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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列别杰夫的“学位论文”答辩行将结束时,伊波利特突然在长沙发上睡着了,现在又突然醒过来,好像有人从旁推了他一把似的,他打了个哆嗦,抬起身子,仓皇四顾,脸色发白,他甚至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但是,当他想起了一切,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他脸上几乎显出一种恐怖的表情。

    “怎么,他们要散了?完了?全都完了?太阳升起了?”他抓住公爵的胳膊,惊慌地问,“几点了?看在上帝分上:一点了?我睡过头了。我睡了很久吗?”他几乎用一种绝望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仿佛因为睡过了头,耽误了一件与他的整个命运至少有关的大事似的。

    “您睡了约莫七八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答道。

    伊波利特定睛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

    “啊……才这么一会儿!这么说,我……”

    他说罢,深深地、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他终于弄明白,什么也“没有完”,天还没有亮,客人们从桌旁站起来,只是为了去吃点下酒菜,至于说完了,充其量不过是列别杰夫的唠叨完了,他微微一笑,肺痨引起的潮红,像两片鲜艳的彩霞,开始在他的脸庞上飘忽。

    “我睡着的时候,您竟算了一共有几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嘲弄地接口说道,“您整个晚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看见了……啊!罗戈任!我刚才做梦还梦见他来着。”他皱起眉头,向公爵低语,朝坐在桌旁的罗戈任摆了摆头,“啊,对了,”他忽然又跳到另一话题,“刚才慷慨陈词的列别杰夫呢?那么说,列别杰夫说完了?他说什么来着?公爵,有一次您是不是说过,‘美’能拯救世界?诸位,”他向大家大声喊道,“公爵断言美能拯救世界!而我断言,他所以能这样精<mark>99lib.</mark>骛八极、浮想联翩,因为他现在正在谈情说爱。诸位,公爵恋爱啦。方才,他一走进来,我就看出了这点。公爵,别脸红嘛,要不,我怪可怜您的。什么样的美能拯救世界呢?这话是科利亚学给我听的……您是一位热诚的基督徒吗?科利亚说您自称是基督徒。”

    公爵注意地打量着他,没回答他提的这一问题。

    “您不回答我?您也许以为我非常爱您吧?”伊波利特又蓦地加了一句,仿佛脱口而出似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怎么?甚至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昨天我不是对您很真诚吗?”

    “昨天我就知道您不喜欢我。”

    “那是说,因为我忌妒您,总忌妒您吗?您老是这么想,而且现在还这么想,但是……但是我干吗跟您说这个呢?我想再喝点香槟酒,请您给我倒一杯,凯勒尔。”

    “您不能多喝,伊波利特,我不让您喝……”

    公爵说罢把酒杯从他身旁挪开。

    “倒也是……”他若有所思地立刻同意道,“也许有人会说……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呢!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对吗?让他们以后去说三道四好了,对不,公爵?以后的事跟我们大家又有什么相干……话又说回来,我还没睡醒。我刚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啊,这会儿才刚刚想起来……公爵,我并不希望您也做这样的梦,虽然我也许真的不喜欢您。话又说回来,即使不喜欢一个人,何必希望他坏呢,对不对?也真是的,我怎么老问,老问个没完没了呢!请把您的手给我,我要紧紧地握握您的手,就这样……您到底还是向我伸出了手,可见,您知道,我会真心诚意地跟您握手的,对不对?……我大概不会再喝酒了。几点了?不过,不必了,我知道现在几点。时间到了!现在正是时候。那边在干什么,在那边角落里摆了下酒菜吗?那么说,这张桌子不用。那太好了!诸位,我……不过,这些先生都不在听我说话……我打算念一篇文章,当然,吃点下酒菜更有意思,不过……”

    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他从衣服上方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办公室用的大型封套,封套上还盖着一个很大的红漆封印。他把封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件出人意外的事,在对此毫无准备,或者不如说,虽有准备但并未料到会在这样的人群中产生了效果。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甚至从自己的座椅上微微地跳起身来,加尼亚则迅速凑近桌子,罗戈任也探过身去,但念念有词,似乎不无遗憾,好像他明白个中奥妙似的。出现在近旁的列别杰夫,带着好奇的目光走了过去,他看着封套,在极力猜测其中到底有何奥妙。

    “您这儿是什么呀?”公爵不安地问。

    “公爵,我曾经说过,太阳刚一升起,我就躺下休息,我用人格担保:你们会看到的!”伊波利特叫道,“但是……但是——你们难道以为我不能打开这封套吗?”他又加了一句,并用一种挑战的神态环顾四周所有的人,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加区别。公爵发现他在浑身发抖。

    “我们谁也没有这么认为,”公爵替大家回答道,“为什么您以为有人会这么想呢,而且……您怎么突发奇想,要念一篇什么东西呢?您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呀,伊波利特?”

    “到底是什么呀?他又出什么事了?”周围的人问道。

    大家都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走拢来。那盖有红漆封印的封套,像磁铁般吸引着大家。

    “这是我昨天亲自写的,公爵,也就是我答应您一定到这里来住以后立刻写成的。昨天我写了一整天,夜里又接着写,今天早晨才写完,昨天夜里,快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不好明天念吗?”公爵胆怯地打断他的话道。

    “明天就‘不再有时日了’!”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微微一笑,“不过,请诸位放心,只要四十分钟就可以读完,嗯,最多一小时吧……您瞧,大家多么有兴趣,大家都走过来了,大家都在看我的封印,我假如不把文章装进封套,就不会产生这么大的效果!哈哈!瞧,一种神秘感就有这么大的威力!诸位,要不要打开?”他异样地哈哈笑着,两眼闪着光,叫道,“秘密!秘密!公爵,您记得是谁晓谕众生‘不再有时日了’<span class="" data-note="见《新约·启示录》第10章第6节。"></span>吗?宣布这话的是《启示录》里一位神通广大的天使。”

    “还是不念的好!”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神态很不安,这是许多人没有料到的,也使许多人感到奇怪。

    “别念了吧!”公爵用手按住封套,喊道。

    “念什么呀?现在吃下酒菜要紧。”有人说。

    “文章?给杂志投稿?”另一人问。

    “也许很枯燥吧?”第三个人又加了一句。

    “这到底是什么呀?”其余的人问。但是公爵胆小的姿态仿佛使伊波利特自己也感到害怕了。

    “那么……不念?”他似乎提心吊胆地向公爵低语,发青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不念?”他喃喃讷讷地问,用目光扫视着全体观众,扫视着所有的眼睛和脸,似乎又用从前那种向大家寻衅似的感情用事的神态抓住大家不放,“您……害怕?”他又转过身去问公爵。

    “什么?”公爵问,神情越来越紧张。

    “谁有二十戈比,一枚二十戈比硬币?”伊波利特仿佛有人拽了他一下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随便什么硬币。”

    “给!”列别杰夫立刻掏出一枚硬币给了他,他寻思:伊波利特本来有病,现在没准发疯了。

    “薇拉·卢基扬诺芙娜!”伊波利特急忙请她帮忙,“拿去,扔到桌上:是鹰<span class="" data-note="指硬币上的沙俄国徽图案——双头鹰。"></span>,还是背?是鹰,就念!”

    薇拉害怕地看了看硬币,看了看伊波利特,然后又看了看父亲,接着便仰起头,似乎坚信她自己是不应该看硬币的,然后别别扭扭地把它扔到桌上。落下的是鹰。

    “念!”伊波利特似乎被命运的决定所压倒,低声说。即使向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他的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苍白。“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沉默半分钟后,突然打了个哆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想孤注一掷?”他用与刚才同样的貌似坦率的神态打量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但是,要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特点!”他转向公爵,突然十分惊讶地叫道,“这……这是一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特点,公爵!”他肯定道,他神情活跃,似乎渐渐清醒过来,“公爵,您把这点记下来,不要忘了,您好像在收集有关死刑的材料……我听说了,哈哈!噢,上帝,多无聊多荒唐的事啊!”伊波利特坐到沙发上,用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抱住脑袋,“要知道,这甚至叫人怪难为情的!……我才不管它难为情不难为情呢,”他几乎立刻抬起了头,“诸位!诸位,我这就打开封套,”他似乎突然横下一条心宣布道,“我……我,不过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听不可!……”

    他用两只激动得发抖的手打开封套,从封套里取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把它放在面前,用手抻开。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念什么?”一些人阴阳怪气地嘟囔道,另一些人则沉默不语。但是大家都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也许,他们当真在等待出现什么不寻常的事。薇拉抓住父亲坐的椅子,吓得差点哭出来,科利亚也差不多处在同样的恐惧状态中。列别杰夫本来已经坐下了,这时又突然欠起身子,拿起烛台,让烛台离伊波利特近点,念的时候光线亮点。

    “诸位,这……你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什么了,”伊波利特不知为什么加了这句话,接着就忽然开始念道,“《必要的说明》!篇前题词‘Après moi le déluge’<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据传,这是法王路易十五的一句名言,后来不胫而走,成为人们的常用语。"></span>……嘿,见鬼!”他好像被灼伤似的叫了起来,“难道我竟会正儿八经地拿这句蠢话做题词?……请听下去,诸位!……我向你们保证,这一切说到底也许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这里记载的不过是我的某些想法……如果你们以为,这里……有什么神秘的或者……违禁的东西……总之……”

    “别说开场白啦,念吧。”加尼亚打断他的话道。

    “尽绕弯子!”又有人加了一句。

    “尽说废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戈任插嘴道。

    伊波利特蓦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当他俩的目光相遇之后,罗戈任咧了咧嘴,发出一声尖酸刻薄的苦笑,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伙子,这玩意儿不该这么干,不对头……”

    罗戈任究竟想说什么,谁也闹不清,但是他的话却对大家产生了一种相当古怪的影响;至于对伊波利特,这句话产生的影响甚至是可怕的,他浑身发起抖来。公爵见状,急忙伸出手来,扶住他,倘若不是他的嗓音突然喑哑,他肯定会叫出声来。足有一分钟,他说不出话来,呼吸沉重,一直看着罗戈任。最后,他才气喘吁吁,费了老大劲,说道:

    “原来是您……您去了……您?”

    “什么去了?我又怎么啦?”罗戈任莫名其妙地答道,但是伊波利特倏地满脸通红,几乎疯狂地(突然一阵疯狂攫住了他)厉声大叫:

    “上星期,下半夜,一点多,也就是上午我上您家的当天,您到我家去过,就是您!老实说吧,是不是您?”

    “上星期,下半夜?您是不是真的疯了,小伙子?”

    这“小伙子”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他举起食指抵住脑门,仿佛在思索,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因恐惧而扭曲的微笑里,蓦地掠过一丝看上去好似狡猾的,甚至得意洋洋的神情。

    “这家伙就是您呀!”他终于低声重复道,但却显得非常有把握,“您跑到我家来,默默地坐在我家窗口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小时,一小时多。在下半夜一点钟前后。后来,在两点多钟的时候,您站起身来,走了……这家伙就是您,您!您为什么来吓唬我,您为什么来折磨我,——我不明白,但肯定是您!”

    他的目光里蓦地掠过无限的仇恨,虽然他害怕得仍在不住发抖。

    “诸位,你们立刻就会知道这一切的,我……我……请听我念……”

    他又急匆匆抓住他的那几张纸,纸都散了,乱了,他努力把它们叠在一起。他的手在发抖,纸也跟着手抖动。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纸拾掇好。

    终于开始念那篇东西了。起初,大约五分钟左右,这篇出人意外的文章的作者,仍旧气喘吁吁,念的时候也前言不对后语,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念到后来,他的声音坚定了,也能够充分表达所念的内容了。不过有时候相当剧烈的咳呛迫使他不时中断朗读。文章念到一半时,他的声音嘶哑了,而且哑得很厉害。他越读越兴奋,最后竟达到慷慨陈词的地步,而他对听众所产生的病态影响也同步增长。这篇“文章”的全文如下:

    <small class="ter">我的必要的说明</small>

    <small>“Après moi le déluge!”</small>

    <small>昨天上午公爵来看我,顺便劝我搬到他的别墅去住。我早料到他一定会坚持这样做的,并且坚信他会冒冒失失地对我说,住到别墅去,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死在人们和绿树中间,我会舒坦些”。但是今天他没有说到“死”字,而是说“会过得舒坦些”,然而就我目前的病情说,我认为几乎都一样。我问他,他总提到树呀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老用这些树来跟我纠缠不清,——我惊奇地发现(是他告诉我的),这话似乎是我自己说的,我在那天晚上说,我这回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是想最后看看这些绿树。我对他说,死在绿树下,或者看着窗外的那堵砖墙死去,反正是死,一共才剩下两星期了,不用那么客气,他立刻点头称是。但是,照他看,青草、绿树和新鲜空气肯定会使我的体质发生某些变化,我的激动和我的梦肯定会变的,也许还会有所减轻。我又笑嘻嘻地对他说,他说起话来倒像个唯物主义者。他也微笑着回答我说,他本来就是唯物主义者。因为他从来不撒谎,这句话肯定别有所指。他的微笑很美。我现在注意力比较集中,看清了他的相貌。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喜欢他,我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个问题。应当指出,我对他长达五个月的仇恨,在最近一个月里开始完全消除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之所以到帕夫洛夫斯克来,主要是为了看他。但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房间呢?既然被判死刑,就不应该离开自己的安身之地。如果我现在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我也许会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坐以待毙,当然,也就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了,也决不会接受他劝我搬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死”的这个主张了。</small>

    <small>我必须赶紧写好这篇《说明》,一定要在明天以前写完。这样一来,我就没有时间再读一遍并予修改了。明天再读吧,反正明天我要向公爵和三两个见证人(打算在他那里现找)宣读这篇文章的。因为这里决不会有一句谎话,统统都是大实话,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因此我倒想预先好奇地猜测一下,当我重读这篇东西的时候,这些掷地有声的话,会对我本人产生怎样的印象?其实,我写上“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的大实话”,完全是多余的。为了两个星期,本来就不值得撒谎。这是最好的证明,说明我写的全是大实话。(注意:别忘了想想,我在这一分钟里,也就是有时候,我是不是疯子?我听到人家硬说,害痨病的人到了晚期,有时候是会发疯的,虽然发疯的时间不长。明天读这篇东西的时候,倒要根据听众的印象来检验一下这事。这问题必须落实,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任何事也没法下手。)</small>

    <small>我觉得,我刚才写了一些其蠢无比的话,但是我说过,我没有工夫修改了。再说,我曾经向自己保证,在这份手稿中决不改动一行字,甚至连我自己也发现,每隔五行就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在所不惜。明天读的时候,我要弄清楚,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我能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在这六个月里,我在这屋子里反复思考的这一切是否正确,或者不过是想入非非,胡说八道。</small>

    <small>还在两个月前,倘若我也像现在这样不得不永远离开自己的房间,永远告别梅耶罗夫公寓这堵墙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难过的。可是现在,我无动于衷,事实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房间和这堵墙了,而且从此不再回来!可见,我相信,为了活两个星期已经不值得惋惜,或者沉湎于任何感觉了,这一信念已经战胜了我的天性,可能,现在已经在支配我的整个感情了。但这是真的吗?我的天性现在当真被完全征服了吗?如果现在有人对我严刑拷打,我一定会喊叫,决不会说不值得喊叫,也不值得感到疼痛,因为我活着只剩下两星期了。</small>

    <small>但是我当真只能活两星期,而不能多活一些时候吗?那天,我在帕夫洛夫斯克说的是假话:博大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也从来没有见过我,倒是一星期前,有人带来一位大学生,名叫基斯洛罗多夫<span class="" data-note="这个姓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原意为“氧气”,意在讽刺虚无派和唯物主义者:只知道“氧气”,而不知道人的心。"></span>,就他的观点看,他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虚无派,正因为这点,我才把他请了来。我需要有个人把赤裸裸的真实告诉我,不必温良、委婉,也不用客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非但很乐意,一点不客气,而且还似乎很高兴(依我看,这就未免过分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大概还能再活一个月,如果环境好,稍长一点也说不定,但是,也许,说死就死,时间要早得多。据他看,我可能突然死去,说不定明天就死: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充其量大概前天吧,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得了痨病,情况与我相仿,住在科洛姆纳,她正准备去市场采购食物,突然感到难受,躺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颇有些神气活现,故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和大大咧咧的模样,似乎他这样做是看得起我,以此表明他一视同仁,把我也看成跟他一样是一个否定一切的高等动物,跟他一样视死如归,不足挂齿。说到底,他毕竟给这事画了个框框:充其量一个月!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不会有错。</small><big>九九藏书</big>

    <small>使我十分惊讶的是,公爵方才怎么会猜到我经常做“噩梦”呢,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动和梦”肯定会变的。为什么是梦呢?他要么是医生,要么真的绝顶聪明,许多事一猜就透。(但是他说到底不过是“白痴”,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说也凑巧,就在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话又说回来,我近来做了几百个这样的好梦)。我睡着了——我想,大概是在他来以前一小时——我梦见我住在一个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这个房间),这房间比我的房间大些,也高些,家具也好,房间也亮,有大立柜、五斗柜、长沙发,我睡的那张床又大又宽敞,床上铺着绿绸棉被。但是,在这房间里,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动物,简直像怪物。看上去像蝎子,但又不是蝎子,比蝎子还丑,还可怕得多,所以可怕,因为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动物,它出现在我这里是别有用心的,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秘密。我看得很清楚:它是一只棕色的,长有硬壳的小爬虫,约四俄寸<span class="" data-note="l俄寸等于4.4厘米。"></span>长,脑袋有两指厚,越到尾巴越薄,因此尾巴尖还不到一俄分厚。离头部一俄寸处,躯干上伸出两只爪子,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一边一只,长约两俄寸,因此从上面看去,整个动物就像一把三叉戟。它的头部我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看到两根触须,不长,形状像两枚硬针,也呈棕色。尾巴尖和每只爪子的尖端,也都长有两根触须,加在一起,一共八根。这小动物满屋子跑,跑得很快,用爪子和尾巴着地,跑时躯干和爪子扭来扭去,像条蛇似的,动得快极了,尽管它自身有壳,但行动异常迅速,看到这情景我感到十分恶心。我非常怕它蜇我。我听说,这东西有毒,但是最使我痛苦的是,是谁让它到我房间里来的,他们想对我干什么,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它一忽儿钻到五斗柜下,一忽儿又钻到大立柜下,一忽儿又爬到屋子四面的旮旯里。我提起腿来坐到椅子上,把腿盘在身底下,它沿着斜线迅速穿过整个房间,又在我的椅子旁倏地不见了。我恐惧地东张西望,但是因<a href="https://.99di/character/4e3a.html" target="_blank">为</a>我盘腿坐着,因此希望它不要爬到椅子上来。我猛地听到我身后,几乎就在我脑袋旁,发出一种喀喀喀的响声。我回头看见那只小爬虫正缘墙而上,已经爬到跟我脑袋平行,尾巴甩来甩去,转得快极了,甚至碰到了我的头发。我吓得跳起来,那动物也随之不见了。我不敢上床,怕那东西钻到枕头底下去。这时,我母亲和她认识的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们开始捉那只小爬虫,他们比我镇静,甚至也不害怕,但是他们什么也不懂。突然,这爬虫又爬了出来,这一回爬得很慢,似乎别有用心,慢慢地甩来甩去,样子更叫人恶心,它又斜穿过房间,向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门,叫了一声诺尔马,我们家养的那只狗,——这是一只很大的纽芬兰狗<span class="" data-note="原文为тернёф(源出法语Terre neuve),系加拿大纽芬兰岛的法文名称。"></span>,黑色,披着一身细密的长毛,不过这狗五年前就死了。它应声冲进房间,站到小爬虫身旁,一动不动。这小爬虫也停住不动,但是仍在那里甩来甩去,用爪尖和尾巴尖敲击着地板。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动物是不会感到神秘的惊恐的,但是我此刻觉得,在诺尔马的惊恐中似乎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与神秘主义庶几近之的东西,可见,这狗也与我一样预感到这动物身上蕴含着某种在劫难逃的东西和某个秘密。这小爬虫缓慢而又谨慎地向狗爬去,狗在它的逼近下慢慢后退。它似乎想猛地向狗扑去,狠狠地螫它一口。但是诺尔马尽管惊恐万状,吓得浑身哆嗦,看上去仍十分凶狠。它忽然慢慢地张开它那血盆大口,露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牙齿,前爪蹲地,两眼圆睁,一跃而起,倏地用牙齿咬住了那只小爬虫。大概是那爬虫使劲挣扎了一下,想要脱身,因此它滑出口外时,诺尔马又一次逮住了它,并且张了两下大嘴把它吞进了肚里,好像狼吞虎咽、生吞活剥似的。它那硬壳在狗的牙齿间发出喀喀的响声。这东西露出狗嘴外的尾巴和爪子,在使劲扭动,动得极快。蓦地,诺尔马一声惨叫:这爬虫还是乘机螫了一下它的舌头。狗疼得尖声嗥叫着张开了嘴,我看到那只被咬断的小爬虫,还横在它的嘴巴里扭动,从那被咬烂的躯体里流出许多白汁,流到狗的舌头上,就像被踩死的黑蟑螂流出来的白汁一样……这时候我醒了,公爵走了进来。</small><bdi>99lib.</bdi>

    “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断朗读,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再读一遍,看来,我的确写了许多废话。这梦……”

    “有这么点。”加尼亚急忙插嘴道。

    “我同意,这里个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说,说的都是我自己……”

    伊波利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累,有气无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是的,您哪,您太关心自己了。”列别杰夫低声嘀咕道。

    “诸位,我重申,我不勉强任何人,谁不想听,可以走开。”

    “假如我们大家都一下子站起来,都走,咋办?”直到此刻都不敢妄置一词的费德先科,蓦地说道。

    伊波利特突然低下眼睛,抓住手稿,但他又立刻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面颊上泛起两片潮红,两眼紧盯着费德先科,说道:

    “您压根就不喜欢我!”

    响起了笑声,不过,多数人没有笑。伊波利特的脸刷地变得通红。

    “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您的手稿收起来,交给我,您先在这里,在我屋子里躺下睡觉。在睡觉前和明天,咱俩再好好谈谈,不过有个条件:永远不要再打开这些稿纸。行吗?”

    “难道这可能吗?”伊波利特非常诧异地看了看他。“诸位!”他叫道,又狂热地活跃起来,“我<bdi></bdi>举止失措,这是一个愚蠢的插曲。我要念到底,再不中断。谁爱听就听……”

    他从杯子里匆匆喝了口水,把胳臂肘急忙支在桌子上,避开大家的目光,开始执拗地继续念下去。不过,他那窘态很快就过去了……

    一想到(他继续念道)只能再活几星期,就觉得实在不值得再活下去,——这一想法使我十分苦恼,大约一个月前吧,当我还能再活四星期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是三天前,当我在帕夫洛夫斯克参加那次晚会以后,这一想法才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完全地、直接地对这一想法心领神会,是在公爵的凉台上,即正当我想作活下去的最后尝试,想看看人和树(就算这话是我说的吧)的那一刹那,当时我正慷慨激昂,据理力争,维护‘他人’的权利,即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当时我幻想,他们一定会猛地张开双臂,拥抱我,请求我宽恕,我也请求他们宽恕<span class="" data-note="暗指《圣经》中的“最大诫命”:“要爱人如己”(见《利未记》第19章第18节,《马太福音》第22章第39节,《马可福音》第12章第31节)。"></span>。一句话,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没出息的傻瓜而出尽了洋相。也就在这时候,我心头倏地涌出了我的“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奇怪,我怎么能没有这“信念”而活了整整六个月!我心里很清楚,我得的是痨病,而且这是不治之症。我没有欺骗自己,我对这事了然于胸。但是我对于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神经质地想活下去。我拼命抓住生命不放,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我时乖命蹇,命运想把我踩成齑粉,像踩死一只苍蝇一样。我承认,我当时对于对我求生的愿望置若罔闻的黑暗的命运可能很愤慨,当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恨它又有何用,但是我为什么不限于愤慨就完事呢?虽然我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为什么我还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地当真想活下去呢?虽然我明知道已没有什么可试的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试着再活下去呢?那时候,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只能停止读书,只能再活六个月,读书又有何用,又何必去求知呢?这一想法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丢开书本,掷书三叹。

    是的。梅耶罗夫公寓的这堵墙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我在这堵墙上写下了许多辛酸。这堵肮脏的墙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没有记得烂熟。可诅咒的墙!尽管如此,它对于我还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树木都宝贵,如果我现在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话,那它对于我一定比所有的人还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以多么强烈的兴趣注视着他们的生活啊,这么大的兴趣过去从来不曾有过。我的病越来越重,都不能走出屋子了,我有时候迫不及待地等候科利亚到来,心里在骂他。我考虑一切鸡毛蒜皮的事,而且对任何谣言都感兴趣,我似乎成了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了。比如,我不明白,这些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人,怎么就成不了富翁,发不了财(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听说他饿死了,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怒不可遏:倘若能使这个穷人重新活过来,我一定要把他臭骂一顿。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我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够出去走走了,但是街上的一切终于使我十分恼怒,我宁可坐在家里,接连几天,足不出户,虽然我跟大家一样身体很好,可以外出去走走。我实在受不了人行道上,在我身旁,那些穿梭似的来去匆匆、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神情忧郁、惊慌不安的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心事重重、焦急不安和忙忙碌碌呢?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神情忧郁、满面怒容(因为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呢?他们虽然能坐享六十年高寿,却显得很不幸,也不会生活,这又是谁的错呢?扎尔尼岑本来可以活到六十岁,为什么却让自己饿死呢?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的劳动的双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我们像牛马一样工作,我们劳动,可是我们却像狗一样挨饿和贫穷!其他人不工作,不劳动,可是却很富!”(说来说去永远是这一套!)就在他近旁,住着一个“贵族”出身的倒霉鬼伊万·福米奇·苏里科夫(就住在我们那座公寓,在我们楼上),他跑来跑去,从早忙到晚,永远是一副寒酸相,胳膊肘磨破了,纽扣也快掉了,他给各种各样的人跑腿,替人家办事,而且从早到晚没一刻清闲。您要是能跟他谈谈心里话,他会告诉您:“贫穷,困苦,一文不名,老婆死了,没钱买药,冬天冻死了孩子,大女儿给人家当了外室……”——他总是抽抽搭搭、淌眼抹泪地诉苦!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span class="" data-note="罗思柴尔德家族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在俄国几乎成了百万富翁的代用语。"></span>?他没有罗思柴尔德拥有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货棚下堆成高山一样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点,又能怪谁呢?<cite>99lib?</cite>

    噢,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工夫义愤填膺、发牢骚了。可是当时,当时,我再重复一遍,我简直气得整夜咬我枕头,撕我的被子。噢,我当时多么想,多么希望,多么诚心地希望把我这个衣不蔽体、穷无立锥之地的十八岁青年一下子轰到大街上,让我孤身一人,没有房子住,没有工作做,没有面包吃,在这个首善之区的大都会里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腹中空空,遍体鳞伤(这样更好!),但是身强力壮,这时候,我就要大显身手……

    显什么身手呢?

    噢,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的这份《说明》本来就已经使我斯文扫地了吗!唉,有谁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知人生乐趣的干瘪老头呢?不这样认为的人忘了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忘了在这六个月里我过的日子,已经不啻活到了白发苍苍!让大家笑话我吧,让大家去说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吧。我的确在痴人说梦。我用这办法来打发漫漫长夜,我现在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这迷离惝恍的梦境。

    但是,难道我现在还要把这些迷离惝恍的梦境再说一遍吗?——现在,对于我来说早已过了痴人说梦的年龄了,而且又向谁去说呢!要知道,我用这办法来苦度光阴,是因为我看到,我想学一点希腊语法,可是人家偏不许我学,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实我当时也想到了:“还没学到句法,可能就要死了。”我刚翻开语法书的第一页就这么想,把书扔到了桌子底下。这书现在还扔在那儿,我不许马特廖娜把这书捡起来。

    我的这个《说明》可能会落到什么人手里,这人又耐心地把它读完了,就让这人认为我是个疯子吧,甚至认为我是个中学生,而最可能的是认为我是个被判死刑的人,这人自然会认为,除他以外的所有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了,都养成了虚掷光阴的习惯,活着也太懒惰、太没良心了,因此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白活了!那又怎样呢?我宣布,我的这位读者错了,我的信念与我的死刑判决毫无关系。你们不妨,不妨去问问他们,他们大家(直至每个人)是否明白什么是幸福?噢,请相信,哥伦布感到幸福之时,不是在发现美洲大陆之后,而是在将发现而未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请相信,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是在他发现新大陆的三天前,即起来造反的全体船员在绝望中差点没把船掉过头去,返回欧洲的时候!这里的问题并不在新大陆,即使它化为乌有也无所谓。哥伦布实际上几乎没有看见新大陆就死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问题在于生活,仅仅在于生活,——在于发现它,永远不断地发现它,而根本不在于发现了什么!但是这还用说吗!我怀疑,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多么像老生常谈啊,有人一定会认为我是一名低年级的小学生,正在做作文,题目是<a href='/article/3207.htm'>《日出》</a>,或者有人会说,我也许的确有话要说,但是尽管我非常想,却不会……“借题发挥”。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想补充一点,在任何天才的思想或者属于人的任何新思想里,或者不过是在某人头脑里产生的任何严肃的属于人的思想里,总有一些不可言传的东西,即使您著作等身,花了三十五年光阴来阐述您的思想,总还会留下某些东西,怎么也不愿意跑出您的脑壳,而且将永远留在您的脑海里,您只能把它带进棺材,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这还是您的思想中的最主要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我现在也不善于把我这六个月里朝思暮想的一切统统写出来告诉大家的话,起码大家也会明白,我在达到我现在的“最后信念”之前,我为它付出了也许是过于高昂的代价,这就是我为了达到我的某种目的,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说明》里先行吐露的一点心曲。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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