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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 class="ter h3 ttop">一</h3>

    我着手撰写要交给岳父的报告书。将截至目前查明的事实,及悬而未解之谜写下来,也能整理思绪。

    我硬要自己整理好心情。

    收下那笔“赔偿金”吧。这是人质伙伴一起决定的事,我并不后悔。但是,将来那笔钱由于某些原因曝光的危险性并非零。

    我应该辞去今多财团的工作,不能再继续添麻烦。得请岳父收下辞呈。

    不知幸或不幸,岳父突然前往美国。即使约定的两星期已过,我仍无法见到岳父。据说是去参加财经人士的跨国高峰会议,原本是大舅子要出席,但行程配合不上,请岳父代为出马。

    我告诉妻子原委,菜穗子没太惊讶,也不反对。

    “我明白你的心情。”她说。

    很抱歉,我向妻子行礼。

    “原本应该先跟你商量再写辞呈,顺序顚倒。”

    “那无所谓,没关系。”

    没关系,妻子这阵子常说这句话。我为中途离开桃子的文化祭道歉时,她也这么说。没关系,不用在意,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冒出那时候没说的话:“我早习惯被你抛下。”

    听起来像玩笑话,语气却很认真。

    “不要习惯啦。”

    “是是是,侦探先生。”妻子笑道。“如果辞掉公司,你工作怎么办?就算父亲和哥哥同意你辞职,对于你上就业服务中心,应该不会有好脸色。”

    “可是,一般都会去就业服务站看看啊。”

    “你的身分不一般,不觉得吗?”

    妻子笔直注视着我。

    “也是。”

    妻子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抱歉,我不该这样说。”

    “你没说错啊。”

    “不,不一般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从未和菜穗子谈过这样的事,顿时一阵惊慌。

    “你果然生气了?这也难怪。”

    妻子没回答,问起另一件事。

    “你拿到的钱,还有寄放在你那里的园田小姐的钱,决定怎么处理了吗?”

    我点点头。“我尚未告诉总编,不过就算告诉她,她也会说‘交给你,帮我处理’吧。”

    “我想匿名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团体。”

    “不是捐给日商自救会?”

    “这我也想过,但我认为不必拘泥于日商。”

    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容易把钱当成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抓来当人质的赔偿金。

    “司机小姐会怎么做?你问过她吗?”

    我没问,但柴野司机主动告诉我。

    “如同你的提议,柴野小姐会捐给日商自救会。她说那种自救会,应该也需要活动资金。”

    “全额捐出?”

    “应该是。”

    “我倒觉得可以多少留一点给自己用。如果大家都捐出去,那两个年轻人就太可怜了。”

    “我不会再对他们说什么。就算他们问我钱怎么用,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这样啊——妻子点点头,露出微笑。是我多心吗?总觉得那是勉强挤出的笑。

    “我不会去就业服务站的。我会拜托以前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挤进哪家出版社或编辑公司。终究我还是喜欢编辑工作。”

    所以,要离开集团广报室,我相当难过。 href='/article/10689.htm'>《蓝天》是很棒的社内报。

    “如果你离开,园田小姐会顿失依靠吧。”

    “她一定会骂我不负责任。”

    “是因为寂寞才会骂你,‘你要我把一个人抛下吗?’”

    我注视着妻子。“抛下”这个字眼,今天已是第二次登场。这是符合我和妻子关系的形容,但并不适用于我和园田瑛子的关系。

    “园田小姐没那么依赖我。”

    “有的,只是你没发现。”

    妻子说完笑了。看起来又像勉强的笑。

    “对不起,我好像在找你碴。”

    然后,她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间野小姐最近好吗?”

    “嗯,她很好。”

    “听说她持续参加研修,以便随时能回去当美容师。我主动提议,请她来我们家做居家美容,我给她当练习台,却被她拒绝说绝对不行。”

    ——等我回归第一线,再让夫人看看我最巅峰的技术。

    “真像间野小姐会说的话。”

    “我真是爱管闲事。”

    这是指她自愿当美容练习台的事,还是指把间野小姐挖角到集团广报室?我听不出来。

    “间野小姐每天都神采奕奕。”

    “那就好。”

    妻子起身,像是结束谈话,我追上去说:“我私自决定要辞职这种大事,真的对不起。”

    “讨厌啦,一直赔罪个没完,好不像你。既然你这么深切反省,一瓶‘拉图酒庄’就放过你。”

    “乐意之至。”我一口答应。

    <h3 class="ter h3">二</h3>

    我造访播磨屋,社长不在,是常务在看店。在这个季节,常务兀自汗流浃背,全秃的头都发光了。

    “这家伙好强啊。”老板努努下巴,示意手边的笔电。“电脑喜欢下将棋吗?”

    我们闲聊一会儿,我拜托他如果有关于日商的新情报,随时告诉我。我也造访蓝色申报会会长开的电器行,拜托一样的事。老板有些惊讶地问:还有什么好査的吗?

    透过网路上的交谈,感觉还有几个人可以碰面深谈。除此之外,只能等待消息进来。关于“御厨”,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我灵机一动,打电话给朋友。他是我在两年前的事件中认识的年轻记者,但这么称呼,他会非常不开心。要是叫他社会学家,他会更不爽。他中意的是“评论家”。

    他虽然忙碌,但最近也才刚出一本书。内容是浅白解说日本面临超少子高龄化社会,今后该采取何种经济政策。

    “好久不见,步步为营、安全第一的杉村先生。”

    会这么奚落我的,只有这位秋山省吾。

    “久疏问候。我看到您十分活跃,又推出畅销书。”

    “你一定不晓得这几年的畅销排行榜水准有多低吧?”

    “现在方便聊多久?”

    “十分钟整。”

    我隐去真名,说明小羽雅次郎与神秘经营顾问的事。由于受到“御厨”这名军师的影响,日商改变路线,投入诈骗行销。这是我的假设,没有佐证。况且,一名企业领袖,可能像这样受到外界人士影响吗?事到如今,我又有些不确定,但我想听听秋山的意见。

    “有啊。”他当下回答。“还有高层受到一些怪人影响,砸钱研究超能力,或寻找幽浮的例子。”

    他采访过类似的对象。据说是一家规模虽小,但拥有杰出技术的老字号机械零件厂的老板,被自称发明永动机的科学家迷惑,最后毁掉公司。

    “很可笑的例子,机械厂商的大老板,居然连能量保存原则都不懂。”

    融资诈骗的话,更是多不胜数,他继续道。

    “虽然年代有点久远,不过像M资金诈骗案就非常有名。因为有一堆大企业上当,还被写成小说。”

    “这种情况,欺骗老板的人,能隐瞒真实身分到最后吗?”

    “你是指,不被警察机关抓到?”

    不知为何,他喜欢讲“警察机关”。

    “这是当然。不过比方说,甚至不会接触到老板身边的亲信,如果是老鼠会或恶质行销,就是连一般会员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像这样隐身到底。”

    秋山思索片刻。“很有可能。通常,聪明的诈欺师想蒙骗的组织愈大,愈不会一次与多人周旋。他们会集中针对要害。杉村先生,你问的例子,确实是诈骗行销吗?”

    “是的,警方已查获,首脑和干部都被逮捕,但疑似军师的人物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秋山像在打键盘,停顿一会儿才开口:“你说的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吗?”

    还是一样,敏锐至极。“您真是明察秋毫。”

    “这是近一、两年之间规模最大的经济案件嘛。我看看……”

    又停顿一会儿,他笑道:“这个代表小羽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就是恨不得成为万人迷的那种类型。”

    他似乎在浏览网路上的资讯。

    “那么军师会躲起来吧,比较好操纵小羽代表。”

    “可是,有段时期,小羽代表像小姑娘般疯狂崇拜这名军师。”

    “那就更是如此。”

    为军师砸大钱、热烈信奉他,照着他的话去做,一切无往不利。

    “这种类型的人,一旦获得成功,就会全当成自己的功劳。是老师指点我的没错,但执行的是我、伟大的是我。因为我这么伟大,才能改革社会。”

    秋山唯妙唯肖地模仿小羽代表在会员面前演说的口气。

    “这么一来,要是军师觉得时候到了,也能轻易离开小羽代表喽?”

    “聪明的诈欺师就会这么做。”

    秋山说,像小羽雅次郎那种人,无论何种形式,都无法忍受有人地位比他高,或有第二把交椅在下面虎视眈眈。

    “倘若执著于地位,赖着不走,就会被赶走。不仅如此,还有被抹杀的危险。”

    我一阵心惊。“御厨”可能被小羽雅次郎杀害?

    “日商的活动期间相当久吧?”秋山问。

    “明确展开诈骗行销,是在一九九九年四月。”

    “那么,杉村先生在找的军师,早就离开日商。小羽代表一旦自诩为魅力巨星,他就会消失。该拿的应该也都拿完,反正凯子遍地都是。”

    我与秋山的想法相同。

    “后来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实在令人好奇。下一个凯子在更小的地方吗?毕竟目前警方还没破获日商级的大规模诈骗事件。”

    “那类组织都会被查获吗?”

    “若超过一定规模,只是迟早的问题。”

    警察机关也不是傻子,秋山补充。

    “话说回来,杉村先生,你还是一样在做些奇怪的调查。这跟你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当成人质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

    “放心,真弓不知道。”

    真弓是秋山的表妹,以前在集团广报室工作。

    “请当成没关系。”

    “好。不过,你可要珍惜安全第一的招牌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有点为时已晚——挂断电话后,我搔搔头想着。

    <h3 class="ter h3">三</h3>

    这天下午,我接到足立则生的联络。

    “我真的打电话给你了,方便吗?”他的话声很客气。

    “当然。后来怎么样?”

    “我在工作。”他继续留在那家报纸贩卖店。

    “那太好了!”

    “我是很好啦,可是有两个人不想跟我共事,决定辞职。对老板夫妇实在过意不去。”

    “你好好加油来弥补就行。那我们开个庆祝会吧。”

    不用,足立一阵惊慌。我说服他,约好在野本弟之前介绍的那家中华料理店见面。

    依约现身的足立则生理了个清爽的发型,穿浆得笔挺的衬衫,还有学生风味的格纹背心。本人似乎也很害臊,解释道:“这是老板儿子的旧衣。”

    “非常适合你。”

    我们用冰啤酒干杯。

    “害杉村先生为我担心,我请客。”

    “哪里的话,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我和杉村先生素昧平生,你却真心为我着想。”

    足立说从北见夫人和司那里听到许多事。

    “既然你这么说,这杯啤酒就让你请客吧。”

    看见端上桌的料理,他既惊讶又开心,边吃边称赞“真美味”

    “我啊,因为有前科……”

    “嗯。”

    “杉村先生知道吧,拘留所和监狱的饭……”

    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菜色,他说。

    “只有饭量特别多,所以会愈吃愈胖。高越的太太——不对,井村小姐,在那里一定很难熬吧。”

    井村绘里子犯下伤害致死罪遭到起诉,已被保释。她会拿起水果刀,并不是出于杀意,但法官,认定她有恐吓不愿分手的高越,视情况想伤害他的意图。

    “听说律师人很好,是一个女律师。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会努力让判刑轻一些。”

    至于保释金,是她以前工作的店家妈妈桑和同事帮忙筹措的。

    “她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并不是呢。”

    足立则生感触良多,是在对照自身的处境吧。

    “两人闹分手的原因,也会在公判时被搬出来吧。”我说。

    “那当然。”

    我在足立又要陷入自我嫌恶前,急忙开口:“那么一来,警方也会针对高越先生的过去进行调查。”

    我也被警方找去问话,他接着道。

    “是住宅贷款诈骗。”

    以购买透天厝或公寓为由,向金融机构贷款购屋资金,但实际上并未买房,直接卷款潜逃。

    “我呢,是负责当‘演员’的。”

    “演员?”

    “假装购屋者的角色,是签约的当事人。”

    当然,凭足立的经济能力,贷款不可能通过。

    “所以要捏造一个假身分。我需要的只有这副身体,还有照着高越那伙人的交代说话的嘴巴。”

    这些“演员”,多是从生活穷困者挖角而来。

    “游民也一样。如果是完全习惯那种生活的人就没办法,但我这种半吊子就颇受器重。”

    只要把外表打理干净,看起来就像鼓足劲要首次购屋的上班族。

    “要买的是住宅,所以不能找年轻人。同样是‘演员’,从学校退学,也没有工作,想要吃喝玩乐的钱而四处游荡的年轻人,顶多只会被找去做手机或消费者信货的诈骗。”

    “当时你常接到这种有赚头的工作?”

    他点点头。“我想尽快脱离那种生活。即使得少吃几顿饭,我也会注意自己的穿着,保持清洁。所以高越那种人一眼就看出:啊,这家伙一定会上钩。”

    足立说,高越胜巳并非住宅贷款诈骗的首脑,而是底下受雇的工作人员。

    “那家伙有自己的业绩要顾。做的虽然是诈骗,还是有业绩要求。”

    “你知道诈骗集团的母体是怎样的组织吗?”

    “原本好像是代理店。高越喊社长的那个人,乍看之下是个和善的大叔。”

    足立跟那个人讲过一次话。

    “只要干一笔差事,就算是我这种傻子,也知道自己成为住宅贷款诈骗的爪牙。所以,我向社长抗议怎么可以这样,不料——”

    社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不是生气或恐吓你?”

    “就是啊,他露出像小孩子般快哭出来的表情。”

    ——比起我们,那些银行员干的勾当更恶质。

    “他说,我们是在为那些被银行害死的伙伴报仇……”

    事实如何,不得而知。那可能只是诈欺师操纵别人的话术,但对当时的足立则生似乎效果十足。

    “你做了多久?”

    “也没多久,我当演员总共上阵三次。”

    这样算多的。

    “因为怎么样都会被监视器拍到,不管是变装或留胡子,三次已是极限。大部分的演员都只做一次,拿点钱,用过就丢。”

    高越等人的集团在首都圈四处流窜作案,但社长似乎是从关西过来的。

    “社长的上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社长的上面?”

    “这样说挺怪,就是幕后黑手。”

    足立笑出声。“即使有,也不会出现在我这种小喽罗面前。”

    这倒也是。

    “不过,或许跟黑道帮派有关。”

    “有没有人负责训练你们这些演员?”

    “我的时候是高越,还有他喊‘前辈’的人。”

    据说不乏女员工。

    “她们会扮成演员的老婆。通常购屋时,都是夫妻一起去签约吧?”

    “是啊。”

    “可是,很难找到适合的女演员。年轻女孩的话是有啦。”

    “高越先生他们是怎么加入集团的?”

    足立则生靠在椅背上,望着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唔,说的也是,他们不可能像我这样,是在路上被招揽。”

    诈骗集团伪装成公司组织,便可召募员工,募集人手吧。但实际执行的阶段,一定会有人表示“我不能做这种工作”,临阵脱逃或报警。

    “是面试的时候,由社长筛选吗?好比觉得这个人没问题、这家伙做不来之类。”

    虽然不太庄重,但想像起来满好笑的,足立噗哧一笑。我也跟着笑。

    “从那之后,我就没办法踏进水族馆。”

    水族馆不是都有动物表演吗?他继续道。

    “像是海狮或海豚的表演。看到那些表演,我就受不了。”

    我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

    “训练师会拿着食物在它们面前引诱,加以调教吧?就跟那时候的我一样。”

    足立急忙摇头,仿佛要打消这句话。

    “这样说对训练师太失礼,而且其实也不一样。比起我,能逗观众开心的海狮和海豚高级得多。”

    我替他斟满啤酒。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在想,满脑子都是赚钱,过正常的生活。”

    “你认为高越先生和社长在想什么?”

    足立则生眯起眼。

    不知道,他摇摇头。

    “高越对他太太——井村小姐的父母自杀的事……”

    “嗯,高越先生知道。所以,他告诉井村小姐,我会替你拿回父母亏损的部分。”

    “但挖角我的时候,高越还没认识井村小姐。”

    笑眯眯的老板,送来热腾腾的炒饭。蒸气另一头,足立则生遥望着远方。

    “他可能什么都没在想,也可能想很多我根本猜不到的事。”

    肯定是其中一边,他说。

    “没有中间。不是空白,就是塡得满满的。要不然没办法像那样骗人,我是这么认为。”

    换个说法,是不是“没有自我”和“只有自我”?

    “高越碰到我,甚至吓得脸色大变。他非常害怕,但现在还是一样从事类似的诈骗工作。”

    高越有在做坏事的自觉,却没反省。之所以害怕,是因足立则生很愤怒,对他纠缠不休。是因用过即丢、垃圾般的“演员”,竟以一个人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

    “我实在不懂。我气到不行,却完全不懂他。”

    我们吃着热呼呼的炒饭。过去的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谈起足立则生的未来。他想上函授高中,取得高中同等学力。

    “下次休假,夫人和司先生要带我去给北见先生扫墓。”

    “也请替我祭拜一下。”

    我会的——他回答,看着我的眼神明亮。“杉村先生是中规中矩的上班族,却是十分奇特的人。”

    “哪里奇特?”

    “你对我这种人很友善。在公司,你是不是不太容易升迁?”

    “确实是升迁无望。”

    “但是,杉村先生是北见先生的朋友。”

    嗯、嗯,足立则生兀自点头,一脸满足。

    “跟北见先生合得来的人,就得是杉村先生这样的人。欸,你干脆别当上班族,继承北见先生的工作就好。”

    以前也有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这么说:你怎么不像北见先生一样,当个私家侦探?

    “我倒觉得自己不适合当私家侦探,就像我不适合当诈欺师一样。”

    “没那回事,你满有胆识。”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的胆长在身上哪个地方。

    “嗳,好吧。人生不知道会在哪里怎么变化,也许杉村先生那稳健经营的公司哪天会倒闭,到时请考虑一下私家侦探这个选项。”

    足立则生敞开心房笑道,看起来十分幸福。如果私家侦探是能时常见证人生这种场面的职业,就太美好了。没有井村绘里子,也没有高越胜巳那种例子,只见证这种场面。

    “杉村先生,来为北见先生干一杯吧。”

    我们啤酒杯互碰,发出“锵”一声。

    <h3 class="ter h3">四</h3>

    岳父在十一月底回国,比预定晚两天。

    “父亲在那边身体有些不适。”

    岳父开完高峰会后,又是拜访定居在那里的老友,又是访问以前就感兴趣的企业,精力旺盛地排许多行程,所以疲倦一下爆发。

    “听说回国后,慎重起见,要住院检査。我想带桃子去成田机场接父亲。”

    “这样不错,岳父也会开心。”

    “其实我希望你一起来……”菜穗子欲言又止,困窘地苦笑。“但三田的姨妈和栗本的伯父也要去接机,你应该不太想见到他们吧?”

    全是今多家的亲戚。

    如同妻子察觉的,我不太会应付这些人。奇妙的是,对大舅子他们这些今多家中心成员,我从未感到隔阂,却与这些外围的人处不来。

    ——来历不明的野小子。

    他们露骨地用这种眼神看我,甚至对我的寒暄问候视而不见。之前几次在家族聚会上,他们冰冷的眼神弄得我手足无措,大舅子和嫂嫂看不过去,替我解围,所以应该不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

    “嗯,谢谢。”

    但妻子也一样,至少她与三田的姨妈关系不算良好。三田的姨妈是岳父亡妻的妹妹,对于岳父的私生女菜穗子,心存不少怨慰。而她又毫不隐瞒那种怨慰,说好听是坦率,说难听是傲慢。

    “我没事。桃子出生后,姨妈的态度也软化许多。”

    “秘书室的人会跟你一起去吧?”

    “嗯,所以我不用做什么,只要跟桃子一起挥挥手,笑着说‘欢迎爷爷回来’就行。”

    在岳父心中,这是最好的特效药。

    “呃,关于辞呈……”还有特别命令的事,妻子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能暂缓,等父亲不必担心身体状况再提?你要离开公司,对父亲应该也是个打击。”

    “我明白。等你觉得时机恰当,方便告诉我吗?”

    “我会负起责任通知您。”

    妻子打趣似地敬礼。

    这个星期,会长身体不适的消息也在公司内部掀起相当大的波澜。集团广报室里,野本弟非常担心,惹来园田总编一顿骂。

    “你未免太不知斤两。哪轮得到你这种小虾米担心?”

    “我很清楚自己是小虾米,还是会担心,会不知如何是好啊。会长就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杉村先生和夫人一定也十分忧虑吧。”间野关切道。

    “会长跟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等级不同。他会健康欠佳,也是在美国跑太多行程的缘故。稍微休息一阵子,马上就会好起来。”

    森信宏也亲自打电话来。不是打给总编,而是找我。

    “听到消息我真是吓一跳。我想问你应该能得知更清楚的情况。”

    森先生没透露在哪里得知消息,我也没问。这表示他在公司内部依然保有自己的人脉。

    “抱歉,让您担心。据说是感到心悸、胸闷,但在饭店休息一晚就恢复。”

    “在美国没看医生吗?”

    “似乎没有。”

    “会长是去西雅图吧?”

    “目前在纽约。”

    “他还是一样精力旺盛。”森先生的话声总算稍稍放松。“得要他考虑一下自身的年龄,这也是为了菜穗子。”

    “我也有同感。”

    “耗费你们许多工夫,不过我的书顺利完成。你听园田小姐提过吗?”

    “是的。您看过封面打样和装订样本吗?”

    “看过了,感觉像成为大作家,挺不赖。”

    森先生的语气一下恭敬一下随性,是他与我的距离感的缘故。可说是反映出我微妙的立场。

    我略微犹豫,忍不住问:“夫人的情况还好吗?”

    “噢,让你担心了。”

    她的病情稳定。

    “只是,她一直想回家。我会和主治医师讨论,要是情况好,会暂时让她回家。”

    “森先生也请保重身体。”

    “谢谢。”

    我们互相道别,刚要结束通话,森先生像突然想起般问道:“杉村,你那里一切都好吧?”

    “是的。”

    “菜穗子也都好吧?”

    “托您的福,她很好。”

    是嘛、是嘛,森先生重复两次。

    “变成现在这样,我才体会到老婆的好,忍不住想对年轻夫妻说教。你们要和睦相处,珍惜彼此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不是什么不自然的对话,却教人耿耿于怀。

    我一如往常在“睡莲”吃午餐时,发现一则周刊报导。

    〈诈骗行销的黑暗受害者血淋淋的斗争下一个被部下控告的就是你?〉

    内容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对邀请他入会的前会员——公司的上司提出民事诉讼,要求赔偿。如果是自救会内部的事,我应该早有耳闻,所以报导中的前会员,原告和被告都没加入自救会吧。

    原告是三十五岁的上班族,被告是原告所属部署的次长。这起案例不同的地方,在于两人有职场间的上下关系,原告主张他与其说是被邀请入会,实质上根本是被迫入会。此外,日商被查获后,原告想要将一连串的事实向公司高层控诉,被告却打压原告,想要逼原告辞职。

    身陷诈骗行销,甚至延伸为滥用职权。这确实悲惨,我忍不住叹气。

    但用完午饭,外出去拿某个连载企画的稿子时,发生一件事,彻底驱离这点小忧郁。

    那篇连载的撰稿人是集团企业的干部,公司位在幡谷。公司大楼旁有座铁丝网包围的露天停车场,在零星停放的汽车中,只有一辆自行车。那是散发出红色光泽的越野自行车,用牢固的铁链锁在围栏上。

    看到的瞬间,我脑中的记忆复苏。我看过像那样放置的儿童自行车。我从被囚禁的公车里呆呆看着——

    不,不对。

    自行车后方有一辆紧贴着围栏放的大型箱形车。这个相关位置-恐怕也是唤起回震原因之一。

    我确实看过那样一辆自行车,同时心想,如果能骑着远走高飞就好了,但那并不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因为那时候暮木老人指示柴野司机,把公车的车门紧贴着围墙停下。

    我僵立在人行道正中央。若非后方自行车按铃,我一定还杵在那里吧。

    究竟怎么会发生这种记忆错乱?难怪我说出自行车的事时,岳父会面露诧异。要是看过案发当时的公车影像或照片,马上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可能是事实。

    我上下班时不坐公车。为了长篇访谈而定期造访“森阁下”以前,在进行其他采访时,也没有机会搭乘公车。最近我也未曾进行巴士之旅。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将其他什么状况与公车劫持事件混在一起。

    内心一团乱,如烈火灼烧般难受。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记忆不可靠。我气自己怎么没能更早发现。

    我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她显得比我惊讶。那反应强烈得超乎我的预期。

    “値得这么吃惊吗?”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也是。”

    “那时事件刚发生,你果然还处在混乱中吧。”

    “不,和岳父说话时,我已完全平复。”

    “或许只是你这么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明白。”

    跟心理创伤一样——妻子解释。

    这个星期,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又有人自杀。报纸上只用小篇幅报导,但自救会的网站做出详细的报导。过世的是六十八岁的退休男子,他把绝大部分的退休金拿去投资日商,导致与家人的关系恶化。慎重起见,我翻阅名单,发现这名男子并非尊荣会员,会员资历也很浅。

    是牺牲者。或者高越胜巳会说“是被骗的人自己活该”吗?播磨屋夫妇会说“世上才没那么美的事,真是太傻了”吗?

    到了月底,岳父回国的时间愈来愈近。另一方面,桃子的床边故事时间,《哈比人历险记》迎向终点。今多嘉亲与比尔博都结束在异乡的冒险,踏上归途。

    “爸爸,听说后面的《魔戒》拍成电影,是真的吗?”

    桃子是在学校听朋友说的。

    “嗯,是三部曲,很长的一部电影。”

    “桃桃好想看。”

    哄女儿睡觉后,我把这段对话告诉妻子,她严肃地考虑起来。

    “我比较想让桃子先看小说,在脑中建立起自己的意象,再看电影。”

    “我很清楚您这位书虫的想法,太太。”

    “不过,那部电影是杰作。问题在于过长,三部曲加起来有十个小时吧?”

    “有那么长吗?”

    “细节我也忘了……”

    “看来我们先恢复一下记忆比较好。”

    如此这般,隔天的午休,我经过“睡莲”前面,踏进距离最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我搭电扶梯要去DVD卖场时,胸前口袋的手机响起,是前野打来的。

    “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我换一下地方,等我五秒。”

    楼梯间的平台比较安静。

    “怎么?”

    前野会突然打电话来,相当稀罕。

    “其实,我们好像找到了。”

    找到“京SUPER”。

    前野与坂本在进行地毯式搜索时,不论战果如何,两名年轻人都结识许多人。其中也有年纪与两人相仿,与他们成为好友的人,就是透过这样的交友途径找到的。

    “现在不叫那个店名,是以前叫做‘京’的小超市,如今已变成超商!”

    靠近栃木县与群马县境的县道旁,有个地方叫“畑中前原”。

    “就是那里的超商。现在是连锁店,叫‘畑中前原县道二号店’,不过以俞就是‘京SUPER’。”

    芽衣真的快“冲过头”般滔滔不绝,我打断她:“请等一下,你的朋友是怎么査到这件事?”

    “也不到调査那么夸张,是朋友在部落格PO上我们在找‘京SUPER’的事,然后有知道‘京SUPER’的人在上面留言。”

    “芽衣,你怎么跟那个朋友说‘京SUPER’的?”

    “我随便编了个故事,说小时候旅行经过那家店,十分怀念之类的,然后感叹不晓得那家店现还在不在。我也强调记忆模糊,不确定地点。”

    于是,好心人提供情报。留言者表示,那家“京SUPER”已变成超商。

    “‘京SUPER’变成现在的超商,是四、五年前的事。杉村先生,我有点吓到。”

    为了让说词更逼真,前野记忆中的那家店有卖烤芋头、熟食是店家自己做的,看起来很美味,并且有温柔的大婶在顾店等等,她加油添醋,没想到——

    “这些真的都有,留言者说‘京SUPER’以前<q></q>真的是那样一家店!”

    “前野,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烤芋头或熟食,只要是贴近当地生活的小商店,都可能贩卖。

    “况且还不确定。”

    “不,确定了,绝对就是那家店。杉村先生,刚才我打电话去店里问过。”

    是一名男子接的电话。

    “我问那里以前是‘京SUPER’吗?对方回答‘是’。我不晓得接下来该问什么,结结巴巴,没想到——”

    对方主动问:“你是我妈的朋友吗?”

    那我请她接电话,对方说。

    “我听到男子喊‘妈,你的电话’。”

    然后,接电话的人,嗓音就像在前野编出的故事中登场的温柔大婶。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过去,前野先道歉。

    “然后……没办法,我向对方解释,其实我接到一包宅配,上面的托运单受理店写着‘京SUPER’。由于一些缘故,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寄件人。杉村先生也知道吧?我很容易紧张,又冒失,总之一个人讲个不停。我强调一直在找,都找不到,费尽千辛万苦什么的,一开口就不晓得怎么停下,不小心都说出来。”

    接电话的女人默默听着,完全没打断,也没反问。等前野解释完毕,再也无话可说时——

    “对方冒出一句‘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的温柔大婶向前野道歉。

    “她说,请不要找寄件人,直接收下包裹,拜托。”

    然后逃也似地挂断电话。

    “这下就确定没错了吧?”

    不光是找到“京SUPER”而已,前野还找到那些包裹的寄件人,是嗓音温柔的大婶。

    “我们立刻去见她。”

    “现在吗?”

    “我一个人也行。”

    “我随时都可以,小启也说要去。杉村先生还有工作吧?”

    “我会请假。你和坂本和好没?他现在情绪稳定吗?”

    “依刚刚交谈的感觉,满稳定的。”我用力阖上手机。

    <h3 class="ter h3">五</h3>

    租车驾骏座上的坂本,脸色比上次聚会讨论时好,胡须也剃干净。不过眼睛充血,似乎睡眠不足。

    “芽衣提到的那个大婶,就是受暮木老爷爷所托,寄钱给我们的人?”

    可能是感冒,坂本话声沙哑。

    “然后,大婶从自己开的超商把东西寄出去吧。但是,托运单上写的是以前的店名,不是现在的超商名。”

    只有我一个人太笨吗?坂本有点乖僻地说。

    “这未免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自己的店也做宅配业务,全部一起寄出不是比较省事,何必分成那么多地方?”

    车内后照镜,倒映出后座的前野不安的表情。

    “直接问本人是最快的,不过,我猜一定是她和暮木老人约定,要从不同地方寄出。”

    为防止有人循线追査。

    “但是,寄件人没遵守这个约定。她没把每一个包裹都从不同地方寄出去,而且七件里有两件是从自己的店寄出。可能是太忙碌,或认为不必那么严格遵守。”

    不过,从自己店里寄出的两件,托运单还是不敢写上现在的店铺名称,而是用旧的店名。如果收货时被宅配公司的人员发现,只要借口说不小心就行。如果没被发现,便会直接寄送出去。宅配公司在管理货物时,重要的不是手写资讯,而是能用电脑查询的号码。

    “我觉得只是心情的问题。”

    “也是。”

    坂本对着前方龟速行驶的小轿车蹙眉,性急地应道:“何况,她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动这种手脚,如果我们通报警察,东西是从哪里寄来,一査便知。”

    “她是赌我们不会报警吧。”

    嗓音温柔的大婶,是暮木老人的遗嘱执行人。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才会愿意帮这种忙?

    “会是怎样的人呢?”

    “我猜是老爷爷的妻子。”前野推测。

    “怎么可能?不可能啦。”坂本当下否定。“老爷爷在东京的公寓独居。”

    “所以是分手的妻子。”

    很久以前分手的——前野的话声变小。

    “但是,暮木老爷爷对她还有感情,想在离开世上前,把重要的事托付给她,顺便向她道别。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要看是怎么分手的吧。”

    坂本相当冷淡。以为态度比上次好一些,也只有一开始,他依旧有点自暴自弃。

    看他情状这么严重,与其说是觉得不舒服,我忍不住筑起戒心。除了这件事以外,坂本是不是碰上别的麻烦?

    “从芽衣和对方讲电话的样子,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们会像这样找出她。”

    “是啊,比警察找上门更意想不到吧。”前野瞪大眼。“所以,杉村先生才说要立刻去见她吧?大婶可能会逃走吗?”

    “不,她不会逃走吧。”

    “那是更糟糕的事?难不成会自杀——”

    说到一半,前野慌张捣住嘴巴。

    “别想得那么恐怖。”我朝后照镜笑道。“但是,对方一定很不安。如果我们找上门,她也许会很害怕。所以,我们要尽量温和有礼貌地沟通。”

    我祈祷坂本能收起不悦的情绪,他却毫无反应。

    目标店铺面对双线道的县道,夹在竖着“大好评热销中”看板的新建案与杂木林之间。那是一栋平房组合屋,屋顶上立着加盟连锁超商的标志——小小的红色时钟塔。经过店旁小径往上爬,后方小丘上露出好几栋漂亮的住宅屋顶。

    专用停车场在店铺对面。时间将近五点,外头天色已暗。店铺内外都亮起灯,可看见玻璃墙另一头的商品架及收银台。

    一名褐发年轻女子在对面左边的飮料冷藏柜补充商品。收银台旁坐着一名六旬妇人,视线朝下。两人都穿淡蓝制服外套。

    店内没客人,行车也稀稀疏疏。

    坂本把车钥匙揣进口袋下车,我回头看他:“不好意思,你可以等一下吗?”

    可能是察觉我的意图,前野也向他点头。“我和杉村先生先过去。”

    坂本退后,望向只有两个女人的店内说:“那我在车里等。”

    分隔店铺与停车场的县道,有装设按钮式交通灯的斑马线。前野规矩地按下按钮,在等待号志转绿的期间,搓着双手说:“好冷。”她的呼吸是白色的。

    原本是小超市的这家超商的土地,与周围的住宅土地是怎样的权利关系?我总会介意一些小地方。

    行人通行灯变绿,前野和我穿过斑马线。店里,褐发女店员俐落地继续作业。收银台的老妇人一动也不动,像在打睦睡。

    前野开门,清脆的铃声响起。欢迎光临,褐发女店员手不停歇地招呼。

    收银台的老妇人鼻梁上戴着老花眼镜,在塡写帐册之类的东西。那几乎可算是银发的美丽白发,剪成时髦的短发造型,脸上略施脂粉。她也抬头,刚要说“欢迎光临”,随即打消念头。嘴角微微痉挛。明明我们一句话都没讲,什么都还没做,看起来应该像一对普通客人,怎么会认出来?

    前野主动打招呼,走近收银台。只有短短几步,她却右手右脚一起伸出,动作古怪。

    我在原地颔首致意,收银台老妇人摘下老花眼镜。

    “呃……中午过后,我打过电话。”

    前野的话声细如耳语,歉疚地垮着肩膀。冲过头的芽衣就快哭出来。

    我默默再次向老妇人行礼。

    “加奈。”老妇人呼唤褐发女店员。“我出门一下,收银台麻烦你顾着。”

    “好。”

    “加奈”应声,穿过飮料箱旁边,探头望向这里。她对我微笑,顺便对前野点点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十分平静。

    “他们是东京来的客人,以前关照过爷爷的朋友的家人。”

    “这样啊。”

    “真的好久不见。”

    “请里面坐。”

    “不用、不用。”

    老妇人急忙打断,小心翼翼从柜台里站起。她稍微往旁边挪动,拿起靠放的拐杖,将重心压上去,一步一步慢慢走。

    “时间不多,对吧?”

    老妇人问,我也配合道:“是的。我们来办别的事,想顺便打声招呼。”

    “我们出去喝杯茶。”

    “好,路上小心。”

    看来加奈十分担心老妇人蹒跚的脚步。

    “可是奶奶,今天‘雪兔’公休。”

    “咦,真不巧。”

    老妇人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小肩包,望向我和前野。“走吧。”

    “好,那我们先失陪。”

    我向加奈道别,在她的笑容目送下离开超商。前野扶着老妇人,低着头免得被加奈看见她快哭的表情。

    一来到户外,寒冷的空气便包围我们。

    “我们是开车来的,要怎么做?”

    老妇人没有畏怯的样子。她用拿拐杖的手,指着停车场角落的白色小轿车。

    “那是我的车,用那辆车吧。”

    “你要开车吗?”

    “当然。”老妇人厉声应道。“虽然走起路有点不方便,但开车没问题。我的脚使得上力。”

    “冒犯了。”

    我们又穿过按钮式交通灯斑马线。坂本从租车驾驶座探出头,我吩咐:“跟着那辆白色小轿车。”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老妇人眼尖地看见我们交谈,出声问道:“不是应该有七个人?”

    “一大群人过来未免太冒昧。”

    老妇人的小轿车有干燥花香氛的味道。副驾驶座放着混色手织围巾,及色调十分搭配的大衣。

    在县道行驶约五分钟,找到一间家庭餐厅。老妇人的驾驶技术安全平稳。停好下车时,她只围上了围巾。透过薄暮,夜色笼罩四周。

    “事先声明,我从没来过这家店。”

    老妇人看见堆积在家庭餐厅门口的落叶,蹙起眉。

    “这里招牌换个不停,但都开不久就收起来。当地人谁也不会来。”

    所以才会选择此处。

    “至少咖啡还能喝吧。”

    我推门让老妇人先进店里。拐杖前端的橡皮套,在油毡地板上磨擦出吱吱声响。

    意外宽广的店内,有三个单独前来的顾客,分坐在不同处。我们占领店内深处的卡座。如此冷清没有人气,外头的风甚至从缝里吹进来。

    这么一提,在讨论钱的问题时,田中也选择他评为“不管任何时候去都门可罗雀”的家庭餐厅。我们总是这样避人耳目,暗中商量。那家店与这家店的差别,只在于那里有个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而这里的是无所事事的年轻店长。

    坂本走进店里。他缩着肩膀般朝老妇人颔首,默默在旁边的四人座坐下。

    开水和咖啡都送上桌。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人在与老妇人间隔均等的位置坐下。大家想的都一样,不希望做出包围老妇人,或逼问她的举动。连坂本也收起沿途的不悦和不耐烦,现在看来,只像在紧张。

    前野拿起桌上的纸巾拭泪。

    “我是杉村三郎。”

    我率先开口,前野接着说:“我是前野芽衣。”

    坂本又缩着脖子,“我是坂本。”

    老妇人依序看看我们,伸手拿起咖啡杯。

    “和我年纪相同的是——”

    “迫田女士。”

    “她还好吗?”

    老妇人啜飮一口咖啡,皱起眉。“不加糖和奶精,根本喝不下去。”

    这话是对前野说的,只见芽衣拘谨地微笑。

    “目前迫田女士和女儿住在一起,应该过得不错。”

    老妇人在咖啡里加糖和奶精,用汤匙搅老半天。

    “钱收到了吗?”

    “是的,每个人都收到了。”

    老妇人把汤匙放回托盘,发出“锵”一声。她叹口气,望向前野。

    “那也没必要来找我。我都那样拜托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前野顿时双眼泛泪。对不起,她低喃。

    “怎么能不找?”

    坂本开口。听起来像气势汹汹的反驳,但老妇人一看他,他立刻别开视线。

    “我们没办法默默收下钱。”

    老妇人的双手并放在膝上。像这样端正坐着,看起来犹如戏偶剧或卡通里登场的老婆婆,娇小、高雅、可爱。

    “我叫早川多惠。”她略施脂粉的脸有点紧绷。“如你们所见,是个老太婆,请手下留情。”

    然后,她低头行礼,温柔地笑出声。“嗳,别一副守灵的表情。各位又没做什么坏事。”

    老妇人眼角的笑纹变深。

    “不过,你们真是了不起,究竟怎么找到我的?”

    我催促前野,芽衣结结巴巴地说明。

    “一点都不了不起,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早川女士。”

    她的口气像在辩解。

    “原本都放弃了……”

    “那么,如果你打电话来时我装傻,你们就不会找上门?”

    前野闹别扭似地垂下目光。那表情就像小孩子在迁怒:我会恶作剧,全怪奶奶不懂我的心!

    早川女士低喃:“果然还是该遵循阿光的吩咐。”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早川女士仿佛没看到我们的反应,自言自语般继续道:“他的话总是对的。按照他的指示,就不会出错。”

    “这是指寄出包裹的方法吗?”我平静地问。

    早川女士点点头。“他希望每件包裹都从不同的地方寄出,每个地点要拉开距离。若是可能,最好七件都从别的县市寄送。只要开车,这一点并不困难。”

    但是,她没这么做。

    “我不想让阿光担心,所以没告诉他。可是,手术后的情况不太好,我没办法离开拐杖。”

    走起路很折腾人,她叹道。

    “你动了手术……”

    “那是一年前的事。我换过人工髋关节,手术颇顺利,但我年纪大,懒得复健,常常跷掉没做,所以恢复得不太好。”

    她的眼角又挤出笑纹。

    “一开始我只寄一个,还为此跑去大宫。”那是迫田女士没留下托运单的包裹吧。

    “当时,店铺受理的人几乎没看托运单。我们也一样,不会仔细看,只会量尺寸,塡运费而已。”

    所以才疏忽了。

    “接下来,我一次寄两包,最后完全懒了,干脆从自己家寄出。由于这个地区连日下雨,儿子也在问:你一个人开车跑去哪里?怎么出去那么久?”

    “但是,你在托运单上写‘京SUPER’。”

    “怎么说,我想至少得稍微掩饰一下……虽然是故弄玄虚。”

    “迫田女士姑且不论,要查出我们正确的地址,应该相当困难吧?”

    早川女士眨眨眼,瞅着我。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好胜美女。

    “你以为我这种老太婆不懂电脑吧?”

    “不,我没这么想。”

    “我在网路上有三百个朋友,可别小看我。”

    失言了,我郑重道歉。早川女士顿时笑开。

    “阿光说,等他引发事件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大伙的身家资料,会被详细公开在网路上。我也这么猜想,但在现实中发生,我颇为诧异。世上爱凑热闹的人真多。”

    早川女士注视着前野。

    “前野小姐,陌生人得知你的姓名和住址后,有没有碰到什么可怕的事?”

    “有、有一点。”

    “这样啊,对不起。”

    “不是早川女士害的。”

    “不过,是阿光害的,我得替他道歉。希望你们收下赔偿金。”

    这也是阿光的遗愿,她强调道。

    “阿光是指暮木一光先生吧?”我问。

    那是他的本名吗?“名字叫一光,所以绰号叫阿光吗?”

    早川女士的神情一僵。

    “我们不只在找早川女士,也在调查暮木先生。”

    然后查到一些事,我解释。

    “但是,不懂的情况更多。这只是我们私下推测——”

    “他是个诈欺师,”坂本冷不防冒出一句,“对吧?”

    早川女士和坂本对望。坂本的目光中带着怒意,早川女士注视那愤怒的双眼。

    “公车劫持事件发生时,暮木先生指名要找的三个人成为线索。”

    我说明至今为止的追查经过。

    桌上的咖啡凉透,奶精化为混浊的油膜。

    “我最想知道的,是早川女士提到的‘阿光’,是不是暮木一光?会不会也是叫‘御厨’的人?或者,阿光不是一光,而是‘御厨’的绰号<span class="" data-note="一光Kazumitsu与御厨Mikuriya同样有Mi音,绰号皆可能是Mi-(阿光)"></span>?”

    半晌,早川女士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连齐整搁在膝上的指头,都没动静。

    “暮木一光,不是阿光真正的名字。”

    她的目光转向我。

    “但也不全是假名。阿光和真正的暮木先生交换户籍。当然,他付过钱,而且真正的暮木先生变成阿光的户籍后,也不会惹上任何麻烦。因为阿光在工作的时候,绝不会使用本名。”

    工作。不能使用本名的工作。

    “不过,他决定金盆洗手时,想要完全抛弃过去吧。所以,他换了个户籍。真正的暮木先生无依无靠,世上孑然一身,似乎刚好。”

    早川女士拿起水杯,啜一口。她的手微微发抖。

    “阿光也不是御蔚先生,他们是不同人。”

    前野倒呑口一气。“那么,真的有御厨这个人?”

    “有的。该说他是阿光的伙伴,还是……”

    早川女士撇下嘴角,像咬到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停眨眼。

    “是啊,他们曾是搭档。”

    她在过去式的地方加重语气。

    “见到各位时,阿光已不是过去的他。他洗心革面,和御厨先生断绝往来。而且,他非常后悔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哎呀——早川女士悄声道,晕眩似地按住额头。

    “各位调查到这么多?怎会这么好奇?”

    “毕竟收到那么一大笔钱。”我应道。“不晓得那是什么钱,我们实在不能收下。”

    “那是补偿各位的钱,是赔偿金啊。”

    “但还是会在意。”

    “阿光真是的。”

    早川女士骂道,仿佛在埋怨不在场,甚至也不在世上的对象。

    “怎么跟他讲的都不一样?阿光告诉我,只要他说服大家,事情一定会顺利。不会被警方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家一定会默默收下钱,事情圆满结束。”

    哪里圆满?早川女士颇生气。

    “阿光果然不如从前,我不该完全相信他。”

    在公车上与巧如簧舌的暮木老人交手过的我,忍不住想:他那样算是不如从前,过去究竟多厉害?

    而这个老妇人知道。

    “因为老爷爷过世。”前野出声解释:“即使被警察抓住,要是老爷爷还活着,我们也不会如此迷惘困扰。”

    早川女士双手捣住脸。

    “御厨这个人,真的是经营顾问吗?”我开口。

    早川女士深深吐出叹息,直起身子。

    “经营顾问,只是他众多头衔之一。”

    “果然是诈欺师。”

    坂本又毫不留情地丢出一句,早川女士点点头。

    “依我从阿光那里听到的,御厨先生做过许多事。他待过像是催眠学习研究所、演讲训练讲座、能力开发教室等地方。”

    他是在人生各个局面,从事各种事业,招揽人与金钱的事业家。但刚才早川女士提及的三种事业,与经营顾问有个共通点,就是以某种形式“教导”别人。

    “阿光近似御蔚先生的助手。”早川女士接着道。“我不是在包庇他,说是助手罪状不会比较轻。阿光是御厨先生的小弟,或者说就像他的左右手。他们是一对搭档。”

    忽然,早川女士露出意兴阑珊的眼神,疲惫地靠在家庭餐厅的廉价沙发上。

    “日商新天地协会——”

    我们三人一阵紧张。

    “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伙。御厨先生和阿光教育那个叫小羽的代表,把日商栽培到那么大,拿走该拿的报酬后退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请等一下,我想想……”早川女士屈指计算。“大概是前年吧。是我母亲十周年忌日,阿光来找我那一年。”

    日商投入诈骗行销的转戾点、小羽雅次郎向古猿庵介绍经营顾问御厨这个人,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五年后的二〇〇四年,日商这颗黑色果实变得硕大成熟,足以采收。对操纵小羽代表的军师及他的助手,是恰当的收手时机吧。

    “退休?”坂本语带嘲讽。“原来诈欺师也有退休这回事,真令人惊讶。”

    早川女士没回话。

    “御蔚先生和‘阿光’为日商新天地协会做了些什么?”

    “他们组织那个协会。”

    “两个人一起?”

    “把小羽那个人拱出来。打造协会组织,是御厨先生的工作,而阿光负责教育人员。”

    向来都是这样分配,早川女士解释。

    “阿光很会教人,所以在御厨先生自行举办的讲座活动中,好像也做出不少贡献。”

    “那么在日商内部,应该很多人知道他们吧?”

    早川女士眯起眼,反问:“有吗?有会员认识阿光他们吗?”

    不,我摇摇头。

    “御厨先生绝不会现身第一线,阿光也一样。他们教育干部,但应该从未直接面对会员。”

    我是听本人说的,早川女士补充。

    “他说他们是影子,这样就好。”

    “但是,如果询问日商的干部,他们应该多少知道阿光的事吧?毕竟他们直接受到他的指导。”

    “应该吧。”

    “那么,日商被査获时,暮木老爷爷为何没被警方盯上?”

    前野提出疑问,早川女士笑道:“为什么阿光会被警方盯上?阿光只是对日商的管理储备人员,传授如何提升会员向心力、经营协会的技术,还有理想的销售方法而已。那种内容,各种地方都有类似的研修吧?那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况且,日商遭査获时,御厨军师与他的助手早就脱离组织。日商是小羽父子的天下。

    “不折不扣就是坏事。”坂本回答,双眼充血得更严重。“他们明知日商会变成那样,小羽代表会变成那样,仍不收手。”

    他们设计一切,也收取报酬。

    “然后在大事不妙前早早开溜。他们比小羽更坏,更奸诈。”

    小启……前野出声劝阻。

    “你刚刚说他们一向这么分配角吧?‘一向’,看你说得轻巧,他们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小启,声音太大了。”

    早川女士垂下目光。“我认为在阿光眼中,日商是个大案子。他想在退休前,放个最灿烂的烟火。”

    “你是指,其他诈骗都是小规模?这算哪门子借口?”

    我搭着坂本的肩。他吓一跳,瞪向我。

    “责怪早川女士也没用啊。”

    坂本鼻翼翕张,顿时沉默。

    “早川女士,可否告诉我,‘阿光’究竟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早川女士双手覆住脸,像要用掌心温热脸庞,或融解双颊上的紧绷。

    她放下手,注视着我。“畑中前原,如今已合并变成一个町,但直到十年前,还是不同的两个村子。前原在更北边的山里,而我和阿光都是畑中村的人。”

    七十岁,她继续道。“我们同年,家住在附近,是青梅竹马。从会骑三轮车的时候就在一起。”

    “暮木一光”是六十三岁。我一直以为,他看上去比年龄衰老是环境所致,原来他的实际年龄更大。

    “对了,阿光和暮木先生交换户籍的时候,有点介意年龄差距。”

    虽然名字里有同音字。

    “他的本名叫羽田光昭。”

    所以才叫“阿光”吗?

    “羽田家从战前就是木材加工厂,非常有钱。可是,阿光十岁时,他的家人骤世。”

    家里发生火灾,毁于祝融。光昭的祖母和父母、大他三岁的哥哥,全葬身火窟。

    “阿光身手矫健,在火苗延烧前,就从二楼窗户跳下,保住一命。但还是吸入许多浓烟,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光昭成为孤儿,被祖父的弟弟——叔公收养。

    “那位叔公问题不少。”

    她略显犹豫,觑着前野。

    “年轻女孩应该不想听到这种话题,没关系吗?”

    前野抬起脸,然后点点头。

    “火灾发生前一年,阿光的祖父过世。对叔公来说,阿光的祖父是哥哥,却为遗产继承起纠纷。”

    羽田光昭的祖父,把公司留给儿子——光昭的父亲。这样处理,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祖父的弟弟对此提出抗议。

    “他闹起来,宣称哥哥答应把公司一半股份给他。”

    众人谈判,始终没有结果。光昭的父亲不希望家丑外扬,叔公利用这一点,得寸进尺。据说他甚至闯进羽田家,引发暴力事件。

    “所以,阿光的父亲忍无可忍,告上法院。就在这时,阿光家发生火灾。”

    坂本眨眨通红的双眼。

    “关于失火的原因,最后也没査出个所以然。”

    早川女士叹口气。

    “因为房子很旧,有人说是电线走火。毕竟是那么久以前,发生在山村的事,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缜密地调査吧。”

    “有纵火的嫌疑,对吧?”我毅然决然问出口。

    早川女士点点头。“我父亲是消防团的人,曾私下告诉我母亲,那起火灾疑点重重。”

    成为孤儿的羽田光昭,不得不与蒙上纵火嫌疑的叔公一同生活。那肯定是比如坐针酕更难受的诡异生活。

    “乡亲都在传,叔公会收养阿光,是为了当他的监护人,夺取公司的掌控权。”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据说,光昭成年时,他的手上已没有任何像样的资产。

    “阿光常说,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不管在家中或学校,光昭都是孤独的。他没有朋友。只有早川多惠陪着他。

    “他总是跟我在一起,所以遭同学嘲笑‘你是女人屁股上的金鱼粪吗’,然后又因此被欺负。”

    高中一毕业,光昭随即离开村子。

    “他要去东京找工作。”

    早川女士知道,那是他个人的意志。但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光昭被叔公逐出家门。

    “一个只有乡下高中学历的男孩,在都市一定吃很多苦吧。阿光经常换工作,数量多到我都记不得。”

    但光昭还是说东京很好,很自由。他对故乡没有任何眷恋。

    “即使偶尔返乡,阿光也不曾靠近叔公家。他总是回来为家人扫扫墓,顺道看看我,不管时间多晚,都一定当天回东京。”

    有一次,拜访早川女士家的光昭说要回东京,在末班电车早已驶出的时间前往车站。担心的早川女士和父亲一起去看情况,发现光昭蜷缩在无人车站的候车室睡觉。

    “我们把他接回家,让他睡一晚。从此以后,阿光反倒客气起来,再也不会在很晚的时间造访我家。”

    光昭孤独的人生没有变化,经济依旧拮据。

    但也有好的变化。

    “去东京后,阿光变得开朗许多。”

    他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像石头般沉默寡言的少年。但是去东京后,反而变得喋喋不休。

    “不是单纯变得爱讲话,也许该说是变得头头是道吧。他能配合对象闲谈。”

    忌惮身边的大人,屛声敛息度过的少年时代,让光昭培养出观察别人的专注力。他经常“看”人。他的洞察力,告诉他该如何应付对方,该选择怎样的话题交谈。

    在隐瞒自己真心的情况下。

    “而且,阿光在学校虽然表现不好,但那是他被关在那种家庭的缘故。他本来是个聪明人,我知道。”

    早川女士说光昭是个爱书人。

    “那就叫做书虫吗?阿光一本接着一本,不停看书。深奥的事,也都靠自己独学。”

    各位知道吗?早川女士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这么问我们。

    “阿光英语很好,甚至能帮外国人指路,而且是靠自学。”

    工作他什么都做。从推销员到粗工,他从事过五花八门的职业。

    “阿光认为这样能累积社会经验。”

    光昭没结婚,也没交女友。在能独当一面前,他不能有家累。

    另一方面,早川女士虽然挂念前往都会的青梅竹马,仍在当地相亲结婚,生下小孩。她写信告诉光昭结婚和生产的消息时,光昭便很快带着贺礼来访。

    “刚才店里的加奈,是我二媳妇的妹妹。她高中毕业,但还没有找到正职工作,所以先来帮忙。”

    早川女士身为妻子、母亲都十分充实,身上的责任愈来愈重。光昭总把“我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多惠”挂在嘴上。

    而这样的光昭也碰上人生最大的转机。那是光昭三十二岁,三月底的事。

    “当时我刚生下女儿没多久,记得很清楚。之前两个孩子都是男的,所以我很想要一个女儿。阿光也为我生女儿开心,买下可爱的布娃娃送她。”

    然后,光昭笑着开口:

    ——多惠,我要当老师了。

    “不过,不是学校的老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参加现在的公司研修,拿到资格,所以将来可以担任叫做‘教练’的老师,轮到他来教学生。”

    早川女士也记得稍早之前,光昭找到一份工作,安顿下来,说那是个很有意义的职场。

    “教练。”我复述,不禁一阵毛骨悚然。“你记得当时光昭先生工作的公司名称吗?”

    “好像叫人才什么的,名称很长。”

    简单的加法就能算出,羽田光昭当时三十二岁。一九六八年,那是ST的黎明期。

    “你曾听光昭先生提起‘敏感度训练’这个词吗?或是‘ST’。”

    早川女士的眼底的快乐回忆光采消失。“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在心中低喃:岳父,您说中了。

    “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不是召集企业的新进员工或主管阶层进行研修,透过教育提升员工的能力?”

    “没错。在电视打广告的那种大企业,会派很多员工去阿光的公司研修。”

    羽田光昭提及的有意义的工作,就是ST的教练——

    我惊讶的模样令早川女士不知所措,但她接着说:“阿光和御厨先生也是在那家公司认识。”

    “那么,御厨先生也是教练?”

    “应该吧,他们一起工作。御厨先生资历大阿光一年,年纪则是大他两岁。”

    军师与助手的前身,原来都是教练。

    “后来经过十年吧,阿光一直在那家公司打拼,最后成为总教练之类的。”

    公司业绩蒸蒸日上,光昭跻身高收入族群,手头愈来愈阔绰。这个时候,虽然为期短暂,光昭与一名女子订婚,但还没把她介绍给早川女士,婚事就告吹。

    “他觉得工作太有趣,没空结什么婚。”

    前野像从惊奇箱里跳出的人偶一样,真的轻晃着头说:“老爷爷是喜欢早川女士啊。”

    早川女士瞪大眼。冲过头的芽衣连忙道歉:“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光昭先生喜欢早川女士,才不想跟其他女人结婚。”

    早川女士尴尬地垂下头,看起来有些腼腆。

    “他在那里当十年左右的教练吧?做十年就辞职吗?还是去别的公司?”

    “后来御蔚先生独立创业,计划开教练公司,邀阿光一起去。”

    但在那之前——早川女士稍稍蹙眉,“公司出了一点事故。”

    “事故?”

    “来参加研修的学生受伤。”

    当时是光昭担任总教练,因此事故的责任在他身上。但地位比他更高的御厨解决此事,让光昭免于被追究责任。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事,御厨先生也早就酝酿要创业。”

    不舒服而不祥的想像,在我的眼底跳动。研修发生事故,没有闹上台面,暗地里被压下。是什么事故?真的只是受伤吗?

    “阿光不愿多谈那件事,我也没问,不晓得是不是很严重。”

    “现在也无从追査吧。”

    不管怎样,从此御厨在羽田光昭心中,不再是普通的前辈或朋友,而是恩人。

    “御厨是本名吗?”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尖锐,早川女士神情有些惊吓。

    “这……我也不清楚。”

    “光昭先生在与早川女士谈到他时,是称呼‘御厨先生’吗?”

    “有时也会叫他尚宪先生。‘崇尚’的‘尚’,‘宪法’的‘宪’。”

    “早川女士见过御厨吗?”

    “没有。”

    骗人,我心想。虽然是直觉,但我认为直觉是对的。羽田光昭不可能一次都没将长年搭档的大哥介绍给早川多惠。

    “因为他使用众多假名,做过许多事业。”

    是个很可疑的人,早川女士说。

    “如果不是阿光那么依赖那个人,我也——我也会提醒他一两句,叫他跟那种人断绝关系。”

    早川女士的语气变得像在辩解,带着责怪。

    “阿光会开始做些可疑的工作,就是被御厨先生带着辞掉ST的公司以后。”

    “进入八〇年代,ST急速退烧。即使继续待在原本的公司,也没有前途吧。”

    御厨尚宪创立的公司,迟早会碰上瓶颈。然后,两人逐渐涉足各种事业——充分活用在教练时代学到的掌握及控制人心的技巧。

    “然后,诈欺师拍档从此诞生?”坂本不屑地嘲弄。

    “既然两人都使用各种假名,御厨也可能是假名之一,但这个姓氏特殊,容易留下印象,搞不好意外是本名。除了假名,或许偶尔会使用本名。”

    坂本不快地叹气。

    “事到如今,哪边都无所谓。”

    “幸好御厨先生不是老爷爷,我松口气。”

    听到前野低语,坂本反驳:“就算不是老爷爷,但老爷爷和御厨是一丘之貉啊,有什么好松一口气的?”

    “跟御厨先生没关系。”早川女士插进两人之间。“阿光会劫持公车,跟御蔚先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早就分道扬镖。他们一直合作到日商那时候,后来就各分东西。”

    早川女士忽然激动起来。我注意到老妇人的手又微微发抖。

    “是啊,他们潇洒分开。口袋赚饱饱,七十岁以前就退休,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

    坂本挑衅的双眼发亮,顶撞早川女士:“为什么老奶奶重要的阿光要劫持公车?害我们全被卷进麻烦。我们明明跟日商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平白遭殃。”

    “小启,不要那么没礼貌。”

    但坂本就是不住口。“你解释一下,让我们也能明白啊。阿光到底是怎样?明明金盆洗手,干嘛又突然挑出一手培植的日商会员,用那种方法惩罚他们?”

    早川女士注视着坂本。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她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没办法惩罚所有人。”

    她声音沙哑,眼神游移。

    “惩罚?”坂本的话声激昂。“真是冠冕堂皇!那他应该第一个惩罚自己才对!”

    “他早就惩罚自己!”早川女士也高声回答。“阿光够痛苦了!他彻底忏悔过!”

    坂本还要继续反驳,我伸手制止他。他双目通红,尤其左眼有个地方特别严重。看来,不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或结膜炎造成的充血。

    “坂本,”我总算发现,“你的眼睛被谁打吗?”

    他急忙揉眼睛。

    “没什么。”他揉到眼皮都要翻开。“朋友发酒疯,拳头打到我的眼睛。”

    眼药水没了,坂本摸索裤袋,却找不到。他咂一下舌头。“放在车上。”

    “最好冰敷。”

    早川女土仰起头,呼唤看起来很闲的年轻店长。“不好意思,请给我湿毛巾。”

    店长立刻送来湿毛巾。老妇人撕破胶膜,把湿毛巾折得小小的,递给坂本。

    “去看过眼科吗?”

    坂本默默接下湿毛巾,捂在右眼上。

    “没有吗?你点的眼药是市面卖的吗?那样不行,得好好去看医生。”

    眼睛很重要——早川女士小声叮嘱。

    坂本像挨母亲骂的小孩,撇下嘴角。

    半晌,众人陷入沉默。看起来很闲的店长,消失在玻璃隔板另一头。

    “人呢,”早川女士开口,“是会改过向善的。”

    不管再怎么坏的人都一样,她说。

    “光昭先生也是……?”

    “对,没错。”

    “是不是有什么契机?”

    “你为何想知道?”

    “光昭先生的悔过实在太戏剧性。后来他做的事也非常夸张。我认为,光是时间流逝,不太可能突然产生这样的心理变化。”

    早川女士注视着我。“你是杉村先生吗?你真的在意很多细节。”

    听起来不像称赞。

    “退休后,阿光走遍全日本。与其说是旅行,更接近勘查吧。他在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好度过余生。”

    没有家累的单身汉,而且有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吧。

    “有段时间,他曾在房总租屋。他十分中意那里。”

    前野睁大眼。“难道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

    早川女士点点头。“那个时候诊所还没开业。听说那里有块广大的别墅区?”

    “是的,叫‘海星房总别墅区’。”

    “‘多惠,你知道吗?房总半岛在东日本,是春天第一个开花的地方。’”

    早川女士语调一变。

    “由于黑潮流经,是个温暖的好地方——阿光这么解释。”

    “那么,他在那个别墅区……”

    “对。那里马上就要盖大医院,感觉也会开养老院,他想住在那个地方。”

    所以,他才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了若指掌。

    “他也知道那条公车路线,说总是空荡荡。”

    劫持公车——早川女士低喃。“我这种老太婆吐出这种词,恐怕会教人想笑。”

    与暮木老人也格格不入。

    “阿光想到那个计划时,会挑选那班公车,是看中车上总是没什么人。在东京近郊,乘客又那么少的,只有那条路线。”

    然后,他在勘査时碰到迫田女士。

    “啊,对不起,顺序顚倒。”

    早川女士缓缓摇头。

    “总之,阿光在全日本四处行走途中,差点丢掉小命。那个时候,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听他告诉我,我都快吓死了。”

    据说,光昭差点溺毙。

    “阿光喜欢钓鱼,尤其是河钓。他不是去多险峻的地方……你们知道吧?”

    “嗯,大概。”

    “阿光小时候喜欢钓鱼。我经常跟着一起去,看他钓鲫鱼之类的。”

    去东京后,没钱也没时间钓鱼。与御厨一起工作后,虽然有钱,但没时间。退休后,终于两者都有,羽田光昭又重拾孩提时候的兴趣。

    “然后,他是去信州那边的时候出事。”

    光昭前往据说能钓到嘉鱼的地点,在穿越浅滩时,失足落水。完全习惯都市生活,且年事已高的光昭,完全忘记河川的可怕。

    “他以为是浅滩,却沉入水中,被海浪冲走。”

    幸亏附近的钓客发现不对劲,赶来救他。但从初春的冰水中被救上来时,光昭已陷入心肺停止状态。

    “听说呼吸全停了。”

    那里是知名的河钓胜地,一到河钓季节,岸边就会搭设起专做钓客生意的店铺和休息处。

    “休息处有那个……叫什么?用电击让心脏恢复跳动的机器。”

    “哦,AED对吗?”

    “有那个AED,然后钓客里怡巧有医大生,大家合力把阿光救回来,把他从鬼门关又拉回来。”

    恢复清醒的羽田光昭,身上跌倒时撞伤的地方还贴着药膏,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早川多惠。

    “他的眼神啊,整个变了。”早川女士描述:“变得清澈透明。表情豁然开朗,显得十分兴奋。”

    然后,光昭向早川女士倾诉:

    ——多惠,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他见到父母和哥哥。”

    ——他们说我还不能去那里,把我赶回来。

    “我本来在一条大河的河畔。那就是三途川,一定是的——阿光坚称。”

    ——爸终于和我说话。

    你在现世干了坏事吧?不好好赎罪,没办法来到家人身边。所以,你还不能来。

    “阿光说,家人叫他回去重新活过。”

    不知是太震惊,还是傻掉,坂本拿下按在右眼的湿毛巾,眼睛眨个不停。

    “是濒死体验。”我出声。

    “对对对,”早川女士露出吃到酸东西的表情,“关于阿光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事,我大儿子也提到‘濒死’之类的。可是,差点死掉的人,见到早一步过世的家人或朋友,被劝诫来这里还太早,叫他们回去,这种事以前就常听到。我家儿子搬出很深奥的解释——在电视上看到什么……”

    我也在书上看过,一度濒死又复活的人,会描述当时的体验,内容有各种形式,大致可分为几类。

    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与故人重逢。离开肉体,看到自己接受急救的样子。过往的种种场面像电影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但一清二楚地重播。遭地狱的狱卒或恶魔追赶,吓得回到这个世界。在目击或体验到这些怪事的前后,经常会有穿越漆黑隧道,来到充满光辉的地点,或有刺眼的光团靠近,被灿光包围之类的体验。

    有人主张,这类体验证明死后的世界是存在的。另一方面,也有说法认为,濒死体验纯粹是生理现象,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大脑缺氧引发的幻觉。据传,可利用某种麻醉药和止痛剂,让受试者经历极为接近濒死体验的状况。

    幸运的是,我还不曾经历过濒死状态。但根据符合现代人常识的判断,我支持日新月异的脑神经科学提出的后者说法。不过,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此冲击性的体验——暂时前往异世界的神秘体验,绝对会对后来的想法与感性造成重大影响。

    此外,有人因濒死体验开始信神。即使没投身宗教,不少人领悟到活着的喜悦、生命的宝贵,过起截然不同的生活,毋宁是超越宗教的虔诚。

    原来让羽田光昭戏剧性洗心革面的,是这样一件事。他的情况,是与幼时死别的父母和哥哥重逢。由于亲人的死,在他人生投下浓重的阴影,重逢的幸福与温暖益发强烈。

    你还不该来,回去现实重新活过。

    光昭说父亲这么劝他。但我认为,这是光昭自己的声音。是他在骗人、操纵人,行走于社会负面水脉期间,沉眠在他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他良心的呐喊。

    “那是什么时候?”前野问。

    “去年春天,三月中旬。”早川女士有些疲累地垂下肩膀。“从此以后,阿光做起好多事情,多到我都跟不上。”

    “他做起什么事?”

    “他把钱捐出去,自己赚的钱。他把预备用在逍遥养老的钱不停吐出来。”

    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非营利机构及家扶中心、犯罪受害人支援团体等等。

    “当然是匿名。他在银行汇钱时,也会使用以前的假名。一次捐太多钱给同一个地方,会引来注意,相当麻烦。”

    “他怎么査到那些团体?”

    “用电脑查就知道。他和我也都是用网路联络。”早川女士露出苦笑。“不好意思,我这老太婆实在不太会说明。我会用电脑,是阿光教我的。他在退休后,特地到家里教我:多惠,电脑非常方便,比讲电话好玩。”

    “所以,你们频繁联络。”

    “嗯。阿光本来工作上就会用到电脑,相当厉害,况且……”

    她欲言又止。

    “况且 怎么样?”

    “退休后,他不想再跟人面对面打交道。如果不小心跟人打交道,他怕自己又会骗人。”

    这句“不小心”,透露的一样是他良心的呐喊吧。

    前野勉强挤出笑容。“可是,就算是青梅竹马,早川女士成天用电脑跟羽田先生约会,你丈夫不会生气吗?”

    “我老伴不在了。他已过世五年。”

    “……对不起。”

    “没关系啦。阿光也挺介意这一点,告诉我:如果太常去你家露脸,你在儿子和媳妇面前会觉得尴尬吧?所以用电脑联络较方便。而我也担心阿光,想知道他的现况。”

    “公车劫持事件后,我看到电视新闻,报导暮木一光搬到足立区的公寓大概一年。”坂本低语。

    “是啊,我也在新闻上看到。”我附和。

    “那么,老爷爷去年三月发生意外,至少九月的时候,他在那里……”

    过着被民生委员担心,用垃圾场捡来的收音机听广播的生活。

    “不只是钱,阿光把身上的东西全处理掉。他认为那些都是用骗人的钱买来的。”

    “光昭先生变成暮木一光,是在二〇〇四年退休的时候。”

    “对,没错。”

    “差点在河里溺毙时,他已是暮木先生。当时救他的人,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没发现吗?新闻有他的名字和肖像画。”

    “即使发现,也不会特地做什么吧。”

    “但不会很吃惊吗?”

    “当场救助阿光的人,也许不知道他的名字。即使记得长相,阿光在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也判若两人,不会有人发现。”

    我内心一凛。前野也是一样的心情吧,她看起来有点害怕。

    “他改变那么多吗?”

    “变得可多了,阿光——”

    早川女士转动眼珠,寻思该如何形容。

    “他变得像个僧侣,修行中的僧侣。他不怎么吃,也不让身体轻松。他愈来愈瘦,外貌寒酸,像借由这样惩罚自己。”

    把骗人赚来的钱做为净财还给社会,鞠躬尽瘁,仿佛要让自己消失。

    “他没想过要自杀吗?”坂本平板地问。眼中的怒意消失,变得模糊,像是感到困倦。“他没提过,要自己做个了结吗?”

    “他应该是这么打算的。”早川女士有些气愤地回道。“事实上,他不就选择那条路吗?”

    “他是何时提出劫持公车的想法?日商是在去年七月被査获的吧?他是因为这样才想到的吗?”

    没错,是一时兴起!坂本愤愤难平:“那是诈欺师的新手法。”

    “不要那样讲!”

    早川女士脸色骤变,坂本吓一跳。

    “捡回一命重生后,阿光一直拼命在想,究竟怎么做,才能把播下的种子斩草除根?虽然为时已晚,但有没有他能做的事?”

    “当然有啦,就自首吧?向警察坦白在日商干什么事就行。”

    早川女士咬紧下唇。

    “你懂吗?阿光撒播的种子,不只日商啊。”

    没错。日商新天地协会,是羽田光昭播下的种子中,开出最大、最丑陋花朵的一株,但并非唯一的一株。

    “所以……是啊,日商被査获一事,确实是个契机。阿光非常清楚那种组织被查获后,会有怎样的发展。通常会被问罪的,只有顶端的一小群人。光是这样不够,还有许多身为加害者却毫无自觉的人没受到惩罚。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才想到那一招?”

    在日商尝尽甜头,却不会吃上刑责的人——从这些人中挑选出几个人,杀鸡儆猴,来断绝邪恶的传播,进行负面的宣传。

    “太傲慢了。”怒意重回坂本疲倦的眼中。“追根究柢,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不知反省——”

    “等一下。”我探出上半身,像要插进两人之间。“早川女士,请再描述得更具体一点。光昭先生为何挑选那三个人?有没有说明理由?”

    早川女士失去劲道,从我身上别开视线。“那是——呃……”

    “老爷爷是不是去过自救会?”前野低喃。

    是不是?她望向早川女士。“这是最快的途径。只要去参加会议,便能拿到资料。会员都不知道老爷爷这个人,也不必担心被认出来吧?”

    “那么,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新闻时,应该会有人注意到啊。”

    “混在许多会员里,应该不会被记住长相吧。”

    想像那幕情景,我感到一阵冰凉。在后悔、责难、哀诉的言词交错的集会里,唯独一名瘦削老人屛气凝神观察着这些前会员。自外于每一个人,搜集着总有一天要执行的审判材料——

    早川女士垂着头,“我跟着去过一次。”

    真的只有一次,她强调。

    “假装成夫妇一起去,是我拜托他的。”

    “为什么?”

    “我也想阻止阿光啊。”

    这么多受害人。说词、意见、受伤的程度都不同,要从中挑选出什么人来惩罚,未免太奇怪。阿光不能做这种事,阿光没有这个资格。

    “我想劝服他。”早川女士扭动身体,呻吟似地说:“但我根本辩不过阿光。”

    羽田光昭这么说:

    ——多惠,这些人是从我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我得设法除掉他们。

    “太自私了!”坂本又激动起来。“什么邪恶秧苗!他们全是被老爷爷害的!”

    “小启,安静点。”

    看来很闲的店长从隔板后方探出头。

    “没错,大家都是受害者。”早川女士双手掩面,忍不住哭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陷入沉默,店长讶异地缩回上半身。

    葛原、高东、中藤,这三个人是尊荣会员,个人借贷金额特别高。或许在羽田光昭眼中,这是最关键的要素,其他的个人状况并不在他的考量中。或许他不晓得葛原旻早在二月自杀身亡。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连他本人的生死,其实都与这个计划无关。重要的是,让世人知道他们是假冒人形的邪恶秧苗。

    自私、残酷,而且傲慢。这是相当符合一辈子操纵别人的羽田光昭的审判形式。

    他说很后悔,但他并没有变。

    “老爷爷毫无犹豫吗?”前野希望他曾犹豫。“他没想过,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吗?”

    早川女士大大叹口气,抬头望着前野。

    “他应该没有犹豫,甚至碰上激励他的事。”

    “激励……”

    “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遇到迫田女士的事吧?”我推测。“虽然完全是个偶然,但这次邂逅,推了光昭先生一把。”

    不过,我认为安排那场偶然的,并非坏心的恶魔。日商在首都圈活动,会员中有许多高龄人士。出入“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人也都来自首都圈。而出于设施的性质,高龄者理所当然占绝大多数。这纯粹是机率问题。

    “没办法补偿每一个人,也没办法惩罚每一个人。”

    所以,羽田光昭挑选尊荣会员中的三个人。然后,巧合挑选迫田女士与他会面。

    “早川女士,”我重新坐好,语气尽量平稳:“你一定累了吧。最后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御厨尚宪现在何处?

    “他还在人世吗?”

    如果羽田光昭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那么,在斩除他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前,他应该有别的事要做,就是打倒一同耕耘这片田地的农夫。

    “御厨是阿光的共犯。不管谁是主犯,谁是共犯,都不能逍遥法外吧?”

    早川女士逃避我的问题。见面后,老妇人第一次表现出慌乱。她这样的态度,等于给我答案。

    “我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像异国语言,像在念诵意义不明的暗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光什么都没透露。”

    然后,她的话语转为呜咽。

    “我唯一知道的是,阿光本来没有手枪,而且他跟御厨不一样,没有门路可以弄到那种东西。”

    前野赫然一惊,“早川女士,那就是……”

    我制止她。我们对望一眼,感受得到前野的恐惧。

    手枪是御蔚的。御厨藏在身上的枪落到羽田光昭手中,运用在劫持公车上。

    不可能是借来的,也不可能是要来的。阿光是从御厨那里得到手枪。

    “御厨先生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也不会欺骗谁、操纵谁。如此断定的早川多惠,眼神十分阴沉。

    御厨尚宪死了,大概是被阿光处死。

    “老爷爷——”前野语带哽咽。“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公车劫持事件里。”

    警方攻坚时,他面露微笑。他笑着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

    他亲手杀过人,所以他只有死路一条。那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他不是死了。”

    早川女士对前野说,像在订正孩子冒失的口误。

    “阿光是去他爸妈和哥哥那里。”

    所以,早川多惠没阻止。没有阻止阿光。

    因为无法阻止,只能这么想吧?要责怪她很容易,但这样说,又对谁有好处?

    太自私了,坂本又说。以细微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没错,我是个既自私又愚蠢的老太婆。”

    随便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早川女士泪湿双眼。

    “可是,我很珍惜阿光,我想帮阿光实现他.的心愿。”

    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她强调道。

    “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也都是托阿光的福。”

    早川女士用手背揩掉鼻涕,逞强似地扬起双眉,激昂地说:“看到我家的店没?”

    那里是租的,她解释。

    “以前那一带全是农地,住的代代都是农家,只有我们一家是开超市。‘京’是我父亲取的店名。住在那一带的客人,全是我们家的客户。”

    那是家业,她说。

    “外子本来是店员,我父亲赏识他,让他入赘继承家里。我们夫妻非常拼命,认真工作。”

    但是七年前,地主放弃务农,决定把土地卖给住宅开发商。

    “地主不再续约租给我们。由于太突然,我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川女士走投无路,找阿光商量。在东京见多识广的阿光,也许有什么好主意。

    “没想到阿光立刻赶来,表示交给他办。”

    然后,羽田光昭展开谈判。他对不愿续约的地主和开发业者力诉留下“京SUPER”的好处,对数据拿出数据,对法律拿出法律来对抗。

    “最后,他成功说服地主,我们得以继续开店。因为继续在那里做生意,当大儿子失业时,我才能立刻把他接回家。”

    五年前,早川女士的丈夫病逝时,早川女士的长男提议把个人经营的“京SUPER”改为加盟连锁超商。一开始早川女士反对,但——

    “那个时候也是阿光给我出的主意,他劝我还是该听年轻人的话。他不是随口敷衍,而是好好调查过,做那个市、市场什么……”

    “市场调査吗?”

    “对,市场调査!”

    早川女士眼中噙着泪,声音明朗得与现场格格不入。

    “阿光用电脑给我看许多资料,安慰我:多惠,放心吧。你儿子跟你老公一样,相当有生意头脑,眼光十分精准。虽然那些数字和图表,我完全看不懂。”

    阿光是设身处地在为她着想。

    “我们现在能一家子住在一起,都是继续开店的缘故,全是托阿光的福。阿光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虽然他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早川女士又以手拭泪。

    “他常提醒:多惠,你要好好珍惜家人,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家人。”

    他孑然一身,说起来格外刻骨铭心。

    “我无法为阿光做任何事。阿光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办法帮他。”

    所以,至少在最后帮他<dfn>99lib?</dfn>一点忙,她继续道:“我只有这个想法。”

    是个笨老太婆。

    “我要连阿光的份一起道歉,所以请你们原谅阿光吧。”

    早川女士抓起湿毛巾,捂住双眼。

    窗外,树林在风中摆动。

    前野冷不防冒出一句:“杉村先生,我们回去吧。”

    她一把抓起身旁的包包,像要甩开什么似地挣扎着站起。她离开卡座,穿过店内走出户外。

    接着,坂本慵懒起身。

    我问早川女士:“你一个人有办法回去吗?”

    早川女士以湿毛巾捂着脸点点头。

    “开车请小心。”

    “不劳你担忧。”毛巾底下露出老妇人哭得红肿的眼睛,“你们才要留意别迷路。”

    “没问题。”

    早川女士叫住准备要离开的坂本:“年轻人。”

    坂本露出病狗般的眼神回头。

    “我本来不知<bdo>??</bdo>道。我不知道阿光在东京做的是那种事。直到阿光告诉我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年以来,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不是想辩解,她强调。

    “如果我发现,一定会阻止他。但我没有发现,一切为时已晚。到阿光和我这把年纪,就算觉得做错,人生也没法重来,只能结束。”

    一口气倾吐后,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

    “谢谢你们找到我,能告诉你们太好了。接下来,我这个老太婆会守口如瓶,把一切带进坟墓。”

    所以请大家也忘了吧,她说。

    我和坂本默默离席。结完帐离开店里,只见前野紧抓着皮包,抽抽答答地哭泣。

    夜晚的县道阴暗,租来的车子里冷飕飕。

    回程由我驾驶。坂本坐副驾驶座,前野坐后座。不过,我觉得两人的距离,变得比单纯前后分开更遥远。

    经过时惊鸿一瞥,以前是“京SUPER”的便利商店里有几个客人,收银台站着穿水蓝制服的男人。加奈一定在担心,说要和访客出门一下的奶奶,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吧。

    在熟睡般静默的住家包围中,超商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过了七年,这块土地上依然挂着“大好评热销中”的牌子,地主应该觉得留下这家店是对的吧。羽田光昭的眼光很正确。

    “总算结束。”

    前野的头靠在窗玻璃上,可能是哭得太累,茫茫然低喃。

    “什么都还没结束。”坂本低声应道。“什么都没有结束。”

    事情还没完,他喃喃自语。他也累了,眼眶凹陷。

    “老爷爷做的事没有意义,一点效用也没有。”

    只是给一堆人添麻烦,只是把人害死了。坂本继续道:“往后也会有人死掉。日商的自救会不是有人自杀?这是老爷爷的功劳啊。但是,那又怎样?这个社会就干净了吗?”

    那话声听起来像诅咒。

    “什么悔改、罪啊罚的,都没有意义。就算日商消失,诈骗行销也会像雨后春笋,源源不绝。没有人学到教训,大家一样为眼前的甜头利欲薰心,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再也听不下去,语气强烈地抛出一句:“不想改变,就不会改变。”

    所以改变吧。回到各自的家,明天开始过新生活。

    小启——前野唤道:“我们分手吧。”坂本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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