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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天主素来是个不嫌事大的，于是打着战主要见易昭寒的旗号，带着女孩去了斩毅隐居之处。
鉴于玄天印的考虑，易昭寒主动要求天主敲晕了自己再把她带上路，以免她知晓斩毅和焚音的居所，日后因为玄天印而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易昭寒见到斩毅的时候有些讶然。
斩毅的变化很大。他不再一身黑衣，而是一副山野村夫的模样，裤腿上用线绑了缠腿，看到易昭寒和天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给菜地施肥。
只有他的那双眼睛没有变。
还是那么的黑而深。
他看着自己的小徒弟，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随即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按照天主的说法，斩毅有一双多情的眼睛，被他用这种神色看过的女人，很难不动心。
天主说的没错。
无论他什么模样，他只需这样看一眼易昭寒，女孩就能败得彻彻底底。
易昭寒心里一疼，因为她的师父看起来很疲惫，就连笑也是苍白无力的笑。
“师父，我是来看师娘的。”易昭寒没有多余寒暄，拜了拜道。
斩毅低了低头，他再抬头时已不复那种深深的神色，道：“她正睡着。”
“无碍。”易昭寒已俨然一副太医院太医的模样，“先看脉吧。”
言罢，女孩便向里屋而去。
焚音气色极差，她卧在床上，连呼吸都很弱，人也瘦了许多，只有腹部微微有些隆起，但月份并不大，不细看尚且看不出来。
瞧她模样，易昭寒蹙了蹙眉，她并未言语，上前摸上焚音的脉。
焚音睡得很熟，便是易昭寒在她面上查探，也并未转醒。
女孩查探过后，与斩毅从屋内退了出来。
“她这两个月来饮食休憩如何？”
“吐得厉害，每日只能吃下些米汤之类的。睡得却很多，一日约有七八个时辰在睡着。”斩毅答道。
易昭寒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师父，这个孩子，恐怕与你无缘。”
斩毅的神色暗了暗，他低下头，道：“确无法子了么？”
“师娘身子积弱，异族通婚的孩子本比正常的孩子更需母体精血培养。这个孩子来得太早，若是这般下去，只怕师娘会有血崩之兆。”易昭寒如实答道。
斩毅一生漂泊，年过而立尚无子嗣，起初得知焚音有孕时，他心里又惊又喜，想着或许老天怜悯他，赐他一个孩子，如今看来，却是空欢喜了。
“是我孽障太多。”斩毅握着双手，在石阶边坐了下来。
他神色颓唐，易昭寒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只在他身边静静的站着。
过了半晌，斩毅抬头看着易昭寒道：“别让焚音吃太多苦。丫头……你能不能小住几日？她很是期待这个孩子，我怕她心里受不住。”
易昭寒怔了怔。
她识得斩毅这几年来，在她心中，他是师父，是长辈，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是酒德卓绝的剑士，是文采斐然的浪子，是有勇有谋的术士。但这一瞬，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师父斩毅，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男人。他是一个丈夫，也是一个父亲，他会惶恐，也会不知所措。
女孩想了许久，问道：“师父，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要让你在师娘和孩子中做选择。你会选择谁？”
斩毅没想到她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自从焚音病起，他在脑海中思考过无数次。
斩毅并未正面答她，他叹了口气道：“我幼时顽劣，少年离乡，虽则官至上将，如今却不过是族谱牌匾上的一个名字。既不曾尽孝膝下，也不曾荫蔽氏族，实在枉为白家子孙。氏族长子，按理说理应以子嗣血脉为重。”斩毅虽低着头，声音却仍然清澈，字里行间没有半分犹豫，“但是焚音于我之恩，虽不比父母生养之恩，却也不遑多让。她是朝暮一族，一生只得二十年寿命。焚音在世的日子，我都希望她快乐。”
易昭寒听得出来，她的师父选择了师娘。
斩毅这番话，自是深思熟虑过的。一边是父母氏族，一边是结发妻子，左右都是亏欠。但他素来执拗，若是做了决定，便无回环的余地。
易昭寒嘴角勾起一个苦笑，呢喃道：“我虽料到你会有此一答，却还是想问上一问。”
斩毅微微一怔，道：“昭寒可会觉得为师枉为人子？”
易昭寒摇了摇头：“世间安得双全法，我师父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她说这话，像是说给斩毅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过了半晌，她道：“我虽不长于妇科千金方，但自认可保师娘此番无痛无伤。日后只要调理得当，尚可以为白家绵延子嗣。请师父允我在此驻留三日。”
女孩抱拳半跪在地。
“是你当承我如此大礼。”斩毅被她这一跪惊吓到了，他亦半跪了下来扶住了易昭寒的臂膀。
焚音却无大碍，她在次日转醒后得知孩子不在了的时候，脸上甚至划过了一丝欣慰之情。
“斩毅，我想和易医师单独谈谈。”
斩毅有一瞬诧异，随即便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易医师，我早便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的，你不必劝慰我。”
失了双眼后，焚音的感知反而更灵敏了，易昭寒不开口，她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先前我拼死也想保住这个孩子，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斩毅。”她面上露出了忧色。
“师娘你切莫伤心，昭寒向你保证，你按我的法子调养，过上一年半载，必能平平安安的怀胎产子。”
焚音笑了笑，道：“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自幼修习的是听水阁最霸道的音武术——碎心，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你不必在我身上白白费心。我只是担心斩毅。”
焚音说的很急，易昭寒半句插不上嘴。
“斩毅心底有一条毒蛇，我活着，他尚且有一丝牵念。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怕这毒蛇会反噬了他。所以我才这样急于生个孩子给他，好让他在我走后，仍有一丝牵挂。”
易昭寒皱了皱眉，她有些听不懂焚音的话。
“但是你来了，那便不必如此麻烦了。”焚音喃喃自语，随即抬起头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易医师，焚音有个不情之请。”
焚音突然从床上翻身下了地，向易昭寒行了大礼。
易昭寒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焚音却像是发了狠一样不肯起身。
“易医师，焚音求你留下来，留在斩毅身边。”
“师娘……”易昭寒半跪下来扶着 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焚音的神色那么惊惶，她抓着易昭寒的臂膀，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的稻草。
“师父，师娘很担心你。”三日之期很快便过去了，这日是个艳阳天，易昭寒已开始打点行李，临行前却还是同斩毅多说了这一句。
斩毅笑了笑：“为师活到这把年纪，还要让人为我担心，真是惭愧。”
他这话中有几分揶揄的语气，易昭寒也听了出来。
女孩默默的低头收拾着行囊，全部装好后，她系好包裹直起身，看向斩毅，道：“师父，你可记得去年在饮马镇，我们碰到过一个落碧城的刺客？他曾与我说，我的师父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师父知道我是怎么答他的吗？我对他说，大善不避怨，大义不避嫌，若为天下苍生故，拔剑何妨？”
易昭寒说完这些，对斩毅笑了笑：“我入瑝天时，追随的不是巢毓清的遗愿，也不是琉璃帝的遗志。我追随的是你。我想弥补的，也不是古人未竟的事业，而是师父的遗憾。”
斩毅微微愣了愣，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的小徒弟，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他有些错愕，又有些感动。
他笑了笑，上前拍了拍易昭寒的肩膀。他的眼中，露出了欣慰又明亮的光彩。
这个徒弟，多么像年轻时的他。
易昭寒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那种孺慕之情，过了半晌，她问道：“师父，若你我有再见之日，徒弟想与师父一醉方休，师父可允？”
斩毅笑出了声：“哈哈，好！那便如此定下了。”
平江城，晚雪楼。
卫地在青国六郡中最小却最富饶的一个郡，卫地有著名的五城十楼，平江城便是这五城十楼中的五城之首，据说整个青都的绸缎，每年有九成都是在平江城大大小小的作坊里纺出来的。晚雪楼在十楼中虽算不上排场最大的，却独有整个卫地难得一见的景致——“晚雪初晴”，为了这番闻名远近的景色，每日宾客多的将晚雪楼的门槛也踏破了。
顶楼的阁楼里，一个红衫的女子倚窗而卧，她披着半长的黑发，敞着领口，一条玉腿在半空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女人端着一支烟杆，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气，才斜睨了一眼放在案上的木匣。
那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是一枚一截玉钥，虽是断成一截的，却仍看得出做工是极其精致的。
木匣旁是一张已经拆开的封条，上书两行字：
晚雪楼萧掌柜亲启。
——江二
女人看着那只木匣，清丽的眉眼渐渐染上了愁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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