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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二年,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来临了。
渭水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只留下了河心当中窄窄的一条,河水就在那里汹涌地流淌,河岸上的树木掉光了叶子,错乱的枝桠齐齐指向天空。一群寒鸦,飞来落在了树梢上,“哇哇”大叫,聒噪不休,仿佛是在为去哪里觅食而争吵。闹了一阵,一齐振翅飞走,朝着白雪笼盖的终南山的方向飞去,一路上,把毫无顾忌的叫声从云空上洒落下来,飘荡在远远近近。
大明宫一派银装素裹,每一座宫殿屋顶上都顶着白色的积雪,殿门前巨大的石狮子头上也覆盖了一层,它们似乎也难耐寒冷,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畏畏瑟瑟地蹲坐在底座上,无奈地看着漫天雪花丢棉扯絮地从空飘落。
夜色正浓,雪花渐渐地停止了飘洒,鼓楼上响起了五声鼓响,长安城的里坊间陆陆续续地出现了零零落落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去上朝的官员们打着灯笼出了府第,有乘坐马车的,有骑马的,人的双脚,马的四蹄踩着街道上的积雪,发出了“吱吱吱吱”微弱的声响,侍奉上朝官员的户奴们手里提着灯笼,举着风灯,循着熟悉的路线不紧不慢地走着,除了偶尔的咳嗽声,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响。
离皇宫越来越近,灯光慢慢地汇集到一起,宫门前的大道上形成了一行闪闪烁烁的灯光的队列,不疾不徐地向着大明宫移动。
丹凤门已大大开启,卫士们排列成行,手中的刀戟被雪光映照,寒光四射。威严的含元殿矗立在巨大的广场之上。在一遍银白中显出了巨大的轮廓,窗棂间投射出了金黄色的灯光,殿前檐下悬挂的大如栲栳的宫灯也早已一一点亮,殿里殿外的灯光会合在一起,把含元殿点缀得金碧辉煌,灿灿夺目。连东边渐渐亮起来的雪后霞光也被它夺去了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进了丹凤门,上朝的官员们下了坐骑或是马车,鱼贯地由含元殿右侧的甬道走到了宣政殿前,在殿门前轻声地寒暄问好,整肃衣冠,移步进入大殿,以官阶为序,文武各自站立两边,悄无声息地等候睿宗临朝听政。
临近午时,早朝才宣告完毕。官员们前前后后地出了宣政殿,一个个冷得哆哆嗦嗦,清鼻涕长流,急着赶回家去向火驱寒。虽然大殿里生了几个火笼,但大多数人离得远,沾不到多少暖气,因此上一回早朝受一回冻,只巴不得快些回到家中,守着泥炉烤烤火,喝几杯酒,让冻僵了的身体彻底地暖和过来。一阵脚步纷乱之后,广场上渐渐地恢复了宁静,只有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的御林军卫兵们手执兵器,守卫着巍峨壮阔的皇城。
几位宰相下了朝却不能立刻回家,他们还要到中书省去会齐,对每天各地呈上来的奏文一一阅看,有当务之急要立即会商,先作出一个决定,再呈供皇上参议定夺,下发到地方执行。
宋璟在前,走到光范门,看见门前雪地里停了一辆装饰华丽的步辇车,几个抬辇的太监垂手立在辇旁,看来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了。见他走来,一个宦官从辇车前躬身一溜小跑过来,挡在了宋璟面前:“大人请留步,公主殿下有事要跟您说。”
“公主?“
“是太平公主殿下,她此刻就在辇中。“
宋璟朝辇车那边看看,一副黄色的绸幔低垂,把辇车的门挡得严严实实,太平公主安坐其中,他心里不安起来,这大雪寒天的,太平公主乘着辇车挡在这里,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是跟他一个人说,还是其他的人一起来受教?惹不起她,躲也是躲不过的,他把两手笼在袖子里,静候下文。
一会儿,张说、郭元振一起来了,那位宦官也把他们拦住。而后,又有两位宰相到了光范门。这时,门幔掀起,太平公主提着狐裘的衣裾走下步辇来,笑眯眯地说:“列位大人,请随太平过来,有几句话,想与你们当面交谈。”
几个人心怀狐疑,跟着太平公主进了光范门内,进了一间烧着旺旺火笼的偏殿内。太平公主请几位大臣坐了,她自己脱去了皮裘,交给跟随的侍女,依着火笼也坐下了,把一双丰腴白嫩的手伸向烘笼向火:“其实也没有多的话说,一句足也。”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暗暗猜度太平公主的来意。谁也不接太平公主的话头。太平公主笑着环顾众人一周:“太平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与太子十分相与,比对圣上还要忠心耿耿。即便是如此,太平我更是要仗义而执言了!我太平生性如此,眼里从来就揉不得沙子!这个太子立得背离祖制,不能安定天下人心,我太平已经忍了数月之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今天,召见你们,就是这一句话要说:当今这个东宫太子,非要换了不可!”
话一出口,如惊雷炸响,在座的人都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太平公主竟然公然出面要罢免太子,一时无言以对。屋里静寂无声,只有笼中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叵“之声,短暂地打破了沉寂。
宋璟气盛,按捺不住性子,站起身来,给太平公主打了一躬:“公主殿下,因何要罢免太子?微臣实在不敢苟同!”
“你是朝廷重臣,又是饱学之士,历代皇室祖制难道未曾耳闻?嫡长子才是东宫不二人选!”
宋璟毫不相让:“祖制也应该应时运而有变通。东宫于天下于社稷有大功,是顺天时应民意的宗庙之主。当时立储君时,公主也并无异议,为何时至今日,忘前情而议废立?总要有一个服众的理由,吾等也好向天下黎民交代!”
张说也趋向前来委婉地说道:“公主殿下,东宫储君,事关国体,不能轻言废立,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因此事而酿出一场祸乱也未可知,吾等万万不敢担承这个风险,请殿下三思!”
其他的几个人也纷纷附和,不赞同太平公主的主张。太平公主虽生有一张利口,能言善辩,但理屈词穷,一时也找不出一条反驳的理由来。看着面前几个轮番上阵软硬兼施批驳她的重臣,心中恨得咬牙,恨不得马上去找睿宗,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罢了官免了职,二话不说统统赶出宫廷。
一场议论,不欢而散,也使太平公主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铲除掉这些个依附于太子的重臣,把自己的亲信推上要职,占据要津,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想办的事情就没有人敢于违拗,敢于反对,这个朝堂,总归要她说了才算得了数!
自太平公主逼迫几位宰辅表态要换掉太子开始,废立之争就已经趋向于公开化了。李隆基表面上泰然处之,他心里却十分的焦灼。他深知,自己虽说功绩卓著,但这个太子实际上可以说大哥礼让给他的,立有立的理由,废也有废的道理。太平公主咄咄逼人,加紧了攻势,一旦父皇听从了她,自己只有颜面扫地被驱除东宫。一腔抱负将付之于东流。而姑母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毒的人,一旦自己失了势,便成了她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她杀戮,任她宰割。他忧心忡忡,惶惶不安。好在身边还有姚崇、宋璟、张说、郭元振、刘幽求等人,他们也为他焦虑,为他焦急。也在绞尽脑汁,要助他渡过这道难关。
雪后初霁,姚崇独身一人来到东宫,看他神色,似乎胸有成竹。李隆基屏退了从人,和姚崇席地而坐,身边的火笼里,炉火若明若暗,照着两人冷峻的面孔,闪烁不定。
姚崇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几日不见殿下,老臣十分挂念。”
李隆基一笑:“姚元之,数日不来东宫,本王以为你也趋利而避害去了呢。”
姚崇无声而笑:“趋利避祸,不是君子行止。数日窝在家中,绞尽脑汁,是为殿下计谋,只求化险为夷,能助得殿下度过此劫!”
李隆基心有所动,赶紧问道:“如何计谋,怎么化险为夷?”
姚崇移位向前,离李隆基更近一些,神秘地说:“老臣已联名宋璟上了奏折,圣上若是准奏,太子根基稳矣!”
李隆基兴致勃勃地追问:“所奏何事?”
姚崇扳着手指,一一数道:“第一,请圣上下旨,将宋王李成器和豳王李守礼外放到外地为刺史,这样,调开了有条件争夺嗣位的人,无人时时挑唆他们,太子身边岂不是能清静许多?”
李隆基连连点头:“唔,上上之策啊!”
“第二,以太子之弟范王和薛王为东宫左右卫率,直接拱卫东宫。这样,太子的两个兄弟就是你的左膀右臂,若有奸人作乱,他们辖下的左右羽林军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东宫的护卫,哪个还能调动得了?!”
李隆基拊掌而笑:“好,真正棋高一着。”
“还有一条,也是最最要紧的----”,姚崇顿了一顿,似乎自己也感到把握不大:“就是不知圣上能不能恩准了。”
“事关姑母?”
“然也。“
“怎么样?”李隆基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下文:“你快说,让本王看看父皇能不能准了这一条。”
“请圣上将太平公主和千乘王安置于东都洛阳。”
李隆基默然,而后摇了摇头:“圣上爱重姑母,恨不能天天与她见面,恐怕不愿意让她离开西都的。这一条,难啊!”
姚崇也是信心不足,叹息着说道:“但愿圣上能以朝局为重啊!圣上不是喜欢清宁嘛,她如一走,圣上就少了多少烦恼!”
“等着旨意吧。”
三天之后,圣旨下达,睿宗采纳了姚崇宋璟提议,宣布李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即日离京赴任。而对最后一条条陈,睿宗颇是不以为然,当面对姚崇宋璟发了脾气:“朕真正是孤家寡人,连兄弟都没有一个,通共只有太平这一个妹妹,还要把她送到那么远去,不准!”
姚崇奏道:“李重福作乱后,东都人心不定,时局不稳,须得一个镇得住的人去,为圣上分忧,稳定东都,善莫大焉。太平公主殿下沉敏稳重,正是最适当的人选。万望圣上以大局为重。”
“她又无一官半职,镇得住什么人心!”
宋璟进奏道:“”“圣上嫡亲的御妹驻在,哪个还敢兴风作浪?!”
睿宗指着宋璟的鼻子说:“不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欺瞒朕,你等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是看着这些日子太平跟太子有隙,就想把太平从朕身边赶走,从实讲来,是也不是!”
姚崇顿首道:“圣上圣明。此也是臣等无奈之举,臣等不愿天家纷争,也不愿圣上被家事烦扰,不得安宁,所以才出此下策。”
“唉——”
睿宗思虑再三,还是不同意太平公主安置洛阳,找了个靠近长安的蒲州,叫太平公主前往居停。
太平公主接了旨,怒火升腾,黑着脸闯进宫来,当面逼问睿宗,为什么要把她和千乘王迁出长安:“你当了几天皇帝,就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了?太平在长安,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要把太平赶走!今天,你不给太平说清楚,太平死也不离开长安!太平倒要看看,皇上哥哥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肠,如此对待一手把他推上皇位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睿宗唉声叹气地说:“太平,你不要这样嘛,朕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几天不见,心里都不安适,怎么舍得让你离开长安呢。”
“那倒是讲讲,为什么要下这道旨意?!”
“太平,你且听朕说,这个本不是朕的意思,绝对不是朕的意思。”
“那是谁给你出的这个坏主意,三哥你只管说出来,太平找他去算账!”
睿宗苦着脸说:“太平,朝廷的事情,你就不要搅合了吧。”
“叫我太平不要搅合?”太平公主两手叉腰,一步步地逼到了睿宗面前:“太平若是当初不搅合,四哥你能坐到这把椅子上来吗?!”
“这个,这个——”
“不要这个那个的,你明说,是谁给你上的条陈?!”
“是,是,是——”
“是谁?是谁?你一个皇帝,天下都是你的,你就这么怕他们吗?连个名字都不敢说出来。”
睿宗一横心,把话说出了口:“是姚崇、宋璟联名上的奏折。”
“姚崇、宋璟。”太平公主眼冒凶光,恶狠狠地念着这两个名字:“他们为什么要赶太平出长安,是不是为了三郎?!”
睿宗吞吞吐吐地承认了:“是,他们说,你跟太子不相容,彼此间误会越来越深。他们不愿眼看着天家再起纷争,权宜之计就是把你们分开。太子不能出京城,就只有委屈太平你了。”
太平公主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来: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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