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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舞的女人翻身足下轻轻一点，落在了一张七弦前。她身上那种舞女的气质瞬间变化了，变成了一把锐利的刀。她十指飞快的翻转，七弦在她的手中像是刀剑一般散发出了杀气和光芒。
一种古怪的琴音从她的手下流淌了出来。
几乎是在同时，琴师们的箜篌和七弦里、舞女们的袖管里齐齐迸出了寒光。
所有的刀刃都对准了殿上的帝王。
歌舞升平的大殿上一时气氛诡异起来。
苏晓按住刀柄，他想要偏过头去看御殿上的情况，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将目光从那奏着七弦的舞女身上移开。
他心中一惊，琴声像是一个魔咒，束缚住了他的心。每当他拼命试图摆脱这桎梏，在他的心底便有个声音愈发响亮：“再看一刻，再看一刻便好。”
仿佛那光景是他此生最贪恋，蛊惑着他心底压抑多年的欲望。
是听水阁的绯音。
能同时束缚住这么多人的绯音，这个女人必是听水阁的好手。
苏晓明白就里，却只能徒然焦虑，挣得心力憔悴，终不得解脱。
这时，一声钟响般的怒吼隐隐传来，绯音织造的幻象像是裂开了一道罅隙，苏晓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的神智。
他抓住这一线清明，猛地一声大喝，拔刀回身，挣脱了琴音的蛊惑。苏晓微微一怔，入眼已尽是剑影与血光。
未中绯音的太监双手拼死抓着刺客的刀刃，满手是血，“护驾——”的尖叫从喉中不断的涌出来。
“堵住耳朵！不要听琴声！”
是西平公。
苏晓此时方才辨出来，之前那声怒吼正是西平公的声音。
这是苏晓第二次见到西平公，上一次是在弘英帝的登基大典上。两次西平公都穿着同样的官服，然而比之上一次的中庸之态，苏晓觉得这次所见的西平公更能当得起“西平公”这个封号。
临危不惧，是大将之风。
苏晓将撕下来的碎布随便一团塞进耳朵，心神定下许多，他提刀跃起，挥刀劈向敌人。
大殿的阴影里亦有人影跃起，齐齐拔刀，扑向舞女和琴师。
殿上掌铁，只有两种人。
刺客，和玄天宗。
而此刻，这两拨人刀剑相对。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琴师抬起手，轻轻击掌，刺客们顿时加强了攻势，银亮如水的短刃映着弘英帝惨白的面孔。
这时苏晓才察觉出之前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弘英帝太沉默了。
他是知道这位年轻皇帝的能力的，他知道面对刺杀弘英帝并不会大惊失色，但是，面对如此凛然的刀风，弘英帝仍如此稳如泰山般不动声色，却让苏晓觉出了不对来。
苏晓抬头看向弘英帝，喜袍衮冕的帝王此刻面色苍白，额上汗如雨下，他的眼中写满了惊惧，双手紧紧扣着龙椅的侧柄。
苏晓心中泛起了忧惧。
他从未曾想见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弘英帝的面上。
苏晓虽然形容散漫，仿佛什么都不曾上心过，其父苏苍玄却曾经说这个儿子是“一身反骨，最难驯服”。对此定论，苏晓只是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然而某日，苏晓细数起来，却发现自己这二十五岁的年月里，从心底里钦佩过的，除了幼时的偶像白袭影以外，竟只有弘英帝一人。
扶平七年，仍是禁军中军百夫长的苏晓曾跟着当时还是二太子的弘英帝劫过犬戎粮草。那战归来，苏晓同大伯苏庭天道：“二太子此人，晓儿愿执牛耳。”
苏帅问其何故，苏晓答曰：“此人之勇，晓儿自愧弗如。”
苏晓自幼在坊里长大，挥拳纵马，无事不敢惹，无祸不敢闯，连巷口的小儿都知道“东市相斫苏八郎，西市相斫苏八郎”，苏帅还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能让他在勇气上折服。
苏晓便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决策阵前，拔剑生死，此神勇也，非晓儿所能。”
而这位即便是面对大军压阵也面不改色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惊恐的望着面前的厮杀，眼中尽是软弱和哀求。
苏晓拼杀到弘英帝身侧，对方皆是用刀的好手，他半个先手也讨不到。刺客的刀比寻常刀要短上许多，也快许多，没有任何花式，刀刀都是毙命的杀手。
“陛下！”苏晓拼刀间回身大声唤道。
可弘英帝仍没有半分反应，他直直的望着前方，神色空泛，唇间颤抖着呢喃着苏晓听不清的字眼。
“苏大人，陛下有些古怪，可知道是什么魔怔？”洪公公护着弘英帝向苏晓问来。
苏晓皱了皱眉，他抬眼向沈傲言看去。
沈傲言正望着殿上，遇上苏晓的目光，摇了摇头。
既然连沈傲言都不知是何缘故，想来并不是巫术。更何况青郢宫内不能施用法术，陛下这情形，莫非是中了毒？
“洪公公，快带陛下离开这里！”苏晓不及多忖，言罢转身与对方拼杀起来。
洪公公以半百的高龄将弘英帝从御座上半扶半抱了出来，帷幕后有大量的天官涌了出来，看到这血溅金碧的惨象，有的尖叫着逃窜了，有的七手八脚来帮忙扶住弘英帝，口中还不断的呼唤着“陛下 ”，一时乱作一团。
这时，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琴师突然动了。
此人是这次刺杀的首领。苏晓心中一惊，立即折了身奔向弘英帝的方向，提剑去格挡琴师的刀。
苏晓的刀方出鞘，心里便“咦”了一声。刀出鞘的一刹，苏晓抬眼间，眼前却哪还有那琴师的踪影，苏晓只感觉到耳边似有一缕清风掠过。
那刀太快了。
快的令苏晓眼中一跳，人过后，方才感到杀气和刀风。
然而那利刀却在弘英帝面前寸许被格住了。
西平公的长枪架在他的刀下。
刺客并不停顿，他借着格挡的力道，微微一弹，跃上了大殿的椽粱。苏晓与西平公跟着一跃而起。
虽则苏晓和西平公两人单论武艺，并不能算是卓绝，但是终究双拳难敌四掌，不多时，琴师便被逼至大殿角落。
然而遭到掣肘的刺客却并没有恐惧，他倚着朱红的大柱，缓缓抬起了垂着的头。
苏晓心中大呼“不好”！
刺客冲着他勾着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随即苏晓感到肘下一凉。
那柄刀像是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苏晓此刻才注意到那刀柄上挂着银环，银环后挂着细而坚韧的银链。这是一柄蛇链刀。
对方是要引开弘英帝身边最为碍事的苏晓和西平公。
然而苏晓的觉悟到来的太晚。
那柄刀已经在弘英帝的头顶劈下去了。
那样快的刀，簇拥着弘英帝的公公和婢女只觉得眼前有一道光闪过。
然后，众人听到了利刃嵌入皮肉的声音。
苏晓心里一颤。
客舍青青柳色新，女人望着窗外的绿意怔怔的发了呆，执着笔，像是出了神。宣纸柔软的摊在案上，空空如也，紫毫上的墨却已凝固了。
还是当面道个别罢。
女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双深邃的黑眸来。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焚音的脑海中蓦然蹦出这句诗来。她蹙了蹙眉，重又研了墨，提笔在宣纸上书写起来。
世主如晤：
焚音此生，能得先生垂怜，已无悔矣。奈何聚散若匆匆，非妾所愿。妾近日闻古人尝言：“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心有戚戚焉。
她写到“戚戚”二字，眼中已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宣纸上，迅速的将墨迹晕开了。
焚音看到那摊开的墨色，愈发的难过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抬手拭净面上的泪水，重又取了宣纸誊写了一遍，却将最后那句诗去掉了。
女人看着那两行清秀的小楷，眼中溢满了深深的眷恋和哀色，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起手捻了个诀，那宣纸自叠作一只纸鸢，从窗口飞进了青空。
焚音望着那只纸鸢消失在无云的晴空中，良久，才收回目光。此刻并没有多少时间让她伤怀。
她站起身，神色冷峻，前一刻的小儿女形态已脱的干干净净。按照麝兰馆主的意思，此刻她需要差人去麝兰馆买一味摄魂香。
然后，她要去向易昭寒求一副毒药。留给她自己的毒药。
焚音知道，她早已没有了退路。
因为她不想回头。
她并不畏惧死亡。她只怕死的不甘。
然而如今便是要她即刻死了，她亦知足了。如她信中所言，已无悔矣。
斩毅执起她的手，愿许她一世欢颜的刹那，她这一生，便已圆满了。
那天开始，焚音觉得自己变得强大了。她无所畏惧，因为有个人踏踏实实的住在她的心上，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
斩毅不会知道，他曾经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给过焚音多少鼓励。
焚音想起自己第一次出手杀人，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妓馆里接客，想起自己第一次作为朝暮的领袖面对自己族人时的忧惧，想起自己彻夜练舞直至脱力……
多少次，在绝境中给了她坚持的动力的，都是那双幽深的黑眸，噙着浅浅的笑意和鼓励。
焚音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委，似乎每每只要想到斩毅，她便能鼓足勇气去面对这些生命中的苦难。
斩毅的一点点关心，就足够这个一心仰望着他的姑娘拼力走出很远的路。
只要有斩毅，焚音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即便是曾经让褶羽和顾倾城师父“一舞惊鸿白发生”的惊鸿舞。
她必要将这支舞跳的完满。
因为她是焚音。她是斩毅的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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