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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 微风吹过 灯光点缀着灯塔
想起一首很久前写的歌”
墨点似的雨,在血色绸缎般的残阳里,机械地敲出绝望似的节奏。
警笛嘶哑,这座名作城市的牢笼,灰白地叫人作呕。
夜死神的使徒们嘲讽着穿越这个腥臭的屋顶。他们靛黑色的羽翼杂乱地飞舞在空气里,宣判结束的嗓音,嘈杂又疯狂——这一次,他们不需为那低劣的噪音道歉——
“太久太久太久 真的太久太久太久”
——这次他们也终于可以嘲笑了,嘲笑旁边那具人形的呕哑嘲哳。
乌鸦们不明白,为什么死人可以唱出歌来。小恶魔们在死神手下干了许多年,一个人有没有死,他们清楚得很。这个女孩样的东西,跟他们正要去饱餐的那个家伙——一具被不方便的暗红色夹克遮住上半身的尸体——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瞳孔扩散无神,浑身伤破,肌腱好像因为神经细胞的率先死亡而失去活性、双手跟那根湿漉漉的球棍一起耷拉在地上。不论怎么看,那就是一具感觉不到灵魂的死人啊——
但“它”,偏偏在唱歌,真的很难听,就好像一架落满灰尘的老风箱,但是,又好像驱壳里逃逸的生命,恰恰是融化在这歌声里一样。
那就,把它当做一个什么会播放用餐曲的漂亮雕像吧。乌鸦看看它。
没错,漂亮雕像。雕像的脸庞雕刻得那样精美,柔美如玉的线条,风花般的鬓角,冰砂果冻似的微微颤着的嘴唇,还有那对微浓的眉毛——如果不是在一个“死者”的身上,它们一定会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娇皱叫时光倾倒。除了胸前撑不太起来以外,把曲线都勾勒得很妖艳的夏季款纯白JK短衬衣和樱黑色短裙寂静地缀着,被撕破的布片时而被风吹动。雕塑“坐”在地上,那双腿也好看极了,其实那双腿,本该比脸庞还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沾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血迹的话。
部分血甚至还未干涸,粘稠地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积攒起来的小血潭差一点就要跟旁边的那一大片血泊融接起来了。这腥臭的泊就来自于那具靠在一边的,被暗红挡住脸的家伙,它果然还是不能被称作人形了,即便盖着带加绒的夹克,几乎已经没有了形体的狰狞的头部还是很明显。地上染着脑髓味白浆的那颗布满血丝的眼球似乎在证明着什么。
一片淡粉色遮断了乌鸦的视线。是啊,原来是初夏来着,这个校园里的最后一波晚樱还是开了。那些被雨点打得舞来舞去的柔弱的家伙像是赶来吊唁祈祷的精灵。
许多精灵最后还是长眠在了这楼顶上的雨池里。有几只还慢慢地流连到血泊里,便像是一叶孤单又倔强的小船,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雨点一次又一次地盈弓击射,却总是打不到它。
但最后它还是被击中了,一瞬间好像不知所措,又好像已是注定的一意孤行。粉色小船打着旋儿,一点点沉进暗红的深渊里,只落下一串几乎看不清的细小泡沫。
是啊,就像梦一样的泡沫啊。
雕像的眼睛似乎稍微闪了闪,原来它的眼睛是那么美,即便只一瞬,那色彩也如此斑斓绚烂。即使那串早已干涸,抹下冻结的心灵的泪痕——被粗暴地擦拭过,还把晚霞似的血浆也留在眼眶下——不合时宜地点画在下面,那残阳里的双眼,也只是更加加倍地惊心动魄。
而此刻,又变成了雨点落在上面也没有一点反应,像镜子,又像无可追其底渊的湖泊一样的一对暗黄色的无生命的宝石——
城市的倒像映在上面,那样清晰,连带着所有的硝烟、血色,连带着所有泯灭在尘埃间的人性,所有哭喊,所有绝望和毫无意义的祈祷,残酷真实、毫不留情地映现在上面。
雨色、樱颜……错综的颜色好像泄露的油渍,又叫那镜面的像扭曲不实……少开玩笑了!
扭曲不经的,正是这世界!
多少人追求着所谓宝贵,畏惧着所谓失去——向这世界。
去他妈的世界!
哪有一种真正的宝贵,是在失去以前就为人所知的!
突然恢复几分血色的双眸死死地盯向那铁门后幽黑的楼道。目光掠过身旁的尸体时,混沌宝石里的一切罪恶居然瞬间地消逝,虽然仅一刹,那清澈地如同天堂的光芒令乌鸦也惊讶了。
它不得不收回刚刚的话,这女孩,一定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生命”!
那一刹,只闻花香鸟语,但听惠风和畅,星汉灿烂,好像一切的一切,灾变的一切的一切,载着时光,回到了那个生机盎然,尚可听到笑语的泡沫的世界……
镜面洁净明亮地反射着——
阳光正好,温柔着呓语,在丝丝缕缕的云迹间,“她”就像一个抿着十八世纪红茶的伦敦贵妇。
希灵高中睡得最晚的那棵晚樱伸伸懒腰,绯粉的天羽扬扬洒洒地舞弄着天鹅湖乐曲。
识别大门前,壮硕的大叔歪歪扭扭地并排靠墙躺着,毫不顾忌地大张着嘴流着口水。浓浓的树影遮在他们熟睡的脸上,背后渗出来的汗渍也模糊在阴凉里。
——这是一双灵魂饱满,元气快要溢出来的眼睛。焦糖色的瞳仁显示着不同寻常的诱人感,而虹膜是糖浆色的,在阳光下金灿灿地闪着光,就好像是真的刚出锅的热浆,就要滴下来,把甜腻刻在心田似的。
打小亲戚朋友们就喜欢这双眼睛,澪诚说这双眼睛是世界上最温柔又艳丽的宝石,要是哪一天连这双眼睛都变得暗黄无神,那世界差不多也该毁灭了——那恐怕是整个人生第二丢人的一次了,浅上大人是什么人,居然还为这种小女孩的话脸红得话都说不顺畅。
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女孩不自然地拨了拨雪白色的头发。她留着很清爽的短直发,两侧发尾打齐,但靠近颈后就开始平滑地留长,其实到了正颈后的位置,已经有点算不上短发了,过肩大概三四指的样子。额前中分偏斜,两边适当保留着很有味道的碎发。只露出右耳,像是可爱的扇贝。
女孩穿着一件加绒的暗红色短夹克,袖口都只露出玉簪似的指尖。下面却是一件JK短衬衫,洗的极其干净,翯翯亮眼。下面的墨樱色短裙稍有点高腰——对于JK来说确实有点太短,大腿根都快要露出来似的,不过女孩好像丝毫不在意。
哪里的话,何止是不在意,这可是骄傲的资本啊!
女孩照着镜子似的纳米玻璃落地窗扭了扭双腿。
听说正常人的上下半身最好看的比例是0.618,也就是所谓的黄金比例,不过大部分正常人都是达不到这个值的,偏小的程度因人而异——
那咱可爱的浅上同学就不是正常人。这一双可以倾倒日月的腿,修长得出格,大腿的表面洁白如玉,又仿佛吹弹可破。每一寸细腻的肌肤都柔嫩如热胭凝脂,却同时可以酥弹又紧致。小腿的曲线好似迷途的雪流星,一切的春花雪月萦绕在玉足之间都只是过眼云烟。这双腿是那么纤细清新,魅魔般的曲线却不输任何浓妆艳抹的香醇。
总之,一切的艳丽、协调,恰到好处,仿佛神造。
哪里,应该是超越神造。女孩得意地用那根地狱红的黑柄球棍轻轻敲了敲大腿外侧,恐怕是世界是最完美的肌脂比例很配合地作出能另一切男性丧失理性的弹动,幅度之明显和平复之快无不在证明着这无与伦比的美。
好吧,至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初中的时候,在那个混蛋女人刚刚离开的时候,她还靠着这个做过腿模呐。糟老头是本区的治安总局长,小时候听着好威风,其实慢慢地浅上就懂了,这里到底是落后的西部,就算是科技世纪了,那些什么“地标圣堂”啊,分股公司啊,都是离自己很远的东西,老头子披着一副跟人家东部管理体制一样的头衔,其实就是个旧时代警察,危险不说,零星的工资哪里上得了台面。那混蛋女人一走,浅上家说白了可不就是破产啦。所以,她靠着这份整个区的“美人们”连竞争资格都没有的天赋,在各种平台演出、拍摄,要不是她,糟老头子哪能活过那个最难的时候啊。
不过他可只有吃饭的肚子,哪有想事的心。浅上副总长当然不需要什么陪伴,但他至少不用骂她啊,老家伙像发了疯,大吼大叫,把那些执照、腿部护理品砸个稀巴烂。什么年代了啊,还“伤风败俗”,“败坏市容”,一套又一套的。像个更年期的老土拨鼠。
不过无所谓,浅上其实心很大,她很少心疼,很少关心。在自己看来,她还不会害怕,不会自私,是个蛮早熟的小大人。所以同学们老师们当然不能理解啦,所以就算是逃学,在这高二楼层的楼道口堵人,又能怎么样啦。
女孩微微耸耸肩,检查了浮空屏的通讯状况,然后把轻轻落下来的柳枝一样的右鬓撩上去,其实她的发型还稍微有些反翘呢——啊,没错,浅上今天,是来堵人的。
哎是是,确实是很老套啊,但是全天下的女暴走族——不知道东边有没有——其实就都一个梦想,那就是称霸全区呀。这已经很温和了嘛,毕竟现在不像上个世纪,还有国家,还可以喊几句什么称霸全国之类的。
所谓的不良少女可不是人们误解的那样。不是抽抽烟,搞点反法律的勾当就能叫上这个称号的。其实真正的女暴走族啊,像浅上这样的,那可得有个纪律严明的组织,除了时常不上课,老是飙飙车,她们大部分时候真的蛮行侠仗义的,哦,打架啊,恩怨两清,替人消灾,就当是提前适应社会,应该吧。
至少这是个成熟的表现,对吧。女孩转了两下球棍,轻金属划破空气呼呼成风。做个乖宝宝这种事可太没意思了,去看更大的世界,追求更多的自由,这怎么了,这还能有错?还是太不成熟啦,没有那个高度,没有思想上的深度,都是一群长不大的小屁孩!
真的努力重复机械工作能有用的话,那就是童话啦!
女孩得意又嘲弄地翘翘嘴角。说起这个,她就想起那伙同学们了。其实她的教室就在这一层,在最西侧的E班——女孩正活泼地趴在东侧楼梯口——有三十多个又没本事又没眼界的,所谓“小屁孩”。E班的小女生们每天只知道捣八卦,有些家伙老是装出一副蛮“社会”的样子,真是笑死人了,她们见过什么啊,她们屁都没经历过!
在我浅上这里装样子,哇,真棒,可算是找对人了。哈。我浅上也没什么本事,全西-5区第一大暴走族“露杀樱”第一大组长浅上,叫什么本事!呵,我带人打的硬仗,巷战级的大场面,你们见过吗,啊?真的是。
女孩很解气地使劲挥打了一下球棍。其实浅上的领导力和策划力确实很强,她从来很擅长挖清地形,就算是从没去过的地方也一样,而且对手下的能力的记忆力也丝毫不容置疑。她总是能设计出活用一切的超凡的计划,敌方的任何小伎俩都像是挣扎的小丑。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一个浅上组计划解决不了的,哦,如果有,就用B计划。对了,顺带一提,浅上至少还有五种计划作备案。
不得不承认,警长老头子对后代另辟蹊径的训练,嗯,或许还是挺有用的?啊,是就是吧。总之,我们“露杀樱”打下这西-5区,皆大欢喜就得啦。
不过这传奇胜仗打多了,多少还是会有点小缺点的。因为这大名传扬在外,同行们渐渐地流传起凯瑟无能的流言了,敌人利用这机会挑拨离间,大肆质疑起来。哈,什么“露杀樱”,要不是她浅上,你们能有这么大的势力?瞧这还有一个“樱”字,干脆改名“白樱组”得了!
当然,这都是扯淡,而且没点屁用自找麻烦。凯瑟·杨,真正当之无愧的大总长,在组织里广得人心,看似不常有动作,实则在暗处调控着整个区的帮派斗争,而且就算谣言四起,有组员在底下私叫浅上“副总长”——暴走族里其实就没有这个职位——她也毫不在意,依然把浅上白樱这个名字放在自己的心腹。
啊,那才是成熟的人啊,那才是值得去交流、交朋友的人嘛。就算她浅上每天四处奔波而凯瑟坐享其成,就算她浅上实至名归而凯瑟独揽大权,就算,就算她浅上应得万人敬仰,而她凯瑟,却是即便有流言也广得民心,哈,就算……
嘁,我,我当然不可能嫉妒她嘛,哈哈,怎么会呢,不会的,她才是跟自己一样成熟的人,哈哈,不会的不会的,她是我的朋友嘛,啊……
女孩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诶,为什么会做出这幅发狠的表情,我,又没有嫉妒谁,讨厌谁……
啊啊,干嘛啊,这不想远了嘛……没错,E班的女孩子们,都很搞笑。嗯,然后男生们嘛,这学校的男孩子们倒是挺卖乖,不过,哎呀,很希望他们能学会好好跟人说话啊。说话的时候盯着别人的眼睛这不是常识嘛,不是,我的眼睛真的没长在大腿上啊……
王胖子那家伙更露骨,表白几次了应该都很巧妙地拒绝了啊,他怎么就不知道放弃……每天早上转着圆溜溜的小眼睛,肉乎乎地跑过来地动山摇的,坚持送着那一杯早餐黑米粥,哇,你拿女孩子当什么了啊,这都能让你得手,那我早该让路边脏兮兮的怪叔叔拐走啦。唉,跟这家伙待一秒,都掉价的不行——我宁可娶个小可爱女孩子都绝不要您啊——这样可要被凯瑟嫌弃的啊,她可是我的,好朋友……浅上摇摇头,无奈地空手做出每天一遍的,毫不留情地倒掉黑米粥的动作,仿佛那股很甜的糯香味又飘上来了似的,女孩舔舔饱满的嘴唇,抖抖骄傲的大白腿。
啊不妙!每当什么吃的东西和映照在窗子上的可爱的长腿同时进入浅上大脑的信息中枢的时候,她就会立马回忆起来第一丢人的那件事——
“白樱酱,真的好羡慕你的腿哦,真好看,就像水嫩水嫩而且超级甜的罐头椰肉一样……”然后淡粉色短波浪发的女孩咽咽唾沫,在那双修长细腻的腿上啾地吻了一下……
哇哇哇!脸烫死啦,什,什么啊!真是的,那种小姑娘……
几乎塞满大脑的那个,软萌软萌的同级女孩,认识的人里唯一会叫她“白樱酱”的小家伙,澪诚酱,呸呸呸,赤井澪诚同学,算是她的“小跟班”。她可不是个成熟的家伙,对,那可是个大家都喜欢的三好学生嘛。
那个像现在一样的温暖的初夏,浅上恰好溜达到楼背后,然后就看到那个身材娇小,胸前一大块肉,嘁,摇摇晃晃的小粉毛,被那群装社会的傻瓜堵在墙角。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恰好看到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好不顺眼,就单枪匹马冲进去揍得她们屁滚尿流的,哈,那会儿可真爽啊……
然后嘛,然后,就按照那丫头的话说,浅上就此便成为了她生命中的天使,哇,真的肉麻死啦……接着啊,怎么赶也赶不走,超能黏人,比王胖子还会舔——不过她有时候可真可能会“舔”,对,及物动词——就连浅上最后也没辙啦,就随着她啦。
这以后,她们俩一起抱着便当盒坐在大樱树下吃午饭,浅上随着澪诚笑得像小天使一样地把炸鸡啊天妇罗啊温柔地喂给她;她们俩一起在烟花祭上逛悠,浅上随着澪诚像小猫一样搂着自己舔浅上买的苹果糖;她们还跑到对方家里去过夜——澪诚看起来也没有靠谱的父母——澪诚有时候就会干出像第一次亲她大腿这样的事情,啊,没错,后面还有好多次,有时候浅上叫澪诚陪自己喝点小酒,一杯倒后那家伙还会舔呐!不过在被窝里,那只小猫居然非常温暖,而且揉起来超级舒服的好嘛……这样的小日常有时候居然让浅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安全感,或者说是归属感吧……
啊呸呸,才没有,那种幼稚鬼,她只是自己的小弟而已!对,仅仅是这样,那种人,我是成熟的啊,怎么可能和她交朋友,我的朋友是凯瑟那样的强者好吗……女孩挠挠白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大脑,叫它不要再重播那句“我宁可娶个小可爱女孩子也……”
“关闭手机我屏屏屏蔽消息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不想放在心上
玩就要玩得开心 这不代表我放弃
只是心里面还有些迷茫”
女孩突然小声唱起了歌,记得澪诚的房间里,总是在放着这首《黑凤梨》,时间久了,她听都听会了。不过浅上实在对音乐不太懂,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调子跑得实在厉害,所以她也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小声唱唱,调节下无聊。
嗯,调节一下无……
“救——!”
妖鬼般扭曲的尖叫毒箭一样猛然射入耳膜,女孩惊惧地急速转头。
我靠,什么,东西……
楼道里安静极了,这一刻,似乎忽然变成死寂。浅上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像个发疯的死刑犯一样敲打着胸腔,她从未听过这种声嘶力竭的尖叫,记忆掠过数不清的暴走族互殴斗场,有人被打到骨折疼到昏厥什么的也不是没见过,但这种,怨死的恶鬼一样的……直觉一遍一遍地警告她,但她甚至连在脑海里说出来的勇气也没有——这种尖叫,只有在生死边缘才……
黏糊糊的冷汗浸透了那双刚刚还是天下最美的宝物的双腿——它们现在只不过是一对一步也迈不动的颤栗不已的铅棍……好看的糖浆色死死地盯着淡蓝色的浮空屏。
凯瑟为每个组员都准备了这样的通讯器,每个人都可以时刻得知其他组员的位置,当然,也可以监控其他组员的情况,她独出心裁的高明和认真来源于这次任务的重大,她们要逮住那两个传说级的独行暴走族,坊间称号“黑白无常”……
而现在,本来都埋伏在一楼,等待在二楼驻守的浅上把“无常”引诱到“捕鼠夹”后全体开始围堵的组员们所代表的红点,全都消失了!
一个都不剩,像是被幽灵抹除了一样……浅上很清楚,这种仪器靠的是精密热传导,一旦发生目标突然消失的状况,要么是目标极速逃亡离开了信号范围,
要么,是目标死了。
女孩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就好像吞下了一把匕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恐慌涂抹在刀刃上……浅上感觉快要吐了,平坦的小腹一阵阵地痉挛,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极度异常的,直觉……
至少,浅上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可以在几十秒钟的查看间隔里,从与信号源仅隔一层楼板的位置,逃离足以覆盖整个校园两百来亩区域的监控范围……
远处的楼道灯呼啦呼啦地闪烁起来,仅仅几步之遥的楼道突然间被黑暗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已经悄无声息地暗下来,刚刚还柔美得很的阳光,如同那些红点一样,猛然地,鬼魅一般地消逝了。
“沙……”
女孩惊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昏暗的窗户上。楼道内的广播突然被打开了,然而,没有人说话,只是渗人的杂音,好像**一样地蔓延出来。
开,开玩笑的吧……浅上屏住急促的呼吸,望望窗外……是,是巧合吧,是巧合才对吧,机器这东西,哪有不出故障的呢,哈哈,就说东区那边不会给我们什么好东西,你看,广播和通讯器,都是扯淡,对吧,喂,快点下楼去和大家汇合,换个计划把那什么黑白混蛋抓起来丢进河里,真他妈的,都怪那两个傻……
什!
阴云之下,好像妖鬼一般扭曲地舞动着的树枝披散在不合时节的诡异的风里……女孩彻底愣住了,喂喂,那两个,偷懒的保安大叔,现在没了树影的遮蔽……
那根本不是什么汗渍!那是,血,粘稠地沾染着纠缠着的血啊!
睡觉?别搞笑了,喂喂,那个不自然的动作,早该发现的啊……
这个校园里,早就死人了……
这么说来楼下也不过是……浅上突然绝望了,在忽然降临的黑暗中,好像被一只无形的血手紧紧握住,她想活下去,她多么想活下去,即便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求求你,少开玩笑了……我还,没开始……还没有,称霸……
她很讨厌这种感觉,不自觉地,开始一点点地回忆,甚至后悔……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连面貌都记不清的妈妈,对她认真地讲着话,那个时候她哪里会懂那种话啊,真是的。
“直觉是一种说不清的预知,会不自觉地体现在人的想法上,就好像往往只有一个灵魂快要死去的时候,才会很努力地去回想,好像要抓住无法阻止地流逝着的生命……”
完全搞不懂好吗……
所以,我大概,要死了吧,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恶鬼样子的人上了楼……她都叫了“妈妈”呐。三年,她一遍遍地痛骂着混蛋女人,把这股被抛弃的仇恨深深刻在本能里,她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忘记了,而在这一刻,却正是出自本能地,即便只是在心里,她叫了一句,“妈妈”,如果是用声带,那甚至会是一声呐喊吧……
她又想起凯瑟,她想起前不久的初春送给她的那个,嵌着水晶红色的小骷髅头的手链,作为所谓“友谊”的象征,那家伙也很配合地一直戴着它,其实那个骷髅吊坠是个很清脆的玻璃铃铛,所以每每凯瑟在附近,就会发出蛮响亮的声音,“叮铃铃”“叮铃铃”,响个不停……喂,真是不值啊……
直觉再次警告着她的脑海,它或许是说,喂,快跑,快下楼,倒计时了,再不跑会没命的。可是,那个近在咫尺的幽黑的楼梯,现在在浅上眼里不过是通往地狱的快捷电梯而已啊……所以,求求你了,如果上帝真的存在……
她的脑海里又丝丝缕缕地浮现出一个小家伙,那个,说她长得一副邻家女孩模样,笑起来却像个小恶魔一样的那个小家伙……“叮铃铃”“叮铃铃”——脑海里聒噪地回响个不停——烦透了,闭嘴啊你,明明都最后了……
“叮铃铃——”
不对!是真的声音,很近,没错,就在附近,快速地接近,凯瑟,来了!
楼梯里!
太好了!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是靠谱的!浅上心里是那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掉下眼泪来,对啊,什么啊,这么矫情的哪里像她啊,喂,回去吧,继续当个凯瑟手下的小暴走族,痛快又逍遥有什么不好。是不是自己,太神经质了啊……
浸着汗液的白发使劲地晃了晃,就好像要把这一段搞笑的记忆远远地丢在什么地方。她从来未曾觉得,那一阵阵聒噪的铃铛声是这么地动听,好像天籁……
但她的面颊却突然定格在了朝向窗户的方向——
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见了识别大门前的血迹,一大片近乎干涸的血液,
仅仅是血液!本来完全足以致死的出血量上面,那两个“死人”,不见了!
不,不会的,是判断失误了……不可能的,喂,没关系,凯瑟已经来了啊……
女孩紧紧闭上糖浆色的双眼,缓缓地吐息。冷静下来,好吗,快冷静下来。凯瑟已经来了,凯瑟已经来了,凯瑟,已经……
“叮铃铃——”
浅上猛地睁开双眼,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如果不是因为楼梯里黑得夸张,她本应该已经看见那个舞动着夹杂着彩丝的黑长直的身影了。
“喂,凯瑟!”女孩的声音里浓烈地溢出喜悦和渴望。
求你了,求你了……浅上忽然慌了,那个声音,为什么,那个声音似乎猛地停下了前进……
“喂……”
“叮铃——”
清爽的短发唰地飞舞起来,这次浅上听清了,足够清晰——直接划过耳边的清晰。
“哈,哈啊……”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脸侧,她的思想停滞了,空空的脑海根本无法处理传入神经中枢的黏糊糊的触感,以及恶臭的腥味……
女孩僵硬地转过头,如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玻璃细细的裂纹上,是一滩散开的血渍,鲜艳得好像地狱的钟楼,而顺着那条慢慢流淌下去的血迹,一直到地板上——
她终于还是看见了那个子弹一样穿过她耳侧的东西,
她终于看见了她发疯一样渴望着的玻璃铃铛——
鲜红,破碎,正如它本来装饰着的东西——一只女孩子的手,被硬生生地撕裂,挥洒着井喷似的鲜血,跳动着地狱业火般的舞,重重地砸在玻璃上。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浅上觉得自己的胃快要炸了,她想发疯一样地跑开,好像这一切从不曾发生,但她跑不动,他妈的,连动一下脚尖都做不到……但她的颈部却完全不受控制地转向了突然被幽幽蓝光照亮的楼梯口,不,不!求你了,我不想看,我,我不想死……
——毫无意义,她的视觉神经还是被强行启动了,她的大脑还是被强行刻印下了那炼狱一般的场景——
夹杂着彩丝的黑发,好像一只暴死在海底的八爪鱼,扭曲地散乱、盘绕。年轻女孩的脸,半张被死死压在地上的血潭里,露着的另半张,狰狞得好像被扒皮抽筋的恶鬼——不,根本不是好像,女孩的右手被撕开丢弃,左臂以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断裂弯曲,本该出现的修长的双腿早就不知道粉碎在哪里,能看到的,仅仅是黑暗中拖着的模糊不清的下水……
而那个有力地压着这具破碎的半尸的——
苍白发灰的皮肤,遍布体表的深蓝色血丝。那本该是具人形,如果不是因为那种绝不该出现在人类认知里的扭曲的话——深蓝色血管密集集中的颈部之上,依然是一颗人类头颅的形状,而异常地撕裂皮肉而钻出的细密的尖牙却遍布着那张像蛇一样完全无视颚骨而变态地张大的血口,它的一只胳膊不知怎么弯曲到了脊后,肌肉静止在暴起的状态,臂上的手骨节凸起,五指死死扣住双眼,不,是完全长在眼眶里了,新生的蓝色血管搏动着缠绕在交接的肉膜处。而另一只手从腹部右侧伸出,粗壮得夸张,正是它死死压住身下女孩的残骸,肉瘤一般盘曲的肌肉使得那只手臂看起来甚至比下面的整个半身还大。
浅上呆住了,她的大脑正在发疯一样地工作着——拼死似的去寻找仅剩的那一点理性,去解释这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解释?少开玩笑了,这种东西连接受都做不到!
“呼,呼……”视线已经被身体剧烈的颤抖模糊了,呼吸道里好似缠满了恶心的肉膜。
周围的世界,一瞬间变得那般不真实,浅上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湖,恶臭的湖水里翻腾着血浆,她望不到底,只能看到一具一具飘上来的尸体,它们衣衫褴褛,血肉模糊,它们都如同望着浅上——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全都是小组的成员,姐妹——扩散的瞳孔里好像全是痛苦与指责。快窒息了,粘稠的血沫、恐惧和死亡灌进鼻腔和嘴里,发疯般地挥舞双臂,可身体只是一味地沉没……
她好像看到了凯瑟,那个被称作“好友”的,只有半截身体的凯瑟,从湖底飞速地飘向她,速度太快了,浅上本能地闭上眼睛……
“咚!”
白发的身影狠狠地撞在玻璃上。浅上跌坐在地上。
疼啊,真的很疼,但是,早就不可能感觉得到了。
颤抖的橙色从睁开的眼睛里散发出来,女孩的双手本能地在撞击瞬间紧紧握住——浅上突然意识到,她握住了什么东西,粘稠,腥红……
“不要!”尖叫还是没能控制地迸射出来。
楼道里的怪物歪歪头,发出尖细的号角一般的吼声,就好像是嘲讽一般。
浅上的身体终于癫狂一般地动起来,她再也不行了,她已经崩溃了,早该崩溃了!身体的最后一线求生的本能爆炸一样发动起来——粗暴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半尸,那具刚刚被怪力扔过来而撞倒她的,谎言的“好友”。
无所谓,全都无所谓了!即便意识到这仅仅是这该死的怪物恶魔一样的虐杀心理——它不过是想看着猎物发疯一样地逃亡,不过是想粉碎人性最可悲的希望,它不过,是要享受碾压弱者、生杀予夺的快感——即便她根本就跑不掉,无所谓!他妈的,给我活下去!
“救,救我……”
这不可能!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
凯瑟,居然还活着,女孩破碎的脸庞痛苦地抬起来,她的表情狰狞,眼球好像要突出来。本来早该不受控制的左手,死死地抓住那只好看的长腿。
喂,喂喂,少开玩笑……
“救……救我!”浑浊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涌出破碎的眼眶,那个一度活在浅上心中的强者,拼命地呼喊着,低吼着。
哪有命可以给你拼!你他妈,就是个死人,就好好地躺平!你给我,好好地……
浓黑色的血液喷溅在那双雪白的腿上,浅上突然注意到那些血管,那些令人作呕的虫蛇一般盘曲到凯瑟皮肤上的血管,淡蓝色光晕好像极高温的火焰,喂,不人不鬼的怪物,还有那两个,消失的大叔……她突然明白了,那种,“东西”,正在把它们可悲的猎物,同化成一模一样恶心的怪物……
开玩笑,妈的,开玩笑!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垃圾剧情,怎么会……
好疼,那个骨节错位的左手,突然收紧了——淡蓝色血管密集地钻进了凯瑟拼死伸出的残缺的右臂,什么!那个断面……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只削瘦的墨黑色的爪,冲破牢笼一般地撕裂血痂,一点点替代原本断手的位置……
不!浅上的大脑里闪过一道疾电,这具半尸,马上就与一头怪物没有区别了,不,或许现在就已经……那只黑色骷髅一般的爪,会害死她!
不要不要不要!女孩癫狂地踢踹、蹦跳,但是,根本毫无意义,这只左手如同紧紧锁住的牢笼,要死了,喂,要死了啊……
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女孩能感觉到嗓子眼里爆炸似的搏动,活下去,求你了,活下去……一切都变得灰白了,只有鲜血的颜色那般鲜明,好像地狱的使者甩下的鞭痕。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我逝去的无力感,原来是如此干枯而苍白么……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爪伸张出来,只差,一点——
“嘿,浅上,你果然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爱您~”春雪中枯萎的大樱树下,黑发的女孩晃晃刚戴上的手链,用右手比出一个心来,“我们一起打下全区!喂,说好啦,这个小骷髅会盯着你哦……”
——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怪物的右手艰难地比出一个心来,不知什么时候捡起来的碎得只剩一半的手链,颤巍巍地戴在这只墨色的手上。
“救救,我……嘿,浅上,最好的,朋友……”
冰凉的泪珠无法停止地划过脸庞。
浅上使尽浑身力气扭过头,左手紧紧攥在心口,骨节发白——本来和什么东西配对的蓝色手链轻轻地晃了晃,本来应该装饰着什么吊坠的地方留着不耐烦地扯下东西留下的印记——喂,好痛,为什么这么痛……
纤细的右手也攥紧了……
真的,对不起。
“嗵!”一道地狱火般的轨迹飞速划过空气。
右手指尖发狠得像是要戳进那冰冷无情的金属。
毫不停留——坚固的金属球棍又高举过头,然后子弹一样发射出去。一棍,两棍,十棍……
鲜红的血液溅在白色衬衣上,脸颊上,本来清脆的敲击声变成低沉恐怖的低语——那是恶魔猛烈地狂舞在肉泥中的声音。
胳膊酸痛。浅上却只觉得麻木,甚至觉得放松。
一棍又一棍,少女毫不犹豫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就好像敲打着的仅仅是一面玻璃。
这面玻璃或许叫谎言,或许叫感情,或许,叫人性。镜面里的女孩没有脸,白发之下只是漆黑的一片,裂缝间映出的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发狂地破坏,女孩开始感觉,啊,镜子要裂开了啊,那一面,大概是另一个天地吧……把这个世界整个敲碎吧,把这个世界,喂,彻底毁灭就好了吧……
粉碎着,一切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信任,嫉妒,痛恨,爱……粉碎在嘲弄着舔舐着咸腥的浓浆的金属下。
戛然而止。
镜子碎了,终于碎了,碎成再也无法重圆的粉渣。浅上无神的瞳孔扫过满地模糊的血肉,就好像看到的仅仅是一块刚打扫过的地板。每块细碎的玻璃渣上,好像都映照着一个白发女孩的倒像,到底,什么是真实,或许连神也不知道……
眼神僵硬地停下了,瞳孔颤抖着扩大——那只手,黑色的恶鬼的手,居然完好无缺,一颗比出来的,模糊不清的心,那样安静地,立在地上,好像在守望着什么。
直到最后它都相信,直到最后,它都守望着。
从始至终,就算身体失去知觉,就算视线模糊了,耳膜好像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罩子,连大脑都破碎成风——小小的心,固执地挺立着,固执地朝着全世界大喊,喂,那是浅上,她是我,最爱的朋友……
布满裂缝的红色骷髅头落在边上,死去的掌心里紧紧攥着的玻璃铃铛也滑落了——那是一颗天蓝色的骷髅头,它曾因为吵闹而被生气地丢弃,也曾被一只好看而纤细的右手从哪个垃圾堆的深处救出来,那只手上佩戴着它血红色的姐妹——
现在,它们又在一起了,就好像,她们,又在一起了,最后一次。
——“喂,说好啦,这个小骷髅会盯着你哦……”——
浅上猛地回到了现实,如同被狠狠地抓回来,那些放弃,那些自私,那些失去理性的人性与疯狂,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丑陋的碎渣,被一只吵得叫人发狂的红色大骷髅一口吞下。楼道中的怪物咬紧绞肉机似的血口,惊觉地盯着她,就好像看着一只比自己还可怕的魔鬼。
她发疯似的跑开了,跑向西侧的黑暗。她好害怕,害怕得要死,比害怕那只尸体化作的怪物还要害怕……她怕自己,怕刚刚那个她怎么也不愿相信的,恶鬼一样的自己追上她……
不过几十米长的楼道,灯光时隐时现,在此刻,它比炎阳下冗长的千米跑道还要遥远。浅上拼了命地跑,即便承受着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头的绝望,她要永远地离开,一辈子也不要再回去,连回头都不要,向那个楼道口的炼狱。
那里有一段故事,一则笑话,一记永远不可赦免的罪,一场虚伪梦中的爱恨情仇,还有,两个死去的灵魂……
长腿飞也是的迈开,不顾沾满血浆的裙角再怎么疯狂地晃荡。
她是那么快,快得跑过了人性与灵魂的追赶,她是那么慢,慢地跨不过时光尾尖的哪怕一分一秒——
每个真正与生死赛跑的人,其实都一样。
背后轰隆作响,女孩紧紧捂住双耳,雪白的鬓角散乱如霞,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听,即便再怎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无法阻挡怪物的追赶,即便再怎么阻隔声音,也无法,遮蔽命运时钟冰冷无情的滴滴答答……她只是好怕,好怕死,害怕这虚伪的灵魂游离在九曲黄泉时,还要面对,一个黑长直的女孩……
柔风细雨般的眼角收紧了,她终于,连凝视黑暗,也不敢了……
“浅上!同学?”
浓浓的糖浆色瞬间散射出来——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站在E班教室的门口。
浅上停在了门边,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却微微地笑了,她真的觉得好惊喜,她想大声喊他,喊一句,毫无意义的救命,可却发现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快,快跑……”浅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嗓音是这么难听。但无所谓,她突然看到了光,看到了早已不认识的E班铁门中射出的光芒,她知道,躲在那里面也只是一场死缓的判决,但她更知道,她是多么渴望灰头土脸地钻进去,把身后的一切都忘掉。
她只是累了,真的太累了,做一个,背负人性与爱的人类,真的,太累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室突然断电了……”男生穿着蛮笔挺的黑色校服,红色袖章静静点缀在臂上,“大家都在上自习,所以,他们建议让班长出来看看情况……”
“喂……”男生的眼神落在她的衣服上,鲜红的血在他浅灰色的瞳孔里闪着光,“……欢迎,回来。”
“进去。”
浅上心里真的很感动,在她的记忆里早就没了班长这样一个人,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但他记得她,记得那个每天都因为她的旷课与捣蛋叫他被班主任狠狠批评的她,他本该怀疑的,怀疑这浑身是血,好像凶杀案逃犯的她,但他却说,欢迎,回来……但是时间早就不允许浅上热泪盈眶地感谢,或许再也不允许了,她真的不希望失去,不论是自己还是陌生又熟悉的班长。
所以,她披上了帮派谈判时惯用的威胁的面具,斩钉截铁地说,进去,仅仅说了句,进去……
“……你,你怎么啦……”班长很平整的寸头微微抖动,“不,不可以的啊,你知道的,我们学校的规矩,我还得,详细地问清你的……”
“闭嘴!”浅上暴怒地大吼,规矩,又是规矩,现在要面对的,可是随手就能杀死人的怪物啊……白发颤巍巍地低垂着,她知道,自己,不敢也不配直视他的眼睛,“没空解释了混蛋!你给我,快点进——”
白发飞舞,裙角将要挣脱似的急速飘扬,腥臭的风死死地抓住了女孩纤细的身体——不,不,不……
浅上突然觉得时间变慢了,慢的足以看清从脑后慢慢合拢的血口,慢的,足以闭上眼,痛恨地在心里吼一句混蛋,混蛋班长,是你的犹豫,害死了自己,害死了整个班的人,害死了,我。不甘心啊,真的,就差一点,你个混蛋啊……
嗵!
浅上痛得直吸气。但即便躺在门槛上,脊椎好像要断了一样,她还是听得很清楚,肌肉撕裂的声音,那样清晰……
“啊——!”那个男人嘶吼着,左手爪一样扣紧右肩的肌肉——使出全身力气,在刹那之间推倒浅上的左手——但是,已经没用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条小臂,像牲畜的肉一般被巨口撕扯掉……
那家伙,拿自己的血肉,救了一文不值的……
“不!”嘶哑的喊声穿过整个楼道,白发的女孩拼命地忍住疼跳起来,使劲地抱紧班长宽阔的后腰,他的脸色苍白,过多的失血叫他神志不清,她必须,把他救回去,把那恶心的怪物死死地关在门外……
她觉得胳膊都要脱臼了,但她还是慢了,怪物变态地粗壮的巨爪还是在班长的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纳米合金的大门高速地挤压出拳头一般的风压,巨响着咬住了锁孔,连墙壁都明显地震动——怪物发疯般撞击它,然而它纹丝不动,终于挡住了,挡得住啊……
少女踉踉跄跄地靠到黑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汗液和血液一滴滴从她的脸颊滑落,滑过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她在嘲笑,那般痛苦地嘲笑,嘲笑那头蔫蔫地离开的恶兽。
她真的以为,即便是谎话,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喂,那是,什么……”
浅上突然闻到了,闻到那股浓浓的恐慌的味道。她的眼睛失神地扫过教室,如同扫过一面面镜子——
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缩在桌角;
装社会的女孩子们,颤抖着呜咽着,紧紧又徒劳地攥着对方的手;
卖乖的好学生趴在桌子上,使劲地捂着头,好像一切,都不过一场噩梦;
自认勇猛的男生直直地杵着,针尖似的唾液从他们僵硬的喉头滑下;
每天秀不够的小情侣黏糊糊地搂在一起,女生在胸口擦拭泪水,男生颤栗的逞强是那么无力;
穿着露脐装的所谓“班花”,浅上还记得,正在直播的手机落在地上,梨花带雨打湿了桌仓里的薯片包;
最后一排躲在墙角的肉球,那是王胖子,他睡眼惺忪刚刚醒来,眼中血光偏转;
或者哭泣,或者质问,或者,欺骗自我……
——都一样,全都一样。全是失魂落魄的脸,全是,无辜地被一瞬间卷入血潮,仅仅想要活下去的灵魂。人的身影,在灰暗的天空下,原来可以那么渺小……
……
“什么,什么啊,那根本不是人类啊……”
“我们,会死吗……”
“喂,怎么办,怎么办……”
“求,求你了,不要……”
……
呼救声,诘问声,啜泣声……像漩涡一样的嘈杂,一点点在女孩耳畔模糊。她重重地咳嗽,如同被那般恐惧的浓烟呛到,在瞬间崩溃的陌生者之间,她没想到,数十个人灵魂的重量,居然就叫她那么难以承受,那么,恶心。
浅上突然觉得那些痛苦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指向了她,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不,不要,她只是想休息一下,只是,想再挣扎,哪怕只是几秒钟……
但她不过是把自己推进了一架巨大的“铁处女”,那是一种中世纪的极刑,受刑者站进柱状的铁笼,笼中遍布细长无情的铁刺,随着咯吱咯吱的锈铁轮的转动,笼门缓缓关上,肉体被刺穿、骨骼被钻透,直到千疮百孔粉身碎骨,这一切,都将在受刑者清晰的意识中进行,而当生命的最后一刻,铁棘终于随着笼门的关闭而宁静的那一刻,将死之人的眼睛却再看不到哪怕最后一丝光明。
这是浅上人生中的第一次,因为“人”,而害怕——不,不对,浅上比这间教室里的任何人都更熟悉那种恶鬼,任何一个人,当被推到了生死面前,都将不再能被称为,“人”。
“喂,那是,班长吗……”
那是,胖子的声音。刺透灵魂的目光终于转移了,但浅上根本没有空闲庆幸,她被警醒了,没错,那个家伙,她怎么能忘记这个,现在首要的,一定是救活那个家伙!
“大家!快,你们谁有——”
“喂,你们看,班长啊……”
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声音打断了浅上的求助。不明白,简直不可理喻,又说一遍?明明我就在说这件事了,没时间了混蛋,再等哪怕几秒就完蛋了啊!
浅上心里清楚得很。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格外冷静了,她仔细观察了,即便糟老头关于急救伤员什么什么的课程她根本没在认真听,凭着点零星的记忆她也判断得来,且不论在器械完备的情况下有没有治愈可能,这种姑且认为是种病毒的东西,是靠血液传播,而且并非瞬间发作的烈性感染,怪物的蓝色血管集中导向头部更证明了它是靠宿主的撕咬侵染生物,那么班长胳膊被扯断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没关系,没事的,只要及时止血,就还有机会,班长就还可以,活下去啊……
直到橙色的眸光落在淡蓝色的血管上。
女孩轻轻地向后退了几步,球棍哀号着落在地上,她的脚步那么软,好像刮来一阵轻风她就要摔倒。浅上突然觉得整个脊椎都松垮了,整个灵魂,都垮了,使不上哪怕一丝一缕的力气,真的,连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啊……
月牙形的深蓝色抓痕肆意地在那条腿上搏动,好像一张扭曲着咧到耳边的恶心的嘴,笑得那么开心,嘲笑女孩的悲哀,嘲讽,她拼尽一切的无能为力。
她好想蹲下来,就那样发狂似的抱头大哭,但她做不到,她觉得眼睛好疼,却怎么也挤不出一滴眼泪。眼泪哭干了,就只能流下灵魂的残渣……
“同,同学,我带了绷带,请快……”
“不。”女孩的声音好小,好低,如同仅仅是一句呓语,又如同是一只垂死乌鸦的宣判,但教室就安静下来了,连一丝的声响都不再。
所以球棍被捡起时摩擦地面的声音变得像深夜中的一曲狼嚎,那样宁静,那样死寂。她忽然明白了小学永远学不清楚的枯燥造句——“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不过这只针,永远要扎在人的心上。
忽然很好笑啊,这种感觉,好像被什么人愚弄了,拿生命和魂灵愚弄,但到最后,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她突然发现了,其实所谓“命运”,不过是一首永远结束不了的,“失去”的史诗,没错,命运不过是无数失去的集合……
其实对于人性来说,永恒的拥有根本算不上拥有。不论何时何地或是对谁,唯有在时空中存在哪怕只有一个点的失去,这件事物才能被真正地拥有,才会被赋予“拥有”的价值。打一出生开始,我们就开始了我们的失去,一点一点,从玩具到童年,从书本到青春,又从家业到了生命,命运赐给我们机遇,赠予我们羁绊,教我们留下一辈子永远珍藏的回忆,一切的一切,最终仅仅是为了更加痛苦的失去啊,所谓美好的印记,最终不仅仅只是个“印记”而已吗……
她一下子想起哪个家伙的名言:“所谓悲剧,不过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已。”
人生,就他妈是一场舍不得结束的悲剧。
女孩缓缓移步,每一脚都像是踩下生死的重量。她的感官都变得模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凯瑟,变成了自我破碎为尘的凯瑟。她听不清那些呼喊和吼叫,大概有什么人跑来阻挡她,她只是轻轻一拨,就把那团看不清的东西推出那么远。
“班长,被感染了……要活下去,就要,就必须……”
女孩的声音冰冷又震耳欲聋,像是死神驾临人间时无可改变的宣告。但她卡住了,她说不出来——她终于还是走到男人的面前,刽子手的金属仿佛发出阵阵渴血的轰鸣,但她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三个字了。
粗重的喘息刺痛女孩的耳膜。眼前染血的男子,突然变了样,扭在一起的五官好像故障的老电视机,尖锐的沙沙声间,一张张脸庞交替闪过,一会儿,是她信任的组员,一会儿,是她说不出名字的女人,有时,沾满尘土的屏幕又定格在披散着黑发的身影上……最终,从黑渊中接受的信号终于稳定下来——
那是个女孩,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的女孩。她有着雪白的发缕,小公主似的鬓角垂到胸前,亮黄色的眸子充斥着惊恐,她的双腿好好看,虽然并没有多么修长。她那么害怕地颤抖,就像记忆中的一样,那么弱小,那么软弱,那么,懦弱无力……
浅上在她清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真可笑,那是一具多么逞强的行尸走肉啊……
“就必须,杀了我。”
于是,那个男人回来了,再没有一丝的闪影——哪怕血色全无,哪怕苍白得像张浸透汗水的餐巾纸,哪怕,浓烟似的眼翳在墨蓝色血管的引导下肆意张狂,连他坚毅的眼神都抹掉——他的脸庞多么干净,多么明亮。
恰似一潭初夜的晨光。
班长就那么认真地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轻轻地说出了那几个字,却掷地有声。浅上突然看不清了,又好像一下子就看清了太多,握住球棍的右手举起来,微微颤抖。
“我就猜大概是这样,”他的声音好像清潭里微微的一抹水泡,“我还安慰自己,不可能有这种老套灾难片的剧情呢……”
浅上想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口。即便她大吼,她的声音也只会淹没在那串泡沫中,她知道的。那些泡沫,多干净啊……
“喂,浅上同学,”至此,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乳白,然而眼神的联结又怎么是一片异变的细胞就能挡住的,便是命运都没有这个能力,“你看过,《学园默示录》吗?”
“……嗯。”女孩茫然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好慢好慢。
但她想起来了,想起那部R级动漫——科技纪元之后,即便是西边,文化发展也趋于停滞,许多上世纪的影视作品都遗留下来——她想起那个,发生在校园里的丧尸故事。
“我啊,当时就想着,这种剧情真是狗血到家了,怎么也不可能发生……”班长的身影好像一层雾霭,好像稍不留神他就要飘散,“但是你看啊,真搞笑,要是你没判断错,当然,我相信你……”
“那现在,就是一模一样的瘟疫末日了。”他剧烈地咳嗽,黑血溅在地上。
“不过,果然还是不一样吧。漫画的主角那么厉害,主角团聪明又勇敢,丧尸遇上了好像只有挨虐的份儿,到了结局都没有哪一个人离去——而我呢,你看吧……我遇到一模一样扯淡的灾难,也是爆发在学校,而我现在呢,我连学园传说中的美腿都看不见,近在咫尺啊……喂,别笑我,我演够了,我不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班长了,我现在,就是个死人。”
浅上从没觉得身体这么僵硬过。而男人说话的语气却好像他们只是几天不见的老朋友,女孩一度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同谁说话,或者,他只是说给自己……
“后来我发现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每一场灾难中其实都有带着光环的英雄主角,只不过,原来这一场,我不是主角啊……”布满黑丝的嘴角忽然慢悠悠地扬了扬,“配角到了该退出的时候,那就退出吧,优秀的作者很少给予无用的死局,上帝也一样……配角的死,会为主角铺路……”
“记得吗,《学园默示录》的主角,在灾变发生的时候,翘了课。”
糖浆色的光颤动。浅上忽然感受到心中陌生的东西在涌动,可她的肩膀是那么重,突然那么得沉重。
“嗨,当时看这玩意儿的时候,有个桥段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他的声音一点点消散,就好像他的生命一样,肉眼可见地,片片剥离,飘入风尘里。
“校医刚登场的时候有一个男生,嗯,一个戴着眼镜的不起眼的男生,”班长把头扬起来,靠在黑板下面的墙上,“他为了保护校医,被丧尸咬了,时间所剩无几……毒岛学姐来的时候,就问他,具体怎么说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总之,他选择了死亡,选择了笑着叫学姐的木刀落在他头上。我就想啊,这种用来深化主题的套路用得还蛮有意思的,只不过真正的人性,哪有那么伟大……”
“说真的啊,我现在,痛得要死,我真他妈想活下去,我也有父母,有梦想,有爱的人……谁他妈就那么急着赴死……但是啊,”苍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束光,浅上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只觉得好想伸手,她只觉得,那是一种温暖的东西,“记得毒岛学姐后来说的那句话吗?”
于是女孩想起来,她就那样,靠着本能地伸手去触摸,她的眼中是黑色的光,是陌生又可靠的温暖,而当她摸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双手握紧了染血的金属——
“守护男人的尊严,可是女人的矜持啊——”
风浪嘶吼,血舞之棍但如破晓的剑。
轰然巨响,女孩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有那般可怕的力量,然而血肉飞射,弹道之中的一切,不论塑料木板还是松垮的砖墙,不论怜悯同情还是柔弱的自我,都不过分崩离析。
男人最后一刻的微笑,留住了,定格了,永永远远地定格了,即便只有半张脸——亦如他作为人类的尊严,在彻底崩裂之前,残破着定格了。
女孩不愿停留,白发飞舞,在无边黑云之下,那发丝如同鸦翼。她知道的,浅上白樱早已化身恶魔,但那又如何,即便是恶魔,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她好累,每次狠狠地砸下去,她的肩膀都更加沉重,她的动作变得僵硬,关节好似久不上油的锈铁轮,但她一点都没有松懈,速度稳定下来,甚至更快,更快……
她甚至没有喘气,直到处刑与救赎结束。
她知道那摊烂肉不是班长,那个人早就走了,在他吐出“杀了我”几个字的时候就走了,他走得太远太高,以至于要回过头来喊她几声,所幸她听到了,即便她可能一辈子也追不上。但最起码,她能好好地送别,而代价,不过是一文不值的虚伪的道德、人性……
浅上转过身,眼神扫过门上的小窗,恶臭的蓝光充溢楼道,数不清的怪物形态各异,在其间游荡。来了啊,终于吃干了楼下的猎物,都跟过来了啊……
她僵硬地迈出步伐。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重,连短短的几米都是那么艰难。
她本以为那个男人的光明会给予她力量,可是,希望,你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你在,肩上,和头顶啊……其实光和影都一样,脱去了人理的定义,都是很沉重的东西。她忽然有些害怕,事情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她忽然好担心,担心绊倒……
但是道路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宽敞。桌子和椅子都推到了墙角,好像壁垒——这片宽敞,本来就是为她让开的路。
浅上猛地听到了,看到了。怎么都停不下的尖叫,和呕吐声。
那些家伙的眼珠颤动,那其中是一个怪物,跟外面的混球毫无区别,是一具真正的行尸。浅上默默地走,球棍拖在地上,剧烈碰撞造成的凹凸不平叫它发出撕咬砖石般的声音。既然已经选择接受了那恶鬼,一片恐惧与痛恨的洗礼又算得了什么呢。
橙色的光扫过的地方,所有的眼神都像畏惧死亡般闪躲,浅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早就不是人的眼神了。
她静静地走到教室角落的书架边,玻璃门上映出的家伙满脸堆积疲惫的苍白。她就那么坐下去,好像脊椎折断一般。裙角飞扬,少女好像一片凛冬凋零的枫叶,不合时节的血红涂抹死的寂静,任风撕扯。
教室,也便如同暗夜的冰流,没有人敢肆意出声,仅有压抑的啜泣与缓和不了的反胃声游走其间。外面,是茹毛饮血的恶兽,而里面呢,是一只恶鬼,唯一的区别仅仅是那只恶鬼睡着了,谁也不敢吵醒那种东西。
浅上就那么坐着,抱紧沾满血污的双腿,把脸埋在双臂和腿间的空隙里,雪白的发丝轻轻抚弄着膝盖。她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渺小,就像块红白相间的石头。
“浅上……”
女孩疲惫地抬起头,黑米粥的香味充溢鼻息。
“滚!”她嘶吼起来好像一匹恶狼,纤细的手拔刀似的打飞那只不怎么干净的瓷碗,粉碎的声音如同开枪,居然又有人发狂般尖叫起来,这些家伙,也早都被逼疯了啊……
胖子的脸映入暗橙色的瞳孔,他全身颤抖如潮,冷汗就在浅上眼前一滴滴落下来。其实王胖子一直就比别人胆小,他一定很害怕,怕得要死,可他还是来了,浅上无法明白那种心情,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持着一个人冒死也要向恶兽投食……
“如果,不想死的话……”女孩低下头,声音愈发轻微,话音还未落地就飘散如云。她忽然觉得心头好酸,觉得眼泪要掉下来。
“可是……”
“你看到了的,死猪,”浅上把脸埋回去,“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地面上宽阔的影子消失了,他就那么走了,居然就走了。
“浅上,那不是你,你知道的。”
女孩觉到微微的震动,她抬起头,可是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只剩下血染的狼藉,黑板下如同与她对坐般的残骸,还有深夜般乌黑的天空。
窗牖静立,帘角像只葬礼上的小云雀,飞舞风的裙边。一切都那么,静悄悄地哀伤。
整个教室的人都是那么痛苦,那么恶毒地盯着白发的女孩,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只想把她丢进坟冢。有个傻瓜好心要抚平恶鬼雪花似的毛发,却被毫不留情地赶跑。曾仅仅凭着空盲的眼神便走进她的心的男人,只一瞬就永永远远地离开,而女孩呢,不知道他的名字。
生命真的好荒谬,真的。
后门窗外的怪物冲她呲牙恶嚎,但浅上分不清,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映像。两张脸都如此苍白,两张嘴,都只会亲吻死亡。
是啊,只是死亡。浅上白樱这只恶鬼的命,是数也数不清的尸首堆成山才驾到阳光面前的,即便只是夕阳。数十个女孩的身躯本该青春靓丽,但现在呢,只剩下青,青色的开在墓前的野草;接下来是凯瑟,她拼尽一切地举高双手,她捧起玫瑰似的爱,但恶鬼不过拿那双手做了灰白的垫脚石,于是芬花作雨,静默地落尽;最后的峰顶,便是那个男孩高扬的额头,他一切的信任,到最后会不会,只是一场夕阳消散就破裂的梦……
他们都为她而死啊,他们,都是被她亲手杀死……为什么呢,就因为想活下去吗,混蛋……
女孩猛然狠狠地仰起头,脑后的玻璃应声碎裂。鲜红的小蛇小心翼翼地爬下她的脸颊,爬下她忽然呆住的眼角。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在这狠劲的一撞间,从女孩短裙褶间的口袋里落下来。
手机!
浅上愣了一下,但她立刻撕扯般地伸出手。屏幕裂开的小东西被紧紧攥在掌间,血浆和汗液滑过光滑的塑料壳。那一刻,希望悄悄地降临,像只迷途的小天使。
只要联系,只要联系上就好!只要,把信号发出去,就能叫来救援,就能联系上重要的人,就……
“重要,的人。”女孩的动作慢下来,轻声咀嚼这苦涩。她本该预料到的,本该记得的。
浅上白樱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纤细的手指滑过几近空白的通讯录。
浅上从来不愿保留他人的联系方式,仅仅是因为,她是“成熟”的,仅仅因为,看不起别人。手机中的空白那么刺眼,女孩生命里的空白,如此讽刺。
唯一的号码上标着,“宝贝凯瑟”。
女孩试着拨给治安局,然而苍凉的嘟嘟声,一点点地挖空她炽热的心……
不,等等,治安局!还有那个被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交代过的号码,那个糟老头……
爸爸。
小小的女孩奔跑,雪梅似的脚丫光着,踩过记忆的冰川,于是一点一点,生命冻结的部分汇华成河。快点,再快点,去抓住那束光——
女孩喘息着奔跑,渐渐长大。丝丝缕缕的白雾绕在她的身边,雾间的男人模糊了脸,星星点点,好像梦幻的星河。女孩没有一个可以称道炫耀的父亲,她明白,从小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她没有一个每夜都温存着的晚安,没有上学路上窗边晨光般的挥手,她没有可爱的布偶玩具,没有梦中一度跃动的天鹅绒裙子,她没有,一个可以在异乡回忆起来的“家乡”口味的菜——她多么渴望啊,哪怕是故事里千篇一律的“妈妈的红烧肉”,“爸爸的炒蛋”也好啊,就算这样,也该多好啊——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和故作强大的谎言……
女孩急切地跑,直到一切雾霭都被击穿,被磐石似的拳头打成粉末,那束光好像一座山,多么高大,多么强壮,即便,那样苍老——在发狂般担心中度过的每个被治安任务排满的夜,冷藏着干枯幼稚的道歉信;在每个缺席的早晨后,喘着粗气躲在墙角的注视;纵使不懂得讨喜,连一件小小的礼物都不会挑选,连一点小小的生活费,都支付不起,最起码,要教她生存,像个强者一样地生存……
挚爱啊,这是我,唯一可以赠予的东西了……
男人多想一座山啊,其实那些老生常谈的比喻真的好贴切,贴切得叫人心疼,可以直接浓烈地感受到的,真的能被称为“父爱”吗,在护理品被砸烂赌气地离开前就能看到的啜泣,真的,能被称作“男人”吗……
她知道,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漠视了,对那汪洋似的东西,视而不见,以至于差点连那个号码都忘掉。现在,她连命都要没了才回忆起来,明白过来,再放弃一团荒谬的伪装与自尊又能如何……如果能活着出去,她再不愿做个瞎子。
——“白樱,不管遇到什么,第一时间打这个号码……这是唯一用了西边特别情报技术升级的局长专线,就算整个治安局都瘫痪,全市的交通网都断掉都没关系……爸爸会来,一定会来。”——
女孩淡淡地笑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愚蠢,那么幼稚,却又那么幸福,陌生又深沉的幸福。她蜡玉般的指尖轻轻地压下键盘,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最后一棵稻草握在手中,千万次的吵架和冷战也剪不断的丝线把它系在女孩的手腕,那早已不是血缘,那是所谓的上世情缘,是所谓的,命中注定的爱啊……
这样输完最后一个数字,就好了。
对不起,爸爸,真的对不起。
女孩就那样微笑着举起手机,笑得好苍白,但她第一次在小窗上看到了自己,多好啊,那才是个,人类啊……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
手机滑落了,清脆的碰撞,如一颗心的粉碎。
女孩再做不出表情。
浅上静静靠回到书架上,她的五官好像木偶。终于,命运又一次戏弄了已然心若死灰的她,又一次。
一切都太迟了,别再欺骗自己,一切都该结束了。
轻风洗涤窗际,它一路翻腾过来,舐过女孩玉雕似的锁骨,一直钻进她心里——视线模糊,听觉模糊,思想,也模糊……唯有寒冷,那么那么清晰,那可是夏风啊,夏风,可是它就是那么冷,冷得好像孤单,身体缩得再紧,也只会越来越冷……
原来这就是,死。
冗长的相对论公式冷冷地躺在黑板上,是谁懒得擦去旧课的痕迹……女孩与它对视,忽然就想起了薛定谔和他可怜的猫。她照照玻璃,如同看到的,正是那只猫。而教室呢,一下子变成了黑乎乎的箱子,神的箱庭。
没错,现在的他们,在没有开箱证明的情况下,就是连生死都无法判断。所以我到底,是死了吗……
女孩又想得更远,即便是那样模糊,但她仅如深陷一场梦。
其实类比整个世界都一样,所谓的存在,怎么可能脱离物质,脱离证明而立足。当一个人不再被任何人看到,听到,那么他的存在,是真的存在吗?
不,还不是这样。当你一个人默默走在夜路上,虽然无人观察,但永远会有远方的人挂念着你,他们或者深爱,或者痛恨,是他们的感情,使你真正存在啊……
可浅上呢,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便是最爱她的父亲,便是一个远方痛恨着她的人都不再。世界不再记得她,她就那样孤单地坐在教室的角落,好像一粒灰。
她作为一个生命还活着,但她作为一个人,早就幻化成灰。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不,哪怕她可以改变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以……她是那么后悔,是那么渴望,用这生命去换灵魂的存在啊……
——如果她没有在这一刻来到这个地方,如果她没有想过要参加这次可笑的任务,如果浅上白樱从来就没有加入过什么搞笑的暴走族,从来没想过自欺欺人地要和凯瑟打下全区,如果,如果她做个好学生,和多管闲事的爸爸待在一起……那么或许,或许……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具僵硬的行尸走肉,其实一切的成熟和夸夸其词,不论她打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巷战,靠着双腿在多少人群间夺走目光,多少的所谓梦想所谓自由,在生命面前,全就是一场早该散场的笑话……
她曾日日夜夜地期盼自由,期盼打破虚假世界的梦,只为看一眼真实世界的模样……而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和周围人的心跳,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划开了梦,但她却只想发疯一样地跑回去,好好地把自己裹在梦里……
在梦里,回到仅仅几小时之前,晨光还好,微风仍轻,一个女孩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她脱了热死人的加绒外套,整齐了翻领短衬衣的衣角,她要去听一堂课,然后去辞退一个暴力的组织,她要去跟一个根本不喜欢却又永远不该被伤害的人绝交,去叫一句爸爸,最后,
去抱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都没了啊,世界只是一个泡沫,戳破了,便再不回来,寒冷的空气会把你吹到哪个不会有人记起的地方……
或许下一秒吧,或者呢,一分钟,她要冲向窗户,像夏花一般散尽。反正她也已经,死了吧……
“别了黑白的空间
外边夜景格外的亮
前面有盏街灯忽闪忽闪 锈在墙上闪烁
点缀了谁家小巷”
冷风更加狂乱,直叫帘叶翻卷痛舞。
喂,是哪里的音乐,那么安详又孤单,那么熟悉……
是那首《黑凤梨》!那是,浅上的手机铃声!
不,不要,求你了……别再抱希望,别再被戏耍,够了啊,已经被伤害得够多了不是吗……
女孩的脸颊颤抖,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一个人类临终时的求生欲望,那种卑微的执着,原来是那么强大,无可抑制。她死死用左手抓住伸出的右臂,那只恶鬼是那么强壮,可它却在哭,哭声那么可怜,好像人心一样地孤单……
“街对面电话铃声叮咚叮咚响
决定 此刻就对你说
I need you”
恶鬼还是挣脱了束缚。
浅上抓起手机,好像沙漠里垂死的旅人,就算是爬,也要爬向海市蜃楼的水潭。
屏幕上的号码是陌生的,但那又如何呢。
狂风继续肆虐,女孩好像忽然闻到一抹淡到难以察觉的清香,那是,春末夏初的味道,是沉睡巨木的舞蹈。
她的手指抖个不停,根本控制不了,她知道她的身体是多么害怕,多么质疑。女孩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淡淡的芳香包藏入心房,花叶的粉尘轻轻按住那些流血不止的创伤。浅上,按下了接听键。
“喂,白樱酱。”
窗外的乌云好黑,浓郁得像块草莓味巧克力。小窗里的怪物卖力地做着鬼脸,活像个快乐的小丑。空气好清新,好清新。
那些香味终于现了身,那些漫天蝶舞的樱花,洋洋洒洒,织成斑驳的朝霞。粉色精灵们伴随乐律跃动,她们的四肢但如生命的芳华。她们来迟了,来得好迟,女孩知道,她们迷了路,她们越过无数生杀血沫,越过太多人生百态,但她们还是来了,跨越那样遥远的楼道,从东侧的大樱树发尾载着风的五线谱,固执地踱步过来。
现在,她们已然到了。
“……赤井同学。”
“嗯。”
“赤井,澪城……”
“嗯。”
“澪,澪城。”
“嗯。”
白发的女孩紧紧捂住嘴,拿着手机的右手握得偏执又温柔,好像那其中是一只女孩子的手。
一叶樱花轻飘飘地打着旋儿,从窗口舞进来,她一点点接近浅上的头顶,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她知道,她一定会到达那里,舞蹈着,到达梦中天鹅白的天际。
“澪城酱!”
“我在。”
女孩哭了,嚎啕大哭。她哭得好伤心,好幼稚,像个小小的婴孩。
于是樱花也吻了雪。
第一章(上)
泪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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