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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德于1895年5月31日丧母,10月7日同表姐玛德莱娜结婚,10月中旬开始蜜月旅行。二人先去蒙彼利埃,再去瑞士纳沙泰尔、圣莫里茨。他们于12月5日离开圣莫里茨,途经米兰,于12月14日到达佛罗伦萨。

    <h3>一</h3>

    <h3>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h3>

    游览皮蒂宫<span class="" data-note="皮蒂宫,皮蒂是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与梅迪契家族分庭抗礼。皮蒂宫始建于1458年,如今改为博物馆,艺术收藏品十分丰富。奥菲斯宫始建于1560年,有陈列绘画和雕塑的长廊。"></span>,穿过连接奥菲斯宫的走廊;巴拉丁画廊美不胜收。乔尔乔涅<span class="" data-note="乔尔乔涅(1477—1510),意大利画家,率先运用漫射光和美妙的色调。"></span>的《音乐会》画面左侧,那个年轻人的头,是由一种奇妙的物质构成的。各种色调都化解融合,成为一种崭新而陌生的色彩,在画幅的每处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完全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离,也不能加添一笔;目光沿着额头、鬓角移去,微微接近头发,丝毫捕捉不到缝隙,就像熔解的珐琅,还在液体状时摊在画布上。

    面对这幅画,不会有任何别种想法;独一无二,就是一部杰作的特质;让人相信任何别种形式的美都要等而下之。

    <h3>十二月十五日</h3>

    圣米尼亚托,山丘林荫路,天气好极了。只因暮晚时分,雾气腾起,天空时而薄云遮盖,时而几乎碧蓝响晴。全城熔化在一个金子的浴缸里;屋顶呈李子色;大教堂及其钟楼、韦基奥宫<span class="" data-note="原文为“老宫”,是旧称,今称韦基奥宫。"></span>的塔楼、高高耸立;山丘仿佛规避;菲索尔对面的高山巍峨。阿尔诺河姿态优美,在入城和出城处显露出来。太阳落山,它那温柔而朦胧的光辉,淹没了我们站在墓地大理石平台上所见的这些景物。墓地围着丧葬的柏树,近乎黑色,非常肃穆,恰好适合佛罗伦萨。

    <h3>十二月十六日</h3>

    下雨。我给阿特曼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写信。意大利语课。再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有趣的事了。

    <h3>十七日</h3>

    昨天晚上,这个英国青年坐到公用桌上,写了几页日记,一大厚本快要用完了,看样子他渴望同我交谈。多亏玛德莱娜当翻译,我们才能交谈几句。

    阅读了丹纳作品中波伊提乌<span class="" data-note="丹纳的作品《英国文学史》中,有他译成法文的波伊提乌(约480—524,拉丁哲学家和诗人)的拉丁文诗,也有俄耳甫斯的寓言诗。"></span>关于俄耳甫斯寓言的叙述,等等。

    我们感冒了,这几天呆在屋里。外面下雨或下雾,顶多出去走几步。阅读。学习意大利语。我买了卡尔林奇的书<span class="" data-note="J·法孔德·卡尔林奇的《便利法国人学习意大利语的推理语法》(1810年)。"></span>。贝尔蒂尼先生每天来看我。我在泽勒<span class="" data-note="J·泽勒的《从野蛮人入侵至今的意大利历史》。"></span>的大部头中看点意大利史。我以伏尔泰的小说方式,构想一部《没有缚紧的普罗米修斯》。经过意志放松而痛苦的一个不顺的时期。

    从圣米尼亚托,沿阿尔诺河岸的美丽山丘,一直走到牛奶厂对面的山丘。我越来越了解这些山峦和缓而朴实的线条,以及绿和灰的色调。

    我喜欢站在阿尔诺河边,长时间观赏堤坝流下的河水形成的激浪: 堤坝倾斜着拦在河中,结果河水在一侧聚积,形成环状撞击坝壁,沿壁往下走,这样,流水就自成涡轮,固定一道波浪的形状。由流体瞬间穿越的这种固定的形状,看着简直妙极了。海上则相反,水滴静止不动,或者至少还要回到原处,而只有一道波浪的形状在游弋。

    一个桥拱突出去,在河面上形成一个阳台,我就倚在上面观赏。桥拱下面旁边有一道小闸门,我想是小船的水梯,——随着或开或关闸门,水位就能起落变化。

    河水始终是黄色而浑浊的,但是水面没有一点气泡和沫子;河水经过堤坝流速极快,顺着几乎垂直的坝壁冲下去,平滑而毫无挂碍,形成一道完全规整的水帘。这是一种滑落。

    阿尔诺河水位下落很多,今天早晨又出现了挖河泥和沙子的工人,他们从河床和低洼河岸一铲一铲挖了淤泥,装满平底船。

    前天夜阑时分,一场狂风暴雨突然降临: 狂风携着冰雹,闪电骇人,雷鸣震耳欲聋——无不具备——甚至圣诞节前的钟声也狂敲不止,将近拂晓时就开始,但是完全淹没在暴风雨的肆虐中,直到清晨才显示出天使之音。

    一醒来还以为能看到如洗的碧空,可是除了乌云还是乌云——天空一副愁惨相,仿佛洪水要大泛滥了。

    昨天我做梦飞起来(已经有过一次),飞得太高,再也下不来了,远远望见下方的大地,已经觉得变样了——惶恐——认不出离开的地点——晕眩。醒来时恐慌万状,真像病了。

    然而,这绝不是一场噩梦。这十多年来,想想有过多次了。这种病态,在蒙彼利埃,在拉马卢,几乎每天夜晚如此。

    昨天到牛奶厂一带散步;太阳特别热,春天的潮气叫人心烦。看来草木要发芽了。沿着阿尔诺河边走去,遇见高大茂盛的芦苇,一片片夹在河流与大道之间;河对岸则毗邻修剪过的树丛、不时有高大的橡树挺立突兀;绿色的大橡树修剪得笔直,枝叶繁茂,往外扩张,垂落到人行道上。

    <h3>十二月二十六日</h3>

    今天上午,参观菲奥丽圣马利亚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特别观赏了我最喜爱的多那太罗<span class="" data-note="多那太罗(1386—1466),意大利雕塑家。"></span>。他这个展览上,无论原作还是复制品,都让人感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斗争,反对古代传统所取得的胜利……令人惊讶地偏爱人体、出奇地理解儿童的体型。这尊小爱神,一只脚踏着一条蛇,另一只脚半抬起——两条小短腿,还因裤子而显得笨重,变了形,但是缠得不紧脱落下来,成为装饰物,肚子上只剩下腰带,下身半裸露了;两只举起的小胳臂,动作又笨拙又美妙<span class="" data-note="这尊雕像名为《跳舞的孩子》。"></span>。

    他那尊《大卫像》的华丽裸体;肉体的味道;骨骼和整个姿态之间肌肉消失了;极度消瘦,青春的活力——创作方法,等等。作为研究再去观赏。

    <h3>十二月二十七日</h3>

    今天上午在阅览室看报。来回的路上,到了阿尔诺河大坝前,我不可避免地要站住,观看水流最急或最缓时而变化的波浪。水位已经降低,工人又可以挖沙了。

    午饭后,参观艺术学院,着重看了弗拉·乔凡尼<span class="" data-note="弗拉·乔凡尼,即安吉利科(1400—1455),意大利画家。"></span>的作品。我们恰巧看了登刊的迪戈·马尔特利的讲座,知道安吉利科的生平。

    可怕的时期: 意志松懈、精神半晕乎。

    <h3>十二月二十八日</h3>

    今天上午见到罗贝托·加特奇,他向我谈起渴望办一种国际性杂志,谈起他的诗集,还有另一部,以及他的小说。

    他渴望科佩给他作序。这人挺聪明,他说到科佩,显然是不明情况。他若是在巴黎,肯定会加入《水星杂志》<span class="" data-note="《法兰西水星杂志》,创办于1889年,接近象征派。科佩属于过时的帕尔纳斯派。故纪德说他“不明情况”。"></span>的队列……

    问他了解的其他法国人时,他列举都德、科佩、布尔热、左拉。

    在多奈饭店用午餐,然后去参观梅迪契礼拜堂和奥菲斯宫,面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画,写下这几行字。着重看了安吉利科的作品;学院的画家引起我更大的兴趣;洛伦佐·德·克列迪——他的《维纳斯》背景是黑色的。

    观赏了廊台上的拉斐尔的作品;在他的画上,暗影往往是明亮部分简单的变暗;突起部位给人的愉悦感,主要来自对生硬的憎恶,来自既不遮掩又要平缓的轮廓需要。因此,要达到完美,就得做到从明亮到不太明亮,再到黑暗的难以觉察的递进。这根本不同于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所追求的完美,——不管是威尼斯还是西班牙画派,荷兰还是英国画派,总是更加刻意,进行更难更有争议的探索。乔尔乔涅往往比提香还有过之,他画每个过渡所用的颜色,都似乎是特别的,<strong>独一无二的</strong>,尽管其品质始终是<strong>综合的</strong>,能立刻融于邻色。

    面对一幅画,我极难产生写作的念头;那就寻找一些评论,有人就认为,限制自己的赞赏,而不是去研究,以便确保这种激动,学到的东西就会少些,但是我并不这么看;因此,我面对一幅画所能做的,不管无意识还是审慎的,只能是观察美。

    <h3>十二月二十九日</h3>

    <strong>新圣马利亚教堂</strong>。导游真叫人无法容忍,他的讲解把画都给毁了。毫无情感。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这样盛赞西班牙人小礼拜堂<span class="" data-note="西班牙人小礼拜堂坐落在新圣马利亚修道院里。"></span>。礼拜堂里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毫无值得赞美的地方。完全是在牺牲美的情况下战胜了困难。

    唱诗堂右侧的祭坛,矫揉造作的长幅壁画,已经充满了点缀,但是非常精美,出自菲利庇诺·利皮<span class="" data-note="菲利庇诺·利皮(1457—1504),意大利画家。"></span>之手。左侧祭坛,画了一条恶龙、一个复活的场面(圣约翰福音的故事)。被恶龙气息熏昏过去的青年,形象十分可爱。围着他的人物也都很美——黑人国王……复活场面上的一群女子也很妙丽。然而这些壁画,比起装饰中央祭坛的吉兰达约<span class="" data-note="吉兰达约(1449—1494),意大利画家。"></span>的佳作来,就要逊色了。

    午餐后,那位青年罗贝托·加特奇来看我,我们一道出门。他对我谈起要写的小说,谈得很好。要写一个系列,颂扬犯罪。第一部将为乱伦辩护(或者,至少要叙述);第二部将为谋杀辩护;第三部则为盗窃辩护。惟独乱伦是构思出来的;这是现代化了的暗嫩和他玛<span class="" data-note="暗嫩和他玛都是《圣经》的人物。暗嫩是以色列王大卫的儿子,因奸污妹妹他玛,被他兄弟押沙龙所杀(事见《撒母耳记》第二卷第十三章。)"></span>的乱伦——《圣经》中的这些故事,他不知道,我就给他念了。他尤其要描述逐渐产生的厌恶,以及随着拥有而萌生的仇恨,这将构成书的重要部分……

    再次出门去刮脸,走到新圣马利亚教堂广场,碰见奇特的队列。天已黑了,一片宁静,没有拥来围观的人,由男子组成的队列,都身穿白袍,手里举着火把,肩上扛着一副担架。这种景象,在佛罗伦萨,乃至在全意大利,大约时常见到,因为谁看见也没有跑来驻足。

    晚餐后,我又会同罗贝托·加特奇,一道去竞技场,要再会邓南遮<span class="" data-note="加百列·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他与纪德初次相会时,已经很有名气了。"></span>。邓南遮约摸十点钟到达,一小时之后,我们同奥维托<span class="" data-note="A·奥维托是一名记者,当时准备创办《佛罗伦萨城徽》周刊。后来纪德在周刊上发表过文章。"></span>离开竞技场,正是他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的。我们一道去干布里奴斯咖啡馆;邓南遮贪吃纸盒装的香草小冰淇淋。他坐在我身边,谈话平易,雅人深致,给我的印象,他不大考虑自己是个人物了。他个头儿矮小,从远处看,那副相貌会显得很平常,或者已经熟悉,根本看不出文学气质和天才相。他蓄留的小胡子修成锥形,呈淡黄色;他说话的声音清晰,有点冷淡,但是挺轻柔,而且近乎温存。他的目光也有点冷漠,也许带几分残忍,不过这也许是表象,是他那色眯眯的眼神给造成这种印象。他头上只戴一顶瓜片小帽。

    他询问法国人的情况,提到莫克莱尔、雷尼埃、保尔·亚当<span class="" data-note="保尔·亚当(1862—1920),法国后象征派小说家。"></span>——我笑着对他说:“您全看过呀!”“全看过,”他兴冲冲地答道,“我认为必须全部浏览。”接着他又说:“我们全看,怀着一再萌生的希望,最终能发现我们大家渴盼的一部杰作。”他不大喜爱梅特林克,认为他的语言太简单。他也不喜欢易卜生,说“他缺乏美”。“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拉丁人啊。”他抱歉似的说道。

    他正在酝酿一部现代剧,但是保持古典形式,遵循“三一律”……今年夏季,他同埃雷勒<span class="" data-note="乔治·埃雷勒(1848—1935),法国文艺评论家和记者,他翻译了邓南遮的作品。"></span>乘游艇沿希腊海岸航行,“在迈锡尼<span class="" data-note="迈锡尼,希腊一个古文明城邦,公元前十六世纪开始昌盛,成为迈锡尼文明的中心,今尚存一些遗迹。"></span>塌毁的城门下朗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剧作”……

    ……由于我表示惊奇,不知是他文学上的渊博允许他如此完美而持续地创作,还是他写作之余,还有时间大量阅读。“哦!”他说道,“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能快速阅读,所有书全看了。我干起活儿来可是拼命的,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年干九十个月不歇手。我已经创作出了二十来本了。”

    他讲这话慢声细语,绝无吹嘘之嫌。晚会就这样毫不费劲地延长了。

    <h3>十二月三十日</h3>

    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国家博物馆。多那太罗的绝妙的《大卫像》!小孩子的铜像!华丽的裸体;东方的优美;帽子遮在眼睛上的阴影,刚刚萌生的眼神便迷失而非物化了。嘴唇泛起的微笑;脸蛋十分温柔。

    那小身子很娇嫩,有点柔弱的、不自然的美;——铜质的坚硬;——精制的护腿铠甲,只是禁锢了小腿,而上面的大腿则出了铠甲,倒显得更稚嫩了。

    这种不知羞耻的装束又很奇特,那两条小胳臂绷得很紧,或拿着石子,或抓着沙子。我真希望随意让这形象展现在面前。我观赏许久——力图领悟,牢记这些美妙的线条、腹部紧接肋下的这道因呼吸凹陷的皱褶,乃至连接上胸和右肩的这种枯瘦的肌肉,——还牢记大腿上端有点间断的纹褶,以及骶骨上连的腰部这种异常的扁平……

    尼古拉·达乌扎诺的这尊半身雕像<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一尊泥塑像,同样出自多那太罗之手。"></span>,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观赏的时候,觉得它比《大卫像》还要美。他身上现在比当年还富有生气,他的嘴唇抵得上他的全部话语。这两件作品是最美的——紧接下来的就是小爱神铜像和钟楼的 href='/article/11756.htm'>《傻瓜》<span class="" data-note=" href='/article/11756.htm'>《傻瓜》塑造的是《圣经·旧约》中十二小先知的第八名哈巴谷。"></span>,可惜从下面只能瞧见半身。韦罗基奥<span class="" data-note="韦罗基奥(1435—1488),意大利雕塑家、画家。"></span>的《大卫》雕像也很出色。

    <h3>十二月三十一日</h3>

    圣马可小修道院,我真想祝愿你开满玫瑰花。

    ……沿阿尔诺河边返回——落日;水隐没在金黄的沙中;很远处,渔夫身影憧憧;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开头青灰色,一遇夕照便染黄了。这种辉煌的景象持续很长时间,包括圣米尼亚托附近的屋顶、青杏色别墅的白墙;周围的柏树则显得更幽暗了。阿尔诺河的落水,好似剥落的闪光鳞片,呈极浅淡的绿色,靠下面则又掺进了橙色。

    远处的渔夫抱着捕鱼篓,回到船上……这些延长的时日美不胜收……

    <h3>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h3>

    有多少回,玛德莱娜在隔壁房间,我<strong>看成</strong>是我母亲了。

    今天上午,在牛奶厂一带散步,心旷神怡……要不要讲述那束鲜花的故事?不要。讲给谁呢?不是讲给我听:<strong>细枝末节</strong>我都能回忆起来。在那里的可怜的小玫瑰花,我不断地看她们——穷苦的小玫瑰花——买一个穷苦人的。我既笨拙又粗暴,起初没有理解,这一赠送的有意谦恭之举所包含的美意。我原想玛德莱娜心太软,抵不住一个穷苦人一再央求她买下。正巧昨天晚上,我给她带回小玫瑰。

    这故事真奇特,我因之心绪不宁,乃至成了心病。万一哪天,玛德莱娜要离开我,我就会变成流浪汉。

    傍晚乘车游览菲索尔。

    晚上,在吉亚科萨<span class="" data-note="G·吉亚科萨(1847—1906),普契尼歌剧的剧本作者。"></span>家遇见邓南遮。

    她怎么也看不厌,我也乐得她这衰弱的身体不断需要我扶持;她的温存对我来说十分甜美;我细心地护佑她;她那带着愁云的额头偎着我的肩膀时,我真要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看到许多景物都赞叹不已,但是面对伟大的美,就往往少言寡语了。

    <h3>一月二日</h3>

    参观圣马可修道院。到多奈家进午餐。摄影。乘车游览。

    <h3>一月三日</h3>

    同邓南遮和布拉达<span class="" data-note="布拉达是意大利女作家H·C·桑松(1850—1938)、德·普利加伯爵夫人的笔名。她儿子为德·契基尼伯爵。"></span>的儿子,×××伯爵共进午餐。我陪他离开,又去找罗贝托·加特奇。乘车小游山丘林荫路。再回到皮蒂去接M,等等。

    去年,我没有准确理解安吉利科,以为在他的作品中只发现一种纯粹虔诚的、道德的美,以为他的绘画仅仅作为一种祈祷方法,并且力求有效。萨伏那洛拉的故事,此刻占据我的头脑,在我看来是“圣像破坏运动”<span class="" data-note="拜占庭帝国从公元717年至802年,发生了“圣像破坏运动”。"></span>的故事,反映了那场运动最可怕的全部内容,我也不同意从圣马可修道院能拿出一件艺术品。应当承认,安吉利科的某些作品是美妙的。当然,他的绘画过分让线条从属于形象,而形象,则是表达心灵的一种方式,心灵又是对上帝的一种颂扬,——而颜色,只是附属物、形体的填充物——不过,他给每个空间着色很细腻,也很美妙,幸好他认为天真配色所表现的欢喜,并不过分世俗。<span class="" data-note="荒谬的判断;今天再读这段,我不禁脸红。安吉利科不只是个“美妙的”画家,他还是个大画家(1902)。——原注"></span>散布在墙上——绵羊大广场没有人行道,静悄悄的,十分美妙,两年前在温暖的月夜,骆驼和阿拉伯人就来这里睡觉。一座清真寺的门打开了,一群阿拉伯人簇拥着一盏风灯走出来,到街上又站住,唱起一支单调的宗教歌曲。

    大市场里修了人行道。在一条最美的路上,支撑棚顶的小柱子的根部都掩埋了。弯弯曲曲的柱子,红绿两色,柱头很大,做工相当精细。棚顶刷了白灰,但是光线不足,即使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些市场也总是那么昏暗。市场的入口确是妙构;我绝口不谈清真寺的大门,但是要谈另外这个入口,窄窄的,非常隐蔽,由一棵倾斜的枣树遮护,先就投下一团阴影,接着便是黑暗的小道,再一拐弯,回头就看不见那道小门了。然而上次是秋天,枣树还有叶子,今年春天尚未长出来。开头是鞍具市场;小路再一拐弯,便无限延伸了。

    在香水市场,萨林克-阿努安一直坐在齐肘高的地板上,还是一副呆样子,而他的铺子小得像个狗窝,堆满了小瓶子;不过,他今天卖的香水全是假货。上次回到巴黎,我送绐瓦莱里最后两瓶真香水,是我看着萨林克-阿努安用一根吸管,装满苹果香精,又一滴一滴装满珍贵的龙涎香。今天这些瓶子装得半满,是一般货色,他就没有特别仔细地用蜡封住瓶口,缠上白线,卖给我也不那么贵了。

    两年前我和洛朗,看他做事那么细致觉得很开心,似乎是要让物有所值。每加一层包装,香水就变得更加珍贵。最后我们拦住他,只因这样下去口袋里的钱就不够了。

    还有那家咖啡馆,我怎么也找不见了: 只有高大的苏丹黑人去那里,他们有些人剁了脚趾,表明是奴隶,大部分人袍子上别着一小束白花,是令他们陶醉的芳香的茉莉,而花枝碰到面颊卷回来,宛若浪漫式的发卷,给他们的脸平添一种情意缠绵的神态。

    他们特别喜爱花香,有时闻着觉得不过瘾,还揉了花瓣塞进鼻孔里。他们在这家咖啡馆,有一个人唱歌,另一个人讲故事,而觅食的鸽子飞来飞去,还落到他们肩上。

    <h3>突尼斯,三月七日</h3>

    小孩子看着,笑着,模仿卡拉古斯<span class="" data-note="卡拉古斯,当地一家咖啡馆,卡拉古斯在土耳其意为“黑眼睛”或“中国皮影”。福楼拜、皮埃尔·洛蒂在游记中都描述过。"></span>里的亵渎的滑稽表演。困难的智力锻炼,要不断改进,直到做得很自然了……

    法国人不到那儿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这类小店铺不起眼,要从低矮的门钻进去。法国人通常光顾旁边那些惹眼的、只吸引游客的大门面。阿拉伯人知道怎么做有效: 这匹跳舞的纸板马、这匹用木头和布制成的也在跳舞的骆驼,的确不算什么,但是肯定很有趣,完全是赶集杂耍那一套。就在那附近,有一家卡拉古斯店铺;传统而古典,简朴得不能再简朴,还有一种绝妙的演出习俗,而这卡拉古斯就在喧闹的街上,在寻找它的两名警察之间,只因它低下头,就看不见警察了;可是孩子却乐于接受,看得明白,并且发出笑声。

    要重新学习龚古尔先生执意扼杀的戏剧艺术<span class="" data-note="爱德蒙·龚古尔在他的剧作《亨利埃特·马雷沙尔》的序言中,预言戏剧即将死亡,要被书籍所取代。"></span>,最好还是请教于卡拉古斯和我们古老的木偶戏。

    卡拉古斯。长形小厅,白天卖东西,晚上就寻欢作乐,搭起一个小舞台,挂上透明的幕布,作为皮影的背景幕布。靠墙排了两行长凳,与舞台垂直,这些座位是照顾那些有身份的观众。长厅中间全是小孩子,他们坐在地上,相互拥挤。他们嗑大量的盐炒西瓜子,这种食品非常诱人,每天早晨我花两苏钱装满口袋,晚上就掏空了。当然我是给孩子吃了。

    这里有趣的是这些壁龛,算是床铺,但极不舒服,跟海燕窝似的,手臂用力才能爬上去,下来就免谈了,除非掉下来,只按夜晚租给爱好斗牛的青年。有好几个夜晚我又来到这里: 几乎总是同样的观众,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同样的演出,到同样的地方笑起来——跟我一样。

    给这些影子配音的演员非常出色。

    卡拉古斯。另一家铺子,苏丹人的去处。有苏丹人在的地方,阿拉伯人就不愿意去了。因此,这里全是黑人。不过,这天晚上,我又遇见费道尔·罗森堡<span class="" data-note="费道尔·罗森堡(1870—1934),俄裔东方学学者。纪德在佛罗伦萨与他相识,彼此投合。"></span>。戏还没有开演。(演出的戏不超过一刻钟,幕间休息时间要长得多。)一个黑人打着响板,另一个黑人敲着长方形手鼓;第三个是个大块头儿,在罗森堡面前扭动着身子;他差不多坐到我们脚下,即兴唱着一首单调的哀歌,照我所能理解的,唱的是他非常穷苦,而罗森堡非常富有,黑人总是缺钱花。由于他那样子有点儿凶,阿拉伯人又断言,无论对骆驼、黑人还是沙漠,都不可以长期信赖,我们不久也就变得非常慷慨了。

    卡拉古斯。另一家店铺。这里演戏,不过是聚会的由头。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老板友善的目光下,总是那些常客。一个异常俊美的孩子吹着风笛,大家围拢在他四周,是被他吸引来的,全是向他献殷勤的人。一个人敲着怪状的鼓,底面可能是驴皮的一个瓦罐形的手鼓。他呢,吹风笛的孩子,他可是这家咖啡馆的摇钱树。他仿佛对所有人微笑,但又不偏爱任何人。有的人给他背诗,再唱一遍;他回答,还靠近些;但是我认为,一举一动仅限于稍微迎合一下众人,这个店铺并不是伤风败俗的地方,倒是宣扬爱的场所。有时,一个孩子站起来跳舞,有时则双人舞,而舞蹈的动作相当随意。

    演的戏几乎总是淫秽的。我想弄清楚卡拉古斯的故事。一定很古老了。据说是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无论在君士坦丁堡和突尼斯,还是其他地方,警察到处都要禁止演出这个故事。

    我最常见到的演出是这样:

    一个阿拉伯人开一家浴室。法特马和拉皮条的女人去了。淫荡成性的卡拉古斯要求进去。他这种需要最急迫,可是惟独他不受欢迎。所有人,一个一个出场,全是传统人物,有阿拉伯农村人、吸毒者、土耳其人、犹太人、警察。那女人来到门口;每个新来的人都说两句话,她紧紧拥抱他们便放进去,而卡拉古斯就临时在他们身上发泄性欲。他们逐个被强奸,全吃了苦头,无一幸免。最后,那女人也经不住一罐奶的诱惑,也让卡拉古斯占有了;一个婴儿当即就出生了。场面相当精彩。卡拉古斯见到他的业绩,简直乐不可支,觉得小家伙已经表现出天赋来,刚出世就嚷着要一个女人。那些丑角又一个一个从浴池中出来;卡拉古斯揍他们,大局已定。卡拉古斯,就是“超人”。

    仅仅在斋月期间演出。一连四十天斋戒,从日出一直到天黑,绝对斋戒: 不吃不喝,不抽烟,不施香水,也不近女色。所有感官白天受惩罚,夜晚则加倍补偿,可以纵情玩乐。当然,也有些阿拉伯人非常虔诚,斋月的夜晚美餐一顿之后,便静思和祈祷;反之,还有些人白天也继续寻欢作乐。但是,这后一种情况,只有在风气被法国人带坏的大城中才常见。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人都非常严格地去做礼拜。

    最后这天夜晚,在逃离之前,我还要再看看突尼斯向我展示的极罕见、极奇特的东西。再过多久我也能想起,我长时间跟随这支军乐队: 它正返回本街区,一路演奏凯旋曲,非常响亮,又准确又好听;与此同时,有些地方,轮船上和法国人街区,都放起烟火,将淡紫花牡荆的叶丛,映成一种虚幻的粉红色水印画面。

    乐队经过时,没有几个阿拉伯人回头来观看;他们的咖啡馆里,细弱的音乐还持续不断。

    我想,许多人还记得,这种军乐队初次开进你们战败城市的日子。我心下真想了解,他们在思想上,对法国人是否始终只怀有仇恨。

    我沿着马尔街寻找乐子,可是却念念不忘阿尔法乌依纳广场。那里一家摩尔人咖啡馆相当宽敞,相当漂亮,然而那里的人却不大能容我。法国人向来不光顾。他们被热闹的阿尔法乌依纳广场吸引过去,而其他街区则很宁静。一名年纪很大的黑人跳起舞,滑稽的动作伴着风笛曲和手鼓的节拍。

    我沿着幽暗的大街,又回到阿尔法乌依纳广场。人不很多,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这晚上快结束的时候,我在第一天带他去的那家卡拉古斯店铺,又碰见了罗森堡。他也同样明白,最好常去同一地方,不必认识许多人,而要熟悉一些人。阿拉伯人常见到你,面孔就熟了,不大觉得你是外国人,他们也就恢复了一开始被打扰的常规。

    <h3>埃尔坎塔拉</h3>

    我们傍晚到达,这一天阳光灿烂。阿特曼早晨就到了,白天睡了一觉,提前一小时到车站迎候我们。这一小时他觉得十分漫长。“然而,我是这么想的,”他对我说道,“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而从前,那可要等整整一年。”

    他穿了三件呢斗篷、一件蓝衬绸衬里淡红花边的白绸无袖衬衣,以及蓝呢外套;棕绳扎紧的白细布大头巾,飘落到下颏儿,拂着面颊。这种头饰改变了他的形貌。去年十六岁时,他还只戴一顶简单的儿童小圆帽;到了十七岁,他就要用复杂的成年男人缠头巾了。

    阿特曼的钱全花在这身“装束”上了;为了这次重逢,他打扮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接站,恐怕面对面我也认不出他来。

    暮色缓慢地降临,我们过了山口,望见传奇般的东方在静谧中,向我们显现它那平和的金黄色。行驶到棕榈树下,我们下了车,让阿特曼在路上等着落在后面的行李车。我又听出了所有声响,——流水声和鸟鸣。还像从前那样,一片寂静,而我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一点变化。我们乘车在挺远的地方,绕绿洲兜了一圈,回来时太阳西沉了,斋戒的时间已过,我们在一家摩尔咖啡馆门前停下。院子里发情的骆驼,就在我们身边角斗。一名看牲口的人在骆驼后面吆喝。羊群放牧归来,急促的蹄声一如去年,好似一阵单调枯燥的骤雨。

    所有灰色土屋都升起一缕蒸汽、一缕蓝烟;而烟气很快笼罩整片绿洲,显得朦胧悠远了。西天一片碧蓝,十分深邃,仿佛还吸足了光。寂静变得令人赞美了。人在这里想象不出任何歌来。我感到我喜爱这个地方,也许胜过喜爱任何别的地方;这里比哪里都更适于沉思默想。

    <h3>图古尔特,四月七日</h3>

    今天嘉奖一名阿拉伯挖井工人。

    在有自流井钻探公司之前,阿拉伯人有掘井工人。有时要挖地七十米深,甚至八十米深,才能找到水源。男人要深入地下。

    这种艰难的行业,训练青年人去干,但是许多人死在井下。必须穿透三层土和两层水: 第一水层是止水,第二层仅仅是上升水,到了最下一层才是喷泉。喷出来的地下水往往特别清冽,特别丰富,不过也几乎总携带氢氧化钠和氧化镁。这些挖井工人在水下作业,想象不出有多费力。受到嘉奖的这名工人,据说属于最勇敢的。要打一口井,就必须在水层中间建一个通道,不让水灌进去,能在里边继续作业,继续挖掘,要设一个管道,穿过两个水层,将清水引上去,通过死水而不受污染。

    当天,我们看见一个汉子用绳子吊着,下到用棕榈树干护壁的方形井中,到六十米深修复一处破损。

    那名阿拉伯挖井工得了奖章,到了晚上他就发疯了。

    在图古尔特,死水层大多露出地面,根本没法与舍特马的清澈的流水,或者比斯克拉的灌溉渠水相比,而是一条条臭水沟,长满了污秽的杂草。不过,也有一条小河穿过图古尔特,乖乖地分流滋润棕榈树。水底草中有水蛇游动。

    绿洲由黄沙包围,昨天刮起沙尘暴,天边仿佛朝我们退过来,宛如拉过来的一床被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连呼吸都困难。

    离城不远,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墓地,逐渐被黄沙侵吞,勉强看得出几个坟头。在荒漠中,死亡的意念,总萦绕我们心头;可是,事情妙就妙在,死亡在这里并不哀伤。在比斯克拉的老堡寨后身,有一座古墓地,正坐落在绿洲的中心,被雨水冲成沟壑,就好像死者直接埋葬在土中,有些地方枯骨裸露,跟石头一样数不胜数。

    沙尘暴一直刮到傍晚,在日落时分,我们登上清真寺塔顶。天空一片土灰色,棕榈都黯然失色,整座城市也呈深灰色。从东面刮来的风长驱直入,仿佛先知宣布的神灵诅咒之风。在这种凄凉的景象中,我们望见一队骆驼商旅逐渐走远。

    这里的乌莱德族<span class="" data-note="乌莱德是北非部族,姑娘美丽而善舞,经常参加宗教和世俗的庆典。"></span>姑娘,比在比斯克拉的那些姑娘跳舞跳得好,她们也更美丽: 我也只是在这里欣赏过她们的舞姿。我们又来到这里,还没有看厌: 这种严肃而徐缓的舞蹈,几乎只舞动胳臂和手腕,看起来十分美妙;这音乐急促而飘逸,又持续不断,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精疲力竭,但是回味无穷,离开之后乐声还不停止,有些夜晚仍在我耳畔缭绕,具有大沙漠那种魔力。

    昨天夜晚,我本想在商旅驻扎的广场上度过。那里通宵燃着篝火,阿拉伯人低声交谈,还有一些人唱歌;他们唱了个通宵。

    阿特曼对我讲述乌利亚<span class="" data-note="据《圣经·旧约》,拔示巴是赫人乌利亚的妻子,容貌极美,沐浴时被大卫在王宫房顶看见。大卫命人把她接入宫,并派乌利亚去送死。"></span>的妻子的故事。

    据阿拉伯的传说,大卫(阿特曼叫他达乌德)在自己宫殿里追一只金鸽,从一间宫室追到另一间宫室,最后到上面那座平台,从那里能望见拔示巴。<span class="" data-note="据《圣经·旧约》,拔示巴是赫人乌利亚的妻子,容貌极美,沐浴时被大卫在王宫房顶看见。大卫命人把她接入宫,并派乌利亚去送死。"></span>

    阿特曼讲道:“……犹太人对大卫说,摩西说得对,上帝带给他的首先是犹太人,然后是阿拉伯人,也许还有基督徒。基督徒说基督说得对,上帝接受基督徒,不过也接受了阿拉伯人,甚至犹太人。阿拉伯人对大卫说,穆罕默德说得对,上帝让阿拉伯人上天堂,但是闭门拒收没有皈依的犹太人和基督徒。他听完三人的说法,就赶紧改信伊斯兰教。”

    基督徒比他们资历深,他们说,也愿意对我说,一名基督徒,临死如果讲出伊斯兰的信条:“上帝就是上帝,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他就比一个阿拉伯人先进天堂。

    他们还说:“卢米人在许多方面都比我们强,不过,他们始终怕死。”

    <h3>比斯克拉</h3>

    黑人手鼓声把我们吸引过去。黑人音乐。去年我听过多少回!多少回我放下工作,起身去听这音乐!没有音调,惟有节拍;没有音调优美的乐器,惟有长鼓,达姆达姆鼓和响板……Florentes ferulat et grandia lilia quassans<span class="" data-note="拉丁文,意为“……举着百合和花枝”,引自维吉尔《牧歌》第十首。"></span>,响板拿在他们手中,听来就像一阵急雨。他们三个人,就名副其实地演奏;奇数节拍,切分得十分怪异,撩人肌肉发狂地跳动。他们就是葬礼上的乐师,我在墓地上多次见过,他们给葬礼制造了欢快的宗教气氛,烘托了哭丧女人的悲恸;在凯鲁万的一座清真寺内,我也看见他们激发了阿萨瓦教派<span class="" data-note="阿萨瓦教派,北非的一个伊斯兰教派。"></span>神秘的狂热。我还看见他们给棒舞伴奏,在西迪马莱克的一座小清真寺里给宗教舞蹈伴奏。每次总是只有我这一个法国人观赏,不知道游客都去哪里了,想必那些有资格的导游,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华而不实的非洲,免得这些不速之客打扰喜爱隐秘和清静的阿拉伯人;的确,在一件有趣的事物附近,我从来没有碰见一个旅游者;在绿洲的古老村庄也一样,幸而极少碰见,而我天天去,最后村民都不怕了。然而,饭店住满了游客,他们掉进了导游的江湖中,花大价钱去看特意为他们安排的表演。

    去年那场异乎寻常的晚会,也没有一个法国人,我仅仅被鼓声和女人的叫声吸引过去,几乎是偶然参加的。晚会在黑人村子里举行: 由妇女和乐手组成的跳舞队列,沿着主要街道行进,走在前边的是举着火把的男人,以及一群抓住角牵着一只大公羊的嬉笑的孩子。大公羊全身黑色,披着一块红绸,戴满首饰,角上挂着手镯,鼻孔穿一只大银环,脖子上还套着几个项圈。跟在后面的人群中,我认出大个子阿舒尔。他向我解释说,当夜要宰了这只公羊,好给村子降福;宰杀之前带它游街,好让蹲在门口的各家邪鬼钻进它体内消失。

    黑人音乐!多少次远离非洲,我恍若听见你哟,整个南方,仿佛在你周围突然重现;还有去罗马那次,凌晨时分,笨重的火车沿格里哥利大街行驶,把我惊醒。我还睡眼惺忪,听到铺石路上沉浊的颠簸声,一时还产生幻觉,继而又久久伤怀。

    今天早晨我们听见了,这黑人音乐,但决不是一次平常的舞会。他在一家私宅的内院里演奏,一些男人站在门口,开头要推开我们;幸好有几名阿拉伯人认出我们,便护送我们进去。刚一进去我很惊讶,看见院里聚集了一大批犹太女子,都非常美丽,并且盛装打扮。院里人挤得满满的,只有中央留出一点跳舞的地方。又闷热,又有灰尘,呛得人喘不上气来。上方拱廊射下一大束阳光,那里聚了一群俯看的孩子。

    通向露台的楼梯也站满了人,无不聚精会神,我们也随着凝神专注,所见的场面十分骇人。院子中央放了一个盛满水的大铜盆。三名女子已经站起来,是三名阿拉伯女子,她们脱掉上衣,披散头发,在铜盆前跳舞,继而低下头,将头发浸到水中。已经很剧烈的音乐,这时又变本加厉。三个女人浸湿的头发重又披落在身上,舞了一段时间。这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舞蹈,全身扭动,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指挥仪式的是一名黑人老妪,她手操一根木棒,围着铜盆蹦蹦跳跳,不时敲敲盆沿儿。我们逐渐明白了,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们,那天跳舞的女人(而且那两天,跳舞的女人有时数量很多)既是犹太人又是阿拉伯人,都中了魔。每人交钱才有权跳驱魔舞。手执木棒的黑人老妪是个有名的巫婆,她懂得驱魔术,能让魔鬼离开女人身体,进入新换的水中。不洁净的水就泼到街上。向我们讲述这一切的,是漂亮的犹太女郎古玛尔哈,她讲起来不大情愿,碍于残存的信仰,也有五分惭愧,要承认去年她的身体也中了邪,歇斯底里地发狂,于是参加了跳舞,“希望从而减轻病魔”。不料事后病情反而加重了,她丈夫得知她参加了巫婆的那种驱魔舞会,就一连打了她三天,以便治好她的病。

    舞蹈动作越发剧烈,几个女人慌乱而发狂,寻求肌体达到无意识状态,准确点说,达到无感觉状态,直至歇斯底里,肉体完全摆脱精神的控制,就可以实施驱魔法了。在这种狂舞疲惫之后,她们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即将得到一种解脱的安宁。

    现在,她们跪在铜盆前,手紧紧抓住盆沿儿,身子左右摆动,前俯后仰,动作十分敏捷,好似疯狂的钟摆;她们的头发抽打着盆中水,又抛洒在肩头上,每次一挺腰,就深沉地喊一声,就像砍柴的樵夫那样;继而,她们猛然仰面瘫倒,就好像病痛突发倒下,口吐白沫,双手痉挛。

    魔鬼离开她们了。这时,巫婆扶她们躺好,给她们又擦,又搓,又抻,就像治疗歇斯底里发作的人那样,抓住她们的手腕,抬到半空,再按摩她们的脚、膝盖或小腹。

    我们听说,那天治疗了六十多人。头一批人身体还在抽搐,别的人已经冲上场了。还有一个驼背小姑娘上去,她身穿黄绿条的无袖长衣,令人难忘;她那头烧焦似的黑发,完全将她罩住。

    也有犹太女人跳驱魔舞,她们乱蹦乱跳,就像发足力的陀螺。她们跳几下就立即昏倒了。有的女人坚持时间要长……她们那种疯狂劲头也感染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了,就赶紧逃离了。

    <h3>比斯克拉</h3>

    “谁发明了音乐?”阿特曼问道。我回答说:“音乐家呗。”他还不满意,一个劲儿追问。我就严肃地回答说是上帝。“不对,”他立刻反驳:“是魔鬼。”

    于是,他向我解释说,在阿拉伯人看来,所有乐器都是地狱的东西,只有一种两弦琴例外: 这种琴的名称我没有记住,琴柄很长,音箱是用乌龟壳做的,用一支小弓子拉琴。琴声一响,广场的歌手、诗人、先知和讲故事人就伴唱,有时听来美妙极了,阿特曼说,“天堂的一扇门就仿佛打开了”。

    这些歌手、这些诗人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歌唱什么?牧羊人会停止吹笛子,也唱起来吗?萨代克呢,他会边唱边弹单弦琴吗?阿特曼本人呢,他独自一个或者同埃哈迈德一起,各自骑马去图古尔特,一路上也唱歌吗?有时就是对话,我仔细倾听,可是连一个词也听不懂。我问阿特曼,他却回答:“哪里,那不是说话,完全是诗歌!”这几天,我一再坚持,终于说动他将几首歌抄录并翻译出来。这些歌没有文字记录,由广场的歌手传唱: 他们坐在地上,或<mark>..</mark>者站在咖啡馆门前,唱给围着他们静听的一群阿拉伯人,或者在孤旅路上,唱给自己听。我不知道这些歌,不了解当地的人是否爱听,我本人也不敢说我觉得它们很美,不敢说阿拉伯诗歌,不管古老的还是现代的,这种口头传唱就值得在民俗学中记一笔。也许明年吧,我试着搜集,给这些歌出一本小集子。这里有两首,阿特曼提供给我,我就原样抄下来,只是改了改错别字:

    Ⅰ

    两年我没有做爱,我说当了修士。

    我旅行到北方,在舞会上与巴雅相见。

    她戴着梳子和耳环,

    还带着匕首和镜子……

    她的头发四面披散,

    价值千金,梳得很整齐。

    只属于她或者我,

    谁也买不起……

    姑娘们要求几文钱;

    而我,无能为力(我穷得可怜),

    明天我要卖掉几只羊,

    打戒指给那些美人。

    Ⅱ

    今天她经过,已经扭过身;

    她扎了金腰带,流苏垂到大腿根。

    让我难过的是她那条白衣裙。

    我狂跑,跑了个通宵,

    是我惹得她的狗狂叫<span class="" data-note="“求爱在我们这儿非常难,”阿特曼解释诗时说,“因为女人都由狗和全家人紧紧看守。”——原注"></span>。

    如果斋月<span class="" data-note="斋月要斋戒四十天,(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不吃不喝,也不能做爱(日落后可进食)。——原注"></span>是条汉子,

    我就会抚摸他的双膝;

    可是斋月来自上帝;

    我和你,只能接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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