,其貌不扬、灰不秃噜的反而没毒。马殿臣揪了几个正要往嘴里放,猛然想起这东西不能生吃,吃不好要死人。当下找了一个背风的山洞,点上一小堆火把蘑菇插在松枝上烤熟了,一通狼吞虎咽下了肚。按说这东西烤得煳巴烂臭的好吃不了,可老话说“饿了吃糠甜似蜜,饱了吃蜜蜜不甜”,饿透了什么都好吃。马殿臣吃的这个香啊!吃罢一抹嘴头子,肚子里有了东西,这困劲儿就上来了,顺势往火堆旁边一躺,就在山洞里睡着了。 半夜时分,马殿臣恍恍惚惚做了个怪梦,一个老头儿步入山洞,走到近前伸双手去推马殿臣,闪目观瞧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结拜大哥——住在古坟中的老狐狸。马殿臣翻身而起纳头便拜。老头儿拦住他说:“不用多礼。”当下告诉马殿臣,今天便来助他一笔大财,可要听好了记住了:前边山涧之中有条河,但是渴死也不能下去喝水,因为那里有条大蟒,下去喝水的人都让此蟒吞了。不过这个地方有宝,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就可以取了蟒宝!说完踪迹不见。一阵阴风过去,马殿臣一惊而起,忽觉腹中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之前吃下的蘑菇全吐了出来,方知乃是南柯一梦。虽说梦是心头想,可过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迷信,加之此梦真而又切,马殿臣不得不信,跪下往洞口拜了三拜。好容易挨到天光放亮,急不可耐地出去一瞧,还真有个山涧,两边荒草漫漫。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山上的蒿草均已枯黄,这里却有一趟子草还是绿的,此间必有缘故。马殿臣暗自点头,想来此乃巨蟒进出山涧必经之地。自古说“蟒有蟒道”,来来去去只走同一条路。马殿臣强忍饥渴,摸过去将匕首刀尖朝上倒插在乱草之中,在远处找个地方躲好了。晌午刚过,就望见远处草丛晃动,隐隐之间腥气扑鼻,似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滑入山涧。马殿臣沉住气等了半天,这才走上前去找到草丛中的匕首,见上边全是血迹,又寻着血迹向前走,离山涧不足五尺的地方血迹不见了。马殿臣低下头仔细一看,乱草深处有一片棒槌叶子,上顶一小捧透红的棒槌籽儿。马殿臣又惊又喜,这还真是有宝,可把棒槌挖出来一看却有点儿失望,怎么呢?太小了,跟香菜根子似的,多说过不去二两,换不来几个钱,这能是宝吗?又一想好歹是个棒槌,这么些日子什么也没找到,今日方才开张,下了山再小也能换钱,于是揣在怀中,抬腿回了山洞。 次日天明,还是那个时候,马殿臣又去蟒道之上将匕首倒插,找个地方躲在一旁。直等到夜半三更,一轮明月悬在半空照彻了天地,树林之中一片银白。马殿臣等了一天正觉困乏,忽听得乱草之中“沙沙”作响,随后传来一声震颤山谷的凄厉巨吼,不觉吃了一惊,探头出来借月光一看,山涧中如同打翻了朱砂罐,霎时染成红色。他蹲了一夜没敢再动,直等到天光大亮,这才踮起脚尖,提心吊胆走出来,到了他放置匕首的地方,只见一条巨蟒死在乱草丛中,身长不下三五丈,头大如麦斗、身粗如水缸,让那把匕首开了膛,腹下一条大口子直通至尾,整条山涧都让血水染红了。马殿臣捡起匕首挖出这条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放在水中洗去血污,有如鸡蛋般大小混沌无光,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赶紧冲山东老家方向磕了几个头,又找来一个短树枝咬在口中,挽起两条裤腿,右手倒持匕首,一咬牙一闭眼手起刀落,在自己的俩腿肚子上分别割开一道口子。换成一般人,谁下得去手?这可不是杀鸡宰兔子,而是刺自己肉,马殿臣却面不改色,想当初在山东吃仓讹库,装满粮食的大车轱辘从自己身上轧过去,红通通的火炭捧在手中也没有“哼哈”二字,回手将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拿过来,一边腿肚子中塞进去一个。纵然马殿臣是条好汉,额头上也渗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忙从怀中掏出之前挖到的小棒槌,只用棒槌叶子在刀口上这么一抹,可煞作怪,刚才两边腿上的刀口还血流如注,一抹之下立即愈合,腿肚子上连个疤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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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狐狸的深宅大院又变成了荒坟,马殿臣无处容身,无奈去吃仓讹库混口饭吃,又赶上大旱闹蝗灾,连禄米仓都没了,思来想去决定二闯关东,按老狐狸的指点得了一对蟒宝。马殿臣站起来活动一下两条腿,心中又惊又喜,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是蟒宝,将它埋在自己的腿肚子里,可以使人脚下生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再说那个小棒槌,个头虽小却有起死回生的益处,无论多大的伤口,棒槌叶子一扫即可愈合。头一天马殿臣插在地上的匕首划开了蟒腹,巨蟒带伤从棒槌叶子上爬过,继而痊愈,马殿臣挖走了宝棒槌,转天巨蟒又被开了膛,失了宝棒槌才命丧深山。马殿臣得了至宝,急匆匆往山下走,双腿如飞一般一路跑到山脚之下,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根本不觉得累,心想:上什么地方把宝棒槌卖了才好?但实在是不好卖,只怕这小地方没人识得此宝。 在当时来说,拉帮放山的参客不用自己出去找买主,那些有威望的参帮,棒槌还没下山,大药材庄的伙计们就背了银子等在山底下了。如果今年碰巧了挖到极品,那得好几家买主比价,看大小、称分量,谁出的钱多卖给谁。不过马殿臣手中的宝棒槌个头小,称分量值不了几个钱,又不能站在路口吆喝,那不当了走江湖卖野药的骗子? 马殿臣一路想一路走,在城中转悠来转悠去,无意当中一抬头,瞧见道旁围了很多人,人群之中高挑一个幌子。马殿臣不识字,见有热闹可看,就分开人丛挤进去,见当中蹲着一个人。这位一身土黄布的裤褂,头上一顶黑色的瓦楞帽,小个儿不高,小胡子七根朝上八根朝下,一对小眼滴溜乱转,透出一股子精明,口操南音,身后站了几个跟班的,穿的都挺讲究。周围有这么三五位,手上都捧了棒槌,马殿臣一看人家那棒槌,最小的也有七八两,看意思是想卖给蹲地上这位。马殿臣越看越纳闷儿,这几位挖了大棒槌为何不去大药材庄卖,反而来找这位?这个走江湖做买卖的老客,看着也不像多有钱的主儿,能收得起大棒槌?一问他才知道,当中这位是关内来的老客,常年在此收仙草,在长白山上挖棒槌的都认得他。别看打扮得不起眼儿,银子可有的是,只要你的货好,绝对出得起钱,只是一般的东西入不了他的法眼,非得世间少有的仙草才收。同为将本图利,但是人家本大利也大,说腰缠万贯并不为过,否则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而且这个老客的眼最毒,称得上无宝不识,从没打过眼。好比说过去长白山脚下有一户人家,那一年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正待在家猫冬,这个老客忽然找上门,要买他们家门口的一个窝棚。这家人想不明白,只不过是几根木头杆子支起一个架子,上头盖一层干草,还没有一人高,猫腰低头才进得去,天寒地冻、风大雪大的时候也住不了人,买这个窝棚干什么?老客执意要买,这家人拗不过信口说了个价钱。卖完才知道,原来他这窝棚里钻进去一条猫冬的大蛇,在里头呵气成冰,这个冰可是一宝,也叫“冰片”,却和寻常的龙脑冰片不同,可以拔除沉疴,价同金珠。 马殿臣在路口遇上的正是这位,此人对捧到他面前的大棒槌不屑一顾,只是连连摇头,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话:“宝草还没下山!”卖参那几位脸上挂不住了,有个脾气不好的在那儿抱怨说:“啥玩意儿还没下山?您那对招子是不是糊上了?好好把合把合咱哥儿几个这东西,哪个不是尖局?您别再是个腥的吧?压根儿不趁片儿,那就别在我们这儿抹盘儿了。”围观瞧热闹的人听不明白,马殿臣却知道这位说的是黑话,他在军队那几年已经听熟了,因为当时大清朝的兵勇之中,不乏招安来的土匪山贼,也有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这些人凑在一处少不了说黑话,马殿臣听也听会了。关内来的老客没搭理那个人,反而盯上了马殿臣,上上下下打量多时,用手一指大喝了一声:“尖局在此!” 周围之人听他这么一说,全都望向马殿臣,想瞧瞧他手上的尖局是个什么宝贝。老客招呼马殿臣过来:“这位兄弟,你身上带了什么好东西,掏出来让我开开眼吧。”马殿臣走过来蹲在老客前面,却迟迟不肯掏出宝棒槌,不是怕让人抢跑了,而是他身上这个棒槌还没一根小手指头粗,多说有二两,跟那几位手中的大棒槌没法比,实在是拿不出手。 老客对马殿臣说:“我既然叫你过来,就知道你身上有尖局,你先掏出来让我把合把合,只要是宝货,我这片儿海,杵头子随你开。” 马殿臣闻言点了点头,掏出怀中的宝棒槌双手捧到老客眼前。周围看热闹的人连同那几个卖棒槌的,一个个抻脖子瞪眼往他手上看,等看清楚了,众人一阵哗然:“这样的货色也有脸拿出来卖?还不如回去熬粥吃了,好好补补脑仁儿,省得再出来丢人现眼。”那位老客见到马殿臣的这个棒槌,却是左看右看、两眼冒光,一对五轮八光的招子,盯在棒槌上再也拔不出来,就差流哈喇子了,口中一个劲儿叨叨:“尖局!尖局!” 马殿臣一看老客还真识货,知道这是找对人了,赶紧问道:“这东西你收不收?” 老客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根宝棒槌,生怕眨个眼的工夫就长翅膀飞了,口中连忙应承马殿臣:“说吧,你要多少钱?” 这句话真要了马殿臣的短儿,别说他这个外行,连之前卖棒槌的几位也愣住了,不知道这么个小棒槌是什么货色,更不知道应该卖多少钱。马殿臣穷光棍儿一条,一年到头饱饭也吃不上几次,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明知他这棒槌是宝,却也想不出要多少钱合适,索性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就要这么多了! 看热闹的人都傻了,心说:这位不说价,躺地上这叫什么?还是那个老客见过世面,点头道:“也罢也罢,一躺就一躺!” 那位问了:“一躺是多少钱?”这里边大有门道,按江湖上的规矩,要钱的人往地上一躺,给钱的必须用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一锭一锭从头顶码放到脚底,还得竖着码,这样码得多,少一锭也不成,这就叫“一躺”。 这个老客当真片儿海,说白了有的是银子,一点儿不含糊,反倒怕马殿臣后悔,当场命人从身后骡马车上背藏书网下几个大皮口袋,打开一瞧满满登登都是银子,全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惊呼,寻常老百姓谁见过这么多钱?那眼都直了,嘴张开就忘了闭上。老客当众把银子拿出来,一锭一锭往地上码。马殿臣那是山东好汉,搁现在的话说平顶身高一米八五,这一躺足足码了百十来锭。您想想,足两的纹银,两个大元宝一百两,这得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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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言道马殿臣发了大财,挣下整整一躺银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脑袋里一片空白,虽说之前跟窦占龙打坟的时候也见过无数的金玉珠宝,可都没得着花,况且那是不义之财,转眼就没了,而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足两纹银,自己挣来的。之前那些卖棒槌的参客也傻了眼,以为这老客失心疯了,纵然这小子是他亲爹也没见过这么个孝顺法,好几千两银子买个二两的小棒槌,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啊! 银两交割妥当,老客只恐马殿臣后悔,取出纸笔立下字据,让他按上手印,同他说道:“兄弟,咱可说好了,这一躺是绝后杵,今儿就今儿了,咱们钱货两清,可不带翻后账的。”马殿臣这才明白他要少了,但是白纸黑字按了手印,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马殿臣是什么人,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顶天立地的汉子。又一想几千两银子到下辈子都花不完,多少是多啊?为人不可贪得无厌。于是将字据揣在怀中收好,跟这位老客讨了一辆骡车,银子装进大口袋放到车上,抱拳拱手别过老客,赶上骡车扬长而去。 马殿臣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一下子成了有钱的主儿,可也只不过是个财主,比“金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当中的情由,咱还得一点儿一点儿地说。真应了那句话——“发财似做梦,倒霉如落坑”,马殿臣将骡马车赶到没人的地方,打开皮口袋摸里边的银子,摸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穷了那么多年,窝头都吃不起,做梦也不敢想挣下一躺的银子啊!使劲儿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觉得挺疼,知道自己确实发财了。他先找了一家大票号,将银子换成银票,不然推这么一大车的银子实在招人眼目,也走不快。这一次不怕土匪了,一来从军打过仗,二来腿上埋了蟒宝,跑起来一阵风,没人追得上他。 如何买房置地娶媳妇儿那是后话,再多的钱也不能直接放嘴里吃,眼下先得填饱了肚子,于是找了一家名叫“德隆楼”的饭馆,三层楼的大饭庄子,前头吃饭,后头还带客房,门口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里边煎炒烹炸传出一阵阵酒肉之香。马殿臣心说:就这儿了。当下迈步往里走。饭庄子的伙计见马殿臣破衣烂衫、一脸的渍泥儿,有日子没剃头了,前额头发二寸多长,后边这条辫子都打了绺儿,离二里地都能闻见身上的馊味儿,还当是上门要饭的,迎上去就往外轰。 马殿臣知道人敬阔的、狗咬破的,大饭庄子里的伙计个儿顶个儿的势利,当下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告诉伙计这是压柜钱,先存在柜上,从今儿个起自己吃在这儿住在这儿,什么时候这一百两花完了再来要。俗话说“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伙计一看自己走了眼了,这是财神爷来了,急忙换上笑脸,把马殿臣让到一楼散座,先给沏了一壶茶,说:“大爷您先歇会儿,喝口茶定定神儿。”告诉身边的小徒弟拿上这张银票去兑现银,快去快回。因为马殿臣这身打扮太破,怕这银票是假的,所以伙计长了个心眼儿,搁现在话讲先去验验钞。出了饭庄子后门不远就有一家票号,小徒弟脚底下麻利,一溜小跑儿出去了,不一会儿换回来一百两银子。跑堂的伙计这才恭恭敬敬把马殿臣请到二楼雅座,拿白手巾又给擦了一遍桌椅,请贵客坐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擦的,只不过做个样子给客人看。楼下刚沏的那壶茶也不要了,换成一壶上等的香片,往雪白的茶壶中抓了两大把茶叶,刚开的沸水往里一倒,扣上盖子闷一会儿,倒出来头一杯不喝,把壶盖打开再倒回去,这叫“砸香”,为了增加茶香,砸完了再倒出一杯,恭恭敬敬地端到马殿臣面前。 马殿臣长这么大别说喝,闻都没闻过这么好的茶叶,好是好却不敢喝,这会儿已经饿透了,一壶酽茶砸下去非晕过去不可。吩咐伙计赶紧上菜,拣快的上,慢的再好吃也不要,恨不得马上吃到嘴,一刻也等不了了。伙计说:“大爷,咱这儿最快的就是火锅子了,现切的羊肉,配上白菜、豆腐、粉条子,用筷子夹起来往锅里一涮就得。”马殿臣一听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用袖口擦了擦嘴告诉伙计赶紧把火锅子端上来,肉片烧饼什么的别问多少只管上。伙计说了一声“得嘞”,转身下楼去端火锅子,也瞧出这位饿急了,满满当当地加了一锅子的炭,由打一楼端着往上走,还没等上到二楼锅里的水已经沸了,放到马殿臣的桌上,转眼间后厨的羊肉也片得了,稀里呼噜摆了一桌子。马殿臣顾不得要酒,先吃了一个沟满壕平,直顶到了嗓子眼儿,端起茶碗咕嘟嘟又喝下去几碗酽茶,这才觉得舒坦了。让伙计给自己留出一间上房,溜溜达达从德隆楼出来,找到一家成衣铺,置办了一套里外三新的行头,再去澡堂子泡澡搓泥,剃头刮脸,换上新衣服新鞋,真得说是人配衣裳马配鞍,而今的马殿臣可不一样了,路上来来往往之人无不高看他一眼,以为这是哪个买卖家的二掌柜。 由打澡堂子出来马殿臣直奔德隆楼,到了后边一看伙计给他留的这间客房还真不错,坐北朝南的正房,里外套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缎子面儿的被褥跟新的一样。马殿臣由打生下来也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头躺在床上,还没等翻身便已鼾声如雷。简单地说吧,接下来这十几天,马殿臣过得如出一辙,吃饭洗澡、洗澡吃饭,这个馆子吃腻了换别的馆子吃,转着腰子把城中大大小小的饭庄子吃了一个遍,心里也觉得有点儿腻,找点儿玩的吧。别看他是要饭的出身,为人还挺正派,什么宝局子里耍钱、窑子里喝花酒嫖姑娘、烟馆儿里抽大烟一律没有,有钱也不愿意挥霍,仅仅一个爱好——喜欢听戏,甭管什么戏,热闹的就爱听戏瘾还真不小,在戏园子里一待一整天,不吃饭不出来。马殿臣如此混了一个来月,寻思应当买房置地传宗接代,那才是有家有业的大财主。他思前想后,觉得山东老家年年闹灾荒,无亲无故还回去干什么?没人了就不是家,有了人在哪儿都是家。倒不如就在当地置办一座大宅子,再来上百十顷好地,开上几个买卖,什么粮行、南货店,什么买卖赚钱干什么,当老爷、娶太太、生儿子,下半辈子安安稳稳享福。他想得倒是挺好的,怎知买了一块凶地,造了一座凶宅,这正是“人有百算,天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无穷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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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平地一声雷,转眼富家翁。见天儿下馆子、泡澡、听戏,住德隆楼的上房,享受了一溜够。这日子一舒坦了,就想买宅子置地,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此乃人之常情。他找德隆楼的伙计打听,问哪家有宅子要卖。伙计说:“客官,您这得去茶馆啊!上那儿找干牙行的。”什么叫干牙行的?旧时单有这么一个行当,乃三百六十行之一,说白了相当于中介,那家要卖这家要买,他在中间一手托两家,帮忙牵线搭桥挣一份好处钱。吃牙行这碗饭的,通常出没于各个茶馆,那地方的人杂,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老时年间无论穷富,喝茶都讲究去茶馆。有钱的主儿早上一起床,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自备的上好茶叶常年存在柜上,进了门让伙计去给沏茶拿点心,这位在茶馆漱口洗脸弄利索了,坐在那儿喝茶,一坐一上午,邻桌坐的无论认识不认识,天南海北一通聊。穷人也上茶馆,喝不起好茶,一个大子儿给伙计沏上一大碗高碎儿,喝茶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找活儿干。因为大家主儿雇个使唤人什么的,也都来茶馆儿找。做买卖谈生意,同样是在茶馆。久而久之,茶馆成了牙行的牙侩们聚集之处,没买卖的时候胡吹海侃瞎聊天儿,有买卖了便互相打托、扯皮、踢踢脚儿,这一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牙行不仅买卖房屋,没有他们不做的买卖,鱼盐豆谷、觅车雇船、交易骡马,牙行都可以从中插上一道。其中还单有一路人牙,这家买个丫鬟、那家买个用人,也由他们在中间说和,甚至帮人贩子买卖人口,那是损阴德的勾当,因此过去有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牙行位列其中,虽不能一棍子全打死,可干这个行当的人,十有八九唯利是图,别人卖孩子哭瞎眼的钱也敢挣。大清朝的时候,牙行分为官牙和私牙两路,官牙行有当地官府发的批票,搁现在说这叫“持证上岗”,但仍以私牙行居多,自己揽生意做买卖。 马殿臣人生地不熟,上茶馆找了一个干牙行的。这个牙侩也不是善男信女,刚才咱已经说了,吃这碗饭的没几个好人,倒卖人口他不敢做,怕犯了王法掉脑袋,瞒天过海的勾当可没少干,左边骗完了右边骗,骗两头吃两头。他得知是卖宝棒槌发财的马殿臣想买宅子,心里头这叫一个乐,这样的大户逮到一个够吃好几年的,整好了下半辈子都不愁了,于是带上马殿臣东城跑、西城转,鞍前马后甭提多周到了。先让你自己选,选好了他带你去看,可只要不是他能拿下的宅子,在他口中绝对没个好,必定编个借口打消你买下的念头。马殿臣跟拜四方似的转了十来天,一直没有合适的宅子,心中不免焦躁。牙侩见时机到了,就跟马殿臣说:“爷台,这周周围围的宅子,咱也差不多看遍了,瞧您这意思没有相中的。其实我这些日子也睡不踏实,心里一直装着您这事儿,好在刚给您打听来一处,简直太合适了,西城有块宝地,闹中取静,出来进去那叫一个方便,莫不如您把这块地拿下来,咱自己起一座宅子,想怎么盖怎么盖,想起多大起多大。到时候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敞敞亮亮这么一住,再娶上一房大奶奶,新房新家娶新人,那才真叫里外三新,也不比买个现成的宅子贵多少。”干牙行的没有不会说的,个儿顶个儿口吐莲花,臭的能说成香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没有不敢说的。 马殿臣一听此言正合心意,看了这么多宅子没有合适的,倒不如自己起一座,想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那才合了自己的心思。当下随牙侩去看这块地,一瞧位置还真挺好,跟牙侩说的并无不同,当下签字画押交完了钱,牙侩又帮忙找人盖房子。简短截说,不到半年的光景,马殿臣这所大宅子造好了。以往大家主儿起宅子,多是要传代的,如若没什么变故,子孙后代就一直这么住下去了。马殿臣发财了也从不挥霍,不过该花钱的地方绝对舍得,比如在他这座宅子上,造得太讲究了,门口上马石、下马石、拴马桩,五蹬台阶迈门槛,迎面是磨砖对缝的影壁墙,前有亭廊,后带花园,前后两进“海墁”的大院子。怎么叫“海墁”?过去用青砖铺地通常是宽面朝上平铺,“海墁”则是竖码青砖,窄面朝上,有什么好处呢?一是下雨不存水,二是受力小年久不裂。这么铺太费砖,得多用出两三倍去,不是有钱的人家可舍不得。并且来说,这座宅子的位置也好,坐北朝南,后边还有一条小河,从风水上说,水为财,这叫傍财而居。马殿臣又置办了全堂的硬木摆设,丈八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一应俱全,往屋里一坐,可以闻到淡淡的木香,再沏上一壶好茶,待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想出门。一切准备妥当,择良辰选吉日,“噼里啪啦”放上一万头红衣鞭炮,马殿臣搬入新宅子。他光棍儿一条没有任何家当,缺什么买什么直接往新宅里送,只要人进来就齐了。马殿臣看他这座宅子,越看越喜欢,觉得哪儿都好,却有一节没想到,这块地这么好,以前怎么没人在这儿盖房呢?偏可巧就专门留给他了? 书中代言,这块空地可不是什么都没有,老早以前这里埋了一位大金国的皇妃,因为得罪了太后被迫上吊,死后不能进祖坟,也不能造墓设冢,锦帛裹尸埋于此处。到现在这块地都不太平,也没有主家,牙侩欺马殿臣不是本地人,随便写张地契找马殿臣要了一大笔银子,造宅子的时候又挣了不少昧心钱,可也知道马殿臣厉害,怕他过后明白过来,早卷上钱远走高飞了。 回过头再说马殿臣,上票号兑出现银,放到这座宅子的土库之中,因为世道很乱,万一钱庄子倒了,银票还不如草纸,真金白银放在自己的宅子里,他心下才觉得踏实。住进来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时当上了大财主,又置办下这么一座宅子,不能再当光杆儿司令了,该添丁进口了,娶媳妇儿急不得,那不是抓切糕、抢馅儿饼。眼下先得把手底下的使唤人找齐了,但是一直没人敢应这份差事。马殿臣非常纳闷儿,心说:我给开的工钱比谁家都不少,家里人口不多只我一个人,不像别的财主家里十位二十几位等人伺候,我这人又没什么架子,也不欺负下人,按说是个好差事,怎么就没人来呢?结果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用这么多钱买了块坟地,这换成旁人谁不别扭?马殿臣却不以为然,也真得说胆大如斗,从来不怕鬼神,因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何况他打过仗、杀过人,睡过坟地、抽过死签,身上阳气这么足,有鬼也该鬼躲他,不该他躲鬼,所以半夜有个响动什么的,他根本不在乎,敢来你就来,还指不定谁把谁治了呢! 可这当了财主老爷,手下没几个听使唤的也不成,同样是有钱的主儿,人家手底下丫鬟、婆子、厨子、跑腿子的一大堆,他这可倒好,住挺大的一座宅子,出来进去只有他一个人。有一天上馆子吃完了饭,半路遇上一个行脚僧,不是真僧人,捧个钵盂走江湖,各种迷信的勾当都会。行脚僧见了马殿臣,走过来口诵一声佛号,说:“阁下印堂发黑,想必家宅不安,何不做上一场法事?” 马殿臣不是不信鬼,他是不怕鬼,以前穷光棍儿一条,不把命当命,死都不怕,还怕鬼不成?什么冤魂厉鬼,还不一定谁吓唬谁呢!不过他起这座宅子使了不少银子,至今雇不来下人心里也是懊糟,一想不如做做法事,打发了孤魂野鬼,如此一来,别人才敢上我家干活儿。念及此处便把行脚僧请到家中,说好了给十两银子做这场法事。 行脚僧一听给十两银子,那可得卖把子力气,在后院设下一张桌案,五谷杂粮、净水法铃全摆满了,口中念念有词,连比画带叨叨,一直折腾到鸡鸣五鼓,又在马殿臣的宅子中找出九个位置,插进去九根桃木钉。行脚僧告诉马殿臣这叫九仙阵,桃木钉是泰山顶上的桃枝,这都沾了仙气儿了,什么鬼也得钉死。马殿臣见行脚僧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赶紧给了银子。行脚僧揣上十两银子告辞出门,他是一走了之,可给马殿臣惹上了血光之灾,下边这个主儿本不想出来,却让这九根桃木钉惹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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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马殿臣想买宅子置办家业,可选来选去没有满意的,反正有的是银子,干脆买了一块地,自己起了一座宅子。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块凶地,下边埋了个屈死的女鬼,可巧不巧遇上一个走江湖的行脚僧,自称广有法术,可以降妖捉怪,给马殿臣做了一场法事,在大宅之中钉了九根桃木钉。马殿臣尚且蒙在鼓里,以为做完法事,该当一切太平了。他送走了行脚僧,溜溜达达出门闲逛,吃过了午饭找了一家戏园子听戏,以前都是下午开戏,听完了天才刚黑,有时候还到不了饭点儿。马殿臣一看时间尚早,先到澡堂子里泡舒服了,又找了一家大饭庄子,今天挺高兴,吩咐伙计炒几个热菜,烧黄二酒摆上来,觉得家宅平安了,心里痛快免不了多喝几杯。酒足饭饱打饭庄子出来,晃晃荡荡往回走,进了屋一头栽到炕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身上一阵发冷,头发根子直往上竖。马殿臣伸手找被子,迷迷糊糊转过一个念头,此时正是六月三伏,火炕上铺都是席子,怎么会这么冷?睁开双眼这么一看,马殿臣的酒立刻醒了,只见蜡扦上的烛光绿幽幽的,如同鬼火一般,晃晃悠悠,忽明忽暗,别提多瘆人了,又听屋外阴风飒飒,飞沙走石,打得门窗“噼里啪啦”乱响。正在惊诧之际,突然“啪”的一声,屋门左右分开,一阵阴风扑面而来。马殿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说:这是怎么了?再一抬眼又是一惊,但见门口站定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张口如同一个黑漆漆的大窟窿,红惨惨的舌头吐出二尺多长。马殿臣胆子虽大,夜半三更见到这么一位,也不免吓得够呛,感觉脑瓜顶上的天灵盖儿都快开了,三魂七魄要往外飞,赶紧拿手捂上。 要说门口这位,正是埋在此处的那位金国皇妃,当年含冤惨死不入六道轮回,但是埋的这是块风水宝地,千年之后还可以成为地仙,那也是得了一个正果。怎知马殿臣请来一个行脚僧,九根桃木钉打下去,破了这个鬼几百年的道行,使之前功尽弃,搁谁谁不急眼? 马殿臣自己告诉自己沉住气,女鬼不进来我也别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装成没看见,对付到鸡鸣天亮再说,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出来作祟。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前的女鬼已经进了屋,伸出两只惨白的鬼手,指甲足有三寸多长,又黑又尖,扑上前要将马殿臣掐死。 毕竟尘世相隔,活人纵然勇猛,难敌阴世之鬼,马殿臣见大事不好,容不得再犹豫了,从炕上一跃而起,抬脚踹开窗子,跳出去拔腿狂奔。他腿上埋了蟒宝,脚下生风跑起来那叫一个快。自从下山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马殿臣再也没跑过,腰缠万贯的财主老爷,没有用脚力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此刻发力狂奔,当真疾逾奔马,一直跑到城外,这才放缓脚步,可刚一慢下来,身后那阵阴风也到了,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厉鬼追上来了! 马殿臣不敢怠慢,足下生风双脚如飞,舍命绕城奔逃,女鬼虽然一直跟在身后,亏了马殿臣两条腿上有宝,只要他脚下不停,厉鬼也追不上他,这要是换成旁人不让女鬼给掐死,也把自己累死了。从半夜一直跑到天亮,直等到鸡鸣破晓,背后这阵阴风才散。马殿臣收住脚步,扶墙蹲下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悬没累吐血。家是不敢回了,身上又没带钱,无奈之下去了德隆楼,吩咐伙计给开一间上房。别看马殿臣身上没带钱,德隆楼的伙计也认得他,都知道这位爷是大财主,不怕他赖账不还。马殿臣住进上房,寻思如今是有家难回,暂且在这里安身,看看能否请高人除掉那个女鬼,如若不然,大不了认倒霉,不要那座宅子了,白天去把银两取出来,再上别处买个宅子,反正有的是钱。他打定了主意,一觉睡了一整天,起来叫伙计配了几个菜,打上一壶酒,也没下楼,一个人在这屋连吃带喝,好歹填饱了肚子。不知不觉天黑透了,正想洗把脸歇息,但听窗外阴风骤起,蜡烛仅有黄豆大小的光亮,没等他明白过来,屋门一开,那个女鬼又来了,伸出两只手上来掐马殿臣。马殿臣也没招儿了,只好再次从窗户跳出去,这一人一鬼,一个追一个跑,又绕城转上了,又是直到鸡鸣破晓才完。 三天两天还好说,可接下来天天如此,搁谁谁受得了?天一黑这女鬼准来,马殿臣疲于奔命,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见这地方是不能待了,只能往远处逃了,可是往哪儿跑呢?他下意识地往山东老家走,白天找地方歇脚睡觉,夜里女鬼在后边追,他在前头跑,一下子跑出了上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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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要简言,且说这一天进了山东地界,马殿臣黑灯瞎火跑了一夜,眼瞅天光渐亮,身后的女鬼也不见了。他跑得口干舌燥,又饿又累,想找个有人家的地方寻口水喝,再吃点儿东西睡上一觉,天黑之后还得逃命。正好前边有一座破庙,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可见这是个土地庙,门前还有口井。土地庙不同于别的庙,因为土地爷的神位不高,庙的规模不会太大,有的地方用砖垒个窑,三面砖加一个草顶子,多说半人高,供上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能烧香就行,这就算土地庙了。马殿臣见到的这座土地庙也不大,看年头可不少了,不知哪朝哪代造的,又没了香火,早已破败不堪。马殿臣在庙门口喝了两瓢井水,心想: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也别挑三拣四了,想先进去歇上半天,缓过劲儿来再去找东西吃。当下迈步往庙门走,刚走到庙门口还没等进去,从里边出来一个老道。说是老道,岁数也不老,大约三四十岁,身穿八卦衣,足蹬水袜云履,虽然破旧倒也干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腿上有毛病。马殿臣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也不是打僧骂道之辈,过去见过了出家人,不说毕恭毕敬,也算有几分情面,可之前让那个行脚僧坑了一道,惹上无妄之灾,因此他对这些走江湖的和尚、老道没好感,见土地庙中走出个老道,心下十分厌恶,一抹头就要走。可那个老道一看马殿臣,当时吃了一惊,一把将他拽住了。 马殿臣一愣,心说:这老道什么意思?想抢我?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儿起子,我这一巴掌下去,能把他拍扁了,再团乎团乎又能把他揉圆了。刚要动手,老道却一嘴官话道:“财主爷哪里去?” 马殿臣心下暗想:我是财主爷?也对,家里是有一躺银子,无奈一节,没带出来啊!我让那个女鬼追得跟王八蛋似的,指不定哪天就让鬼掐死了,这样还叫财主爷?想必这也是个江湖术士,花言巧语来诓我,却不知马某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如若你不来这一套,我扭头一走倒也罢了,你非跟我套近乎,那你可别怪我了,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到半夜女鬼找上门来,还不把你这杂毛老道吓死!想到这里,便跟老道进了土地庙。二人坐下,老道掏出几块干粮,让马殿臣吃了充饥,这才说道:“贫道观阁下红光罩顶,久后必当发迹,只是你的时运还没到,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 俗话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人都有见面之情,心里再怎么恨,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掉沟里,但一见了面,人家跟你一个劲儿地客气,说的都是好听的,你也不好意思发作。马殿臣再不待见老道,也吃了人家的干粮,又听老道所言不虚,便把自己如何买了宅子、如何遇上鬼的事说了一遍。老道听完哈哈一笑:“财主爷,你惹上的这个女鬼,换旁人对付不了,贫道除此恶鬼,却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也不用三年五载、十天半个月,只在今夜!” 马殿臣苦笑摇头,心说:我这是跑得快,侥幸活到今日,眼前这个老道,破衣邋遢,其貌不扬,居然胆敢大言不惭,今夜不让那个厉鬼掐死才怪。但转念一想,不可以貌取人,且看他有何手段,不行再跑也来得及。 老道对马殿臣毕恭毕敬,也是作兴他,一口一个“财主爷”,找出一个大号的茶壶,抓进去两把高碎儿,把水烧开了,打开壶盖这么一沏,碎茶叶末子虽然不值钱,味道却挺香。高碎只能沏一次,续不了水,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能喝上茶就不容易,也就别挑剔了。一人面前放一个大碗,茶闷好了往碗里一倒,先不能喝,得等漂在上边的碎茶叶末子沉下去。马殿臣借这机会问老道:“道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你到时候把命搭上可不能怪我。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如何对付这个女鬼?” 老道知道马殿臣信不过自己,笑道:“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贫道手上有一张宝画,才敢说这个大话。” 马殿臣瞧了瞧四周,心想:这老道住在土地庙,泥台上铺半领席子,枕一块砖头,过得还不如要饭的,他能有什么宝画? 老道不慌不忙从怀中抻出一个卷轴,捧到马殿臣的眼前,告诉他此画可以除鬼。 马殿臣接过卷轴一看,约有一尺来长,外观残破不堪,这东西能捉鬼?以往听人说过“纸损一千,墨损八百”,纸张至多可以传世一千年,墨迹则是八百年。字画过了八百年,墨迹就飞了,搁上一千年,纸张也将破碎成灰。看老道这张画可有年头了,能不能捉鬼放一边,上边的画还在不在都不好说。马殿臣把画轴放在桌上,怕用劲儿大了损及古画,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乃是一幅《神鹰图》,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什么人所画,画上一只金钩玉爪的白鹰,立于一棵古松上,空中风云变幻,气势森然。马殿臣心头一凛——画得太好了! 老道见马殿臣看得入神,在一旁说道:“财主爷,你可认得画中这只鹰?” 马殿臣此时显得见识短了,莫非这白鹰还有名有姓不成?一时语塞,只等老道接着往下说。 老道说:“白羽金钩世间罕有,乃是万鹰之神,非得有仁君圣主在位,才会降下白鹰护驾。这只鹰有多厉害呢?这么说吧,皇上老爷子头顶上的大东珠,长于寒潭千年老蚌之中,关外有给朝廷采珠的珠户,可有天大的能耐也下不了寒潭,仅有大雁下得去,还得是雁群中最厉害的头雁,一个猛子直冲潭底,连肉带珠一齐吞入腹中。想得上等东珠,只能从头雁的腹中剖取,无奈雁阵飞得太高,弓箭鸟铳够不到,非得是一飞冲天的神鹰,可以降雁取珠。” 马殿臣听得头头是道,也觉得这张《神鹰图》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不过再厉害也只是一张古画,如何对付厉鬼? 老道告诉马殿臣:“阁下不必担心,有贫道这张宝画在,咱们什么鬼bbr>也不用怕。” 马殿臣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说什么了,喝了几口茶,但觉困乏得紧,在土地爷泥像下边一躺,毕竟是跑了一夜,哪有不累的,这一觉睡了一个昏天黑地。再一睁眼日头已经往西坠了,就见那老道正往墙上揳钉子,将《神鹰图》正对庙门挂好,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挡在画上。马殿臣看老道在那儿忙活,心下暗暗称奇,此画有没有老道说得那么厉害,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眼见天色黑了,老道又取出干粮,分给马殿臣吃了,点上一个油灯。二人坐在土地庙中,沉住气等那个女鬼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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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定更天,土地庙中鸦雀无声,忽听得庙外阴风四起。马殿臣身上寒毛直竖,心道一声:来了!当即纵身而起,准备穿窗而出。他从关外跑到山东,几乎天天如此,已然习惯了。旁边的老道手疾眼快一把将马殿臣的手腕子攥住了,让他不可轻举妄动。马殿臣心中起急:“万一这张画对付不了女鬼,到时候再逃只怕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阴风撞开庙门,披发吐舌的女鬼一瞬间进了土地庙,伸手来掐马殿臣的脖子。马殿臣又要跑,无奈手腕子被老道死死攥住,抽不出甩不开,不知道这老道怎么这么大手劲儿!马殿臣暗暗叫苦,急得满头是汗,心说:完了完了,想自己刀头舔血、枪林弹雨都挺过来了,好不容易挣下一躺银子,奈何无福受用,钱还没花光,人这就要没了,跟这么个破衣邋遢的老道死在一处,跟他并了骨,这叫什么命啊! 女鬼看都不看老道一眼,一伸手掐住了马殿臣的脖子。马殿臣挣脱不开,让这两只鬼手掐得二目翻白,心说:我命休矣!正当此时,老道一抬手扯掉了画上的破布,只见《神鹰图》中的云纹中雷鸣电闪!书中代言,宝画古松上的云纹,乃是一道五雷符,千年厉鬼让这五雷符压住了也是不能再动。忽见画中闪出一道白光,转眼收入画中,霎时间阴风散去,油灯灭而复明,土地庙中一切如初。 马殿臣打了一个寒战,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前心后背的衣服全打湿了。老道“嘿嘿”一笑,真比夜猫子叫都难听,不过此时在马殿臣听来,却胜似仙乐一般。那老道捧起油灯让马殿臣去看壁上的《神鹰图》。马殿臣抬头望向《神鹰图》,不还是那张画吗?他呆立半晌不明所以,又扭头去看老道。老道又是“嘿嘿”一笑,说道:“财主爷,您凑近了仔细观瞧!”马殿臣使劲儿揉了揉眼,凑到那张画近前,借油灯的光亮定睛细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虽然还是那张画,却和之前不一样了,画中的白鹰未动,可是爪下多了一个女人头,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正是从关外追来的女鬼! 马殿臣目瞪口呆,这才相信老道说的没错,《神鹰图》真乃一幅宝画。从前也听说过,画中的东西活了,可以从画上下来,那叫画鼓了!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叩谢老道相救之恩。 老道连忙扶住马殿臣:“快快请起,贫道命浅福薄,当不起你这一拜!” 马殿臣打见了这老道就没给什么好脸儿,如今自觉心中有愧,站起身来与老道互通名姓。老道对马殿臣说:“贫道我姓崔,闲游三山、闷踏五岳。” 书中代言,这崔老道可不是一般人,清末民初直至五十年代,天津卫出了四大奇人,两个走江湖的,两个穿官衣的:一是屡破奇案的水上公安“河神”郭得友;二是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此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据说是火神爷下界;三是骑一头黑驴走南闯北无宝不识的窦占龙;第四位便是降妖捉怪批殃榜的崔老道,民间相传他是殃神。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单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三五个月讲不完,不过并不在咱这部书内。 二人客气了一番,坐下来叙话。马殿臣说:“崔道爷,见面以来您一口一个财主爷,我也不知道您怎么看得出我有钱,我在关外是有一座宅子,宅中存下了一躺银子,如今恶鬼已除,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当与道长平分这一躺银子。” 一躺银子那是好几千两,在关外买块地起一座宅子也用不了多少,尚余十之八九,马殿臣愿意和崔老道平分,绝对够意思了。怎知崔老道摆了摆手:“贫道生来命穷,受不起荣华富贵,如若财主爷当真有酬谢之意,老道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讨要一件东西,不知财主爷舍不舍得。” 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汉子,面子最矮,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别说是一件东西,自己这条命也是人家给的,当下一拍胸脯应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道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我马殿臣有的,必当拱手奉上,绝无二话。” 崔老道站起身来对着马殿臣深施一礼,不慌不忙地说:“贫道不要别的,只要你腿上的两个蟒宝!” 马殿臣大惊失色,这个老道为什么知道我腿中埋了两个蟒宝?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绝无反悔之理,反正厉鬼已除,还上关外当我的员外爷去,舍了蟒宝也罢。于是点了点头,找崔老道借了一柄短刀,当场割开腿肚子,从中掏出两个血淋淋的蟒宝,捧在手上递给崔老道。 崔老道如获至宝,双手接过来用布包好揣在怀中,又拿出药粉给马殿臣敷在刀口上,也不知这是什么灵药,伤口很快愈合不再流血了。 崔老道见马殿臣腿上的伤口已好,又说道:“壮士莫要误会,我本就是穷命,定然不会贪图你的宝贝,贪了也得不了好,我要你这对蟒宝乃是有一件头等的大事要做,但天机不可泄露,就不便相告了。”马殿臣心说:你明明就是贪图我的宝贝,却又要找借口,说得这般好听。不过崔老道救了他的命,而且给也给了,便不再计较。 马殿臣不放心宅中那么多银子,想尽快回到关外。临别之际,崔老道将《神鹰图》交于马殿臣,告诉他:“物有其主,各有所归,这张古宝画是以神鹰血画成,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老道我没有那个命,画在我手上留不住,所谓一物找一主,贫道观你面相极贵,当有王侯之份,你家里这点儿钱,跟你命中富贵相比,九牛一毛也还不如。这《神鹰图》你带在身边必会如虎添翼。不过有句话你要记住,纵然财过北斗,也不过吃一碗饭、睡一张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可贪得无厌,否则反祸自身,切记切记。”说罢与马殿臣拱手而别。马殿臣听着这话耳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卖馄饨的老头儿也曾如此言讲,看来自己是该着要发横财。 马殿臣拜别了崔老道,心中寻思:我已经是坐拥几千两银子的大财主了,还能再发多大财?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一步一步往回走,掰手指头一数,这条路已经走了三次了。头一次闯关东,在长白山得了一棵宝棒槌名为“凤凰单滴泪”,下山换了一袋银子,没等焐热乎便让胡子抢了;为了活命当兵吃粮上朝鲜打仗,军队遣散回来仍吃不上饭,不得不去当了吃仓讹库的地痞,好不容易混上一饭碗,禄米仓又没了;无可奈何二闯关东,挖棒槌得蟒宝,挣下一躺银子,谁发财了不买房置地?他却买了一块凶地,让这个女鬼从关外追到山东,多亏土地庙得遇崔老道,宝画《神鹰图》灭了女鬼。这几年真可以说是三起三落,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回到关外,有宅子有银子,以后也该享福了吧? 那位说:“马殿臣想对了吗?”必定是不对,想对了他也当不上金王了。前边说过,咱这段书叫“马殿臣三闯关东”,欲知马殿臣这第三次闯关东如何成了土匪、如何当的金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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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遇上了降妖捉怪的崔老道,展开宝画《神鹰图》灭了女鬼,又将这宝画送与了马殿臣。马殿臣拜别了崔老道,从山东老家一路奔关外,腿上的蟒宝给了崔老道,再也跑不了以前那么快了,无奈一步一步往回走吧!马殿臣不在乎走路,可这一路之上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前两次身上也没钱,沿途要饭打八岔到的关外,而今仍去讨饭不成?一摸自己手上还有一挂十八子儿的玛瑙串,还是发财之后买来玩儿的,这下行了,把去当铺换了几两银子,好歹有了盘缠。 一路上行行走走,心气儿可跟之前两次不同,前两次真可以说是前途未卜,如今这叫一个踏实,家宅中有一躺银子,回去当财主,何等的快活。马殿臣想得挺好,不承想俄军侵略东北,马殿臣那座宅子,已在战乱中被洗劫一空,又放一把火烧成了一片瓦砾。马殿臣恨得咬牙切齿: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说没就没了,我这命也太背了,一次又一次的倒霉到家了。有心杀几个俄国大鼻子出一出这口恶气,可人家有枪有炮,自己两手空空,如何是人家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 马殿臣心头憋了一口恶气无从发作,抓心挠肝那么难受。不过他也彻底死了心,人争不过命,没有发财的命不可强求,再大的财也留不住,饿不死得了。那也得有口饭吃才行,可他不会干别的,虽然有些武艺两膀子力气,不过咱们之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打把式卖艺根本挣不来钱;再一个枪杆子直溜,打枪打得准,怎奈大清国要完了,对待列强只会忍辱求和。马殿臣有心上阵杀敌,苦于报国无门。何况满清朝廷什么时候把穷苦老百姓当人看了?如果不是满清朝廷暗弱无能,他这家产何至于遭俄军劫掠,可见这国报不报的也不吃紧。他心想:既然没别的路可走,莫不如凭这一身本领,上大户人家当个看家护院的炮手,也能有口饭吃。 恰逢天下大乱,又有外敌入侵,东三省的土匪多如牛毛,官司王法形同虚设,出了事儿没人管你,自己都还顾不上呢!因此大地主都养炮手,用于看家护院,防备胡子来砸窑,毕竟指望不上官府,还是自己有人、有枪才保险。关外的胡子大致上分为三类:头一类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也叫“红胡子”或者“马胡子”,多为穷苦之人,被逼无奈落草为寇啸聚山林,人马多则上百少则几十,干的买卖主要是砸窑、绑票;第二类土匪有钱,枪弹充足,还都是好枪,这群人上山当土匪之前,要么是地主富户,要么是军队的团勇,让黑白两道挤对得没法子了,俗话说“狗急了咬人,人急了为匪”,这才上山当胡子,专门杀官绅,与官府军队为敌;第三类土匪也叫棒子手,没刀没枪,手中仅有一根木棒子,躲在老林子里,见到一个人走路的,赶上谁是谁,从身后抡上一棒子,先把人干趴下,再搜刮身上的财物。有这么句话,“遍地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当时的关外,无论是地主老财,还是平民百姓,可以说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霉。有钱的地主为了防御胡子,不惜重金雇来炮手和棒子手,东北话“枪”、“炮”二字经常混用,炮手其实就是枪手,平日里也没别的活儿干,管你吃管你喝,溜溜达达巡逻放哨。但是来了土匪你得去拼命,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可就指着你了。当炮手必须会打枪,枪法还得准,说黑话这叫“枪杆子直溜”。养炮手可不是一笔小开销,也不是所有的大户都雇得起十来个炮手,只雇一两个没什么用,也可以由若干大户凑钱买几条枪,雇几个人组成保险队。山上很多猎户,都改行当了炮手,打猎的枪法也准,可跟当过兵打过仗的不一样,虽说都是拿枪的,打猎的打不准顶多回家挨饿,两军交战打不准命可就没了,所以说真刀真枪那才是真本领,有他这两下子,还真不愁吃不上饭。 关外地广人稀,大地主家都有千顷良田。通常在当中起一个大院子,周围全是庄稼地,这是为了干活儿近便,过去说“近地”乃是一宝,就是这个意思;同时也为了视野开阔,一旦赶上土匪打家劫舍,可以从远处望见,及时做好防备。在这样的地主大院子中,除了本家的人口之外,连同下人、长工、佃户、炮手都住在里边,一个大院子住上几百口人也不出奇。收了工连牲口、农具全带回来,大门放闩二门落锁,四周有壕沟,院墙上有炮楼,炮手往来巡视,好似碉堡一般,土匪没有大炮,人马再多也打不进去。 马殿臣找了这么一家,打远处一看家业绝对够大,大院子围墙高耸,周围的大田一望无际,还都是好地。关外常年封山,土壤肥沃,地里的黑土抓一把能攥出油来,那还称不上好地。必须在水边上,利于灌溉,土地也齐整,那才叫好地。很大一部分种了烟草,关东烟虽然没在东北三宝之列,却也举国闻名,叶片厚、油脂多、烟味浓醇。山东也产烟叶,马殿臣又是庄稼人出身,知道烟叶子最吃地,种过烟草的地,种一年得缓三年,否则什么也长不出来,然而种这一年的烟草,却顶得上十年种庄稼的进项。马殿臣一瞧这是家大业大的大地主,上门找碗饭吃应该不难,当即迈步走了过去。此时虽是大白天,却也是大门紧闭,上前把门叫开,出来一个下人,马殿臣说明了来意,下人进去通禀,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再次出来,招手让他进去。赶等马殿臣进去一看,这家可太阔了,进门先是一个大场院,两边堆放各式农具,还有牲口棚子,院门的两侧各有一排房子,屋前搭着梯子直通院墙的顶部,看意思是炮手们住的地方。再往院子深处看,一排排的房屋横平竖直,里里外外说不清有多少进。下人带领马殿臣一路穿房过屋,到了当中的一进院子,屋舍比前边讲究多了,青砖铺地,迎面三间正房,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两侧还有跨院儿,估计这是东家的住处。 正房堂屋太师椅上端坐一人,不用问都知道,这位是东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有红似白长得挺富态,身上穿得也讲究,深灰色的长袍外套青布马褂,这时候还没入冬,头上没戴帽子,一条大辫子油光锃亮,可见平时没少吃好东西。东家已听下人讲了马殿臣的来意,说话倒也客气:“我这儿的炮手、棒子手不多,可也不少,有这么十来个,你既是想来我们家干,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无非多双筷子。不过你也知道,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有多少人吃不上饭,我这儿也不能白养闲人,你是会使枪,还是会使棒?” 马殿臣自己身上的能耐自己知道,穿门过户走进来,瞧见有这么两三人背枪拎棒到处溜达,看身形步法,不像有什么真本事,只是跟这儿混饭吃,当即说道:“东家,我在门口打两枪,行与不行还得听您的。您要觉得我枪法可以,就赏我一口饱饭吃。如果说您看着不行,我也没二话,抱上脑袋我一路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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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打山东回到关外,到了地方一看,当地已被老毛子劫掠一空,只好凭身上的本领给大户人家当炮手。东家听马殿臣说话口气不小,命下人传来一众炮手、棒子手,让马殿臣在前边的场院一试枪法。一众人等来到场院,有人给东家搬过一把椅子,东家坐好了,点手叫过一个炮手来。这个炮手和别人不一样,其余三五个人各背一杆土炮,那是改制而成的单发步枪。这位腰上别了两支十连发手枪,这在当时来说了不得,一支十连发能换三匹好马,可见这是个炮手头儿。东家吩咐炮手头儿考较马殿臣的枪法。这位也是有心卖弄本领,先在墙头上并排插了三根秫秸秆,又背对院墙大步流星迈出去十步,回过头一甩手“啪啪啪”打了三枪,三根秫秸秆应声而断。这一手儿露得漂亮,在场的人纷纷起哄叫好。炮手头儿打完之后重新插上三根秫秸秆,嘴角挂着笑意,将十连发手枪递给马殿臣,那意思是让他也来来,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马殿臣接过枪在手中掂了掂,举到眼前瞄了瞄,他一不慌二不忙,按炮手头儿的样子,背对院墙走出十步开外,转过身看也不看“啪啪啪”也是三枪。围观众人一看,惊了个目瞪口呆,这枪法太高了,把这三根秫秸秆打得一般齐,如同剃头一样,可不是刚才那位炮手头儿的枪法能比,当下一阵哗然。 马殿臣打完秫秸秆,心说:你试完了我,我也得试试你。他找东家要了三枚铜子儿,让一个下人用弹弓把铜子儿射到半空,他站在当场抬手“啪啪啪”又是三枪,弹无虚发,只听半空发出三声脆响,三枚铜子儿全部打个正着。炮手们知道这手绝活叫“打飞钱”,比“甩手打雁”可难得多了,铜子儿才多大个东西,射在空中也停留不住,打得准与不准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练成的。马殿臣打落三枚铜钱,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把枪还给炮手头儿。炮手头儿自知没这个枪法,揣上枪臊眉耷眼往旁边一站,没敢接马殿臣这招儿。 东家可高兴坏了,这样的炮手一个顶十个,这是让我赶上了,该着了我家门平安啊!来多少胡子也不怕了。当即让马殿臣当了炮手头儿,大院里的一众炮手、棒子手都得听他的命令,那两支十连发手枪也给马殿臣用了,又告诉马殿臣不用跟这班兄弟一起挤在前院住,往后住单间,东家吃什么他吃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马殿臣从此在地主大院当上了炮手,别的炮手也都对他心服口服,没法子,人家要把式有把式、要准头有准头,吃香的喝辣的理所应当,没什么不服气的,谁让自己没这本事呢! 这个大院的东家姓纪,过去习惯以东家的姓氏当地名,所以他们这儿叫纪家大院,在土匪口中称为“纪家窑”。怎么叫法还不一样呢?因为山上的胡子说黑话,将抢劫富户叫“砸窑”。土匪当中专有下山寻找目标的人,到处打听哪家有钱、哪家没钱,哪家的棒子手多、哪家的炮头硬,都知道纪家窑趁涝儿,里面的粮食、银钱堆得顶盖儿肥,各路土匪觊觎已久,早就垂涎三尺、哈喇子流一地了。但是纪家大院前前后后好几进,是座“连环窑”,院墙一丈多高,墙顶上带垛头子,都是用草辫子裹大泥垒起来的,坚实无比。院子里除了五六名炮手,还有十几个棒子手,加上长工、短工、牲口把式,不下三四十人,是一座极不好砸的“硬窑”。 马殿臣当炮手以来,前前后后来过几股土匪要砸窑。大多只在周围转一转,觉得无从下手知难而退,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唯独有一次,来了一伙儿“砸黑窑”的胡子,所谓“砸黑窑”,是指趁夜偷袭,大半夜里来打你。当天晚上月黑风高,马殿臣得知土匪来袭,急忙带领炮手们登上墙头,大院外边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土匪皆穿黑衣,根本不知道该打哪儿。好在马殿臣早有防备,平时备了不少砖头,一直泡在煤油里,此时点上火往墙外边扔,摸黑来袭的土匪在火光之下无所遁形,没处躲没处藏,让墙头上的马殿臣一枪一个,放倒了七八个,其余的土匪吓破了胆,纷纷抱头逃窜,马殿臣一战成名!从此之后,周围的土匪再也不敢打“纪家窑”的主意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马殿臣在纪家大院当炮手头儿,一转眼过去好几年,大清朝亡了国,时局动荡,关外的土匪越来越多,几乎遍地是匪。土匪这个行当极为复杂,各种规矩、讲究,包括穿着打扮、挑的字号、说的黑话,这都有说道。比如说落草为寇,一般是聚齐了一众“志向相投”的兄弟,挑旗造反、占山为王,按土匪的说法,这叫“起局”。土匪的团伙叫“绺子”,一报字号都是说“我是哪个哪个绺子的”,都得这么说,这是规矩。起局要有“局底”,也就是家当,什么意思呢?虽是凑齐了人手,可要钱没钱、要枪没枪也起不了局,走投无路上山为匪的有多少有钱人?有钱就不当土匪了,所以说只能靠哥儿几个东拼西凑,有小偷小摸的,也有出去劫道的,还有的人用木头削成枪,裹上红布去抢别人手中的真枪,出什么招儿的都有,因此说大部分土匪乃是乌合之众。 书要简言,甭管山上的土匪多么凶恶,“纪家窑”有马殿臣在,一般的绺子真不敢近前,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知道来了也讨不到便宜,搞不好还得折损人马。但是树大招风,真有大绺子不信这个邪,你本领再高不也是一个人吗?浑身是铁你能打几颗钉?有这么一天早晨,马殿臣正在院子里洗漱,一个手下慌手慌脚跑进来,让马殿臣快去门口瞧瞧,胡子借粮来了!什么叫借粮啊?借了你还吗?那是说得好听,就是要来了,你不给就抢。 马殿臣一听,心想:还真有这不要命的!也没顾上拿毛巾,两只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跟随手下匆匆赶到大门口。只见地上齐齐整整并排插着三根高粱秆子,这是什么意思?关外的人都知道,这是土匪来抖威风,一根秆子表示一百担粮食,门前插三根高粱秆子,是告诉主家准备好三百担粮食。三百担这是有数的,老老实实把粮食交出来,拿了粮食我就走,两下里相安无事,如果胆敢不给,那可就别怪我心黑手狠了,打进来烧杀抢掠,到时候有什么是什么全部抢走,不分良贱一刀一个,都不得活命,你后悔都来不及。东家听见门口这么一闹,也跑出来看,一见这阵势,明白这是让大绺子盯上了。虽说纪家大院墙高壕深,又有马殿臣和一众炮手护卫,但是敢在门前插高粱秆子借粮的胡子,只怕不是好惹的,万一打进来,定然鸡犬不留,不如息事宁人,给他们预备下三百担粮食,打发走得了。东家将这个念头跟马殿臣一说,马殿臣不以为然:“这个章程可开不得,否则永无宁日,今天拿了三百担粮食,吃着甜头了,过不了几天又得来,又是三百担,咱粮食再多也养不起土匪啊!再者说,这个口子一开,周周围围的大绺子都来要,给还是不给?那就是无底洞,到时候不用胡子来抢,咱也是盆干碗净了。您且放宽心,用不上三百担粮食,我倒要会会这些土匪,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东家一听是这个道理,马殿臣说得挺对,不过万一让绺子打进来,这一家老小性命不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只能指望马殿臣了。 转天一早,马殿臣将两支十连发手枪揣在腰上,让人搬来一把太师椅,手托茶壶往太师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等借粮的胡子上门。不到晌午,远远过来五六个人,赶了几辆大车,前边打头的还挺有样儿,胯下一匹高头骏马,端坐马上有如半截子黑塔,头包青巾身穿黑袍,腰里一巴掌宽的铜疙瘩皮带,一左一右插了两支二十响盒子炮,枪柄底部各有一个铁环,上系二尺多长的红绸子。马殿臣一瞧,这伙土匪太狂了,不带人马,只来三辆大车,瞧这意思手拿把攥料定了我们得交粮食,想到此处不怒反笑,心说:今天让你借走一粒粮,往后我随了你的姓! 黑大个儿骑马来到近前,见大门紧闭,门口不仅没有粮食,反倒坐了一个挎双枪的,不用问这是不想借粮,不由得暗暗动怒。不过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也讲究先礼后兵,于是双手抱拳往左肩一举,问了一声:“兄弟,粮食给咱备好了吗?” 马殿臣见人来了,站起身形,单脚踏在太师椅上,摆了一个踏虎登山式,也是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一伸。书中暗表,这叫“匪礼”,跟一般的见面客气行礼可不一样,因为土匪忌讳在身前抱拳拱手,土匪最怕官兵,那样如同犯人戴枷不吉利。二人行罢了匪礼,按规矩接下来要说黑话盘道。马殿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大拇指,横打鼻梁说道:“脚踩虎牢关!” 骑在马上的黑大个儿闻言一愣,右手抬起马鞭点指马殿臣说道:“马踏三江口!”言罢左手一兜缰绳,坐下马抬起前蹄打了一个响哨儿,心说:行啊!开口便是“朋友话”。咱们说什么叫“朋友话”呢?马殿臣从过军打过仗,军队之中龙蛇混杂,一多半是落过草的贼寇、滚过马的强盗。这些人在军中拉帮结派,满口的黑话。因此马殿臣耳濡目染,也是非常熟悉。黑话也叫“朋友话”,土匪们最早发明黑话是为了作案方便,比如上哪家大户砸窑,其中一个土匪高喊一声:“倒阳料水的有喷子,码前去了他的靶子!”这意思是告诉同伙“东南边放哨的手里有枪,赶快把他弄死”,如果不说黑话,不仅同伙听得见,放哨的也能听见,不等你上来,对方已经有了防备,那还怎么打?马殿臣是行伍出身,在旧军队中混过,黑话也是张嘴就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土匪来了,必然得说“朋友话”。 按照土匪的规矩,只要对方会说“朋友话”,便不可轻易动手,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多个朋友多条道,先互相摸摸底,尽量避免火并,因此黑大个儿就应了这么一句。 马殿臣见此人气势勇猛,不怒自威,不像是一般的土匪,尤其是斜挎两支二十响镜面匣子枪,那可是好东西,比自己这两把十连发可强得太多了,普通人不是你说花多少钱就能弄得着的,冲这架势在山上必定是四梁八柱之一,于是说了句:“左右挂拐子,大小是道梁?” 黑大个儿冷笑一声,答道:“单开天王殿,跨海紫金梁!”相当于告诉马殿臣“我在山上坐头一把交椅”,说白了这是“大当家的”,是匪首! 话说马殿臣瞧黑大个儿,黑大个儿也打量马殿臣,见此人身高体阔,不怒自威,一个人挡在门前凛然不惧,也是有些佩服,反问道:“熟脉子,报报迎头什么蔓儿?”这意思是问马殿臣既然是一条道儿上的,不妨报个名姓上来。 马殿臣对答如流:“压脚蔓,指喷子啃富。”意思是我姓马,指着枪杆子吃饭。他摆明了想开打,一点儿不含糊,因此这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儿吓唬对方的意思。 黑大个儿听见“压脚蔓”三个字,当场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马殿臣。马殿臣心说:这位不动手,怎么改相面了?莫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一枪把这为首的去了,土匪来得再多,群龙无首便不足为惧。怎知还没等马殿臣拔枪,黑大个儿突然翻身下了马,上前叫道:“你是马殿臣!” 马殿臣心说:我这名号可以啊!深山老林的胡子也知道?他见黑大个儿到了近前,颇觉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打量,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是迟黑子?!” 书中代言,来的这个匪首名叫迟黑子,手底下有一百多人,长枪短枪加起来够个百十来条,凭借人多势众装备好,多次下山洗劫地主大户,无往不利,从没吃过亏。他怎么会认识马殿臣呢?当年马殿臣从军打仗,迟黑子也在军中,他是受了招安的山东响马,比马殿臣大不了几岁,二人都有一身的把式,又是同乡,也挺对脾气,这就叫“好汉敬好汉,英雄惜英雄”。马殿臣的黑话和土匪规矩,有一多半是跟迟黑子学的。迟黑子佩服马殿臣枪法如神、骁勇善战,为人耿直仗义,马殿臣敬重迟黑子英雄侠义、直来直去,哥儿俩拜过把子,枪林弹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交情,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后来队伍打散了,马殿臣随军入关,回到山东老家,迟黑子留在关外当了胡子。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不由得感慨万千。迟黑子说:“兄弟,以你的身手,何必给地主看家护院当炮手,东家再抬举你,也不过把你当一条看门狗,真到了事儿上,为了几顿饱饭就得替他拼命、给他挡枪子儿,哪来的情义?不如跟哥哥我上山当胡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岂不快活?” 马殿臣听罢半晌无语:“如今天下大乱,上山为匪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落草为寇?祸害老百姓的事儿,更是决不可为。” 迟黑子对马殿臣的脾气一清二楚,告诉马殿臣:当今天下,四海分崩、八方播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任人宰割,不如上山当响马,祸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们决计不做,只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劝他不可迟疑,回纪家窑准备准备,等到山上的人马下来,里应外合先砸了这个窑,得来的钱粮布匹,都给马殿臣当见面礼。 马殿臣一听这可不行,当不当土匪搁一边儿,这个窑可不能砸,东家虽说是个大地主,却并非为富不仁,对待家中的长工、佃户都还不错,这些年吃人家喝人家,没少受人家恩惠,大丈夫知恩图报,不能干吃里扒外的勾当。 迟黑子一挑大拇指:“这是兄弟你仁义,咱不砸这个窑了,你快去收拾收拾,立即随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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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大院里的炮手,在炮孔中瞧见马殿臣和匪首在门口聊上了,说的全是黑话,还越聊越近乎,忙跑去告知东家:“东家呀,可了不得了,你快看看去,马殿臣和胡子是一伙儿的,咱们赶紧逃命吧!” 东家大惊失色,心想:这马殿臣在我们家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出过门,几时跟胡子勾搭上了?当时冷汗可就下来了,私藏土匪按律当死,这可如何是好?稳了稳心神,告诉手底下人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等马殿臣回到院子里,找到东家将情况一说,怎么来怎么去,那匪首是我结拜的兄弟,我不在您这儿干了,跟他上山也当胡子去。这一番话把东家几乎吓尿了裤。马殿臣说:“东家待我不薄,我马殿臣并非无情无义之辈,这一去虽是落草为寇,可到死也不会来砸纪家窑,不仅如此,倘若有别的土匪敢来造次,东家托人给我捎个信,我必定下山相助。” 东家纵然万般不舍,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炮手啊!这些年纪家大院安安稳稳,那可都是马殿臣的功劳,无奈马殿臣去意已决,拦也拦不住了。马殿臣辞别了大院中的东家、伙计、一众弟兄,出门跟迟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的一片屋子,仅有一条险路上去,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进剿势比登天。山上这几排大屋,盖得比马架子强不了多少,屋子里盘着火炕,土匪们盘坐在炕上耍钱、喝酒、抽大烟,屋外有人擦枪磨刀,一派的杀气。迟黑子带马殿臣进了聚义分赃厅,这是个连三间的房子,打通了一明两暗,正当中盘了一个大炉子,四周围有些桌椅板凳,迎面墙上挂十八罗汉画像,画像底下是一个大铁槽子,里面满是香灰,画像下边摆了一张交椅,上铺虎皮,这是迟黑子的座位。相传十八罗汉是土匪的祖师爷,所以关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罗汉。老时年间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当中,没有“匪行”却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七烧,八当,九庄田。这十八罗汉说起来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为一流,由此可见,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土匪还是上九流。 书要简言,且说马殿臣和迟黑子一前一后进了聚义厅,迟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们都叫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落下,全都得来。不一会儿,屋子里挤挤插插站满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来将近二百来号,这全是亡命之徒,一个个拧眉瞪眼,有的脸上还带着伤疤,都好似凶神恶煞一般。迟黑子看人都到齐了,一指马殿臣,对群匪说道:“这位熟脉子,是大当家我的挨肩儿,传正管直,称得起英雄好汉,今天前来挂柱,往后在咱这个绺子上啃,不必找支门子,大当家的我来担保,弟兄们,摆香堂吧!”他这黑话是什么意思呢?大致上是说马殿臣是他的兄弟,胆子大枪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后他跟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由我亲自担保。 咱得说说什么叫“挂柱”,孤家寡人想当土匪,上山找绺子入伙投靠,必须有绺子中的人引荐担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绝不会要,即便有介绍人,也得用黑话盘问一番。土匪们疑心重,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勾当,不得不谨慎小心,对来人刨根问底,有一句话说错了,掏枪就给毙了。马殿臣乃是迟黑子磕过头的结拜兄弟,大当家的自己担保,自然是谁也不敢说二话。可上山的路上迟黑子也跟马殿臣说了,别看咱们弟兄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一个坑里尿尿,穿一条裤子,但是山上的规矩不能破,否则难以服众。马殿臣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迟黑子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这番家业,既然要在绺子里吃饭,就得守人家的规矩、遵人家的礼数。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挂柱的规矩,告诉迟黑子:“咱俩兄弟归兄弟,但是到了绺子,别人怎么来我就怎么来,别因为我伤了众兄弟的和气。” 厅堂之上,迟黑子跟众人说马殿臣前来挂柱,择日不如撞日,命人开设香堂。别看是土匪,也讲究“行高人不低”的绺子规矩,取过纸笔写了字据,无非是些“走马飞尘、不计生死”的江湖话。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给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来高喊了一声:“过堂!”旁边另有一个人递给马殿臣一只瓷碗。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对众人走到门口,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单有绺子里枪法最好的“炮头”一枪打碎头上的碗,自始至终不许回头。打碎了碗之后有人过来摸裤裆,没吓尿裤的就叫“顶硬”,相当于闯过了这一关。如果说吓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顿打,然后抱上脑袋滚下山去,再也别想吃这碗饭。这可难不倒马殿臣,当初从军打仗,头皮子上子弹乱飞,他也没在乎过。 过完了堂,接下来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罗汉。土匪杀人越货,却偏偏拜佛主为祖师爷,很多人胸前都挂一个布袋和尚,有的土匪头子还在山上设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该杀人杀人、该放火放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有拜十八罗汉的,还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无非往自己脸上贴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头子大当家的。往香炉中插的时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再插一根,这叫“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然后跪下起誓,这都是一整套的规矩。 马殿臣按照山规插完了香,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说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规局势没学好,大当家的绺子人强马壮、局红管亮,如今兄弟马高镫短,特来挂柱,今后跟大当家的绺子上啃,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横推立压的事儿来,任凭兄弟们插了我!”起完了誓,还要拜过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 “四梁八柱”相当于土匪的组织机构,四梁分为“里四梁”和“外四梁”,里外合起来并称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余的弟兄都称为“崽子”,崽子必须绝对听从大当家和四梁八柱的号令,让打东不打西,让赶狗不撵鸡。不过大当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当兄弟对待,轻易不敢得罪,怕他们躲在背后放黑枪。马殿臣见过一众兄弟,行罢了匪礼,迟黑子也得给他报个字号,上山落草的没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乱报号,大当家想起什么是什么。比如看这位长得瘦,就叫“山猴子”,个头儿矮,就叫“滚地雷”。这匪号也非常重要,小蟊贼可以胡乱叫,大土匪却讲究个报出去的字号响亮,比如说,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为他本姓杨,可是羊在山里是最受欺负的,就改了姓狼。迟黑子抓着头发想了一想,告诉众人:“我这个挨肩儿在纪家窑当炮头儿,全凭他枪杆子直溜、弹无虚发,因此挑号‘打得好’!”如此一来,马殿臣也有了匪号。 刚上山入伙的土匪,都从最底层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窑也好绑票也好,不给发喷子,只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窑的时候还得冲在前头,窑里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冲,遇上官军还要断后,给大当家挡枪子儿,这叫“前打后别”,再危险也不能退缩,否则不被官军打死,也得让绺子里的兄弟们“插了”。 迟黑子又对众人说:“如今咱这个绺子人强马壮,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杰,无奈头些日子秧子房掌柜出去砸窑掉了脑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传儿正管儿亮,以后让他来当秧子房的狠心梁。”这话一出口,群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都想当这根狠心梁,不为别的,年底分大饷的时候,狠心梁的钱可比崽子多得多。马殿臣刚入伙就当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迟黑子却不忍心让自己的结拜兄弟当崽子,反正山上只有他一个当家的,他说什么是什么。马殿臣在一众土匪的面前不好推托,怕给迟黑子丢脸。他知道这秧子房掌柜的在四梁八柱中称为“狠心梁”,因为必须心黑手狠,否则压不住茬儿,当即说道:“兄弟我刚上山,以前还真没拷问过秧子,往后遇上嘴紧的,咱给他们来这手儿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找来一根铁丝,扔到炉中烧得通红,褪去上衣,赤了双膀,将红铁丝从火中拎出,捅进自己的肋下,出来进去穿了好几趟,红铁丝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烟,皮肉焦煳的气味弥漫。马殿臣若无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较劲儿,又把铁丝抻了出来,土匪们全看傻了眼。拷问肉票并非顶个脑袋的都能干,往别人身上下狠手的时候,真有手软吃不住劲儿的,而这位“打得好”自己用红铁丝穿肋条骨,不仅“哼哈”二字没有,大气都不喘一口,这是什么人物?看了马殿臣这一手,那些个心里不服嘴上却没敢说的,都在心里翻了个个儿,心说:这个我可来不了,可见大当家的这位挨肩儿非是常人。当下里一众土匪连同迟黑子在内,一齐赞道:“真金不怕火炼!” 迟黑子格外高兴,自己的兄弟挣了大脸了,有了马殿臣辅佐,何惧官军剿灭?过几天下山砸个硬窑,把字号报出去,周周围围的小绺子都得来靠窑。迟黑子退去众人把马殿臣带到里屋,先敷好了药,又取出一身新衣服给他换上。土匪有土匪的打扮,尤其是成了名的匪首,讲究春秋季戴巴拿马的礼帽,夏天是瓜皮帽或者草帽,到了冬天换水獭绒的皮帽子,也有戴狐狸皮或者大叶子皮的,不论什么皮,脖子后边都得长出一截子,以免骑马的时候灌进风雪;上衣是对襟黑布的棉袄或夹袄,一排疙瘩扣儿,但是从来不系,用一条青布腰带扎好了,土匪的腰带用处很大,除了别枪挂刀以外,内侧还可以藏金卷银,这条腰带出奇得长,在腰里来来回回缠好几圈,关键时刻能当绳子用,遇到紧急情况,一头儿拴在屋里,另一头儿甩出去,蹿房越脊、上树下树都使得上;裤子多是紧腿马裤,下边裹绑腿,绑腿中暗藏“腿刺子”,那是一种短刀,到了冬天的时候,外边再穿上套裤,用来藏刀藏枪;最外边是一件宽袍大氅,脚下一双牛皮靰鞡鞋。迟黑子让马殿臣穿上这一身土匪的行头,又给了他一个木头盒子,里边是一支锃亮的德国造镜面匣子枪,带快慢机的二十响,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能单发能连发,连发的时候二十发子弹一股脑儿打出去,可以当冲锋枪使,这是迟黑子自己压箱底儿的家伙,整个绺子只有他和炮头才使这样的德国造。马殿臣是爱枪之人,接过来装好子弹挎在腰带上,红绸子穗甩下二尺多长,再配上这身行头,那真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迟黑子越看心里越痛快,吩咐手底下的弟兄大摆酒宴,今天要一醉方休! 土匪们平时吃饭没有多讲究,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顶多炒菜、做饭、蒸窝头,非得赶上年节或者重要的日子,大酒大肉才敞开了造。不论什么东西,讲究吃一次就得吃过了瘾,比如想吃鸡,不预备别的菜,全是鸡,这叫“百鸡宴”;想吃羊,不论是烤是炖,全都是羊,这叫“全羊宴”。今天迟黑子兴致高,命令手下的崽子们,大摆“牛头宴”,在过去来说,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种庄稼全靠牛,往重了说那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舍不得吃牛肉。迟黑子这个绺子中有几头牛,还是之前砸窑抢来的,土匪们不种地,抢了牛留下吃肉,至于什么时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听大当家的。崽子们一听今天能开荤,七手八脚忙着去准备。想吃牛肉先得剥牛皮,土匪剥牛皮的方法与众不同,讲究剥活的,因为活剥下来的牛皮做靰鞡鞋最跟脚。剥皮之时将活牛拴在树上,用刀在四个牛蹄子上划一圈,再把牛头上的皮剥开卷到脖子,用铁丝一道一道钩住了系在树上,几个崽子抡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蹿,“刺啦”一声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当天夜里,聚义分赃厅中摆好了桌椅板凳,点上一个火堆,牛肉炖熟了不切,一个人面前一大块。因为是给马殿臣接风,迟黑子和马殿臣的面前一人一个牛头,迟黑子端起酒碗说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伙,咱这个绺子如虎添翼,比过年还喜庆,崽子们海搬海啃。”群匪轰然称是,在厅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无比。酒席宴间迟黑子跟马殿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告诉马殿臣:“你别看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咱们干的买卖不丢人,咱这绺子是耍清钱的。”土匪的绺子分耍清钱和耍混钱两种,耍混钱的土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放暗枪、砸花窑,无恶不作,百无禁忌,天底下的坏事儿没有干不出来的。迟黑子这等耍清钱的绺子不同,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喜车、丧车不抢,背包行医的不抢,出家之人不抢,鳏寡孤独不抢,..还有一些土匪们用得上的行当不许抢,例如摆渡的船老大、供他们藏身的大车店,等等。除此之外最忌讳“横推立压”,“横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恶事,比如人家已经告饶了,就不许打杀,纵然身为土匪,也尽量避免杀人;“立压”专指糟蹋女眷,土匪们管睡女人叫“压裂子”,这是绝对不能干的。耍清钱的绺子里有规矩: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闺女不许糟蹋。谁坏了规矩枪毙谁,把人拖到低洼之处,脸朝枪口跪下,当面开枪射杀,不能从背后打,这叫不打“黑枪”。枪毙之外还有活埋、背毛、挂甲、穿花、看天等处置方法。“背毛”是用绳子活活勒死;“挂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绑在树上,身上泼凉水冻成冰条;“穿花”是夏秋之季给人扒光了绑树上,让林子里的毒虫小咬活活吸干了血;“看天”更为残酷,把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拉弯了,树顶削成尖儿,插进肛门里,再一松手人便被弹入高空。马殿臣听迟黑子讲完暗暗叹服,觉得自己没跟错人,虽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不祸害老百姓,只做劫富济贫的行当,称得上绿林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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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酒喝得昏天黑地,转天早上,有崽子进来给马殿臣打水洗脸,伺候马殿臣拾掇好了,问了一句:“掌柜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马殿臣点点头,抬腿迈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土匪都说黑话,将绑来的人票称为“秧子”,绑秧子是土匪的一项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见谁绑谁,提前让插千的打听好了,只绑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绑票的时候,土匪们手持猪套子躲在暗处,见到目标出现,立即出手套住对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装进一个大麻袋,叫一声“请财神上山”,背起来就走。很多地主大户成天猫在屋里,连大门都不出,生怕让土匪绑了票。前几天迟黑子设计绑来一个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让手下崽子们扮成出殡的队伍,抬上棺材就往这家的坟地中埋,那本家还有不急的?老地主闻讯暴跳如雷,骂道:“哪儿来的穷骨头?敢往太爷家的祖坟中埋死人?”忙带手下赶到坟地,见一众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经挖好了坟穴,旁边有人撒纸钱,还有人吹唢呐,正要下棺掩埋。老地主气得破口大骂,扑过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领,没等他动手,抬棺送葬的人齐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枪筒子,其中一个人把棺材盖一揭,说道:“来吧,就等你了!”说完一脚将老地主踹进了棺材,钉上棺盖,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将人关进秧子房。 马殿臣进屋,但觉一股子恶臭扑鼻,包括老地主在内,十几个秧子并排坐在地上,身上捆了小绳,一个个脸如菜色、奄奄一息,保住这口气别咽了就算完。崽子们不把秧子当人看,一天两顿饭,一个梆硬的窝头掰成两块,上半晌一块,下半晌一块,一天仅给喝一次水,大小便固定时间,名为“放秧子”,没到时间憋急了只能往裤兜子里装。天寒地冻之时,秧子房没炉子,屎尿在裤子里冻成冰疙瘩,坐都坐不下。伏天更是难受,崽子们再不给水喝,渴的没辙了只好去舔裤裆上的尿。 为了防止秧子们“滑”了,晚上还得“熬鹰”,让秧子们两人一对儿,脸对脸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则非打即骂,再不然就给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龙吐须的马鞭说抽就抽,这叫“拷秧子”。为了让秧子们“交底”,家里趁多少钱、多少粮,金镏子、大烟都藏在哪儿,全得说出来,好定赎秧子的价码。而且把秧子折腾得没有人样了,本家来看秧子的时候觉得心疼,十有八九会赶快给钱。如若这家迟迟不来赎人,就从秧子身上卸点儿东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让“字匠”写一封信给本家送去。家里人打开信封见到半只耳朵、一个鼻子,几乎没有不服软的。 赎秧子得给土匪进项,“大项”、“小项”一样不能少,“大项”是钱,“小项”是东西,赶上有钱的人家想赎人,得出多少钱呢?大项5000银元,小项烟土200斤、茶叶200斤、粮食100担、烧酒50坛子。小门小户会少要一点儿,那也够倾家荡产的。土匪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轻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换钱来,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绺子之间还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钱来,便宜点儿卖给我,我有办法让他们家掏钱。可也真有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的,有的秧子在绺子里待上一两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没人来赎,这就砸手里了。还有的人家吝啬,有钱也不赎人的,要钱不要命,这样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吗?至亲骨肉都不舍得花钱赎,更别提怎么对待下人了。以前迟黑子绑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绑上山的时候孩子才三岁,托花舌子把话递过去,没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让花舌子给土匪带个话,这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让他跟山上待着吧,不赎了。这么小的孩子谁也下不去狠手,迟黑子只好认成干儿子抚养成人,后来也在山上当了土匪。迟黑子也疼他,因为此人肩上有片红胎记,起了个诨号叫作“血蘑菇”。 马殿臣点过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几个崽子,把秧子分成两下子,良善人家出来的,洗澡换衣服,放到另一个屋子的火炕上,到时候给口饱饭吃。恶霸地主家出来的,仍关在秧子房,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一百回也不为过。有钱的地主也不都是坏人,有的并无恶行,土匪只是图财,没必要让他们受罪。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给崽子们,只要不死怎么都行,马殿臣也不去多问。有普通人家的迟迟不肯赎秧子,大当家让马殿臣从他们身上卸零碎儿,一般是“抹尖儿”,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来。马殿臣于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两根小木棍用铁丝连上,夹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铁丝拧紧,过一会儿紧几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没了血色,这才手起刀落,又赶紧给糊上草木灰,这样流不了多少血,割完还给上几口大烟抽,手底下的崽子们无不说马殿臣仁义。 这一天马殿臣交了那个黑心老地主的秧子,到分赃聚义厅禀报大当家。正好迟黑子召集四梁八柱前来议事,告诉他们另外两个绺子来人了,准备和他们联手去姜家屯砸窑。姜家屯的住户多为同宗同族,族长外号叫“姜老抠”,是个老奸巨猾的大地主,去年将屯子中的坏小子凑在一起,都给配上枪,让他们当保险队,专门防御山上的胡子,屯子里各家出钱养着他们。明面上说是保险队,实乃姜老抠的走狗,帮着他欺压良善、为非作歹。姜老抠有了这支保险队,简直成了姜家屯的土皇上,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处欺男霸女,没有干不出来的坏事儿。由于姜家屯人多势众又有枪,按黑话说是个“响窑”,小股绺子不敢去砸。因此他们三个绺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想一举砸了这个响窑,杀一杀姜老抠的威风。眼瞅天气越来越冷了,干成这一票,正好分了赃下山猫冬。 迟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议定了,命插千的乔装打扮到姜家窑打探地形。一切安排妥当,三个绺子加起来出动了四五百土匪,黑压压一片下了山。姜家屯的“保险队”才二十几个人,又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枪也打不准,平日里欺负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乌合之众了,而这三个绺子中的炮头儿个个都是神枪手,交上火放倒了几个,其余的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扔下枪支跪地投降。 群匪压进姜家窑之前,迟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诉另外两个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们看住了,谁胆敢横推立压,别怪我的瓤子不长眼!”“瓤子”说的是子弹,这也是黑话。土匪们一拥而入,水香设好卡子,盯住了有没有人出去通风报信,以防保安队前来偷袭。一众土匪分头到各家搜敛财物,装满了三十几辆大车,又在空地上摆好桌椅板凳,崽子们想吃什么就让屯子里的人做,饺子、面条、烙饼,什么好吃整什么,甩开腮帮子可劲儿地造,从晌午一直吃到天黑。这时候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往迟黑子桌前一站,满脸的怒火,声称有土匪把他家闺女糟蹋了,说你们抢也抢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们,久闻大当家的是个好汉,咋也祸害女眷呢?迟黑子一听急眼了,谁不要命了,胆敢坏了规矩?当时叫人把这一拨儿卡子换下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让老头儿挨个儿辨认:“谁祸害了你家闺女你就在这儿给我找出来,我替你做主。”老头儿举着灯笼一个一个看,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崽子,大伙儿一看这可不好办了,怎么呢?原来这祸害人家闺女的不是旁人,正是迟黑子的义子血蘑菇。血蘑菇哆哆嗦嗦往迟黑子面前一跪,磕头如同捣蒜,口称:“大当家的饶命!”他可知道迟黑子的脾气,坏了别的规矩倒也罢了,对横推立压的崽子绝不会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血蘑菇磕破了脑袋,见迟黑子无动于衷,心知磕头求饶对付不过去这一关,一咬牙抠下自己一只眼珠子,连血带筋交给迟黑子。 耍清钱的绺子规矩大,最忌糟蹋女眷,谁衣服开了、袜子破了,想找个女的缝补缝补,都得把衣服交给那家的男人,补好了再由他交还回来,不能跟女眷打照面,犯了这条规矩有杀无赦,一点儿商量余地都没有。迟黑子面沉似水,他也舍不得这个干儿子,这血蘑菇是从怀抱里就被绑上了山,在土匪窝子长大的,虽说往常就不怎么守规矩,但迟黑子并没有在意,不知今天搭错了哪根儿筋犯了天条。土匪最讲究规矩义气,另外几个绺子的土匪也都在旁看着,万恶淫为首,绿林道尤其讲究这个,仅仅抠瞎一只眼可不够。迟黑子只能大义灭亲了,冲马殿臣一摆手。马殿臣点头会意,当即将虎眼一瞪,吩咐手底下人:“拖到村口,崩了!”马上过来两个手下,把血蘑菇拖去了村口。不一会儿传来两声枪响,众人均以为血蘑菇死了,马殿臣却听出枪声不对,这两枪是冲天放的,立即上马赶到村口,果不出所料,血蘑菇贿赂了两个土匪,让他们冲天放枪,回来就说死尸扔到山沟里了,死无对证。这可瞒不过马殿臣,不由分说把两个手下一枪一个打死在当场,又骑马去追逃走的血蘑菇,无奈天色昏暗,竟让这小子逃了,回到姜家窑跟大当家的禀报,并且起誓发愿,过三不过五,一定亲手插了那个畜生。 且说群匪砸了姜家窑,拉上财物回到山上,这一趟可说是满载而归。迟黑子召集众弟兄说:“眼瞅要入冬了,今天分了大饷,让大伙儿各自下山猫冬去。”土匪并不是常年待在山上,大多数绺子一年只干三季。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大当家的就把人马集合在一处,长枪藏起来,身上只带短枪,再把这一年打家劫舍的进项搬出来,按照等级一人一份,这叫“分红柜”,也叫“分大饷”。分完了钱,留下几个崽子看秧子,其余的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投亲靠友,要不然找个人少的地方躲起来,这叫“猫冬”。 很多土匪有家有口,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勾当,以为只是在外地干活儿做买卖,忙到年底下才回家。土匪猫冬讲究享受,尤其是这清绺子的,绺规森严,横推立压得吃瓤子,憋了小一年了,因为分过大饷,腰里头有钱,各自去找相好的女人。有的去“海台子”找暗娼,也有去“拉帮套”的,比如一家两口子,丈夫不能养活妻子,征得丈夫同意,妻子在外边靠人儿,其中靠土匪的不在少数,真有不避讳的,三个人挤在一个炕上睡觉。稍微避讳点的,晚上要来睡觉之前,白天先来敲窗户,说一句:“上灯花。”家里男人知道了,夜里就躲出去睡。 整个猫冬的过程对土匪来说也相当危险,哪一年都有出事儿的,大多是因为有人告密,以前谁家有人在外当了胡子,胆敢知情不举,全家都得枪毙,也有的是自己酒后失言,让官府抓住处以极刑,按土匪的黑话叫“掉了脚”。等到第二年开春,没出事儿的土匪再回绺子集合,这叫“落局”,落局之后先点人数,发现谁没回来,就派插千的去打探内情,如果真是被人所害,一定查出凶手,破腹挖心、把脑袋砍下来,给自己兄弟去祭坟。迟黑子当时定下来年三月初一落局,到日子上山取齐。马殿臣无家无业,在一个林场躲了一冬。转眼到了三月初一这一天,马殿臣回到了山上,本想这一年再干几票大买卖,没想到惊闻噩耗:大当家迟黑子让人点了炮,在县城猫冬的时候,被保安队抓住枭首示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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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迟黑子被人点了炮,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马殿臣听闻噩耗,有如晴天遭个霹雳,绺子里的大小土匪无不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别看迟黑子是土匪头,骨子里却是侠肝义胆的山东好汉,对手底下的弟兄们视如手足,从未亏待过半分,要是赶上哪个兄弟砸窑的时候丢了性命,家里尚有父母双亲的,绺子里出钱养老送终、生养死埋。所以迟黑子这一死,绺子里上上下下无不悲痛欲绝,赌咒发誓要给大当家的报仇。 群匪明察暗访探清了始末,原来山下的暗娼里有一个和迟黑子相好的窑姐儿,花名叫“四月红”,迟黑子以往猫冬,向来住到窑子里,跟四月红像两口子一样过日子。怎知迟黑子这次下山之前,四月红和另一个土匪头子占东岗好上了。占东岗是个小白脸,没留胡子,看着挺干净,长得也带劲儿,有一次他上暗娼嫖宿,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四月红。占东岗的绺子远没有迟黑子势力大,皆因为他不得人心,稍有一点儿良心的也不跟他干。此人心黑手狠,道上的规矩全然不顾。占东岗做事有这么几个特点:头一个是砸窑不分大小,甭管是地主大户还是普通老百姓,只要惹得起的,谁的窑都砸,而且是专砸“花窑”,不仅财物洗劫一空,还要奸淫女眷;二一个是绑票不留活口,即使本家交够了赎金,他也照样撕票;三一个是干买卖不分大小,为了一个烧饼可以杀一个人,打黑枪、砸孤丁,可以说无恶不作。占东岗暗地里勾结县城保安队的队长,出去砸窑之前先打好招呼,纵然有人报官,保安队也不会立即出动,必定等土匪砸完了窑才来,在后边追几步摆个样子,土匪们装成落荒而逃,故意撇下几件财物,相当于给保安队弟兄们的辛苦钱,正所谓兵匪一家。 迟黑子看不上占东岗的为人,双方却也没仇,犯不上平山灭寨,平日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占东岗可不这么想,觉得迟黑子这个绺子人多势众、兵强马壮,砸上一个大窑,银钱哗哗往里进,他别提多眼馋了。明面上干不过人家,就在暗地里使坏。可巧得到了迟黑子下山猫冬的消息,去海台子嫖宿的时候,又从四月红口中得到了印证,心想:这个机会可来了。他就跟四月红说:“你以后跟了我,迟黑子定然不会饶了咱们,留下这个心腹大患,咱们睡觉都不得安稳,干脆除了他。”旧时的窑姐不怕土匪,真要是被哪个大当家的看上了,带回绺子做个压寨夫人,天天吃香喝辣总比在窑子里强,可迟黑子的绺子里规矩森严,无论是谁都不许往山上带女人,四月红早已心怀不满,再加上占东岗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这么一许愿,四月红自然是百依百从。常言道“毒蛇口中牙,黄蜂尾后针,两般尤.未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要是发起狠来,可比老爷们儿歹毒多了,何况四月红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两个人狼狈为奸、暗定毒计,由占东岗去找保安队队长,想借保安队之手除掉迟黑子,保安队队长也想活捉匪首升官发财,尤其是远近闻名的迟黑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二人一拍即合,暗中布置好了,只等迟黑子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在大雪封山之前,迟黑子下山来找他相好的四月红。当窑姐儿的都会来事儿,接进屋来一口一个“当家的”,伺候着更衣、脱鞋、洗脚,安排酒菜,比亲爷们儿还亲。可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边稳住迟黑子,一边把消息告诉了占东岗。占东岗和保安队队长一商量,捉拿迟黑子,一不能在窑子里动手,二他占东岗不能出面。因为迟黑子在绿林道的人缘儿好,一旦把他勾结保安队的事传出去,跟迟黑子有交情的土匪,一人一脚都能把占东岗的匪窝踏成平地,所以还得是保安队出面拿人。但这小县城的保安队没多少人,平时只会凭这身官衣欺压百姓,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什么真本事没有。四月红这个暗娼住在南城外的小河沟子旁边,那个地方十分荒凉,如果让迟黑子发觉不对,以他的身手和枪法,保安队那帮废物可拿不下他。 正当保安队无从下手之时,占东岗又得到一个消息——迟黑子要去城中张财主家喝喜酒!按土匪的规矩,不该上老百姓家喝喜酒,因为土匪身上杀气重,怕冲了喜,非得是过去有交情,或者受过恩惠的人家才会请他们上门喝喜酒。那也不敢直接登门去吃酒席,有钱的人家摆酒讲究搭棚落桌,一开几十桌流水席,出来进去吃饭、喝酒的什么人都有,免不了有穿官衣的,土匪担心被人认出来。非去道喜也行,提前托人把礼金送过去,当天夜里散了席再上门。 迟黑子救过张财主的命,两人交情挺深。张财主这次娶儿媳妇儿,提前半年就跟迟黑子说了。当天晚上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新人入了洞房,张财主却没回屋,蹲在后院门里边等,三更前后,听得一声门响,张财主忙打开院门,一看正是迟黑子到了。迟黑子不敢立即进来,先问了一声:“皮子拴上了吗?”张大财主说:“拴上了。”迟黑子又说:“看好别让它喘了。”张大财主说:“放心,看严实了。”土匪说黑话,将狗称为“皮子”,“喘”是叫的意思。迟黑子这番话是告诉张财主“看好了狗别让它乱叫”,以免引来官军。迟黑子又往四下里看了看,见确实没人,这才迈步进来。张财主在前引路,找了间位置偏僻的屋子,两人叙叙旧、拉拉家常。当土匪的只能这么道喜,说是喝喜酒,却不能真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饭,这是规矩。而且这一天还不能带枪,人家这是喜事,你带枪进来不像话。张大财主明白土匪的规矩,酒菜都没预备,把大烟枪递过来让迟黑子“啃草”,也就是抽大烟。土匪中很少有人不抽大烟,地主大户为了不让土匪来砸窑,甚至单开出几亩地,常年给土匪种大烟。迟黑子边抽大烟,边跟张财主唠嗑儿,忽听外边有脚步声,他是惯匪,一耳朵就听出来的人不少,立即踹开后窗户,飞身一跃而出,没想到后边也有保安队,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把迟黑子摁地上了。张大财主吓坏了,急忙跑出来说情,想扯个谎替迟黑子遮掩过去。结果一出来还没等开口,脸上已经挨了一枪托。保安队知道迟黑子本领不小,担心摁不住他,当下有人拔出刀子,不由分说挑断了他的脚筋,连夜将人押进牢房。转天一早捆成五花大绑,插上招子打在一辆木车上,推出去游街示众,到十字路口执行枪决,人头砍下来交给保安队长邀功,尸身扔在乱葬岗喂了野狗。可怜迟黑子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就这么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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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让人把四月红抓上山来拷打,很快问出了前因后果,原来血蘑菇几次三番被马殿臣追杀,心知大当家的和马殿臣肯定不会放过他,这样下去迟早死在他们手里,不如主动出手,总好过坐以待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把迟黑子猫冬的底细透露给了占东岗,这才导致迟黑子被点了炮。马殿臣恨得牙根儿痒痒,立下毒誓要给迟黑子报仇,这些个仇人谁都跑不了! 无奈占东岗早已躲了起来,保安队在县城里,不敢轻举妄动,怕惊了官面儿上的人。绺子里有人提议先把四月红的人头砍下来,出一口恶气,众人纷纷拍手称好。没想到马殿臣喝住了众人:“弟兄们,咱的仇人可不止这个小娘们儿,血蘑菇、占东岗、保安队队长都是咱的冤家对头,容我三天,我必定把这几个狗崽子抓上山,到时候连同那小娘们儿,一同绑到大当家的灵位前开膛摘心。”说罢分开众人转身就走。一众土匪赶紧劝阻马殿臣,让他别逞一时之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马殿臣不是听劝的人,大踏步出了聚义分赃厅,翻身上马扬长而去。血蘑菇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不好逮,占东岗和保安队队长却跑不了。马殿臣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出其不意将这二人生擒活捉。三天之后,马殿臣带领一众土匪,把四月红、占东岗、保安队队长三人押至迟黑子灵位前,扒光衣服绑在三个大木架子上,一刀一刀把这三人剐了,割下一块肉来吃一块,最后割下人头、挖出心肝,摆在灵位前当供品,给迟黑子报了仇。 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见马殿臣智勇双全,都推举他挑大旗,认作了大当家的,从今往后就听他的了,带着兄弟们接着干。马殿臣从此做了绺子里的顶天梁,把《神鹰图》挂在聚义厅当中,从此鹰助人势、人借鹰威,挑号“鹰王马殿臣”,成了啸聚山林的土匪头子。他命手下兄弟继续追查血蘑菇的去向,又定下“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的匪规,专砸“红窑”,不论得了多少钱粮,必定分出一半给穷苦人。什么叫“红窑”呢?有一些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仗着有钱有势,养的炮手多,又勾结官府,在大院门楼上高挂一面红旗子,这意思是告诉山上的胡子“我这儿要枪有枪、要人有人,还和官府有来往,谁也别来惹我”!有胆子在门楼上高挑红旗子的大地主,无不是地方上的豪族,一家子几十上百口人,家里边金银财宝摞得顶盖肥,当然会想方设法抵御土匪。首先来说,院墙比一般地主大院高得多,一水儿的砖墙,磨砖对缝、平整光滑,轻易抠不开。院墙上还有带炮孔的碉楼,最少的是四个,东、南、西、北四角各占一个,甚至还有土炮。窑里头养的炮手和棒子手没有一百也够五十,院子周围平坦开阔,壕沟都有三道,真可以说易守难攻,土匪来得再多也打不进去。 不过马殿臣也不是一般人,有胆有识脑子也好使,经常扮成戏班子混进去。以前地主老财家有个什么红白喜寿,必定请班子搭台唱戏,马殿臣怀揣利刃,带上几个手下打扮成戏子,趁机混进去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大门,让外头的土匪冲进来,连抢东西带杀人,放起一把大火扬长而去。他用这个法子,接连血洗了好几个红窑,声名远播。马殿臣砸窑的这一招儿好使,别的土匪却干不了,因为不会唱戏。而马殿臣打年轻的时候开始,吃喝嫖赌抽都不好,单爱听戏。后来上山落草当了土匪,一旦听说什么地方来了哪个名角,宁可乔装改扮也得冒死下山,戏瘾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也愿意唱两嗓子,置办了全套的戏箱龙套,从行头到刀枪把子应有尽有。马殿臣当过兵练过武,擅长武生戏,《长坂坡》的赵云、《狮子楼》的武松、 href='891/im'>《连环套》的黄天霸、《挑滑车》的高宠,他都来得了,手眼身法步、踢枪翻跟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加上扮相好,双肩宽、背膀厚,扇子面的身材,穿上蟒、扎上靠、绑好了背旗,头顶上两根插天的雉鸡翎,一开口嗓门儿又豁亮,如果没有落草为寇,保不齐真能成了角儿。 常言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次二道沟许大地主纳妾,放出信儿来要请戏班子热闹热闹。这次跟以往不同,准备多找几个戏班子,歇人不歇台,唱上三天三夜大戏。马殿臣早惦记砸这个“许家窑”,想用老法子混进去抢许大地主家的粮仓。手下兄弟劝他别去:“许大地主良田千顷、家财万贯,那是当地最有钱的人,粮仓堆得冒尖儿,家里养的炮手全有甩手打雁的枪法,许家姑爷又在省城警察厅当官,有钱、有枪、有势力。况且那厮诡计多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咱可别上了人家的当!”马殿臣耳根子硬,不信那一套,怎么劝也拦不住,非去不可,背上宝画《神鹰图》,扮成唱戏的混进了许家大院。自从马殿臣当了匪首,下山砸窑必定带上《神鹰图》,总觉得有这幅宝画在身,便有使不完的威风。 “许家窑”占了半座山,院墙跟城墙似的,上头宽得能跑马,墙壁外围密密匝匝一圈炮孔,四个角上起了碉楼,门口高插红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炮手、棒子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备十分森严。马殿臣想等天黑再动手,怎知刚进许家窑,头上便挨了一闷棍,众炮手冲上来,黑压压的枪口已经顶住了脑袋,有人掏出牛筋绳子,抹肩头、拢二背,将马殿臣捆了一个寒鸦赴水、四马倒攒蹄儿。 原来又是血蘑菇报的信,他跟许大地主勾结官府设计擒拿匪首马殿臣,事先早有布置,四处都是伏兵。马殿臣一时大意,让人家来了个关门打狗,身上带的枪和宝画全让人家缴了。血蘑菇一看可逮住马殿臣了,这几年真让马殿臣把他追怕了,怂恿许大地主立刻把马殿臣的脑袋砍下来,再拿人头去领悬赏,以免留下后患。可是好不容易活捉到一个有字号的大土匪头子,上上下下都等着邀功请赏,又有官府派过来的人,许家也不能自作主张,便将马殿臣打个半死,装到大车里连夜押送省城。 到得公堂之上,按规矩免不了三推六问,过一遍热堂取了口供,按律断了马殿臣一个枪决。下在深牢大狱之中,准备等到秋后推到市集之上行刑,让老百姓都看看这大土匪头子的下场,到时要给马殿臣五花大绑——都说“五花大绑”,究竟是哪“五花”?一条绳子由打脖子开始绑,脖子上一个花,两个肩头上两个花,两个胳膊肘儿上两个花,这为“五花”——插上招子游街示众,然后再枪毙,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官府将马殿臣关在死牢之中,天天给他好吃好喝,那是为了等到枪毙游街之时,匪首脸上的气色不至于太难看。要不然饿得半死不活、斜腰拉胯,你挨个儿告诉老百姓这是有字号的土匪头子“打得好”,怕也没人相信。因此一天两顿,有酒有肉,肥鸡、烧鹅换着样儿的来,管牢的牢头儿也不难为他。 死牢中关的不止马殿臣一个人,还有别的死囚,杀人抵命、含冤受屈的都有,他们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动不动便要挨一顿狠揍,三五天才给半块窝头,一个个衣不遮体、皮包骨头,饿得都跟鬼似的。想吃肉也并非没有,但是见了肉就离死不远了。按以往的旧制,上法场处决之前才给肉吃,这是官的,不用犯人掏钱。一碗米饭上边一片白肉,筷子竖插在饭上,如同一个香炉,肉也不给煮熟了,仅在开水中过一下;有饭有肉还有酒,酒不是什么好酒,一口下去呛得直咳嗽。打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官家处决一个死囚,都会拨一两二钱银子,一直有这个规矩。一两二钱银子也不少了,最早是六大碗、八大碗,鸡鸭鱼肉、烧黄二酒,够死囚足吃足喝。不过到后来越给越少,再加上层层扒皮克扣,端到死囚面前的只有一碗米饭、一片肉,外加一碗水酒,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再好吃的东西也没人吃得下去,当差的可不理会那么多,拿起肉来往犯人嘴边一抹,这就是吃了,酒往脸上一泼,再把碗摔在地上,必须摔得粉碎,否则当天杀人不会顺利。吃过饭喝过酒,两个当差的左右一架,直接拖出去枪毙。因此这些犯人都跟饿死鬼一样,瞪眼看马殿臣吃肉喝酒,一个个眼馋得要命,纷纷跪地磕头口称爷爷,哀求他分一口。 马殿臣虽然有不少手下,奈何省城有军队驻防,当时的土匪连地主大院都不容易打进去,又怎敢进攻省城?马殿臣自知难逃一死,没心思理会旁人,吃饱了倒头便睡,听到别人求他,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一抬。他倒不在乎掉脑袋,从当土匪那天开始,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大牢之中,竟会有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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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鹰王马殿臣待在牢房中等待枪毙,见 5927." >大牢中关了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妖怪,两只手长反了,左胳膊长右手,右胳膊长左手,手心朝外,手背朝内。从狱卒到死囚,谁也不把这个怪物当人看,谁见了谁打,路过也得踹上两脚。 这个人长得也招人厌,獐头鼠目、眼神猥琐,蜷缩在墙角,身上破衣烂衫,脏得和地皮一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别人打他也不还手,骂他也不还口,不给他东西吃,便去捉墙缝里的虫子和老鼠,活生生往嘴里塞,嚼吧嚼吧就往肚子里咽。 马殿臣也是个苦出身,别看杀人如麻,却最见不得苦命之人,看此人实在可怜,跟别的囚犯一打听,得知这个人没名没姓,别人管他叫“土头陀”。东北民间传说中黄鼠狼子变成人是“土头陀”。听说他刚一落地的时候,爹娘看生下来一个怪物,不敢留在家里招灾,摁水缸里淹死又下不去手,趁半夜扔到了坟地。也是命大没让野狗吃了,却被一个偷坟盗墓的老贼捡到,抱回家当了徒弟。 土头陀自从会走路,到处跟他师傅钻坟洞子,打小穿的衣服,都是在古墓里殉葬的童男童女身上扒下来的。十来岁的时候师傅去世留下他一个人,他便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常年住在古墓山坟之中。人们也怕他,见了他都以为见了妖怪,有多远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后来有个跑江湖卖艺的路过坟地,刚好看到土头陀从坟洞中钻出来,也被吓得不轻,以为不是野人便是僵尸,躲到坟后看了半天。看了一阵子瞧出这是个畸形的怪人,于是设法将土头陀捉住,逼他吃下哑药又戳聋了耳朵,套上锁链到处招人来看,借机敛财。平时关在牲口棚里,衣服也不给穿,有一天绑缚不紧,土头陀从牲口棚里脱身出来,三更半夜跳到炕上生生咬断了卖艺的脖子,又掐死了他全家良贱,满脸是血出逃在外。土头陀从小在坟里长大,没人教过他杀人偿命的道理,转天在街市上到处乱走想找口吃的,结果很快让官府拿住。虽然江湖艺人乃咎由自取,但是其家人皆属无辜,查明之后往上边一报,也断了个枪决,打在大牢中好几个月了,只等秋后枪毙。 马殿臣听了更觉得土头陀也是个命苦之人,告诉其余犯人别再难为这个怪人。他是待决的死囚,又是心狠手辣的匪首,在牢里说一不二,说出来的话没人敢不听,也就没人再像先前一样欺负土头陀了。从此马殿臣不管吃什么,都给土头陀分一半,可是土头陀怪里怪气,给他吃他就吃,吃完也没个好脸,还是那半死不拉活的样子。 其余囚犯看在眼里,无不暗骂马殿臣是个傻瓜:你将肥鸡、烧鹅扔给狗子吃,狗子还会朝你摇摇尾巴,给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土头陀有什么好处?马殿臣一时怜悯土头陀,觉得同是押在牢中的待死之人,何曾指望有什么回报,因此也并不在意,照样给这个怪物吃喝。 怎知这又聋又哑的土头陀擅会掏洞,偷偷在牢房地下掏出个窟窿,平时用草席子盖上,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枪决的前一天夜里,土头陀带着马殿臣从地洞里逃了出去。过去的贼讲究上天入地,老话儿说“做贼剜窟窿”,在墙上打洞叫“开桃园”,纵然是门户森严的深宅大院,土贼从墙上扣下几块砖就能钻进去,最可气的是偷完东西出来还给你填好了,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掏坟盗墓的俗称“土耗子”,可见掏洞的手段非常之高,土头陀正是此等人。 马殿臣两世为人又惊又喜,本以为这次是在劫难逃要吃瓤子了,万没想到土头陀有这等本事。他和土头陀逃出来,搓土为炉、插草为香,指天指地拜了把子。二人躲过追兵,原想遁入深山老林,马殿臣却忍不下这口气。那姓许的险些害了自己的性命,还抢走宝画《神鹰图》,这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便连夜上山拉绺子,说什么也要砸了许家窑。怎知上山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原来马殿臣落在官府手上这几个月,绺子群龙无首起了内讧。众匪本是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有迟黑子、马殿臣这样的大当家在,那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然而没了大当家的,众匪谁也不服谁,四梁八柱作鸟兽之散,或带人马另立山头,或到别的绺子靠窑,也有仨一帮俩一伙去挂柱的,其余的死走逃亡各安天命。 前文书交代过,许家大院是个“红窑”,门口上插红旗,摆明了告诉你,不怕胡子砸窑;况且还是座“响窑”,家里的长枪短枪多了去了;也是一座“连环窑”,三环套月的院子,一进进屋宇连绵。马殿臣一个人赤手空拳,身边仅有一个土头陀,如何报得了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马殿臣可不是君子,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要报仇也得趁早,等不得那么许久。他和土头陀一商量,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单枪匹马独闯许家窑! 当然不能硬闯,许家窑墙高壕深,一众炮手、棒子手在墙头往来巡逻,守得铁桶一般,周围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如何近得了前?马殿臣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带上土头陀摸到许家窑附近,先躲在庄稼地里观看形势,只见那许家窑白天也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入夜之后,周围院墙上挂起一串串蜈蚣灯笼,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鸟也飞不进去一只。这却难不住土头陀,二人白天躲在远处,夜里钻进庄稼地,凭土头陀一双反生的肉掌,愣是挖开一条地道,天亮再遮好了洞口躲到山上。用了一个月左右,土头陀将一条地道弯弯绕绕打进了许家窑,这可不是他手艺不行,因为以前的地主大院都有暗道,万一有土匪攻进来,主家可以从暗道逃命,土头陀必须绕开暗道,以免被许家窑中的炮手发觉。 地道打通的那天,土头陀又去远处偷来两只烧鸡、几个肉包子,外带一坛烧刀子,二人吃到十分醉饱,马殿臣拿过那几个包子,塞进去几缕死人头发,又用一张油纸裹好揣在怀中,准备周全了打手势告诉土头陀:“你在这里等我,天亮还不见我回来,你扭头便走。” 说话间天已经黑透了,马殿臣把周身上下收拾得紧趁利落,端起酒坛子掂了掂,晃晃荡荡还有这么四两半斤的,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此时乌云遮月、朔风凛凛,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当即拎上一柄柴刀跳入地道,一路摸进许家大院。马殿臣进过一次许家窑,但是没往深处走就被砸倒了,并不知道里边的地形。许家窑周边有蜈蚣灯笼照如白昼,里边却没这么亮。马殿臣出了地道,来到一个小院当中,正在四下观瞧,角门突然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往院中张望。马殿臣今天是杀人来的,只要是许家窑里的人,有一个是一个,见一个杀一个,于是一个虎步抢上前去,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一刀劈在对方头顶,打开角门的那位还没明白过来,已然横尸在地。马殿臣推开角门走出去,将死尸拖至一旁,凑近了一看,见此人是个炮手打扮,摸了摸身上没带枪,只挎了一口腰刀。马殿臣按雁翅、推绷簧,拔刀出鞘握在手中,虽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可比他的砍柴刀趁手多了。正当此时,角门里又有人说话,听上去是个女子,岁数不大,轻声招呼道:“老四,老四,傻站那儿干啥呢?还不麻利儿进来?” 马殿臣也在地主大院当过炮头,通达人情知晓世故,什么事没见过?一听这淫声浪语,多半是许大地主的小妾半夜里偷汉子,甭问,横尸在此的这个炮手正是奸夫,今天这对奸夫淫妇一个也跑不了。马殿臣心道一声:却让你认得我!当即掩刀而入,见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倚在屋门前张望,马殿臣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手捂住这个女子的嘴,另一只手把钢刀往她脖子上一架,低声喝道:“敢叫一声,让你人头落地。”那个女子吓得抖成一团。马殿臣料她不敢声张,这才放开手,一把推进屋内。那个女子跪下连连求饶:“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马殿臣低声问道:“饶你性命不难,你与我如实说,你是何人?”女子颤声答道:“我是老爷的一个妾……”马殿臣又问:“许大地主在哪屋?家中一共几口人?分别住在什么地方?周围有多少炮手、几条狗?”小妾为了活命不敢稍有隐瞒,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了。她这个院子是跨院,许大地主不是天天来,平日和地主婆子老两口住在正院的上房,那是个连三间的屋子,一明两暗,明的是厅堂,左边那间是吃饭的屋子,右边那间是卧房,许大地主两口子有个使唤丫鬟,通宵在正厅伺候。正院东西两边有厢房,东厢房住的大少爷两口子和一个小丫鬟,西厢房里住的二少爷两口子和一个小丫鬟,门口还有这么一间屋子,住了两个下人,是火工两口子,专给这个院子烧火炕。正院后头还有一进院子,那是钱库,银洋、钱钞、地契之类许家窑值钱的东西都锁在里头。屋子是双层虎墙,三道将军不下马的大锁,用三把钥匙才打得开,许大地主脖子上挂两把,他老婆脖子上挂一把,别人谁也进不去。正院两边的左右跨院,这边住了许大地主纳的这个妾,另一边是粮仓。许大地主疑心太重,炮手都在围墙上守夜,平时不让他们进内宅,库房门口只有两条恶狗。许大地主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夜里三更前后必须去一趟后边的银库,打开屋门,看见库门三道大锁好端端的,这才睡得安稳。小妾说完又求马殿臣饶命,磕头如同捣蒜。 马殿臣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却饶你不得!”一刀将这个小妾穿了膛捅死在地,踹开死尸拔出刀来,在鞋底子上抹去血迹,又从屋中出来,蹑手蹑脚上了钱库屋顶。下边这个院子不大,仅有一间屋子,门口这两条大黑狗发觉屋顶上有人,伸脖龇牙正要狂吠,马殿臣忙从怀中掏出肉包子扔下去。狗子闻得香便吃,吞下去才发觉上了当,包子馅儿中有一缕缕的死人头发,卡在喉咙中上不去下不来,干张嘴叫不出声。马殿臣从屋顶上下来,一藏书网刀一个劈死了两条恶狗,又拖到一旁藏好。等到三更前后,“吱呀呀”一声后院的门开了,打门外走进一位,只生得肥头大耳、满脸的横丝肉,大光脑袋没有脖子,好似一个横放的冬瓜,身上穿一件土黄色的棉袍,手提一盏灯笼。马殿臣借灯光观瞧,来者并非旁人,正是他的仇人许大地主! 书中代言,许大地主的钱库屋子套屋子,里外两层墙壁,非常坚固,关外称为“虎墙”,大门上一把大锁,打开才是库门,上扣三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铜锁。许大地主多年以来有个习惯,半夜三更必定起夜出来一趟,打开后边的屋门,看见钱库上三把大锁没动过,钱库看看,否则睡不踏实,这是雷打不动的,天上下刀子也得头顶锅出来。当天照例来到后院,见库门前的两条狗没了,没等他明白过来,躲在一旁的马殿臣已经到了,一刀将许大地主砍翻在地,又踏住了割下人头。许大地主的老婆听见后边有响动,担心黑灯瞎火的许大地主摔倒了,让丫鬟提上灯来后边看看。主仆二人推开门,但见许大地主全身是血,尸首两分,旁边还站了一个,手提一口刀,身上、脸上、刀上全是血,如同天降的杀神一般,惊得地主婆子和那个丫鬟呆住了,张开口叫不出声,定在了当场。马殿臣一声不吭,一刀一个把这两人也砍死了,伸手在尸身上一摸,果不其然,银库钥匙在许大地主两口子身上。他杀红了眼,觉得这个仇还没出痛快,心中暗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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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一个念头转上来,揣好钱库钥匙,拎刀进了正院,先奔住在前边的火工和老妈子下手,因为这两口子是烧火炕的,半夜不能睡觉,比如东家半夜起来喝水,老妈子得随时把热茶端上去,等火工把炉子捅开再烧水可来不及。马殿臣怕这二人有所发觉,引来外边的炮手,于是悄悄推开门,见火工和老妈子猫腰撅腚,忙于往灶膛中添柴烧水,口中还在不住地抱怨。马殿臣从身后捅了这二人一个透心凉,转身出来摸进东厢房。东边是大少爷两口子住的地方,同样一明两暗,只不过小上几分。马殿臣一脚踏进厅堂,但见一个丫鬟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儿,没二话上前一刀劈了,抬腿进了卧房。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睡在炕上,听见进来人了,迷迷糊糊骂了几句,睁开眼看见一个手持利刃的血人站在面前,吓得只会在被窝中哆嗦了。马殿臣冲上来揭开被子,对这两口子左一刀右一刀,捅了这么十来刀,一刀下去就是一个血窟窿,仍觉得不解恨,一刀接一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红了眼撒了狠,却忘了这两个人身下是砖垒的火炕,捅到后来捅不动了,借灯笼光亮一照,刀尖折断,刃口也卷了。马殿臣见火炕上的两个人均已死透,放下钢刀走出来,想起对面还有许家窑二少爷两口子,当下推门而入。二少爷两口子常年抽大烟,成天云里来雾里去,手底下这个丫鬟也是倒了霉,整日里上上下下伺候这两口子,比谁的活儿都多,此时早已趴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外边打雷也听不见。直到马殿臣推开屋门,丫鬟才迷迷糊糊揉了揉眼,问了声:“是谁?”马殿臣不等丫鬟起来,飞起一脚踹过去,正踹在她小肚子上,他这个脚劲儿,连山墙都能踹塌了,可怜这个丫鬟,口吐鲜血死于非命。屋里二少爷听见响动,可也懒得起来,躺在炕上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整啥呢?”马殿臣闪身进屋,垫步拧腰蹿上火炕,跨在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身上,一手一个掐住了脖子,两个大烟鬼如何挣扎得开,眼珠子瞪出血来了也发不得声,让马殿臣活活掐死在了炕上。 马殿臣一连在许家窑杀了十三条人命。擦了擦满脸的血污,刚才全凭一口气顶着,此时人也杀了,仇也报了,才觉得身上散了架,两条腿也软了,扶墙坐下喘了几口粗气,又挣扎起来到了后院钱库,摸出钥匙打开库门,见宝画《神鹰图》正挂在金库当中,当即摘下来卷好了画揣在怀中,又选上等金珠收成一包背在身后。再去到粮库,但见仓中五谷堆积成山,一不做二不休,撇下灯笼放了一把火,眨眼之间火光冲天,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火头越烧越大,整个许家窑乱成一团,炮手、佃户、牲口把式纷纷出来救火。马殿臣趁乱钻入地道,会合了土头陀,逃得不知去向。 马殿臣不仅从死牢中逃脱,还打地道摸进许家窑,不分良贱杀死一十三条人命,卷走价值十万银元的金珠,惊动了整个东三省,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官府开出花红悬赏,派人四处捉拿马殿臣。然而马殿臣报完了仇,同土头陀二人逃进深山老林,从此下落不明。过了几年再从山里出来,可不再是当年的土匪马殿臣了,改了名换了姓,变成了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巨富。在山下买房置地、娶妻生子,又把当年一同落草为寇的弟兄们暗中找回来,大小买卖开了不少,真可以说是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转眼富家翁。有人说马殿臣是挖坟掘墓发了横财,关外是龙脉所在,各朝各代的大墓有的是,别说是哪个皇上的陵寝,王公将相的坟挖开几个也了不得;可也有人说马殿臣虽然心黑手狠、杀人如麻,骨子里却还有几分侠义,不会做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他是在深山中得了异人传授,可以点石成金。反正众说纷纭,怎么说的都有。其实是土头陀会看风水,能观草木枯荣,辨别山中金脉走势,他知恩图报,指点马殿臣到山里挖金,一挖一个准儿,那可真是发了大财。 不过改名换姓,瞒得了三年两载,却瞒不了一辈子,何况树大招风,眼红心热气迷了心窍的大有人在,终于有人报官告发,说“金王”是以前的土匪头子马殿臣。据说这告密的不是旁人,又是马殿臣的死对头血蘑菇。 马殿臣自己也明白,钱财太多招人眼目,况且身上背的人命多如牛毛,黑白两道全盯着他,无论是官家还是土匪,落到谁手里也得不了好。 一次他同土头陀进山堪舆,无意中找到一个天坑,马殿臣一看这确实是个隐秘的所在,要不是自己碰上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找得着,真是天助我也,将此处留作后路,便可过安稳日子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偷天换日,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规模雄伟,百十人住也是敞敞亮亮,人只要有了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等宅子建好了,马殿臣将毕生所攒下的财宝,全部埋在大宅之中。门上画蜈蚣做门神,是因为蜈蚣能守财,挖金之人皆拜蜈蚣。见风声太紧,黑白两道都惦记他,日防夜防的也不是长久之计,保不齐哪天就被下了黑手,在外头混不下去了,马殿臣便带领心腹手下和几房妻小,躲到了天坑大宅之中,在这儿过上日子了。大宅里仓廪中屯有粮食,吃上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加之在外围开荒耕种,又有了收成,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原始森林中的天坑十分隐蔽,知道位置的外人,一个不留也全被马匪杀了灭口。听说马殿臣当年留下一句话——谁也别想找到他的金子,除非宝画中的神鹰再出来!后来日军占领了东三省,血蘑菇投靠了伪满,以剿灭马匪的名义,多次带讨伐队进山搜寻天坑,实际上是为了找寻天坑大宅中的金子,无奈找不到路,均是无功而返。相传“金王”马殿臣,为了躲避剿捕,切断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树木枯枝遮挡了洞口,上边盖满落叶,从那往后,神仙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第八章 跳庙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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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马殿臣结拜了土头陀,逃出省城大牢,一不做二不休血洗许家窑,不分良贱杀了一十三条人命,取回《神鹰图》,这一件大案在东三省之内可以说绝无仅有,由于风声太紧,只好躲入深山老林,在土头陀的指点下挖金脉发了大财,出来之后隐姓埋名成了关外的金王。无奈纸里包不住火,金子太多也实在招人眼目,黑白两道都打他的主意,于是带上一辈子积累的财宝,以及全家妻小和一众手下,遁入天坑避世。天坑中的大宅相当于一个土匪窝,乃是马殿臣及其手下土匪的窟巢。据说马殿臣当年为了躲避关东军的讨伐部队,在深山老林的天坑里造了这么一座大宅,从此再没出去过。直到全国解放,各地剿灭残匪,这伙土匪仍是踪迹全无,好像全部消失了。按照常理来说,绝不可能躲这么多年不露一点儿踪迹,由于一直没人知道马殿臣这路土匪的去向,就此成了一桩悬案。一时间谣言四起,怎么说的都有,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马匪及其财宝的下落至今不明。 二鼻子将他听来的传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前边绘声绘色说得很详细,然而马匪躲进天坑之后的情形,那就没人知道了,完全是外边的人胡猜乱想。其实“马殿臣三闯关东”这段事迹,经过说书的添油加醋、胡乱编纂流传至今,存在大量迷信糟粕以及荒诞离奇的内容。说书的为了挣钱,当然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说,说得越悬乎越好,因此不可尽信。但是马殿臣的生平所为,也可以从中略窥一二:此人祖籍山东泰安,要过饭、当过兵、吃过仓、讹过库,生逢乱世为了寻条活路豁出命去三跑关东,在深山老林中挖过棒槌、当过土匪,后来找到金脉发了大财,在天坑中造了一座大宅,并在其中避世隐居再没出去过。二鼻子兄妹和张保庆进山放鹰逮狐狸遇险,无意中掉入天坑,见到大宅前门画有蜈蚣做门神,夯土高墙上遍布炮孔,方才知道真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大门紧闭、人迹皆无,几十年前躲进天坑中的马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鼻子口上说不迷信鬼神,却是土生土长,对深山老林之中的鬼狐仙怪多少有几分忌惮,尤其是这天坑中的土匪窝子,因为打小听马殿臣三闯关东的传说,那可不仅是杀人如麻的土匪,还是关外首屈一指的金王。当初家大人吓唬孩子,都习惯借马殿臣的名号,比如孩子调皮不听话,家里大人便说:“再不听话让马殿臣把你抓上山去剁成馅儿,包人肉饺子!”孩子立马就老实了,再也不敢哭闹,真可谓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说是谈虎色变也不为过。二鼻子也是听马殿臣的名头长大的,说不怵头那绝对是假的,只是不肯在张保庆面前示弱,嘴上逞强而已。 菜瓜同样也是害怕,不住地转头望向四周,东瞧瞧西看看,担心大宅中的马匪突然出来。 张保庆听二鼻子添油加醋讲了马殿臣的故事,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怕,大屋中的灰尘积了近乎一指厚,显然是座荒宅,当年躲在此处的马匪,可能在很久之前已经离开了。这地方虽然有吃有喝,那也是不见天日、与世隔绝,待上三五个月或许还成,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肯定不会待在这儿一辈子,躲过风头之后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当然没人找得到他们,因此只留下这座空无一人的大宅。另有一种可能,马匪全死了大宅之中。张保庆他们仨还没顾得上往里边走,门房中没有尸骸,并不能说明整座宅子里都没有。如果马匪尽数毙命于此,那么马殿臣挖金脉所得的财宝,是不是也还放在大宅中没动?张保庆念及此处,不由得眼前一亮。 二鼻子明白张保庆起了贪念,金王马殿臣的传说虽然挺吓人,不过以眼前来看,显然已是人死宅空,除了他们仨再没别人了。据说土匪马殿臣埋在天坑大宅中的金子堆积如山,不仅有金砖、金条、金镏子,连金马驹子也不出奇,你想到想不到的那是应有尽有。种种传说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儿,就跟有谁亲眼看见了似的,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憋着发财的人来找过。如今他们三个人大难不死,误打误撞来到了马殿臣埋金的天坑大宅,富贵当前,又岂能不动一念?甭说多了,顺手摸上两根金条,那也足够使上半辈子,只不过心里边犯嘀咕,这天坑洞口覆盖的树木已经枯朽,荒宅中积满了灰土,到处受潮发霉,并没有马匪离开的痕迹,这种种迹象,总让人感觉这个地方不大对劲儿。 三个人说着话吃完了蘑菇,又把汤喝了一个精光,俗话说得好“汤泡饭,水花花”,这会儿实在饿得狠了,又都是半大小子,菜瓜、二鼻子和张保庆一样,也正是能吃的时候,几块猴头蘑还不够垫底的。张保庆和二鼻子一商量,决定到天坑大宅深处看看。因为高墙巨门,挡不住饥饿的猞猁,此时贸然出去,即使不让猞猁吃掉,也得让风雪冻死,只有先到大宅中搜寻两件防身的家伙再说。门房里的东洋造是彻底不能用了,都已经锈死了,跟烧火棍子没什么分别,大宅之中或许还有别的枪支,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可以找到御寒的皮袄。马匪常年在深山老林中趴冰卧雪,穿的皮袄都是上等皮子,尽可以抵挡严寒,再顺便找一找马殿臣留下的财宝。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进来了,那决计要一看究竟,撞上一注横财亦未可知。 三个人打定主意,准备去大宅深处一探究竟,屋里虽有油灯,却是油尽灯枯,早已无法使用,二鼻子拆下桌腿儿,缠上破布条子做成三支火把,分给两人.99lib?,又捡起一柄生锈的柴刀,拎到手中以防万一。张保庆找了根门闩擎在手中,和菜瓜紧跟在二鼻子身后出了门,刚往院子里这么一走,就瞧见高处有忽明忽暗的鬼火。 张保庆吓了一跳,以为是大宅中的恶鬼出来作祟。二鼻子瞥了一眼,低声告诉他:“可能是猞猁上了屋,它们畏惧火光,不敢下来。”张保庆也看出来了,确实是几只猞猁趴在屋顶。三人不敢在此久留,匆匆往大宅里头走。门房两边分别是东西厢房,当中是堂屋,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堂屋近前,只见屋门虚掩,里边黑灯瞎火,瞧不见有什么东西。二鼻子壮了壮胆子,上前推开屋门。多少年没打开过的木板门,一推之下发出“吱呀呀”一阵怪响,在一片死寂之中格外刺耳,听得三个人心头一紧,头皮子直发麻,连忙四下张望,生怕引来什么东西,好在并无异状。三人以火把开路,提心吊胆地迈步进去,眼见蛛网密布,堂屋中也是落满了积灰,腐晦之气呛得人透不过气。屋中没有出奇的东西,摆设也很简单。张保庆借火光往后堂一看,当场吃了一惊,两条腿都吓软了, 53ea." >只见后堂无声无息地站了一屋子人,一个挨一个,有男有女,穿红戴绿,面目诡异无比,怎么看也不是活人。好在身后有二鼻子兄妹将他托住,这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仔细一看,后堂之中当真没有一个活的,那全是扎糊的纸人。 张保庆经常吹嘘自己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到这会儿两条腿却也不住发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您想去吧,阴森漆黑的地底大宅中,站了一屋子十来个纸人,纵然蒙了一层灰尘,可是用火把往前一照,仍能分辨出红裤绿袄,脸上涂脂抹粉,看上去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巨宅空屋,深陷在天坑底部,洞口被朽木树叶遮盖,各处均是漆黑一片,屋里又摆放了很多纸人,如同古墓地宫一样阴森诡异。二鼻子兄妹也吓得不轻,呆立在当场说不出话。三个人面面相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均想问对方:“当年躲在大宅中的马匪,全变成了纸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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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听二鼻子讲了一遍“马殿臣三闯关东”,得知天坑中的大宅是马匪窟巢,过去几十年了,不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马匪,不过马殿臣乃关外的金王,那些财宝十有八九藏在此处,不免动了贪念,怎么知没找到金子,却撞见一屋子纸人。张保庆见大宅中情形诡异,心惊胆战之余要往后退,奈何两条腿不听使唤,死活掰不开镊子。民间有种说法,纸人不能扎得太像,否则会被孤魂野鬼附上去作祟,到时候烧都烧不掉,裱糊匠手艺再好也不敢把纸人扎得跟活人一样,有个大致轮廓即可,但越是这样越吓人,何况又是在这座死气沉沉的荒宅之中? 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过了一会儿,发觉那些纸人并不会动,其实纸糊的人也不可能动,这才硬着头皮,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就见纸人身上系有布条,分别写了字,男纸人上写的是“甄童子”,女纸人上写的是“陈花姐”,相传此乃黄泉路上提灯接引的童男童女。再往四周观瞧,堂上供了神牌,屋子角落摆了火盆,供桌上是几个大碗,碗里的东西早烂没了,碗壁上仅余一层绿毛。 张保庆恍然大悟:“我还当是什么,看来是死了人设下的灵堂,屋里都是烧给阴魂的纸人。”伸手往前一指,自己给自己壮胆说:“你们这些个男女,不去下边伺候列位先人,摆在这里吓唬谁?” 二鼻子定了定神,挠头道:“这是烧给阴魂的纸人吗?我看倒像是跳庙破关时烧替身用的……” 张保庆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不明白烧“替身”是什么意思,谁的替身?马殿臣的替身? 他是有所不知,旧时东北有种很特别的风俗,叫作“跳庙破关”,二鼻子和菜瓜兄妹也没赶上过,只不过有所耳闻,听家里的老人讲过。在以往那个年头,谁家生了孩子,必须先找阴阳先生看命。如果先生>..看出孩子有来头,比如是在天上给神仙牵马的童子投胎,或是天河里玩耍嬉戏的灵官,那可了不得,这样的孩子平常人家养活不住,却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怎么办呢?等到孩子七岁那年的阴历四月十八,到了这一天,让家大人领去庙里跳墙,提前备下供品,无非是些纸马香烛、点心果品,再扎好穿红戴绿的纸人当作替身,扎得越多越好,给家里的小孩勒上红裤腰带,骑在庙里的长条板凳上。再请来的阴阳先生念念有词,说什么“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一巴掌打出庙门外”,说完抬手往孩子头顶上拍三下,扯掉红裤腰带。家大人给了跳墙的钱,立刻带孩子出门往外走,半路不许回头。找个剃头师傅剃个秃头,不是全剃秃了,头顶留下一撮。剃头师傅最愿意接这样的活儿,能比平时多给两三倍的钱。跳了庙、剃了头,等于破去此关,免掉了灾祸,便可以长命百岁。搬进庙里的纸人叫替身,让纸人替小孩上天。按迷信的说法,跳过墙、烧过替身的孩子好养活,有的小孩后脑勺上留个小辫儿,意指留住,也跟“跳墙破关”相似。 二鼻子告诉张保庆和菜瓜:“屋中摆放了纸人神位,却没有灵牌和香炉蜡扦,显然不是灵堂,十有八九是烧替身的,金王马殿臣当年躲到此地,身边带了妻妾子女,很可能是马殿臣的儿子到了岁数,那一天要‘跳庙破关’,看这情形显然是还没走完过场,替身纸人也没来得及烧……” 张保庆若有所悟,问道:“‘跳庙破关’许不许换日子?还是必须在那一天?” 二鼻子想了想说:“不许换,可丁可卯非得四月十八当天不可。” 张保庆说:“那就简单了,土匪头子马殿臣给他儿子‘跳庙破关’,是阴历四月十八,想必是在这一天大宅里发生了变故。” 二鼻子不住地点头,不知当天这里出了什么祸事,大宅中的人全消失了。一转眼过去了六十几年,空屋变成了荒宅,大门从内侧紧锁,一切摆设原样不动,屋子里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唯独里面的人凭空不见了,凭他们两人的脑子,实在想象不出当时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有催命的阎王、要命的小鬼找上门来全给勾去了?那也不该没有尸首啊! 菜瓜怕这屋里有鬼,总觉得身后冷飕飕的,头发根子直往起竖,见张保庆和二鼻子站在那儿胡乱猜测,说了半天也没说完,心里着急,想尽快找到皮袄,赶紧离开这座大宅。当即往前走了几步,经过摆放神牌的供桌时,突然发觉帷幔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菜瓜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往后退,嘴里忍不住了,“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她这一咋呼,把那二人也吓得够呛,本就心惊胆战,听到这一声叫唤,险些把魂儿都吓掉了,在原地蹦起老高。张保庆、二鼻子低头一看,但见帷幔下有只干瘪乌黑的人手,几乎跟枯枝一般无二,好像并不会动。 二鼻子说道:“老妹儿别怕,不是活人的手!” 摆有纸人的后堂之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火把举在手中,照不到脚下,供桌上的帷幔一直垂到地下,里边可能是具死尸,干枯的胳膊伸到外边,刚才菜瓜走过去,好巧不巧一脚蹚到上边,死人手僵硬如钩,正好钩住了菜瓜的裤脚,屋子里又是黑灯瞎火,菜瓜一听二鼻子说不是活人的手,还以为扯住她脚脖子的是鬼,那还了得?脸都吓白了,好悬没晕过去。 张保庆壮起胆子对菜瓜说:“妹子没事儿,你哥哥我在这儿呢,谁敢动你,我给他脑袋拧下来!”但只是嘴上发狠,却不敢往前凑。 二鼻子是深山老林中的猎户出身,毕竟比张保庆胆大,一手握住柴刀挑起幔布,另一只手按低火把想往里边看,没想到供桌幔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挑之下尘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只好往后闪躲,等到尘埃落定,幔布之下露出一具尸骸,应该是死了很久,头发尚在,皮肉干瘪,完全看不出长什么样了,脑袋上扣了一顶三块瓦的狗皮帽子,身穿鹿皮袄,不知这个人为何躲在供桌下边,又是如何死在此处。 张保庆听二鼻子口中所说的金王马殿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就算在大牢中等待处决也全不在乎,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吃得饱睡得着,躲在供桌下边的这位会是马殿臣不成?想来他不至于这么怂吧? 二鼻子说:“这肯定不是马殿臣,此人两只手长反了,这应该是马殿臣的结拜兄弟土头陀。”左手长右边,右手长左边,按以往迷信之说,这样的人上辈子非奸即恶,被大卸八块拆散了手脚,二辈子投胎做人,阎王爷一疏忽,把他的两只手给安反了,方才变成这样。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世上并非没有反手之人,只是这样的畸形人少之又少,马殿臣身边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反手之人,所以死在供桌下的这位,必定是土头陀不会错。 张保庆和二鼻子离得老远看了两眼,此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刀砍枪打的痕迹,实在看不出是到底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活活吓死的?可据说土头陀一生下来,就被扔在坟地,后来让一个挖坟掏墓的土贼收留,常年住在坟洞古墓里,成天跟死人一块儿睡棺材,身上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胆量也不是常人可比,得是什么东西才能把他吓死?二人惦记马匪大宅中的财宝,这个念头一起,可就走不动道了,六匹骡子八匹马也拽不回去,对于马殿臣一伙儿的生死下落,原本只是出于好奇,并不想追根究底,也怕找上什么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三个人不敢去动土头陀的尸身,将供桌帷幔原样放下来,高抬腿轻落足,蹑手蹑脚退出堂屋,又去东西厢房查看。但是除了堂屋供桌下的土头陀,并没见到别的死尸,也没找到金王马殿臣的财宝。他们翻箱倒柜,找出几件马匪穿的皮袄。衣箱乃樟木所制,撒过防蛀防虫的药粉,因此有股子呛人的怪味儿,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为了抵御寒风,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人拎起一件,胡乱穿在身上,从摆放纸人的堂屋里出来,穿门过户往深处摸索,继续找寻天坑大宅中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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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王马殿臣在天坑中所建的大宅,门楼高耸气派,左右两扇门上各画有一个张牙舞爪的大蜈蚣,内里重门叠户,院子一进连着一进,尽头是一座与堂屋规模相当的大屋,造得斗拱飞檐,形似一座庙宇。此时门户洞开,里头黑乎乎的没有光亮,不知是何所在。 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壮起胆子走进大屋,只见正当中是一张花梨木太师椅,两侧分列杌凳,地上铺有一张虎皮。单从这陈设上看,马殿臣躲进天坑之内仍不改匪气,将此处布置成了“分赃聚义厅”。三人举起火把环视一周,各处均无异状,仅在太师椅后面的墙上高挂一张古画,早已尘埃遍布、蛛网横结,看不出画的什么。张保庆想起二鼻子说的宝画,上前吹去画上的浮土,见画中显出金钩玉爪的白鹰,忙招呼二鼻子兄妹过来。三支火把凑到画前,六只眼睛凝神观瞧。由于年深岁久,又受地底潮气侵蚀,图画已经模糊,不过内中图案仍可辨认,但见画中白鹰立于高崖之巅的一棵古松上,和张保庆的白鹰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威风凛凛、锐不可当,头顶之上风云变幻,气势惊人。再一细看,鹰爪下摁住了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头颅,七窍之中鲜血直淌,看得人后脊梁直冒凉气。 二鼻子没想到马殿臣三闯关东这段传说中的《神鹰图》不仅真有,而且正挂在天坑大宅之中,不由得又惊又喜。因为故老相传,这张《神鹰图》是可以“鼓”的宝画,只有宝画中的神鹰现世,马殿臣的财宝才能够重见天日。不过再仔细一看,估计画中的神鹰出不来了,因为《神鹰图》挂在潮湿幽暗的地底大宅之中几十年之久,画迹已然模糊,又见画中那个可怖的女人头,分明是当年追了马殿臣上千里的女鬼,免不了怕这女鬼也从画中出来。 张保庆伸手摸了摸画中的人头说:“哪有什么鬼?我看这个人头明明是当初跟神鹰一同画上去的。” 二鼻子反驳道:“你咋知道是当初画上去的?你亲眼瞅见了?” 张保庆心说:你这不抬杠吗?此画不下千百年了,当时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吗?于是白了二鼻子一眼:“我是没瞅见,难道马殿臣用《神鹰图》除鬼的时候让你瞅见了?” 菜瓜一瞧这可倒好,这二人又杠上了,急忙站出来打圆场:“你俩别吵吵了行不行?《神鹰图》能不能除鬼不好说,但我看这张画确实有些古怪,还是不动为好。” 二鼻子对鹰爪之下的女鬼心存忌惮,即使这幅《神鹰图》真是一张宝画,他也不敢起贪心、动贪念,谁知道画中的厉鬼能否再出来呢?再者说来,深山老林里除了猎户就是伐木的,当时完全没有古画值钱的意识。张保庆见二鼻子兄妹俩都不动手,当即抬腿上了太师椅,小心翼翼把画摘下来,卷好了背在身后。他也并非财迷,只是觉得画中神鹰与自己那只白鹰极其相似,怎么看怎么喜欢,有心带回去显摆显摆。 二鼻子见张保庆摘下《神鹰图》,还以为他是贪小便宜,真是什么东西都敢拿,真不怕招灾惹祸啊!撇了撇嘴四处寻找马匪的金子。他瞧见聚义厅两边还有侧门,想必后边也有一间后堂,招呼二人穿门而过,绕到后堂发现空空如也,一把椅子都没有,更别提金子了,只是后山墙上开了一个很大的洞口,深处冷风飒然。三个人探出火把往洞口中张望,光照之处都是凿开的岩层,石壁上星星点点似有金光闪耀,其中用木柱做了支撑。 张保庆和二鼻子相顾失色——原来土匪不只躲在天坑里,还在此地找到了金脉,也许是这个洞挖得太深,引出地底的大蜈蚣,大宅里的人全让它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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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张保庆和二鼻子、菜瓜兄妹这三个人,在天坑大宅之中寻找马殿臣的财宝,行至大宅尽头发现了马匪挖金脉的大洞,只是洞道深不见底,不知其中有何鬼怪。至于说他们三个人为什么首先想到蜈蚣而不是别的东西,那也不奇怪,因为之前看见大门上画了蜈蚣门神,免不了先入为主。想来当时的马殿臣已是称雄东北的金王,既然被逼得躲入天坑,为何仍继续挖金洞?躲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金子再多又有何用?人的贪念真是无尽无止,金子越多越不嫌多,结果引出了地底的大蜈蚣。 张保庆和二鼻子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只在堂屋死了一个土头陀,别处却没有任何争斗或逃命留下的痕迹,如果洞中真出来一条蜈蚣,大到能把所有人都吃下去,马匪们个个有枪,又皆为亡命之徒,到得生死关头,绝不可能束手待毙。再说,这世上也不会有如此之大的蜈蚣,长白山最大的蜈蚣不过一尺多长,那就已经了不得了,可以吃人的蜈蚣得有多大?何况还是把所有人都吃进肚子里。如若说危险在洞道深处也不通,住在大宅中的人,可不光是马殿臣和他的手下,还有妻儿老小一大家子人,即使洞道中发生了意外,待在外边的人也不至于全跟进去送死,身子底下有两条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不会跑吗? 二鼻子发财心切,满脑子都是金子,执意要进去找金王的财宝或金脉,哪怕没有狗头金,随便捡到点儿金渣子、金粒子,那也够他这辈子吃香喝辣的,再不用忍饥受冻到老林子里打猎了。打猎是四大穷之一,有钱谁干这个?又苦又累还有危险,一年分四季,季季不好过:春天猫冬的野兽刚出来溜达,身上皮包骨头,打到了也没几两肉;夏天林子里的各种毒虫小咬足以要了人命;秋天百兽膘肥体健,这山跑那山蹽,打猎的腿都追细了也不见得有多少进项;冬天的苦更别提了,天寒地冻,进山打猎如同刀尖舔血,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死在这林海雪原中的猎人可不在少数。他二鼻子做梦也想过几天游手好闲的日子,吃喝不愁,自由自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该多好。这次因祸得福发了横财,好日子可就近在眼前了,因此想都没想,拽上菜瓜一马当先钻进了洞口。 张保庆站在洞口跟前,只觉得阴气逼人,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后脖颈子一阵阵地冒凉气,就好像面对张开大口吃人的妖魔,不由自主地发怵。可他又想起那么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别因为一时胆怯不前,错过了马匪的财宝,等他二鼻子捡到狗头金发了横财,自己还不把肠子悔青了?一想到此处,张保庆也来不及再犹豫了,当即横下心,低头钻进了洞道,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了。 三个人手持火把钻进去,却见眼前并非是一条挖金的洞道,行出十几步,洞道走势豁然开阔,深处似乎是一个人为开凿的洞穴,火把的光亮照不到尽头。洞口两边分别摆了一个大缸,得有半人来高。对于二鼻子兄妹和张保庆来说,瓦缸不是出奇的东西,屯子里积酸菜也用这样的大缸,缸沿上用麻绳箍住,一个挨一个挂了一圈狍子皮水囊。 二鼻子围着大缸转了一圈,挠头道:“想不到这地方还有两缸酸菜,这可不愁了,咱先填填肚子!”说话间上去掀缸盖。 菜瓜拦住二鼻子说:“可别瞎整,马匪咋会在金洞里放两缸酸菜?即便是酸菜,放了好几十年了,那还不把人吃死啊?” 张保庆说:“让我看这里边也不可能是酸菜,除非马匪比二鼻子还馋,吃酸菜都等不及回屋,非得在这金洞里吃。” 二鼻子被张保庆抢白了一通,意识到自己的话站不住脚,嘴上却不肯服输:“啥都跟你亲眼看见了似的,你咋知道不是酸菜?不是酸菜这缸里头还能是啥?” 张保庆也是胡猜,多半是马匪把人大卸八块放在缸里腌上,胆敢从洞中盗金的都是这个下场。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觉得自己说的对,决定打开缸盖一探究竟,瞧瞧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合力将缸盖揭去,“咣当当”一声大盖子掉到地下,与此同时一阵呛人的酸味弥漫开来,浓重的味道直冲脑门子。 哥儿俩捂住鼻子,抻长了脖子借火光观瞧,缸里晃晃荡荡半下子黑水,既不是死人也不是酸菜,分明是半坛子老陈醋,再揭开另一个缸盖,里面也是多半缸老醋。菜瓜也好奇地凑上前来,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好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马匪挖出的金洞中为何会摆放两缸老醋? 二鼻子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说:“相传马殿臣是山东人,原来山东的也这么能吃醋!” 张保庆也挺纳闷儿,没准马殿臣就喜欢拿大葱蘸醋吃,这马匪的口味都不好说,可也不至于把醋放在金洞之中,出去再喝不成吗?转念一想,如今他们仨没粮没水,真要是有两口醋喝,说不定关键时刻可以救命。醋这东西和酒一样,没个坏,只要保存得当,年头越久越醇厚,随即抄起缸沿上的狍子皮水囊,一人一个灌满了带在身边,继而进入前方的洞穴。天坑大宅下的洞穴,约有半个足球场大,洞壁平整异常,挖金的坑道贯穿而过,压低火把往下一照,洞道里是一节节向下的石阶,黑咕隆咚不知还有多深,阵阵阴风扑面而来,吹得火把上的火头乱跳,忽明忽暗煞是诡异。三个人不敢大意,绕洞穴中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凿有壁龛,内嵌七级浮屠。整个洞穴总共九个壁龛,九座宝塔。 张保庆暗暗称奇,马匪大宅下的洞穴中居然有九座宝塔,难不成把这儿当成了佛堂?他用袖子抹去其中一座塔上的积灰,顿觉金光耀眼,闪目观瞧,宝塔乃金砖所砌。当年的关外迷信之俗甚多,相传金子多了会跑,造成宝塔可以镇住。九座七层宝塔,皆为一丈多高,从塔底到塔尖全是金的,让火把的光亮一照,好不动人眼目。三人恍然大悟,马殿臣号称关外金王,他的天坑大宅中却没有半点儿金子,原来造了九座金塔埋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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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张保庆和二鼻子、菜瓜兄妹在后堂屋发现了马匪挖金脉的大洞,决定进入其中一探究竟,见到洞中有九座金塔,明晃晃夺人的二目,别说趁这么多金子,世上又有几个人见过这么多金子?三个人都看傻了,这是真正黄澄澄的金子,九座金塔得用多少金砖?怪不得马殿臣有金王之称,当真是富可敌国,想见是在天坑下找到了大金脉,这么多金子全是从金洞中挖出来的!火光映衬之下,三张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金色,仿佛痴了一般。过了半晌,二鼻子才想起动手去抠金砖。张保庆见二鼻子先动上手了,他也不肯落后于人,忙将火把交给菜瓜,伸出两只手拼命抠金转。两个人忙乎了半天,金塔纹丝未动,他们头上可都见了汗,好悬没把手指抠断了。 二鼻子贼起飞智,一瞧用手抠不下来,当即拔出柴刀,去撬金砖的缝隙,奈何一时半会儿撬不动,急得他上蹿下跳,眼都红了,恨不得扑上去啃一块金子下来。 正当他们焦躁之际,忽听背后一声嘶吼。三人心中一凛,刚才只顾寻找马匪的金子,没想到要命的冤家尾随而至,急忙转过来头来一看,三五只猞猁已经进了洞穴。 张保庆和菜瓜魂飞天外,大惊之下抡起火把,阻挡扑咬而来的猞猁。二鼻子仍不死心,一边挥动火把驱退猞猁,一边还在跟金砖较劲儿。说起这山中的野兽,二鼻子和菜瓜可比张保庆熟悉多了,深知这群恶兽一路追至此处,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洞穴虽大,内部却十分空旷,没有周旋的余地,想和之前一样脱身绝非易事,仅凭手中火把也抵挡不了多久。经历了多少艰险才找到天坑大宅下的九座金塔,哪怕只带出去一块金砖,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了,猞猁偏在此时追到。金子再值钱,那也得有命受用才行,二鼻子眼看到手的横财打了水漂儿,只好咬了咬牙将心一横,猛抡火把击退冲至近前的猞猁,招呼菜瓜和张保庆,跌跌撞撞逃入了深处的金洞。 马匪挖金脉开凿出的洞道内宽外窄,洞口勉强可以容下一个人,猞猁无法一拥而上,最先探进头来的,让二鼻子一柴刀招呼到了面门,在惨叫声中退了出去。狭窄的洞道使火把光亮陡增,其余的猞猁惧怕火光,一时不敢再往洞里钻了。三人方才松了口气,但也知道猞猁必定守在洞口,出去躲不过一死,只好打起精神往金洞深处走,找寻别的出路。漆黑狭窄的洞道两边用木柱做了简单支撑,隔几步放置一盏油灯,均已油尽灯枯,没有一盏点得起来。洞壁凿痕累累、凹凸不平,地底岩层的一道道裂隙从顶部延伸而下,有的宽有的窄,在火光照耀之下,裸露的岩层中金光熠熠,尚有些许残余的岩金,可都是成不了形的金砾子,还不够塞指甲缝的。挖金的马匪当年在洞道中进进出出无数次,不可能还有落下的狗头金,洞道尽头却保不齐仍有些没挖完的金脉,当下加快脚步往前走,越走越觉得这个金洞太深了,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张保庆见火把只能照明身前几步,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隐隐觉得这条路凶多吉少,他不想吓到菜瓜,低声对二鼻子说:“生来反手的土头陀没准会妖法,他和马匪分赃不均,借跳庙破关的由头,把马殿臣连同手下诓到这个金洞中,趁机下了杀手,没想到冤魂缠腿,自己也被吓死在了摆放纸人的堂屋,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二鼻子说:“马殿臣和土头陀的为人,我也只是听说,反正按老辈儿人所言,他们二人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八拜之交,就跟刘关张一样,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况且土匪之间最讲规矩义气,谁敢窝儿里反,大家先得联起手来弄死他。再说土头陀也不会妖法,他是从小跟了个盗墓偷坟的师傅,会看地脉,马殿臣在山里挖出的金子,全凭土头陀指点。你想想,他如果是个贪财的人,又何必将金脉指给旁人?” 张保庆仍有不解之处,又对二鼻子说:“有句话之前我就想问,既然土头陀会看风水找金脉,为何还跟他师傅住在坟洞里,衣服都是穿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随便挖一块狗头金出来也够师徒二人过上好日子了啊?” 二鼻子说:“那你是有所不知,天下人都知道关外金子多,可是你瞅瞅,咱附近这几个屯子里有谁是淘金的?那是因为淘金比上山打猎险难百倍,尤其是在过去,到老金沟里下苦的人,或是干活儿累死,或是半夜让狼掏了,好不容易挖到金子,下山途中让土匪打了闷棍的也大有人在,枉死的不知有多少,发财的可就那么几个。再者说,会看金不等于找得到金脉,还得有运气。当年土头陀带马殿臣逃出大牢,二人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一同躲到老林子里,马殿臣是大富大贵的命,这二位凑在一起,合该时运到了,无意当中看到了金草,顺地势挖下去,这才挖出了一条金脉。金子还有河金、山金之分,河金是河沟子里的碎金渣子,山里的金脉则不同,那是山金,挖顺了挖出来的叫狗头金,一个一个的大金疙瘩。马殿臣就是打那时候开始发了横财,从山上下来之后,改名换姓当了几年大财主,不承想被人认了出来,不得已再次躲入深山。此人跟土头陀是结拜弟兄,同过患难,共过富贵,又怎么可能自相残杀?” 两人胡乱猜测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无法确定大宅中的马匪失踪与挖掘金脉的洞道是否有关,既然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不再计较了。张保庆一边走一边犯嘀咕,担心往前走有去无回,不觉放慢了脚步,等他再一抬头,已经与二鼻子兄妹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正想赶上前去,却见洞顶射下一道金光,罩在了二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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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匪在天坑下挖出的金洞漆黑阴森,除了三个人手中的火把再没有任何光亮,洞顶却突然射下一道金光,惊得张保庆大叫一声,原地蹦了三尺多高。二鼻子和菜瓜听到张保庆的叫声,也让他吓得不轻,急忙转过身来,随即发觉到头顶上有响动,立即抬头观瞧,见洞顶岩裂中倒爬下一条大蝎子,鞭尾足有成人的手臂粗细,通体皆黑,形同倒悬的琵琶,末端蝎钩呈金色,让火把映得金光乱晃,巴掌大小的一枚蝎子钩,像箭打的一样冲二鼻子刺了下来。 二鼻子身子的反应远比脑子快,下意识举起柴刀挡了一下,只听“嘡”的一声脆响,如同金玉相击,撞得二鼻子往后直飞出去,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心中骇异难以言喻:地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蝎子? 山里的蝎子有两种较为常见:一种是棕褐色的草蝎子,尾巴是半透明的黄色,个头儿小,最大的超不过二寸,通常待在草棵子里,这样的草蝎子毒性小可以吃。另一种全身乌黑的山蝎子,可以长到一巴掌大小,毒性猛烈,习惯躲在枯树洞或石头下边。二鼻子经常捉草蝎子泡酒,山蝎子却不敢招惹,一不留神被蜇上一下,至少难受上十天半个月。骤然遇上这条一丈来长的金钩蝎子,不由得大惊失色,好在手中有柄柴刀,勉强挡住了倒刺下来的尾钩。从洞顶上倒爬下来大蝎子一下没刺中,又摆尾冲菜瓜而来。菜瓜和二鼻子一样,怕鬼不怕野兽,也会对付蛇蝎。她是手脚利落的猎户,身上穿的马匪皮袄虽显笨拙,应变却是极快,低头一闪避过了蝎子尾钩。眨眼这么一会儿,大蝎子已从洞顶上下来了,刚好落在三个人当中,头朝二鼻子兄妹,尾冲张保庆。三根火把前后一照,蝎子尾钩上金光闪闪。故老相传,金脉穿过的深山古洞中有金蝎,但是非常罕见,这东西周身黑壳如同玄铁,趴在岩裂中与四周融为一体,只有蝎尾上的钩子是金色,光亮亮夺人二目,明闪闪令人胆寒。 张保庆见蝎尾如同一条钢鞭,在眼前晃来晃去,抽到岩壁上“啪啪”作响,碎石直往下掉,真得说挨上死碰上亡,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俗话说“蜘蛛有头无有尾,蝎子有尾无有头”,蝎子也不是真的没有头,只是没有脖子不能扭头。金蝎盯住了前边的二鼻子和菜瓜,一时还顾不上张保庆。不过蝎尾上的大钩子可不长眼,甩到哪儿是哪儿。张保庆刚刚挣扎起身,突然一阵劲风扑面,只觉胸前一紧,身上的皮袄让蝎尾钩住了,好在穿得厚实并未伤及皮肉。金蝎发觉尾钩挂住了人,又转不过头去,急得在洞中乱爬。张保庆被蝎尾带得双脚离地,头部撞在石壁上,眼前金星直冒。而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二鼻子看出金蝎头上有了破绽,怒喝声中一跃而起,倒转手中柴刀,狠狠扎在蝎子头顶。他这一刀使尽了全力,柴刀插入蝎子头部直没至柄。金蝎全身猛地一缩,把尾钩上的张保庆甩了出去。张保庆心说一声“不好”,火把也撒了手,双手抱着脑袋直飞出去,重重落在了二鼻子兄妹面前。菜瓜赶忙扶起张保庆,见他没摔吐了血才把心放下。再看洞中的金蝎,抖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二鼻子走上前去一只脚踩住蝎子,双手攒劲抽出柴刀,甩掉刀上黏黏糊糊的汁液,又把张保庆刚刚扔掉的火把捡回来递给他,对二人说:“这蝎子大得也忒邪乎了,跟个小牛犊子似的,大宅子中的马匪多半是让它给吃了,得亏了它还在猫冬,虽然让咱们惊动了,但一时还没能缓过劲儿来,否则咱仨也得让它嚼吧了!” 张保庆不以为然:“天坑大宅中少说也住了百八十口,蝎子能吃得下这么多人?纵然都吃得下,百十来人还能排队等它来吃?”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害怕,脑海中浮现出马匪在金洞中一字排开,一个个被巨蝎吞噬的场面,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正当此时,洞中的死蝎子突然动了一动。三个人吓了一跳,同时退开几步,刚才那一柴刀下去,蝎子头都被扎穿了,居然还没死透?只听蝎子背上发出一阵撕裂之声,随即鼓起一个大包。二鼻子举着火把想上前看个究竟,刚迈出半步,忽听得bbr>..“咔嚓”一声,死蝎子背上开裂,从里面钻出无数小蝎子,团团簇簇、密密麻麻,潮水一般向三个人涌了过来。 三人 89c1." >见此情形,皆有不寒而栗之感,说是小蝎子,却比寻常的草蝎子大出好几倍,有的上墙攀壁,有的伏地而行,转眼布满了洞道。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伸手用火把燎,抬脚用鞋底子踩,但是越打越多,只得逃向洞道深处,蝎子爬行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在三人身后如影随形。 先前从洞顶下来的金蝎虽大,却仅有一只,三个人凭借火把柴刀,还可以勉强抵挡,但是什么东西也架不住多,密密麻麻的小蝎子从洞道四壁蜂拥而至,瞅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只有撒开退狂奔逃命。不承想蝎子来得好快,不住有蝎子掉落在他们身上,顺脖领子往里钻,三人边跑边跳,还要不停打落掉在头上的蝎子。 张保庆到底有几分机智,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摘下装满老醋的狍子皮水囊,扯去木塞,将水囊中的醋泼向身后,周围的蝎子立即纷纷逃散。二鼻子和菜瓜一看这招儿好使,赶紧照葫芦画瓢在洞道中泼醋。四周的蝎子转瞬间都逃进了岩层裂缝,没来得及逃走的,则被三个人一一踩死。他们赶走了蝎子,坐在洞道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想起刚才的情形,兀自惊魂难定。 二鼻子对张保庆说:“行啊!保庆,你那锛儿了八块的脑袋瓜子真不白长,咋寻思出这个绝招儿的?” 张保庆说:“可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刚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跟我这儿嘚瑟?刚才我一边蹽一边寻思,马匪为何在洞口放那么多醋?他们常年在洞道中挖金,难保不会遇上蝎子、蜈蚣,必定有对付的法子。记得老人们说过,蛇怕雄黄,蝎子怕醋,想不到还真顶用……”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伸手比画,突然发现身边有一个黑色的瓦罐,再往四下里一看,洞道两边还有不少同样的瓦罐,肚大口小,用手一晃还挺沉,不止这一个,洞道深处还有许多,不觉奇道:“怎么有这么多骨灰坛子?”转念一想,说不定马匪当年是用骨灰坛埋金,以此吓唬进来偷金子的人,说话便往前凑,准备打开瞧瞧,里边到底有没有金子。 菜瓜对张保庆说:“咱还是别动这个坛子了,万一这里头装了鬼可咋整。” 张保庆说:“二妹子,咱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别吓唬我成不成?” 菜瓜说:“我听老辈儿人说过,土匪们为了惩治扒灰倒灶的崽子,把人倒吊在房梁上,头顶上敲一个窟窿,让这个人的脑浆子流到一个骨灰坛子中,据说这样能把三魂七魄困住,死后不得超生。” 张保庆让菜瓜说得脑瓜顶上一紧,当时也有些嘀咕,不过坛子挺沉,还是装金子的可能性更大,当即举起火把,上前去揭坛子盖。 二鼻子突然惊呼道:“你快给我回来,里边的东西不能看!” 第九章 地底发出的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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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看见马匪挖金的洞道里有不少骨灰坛子,以为是埋金的坛子,忙蹲下身看,心想里边即便是骨灰人脑,那也没什么可怕的,总不会比供桌下土头陀的尸骸更吓人,反倒让二鼻子一声惊呼吓了个手足无措。他一只手握住火把,另一只手刚揭开其中一个坛子,便立即停了下来,没敢再往前凑,从头到脚出了一层冷汗。 原来坛子中没有金子,而是漆黑的火药,用过猎枪的人都能辨别出这呛人的硝黄气息,哪里是什么骨灰坛子,分明是马匪用来炸岩石的土炸药,多亏二鼻子叫住了他,否则他手持火把凑到跟前,一个火星子飞进去,勾搭连环炸响了,他们仨都得被炸成碎片,连个囫囵尸首也留不下。 旧时进山挖金子的人不用火药,多以锹挖镐刨,马殿臣虽然有钱,手下干活儿的却不多,当然不会像在老金沟下苦的一样,他用火药炸开岩层,才将洞道挖得如此之深。土制炸药的配方大概是硫黄、硝石以及木炭,深山里产一种硝石,做出来的鞭炮都比别处要响,这要是做成了炸药,威力也是不得了。 三个人额头上不约而同地渗出冷汗,差一点儿小命儿就扔在这儿了,赶紧退开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兽吼,是那几只饿急了眼的猞猁跟踪而来。为首的一只猞猁见这三人没有防备,立即扑上前来,将张保庆按在爪下,张开血口便咬。 二鼻子手中拎了一柄生锈的柴刀,无奈刀不够长,来不及上前救人,情急之下想也没想,抄起地上的一坛子火药,便使劲儿往猞猁头上扔去。猞猁善于夜间行动,双目如电,虽是猛兽,却生来多疑,骤然见到黑乎乎一个东西飞过来,又嗅到浓烈的火药气息,当即腾身后纵。那个装满火药的坛子直接撞在石壁上,砸了个粉碎,溅起一片火星,耳轮中只听“轰”的一声,霎时间洞道内硝烟弥漫。 坛子里的这种土制炸药,是马匪在山里挖出的硝黄所制,很不稳定,说炸便炸,别看放的年头久了,可是不潮不湿,炸药的威力仍在,洞道的地势又十分狭窄,猞猁避得虽快,但它往后一躲,正好跃到火药坛子撞击石壁之处,当场炸得它血肉模糊。此时张保庆刚站起身,只觉洞道中裂帛般一声闷响,好像有堵无形的厚墙迎面撞来,将他往后揭了个跟头,如同一个破面口袋似的落在地上,五脏六腑气血翻转,眼前发黑,口鼻流血,两耳嗡鸣不止,辨不清东南西北。 挖金脉的洞道之中有木架子简易支撑,相对而言并不坚固,那坛子火药一炸,上方接连塌落了几大块土石,二鼻子兄妹担心被活埋在其中,可塌方之处在来路上,后边又有猞猁的堵截,只得拖起张保庆退进洞道深处。跌跌撞撞跑出几十步,见尽头的石壁上有一个大窟窿,比刚才屋子里的洞道口不知大出多少倍,想来可能是马匪在洞中挖金,挖到尽头碰到了坚硬的岩壁仍止不住贪心,又用土制炸药崩开了岩层,还想往深处挖,不承想炸穿了一个更大更深的巨型洞窟。 张保庆意识恍惚,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脸上又是血又是土,他使劲儿睁开眼,脑袋炸裂一般的疼痛,抹了抹脸上的血污,眼前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瞧得见二鼻子兄妹比比画画张口说话,可什么响动也听不到。 二鼻子过来按了按张保庆的身子,看他有没有震伤脏腑。连胸膛带肚子这么一按,张保庆吐出了两口瘀血,应当不至于送命,但是跟他说什么也听不到,估计是在洞道中让爆炸震倒了耳膜,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三个人坐在洞窟边上气喘吁吁,下意识往里边看了一眼,只见被炸开的岩洞位于洞窟斜上方,深处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马匪当年在金洞尽头炸开的地底洞窟,似乎是处亿万年前形成的古洞,不知其深几何,洞壁有粗可合抱的化石,形状奇异,盘旋向下延伸,人可以从上边绕行下去。最奇怪的是下边亮如白昼,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通透,光雾流转、熠熠生辉,将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的脸都映成了青灰色。古洞中的奇景虽然瑰丽,却分外诡异,让人触目惊心。 三人只看得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过了好一会儿,双眼渐渐适应了洞窟中的环境,才看出发光的并非鬼火,而是一个寂静无比的地下荧光湖。湖上存在大量原始发光蜉蝣,这种长尾蜉蝣形似蜻蜓,却只有一对鳞翅,身子像鱼,足有一般人手掌那么长,它们拖拽着发出阴森白光的长尾,成群地贴在湖面振翅徘徊,形成一团团离奇的光雾。这种长尾蜉蝣生命短暂,忽生忽死,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死掉的长尾蜉蝣落在水面上,身上的磷光一时不消,只是再也不动了。死去的蜉蝣一层覆着一层,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万几千,几乎遮住了广阔的湖面。从高处往下看,好像是地下湖在发出荧光。 张保庆心想:马殿臣土头陀一伙儿匪类躲在山里挖金,不承想挖出这么个古洞,里边的地下荧光湖,更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奇观。马殿臣大宅发生变故的那一天,似乎是阴历四月十八跳庙破关烧替身的日子,是不是在当天炸开了这个古洞?那些下落不明的马匪们难道是去了地下湖,下去以后再也没回来?为什么又只有土头陀一个人死在外边? 张保庆此刻耳朵里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心里却比之前冷静得多了,眼前这一个接一个的谜团,让他越想越是不安,心里总是感觉到莫名的恐惧,但又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他比画着手势示意二鼻子兄妹:“咱们走到这儿也该看明白了,洞窟深处没有金脉,更没有出路,地下湖中只有无穷的死蜉蝣,死的太多了,密密麻麻,看一眼都让人觉得膈应。那玩意儿你即便捉到活的,过不了多一会儿也会死,活不过一时三刻,况且要几只死蜉蝣又有何用?咱仨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上追究那些马匪是死是活了,如果进来的洞道没有被塌方堵死,说不定还能出去,咱们还是赶紧往回走才是。” 二鼻子此时也点头同意,纵然舍不得马匪找到的金脉,可见到那阴森诡异的荧光湖,同样觉得可怕,有种难以形容的古怪,也说不出为什么怕,怕的是什么,总之不能接近! 二鼻子也对张保庆打手势,同时告诉菜瓜:“刚才洞道中炸塌了一些泥土碎石,但是听动静,落下的土石似乎还不足以将洞道完全堵死,咱们可以回去再捡两坛子马匪留下的炸药,吓退其余的猞猁,等到走出大宅之后,绕天坑峭壁找一找出路,该当可以脱困。等咱们出去叫来屯子里的人帮忙,再想法子把马殿臣的九座金塔搬上去。” 三个人转身正要往洞外走,突然从地底发出一阵阵的怪响,声似潮涌,源源?不绝。二鼻子兄妹一听到这个响动,当时好似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魂,竟两眼直勾勾地转过身,又往古洞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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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底下传来的怪声,是任何人都没听过的声响,说大也不大,但是听在耳轮之中却分外真切,说动听也不动听,可让人越听越想听,似乎直接钻进了心里,明知不能往古洞深处走,却似让什么东西勾住了魂魄,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两条腿,手中火把也不知不觉撒了手,落在地上熄灭了。二人扶住石壁一步一步往下走,意识渐渐恍惚,仿佛进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不仅身上的伤口好了,肚子也不饿了,从内而外说不出的受用,如同放下了千钧之担,长这么大也没这么舒坦过,使人欲罢不能,只想投身其中。 张保庆在洞道中震聋了双耳,听不到地底有什么响动,他和二鼻子兄妹打手势说得好好的,要找路出去,怎知往回走了两步扭头一看,那二人居然一声不吭走进了深处地底的巨型溶洞。张保庆伸手拽住二鼻子想问个究竟,二鼻子却理都不理他,怎么拽也拽不住,还把张保庆带了一个趔趄。张保庆还以为二鼻子太贪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非要到地下湖近前看个究竟不可。此时的张保庆听不到声音,可也有同样的感觉,古洞之中的荧光湖太恐怖了,马匪必定全部葬身于此,无论如何不能再往那边走!奈何拽不住二鼻子和菜瓜,又没有胆子一个人留下,万一猞猁追上来,孤身一人如何应对?他越想越怕,与其一个人等死,还不如和二鼻子兄妹一同死掉,好歹在黄泉路上有两个做伴的,当下将心一横,加快步追上前边的二鼻子兄妹。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洞穴之中的地形怪异至极,亿万年形成的岩柱直上直下,呈现出一层层旋涡状的花纹,实在是前所未见。 走到一半,张保庆发觉不对,不知二鼻子兄妹见到什么了,双眼都是直的,目光呆滞无神,直勾勾盯住地底的荧光湖,手脚十分僵硬,简直如同两个行尸走肉。张保庆心说:你们俩瞧见肉包子也不至于这样吧?再往二人脸上一看,见二鼻子兄妹脸上似笑非笑,神色怪诞无比。张保庆又惊又骇:这二人究竟在看什么?洞底的死蜉蝣多得惊人,看一眼身上都直起鸡皮疙瘩,走到近处看岂不更是瘆人?瞧二鼻子和菜瓜的样子,分明是让勾死鬼迷了魂。三个人一同来到此处,为什么只有我没让鬼迷住?他疑神疑鬼,又听不到任何响动,心下更觉惶恐,忍不住转头看向四周,一看身后吓了一跳,那几只阴魂不散的猞猁,不知何时到了三人身后。张保庆先前几次三番被猞猁摁在爪下,如果不是二鼻子舍身相救,早已死了多时。他嘴上虽是不服,实则对二鼻子倚若长城,然而二鼻子这会儿中了邪一样五迷三道,哪还对付得了凶兽? 张保庆万念俱灰,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了,此刻全无退路,他豁出命去也斗不过猞猁,倘若三只猎鹰尚在,情况或许还有转机,而今撒丫子往前逃也不成,猞猁吃掉二鼻子兄妹俩,仍会追上来把他咬死。张保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当他束手无措之际,发觉那几只猞猁并没有扑上来咬人意思,却也直着眼往发光的地下湖走,对他们三个大活人恍如不见。 张保庆惊诧莫名,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变故,猞猁也让鬼迷了不成?三个人在前,几只猞猁在后,在洞中迂回下行,距离荧光湖越来越近,这时荧光湖的水面突然一分为二,从深处冒出一个形状接近木芝、外形酷似耳蜗的庞然大物,至少也有十几丈高。巨怪从水中浮起,带动水波向四周荡开,无数蜉蝣四散奔逃,形成了一团团涌动不定的光雾,立时将巨大无比的地洞照如白昼。张保庆这才看清楚,地洞深处是一座金山,壮观巍峨的金山绵延起伏,根本望不到尽头,洞顶之上丛丛水晶倒悬,湖底则是数不清的各色宝石。张保庆目瞪口呆,先前见到马殿臣埋在大宅下的九座金塔,已经称得上惊世骇俗了,他做梦也梦不到的那么多金子,哪想象得出地底下竟然还有如此巨大的宝藏,相较之下,马殿臣的九座金塔不如九牛一毛!眼前这个宝藏的规模之巨,完全超出了张保庆的认知,再给他八个脑袋他也想不出来。然而蜉蝣四散奔逃,霎时间光亮全无,洞穴深处的宝藏又陷入了万古不变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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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湖中的巨怪外皮如同树纹年轮,“耳轮”当中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全身上下沾满了长尾蜉蝣的尸体,好似有奇光异雾围绕一般,诡异得无法描述。张保庆真是吓坏了,扭头就要跑,却见二鼻子兄妹没有任何反应,还在往湖中走。张保庆情急之下一手一个揪住这兄妹俩,拼了命往后拽,那二人全无反应,只顾往前走。他连二鼻子一个人也拽不动,何况还有个菜瓜,虽然拼尽了全力,可非但拦不住这两个人,反而被他们往前拖去,只是经过这一番连扯带拽,二鼻子兄妹往前走的脚步也放缓了。 此时那几只猞猁从三个人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直接走到地下湖边,顺从地任那巨怪一一吞下,有如食人草吞食蝼蚁一般。张保庆当然不知道,荧光湖中这个形如木芝巨耳的庞然大物,在古代佛经之中有所记载,称之为“地耳”,与“地听”等同,乃上古之物,说白了是史前的东西,早已灭绝了上亿年。不过张保庆也看出来了,地底的巨怪无头无口,却能发出一种声波,一旦听到它所发出的声响,不论是人是兽都会被带入光怪陆离的幻境,谁也无法抗拒。实则吃人不吐骨头,一半是植物一半是生物,无知也无识。地底这个怪物不仅巨大无比,发出的声响直透人心,凭你大罗金仙也无处躲藏。平时吃地下湖中大量的蜉蝣尸体为生,一到深夜,它就用声波吸引别的东西靠近它加以吞噬,凡是有血有肉能听见响动的东西均无法逃脱。 想见天坑大宅中的马匪,全让地底的怪物吃了。当年土头陀看出了天坑中藏有金脉,又逢马殿臣身份败露,才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坑之中,既可以躲避缉拿,还可以继续挖金子。整座大宅造在金脉上方,用从洞中挖出的金子以及马殿臣积攒的财宝,铸成九座金塔,这条金脉越挖越深,直到炸开了深处地底的古洞。那一天正值阴历四月十八,是马殿臣准备给他儿子烧替身祈福免灾的日子。马殿臣一生杀人如麻,越是这样的人,越怕遭报应,报应在自己身上还好说,如果报应在儿子身上,给他来个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当了关外的金王又有何用?马匪之中卧虎藏龙,会什么的都有,马殿臣的儿子一生下来,便找了一个会看命的手下,安排他儿子跳庙破关,天坑大宅中除了没有庙,其余的应有尽有。阴历四月十八当天,马殿臣让手下扎好纸人摆设供品,结果还没等走完过场,大宅中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让地底传来的怪声引上了死路。只有那个又聋又哑的土头陀幸免于难,但是土头陀目睹众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釜底游鱼一般走到了金洞之中有去无回,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出于迷信思想,还当是鬼神作祟、报应当头,绝望和惊恐之余,就在堂屋里自尽了。按说马殿臣当时已经是金王了,九座金塔还嫌不够,还要继续挖金子,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个人不过一天两顿饭、睡一张床、死了埋一个坑,有多少钱是多?有多少钱是少?马殿臣要饭的出身,曾为了几两银子的军饷当兵打仗,也曾为了有口饭吃,吃仓讹库让人打断过腿,后来闯关东进深山,九死一生挖到一棵棒槌,挣下一躺银子,直到成为关东的金王,财是越发越大,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埋下九座金塔的天坑之下,还有一个不可估量的巨大宝藏。金山那么大,野心和欲望也没有尽头,人却终有一死。可叹马殿臣三闯关东一世英雄,只因看不破这一层才遭此横祸。 张保庆在洞道中让炸药震聋了双耳,才没被地底的怪声吸引,他想到大宅中只有土头陀的死尸,此人天聋地哑,与自己当下的处境相同,不觉恍然大悟,荧光湖中那个木芝巨耳似的古怪植物,可能是用声音当作诱饵。他急忙抓起一把湖边的淤泥,堵住二鼻子兄妹的耳朵。那二人本来恍恍隐惚的,好像走进了一片奇光异雾当中,突然被堵住双耳,看到眼前的恐怖真相,均是惊得魂不附体,浑身上下抖成了一团。 此时不用多说,只有一个“逃”字,三个人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逃到崩裂的洞口,前路仍是一片漆黑,但听得背后“哗哗”的水声,岩壁也在不住颤动,显然是那个庞然巨物从地下湖中追来了。此时他们哪还有胆子转头去看,恨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疾步如飞拼了命往洞口奔逃。 二鼻子身上有备用的火把,摸出两根点上,从来路往外逃窜,又怕巨怪追上来,顺手扔出一根火把,投在堆积的火药坛子上,这些土火药本来就极不稳定,沾火哪能不着,立时间引爆了马匪崩山所用的炸药。 旧时的土炸药,虽然不能跟现在的烈性炸药相比,但也是拿来开山裂石所用,何况洞道两旁堆的都是,数量众多,登时将洞道炸塌了一大段。漫长的洞道打在地脉之上,不免引起了一连串的塌方,洞口的大屋都跟着往下沉陷,将马匪的九座金塔,以及那个巨大宝藏的洞口,完全埋在了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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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跑到堂屋,均已是满脸的血污,狼狈不堪,还没来得及把这口气喘匀了,但觉脚下晃动剧烈,四壁摇颤,屋梁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三个人一刻也不敢耽搁,提了一口气拼命狂奔,一路穿房过屋,抢在大宅塌陷之前逃出门外。持续的地陷震落了许多悬挂在绝壁上的枯藤,显出一条原本被遮住的栈道,以绳索相连的木板嵌在石壁上,呈“之”字形蜿蜒而上,可能是马匪当年进出天坑的道路,由于埋没太久,已然残缺不全。他们仨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舍命从天坑中爬了出去,发现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已不是地下森林,想必这才是当年马匪进出天坑的通道。 四周围兀自狂风吹雪,刮得嗷嗷怪叫,仍是在黑夜里,天还没亮。三个人躲到一处背风的雪窝子中,缩进狍子皮睡袋,多亏身上有从马匪大宅中找出的皮袄,要不然准得活活冻成冰坨子。即便如此,也是全身冻疮,疼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凭着求生的本能顶风蹚雪挣扎前行,这会儿大雪已然下到齐腰深了,茫然四顾完全分不出方向,不知不觉走迷了路,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一整天下来忍饥挨冻、连惊带吓,三人均已筋疲力尽,脑袋也似乎冻成了一个冰疙瘩,想不出任何法子,只好并排躺在雪窝子里等死。张保庆万念俱灰,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看到三只猎鹰在天上盘旋,随后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火蔓子炕上。 原来鹰屯的人发现二鼻子兄妹进山未返,知道准是遇上了暴风雪,人一旦被活活冻死,再让狂风卷起的积雪捂上,尸身都没处找去,那就算交代到老林子里了,以往这么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可是不少。屯子里的人急得坐立不安,等到风雪稍住,鹰屯的猎手们便骑上马进山寻找。有人看见三只苍鹰在高空中兜圈子,眼尖的认出其中一只正是张保庆的白鹰,匆匆忙忙赶过来,从雪窝子中掏了出三个冻僵的人。一摸心口没死透,比死人还多口气儿,赶紧将三人搭上雪爬犁带回屯子。这种情况下不能直接进屋,七手八脚先用雪给三人擦身子,直到把皮肤搓红了,才放到火炕上拿被子捂住。 经过这一番折腾,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的小命才没丢,胳膊大腿好歹都保住了,耳朵鼻子也还在,饶是如此也足足躺了两个月才下得了地。 说起他们的奇遇,屯子里几乎没人相信,只当他们困在暴风雪中被冻坏了脑袋胡说八道。不过提到马殿臣和土头陀倒是有不少人知道,不敢说人尽皆知,十个人里至少也有六七个人听说过,那是有字号的马匪,又是“金王”。当地有这么一种说法:“你要没听过马殿臣的名头,你都不算吃过正经白面!”这句话的逻辑听上去很奇怪,怎么叫不算吃过正经白面?白面谁没吃过?还分什么正不正经?这是因为以前东北大多数穷人吃不起白面,一般地主大户家吃白面也是往里边掺棒子面,两掺着那就不是正经白面,传到后来,经常用来形容一个人没见识,没吃过没见过。 话虽然是这么说,马殿臣埋宝却毕竟是老时年间的传说,口传耳录罢了,谁也没见过,岂能当真?而这三个人身上都穿了当年马匪留下的林貂皮袄,得好几块“大叶子”皮才拼得成一件,那可不是轻易见得到的东西。要不是有这三件上等林貂皮袄,只凭狍子皮睡袋抵御严寒,这三人就算冻不死也得冻掉了胳膊、大腿。大伙儿亲眼见到林貂皮袄和张保庆背出来的《神鹰图》,也不得不信了他们这番奇遇,都说他们仨命大有造化。 第十章 天坑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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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当中正赶上过年。关东过年可了不得,一进入腊月屯子里就开始杀年猪,平时打猎存下来的肉干也都拿出来备上。到了腊八这天,家家户户争相起早煮腊八粥,因为有个老说法——烟囱先冒烟,高粱必红尖,无非图个好兆头。腊月十五开始换饭、辞灶、烧香、赶集置办年货,一天比一天热闹。所谓的“烧香”,是请人“跳单鼓”。四舅爷这地方,烧香分为十二铺,也叫十二鼓:第一铺开坛,第二铺请九郎,第三铺开光,第四铺过天河,第五铺接天神,第六铺闯天门,第七铺跑亡魂圈子,第八铺接亡魂,第九铺安座,第十铺排张郎,第十一铺请灶王,第十二铺送神。整个仪式包括祭祀列祖列宗,并且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请到家供奉一遍,赶等吃饱喝足了再送走。头四铺在堂屋里进行,对着供在北墙上的家谱,后八铺在门口进行。跳单鼓的多为好吃懒做闲散人员,除了掌坛的,其他人统称帮兵,只是凑热闹帮忙,混一顿吃喝,所以当地人说“守着啥人学啥人,守着单鼓跳假神”,意思是这帮人“打单鼓混肉吃”。条件好的人家讲究烧太平香,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跳十二鼓。条件一般的至少也跳“开坛、请九郎、开光”这三鼓。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给灶王爷摆上供品,关东糖是必不可少的。老辈儿人叨念几句“灶王老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过了这一天,屯子里家家户户都要烧香,祭祖的祭祖,敬神的敬神,跳单鼓的进进出出、你来我往,山里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多了很多生面孔。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轮到四舅爷这个屯子烧太平香,四邻八舍都在忙活,做供菜、蒸馒头、蒸面鱼,张罗供祖宗,戏台上摆一个高粱米斗,插上两支箭,请了不少跳法鼓的,还演了一出《唐王征东》,别的屯子也有许多人来看,敲锣打鼓挺热闹。张保庆刚被人抬回来没几天,一个人躺在火炕上养伤,有心出去看热闹,奈何下不了地,瞅着《神鹰图》发呆。相传此画用神鹰血画成,按崔老道的话说“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没有面南背北、裂土分疆的命,绝对留不住这张画,马殿臣得了宝画《神鹰图》,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如今《神鹰图》落在我张保庆手上,是不是也该我发财了?他想是这么想,心下却觉得没底,发大财哪有那么容易?在天坑中见到了马匪埋下的九座金塔,还有地脉尽头巨大无比的宝藏,不也是一个大子儿没带出来?另外宝画《神鹰图》在地底挂了几十年,画迹受损严重,颜色几乎都没了,这还能是宝画吗? 张保庆正在炕上胡思乱想,忽然发觉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当时四舅爷老两口都在外忙活烧香供神,屋里只有张保庆和白鹰。他见来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串门的,刚要开口去问,白鹰已然飞了过去,门外那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张保庆怕伤了人,连忙喝住白鹰,见鹰爪之下抓了一顶狗皮帽子,应该是门外那个人的,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寻思可能是自己从马匪大宅中带出来的大叶子皮袄太招人眼,让贼惦记上了,有贼来偷他的皮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仅有人惦记他的大叶子皮袄,得知深山老林中有马匪埋下的财宝,还有许多胆大贪财不要命的人结伙进山找寻,却无不空手而回。这也并不奇怪,持续的狂风过后,林海雪原中根本留不下人的足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你让二鼻子自己再回去,他也找不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天坑了。上了岁数老成持重的就告诉他们:“自古道‘穷有本,富有根,外财不富命穷人’,命里不该是你的财,即便你掉进宝山金窟窿,都别想带出来一星半点儿,哪怕带得回家,那也是招灾惹祸,能活命出来已经该烧高香了,何况得了三件上好的貂皮袄,还有一张宝画《神鹰图》,怎么还惦记去找别的东西?” 转年开春,过了鹰猎的季节,鹰屯搭起法台,鹰屯的人们必须在这一天将猎鹰放归山林。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再好的鹰也得放走,好让它们繁衍后代,保持大自然的平衡,这个规矩和天地一样亘古不变。否则年年捉鹰狩猎,山里的鹰迟早被捉绝了,到时候屯子里的人全得喝西北风去。张保庆纵然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不舍,也不得将他的白鹰放掉。白鹰在上空绕了三圈,似乎也在与张保庆作别,终于在鹰屯老萨满惊天动地的法鼓声中,振翅飞上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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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不能赖在四舅爷这儿一辈子不走,他和白鹰一样,该回自己的家了。简单地说吧,回去之后一切照旧,在家待了些日子,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之前跟四舅爷在林子中逮大叶子,意外捡到一个蛋,孵出一只罕见的西伯利亚白鹰,又和二鼻子兄妹打赌上山捉狐狸,遇上暴风雪和吃人的猞猁,误入天坑大宅,找到了马匪的宝藏,这一连串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而今再次过上了平常的生活,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横不能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又什么都不会,虽说会打猎,可在城里上哪儿打去?也看得出老爹老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为他起急。 其实按表舅的想法,还是去饭庄子当个服务员,那才是条正经出路。常言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一家子都干这个,从他爷爷那辈就是跑堂的,现如今是新社会了,商店的营业员、饭馆的服务员可都是肥差铁饭碗,于是跟张保庆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整天混日子可不成,这跟二流子有什么分别?甭说别的了,我还得托关系让你来饭庄子上班,这一次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必须给老子去。” 张保庆也不愿意在家里吃白食,但他认准了一点,死也不去干这个光荣的服务员。 表舅心里这个气啊!掰开揉碎了跟他说:“你以为这跑堂的好干?咱家里头打你爷爷开始就干堂倌儿,也是这一行里响当当的人物。那时候跟现在可不一样,有道是‘想要让人服,全靠堂柜厨’,堂倌儿是排在头一个的,那是饭庄子的脸面,都得有真本事,眼神儿活泛、手底下麻利。你比如说几位一进门跑堂的先拿白手巾给掸土,嘴上还得一通招呼,认不认识都得充熟:‘来了您哪,有日子没见,您可又发福了,看这意思买卖不错,又发财了吧?今天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大厨卖把子力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用上!’这几位一听这话,好意思吃几碗素炒饼吗?肯定要客气几句,可还没等开口,跑堂的一嗓子:‘楼上的把茶壶、茶碗烫干净了,几位大爷二楼雅座,里边请了您哪!’这一嗓子得让楼上楼下连带后厨全听见,为什么?一是告诉后头的人,来了有钱的主儿了,二也给这几位长长面子、抖抖威风,正所谓‘响堂,闹灶,老虎柜’,嗓子不够响亮当不了跑堂的。再点头哈腰一路小跑儿把客人请上二楼,不等几位互相推辞,跑堂的已经给安排好座次了,谁是主谁是宾没有瞧不出来的,这点儿眼力见儿是最基本的,把掏钱请客的这位让到上座,摆上瓜子、花生、干鲜果品,一边斟茶倒水,一边问:‘您了吃点儿什么?’如果是不常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跑堂的给唱菜牌,一路路菜名一口气背下来,连个喯儿都不打,分出抑扬顿挫,唱出高矮音儿,口甜得比唱戏还好听。如果说是熟座,再赶上这几位也是外场人,干脆甭点菜了,摆摆手跟跑堂的说:‘你瞧着给掂配几个菜吧。’这时候全凭本事了,有会说话的堂倌,这一桌酒席能赚出半个月的钱来,还得让这几位明知挨了宰,又说不出二话来:‘得嘞,几位大爷,您可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既然赏给小的这个脸,上不了席的东西可不敢往您面前摆,不能找您大嘴巴抽我不是吗?后厨刚进了海参,鲜的,挂汤带水儿连夜坐船过来的,哪一根都有胳膊这么粗,浑身上下刺儿是满的,当真是上等的东西。我们厨子是山东人,扒海参那叫一绝,我让他伺候您一道。海里的有了,再给您来个山上的,可不是在您几位跟前卖派,我们这儿存了几节鹿尾儿,这玩意儿可稀罕,蒸鹿尾儿在过去专给皇上老爷子吃,如今也就您几位配吃这东西,旁人看一眼我都不给。再给您来个天上飞的,我们老板托人从东北捎来两只飞龙鸟,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可不是真龙肉,说的就是飞龙鸟,我们老板原本想孝敬他爹的,我一会儿跟他说说,先给您几位安排了,您可比他爹还疼他呢!海陆空齐活了再给您添道素菜,由打藏边过来的白松茸,小火儿煨上,隔二里地都能闻见香,高汤勾好了再拿芡这么一浇,夹一筷子搁嘴里不用嚼,自己个儿往肚子里跑。凉菜儿、烧酒我给您安排,别点太多了,咱有钱也犯不上玩儿命花不是?’这几位心说:还没玩儿命花呢?合着你们饭馆全指我们开张呢?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抬屁股走人可太没面子了,咬牙瞪眼把这顿饭吃下来。跑堂的送完牙签、漱口水,还得过来跟您客气:‘几位爷,我伺候的也不知周到不周到,反正其他桌儿我不搭理,专跟这儿等您吩咐,他们爱乐意不乐意,谁让我就爱伺候您呢!’这话什么意思?要赏钱呗!到了月头上这赏钱可比工资多了去了。所以说饭庄子生意好不好有一大半是看跑堂的本事,干好了掌柜的都得高看你一眼,但是那是旧社会了,现在宾馆、饭店、酒楼服务员个儿顶个儿都是大爷,不过照样也得油滑,干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记个花账,跟后厨配合着往家里顺点儿东西什么的,这里边儿的门道那可是太多了!等你结了婚成了家,我再一样一样地传授你。你听你爹我的错不了,这好年头让咱爷们儿赶上了,还都是铁饭碗,这辈子还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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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是越听越不爱听,在饭庄子里无非端茶送水、上菜收拾桌子,天天窝在那儿当“碎催”,二十岁不到就过这种一眼能看到死的日子,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一来,爷儿俩又谈崩了,张保庆也走习惯了,又上农村投奔了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都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儿转下来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更没法跟它们说紧着一个瓜吃别都祸害了,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让人十分头痛。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鞭炮,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地扔过去,“嘭”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说起张保庆的这段经历,不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当真与张保庆十分相似,不过张保庆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张保庆天生胆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张保庆又不是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两说着,不过据他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儿,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时,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也都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张保庆合计得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张保庆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鞭炮,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等他离近了用手电筒这么一照,就看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儿跟手电光对视。 张保庆一看,行啊!我让你知道知道厉害,就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的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张保庆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那小东西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当时张保庆是受扰心烦,大半夜的还得出来赶这东西,就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 张保庆一看心里翻了个个儿,这地方别再是有宝啊!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儿往下挖,可就在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当时就吓得他两条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同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天亮后张保庆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水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张保庆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几天里也没人管,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张保庆在乡下混了一个夏天,表舅急得没咒念,不得不找他这儿子谈条件:“你不去饭庄子上班也行,但是总得有门手艺安身立命,不如跟南方师傅学煮狗肉去,也算是没离开餐饮行业。”张保庆被表舅和表舅妈唠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着脑袋不得不去,从此师徒俩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边摆摊儿。那地方早先叫“马头娘娘庙”,这是民间的旧称,据说此地怪事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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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娘娘庙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名,当然也有讲儿,往后再细说,咱先说这位卖狗肉的老师傅。老师傅是江苏沛县人,祖上代代相传的手艺,天天傍晚蹬着辆三轮车,带着泥炉和锅灶,有几把小板凳,还卖烧酒和几样卤菜,挑个幌子“祖传沛县樊哙狗肉”,买卖做到后半夜才熄火收摊儿,专门伺候晚归的客人,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 张保庆曾听老师傅讲过“樊哙狗肉”的来历,做法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樊哙本是沛县的一个屠户,宰了狗煮肉卖钱为生,后来追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成了汉朝的一员猛将。他卖的狗肉是土生大黄狗,用泥炉慢火煨得稀烂,直接拿手撕着卖。张保庆原先听书就最爱听汉高祖的故事,刘邦斩白蛇成就了帝王大业,自己杀狗卖肉也算是跟汉高祖有了关联,因此干得也特别起劲儿。 当时汉高祖刘邦也在沛县,虽然充着亭长的职务,却整天游手好闲,赌钱打架,下馆子吃饭从来不给钱。他最喜欢吃樊哙卖的狗肉,打老远闻见肉香,便知道樊屠户的狗肉熟了,一路跟着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给钱,还跟人家流氓假仗义。 樊哙是小本买卖,架不住刘邦这么吃,碍于哥们儿义气,也不好张嘴要钱,只得经常换地方。谁知刘邦这鼻子太灵了,不管在城里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气一出来,刘邦准能找着,想躲都没处躲。最后樊哙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对岸去卖狗肉,他合计得挺好,这江上没有桥,船也少得可怜,等刘邦闻得肉香再绕路过江,那狗肉早卖没了。可刘邦是汉高祖,真龙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竟有一头老鼋浮出江面,载着刘邦过江,又把樊哙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个精光。樊哙怀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鼋,杀掉之后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炉中煮。 至于“老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人说是传说里江中的怪物,有人说其实就是鳖,也有人说是看起来像鳖的一种元鱼,现在已经灭绝了。但别管这东西是什么了,反正樊哙把狗肉和老鼋放在一起煮,香气远胜于往常,闻着肉香找上门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樊哙的买卖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刘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从此樊哙狗肉成了沛县的一道名吃,往后全是用老鳖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陈皮、花椒等辅料,盛在泥炉瓦罐当中,吃起来又鲜又烂,香气扑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腻。而且按传统古法,卖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据闻是当年秦始皇害怕民间有人造反,将刀子全部收缴了,樊哙卖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这种手撕狗肉的习俗流传至今。 老师傅迁居到北方,摆了个摊子在路边卖沛县樊哙狗肉,手艺非常地道,每天卖一只狗。张保庆不吃狗肉,也见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里逼得无奈,帮着老师傅看摊儿,做些收钱、端酒、收拾东西之类的杂活儿。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过阳历年了,过来场寒流,头天下了场鹅毛大雪。民谚有云,“风后暖雪后寒”,转天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降,出门就觉得寒气呛得肺管子疼。师徒俩知道今天的吃主儿肯定多,傍晚六点来钟出摊儿,早早地把炭火泥炉烧上,将肉煮得滚开,带着浓重肉香的热气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张保庆在四舅爷家养过猎狗,即使沛县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这天寒地冻,冷得人受不了,闻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几口肉汤,鲜得他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从骨头缝里往外发热,顿时不觉得冷了。 张保庆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还想再喝碗肉汤,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寒风中又飘起了雪花,有两个刚下班的狱警,这都是老主顾了,过来围在炉前一边烤火,一边跟老师傅聊天儿。主顾一落座不用开口,老师傅照例也要先给盛两碗肉汤,然后再撕肉,张保庆只好忍着馋,在一旁帮忙给主顾烫酒。 老师傅老家在沛县,从他爷爷那辈儿搬到这个地方,到了他这辈儿,家乡话也不会说了,祖传熏制樊哙狗肉这门手艺却没走样,这摊子小本薄利,为了省些挑费,所以在这种偏僻之处摆摊儿,能找过来吃的全是老主顾。赶上那天也是bbr>?99lib.真冷,正合着时令,夜里九点多,泥炉前已围满了吃主儿,再来人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了。 师徒二人没想到来这么多食客,老师傅让张保庆赶紧去找几块砖头,垫起来铺上垫子,也能凑合着坐两位。这时候天都黑透了,只有路上亮着灯,上哪儿找砖头去? 张保庆转着脑袋看了半天,没瞧见路上有砖头,他拎着气灯往野地里去找,摊子后面远看是一片荒坟,当中却有一块空地,二十平见方,地上铺的全是大方砖,砖缝里也长着草。往常不从这儿走,看不到草丛里有古砖,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后来屋子倒塌,墙壁都没了,只剩下地下的砖石。 张保庆用脚拨开积雪一看,这不是现成的砖头吗?可手里没家伙,没办法撬,只能用手去抠,刚要动手,瞧见附近有块圆滚滚的巨石,似乎是个石头碾子,半截埋在土里,可能是前两天风大,吹开了上面的泥土才露出来,看形状又长又圆。他使劲儿推着这浑圆的石碾子,并未觉得特别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边有层石皮子裹着,中间是空的,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推到摊子前,上面垫了些东西加高,继续忙活给吃主儿们烫酒加肉。 等到把泥炉里的狗肉卖光,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路上早没人了,在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黄的路灯,只有远处小西关监狱岗楼里的探照灯依然亮着。剩下师徒二人熄掉炉火,收拾好东西装到三轮车上,老师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错,放在路边也不用担心有人偷,什么时候吃主儿来得多,搬过来还能坐人。 这时,张保庆把垫在泥胎上的东西拿开,无意中发现这泥胎轮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细看看,像只圆滚滚的巨虫,心里不免打了个突,毕竟附近有些老坟,这泥胎塑像奇形怪状,莫非是哪座坟前的东西? 老师傅在旁瞧见,立即沉下脸来,问张保庆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找来的?” 张保庆说:“在后头那片坟地附近找到的,师傅您认识这东西?这泥像怎么跟只大虫子一样?” 老师傅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庙里供的神虫啊!你从哪儿推过来的,赶紧推回去,这是不能随便挪动的。” 张保庆看那尊泥像应该有许多年头了,风吹雨淋,磨损甚重,怎么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可他土生土长,从没听说附近哪座庙里供着神虫,难道那乱草间的古砖曾是座大庙?张保庆好奇心起,问老师傅:“神虫到底是什么虫?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师傅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脑子里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别多问,你先把神虫推回原位,要不然一会儿该出事了。” 张保庆吃了个烧鸡大窝脖,只好将那尊神虫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着雪,哪还记得住地方,他向来也是敷衍了事,胡乱推到那些石砖附近,然后帮师傅收摊儿,回去的路上仍放不下这件事,接着刨根问底,恳求老师傅讲讲“神虫”的来历。 老师傅拿张保庆没办法,只好告诉他。好多年前老师傅的爷爷在这儿摆摊儿卖狗肉,那时候还有座庙,庙里供的便是神虫,民间称其为“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 张保庆一听更纳闷儿了,马头娘娘是谁?听这称呼像是个女人,怎么会是只大虫子? 老师傅说:“其实马头娘娘就是只虫,南方乡下拜它的人极多,到北方则十分少见,偌大个天津卫,也只有这么一座马头娘娘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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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傅给张保庆讲起马头娘娘庙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庙,建造于两百多年以前,庙里供的是蚕神,所谓的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指的是蚕祖,旧时江南养蚕的桑农全拜它。 常见的马头娘娘庙里,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却大多是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子,胯下骑乘骏马,身边立着两男两女四个童儿,分别捧着“桑叶、蚕、茧、丝”四样东西,蚕祖神虫的泥像摆在侧面当成化身,当中这个女子才叫马头娘娘,也叫马明王。蚕农们摆设酒肉,在马幛前焚烧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这位马头娘娘。 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颁布过一道法令,一个人栽桑树十五株,可免除徭役,减轻了蚕农们很大的负担。蚕农们认为这是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之意,大脚马皇后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素有贤名,桑农便将她供在庙里,当作蚕祖转世投胎,作为蚕庙里的正神,这才有了马头娘娘庙的名称。 不仅桑农拜马头娘娘,有许多贩运丝绸的商贾,也要到庙里烧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绸缎商在天津卫建了座马头娘娘庙,庙里供的马姑马明王,这是入乡随俗,当地人习惯称马头娘娘为马姑。天津这边的风俗是南北汇聚自成一体,执掌桑蚕的马头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这儿烧香许愿,祈福求子,据说庙里有尊神虫的泥像,格外灵验。 老师傅的爷爷那辈儿,因躲避官司,从老家沛县迁到天津卫居住,摆了个狗肉摊子为生,那时候马头娘娘庙的香火很盛,别看是在城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隔三差五还有庙会节庆,后来解放军打平津战役,城西是主攻方向,这座庙毁于战火,再也没有重建,墙体屋顶和神像也都损毁了。 马头娘娘有两个神位,一个是宫装跨马的女子,另一个是只大蚕的化身,老师傅从前就在这附近摆摊儿,年轻时亲眼看过“神虫”的泥塑,庙毁之后再没见过,还以为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这马头娘娘庙被毁这么多年,这尊蚕神的泥像竟然还在。老师傅相信蚕神有灵有应,所以吩咐张保庆赶紧把蚕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来麻烦。 张保庆听了这蚕神庙的来历,只是觉得新鲜,但蚕神显灵的事怎么听怎么离奇,如果真有灵应,这座庙怎么会毁于战火?马头娘娘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她还能保着谁?可见是民间的迷信传闻罢了,像老师傅这种上岁数的人才愿意相信。 老师傅看出张保庆的意思,说道:“你小子别不信,这泥塑的神虫真有灵性。” 张保庆说:“师傅,我信还不成吗?泥人儿也有个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灵有应,但盼它保佑咱这买卖越做越好。” 老师傅听这话就知道张保庆还是不信,又说:“这马头娘娘庙跟江南的风俗不同,善男信女们到此烧香许愿,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与咱这卖樊哙狗肉的摊子毫不相干,从前我在这附近摆摊儿,多次见过庙里的神虫显灵。” 张保庆道:“师傅您给说说,这庙里的神虫怎么显灵?它给您托梦来着?” 俗传“狗肉化胎”,是说孕妇吃了狗肉,肚子里的胎儿就会化成血水,其实根本没这么档子事儿,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卫倒没有这种说法。早年间老师傅的祖父在沛县卖狗肉,有个孕妇买去吃了,那孕妇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致流产,却怪到狗肉摊子头上。祖辈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搬到这九河下稍做买卖。从记事开始,老师傅便跟着他爹在这儿摆摊儿,用泥炉瓦罐煮狗肉。 马头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老师傅当时二十岁不到,已经能一个人挑大梁,煮出来的狗肉五味调和,远近有名。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是每天傍晚出来做买卖,到半夜才收摊儿。有一次忙活到后半夜,路上早没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炉灶,正要回去,隐隐约约听到庙里有声音传出,离得远了,那动静又小,听不真切,这座马头娘娘庙附近没有人家,庙里也没有庙祝,深更半夜哪儿来的动静?他以为是有贼人来偷庙内的供品,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怕,手边摸到一根棍子,拎着棍子走进去,寻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辈,挥着棒子喝骂一声,那做贼的心虚,肯定扔下赃物开溜。谁知到了庙里一看,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连只野猫和老鼠都没有。当晚一轮明月高悬,银光铺地,这马头娘娘庙的规模也不大,从庙门进去只有当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马头娘娘和几个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虽然看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夜里一看,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老师傅也不免有几分发怵,心说:可能偷东西的贼听到我从外面走进来,已然脚底下抹油——溜了。想到这儿,他转身要往回走,忽然听身后传出小孩的啼哭声,那声音很小,但夜深人静,离得又近,听在耳中分外诡异真切,把他吓得原地蹦起,往后一看,哪有什么小孩,只有那尊神虫的泥胎。以前多曾听闻,马头娘庙里最灵异的是这神虫,常会发出小儿啼哭之声,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给它磕头烧香。往常别人说他还不信,泥土造像能发出小孩的哭泣声,这事怎么想怎么邪门儿。这次让他半夜里撞上了,吓得魂儿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庙门,一路跑回家中。后来虽没出过什么怪事,但打这儿起,他就相信庙里的神虫灵应非凡,也跟着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磕头,继续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打仗时马头娘娘庙毁于炮火,转眼过去那么多年,想不到这尊神虫的泥像,埋没在荒草泥土间,还能保留至今,别看外面那层彩绘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轮廓形状,老师傅立时认出是庙里供的神虫。 张保庆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听老师傅说了许多从前的经过,只当听个段子,还是不愿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像小孩一样啼哭? 师徒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家了,张保庆将老师傅送进屋,自己才冒着风雪回家睡觉。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个澡,躺在床上便睡,连个梦也没有,等睡醒觉再起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傍晚又跟老师傅去那条路上摆摊儿卖狗肉,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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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连着下雪,大雪下得推不开门,一般做小买卖的全歇了,老师傅这祖传的沛县狗肉却是天冷好卖。师傅两人顶风冒雪,用三轮车拉上炉灶,来到往常摆摊儿的路边,烧起泥炉,把狗肉装到瓦罐里用火煨上,准备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天色渐黑,狗肉煨得软烂,热气腾腾肉香四溢,陆续有吃主儿过来,围着泥炉坐在摊前。老师傅撕肉加炭,张保庆则忙着烫酒收钱,这条路身后是坟茔荒野,对面是大片田地,隔着田地有村镇,今天来的几个吃主儿都在那儿住,彼此熟识,相互寒暄着有说有笑。 雪下到夜里,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路上行人车辆绝迹,可能电线被积雪压断了,整条路上的路灯都灭了。老师傅在摊子上挂起一盏煤油灯,加上炉火照亮。这老鳖狗肉是大补,热量很大,风雪中围着路边烧得火红的炭炉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馋的主儿,冒着雪摸着黑赶来吃上一顿。 夜里十点来钟,风停了,雪还下个没完,张保庆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老师傅正忙着,也顾不上他,让他自己找地方解决。 张保庆平时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有个习惯,上厕所必须看报纸,从摊子上抄起一张破报纸,夹上手电筒一溜儿小跑,蹿到了后面的草丛里放茅,嘴里还念叨着:“脚踩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前边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张保庆在雪地里解决完了,浑身上下如释重负,但也冻得够呛,想赶紧回到摊子前烤火取暖。这时,手电筒照到身前一个凸起的东西,覆盖着积雪,他恍然记起,之前把神虫的泥像推到此处,离着刚才出恭的地方仅有两步远,他虽然不信老师傅的话,可怎么说这也是庙里的东西,又想到泥像夜里啼哭的传闻,心里也有些嘀咕,起身将泥胎塑像推到远处。 谁承想,天黑没主意附近有个斜坡,张保庆用力一推,把神像推得从斜坡上滚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头上,那泥像外边有层石皮,毕竟风吹雨淋这么多年,滚到坡下顿时撞出一个大窟窿。张保庆连骂倒霉,拿手电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发现神虫泥像破损的窟窿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白乎乎的一张脸。 张保庆吓得目瞪口呆,马头娘娘庙里这尊泥像,听说已有两百多年了,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风的泥像里,还能活吗? 稍微这么一愣神儿,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刮得张保庆身上打个冷战,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观瞧,暗道一声“见鬼”,急忙跑回狗肉摊子处。 老师傅忙着照顾那几位吃主儿,见张保庆回来,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儿去偷懒了,还不快来帮忙。” 张保庆没敢跟老师傅说,当即上前帮手,手上忙个不停,心里却七上八下难以安稳,总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好不容易盼到收摊儿,骑着三轮先送老师傅进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张保庆把三轮锁在胡同里,那时候住的还是大杂院,院门夜里十点准关,门里面有木闩,不过木闩前的门板上留着条缝隙,能让人把手指头塞进去拨开门闩。他伸手拨开门,心里还惦记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只见雪在胡同里积得很厚,可雪地里除了他走到门前的脚印,还有一串小孩的脚印。 张保庆大吃一惊,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可那脚印极浅,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转眼就把那串细小的足迹遮住了,只剩下他自己的脚印,由于踩得深,还没让雪盖上。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脑袋冻木了,加之天黑看错了,心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但愿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着回家,慌里慌张进院回屋。 表舅两口子还没睡,等着给张保庆热点儿饭菜吃,一看张保庆进屋之后脸色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张保庆一怕爹妈担心,二怕老两口唠叨,推说今天吃主儿多,忙到深夜特别累,睡一觉就好了,胡乱吃点儿东西,打盆洗脚水烫了脚,躺到床上却是提心吊胆,灯也不敢关,拿被子蒙着脑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那时居住条件不好,住平房,屋子里很窄,床和衣柜都在一间屋里,张保庆烙大饼似的正折腾呢,觉得自己胳膊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什么也没有。他心里纳闷儿是怎么回事,揭开被子看了看,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刚想蒙上头接着睡,可无意当中往衣柜的镜子上瞥了一眼,发现有只小手,正抓着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这只小孩的手只能在镜子里看到。 张保庆吓坏了,夜里两三点,他“嗷”的一嗓子惊叫,把表舅和表舅妈也都吓醒了。张保庆瞪眼往镜子里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屋里的灯还开着,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说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真事。随后他就发起了高烧,不知道是冻着了伤风还是吓掉了魂儿,去医院打了吊瓶。那年头不像现在,如今牙疼去医院都要输液,以前是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说明情况很严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后,等张保庆恢复过来,能下地走动了,带着他去找一位孙大姑。据说这孙大姑年轻时跟个老尼姑学过本事,会看阴阳断祸福,很多人都信她,据说她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信孙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则说她脑子有问题,或是指责她以迷信手段骗钱,属于街道居委会重点盯防对象。 表舅历来相信这些,带着张保庆上门拜访,特意拎了两包点心。孙大姑却不收,让张保庆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完让爷儿俩回去等消息。转天告诉表舅,以前马头娘娘庙里的庙祝存心不善懂得邪法,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孩子,把这小孩堵在泥胎里,活活憋死了,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时候夜里就在那儿哭,不知情的人听到,以为是神道显灵,使得香火大盛,庙祝以此来收敛钱财。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那庙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烧些纸钱请人做场法事,超度一下这小鬼的亡魂,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 张保庆一家为此事花了些钱,从大悲院请和尚念了几捧大经,拿张保庆自己的话来形容,听完经之后,好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就此没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总之从这儿开始不再有怪事发生,他又跟着老师傅,在路边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子。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师傅身体欠佳,可能是劳累了一辈子,连咳带喘一病不起,继而撒手西去,张保庆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终火化,那门沛县狗肉的手艺终究没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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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张保庆也不想再整天混日子了,自以为不傻不蔫儿的,干点什么还赚不来个吃饭钱?不过想时容易做时难,梦里有千条大道,醒来却处处碰壁,一点儿本钱没有,想当个体户也没那么容易。那时邻居还有个小年轻的,外号叫“白糖”,年岁与张保庆相仿,也是胡同里出了名的浑球。别看外号叫“白糖”,本人却特别不讲卫生,长得黑不溜秋,洗脸不洗脖的这么个主儿,同样不务正业,总想着天上掉馅儿饼,就是什么都懒得干。 白糖算是张保庆身边头一号“狐朋狗友”,哥儿俩打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儿。张保庆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就想起白糖来了。原来这白糖喜欢看小人儿书,那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攒了几大箱子小人儿书,好多成套的,像什么《呼家将》《杨家将》《岳家将》《封神榜》 href='2204/im'>《水浒传》 href='2203/im'>《三国演义》 href='2202/im'>《西游记》 href='1281/im'>《聊斋志异》等,这是传统题材,一套少则二十几本,多则四五十本,此外还有不少国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大兵团作战的《红日》《平原游击队》之类,单本的更是五花八门、不计其数。 白糖这爱好大致等同于现在学生们喜欢看漫画,那个年代没有漫画,全是小人儿书,学名称为“连环画”,比如《丁丁历险记》 href='679/im'>《洋葱头历险记》在国外是漫画,到国内就给做成了连环画,区别在于每页一幅图,都是一般大小。白糖收集的小人儿书,那可够一般人大开眼界的了,他把这些小人儿书当成了宝贝一样,舍不得让别人看。 张保庆找到白糖,两人认真商量了一番,就在胡同口树荫底下摆了个摊儿,地上铺几张报纸,摆几个小板凳,将那些小人书拿去租赁,二分钱一本,五分钱可以随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甚至大人都来看,一天下来也不比上班赚得少。白糖虽然舍不得这些小人儿书,可也想赚点钱,于是跟张保庆对半分账,赚了钱哥儿俩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给家里一部分,剩下的打台球、看录像也绰绰有余了。 转眼到了秋季,秋风一起,满地落叶,天时渐凉,不适合再摆地摊租小人儿书了。张保庆跟白糖一数剩下的钱,足有一百多块。在当时来讲已经很可观了,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不过小人儿书被翻看的次数太多,磨损缺失的情况非常严重,那些成套的书很容易就零散了,再想凑齐了却是难于登天。那时也根本料想不到,这几大箱子小人儿书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钱了。当初小人儿书鼎盛时期,不乏美术大师手绘之作,极具收藏价值,当时几毛钱一本的绝版连环画,如果保存到现在品相较好,价格能拍到几万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钱了。在连环画收藏界备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儿书,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 href='2203/im'>《三国演义》全套六十册,搁现在能顶一套商品房,当年白糖就有这套书,六十集一本不少,他连五十年代绘画大师“南顾北刘”的作品都有,可是为了赚点儿小钱,把这些小人儿书统统糟蹋了,丢的丢,残的残,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导致最后一本也没保存下来。 话说秋风起树叶黄,天气转凉,路边看不了小人书了。哥儿俩又挣不到钱了,看着手里这一百多块钱,琢磨还能干个什么呢?想起陈佩斯、朱时茂演的那个小品《羊肉串》,一合计,咱也卖羊肉串吧! 当时社会上对小商小贩、个体户还是有偏见的,总觉得是不务正业的盲流子,正经人都得有单位,那时候人跟人见面第一句话基本上都是“你是哪个单位的?”但是这两人没单位,不过也无所谓了,干什么都比在饭庄子里跑堂强。 想好了说干就干,这一百多块钱就是本钱,找人焊了个炉子,拿架子支上,盐、辣子面儿、孜然都采买齐了,找修自行车的踅摸了一捆车条,挨个儿打磨尖了,再把羊肉切成丁儿,满满当当串了一篮子。两人一人找了一顶破八角帽,白糖负责收钱,张保庆拿把破蒲扇,一会儿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来翻去地烤,一会儿捏起孜然、辣椒面往上撒,动作非常熟练。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烟,混合着烤肉的香气,让人离着半条街就能闻到。手里忙活嘴里也不闲着,学着陈佩斯的口音就叫卖上了:“辣的不辣的,辣的不辣的,领导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吃一串想两串,吃两串想十串啊!”还弄了个破录音机招揽买卖,找不到新疆音乐,他们哥俩儿也会想辙,放上一盘印度歌曲的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虽然也是异域风情,但搭配着两位的形象和这一架子的羊肉串,听上去十分诡异。这买卖在当时来说可太火了,路过的男女老少没有不流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围着一帮人。 要说张保庆命里该着遇见新鲜事儿,改卖了羊肉串,也没消停。那天有个外地男子,看模样四十来岁,大概是来探亲或出差,一听口音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因为北京人口甜,老北京话和普通话还不一样,儿话音特别重。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全国党政军机关都设在首都了,各个机关加上家属不下百万人,这些人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调,子女后代基本上都说普通话,但不是老北京的土话,只有四九城里住了多少代的人,才说真正的老北京话。张保庆家在北京有亲戚,所以一听口音就能听出来。 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张保庆的羊肉串吸引过来,吃了两块钱的,吃完抹抹嘴,抬脚走了,却把手里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张保庆对这个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摊,还没见失主回来。他一琢磨:这么等也不是事,不如打开看看皮包里有什么,要是有很多钱,那人家肯定也挺着急,就赶紧交给派出所,让他们想办法去联系失主,要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自行处置了,没准儿只是些土特产之类的……想到这儿,把包打开,见那里面除了零七八碎,以及一些证件票据之外,还有个很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像是年头很老的玉石,但没那么沉重,约有一指来长、两指来宽,形状并不规则,疙里疙瘩的泛着白,还带着一些黑绿色的斑纹,从来没听过见过这种东西,看来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又拿去请教白糖的爷爷。 白糖的爷爷当过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当铺的掌柜,长眼一看这东西,连连摇头,表示从没见过,像玉肯定不是玉,这些黑绿色的纹理,也不是铜沁。古玉和青铜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岁久,青铜之气侵入到玉的气孔中,会形成深绿的沁色,那叫青铜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尸体旁边,死尸腐烂的血水泡过玉器,年头多了是黑色,是为血沁,这东西上的斑纹色呈黑绿,又不成形状,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贝货。什么是西贝货?“西”、“贝”加起来念个“贾”,江湖上避讳直接说“假”字,就拿“西”、“贝”二字代指假货,一个大子儿也不值。 张保庆听完十分扫兴,又想这皮包里有证件和票据,还是还给失主为好,转天还没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匆匆地找来了。敢情这位也够糊涂,回到家才发现包没了,也想不起来丢在哪儿了,一路打听过来,问到张保庆这里,张保庆就把皮包还给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这些票据事关重大,搞丢了很麻烦。他拿出那块假玉要送给张保庆,张保庆执意不收,另外也生气这人虚情假意,拿这东西来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说:“这东西确实不是玉,它是哪儿来的呢?您听我跟您说说。我老家儿是正红旗的旗人,前清时当皇差,守过禄米仓,禄米仓您听说过吗?”张保庆心说:我当然知道了,马殿臣就在禄米仓干过吃仓讹库的活计,你还甭拿这些个词儿忽悠我,不过他也懒得接话,那位就接着说。 “明末清初,八旗铁甲入关,大清皇上坐了龙庭,给八旗各部论功行赏,这天下是八旗打下来的,今后有这朝廷一天,八旗子弟就有禄米,到月支取,这叫铁杆儿庄稼。当然根据地位不同,领多领少是不一样了,属于一种俸禄,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上换钱。朝廷存米的地方就叫禄米仓,仓里的米年复一年,新米压着陈米,整个满清王朝前后两百年,最底下的米不免腐烂发霉,赶到大清国玩儿完了,那禄米仓里的米还没见底,不过底下的米早就不能吃了。再往后日本鬼子来了,这日本人太抠门儿了,据说他们天皇喝粥都舍不得用大碗,哪舍得给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啊!发明了一种混合面,拿那些粮食渣子,配上锯末让咱吃。这东西牲畜都不肯吃,硬让咱老百姓吃,也不知吃死了多少人。那混合面里就有禄米仓存了几百年的陈米。那时候我老家儿还守着最大的一处禄米仓,让小鬼子拿刺刀逼着,也不敢违抗,整天在仓里挖出那些猪狗都不吃的陈米,用来做混合面,结果挖到最深处,发现了好多这种化石。相传这是地华,华乃物之精,陈米在特殊环境下变成了石头,所以表面疙里疙瘩,都是米变的呀!最后数一数,挖出这么二十几块,天底下可就这么多,再多一块也找不出了,这么多年一直收藏在家里。这次到天津是有个朋友很想要,因此给他带了一块。” 这位老北京说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少见,就想送给张保庆略表谢意。张保庆一想,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吗?那黑绿色的斑痕都是霉变物,谁愿意要这种破玩意儿?但看这人说得诚恳,也没太好意思推辞,就随手装在了衣服兜里。有一天表舅妈给张保庆洗衣服,一看这灰不秃噜的一块破石头,随手就给扔河里了,张保庆本来就不太在意,也就没再问。 可转过年来就后悔了,悔得以头撞墙,原来有日本人收这东西,也不知道是研究还是收藏,反正是一块能换一辆小汽车。那时万元户都不得了,一辆小汽车是什么概念?张保庆一想起这件事,都要抱怨老娘没眼光,如果把那个东西留下来,何至于再为了钱发愁,哪怕是留不住献给国家,你还能得个奖状光荣光荣,这可好,扔河里瞪眼看个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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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哥儿俩起初想干这个买卖,说到底还是因为嘴馋,都是卖烧饼的不带干粮——吃货,串了一篮子肉自己就吃下去一半,两毛钱一串您想想才能赚多少钱?而且大街小巷里经常有逮小摊小贩的,工商的、税务的、卫生的各个部门,反正在这大马路上除了戴黑箍的,只要是个戴箍的就能管你,张保庆跟白糖还得打游击。即使这样也不少挣钱,因为那个年代市里人摆摊干小买卖的太少了,社会上对个体户普遍有偏见,觉得正经人都得有个单位上班。你别看一个个爱吃这口儿,但要说出来干这个,站在大街上烤羊肉串,那可就没有几个愿意的,认为那都是社会闲散人员才干的,让戴箍的满大街追着跑,逮住了一问哪个单位的,丢不起这个脸啊!所以说张保庆和白糖真是挣了钱了,其中最主要一个原因是哥儿俩把这羊肉串吃腻了,天天这么吃谁也受不了,要不是还得干这个买卖,别说看见羊肉了,闻见味儿都想吐。 表舅两口子看见张保庆会挣钱了,多多少少对他放了心,纵然没去饭庄子当服务员,好歹有了个营生,何况也没离开餐饮行业。当爹娘的没有松心的时候,看张保庆成天跟白糖在一起混,怕他耽误了娶媳妇儿,又开始给他张罗对象。很快介绍了一个,说起来不是外人,也在表舅两口子那个饭庄子上班,负责写写算算,管着账目,是表舅妈带的女徒弟。按表舅妈的话说,姑娘虽然长得一般,但是人好会过日子,娶媳妇儿就不能找那花里胡哨的,好看不能当饭吃,娶个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儿,绝对既顺心又实惠。张保庆根本还没有成家过日子的念头,可爹妈的心思他也了解,越说不想搞对象,他们越是觉得你腼腆、害臊、不好意思张嘴。再一听表舅妈说“长相一般人”,心里更是凉了大半截子,但凡这个姑娘有一点儿能看得过眼的地方,肯定得拿出来说事儿,什么“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只要占了一样,那就得放大了十倍说,肯定不能被说成是“一般”。从介绍人口中说出“一般”二字,基本上是没法看了。等跟姑娘见了面,才知道果不其然,姑娘长得确实很一般。 张保庆怕伤了姑娘的自尊心,真要是说出个“不”字,以后还怎么让姑娘和老娘在一个单位上班?只好先走动着,两个人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姑娘倒是挺喜bbr>欢张保庆,表舅两口子也中意这姑娘,知根知底儿从小看着长起来的,而且姑娘的业务好,饭庄子里甭管多碎的账目,口上念叨几句就能算出个结果,打完算盘对账,绝对是毫厘不差。不光账管得精细,过日子也是把好手,平时跟张保庆逛商场、转菜市,买起东西来精打细算,一分钱可以当成五毛钱来使。 有那么一回,家里来客人吃饭,张保庆跟姑娘去菜市场买菜,看见螃蟹不错。张保庆一向大大咧咧,也没问价,称好了就要给钱。姑娘一看急了,说:“你这太不会过日子了,买东西不问价不还价,有多少钱够你这么造的?”又跟卖螃蟹的矫情了半天,最终省下几毛钱,回来的路上还不依不饶,唠唠叨叨数落得张保庆抬不起头。 表舅妈又天天给张保庆吹耳边风,说什么“丑妻近地家中宝”,再说人家这也不叫丑,只不过长得一般,工作是铁饭碗,心灵手巧会过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张保庆别提多闹心了,整天跟这个对象说话,句句离不开柴米油盐,怎么省钱怎么过日子。张保庆目前的日子看似不错,但这种周而复始的平庸,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不忍心让爹娘操心失望,可如今真要成家立业了,以后就像父母一样安安稳稳过个小日子,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成?想起以后的生活,他都可以一眼看到死,每天出摊儿做买卖,收摊儿买菜做饭,结婚生子,给父母养老送终,有朝一日岁数大了,飞也飞不高,蹦也蹦不远,只有提笼架鸟上公园,每礼拜就盼儿女回来吃顿饭,吃完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刷半宿的碗,庸庸碌碌了此一生,那也太可怕了! 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就喜欢大城市的花花世界,为了有个城市户口,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张保庆却不然,他想回长白山逮兔子去,无奈家里还有爹娘,小时候没少让他们生气操心,长大了也知道爹娘不容易了,自己抬腿一走简单,扔下老爹老娘在家,却实在说不过去。爹娘不指望他升官发财有多大的作为,只盼给他成个家,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那就已经很知足了。可是转念一想,其实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安稳,就像他爹的单位,国营的老字号饭庄,打新中国成立到如今菜单子就没变过,颠过来倒过去还是那几个菜,从掌勺的到上菜的都跟大爷似的,可这年头谁还愿意看这份脸色?这么干下去迟早倒闭,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他现在烤羊肉串是能赚几个钱,但是能干多久也不好说,说不定过几年还得另谋生路,不出意外那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可不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光棍了,那时候该怎么办?与其这样倒不如再去长白山打狐狸、逮兔子,同样可以挣一份钱,况且他进过马殿臣的金窟,说不定人走时气马走膘,赶哪天撞上大运了,再让他找到天坑深处的宝藏,岂不是发了八辈子的横财?又想:既然《神鹰图》落在我张保庆手中,可见我也不是一般人,岂能认头跟这样一个成天掰扯一分钱、两分钱的女人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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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张保庆眼下的日子过得也还中规中矩,怎么说呢?烤羊肉串不少赚钱,买卖挺好,两毛钱一串能挣个对半的利润,一大篮子肉半天下来卖个精光。当时的收入已经相当可观,跟厂子里上班挣工资的比,绝对属于高收入群体。并且来说,干个体户的逍遥自在,没有人管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看领导的脸色,更不用起早贪黑一个星期上六天的班,迟到早退了还得扣工资。再说也有对象了,虽说姑娘是个一般人,但是找老婆过日子也无所谓好看难看,常言说得好“丑妻近地家中宝”。张保庆这一下子占全了两件宝,别人羡慕他还来不及。 首先来说,他这个羊肉串的买卖是越来越火,如今有了固定的摊 4f4d." >位,也跟戴各种箍的混熟了,不必再东躲西藏打游击了,离家还不远;不说女朋友长得是不是一般,确实会持家过日子,如果将来结了婚,回头再生个孩子,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照顾小的孝顺老的,必定是个贤妻良母。而且张保庆他爸跟他妈就想让他过这样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得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虽说比不上国家干部,那也得看是多大的干部,厂子里的小科长、车间主任之流,张保庆还真不放在眼里,即便干的是个体户,挣的钱可也不少,起码比那些个游手好闲成天晃荡的待业青年好得多。但是咱把话说回来,张保庆打小自命不凡,以汉高祖刘邦来要求自己,自认为不该过普通人的日子,他也总琢磨,马殿臣三闯关东的传说有多少是真的,得了《神鹰图》是否真有大富大贵之命?现在此画落在他手中,不奢望当个金王,可以得些个小富贵也好。如果说再去挖这些金子,可谓机会渺茫,马匪的天坑大宅已然陷入地底,在茫茫无际的林海雪原上,想找到这个宝藏无异于大海捞针,找得到也未必挖得开,到时候才真叫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没工资二没工作,不仅买卖没了,对象也吹了,总不能让四舅爷和二鼻子、菜瓜养我一辈子。问题是谁也没长前后眼,万一找到了呢?既然能得到《神鹰图》,可见我有这个命,旁人找不到的,说不定我张保庆能找到,万一把那个大宝藏挖出来了,别说是十辈子了,就是一百辈子、一万辈子,我投胎转世多少次,从我们家祖宗八辈到我爷爷、我奶奶,再到我爹我妈全都捆在一块儿,打个滚儿翻个个儿,也挣不来这么些个钱啊! 话虽如此说,张保庆却忘不了金王马殿臣及一众马匪的下场,马殿臣一生大起大落,从一个要饭的变成关外金王,可以说“财聚如排山倒海,财散如天崩地裂”,此人是穷怕了,得了金子怕留不住,因此在天坑中埋下九座金塔,而且挖出的金子再多也觉得不够,躲不过一个“贪”字,以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有多少金子也无福受用了。张保庆念及此处,又不敢再起贪念了,说到底他只是觉得生活乏味,成天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却下不了再次前往长白山的决心。 如此日复一日过了多半年,这一天买卖比往常都好,穿好的一大篮子羊肉串一下午全卖光了。张保庆和白糖哥俩儿挺高兴,白糖出去买了一瓶酒、俩猪耳朵、半斤蒜肠,又拍了根黄瓜,回到小屋跟张保庆一通喝。白糖没心没肺,自打干上了这个烤羊肉串的买卖,已经心满意足了,钱真不少赚,也没个女朋友,有钱了无非打台球、看录像。两人喝酒聊天儿,胡吹海侃。张保庆不知不觉喝多了,也不知道白糖什么时候走的,一个人躺在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迷迷糊糊做上梦了。梦中他又回到了长白山老林子,和二鼻子兄妹架上鹰追赶猎物,山上有的是獐子、狍子、狐狸、野兔,怎么捉也捉不完,三个人脸上笑开了花。两黑一白三只鹰在天上盘旋,二鼻子的黑鹰很快逮了一只狐狸。张保庆心中起急,瞅见一只大狐狸插翅一般逃向森林,连忙打了一个鹰哨,招呼自己的白鹰飞下来。突然之间天崩地陷,张保庆失足坠入其中,又见白鹰浑身是血,毛都奓开了,想冲下来抓住张保庆,却无奈坠下的速度太快,也一同坠入了深渊。 张保庆一惊而起,全身都是冷汗,暗觉此梦不祥,放心不下他那只白鹰,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自己安慰自己,那只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不得真。这个梦太勾心思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胡乱穿上衣服往家走,想看看那张《神鹰图》,在家翻箱倒柜找了一个遍,也没找到《神鹰图》。正好看见我舅妈过来,他就问自己从长白山带回来的古画在什么地方。舅妈说前两天来了个老头儿,听口音也是东北的,只有一只眼,走街串巷收旧书、旧画、旧报纸。舅妈一想家里这些个破东烂西可不少,放在那儿占地方也没什么用,于是都卖给这老头儿换钱了。那张画也一并卖了,那堆破书本总共卖不了块八毛的,这个画给了十块钱。舅妈说起一张旧画还能卖十块钱,觉得占了挺大的便宜。 张保庆一听就炸了:“你把我的画给卖了,十块钱你就把它给我卖了,你差这十块钱?你用钱跟我说,我给你啊!怎么能卖我的东西呢?”舅妈不以为然:“至于着那么大的急吗?不就一张破画吗?已经快碎了,挂都挂不住,颜色也掉没了,外边几分钱一张的年画有的是,不行再买一张呗!”张保庆急得直跺脚:“您真是够可以的了,这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这张画哪儿碍着您了?您怎么就看它不顺眼非得给它卖了?” 舅妈看出儿子真急了,她这火儿也上来了:“一张破画卖了十块钱,这还不该高兴吗?这可倒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了张一抖落就碎的破画跟你娘我急赤白脸!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放好了,谁知道有用没用?”说着眼圈竟然红了。张保庆一看老娘要哭,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本来就是个家庭妇女,没什么大见识,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值多少钱,当年破四旧的时候,都拿这些个东西生火烧炉子,十块钱还能不卖吗?况且十块钱可不少了,您想想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钱? 张保庆险些气吐了血,却也无法可想,《神鹰图》卖都给卖了,再把房盖挑了也于事无补。突然之间转过一个念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首先来说,收走古画的这个老头儿不是本地人,一口关外的土话,其次少了一只眼。根据舅妈的形容描述,分明是那个在东山看林场的老洞狗子!张保庆一拍脑袋:“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老洞狗子就是血蘑菇,马殿臣一世的死对头!” 张保庆意识到老洞狗子绝不会平白无故来他家收废品,一定是冲《神鹰图》来的!老洞狗子仅有一只眼,血蘑菇也是个独眼龙,这俩是一个人不成?如此想来,老洞狗子十有八九是当年祸害老乡家的女眷,从马殿臣枪下逃脱的那个土匪“血蘑菇”。马殿臣和土头陀挖金脉发了大财,从山里出来当上了金王,也是被此人识破,迫不得已才躲入天坑。如今他来骗走我的《神鹰图》,想必定是相信只有画鼓了,其中的白鹰出来,才可以找到马殿臣的宝藏。《神鹰图99lib.》画迹已然模糊不清,老洞狗子怕是要用白鹰的血将《神鹰图》再描一遍,如今他得了宝画,接下来多半还要去捉我的白鹰,难怪会梦到白鹰浑身是血! 别的还好说,张保庆一想到自己的白鹰,再也坐不住了,顾不上跟家里人打声招呼,羊肉串的买卖不干了,对象也不要了,立即跑到火车赶往长白山。当年有马殿臣三闯关东,如今是张保庆二上长白山,至于他这一去又有什么奇遇,并不在本部书内。咱们说张保庆从小到大,经常捡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值钱,有的罕见,他在长白山的时候和四舅爷去打大叶子,甚至捡来一枚来历不明的鸟蛋,得了一只世上罕见的白鹰。不过按看相的话来说,他这人手掌上有漏财纹,捡到什么好东西也留不住,所谓“物有其主”,那就不该是他的东西,这一点可以说和金王马殿臣十分相似,可是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这些经历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件宝物?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