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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弘英帝俯视着这个深夜而来的不速之客，他跪在那里，恭顺而安静，却让弘英帝半分不敢放松。
整个青郢都布有固若金汤阵，内城之内施不出法术，而郢宫内外设有九门都护、禁军七卫和哨卡无数，这个男人能如此轻松地出现在弘英帝面前而不扰动侍卫，可见整个郢宫的护卫对他而言形如虚设。
弘英帝登基以来，遇刺数十起，不过只换来年轻皇帝的嗤笑。那些刺客和刺杀的计划就像被他玩弄于掌的鸟雀，生死都不过在他的鼓掌之间。
然而此刻弘英帝却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若是为刺杀他而来，他未必能逃得出生天。他几乎是本能的对这个安静的男人感到害怕。
所幸对方并非为杀他而来。
男人匿在大殿上已有一个多时辰，他故意泄露了气息，却未漏杀气，是要单独求见于青帝的意思。
弘英帝明白对方的来意，是以支开了下人。
“起来吧。瑝天世主本不必跪朕。”
“谢陛下。”斩毅站起身来，道，“昔年武帝曾与斩毅曰，‘为王者慑服天下，其下以暴，惟匹夫尔；其中以谋，明君所为；其上以文，则人心所向，天道助之。然朕不以为意。’斩毅不明，再拜问，武帝曰：‘为王者以威仪震慑四海，不怒自威，而天下拜服，此神威也，当千古一帝！’”斩毅顿了顿，“人若是发自内心里敬重对方，会自然而然的低下头。真正让人甘心拜服的，不是地位的贵贱，而是品格的高低。陛下天生威仪，勤政爱民，斩毅是为陛下的王气所折服，是以跪伏。”
弘英帝笑了，他起身击案吟道：“‘义心义在书方静，空病空缘药是婪。内有桃溪归纲处，何须长住九龙潭。’世人都道墨玉公子武功卓绝，为人忠义，然朕却独爱墨玉公子这份文采。诗文尚可以学的到，而墨玉的这份不羁，却是如何也学不到的。”
弘英帝从殿上踏下两步，道：“白卿，朕如今望着你，却觉得咫尺天涯，像是隔了天堑。”弘英帝神色一哀，他痛声道，“武帝在世时，断料不到你我会这般相对啊。”
斩毅垂着眉眼，亦沉声道：“陛下天子之尊，负万民所望，行非常之事，非斩毅可以置喙。然，陛下有所为，斩毅不敢苟同。”
弘英帝声音蓦地凉下来：“朕有何所为，竟令世主不齿至此？”
斩毅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天牢。”
弘英帝蹙了蹙眉。
“陛下天牢里的刑罚，是自始祖一朝秋官府所始，对付的是凶残狡诈之徒。至文帝一朝，已废除肉刑。如今陛下重启酷刑，却是用来对付寻常百姓。巫民虽是异族，却也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此举，是要将巫民赶尽杀绝吗？”
“各族能被一视同仁的地方，恐怕只有瑝天了吧。”弘英帝目光变得格外深，“世主，你抬头看看这太和殿上的牌匾。”
金丝镶边的红色牌匾上是“布武于世”四个大字，笔法刚硬，比例遒劲。
“这四个字是弃宁初年武帝初登大宝时所提，世主该不陌生吧？”
斩毅对这四个字何其熟悉，武帝挥毫之时，他便在一旁看着。
“朕愿于普天之下，遍布火种！”
那年，武帝只有二十一岁。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至今斩毅仍历历在目。
“世主跟在武帝身边征战十数载，对于朕这个伯父，想来并不比朕了解的少。”弘英帝略一沉吟，“朕这个伯父，之所以能奋武一生，是因为巫民。”
“同顺二十三年，河源之战暴发，次年，烈帝战死，十岁的武帝入石夷为质。武帝在石夷的这八年，可谓是受尽冷眼。巫民崇尚巫术，视异族为贱民，在他们眼里，不擅巫术的青人是最下等的贱民。世主，你可知道‘鬼畜道’？”
巫民是异族为贱民，对于异族的流民和罪犯极为残酷，很多人被送进通天阁试炼药剂和新的巫术，更有为贵族买去角斗取乐，被异族称为“鬼畜道”。这种习俗，一直到琉璃帝一朝，终究被琉璃帝所废。
“你同朕说天牢刑罚苛酷，可在此之前数千年，巫民在通天阁里对人族的所为又是什么？”
“巫民恃傲凌虐异族，方遭天谴。陛下如此心怀谋略，却也要重蹈石夷覆辙吗？以暴易暴，非明君所为。”斩毅停了下，所幸将话说开，“陛下想要得到巫民的巫术，却不知巫术于我青人如镜花水月，是可见而不可得啊！”
“陛下说武帝戎马好战，愿于普天之下遍布火种，然陛下可知武帝因何‘布武于世’？武帝在弃宁初年的初诏上曾诏天下：‘朕愿还道于天下。’”斩毅长身而立，道，“战争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他慷慨陈词，句句都是不逊之词，然而弘英帝并不发怒，他静静的听着，目光熠熠：“朕本以为你今夜来此是以白袭影的身份而来，却忘了你已是瑝天世主。”他的声音缓缓的，带着十足的惋惜。
“但世主不要忘了，你首先是一个青人，然后才是一个瑝天！”
“斩毅不敢忘。斩毅是一个青人，也是一个瑝天。所以斩毅今夜来此觐见陛下，是为了告诫陛下：陛下近日有血光之灾。”
弘英帝微微蹙眉，薄唇微抿，睨着斩毅。
斩毅长拜道：“斩毅听闻，昔陈人夜行坟岗，坠穴，其穴深，丈有余，陈人大惧，竭力而攀，竟得出。是以可见，人被逼入死地，必会奋力反扑，其力之伟，常理不能度之。常人尚且如此，况巫民本非善与之辈。青石之战武帝虽大败石夷，然并非是巫民式微，而是……天亡巫氏。巫民天生擅于术法，精于武力，能傲视七族数千年，是因其得天独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不可不以为戒啊！”
“世主所言血光之灾……是巫姑吗？”弘英帝声音极冷，带了肃杀之气，“他们准备如何刺朕？”
“帝后大婚，陛下外宴群臣，惟此时尔。”
“郢宫有固若金汤阵，她们有何打算？”
斩毅停了停，道：“斩毅已言尽所知。郢宫虽有术阵，然巫术诡谲，陛下千金之体，虽万慎不为过。”
弘英帝抚案不语，半晌道：“世主之拳拳，朕感怀于心。朕想知道，世主今夜是以瑝天的身份而来么？”
斩毅摇了摇头：“世主腰牌斩毅已交与敝徒，今夜斩毅来此，不过是个受人所托的青国百姓罢了。”
弘英帝微微吃了一惊：“何人所托？”
“陛下可知草民母家是何姓氏？”
弘英帝蹙了蹙眉，随即面上掠过惊诧。他不言语，大殿便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殿上的少年皇帝方道： “先生天生之才，正值壮年，何故退隐？”
斩毅轻轻笑了笑，道：“草民要成婚了。不忍妻儿颠沛尔。”
弘英帝略一思忖，笑道：“恭喜先生了。”
斩毅又拜了拜：“能得陛下吉言，斩毅幸甚。夜深露重，斩毅不便叨扰，如是告退。”
弘英帝没有说话，盯着男人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窗楹外。
桌上的茶已凉透了，弘英帝却又端起啜了一口，眉宇间忧虑毕现，他自语道：“以暴易暴，吾知其非也。”
天色微亮，钟玉坊的巷口已有小贩出摊。这几日因着弘英帝大婚，青都的外乡人格外多，古玩器具的生意很不错，小贩们为了争一个得利的摊位早起是少不了的。
满心尽是生意事的小贩们没有注意到钟玉坊仁寿堂的小阁里亮了一宿的灯，到天明时方熄去。小贩们注意到的是，这条喧杂的巷子，在卯时三刻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客人。
这是一个女人。她罩着一件绒白的软毛织锦披风，披风略大了些，彻底的裹住了她柔若无骨的身形。她的整张脸都罩在了檐帽下，只露出半个娇小的下巴，然而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绝代佳人。
因为她的身影，透着明艳的华贵，是寻常人学不来的风姿。
女人垂着头疾步而行，在一条偏巷里拐了进去，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才从一道侧门闪身而入。
只有坊里的人知道，那是仁寿堂的后门。
易昭寒通宵达旦，案头摞着她查阅过的书籍。女孩甚至以御风术返回首阳去取了严独鹤留下的医书，然而对于七穿巫毒，仍是半点头绪也没。
易昭寒按了按额角，门上突然响起了两声叩门声。
女孩一惊，方起身，却见白色披风的女人已推门而入。
女人看到她，笑了笑：“易医师，许久不见了。”
“阁下是？”女人身上有一种莫明的熟悉感，然而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以易昭寒对自己卓越的记忆力的自信，足以让女孩在心底冒出无数个问号。
“我是焚音。”她轻轻笑了，“我易了容，易医师认不出我了吧。”
她如此一说，易昭寒倒是明白过来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女孩不疑有他，只是不能理解现下的状况。
“焚音今日来，要向易医师求一味毒药。”
易昭寒想起那日师父叮嘱过她要多关照焚音，当下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焚音要求一味能够致死的毒药，服后立亡，尸骨无存。”
易昭寒闻言蹙了蹙眉。
“可有？”焚音有些焦虑的压低了声音。
女孩忖了片刻，道：“有，不过要配制。魅主急要么？今日酉时可取。”她也不问焚音用于何处。
焚音点头：“好，我酉时来取。”女人紧绷的神情松了一松，浅浅一笑，“易医师叫我焚音吧。我已不是魅主了，过些日子你会见到新的魅主。”
易昭寒微微怔了怔。
女人转身要走，到了门口，突然又停了下来。
“多谢易医师。”
她的声音低低的，不知为何，易昭寒听出了一份诀别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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