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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的事办得很热闹。院中搭个体面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请了一堂苹果,后面是寿桃寿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很得意。
寿桃寿面及八仙儿是虎妞以祥子的名头送的,哄老头子高兴,祥子来不来,她心里没底。好在祥子终还是混在人群里,悄悄赶来了。
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来给他磕头祝寿。更足,以自傲的是许多老朋友也赶着来贺喜。由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这场事不但办得热闹,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经落伍,而四爷的皮袍马褂都是新作的。以职业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难吃上饱饭。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寿堂,画着长坂坡的挂屏,与三个海碗的席面,他觉得自己确是高出他们一头,他“改了良”。连赌钱,他都预备下麻将牌,比押宝就透着文雅了许多。可是,在这个热闹的局面中,他也感觉到一点凄凉难过。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寿日来的人不过是铺户中的掌柜与先生们,和往日交下的外场光棍。没想到会也来了些女客。虽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独,没有老伴儿,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象个男子。假若虎妞是个男子,当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个老鳏夫,或者也就不这么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个儿子。自己的寿数越大,有儿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寿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应落泪。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欢,大家给他祝寿,他大模大样的承受,仿佛觉出自己是鳌里夺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气儿塌下点去。看看女客们携来的小孩子们,他又羡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们亲近,不亲近又觉得自己别扭。他要闹脾气,又不肯登时发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场人,不能在亲友面前出丑。他愿意快快把这一天过去,不再受这个罪。
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给车夫们摆饭的时节,祥子几乎和人打起来。
徐祥寻思着,这么多人拜寿,自己也不认识,他情愿和车夫们一块儿吃。一来彼此身份相似,二来是显着和气。
刚一落座,就有人说了:“哎,您是贵客呀,怎和我们坐在一处?”
徐祥憨笑了一下,没有听出来话里的意味。
这几天,他忙着寻思求学和找小福子,所以他的脑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没听出好和歹。
开席后有的闷喝,有的猜开了拳;他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随群,也就跟着喝了两盅。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红起来,嘴不再受管辖。有的就说:“祥子,骆驼,你这差事美呀!拉上包月,管吃管住还有月供!”
徐祥听出点意思来,也还没往心中去;从他一进人和厂,他就决定不再充什么英雄好汉。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纳住了气。
有的又说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们凭力气挣钱,人家祥子是内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来。徐祥觉出大家是“咬”他,但他觉得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何必管这几句闲话呢,他还没出声。
邻桌的人看出便宜来,有的伸着脖子叫:“祥子,听说你跟宅院的小老妈子好上了,还开始放钱了,赶明发了财别忘了哥儿们哪!”祥子还没言语,本桌上的人又说了:“说话呀,骆驼!”
祥子的脸红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怎么就跟小老妈子好上了?!”
“哼,你怎么不能呢,不然钱谁帮着放出去的!”正当这个工夫,又一个车夫指着他的脸说:“祥子,我说你呢,你才真是‘哑吧吃扁食——心里有数儿’呢。是不是,卖骆驼,发了邪财,放印子钱,你自己说,祥子?祥子?”
徐祥猛的立了起来,脸色涨得的通红,脸上的疤也显得特别狰狞,对着那个人问:“出去说,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今个看祥子穿的人模狗样过来祝寿,往日再听坊间那些个真真假假的流言,他们既羡慕又妒忌,他们确是有心“咬”他,撇些闲盘儿,可是并没预备打架。
忽然一静,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徐祥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都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气在心头,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们大家都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钉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没有?”
大家忽然想过味儿来,几乎是一齐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
刘四爷看见了:“坐下,祥子!”然后向大家,“别瞧谁老实就欺侮谁,招急了我把你们全踢出去!快吃!”祥子离了席。大家用眼梢儿撩着刘老头子,都拿起饭来。不大一会儿,又嘁嘁喳喳的说起来,象危险已过的林鸟,又轻轻的啾啾。
徐祥在门口蹲了半天,等着他们。假若他们之中有敢再说闲话的,揍!平日,祥子本来就独来独往的,如今他更不怕再得罪人呢?
只是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来,并没再找寻他。
“你撒气也不看看场地,这是你能撒气的地么?”虎妞没好气的埋怨。
“是他们先招惹我的,我来祝寿的,不是来受气的!”
“得得得,今个还在我面前充大爷啦,我这有事先忙,你再搅和事来,令老爷子难看,要你好看!”
这一幕刚好被刘四爷瞧见,刘四爷的眼里不揉沙子。把前前后后所闻所见的都搁在一处,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今个姑娘特别的听话,哼,因为祥子回来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老头子把这点事存在心里,就更觉得凄凉难过。想想看吧,本来就没有儿子,不能火火炽炽的凑起个家庭来;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辈子算是白费了心机!祥子的确不错,但是提到儿婿两当,还差得多呢;一个臭拉车的!自己奔波了一辈子,打过群架,跪过铁索,临完教个乡下脑袋连女儿带产业全搬了走?没那个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刘四这儿得到!刘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儿的人!
下午三四点钟还来了些拜寿的,老头子已觉得索然无味,客人越称赞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了掌灯以后,客人陆续的散去,只有十几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还将来。看着院内的空棚,被水月灯照得发青,和撤去围裙的桌子,老头子觉得空寂无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没有儿孙们穿孝跪灵,只有些不相干的人们打麻将守夜!他真想把现在未走的客人们赶出去;乘着自己有**气,应当发发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杀气。怒气便拐了弯儿,越看姑娘越不顺眼。祥子还在棚里坐着呢,人模狗样的,脸上的疤被灯光照得象块玉石。老头子怎看这一对儿,怎别扭!
虎姑娘一向野调无腔惯了,今天头上脚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既为讨大家的称赞,也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儿。上半天倒觉得这怪有个意思,赶到过午,因有点疲乏,就觉出讨厌,也颇想找谁叫骂一场。到了晚上,她连半点耐性也没有了,眉毛自己叫着劲,老直立着。
七点多钟了,刘四爷有点发困,可是不服老,还不肯去睡。大家请他加入打几圈儿牌,他不肯说精神来不及,而说打牌不痛快,押宝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愿中途改变,他只好在一旁坐着。为打起点精神,他还要再喝几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饱,而且抱怨厨子赚钱太多了,菜并不丰满。由这一点上说起,他把白天所觉到的满意之处,全盘推翻:棚,家伙座儿,厨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钱,都捉了他的大头,都冤枉!
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道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由他叨唠去吧,都给他个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碍着你什么了?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管闲事哪?”
“你看见什么啦?我受了一天的累,临完拿我杀气呀,先等等!说吧,你看见了什么?”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灵便。
“你甭看着我办事,你眼儿热!看见?我早就全看见了,哼!”
“我干吗眼儿热呀?!”她摇晃着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刘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弯着腰扫地呢。“他呀?”虎妞心里哆嗦了一下,没想到老头的眼睛会这么尖。“哼!他怎样?”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老头子立了起来。“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诉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办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象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她不能就这么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笔账儿吧,你怎样呢?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徐祥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正好,省得麻烦!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算,我还得活些年呢!”“甭摆闲盘,你怎办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我怎办?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徐祥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刘四狂笑起来:“哈哈,你这小子要造反吗?说你哪,说谁!你给我马上滚!看着你不错,赏你脸,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滚!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上他妈的这儿找便宜来啦,啊?”
老头子的声音过大了,招出几个车夫来看热闹。打牌的人们以为刘四吵闹,依旧不肯抬头看看。
“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哼!”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象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
“好,我走!”徐祥原也没准备解释什么,眼前这一幕正是他乐见的。
车夫们本来是看热闹,看见刘四爷骂祥子,大家还记着早晨那一场,觉得很痛快。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心中打了个闪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计划是没多大用处了,急不如快,得赶紧去追祥子,别鸡也飞蛋也打了!
只是她哪里追得上一心要离开的祥子,没多久就没了影。虎妞没寻到人,回来把气全撒在刘四身上。
刘四爷更没想到事情会弄到了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软,特别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脸往外说——倒贴儿,我这个老脸都替你发烧!”他打了自己个嘴巴。“呸!好不要脸!”
打牌的人们把手停住了,觉出点不大是味来,可是胡里胡涂,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有的立起来,有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牌。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教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过?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当着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通儿事得了!”
“我?”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的光棍劲儿全拿了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也不能给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声音非常的难听,“我卷起铺盖一走,你给我多少钱?”
“钱是我的,我爱给谁才给!”老头子听女儿说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是为斗这口气,他狠了心。
“你的钱?我帮你这些年了;没我,你想想,你的钱要不都填给野娘们才怪,咱们凭良心吧!”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乎很难插嘴。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么,也不想解决什么。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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