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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短视的生物。换句话而言，活在当下——仅仅只字面上的意思。在绝大多数的时间内、在绝大多数的范围内，人是一种仅思考当下的几秒钟的生物。在这个更为原始的世界，绝大多数人思考的是可见的当下，而非明天——明天可能是今天快结束前闭眼后的那几秒时间内才会思考的东西。
当然，对卡斯诺-洛而言，明天这种东西。大部分时间下是不需要思考的。不光如此，当下，很有可能也是无需思考的。
……
佣兵这一行，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在空闲的时间里尽情声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肆意地浪费人生；在更多时候把脑袋跟武器一起系挂在在身上，随时可弃也可侥幸偷生。活则浑浑噩噩，死却一了百了——大抵如此。
卡斯诺从未质疑过这种生活。
人类总是如此。
大部分的人盲目愚昧且怡然自得地活在被公认的环境下，然后多数人开始满足于此，盘踞自守，尊为规范规则。而新加入者要么被接引而从众，要么受排挤而被冠以“异类”之称。然后偶然或者必然，“异类”们开拓或者社会进步，将固化的规则再衍化、变化，形成新的逐渐固化的规则。循环往复。规则在变化，“异类”也在变化，不变的却是那批人势众多的人。而且，必然的是，“异类”必将成为这人势中的一员。
佣兵这一行也是如此。在出任务时刀口舔血的他们平日里放肆宣泄，这已经成为佣兵的日常。毕竟，也许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他们，肆意快活似乎是可以原谅的事情。在这一行里面的大多数人不会去思考合不合理，那些会思考合理性的人不一定会出声，出声了的人不一定会有人认同……在大多数人的狂欢与放肆下，理智是不被需要的状态。
……
卡斯诺就从不考虑这种问题。
他是一个粗人，一个比之村户强个一丁点的程度的佣兵。他既不是佣兵队长，对佣兵这一行几乎毫无发言权——那种“一言改天下”的英雄人物曾是他的梦想，当然后面也消沉在了酒肉之间，再未被他记起。而他也就是混进了第一佣兵团而已，资历一般武力一般，只是身后的名气还算唬人罢了——“本镇第一的佣兵团！”卡斯诺每次吼出这话时总会挺起胸膛，显出几分骄傲自满的态度来。
卡斯诺不止一次地在工会大厅里喝着劣质的麦酒，跟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佣兵吵闹成一团，骂骂咧咧地闷酒还是放声大笑着侃大山都是常态，偶尔还要加入调戏工会内站台的小姑娘的队伍。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惬意了——假如不会在每一天都以被自家婆娘拧着耳朵或者拖着衣领回家而结束的话；假如也不会因为上交银钱而亏了酒钱的话……
不过，偶尔在深夜时，被粗劣的麦酒麻痹的头脑在冷风中清醒过来时，卡斯诺也会茫然地思考下未来：“明天似乎跟今天不会有什么区别，同样地作为佣兵去冒险，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而归来后则是放松的时间，麦酒是不能少的，没钱大不了就再借一点，总归是能还上的；家里好像过得不怎样？不过日子不就是一天天地过嘛！又不会饿死……”卡斯诺踉跄着撑着地板站起来，然后就着月光歪歪扭扭地走近自家木门，推了推门后干脆地趴在门上，一边用手捶门一边骂起来：“死娘们！给……给老子开门！给我开门……开门……”
门内是一片的安静。
而卡斯诺大部分时间也都习惯了，半夜被冷风吹醒后，爬起来折腾一番然后趴在门上继续睡过去。一日复一日，深夜的那些念头也不一定会再次想起，每天的琐碎和自身的偷闲也让他想不起这些东西。
……
一个人度过的每一天，对他自己而言应该都是有意义的。反过来，当一个人觉得他度过的每一天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了价值，那么这个人就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欲望。支撑他活下去的，已经不是他自己所看重的了。
对卡斯诺而言，生活的意义在于其他，不在于他。对他而言，活着的日子里，除去刚入行时对金钱、名声的狂热追求的那几年，剩下的是几近麻木地重复般的状态。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厌倦了活着这件事，相反，他更加地畏惧死亡了。
有时卡斯诺也会在面对新加入的团员那兴奋的样子发呆，在狩猎时看到新人恐惧又兴奋激动的样子而嗤笑，在发赏金时对新人捧着不多的银钱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发笑，在喝酒时对新人摆出一副优越的嘴脸……而卡斯诺心底是清楚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及身边的所谓的老手们，内里是开始腐朽了的。
也就是在出任务时，那随时可能丧命的刺激感才能让他感到自己那在疯狂跳动的脉搏、对死亡的恐惧与挣扎，以及自己那生命的鲜活。当然，他也很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脆弱。
是的，生命非常地脆弱。
……
黑漆漆的夜色下，佣兵工会大门前的空地上就聚起了一小堆的人群。正是夜间四五点的时分，对卡斯诺和其它十数个老佣兵条子而言，这种任务前的集合已不再新鲜，自然也不会有多激动。在团长还未下令出发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进行休整——更直白点地说便是各自让宿醉的头脑清醒一些。武器装备是不会在临出发前再整理的，老油条的他们睡觉时都未必会卸下。
卡斯诺前晚是在工会旁边的空地上过夜的，跟他一起的还有数个老佣兵，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跟街头的流浪汉也没有什么区别。卡斯诺起来的时候他旁边的一个同伴还在睡梦里教训自家的婆娘，梦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妈的，一天到晚给老子哭穷……没钱！老子也没钱！”“后面的‘没钱’两字倒是咬字清晰”，卡斯诺抓了抓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想起这瞎嚷嚷的老小子昨儿刚找自己借了几个铜板的酒钱，于是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踹过去，嘴巴里发出干涩的嗓音：“起来了。今天要干票大的。”卡斯诺不再理会地上还在歪歪扭扭的几人，他晃着脑袋走到广场中央的喷泉池边蹲下，捧起冰凉的水开始洗漱。
天色一分一分地沉暗下来，在快到黎明的这段时间里反而是夜色最浓烈的时候。卡斯诺远远地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工会门前的一群人，径直地走上台阶，穿过门缝进去了。人群安静下来，在那个黑色的身影穿梭时又爆发出声响：“团长好！”而后继续他们的热闹。
卡斯诺打了个哈欠，临了到嘴边又变成一个酒嗝，隔夜的麦酒涌到喉咙口变成酸臭的味道。他掏了掏耳朵，脑袋仍是沉重得过分，对那群兴奋过头的同伴表示无奈。当然，卡斯诺是不会公然地去抗议一番的；他低下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装备一边混入了吵闹的人群中。
团长很快就再次钻过工会的门缝，卡斯诺看着长手长脚戴着全身甲的团长侧着身体跨过门槛，动作笨拙而滑稽，像是有点紧张又有些毛躁。卡斯诺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低下头，在很快又安静下来的人群里毫不起眼。团长的粗犷声音很快就传来了，而身边同伴则在小声地议论着：“嘿，团长脸上是不是有点红印子？我瞧着有点像是婆娘的唇印哩……”卡斯诺抬头看了下团长，又低下头来继续发呆。他摸了摸贴胸放着的匕首，脑袋沉重又发懵。
很快地，队伍开拨。
卡斯诺和几个明显同样宿醉的老佣兵吊在了队伍的后面，像往常一样跟着团长往前走着。不过，卡斯诺他摇着不太清醒的脑袋，并没有注意到团里比之往常不太一样的氛围——团长粗犷的面容下有着忐忑的神色；而整个团队内却是反常地高昂的兴奋的气息。旁边有人询问卡斯诺任务的内容，卡斯诺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大概无非就是干掉那伙哥布林吧，最近也就它们不**分了。”卡斯诺想着，又颓废地低头跟上队伍的步伐，一同扎入了张着漆黑大口的阴影之森里。卡斯诺回头望了下，被外面逐渐亮起的光点闪了下眼睛，他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整只队伍仿佛坠入深渊一般……
随后的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
……
在阴影之森里，黑夜与白天的界限被无限地模糊，本该逐渐变亮的天被高大茂盛、漆黑的铁木遮盖住，破晓的黎明下是死寂的囚笼。毫无生气，毫无生机。
卡斯诺睁大着瞳孔，鼻息沉重，他抬头看着遮盖住一切的黑暗，毫无光明。耳边是数道同样沉重的喘息声，卡斯诺缓了口气，心脏慢慢地跳动得规律起来。在无言的沉默中，他听到了某个刚入团不久的家伙的抽泣声、在场的几人或大或小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的声音，以及难辨的整理伤口的低声吸气声或者人的骨头的摩擦扭动的声音。
卡斯诺用左手扶着树站了起来，半靠着树干。身后的一大片的水渍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冷汗还是运动过后的热汗，当然，也有可能或者说必定有一半是黏糊的半干涸的血渍。反正身体给他传达的感觉十分不好，他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卡斯诺紧了紧右手臂上的绷带，将身上染透了血的半干的布衫一把扯下来，绕着自己右臂上被一棍子打断的右手伤口上滚了一圈，他咬紧牙根用力地一拧，鲜红的血液立马涌出又被布衫所吸收。卡斯诺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将左手上的布衫甩上了身后三四码高的铁树枝干上，而后抹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他对上周围同伴的眼光，左手颤抖着扶住右手，无声地迈开步伐。一行数人默契地埋头急行，急切而无声。
……
卡斯诺的逃亡并没有持续多久。
尽管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尽力地挣扎过了，但是仍然逃不脱某些生物的猎杀。天色大亮的时分，是拥有独特的感知能力的兔子的活动期，一晚上的活动与休眠时间过后，这种弱小又坚韧的生物开始活跃起来。而随着猎物的苏醒和活动，更上一层的生物也开始了活动。这种生物，也正是这个森林的真正占有者。
卡斯诺没有多少惊讶地在半途上被这些丛林的游猎者拦了下来。
这最后的一场战斗是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被突然窜出的一头成年的阴影之狼扑倒开始的，随后是在戛然而止的尖叫和滚烫的喷溅的血液下，卡斯诺意识到，这一切都应该有个尽头了。他左手放开了一直捂在胸前的右手，在内衫里摸出匕首来。卡斯诺尽力地挺直了他的腰，缓步挪动着背靠住仅剩的两个同伴，他直面着前爪压住了年轻人尸体的阴影之狼，而身后的队友默契的抓起武器来。四周再度跑出来两头半大的土狼，土狼跟阴影之狼相对地包围着他们。
“奶奶的……这次，怕是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卡斯诺深深地重复吸气呼气，告诫着自己要冷静，然而在直面狰狞着利牙的巨狼前，呼吸着不到四米处的巨狼身上的血腥气味，恐惧伴随着疯狂刺激着他的神经，冷汗顺着他的头皮流下来。他的腿脚开始发软，身后队友的恐惧和颤抖也顺着相靠的背部清晰地传来、被感知，绝望的窒息感冲上卡斯诺的脑袋。
“啊啊啊！”他怒吼起来，奋力地向着巨狼做出了最后的冲刺……低垂的右手成为他的累赘，阴影之狼一个扑击便轻易地按着他的右肩顺势压住了他。卡斯诺闷哼一声倒在巨狼的扑击之下，而他冲刺的势头却反而使他仆倒时身体弯折出诡异的姿势。卡斯诺躺倒在阴影之狼的爪下，右边的肩膀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他此时反而头脑冷静了下来——死亡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未来，而可笑的是，他渐渐地失去了对它的恐惧，甚至是开始期待它的到来，仿佛期待解脱一般。
身后的队友很快地反应过来，两人毫不犹豫地对着正前方的土狼冲去，老佣兵费力的踹伤了一头土狼后，又扑到了另一头狼身上。剩下的那个佣兵在一阵沉默中抹了眼泪，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跌跌撞撞地逃离……
卡斯诺感受到巨狼压住自己半边身体，它散发着腥臭气味的狼嘴大张，随后是一声凄厉又愤怒的狼吼声传来——在它底下的卡斯诺提起一口气，狠狠地将左手中的匕首顺着巨狼的前腹扎了下去，腥臭的狼血溅了他另外半个身体。而他最后一秒的视野里，是一张大肆裂开的狼嘴，尖锐的牙齿所能带来的痛苦仿佛可以预见，不过，他对此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在生命的最后，他仿佛听到了不远处的同伴的痛呼，与此一起苏醒的，还有自己越加迟缓的感知。他睁大了眼瞳，模糊一片的血红色场景里，庞大的巨狼带着红色的断续的血线正转身迈步，它的头颅下仿佛拉扯着什么，长长的、扭曲的、黑色红色夹杂的……
“可能是我的肠子吧……”卡斯诺抬起完好的左手，在视野里抓住了什么，死命地握住，不知道是在抓着什么……
“真可笑啊……”卡斯诺睁大着眼睛，很快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
……
“卡斯诺-洛：生命尽头时也如同斗士一般的佣兵。
他粗鄙可笑，武艺低下，庸俗堕落，奢酒好色；同样也活得自在。他是一个平凡的真实的佣兵，不甚虚伪、丑陋粗鄙；同样，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死于《乾坤》末世纪元元年。”
“编辑于2050年5月8日，署名的话，唔，就叫东方吧！”男子纤长的手指在界面上敲出字符，龟速地署上名字。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界面上，赫然是《乾坤》下属的【人】的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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