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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雨在公司前台大厅一角的椅子上坐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人力资源部的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走了过来,冲着程雨点点头,示意程雨跟上,带着程雨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财务部”。路原知道,人力资源部的面试通过了,现在是带他去见用人部门的主管了。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小姑娘敲了敲门,一个正埋头办公的年轻姑娘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小姑娘进屋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上的资料放在了办公桌上,说道:“霞姐,这是来应聘会计的简历,您先看看。”转身对程雨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财务负责人霞姐。”
小姑娘轻手轻脚退出屋,程雨站在离办公桌一米外的距离静静地等候着。办公室不算太大,除了这一张办公桌,还有一组文件柜和一组沙发。程雨敏锐地留意到,姑娘的身后立着一个保险柜,这让他一时很难判断这个叫霞姐的女人在公司的职位。
十多分钟以后,霞姐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头,全身上下地打量了程雨一番,这让程雨多少感到有些不太自在。霞姐指了指沙发,让程雨坐下,但自己并没有挪动,只是往椅背一靠,拿起程雨的简历,随手翻了翻。
“工作六年了?”
“五年九个半月。”程雨说道。
“为什么从原来的单位辞职?”
“原来的单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早已经停产了。”
“会报税吗?”
“会。
“做过税务账吗?”霞姐身体稍稍向前移动,突然问道。
程雨当然知道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含义。
但凡会计都知道,所谓的税务账,就是用于应付税务部门检查的假账,是相对于企业内部账、也就是真账而言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两套账,对于这些,程雨并不陌生,但他还是略微迟疑了片刻,说道:“都有做过。”
霞姐似乎比较满意这个答复,脸上多少有了一点笑意:“如果公司录用,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简历上其实已经填写何时上岗的日期,但程雨不能不回答:“随时。”
霞姐点点头,正要再开口,有人探进了头:“霞姐,老板要我问你,老板要的那笔款转出去了没有?”
霞姐回应道:“告诉老板,我马上就转。”然后对程雨说:“今天就这样吧,你回去等通知。”
程雨这时能够肯定,这个名叫霞姐的女人,其实只是公司的出纳。由一个出纳来面试会计,这让程雨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程雨并不是看不起出纳,自己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也从事过一年的出纳工作。但不管怎么说,会计是个专业性很强的职位,让一个出纳来评判会计能否胜任,未免也太滑稽了。只不过程雨已经不是才出道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了,他知道,在很多民营企业,尤其是在家族企业,出纳的地位,远胜过会计,这丝毫不足为奇。
程雨欠欠身,离开了霞姐的办公室。
面试的这家企业所在的工业园区,离城区还有几公里的路程,程雨没有等候公共汽车,而是默默地沿着公路朝城区走去,屈辱渐渐淡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悲哀。为自己,也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
也就在这一刻,程雨突然真正理解了“求职”的含义。

程雨从工业园一直走回了家。
华灯初放,万家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盏夜灯,妻子小敏正在床前踱来踱去,哄怀里的孩子入睡。见程雨回来,小敏没有开口,只是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丈夫也不要说话。
这是一套只有一室一厨一卫的小屋,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小,卧室里摆着一张床,一个写字桌,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屋子里就再也没有什么空地了。
程雨来到阳台,在一个塑料小板凳上坐下。才走了一个多小时,两脚就已经有些发酸了,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自己可以挑着沉重的担子连续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现在……,程雨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对自己如今的体能很不满意。
一会儿,小敏也来到了阳台。
“宝宝睡了?”程雨问道。
小敏点点头:“哭闹了好久,总算睡了。”又关切地说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热热饭。”
程雨拉住妻子的手说:“不饿,过一会儿再吃。”
小敏在丈夫一旁的小竹椅上坐下,望着程雨的脸,问道:“下午跑的怎么样?”
“差不多吧。”
小敏知道程雨所说的“差不多”的意思。丈夫失业已经三、四个月了,这期间,投了不少简历,也面试了七、八家企业,但都没有谈成。有的是因为单位对入职条件要求太高,有的则是因为单位开出的工资待遇实在太低。
果然,程雨接着说:“每天工作八小时,逢周日休息。月薪四千,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期间工资按80%拿。有五险,但没有住房公积金,如果要交,就得自己全部承担。”
小敏说:“这工资倒是比之前的几家都要高好多,是生产什么的?”
程雨说:“橱柜。看过去公司还有模有样,就是离家比较远,如果上班,中午就回不来了。”
“那公司有食堂吗?”
“有,管理人员午餐每人出两元,剩下的由公司承担。”
小敏松了口气,说:“还真不错。”
程雨说:“只是这样一来,白天就照顾不到家里了。”
小敏说:“这你就放心好了。宝宝现在还不会走,也不会爬,我一个人也带得过来。那,这家企业你觉得有希望吗?”
程雨摇头道:“不好说,今天面试的人说要等通知。今天已经是周五了,虽然他们周六有上班,但我想,再快也得等到下周一才知道结果。”
小敏的心一沉,觉得希望可能不大,因为之前丈夫面试的几家都是这么说的。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担心说出口,反而宽慰说:“我想问题应当不大,好歹你也考过了会计师。”
程雨苦笑说:“人家也不看这。再说,现在会计师满地都是,天上掉下一个陨石来,砸到的十个人里,起码也有九个是会计师。如今在我们这个行业,只有注册会计师才值钱。”
小敏知道丈夫自从去年考过了会计师职称,就开始在准备注册会计师的考试,每天都学习到深夜。作为妻子,她很心疼丈夫的身体,但作为家庭的主妇,她也能够理解丈夫的努力。毕竟,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家,没有背景,也没有钱,要想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只有通过学习、考试,才有那么一线希望。
忽然,小敏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家单位也要做两套账吗?”
程雨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他知道,自从上个月,自己的一个同学,因为虚开发.票被判了三年刑以后,妻子一直很担心自己的职业安全。程雨的这个同学,在一家劳务公司当会计,一个月也就三千元的工资,按照老板的要求,前后两三年里,开具了大量的增值税发.票,最后落得了一个这样的下场。虽然是缓刑,但一辈子也就差不多算毁了。
程雨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吃我们这碗饭的,只能是这样。除非你不想干了,否则,有几家企业不做假账的?这几个月,我面试的这些单位,哪一家不是这样?只不过是有的直接说,而有的表达的含蓄一点而已。走出校门后,我们每年的同学聚会,难免都会谈到这个话题。只要是在企业当会计,尤其是民营企业当会计的,没有一个不做假账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两套账算得了什么,还有很多企业做三套账、四套账的呢。”
小敏感到有些奇怪:“企业干嘛要做那么多套账?”
程雨道:“除了应付税务的检查,有的企业在银行有贷款,有的企业想申请财政补贴,而这些,都需要提供财务报表,偏偏这些报表的要求又有所不同。比如说,给税务的报表要把企业的利润做低,否则就要交很多税;而给银行的报表却要把企业的利润做高,这样银行才会放心贷给你款。”
小敏不从事财务,过去程雨也很少和她谈到这些,所以,对程雨所说的这些,她感到很惊奇:“那这不就是弄虚作假,偷税漏税,骗取贷款吗?”
“那当然,要不企业花那么多精力干这吃饱撑的?尤其做税务账,挺麻烦的,要做得和真的差不多,而且还要做得很完整,还要做得很完美。银行和政.府倒还好一些,因为一般也就是提供财务报表和一些简单的财务资料就行,在税务账基础上改一改,通常都能过,不过,也是要花不少心思的。要想编得圆通,谈何容易!所以,吃我们这碗饭,拿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粉的心,承担的也是卖粉的风险。”
“这些假账和报表,难道税务和银行这些人看不出来是假的吗?”
程雨笑了:“说看不出来是不可能的。假的就是假的,永远真不了。大家都是干这行的,做假的手段也就反复那么几个套路,谁不知道谁呢?就像在台上表演的魔术师,骗骗台下的观众可以,可要骗过同行,哪有那么简单!但对于税务来说,只要企业不是太过分,税务也管不了那么多。你想想,大大小小的企业有多少啊,税务就那么几个人,一家一家的翻箱倒柜地查,能查的过来吗?至于银行,银行总是要把钱贷给企业的,银行不贷款,他们的奖金从哪来啊?再说,企业也得有抵押,所以,银行也不太在乎你的账是真是假。有时我们提供的报表编得不太好,银行的人还会提醒我们改一改呢。你别不信,这事我还真遇到过不止一次。”
小敏又问:“难道就没有不做假账的企业了吗?”
程雨说:“我相信会有的,只不过我还没有遇到而已。等将来我考过了注册会计师,我能够选择企业的时候,我一定找一家只有一套账的企业上班。”
小敏担心地问:“做假账如果被发现,是不是像虚开增值税发.票一样,也有法律责任?”
程雨说:“那当然,偷税漏税数额大,也一样要坐牢。报给银行的报表如果不真实,最后企业还不起贷款,银行倒了霉,那银行就要告你提供虚假资料骗取银行贷款。可是,有几个老板不干这事呢?又有几个会计不得不干这事呢?不要说企业,现在就是很多会计师事务所也是一样弄虚作假啊。企业给银行、政.府的财务报表,是需要会计师事务所出具审计报告的,但不少会计师事务所根本连看都不看,只要企业给钱,你提供什么报表,他们就在这些报表上盖章、出审计报告。做假账,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说破而已。”
程雨拉起妻子的手,感觉到妻子有些颤抖,便宽慰道:“你放心,虚开发.票的事,我绝对不去碰。两套账也好,三套账也罢,我会小心的。如果风险实在太大,我会认真权衡的。”
小敏叹了口气,说:“自从有了孩子,我也就没法去上班,一家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了。”
程雨搂过妻子,说:“不要紧的,再过几年,孩子大了,可以读幼儿园了,那时就好了。”
提到孩子,小敏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她幸福地说:“虽然很苦、很累,可是,看到孩子甜甜地对你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对了,夏天就要到了,我让房东给装空调,房东今天答应了,这两天就来装,但从下个月开始,房租每个月要加五十块,我也就直接答应了。这事没和你商量,你不会生气吧?”
程雨和小敏所住的房子是租来的,是顶楼,结婚以来,俩人就一直住在这里。过去,屋子一直没有安装空调。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孩子睡不好,身上也起了很多红斑点,常常哭闹。每次去看门诊,都要花费不少。所以,为了孩子,小敏最终下定决心,让房东给安装一台空调。
听了小敏的话,程雨内心很愧疚:“我怎么会生气呢?有了空调,孩子,还有我们大家都能休息得好一点,也是好事。至于房租、电费,再怎样困难,也不差那一点。再说,我迟早总会找到工作的。只是从结婚到现在,我都买不起房子,让孩子和你受累了。”
小敏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柔声说道:“有房没房,生活也都一样过。再说,天底下没房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年纪轻轻的人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买房?只要大家在一起,都平平安安,我就觉得很知足了。至于生活,我想,终有一天会慢慢好起来的。”

入睡前,程雨接到了下午面试的那家企业人力资源部门打来的电话,听声音,是那个带着自己去见霞姐的小姑娘。小姑娘通知程雨,他被录取了,要他明天一早就到公司报到。
程雨上班后就明白公司为什么急着在深夜里打电话通知自己报到了。原来,公司唯一的会计在月初和霞姐大吵一场后就甩手走了,而公司却一直没能招到满意的会计,眼看报税的截止日马上就到,此时出现的程雨可以说得上是公司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会计没有独立的办公室,而是和行政部、人力资源部、采购部、销售部的职员在一起,在一楼一个摆着十几张办公桌的大办公室里共同办公,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活像一个菜市场。
程雨的办公桌摆在这个大办公室的一角,干扰相对少一些。办公桌的背后,摆着两组铁皮文件柜,是用来装会计凭证和其他档案资料的。没有会计和程雨进行正常的工作交接,办公桌的钥匙就插在每一层抽屉上。程雨打开电脑,按照霞姐提供的账户名和密码登录了税务账的系统,心里一凉,现在已经是六月中旬了,而上一任会计的税务账,连四月份的账都没有做完。查看了柜子里的会计凭证,就连一季度的会计凭证,附件都没有配齐。程雨又登录了公司的电子税务局网站,发现六月份的纳税申报完全没有进行。程雨看了一下日期,今天正是十五号,是纳税申报的截止日,但恰好今天是周六,申报日期顺延到下周一,也就是说,理论上,自己还有72个小时的申报时间。
会计账晚几天做没有太大关系,但如果企业不能按时纳税申报就麻烦了。程雨不敢再有丝毫的犹豫,立即忙碌起来,开始搜集整理资料,全身心投入了工作。周六的晚上,程雨一直加班到了十点,周日也不敢休息,这样,终于在周一的傍晚,完成了全部的纳税申报工作。
程雨工作上的表现已经完全证明了他是一个称职的会计,也为他在公司赢得了良好的口碑,然而三个月的试用期还是一天不能少。为此,小敏替自己的丈夫抱不平,但程雨并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工作是一回事,待遇又是另外一回事。作为一名员工,最重要的是最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剩下的,那是老板的事。
大办公室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信息多,熟悉情况快。不多久,程雨对公司的概况就有了初步的了解。
公司已经成立了七八年了,老板姓吴,本地人,早些年在一家银行工作,后来下海经商,在县里说不上神通广大,但也算得上是混得风生水起。公司专门生产、销售橱柜,一年的实际营业额大约有四、五千万,而税务账上的收入始终控制在实际收入的60%左右。
人们称为霞姐的中年妇女,是吴总的小姨子,也是公司的出纳。吴总大部分的时间在外跑市场,吴总的夫人是公司的董事长,据说是个厉害的角,但平时很少来公司,所以,霞姐自然而然地就是公司的第二把手,不要说各部门的经理,就是分管生产的副总,也得让着她三分。也可能是出于性格,也可能是出于在公司的地位,霞姐的作风相当强势,当然,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直接地表述,那就是相当霸道。很少有会计能在她的手下干上一年,所以,公司的会计就像走马灯一样的更换,这直接导致了公司的账务一塌糊涂。

半个月后,程雨终于有机会领教了霞姐的霸气。
按照财务管理的基本要求,会计要定期或不定期地对出纳的库存现金进行盘点。霞姐是独立的办公室,又在二楼,平时程雨难得一见。加上这半个月里,程雨的主要目标是把前任会计落下的会计核算赶上来,所以,一直顾不上盘点的事。
月末的最后一天,程雨来到霞姐的办公室,婉转地告诉霞姐,要对她保管的现金进行盘点。霞姐用她那咄咄逼人的眼光盯着程雨足足有两分钟,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公司还没成立,我就在这工作了,从来没有哪个会计敢说要盘我的点!”
程雨压着心头的不快,温和地告诉霞姐,对出纳和仓管的盘点,这只是会计工作中的一个最基本要求,并不是出于不信任或有所怀疑。霞姐不等程雨说完,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想干,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一楼办公室里干你的活,不想干,你现在马上就可以卷起铺盖滚蛋!”
程雨强咬着嘴唇离开了霞姐的办公室。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独自在厂区一个偏僻的角落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或者说,在孩子还没有出生之前,程雨一定是毫不犹豫地一走了之,但经历了三、四个月的寻找工作的艰难,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想起那天晚上接到录取的通知,小敏是多么的高兴,想起孩子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小的脸,想起存折里一天比一天少的可怜积蓄,程雨还是忍住了这种侮辱,因这他知道,自己还是需要这份工作的。
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下班时,挤在郊区通往城区的熙熙攘攘的公共汽车上,程雨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歌词。是哪一首歌的,他想不起来了,但这句歌词和曲调,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程雨刻意带着微笑回到家,但小敏还是敏感地意识到,藏在丈夫那张笑脸背后的无奈与沧桑。小敏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从读大学认识程雨的那一天起,到现在已经快有十年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也知道自己再多的安慰,也是苍白无力的。她只是用力拥抱了一下丈夫,就去准备简单的晚餐了。

程雨终于有空坐下来认真查看公司过去两年的账务了。公司账务的混乱和逃税的金额,远超他的想象。
小企业的造假,通常采取的都是简单粗暴的方式,一方面通过私人账户进行交易,逃避税收监管,另一方面,加大成本费用,人为降低利润以减少企业所得税的负担。这种方式并不需要什么高超的“避税”技巧,也不需要什么炉火纯青的专业知识,但也有一个业内的基本规则,那就是账面上要“说的过去”。所谓的账面上要说的过去,指的是账面上该体现的税收,一定要体现,一定要申报缴纳,申报的税收与收入之间的比例,也就是税负,要“合理”;账面上收入与成本费用之间的匹配,也要基本“合理”。这样,税务查账的时候,仅仅从账上是看不出太大问题。作为已经参加工作了六年的程雨来说,假账的经验肯定说不上登峰造及,但这一基本规则,他还是了然于心的。然而,之前公司税务账的拙劣,还是让程雨始料不及。从大量的产品赠送没有视同销售计算增值税,到大量的大额白条入账,一直到土地价值未计入房产原值计算房产税,几乎每一个税种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少交、漏交问题。税务机关一旦稽查,只要单从账面检查,企业就要补交大量的税收和滞纳金,以及0.5倍到5倍之间的罚款,甚至刑事责任,这让程雨再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如果说税务账存在的这些问题,很大程度上出自于会计的个人核算水平,那么,企业内部账反映出来的企业管理之混乱,也是程雨很难接受的。既没有会计核算制度,也没有财务管理制度,而最让程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个规模的企业,居然没有成本核算!公司每半年对原材料进行一次盘点,期初原材料的库存,加上这半年的采购,减去盘点出来的库存金额,就是这半年的生产过程中消耗的材料成本。这种方法,在会计上叫着“实地盘存制”,只有对特定的原材料,比如说鲜活商品,比如一些数量大、价值低、收发频繁的商品,可以采取这种方式计算消耗成本,但仅限于这些特定商品。因为这种核算成本的方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材料或商品出库手续不够严密,不能通过账簿随时反映和监督各项财产物资的收、发、结存情况,账面上无法反映多发少发、物资毁损、盗窃、丢失等情况,而全部计入在本期的发出数量内,不利于存货的管理,也不利于财务的监督检查。计算出来的材料成本,与平时归集的人工成本、动力成本和其他制造成本,也不进行合理的分配,而是统一作为当期的销售成本,这样的核算方法,既无法知道每个商品的真实成本,也就无法知道每个商品的盈利水平,更不能准确地反映企业的获利情况。因此,任何一个管理科学的企业,是不会采取这种方法管理存货、计算成本、核算公司利润的。程雨通过简单的比对,就发现通过这种方式计算出来的部分材料消耗,与技术部门提供的标准定额消耗,存在着根本无法解释的差异。
程雨花了不少时间,深入生产车间,了解从采购入库、生产领用、产成品入库、产成品出库的整个流程,终于明白了公司采取这种核算方法的原因。首先,公司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仓库,生产车间就是仓库,仓库就是生产车间,采购的原辅材料办理简单的验收入库手续,但所谓的入库,也就是直接零散地存放在生产现场,这样便于生产的领用。程雨在生产现场看到,员工在领用材料时,完全没有任何手续,随意领用,随意丢弃,完工产品与未完工产品的存放区域也没有严格的区分,销售退回的商品和正常生产验收入库的商品也没有明显的标识;其次,从材料仓管到成品仓库,为了节省人工费用,只设置一个仓管员,根本无法进行必要的管理,浪费和不合理的损耗,让程雨触目惊心。

经过再三思考,程雨终于下定决心,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把自己对公司涉税事项以及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的和整改意见,给吴总写了一份报告,发到了吴总的电子邮箱。
一个星期以后,程雨在一楼的走廊巧遇吴总。
“来来来,小程,到我办公室坐一下。”吴总热情地说。
这是程雨入职以来,第二次到吴总的办公室。
吴总的办公室足有两百平方米,办公室的一头是一张超大的办公桌,另一头则摆着一套古典红木沙发和一张小型的会议桌。关于这套沙发的价格,程雨特地查看过公司的固定资产卡片,有三十几万。沙发的一旁,是一个豪华的鱼缸,里面有一条金色的鱼在那儿悠闲地游来游去。程雨听同事说过,这条鱼叫金龙鱼,这么大的一条金龙鱼,市场价至少要十万出头。程雨回到家,把这事告诉小敏时,还吓了小敏一大跳!
吴总亲自给程雨倒了一杯茶,这让程雨多少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一番问寒问暖之后,话题很快转到了那份报告上。
“你的报告我看了,”吴总一挥手,说道,“很好,才来一个多月吧,就能发现这么多问题,年轻有为啊!不过呢,公司也有公司具体的情况,那些太规范的做法,好当然好,但在我们这种小企业是不适用的。呃,还有,以后检查仓库的账,还有要事先向郭总请示一下,毕竟他是分管生产的副总嘛。另外,我听说你才来不久,就和小霞发生了些工作上的矛盾,这样不好。小霞这人我了解,跟我多年了,对公司那是很忠诚的。当然咯,她的脾气是有点古怪,就是我这姐夫拿她也没办法啊,哈哈哈哈……”
程雨知道。吴总所说的小霞,指的就是霞姐,吴总所说的自己和霞姐之间的矛盾,一定说的就是那次盘点的事,因为除此之外,自己和霞姐之间,只有单据的交接来往,也没有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至于到仓库检查仓管员账务与实物管理情况,这是会计的正常职责,程雨还是第一次听说要事前向领导请示后才能进行。然而所有的这些,程雨既不可能当面解释,他也并不觉得需要解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程雨相信时间能够验证一切。
“你在报告里提到税收风险的问题,这很好,你要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公司的合理避税上。不过,说到风险嘛,你就尽管放心吧,公司的社会关系是很好的!”吴总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拍着程雨的肩膀,有所暗示地说。
程雨知道,“合理避税”这个词,在很多民营企业老板的口中,就是偷税漏税的一种含蓄的表述。虽然在实务中,在一定程度上,企业确实存在合理避税的可能,但这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需要事前的筹划,同时也需要合法。自然,他也明白老板所说的社会关系很好的言下之意。
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临走时,吴总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了程雨:“这是我太太去新西兰旅游,特地给你家孩子带的奶粉。”不等程雨谢绝,吴总扳起脸说:“可不能拒绝哦,要不,我太太会生气的!”
程雨只能谢过收下了礼物。
这次谈话让程雨很失望。他失望的并不只是老板对于管理和企业税收风险的态度,关于这一点,他有心理准备。老板招一个有经验的会计,通常并不是要加强企业的财务管理,而是希望他能够给企业“减轻”税收的负担。吴总不是第一个这样的老板,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这样的老板。程雨是对公司的未来感到失望,一个不重视管理的企业,是不会有长远的发展的,而这就意味着自己又得面临失业和寻找工作的可能。程雨没有很大的理想和抱负,他只希望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够养家糊口,能够让自己安心学习,给自己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时间,通过注册会计师的考试,让自己的未来能有更多的选择,从而也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现在看来,未来的不确定性更强了,这让程雨感到茫然。不过,程雨带着奶粉回到家,却把小敏高兴坏了。
“哇,这么漂亮的奶粉,还是进口的!”小敏抱起奶粉,乐得不知该往哪儿放,“不过,上面都是英文,一会儿得上网查一下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吃过晚饭,小敏还在不停地念叨奶粉的事。
当程雨坐下来准备学习时,正在哄孩子入睡的小敏突然说道:“你们老板很有钱哦。我听说去年县一中校庆时,他捐了一百万,不得了!是有这回事吧?”
程雨淡淡地说:“我看到账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从财务的角度上来看,这笔捐赠公司吃了点亏。”
“为什么?”
“当时这笔捐赠是直接捐给学校的,按照国家的税法规定,直接捐赠给受赠人的,不能在企业所得税前扣除,而如果是捐给县教育局,由县教育局将这笔款转给县一中,那么,公司的这笔捐赠就能在企业所得税前扣除,可以少交很多企业所得税。”
“能少交多少?”
“现在国家税收政策很优惠,公益性捐赠支出在企业年度利润总额12%以内的部分,准予在计算应纳税所得额时一次性扣除;超过年度利润总额12%的部分,可以在以后的三年内,在计算应纳税所得额时扣除。这样的话,根据公司的情况,总共可以少交25万的企业所得税。”
小敏吃惊地说:“差这么多?”
“是。要不,怎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呢?”程雨说道。
小敏兴奋地说:“老公,那以后你可以利用你的专业知识给公司节省很多的税哦。”
程雨苦笑道:“那也得看机会。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节税,那政.府公务员吃什么啊?再说,老板也不需要这些,老板有更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啊?”
“直接让客户把货款转入老板指定的私人账户不是更简单吗?反正很多客户也不需要发.票。这样,企业就可以少做很多收入,也就可以少交很多的税。”
小敏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你说,你们老板这么有钱,一捐就是上百万,养一条鱼就是十几万,请客一顿饭就是大几千或上万,那为什么不肯给你们加点工资,改善一下伙食,或者给你们办公室装一台空调呢?”
这个问题程雨没有思考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敏看丈夫语塞,也知道丈夫要准备学习了,就不再打搅,而是坐在床上,打开家里那台用了多年的笔记本电脑,对照着奶粉上的英文,开始吃力地翻译。

在以后的上班中,程雨明显地感觉到,分管生产的副总对自己的态度很冷淡,霞姐也时不时地冷言冷语几句。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只是出于自己过于敏感而产生的错觉,但已经有几个要好的同事在私下里悄悄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
对此程雨并不是很在意。经过一个时期的努力,公司的两套账已经同步了。内部账不需要核算库存,也不需要分配计算成本,对于会计来说,反而减少了很多的工作量,这让程雨有更多地时间投入专业学习。
公司的各项开支依然很大,尤其是交际应酬方面的开支,餐费、礼品、购物卡,五花八门。程雨注意到,霞姐每个月都有报销一部分这类的费用,但程雨没有问、也不想问这些费用的用途。民营企业不需要制度,老板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制度;民营企业会计负有审核费用的职责,但没有了解费用用途的权力。程雨走出校门后就在民营企业从事财务工作,职场的规则他当然懂。
公司税收的风险,没有人比程雨更清楚了,他知道,这种风险迟早会降临,只是没人能够预知何时降临而已,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想要这份工作,就得承受这种风险,更何况,就算他换一家企业,也还是得同样面对这样的风险。这也许就是千千万万财务人员的宿命吧。
这一天,程雨在税务大厅领了发.票回到公司,发现办公室的气氛格外紧张,见到程雨,行政部经理嘴都在打哆嗦:“程雨,你可回来了,税务来检查,刚走。”
程雨不以为然地说:“税务检查很正常啊,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不是啊,税务把霞姐办公室的电脑主机都抱走了。”
真是晴天霹雳!
程雨急问:“还拿走了什么?”
行政经理说:“这要问霞姐了。”
程雨把发.票往抽屉一塞,飞快地冲上二楼。霞姐正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见程雨进了屋,哭丧着脸说:“刚才税务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搜查了我的抽屉和保险柜……”
“他们出示了工作证和检查通知书了吗?”
“出示了。”
“都拿走了什么?”
“日记账,保险柜里的几个私人存折,从电脑上拷走了财务账套和一些文档,最后还把电脑主机也拿走了。这儿有个清单。”霞姐说着,把桌面上的一张清单递给了程雨。
程雨扫了一眼清单,问道:“都是些什么文档?”
“内部的现金账,还有日报表,还有,逢年过节送礼的清单……”霞姐的眼泪终于哗哗了流下来,抽噎着说。
程雨知道事情严重了。霞姐电脑中的资料,主要是内部账的收支明细,由于内部账与税务账用的是同一个服务器,不用说,两套账的资料也一定是被拷走了。更要命的是,还有逢年过节的送礼清单!程雨虽然从没见过这份清单,但按照惯例,清单里的名册,除了客户,一定还有一些敏感部门的人员。
程雨说道:“事情已经发生,只能面对。吴总知道这事了吗?”
霞姐说:“吴总昨天出差了,人在广州,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程雨退出办公室,他的心很乱,他需要冷静地思考、评估这事可能对企业、对自己带来的危害。
霞姐的内部现金日记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程雨不知道,但他知道被拷走的内部账里,记录了最近三年的销售收入、采购及一些未能取得发.票和根本不可能取得发.票的支出,以及公司真实的盈利情况。作为从业六年的会计,他很清楚企业和他个人将面临怎样的制裁。
税收风险是每一个做假账的会计最为担心的问题。程雨在给吴总的报告里,以及和霞姐的工作交谈中,曾多次提出不要在办公室的电脑里保存内部的会计资料,调整出一个员工宿舍专门用于内部核算,两套账不要共用同一个财务软件等等这些建议,尽管这些措施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或多或少能够减少税务检查的风险,但从今天事情发展的结果来看,显然,这些建议并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
程雨回到家,小敏正在门口不安地等着他。程雨一见门,小敏张口就问:“听说税务从你们公司查走不少东西,是真的吗?”
程雨非常奇怪妻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怎么知道?”
小敏焦急地说:“这么小的一个县城,有什么是大家不知道的!这事要紧吗?”
程雨反问道:“能不要紧吗?”
小敏追问道:“有多要紧?会坐牢吗?”
程雨安慰说:“范冰冰偷漏税八个亿都没事,我们老板再本事,能多过她?”
小敏说:“范冰冰多有能耐,这点,你们老板一样也比不过啊!”
程雨说:“这和能耐没有多大关系。法律有一条,只要是头一次逃税,企业补缴认罚,那就不追究企业的刑事责任。”
听丈夫这么一说,小敏松了口气。
程雨心里很清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如果严格按照税法计算,就是最近的三年来,公司逃税的总额没有一千万也有八百万,连补带罚带滞纳金,公司未必能拿得出那么多现金补缴认罚;其次,对于会计,就算不追究法律责任,也会有相关的行政处罚。但他没有告诉小敏这些,因为作为丈夫,他知道小敏是个承压能力很弱的女人。男人的事,还是由男人来扛。

税务检查的第二天,程雨来到公司,敏感地察觉到人们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而且尽可能躲避着他。
午饭过后,程雨再也忍不住了,走出食堂时,他快步追上人力资源部的那个小姑娘,这是一个心地很善良、也很单纯的姑娘,程雨见左右没人,直接向她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小姑娘前后看了看,低声说:“程哥,你不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在议论,这次之所以税务来检查,是你举报的呢。”
程雨听到这个说法,整个人都懵了!这消息比昨天税务突然检查并抄走公司内部资料的消息还要更惊人、更让程雨难以承受!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一个下午,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
在那以后的几天,无论是程雨,还是整个公司,都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的。小敏在家也是提心吊胆。吴总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就从广州赶了回来,但很少出现在公司,就是偶尔一见,也是步履匆忙。程雨知道,他一定是在竭尽全力处理这件要命的突发事件。事态的进展,程雨很想知道,但他不便冒然询问。
这天一早上班,程雨意外地发现办公桌上洒有一些米粒,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不一会儿,行政经理拿着一张费用报销单找程雨签字,费用用途上简单地写着“咨询费用”,程雨看了一下金额,八千元,没有附发.票,报销人正是行政经理本人。程雨正踌躇要不要问一下费用的具体用途,行政经理看出他的为难,咬着耳朵说:“昨晚,老板请了一个高人,看了公司的风水,又到每个办公室做了法,这就是那高人的辛苦费。”程雨这下明白了桌上的米粒是怎么回事了,什么也没说,笑笑,掏出笔,飞快在会计审核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周五,霞姐从税务局领回了被查抄的电脑主机和各种资料,并通知程雨到吴总办公室。程雨敲门进屋后,霞姐也在吴总的办公室,而吴总正在专心致志地给金龙鱼喂食。半晌,吴总才转过身对程雨说:“小程,你辛苦了。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工作该怎么做,还是照常继续做。”吴总又对霞姐说:“我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了,但这事和小程没有任何关系。有一个被辞退的业务员,把我们去年年初的一张发给客户的变更账户通知书拿到税务局,举报说公司利用上面的那个私人账户避税。这事我正在处理,的确很麻烦,但你们也不要太担心。”
虽然事情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处理,但身上的冤情得到洗涮,这让程雨的心情好了很多。下班后回到城区,程雨特地提前一站下了公共汽车,在菜市场买了点小敏爱吃的菜肴。路过一个大酒店时,程雨意外地遇到了一个过去因工作打过交道的税官,程雨上前热情地打了招呼:“罗哥,好久不见。”
罗税官笑着点点头:“小程,听说你在吴总的公司上班?”程雨说:“是啊,有两个多月了。”罗税官正要走,又停住了脚步,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吴总最近遇到了些麻烦?”程雨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什么也没说。罗税官接着说:“吴总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没有什么他摆不平的。但我私下里听说你可能会倒霉。”程雨的心提了起来:“罗哥,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税官说:“小程,我们也打过几年的交道,我知道你是一个老实人,我也不瞒你,我听说你的会计执业资格可能会被吊销,你赶紧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
罗税官走了,程雨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菜肴掉落在地上。
在程雨过去三十年的生命历程中,除了十几年前听到父亲去逝的消息以外,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打击了!
程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从地上捡起专门为小敏买的菜肴。他浑浑噩噩地打开门,听见屋里孩子正在大哭。屋里开着灯,但小敏不在,六个月大的孩子躺在床上,四周用棉被和枕头围成了一个圈。孩子哭得声音都发哑了,显然已经哭了很久。程雨赶紧解开孩子的尿裤,确实是湿了。程雨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过尿裤,抱起了孩子,摇晃着,哄着,但孩子哭得越发响亮了。
程雨又急又气地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拨通了小敏的手机,然而,手机的铃声却从阳台传来。程雨来到阳台,看见了小敏扔在椅子上的手机。
终于,小敏回来了。她显然是在门外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冲进屋,从程雨的手里接过孩子。母亲给予的安全感是婴儿最大的抚慰,渐渐地,孩子不哭了。
程雨铁青着脸问道:“去哪了?”
小敏没有吭声。
“我问你去哪了?”程雨提高了嗓门。
小敏怯怯地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程雨冷冷地说:“你说吧。”
小敏低声说:“下午,有人告诉我,你的会计证可能会被吊销,我就赶紧找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挽回。刚才,我看孩子睡了,就约人在附近聊了一下……”
“你说的人,是吴法田吗?”程雨厉声问道。
程雨知道,这个吴法田是小敏大学时期的同学,也是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吴法田的父母,都是政.府里的要员,依靠着家庭背景,大学毕业后,吴发田进入了税务局。不过,最终小敏选择了老实但忠厚的程雨。
小敏低下了头,默认了。
一种混合着挫败、羞辱和失望的心情迅速涌上了程雨的心头,从失业找工作,到入职受侮辱,一直到两套账被查获所带来的压力,在这一刻终于全面爆发了!程雨一掌用力地拍在桌上:“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我宁可去坐牢,也不要像狗一样向这种人摇尾乞怜!”
小敏从没有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火,心中也是无限委屈。
自从程雨单位出事以来,小敏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好几回,她都梦见程雨被戴上手铐,押上了囚车,而自己抱着孩子,在车后哭喊着,追逐着,直到从恶梦中惊醒。每一个白天,丈夫去上班,而孩子又睡了,小敏就独自坐在阳台的小椅子上担惊受怕,胡思乱想,直到丈夫下班回到身边。小敏不敢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丈夫,因为她知道,丈夫的压力也很大。她无处可以诉说,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奔溃了。现在丈夫不问青红皂白,对头自己发了这么大的火,小敏再也忍不住了,把孩子往床上一放,自己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程雨木然地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口中低声一遍又一遍地说:“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小敏,你对不起我。我们,离婚吧!”
程雨猛然站起身,快步跑出了屋子,重重地关上了门。身后,传来小敏的哭喊声:“程雨,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回来……”
然而,程雨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程雨的一生中,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即使在他高三那年,听到父亲上山砍柴时不慎从山崖跌落身亡的消息,正在县城读书的他赶回家中,看到父亲冰冷的身体,听着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他也忍不住跪在父亲的身旁失声痛苦,但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程雨从来没有怀疑过妻子对他的忠贞。大学时期,小敏虽然算不上校花,但追求她的人也可以说得上是门庭若市,而程雨始终只是一个本本分分、毫不起眼的男生。程雨家境贫寒,参加工作后,虽然也参加过公务员的考试。而且成绩也不错,但最终并没有被录取。程雨一直在私营企业打工,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计,没有稳定的职业,也没有优厚的收入,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但小敏最终还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朋友的嘲讽,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嫁给了程雨。婚前,小敏是清白的;婚后,小敏也很少参加同学聚会,而是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担,支持丈夫的工作、学习。平时,小心地积攒着每一分钱,希望将来有一天,能买一套小小的但属于自己的房子。尤其是在程雨失业以后,小敏没有买过化妆品,也没有买过一套新衣服。在如今的社会,还能有这样的女孩成为自己的妻子,程雨相信,这一定是祖上积了十八辈子的德,才得到上天的恩赐。然而今天,程雨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压抑的情绪,自从与小敏相识到结婚成家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所爱的人发了莫名的大火。
程雨来到江滨,在一个偏远的、黑暗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江水从他的脚下缓缓流动,像在轻声抚慰着他这颗绝望的心。突然,程雨放声大哭起来,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在黑夜里,尽情地哭了。
程雨再次回到家时,妻子和孩子都已经入睡了,妻子的脸上还有泪痕。程雨熄了灯,坐在妻子的身旁。在黑暗中,程雨一直坐到了天亮。
在这以后的一周里,税务局、财政局的有关部门都按照工作流程约谈了程雨,但程雨基本保持了沉默。虽然在这期间,程雨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知晓了事情的处理决定,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对于一个会计,只有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很快,两局的处罚决定书送达了企业。决定书的内容和告知书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对于企业,税务机关最终认定的违法事实结论是公司隐瞒废次品销售收入19万元,责令补缴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及其他各项税收共计6.9万元;财政局则对企业私设账簿的行为处以三千元行政罚款,对负有直接责任的会计予以两千元行政处罚,五年内不得从事会计工作。
谈话是在霞姐办公室进行的。
当霞姐将处罚决定书轻轻推到程雨眼前时,程雨没有看,声音略微沙哑地说:“不用看了,我都知道了。”
霞姐垂下眼帘,低声说:“老板出差去了,要我转告你,真的很对不起。”
程雨轻轻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能有这个结局,对公司、对我,都算是不错的了。”
霞姐接着说:“老板交待了,你虽然五年内不能再从事会计工作,但你可以在公司的任何一个岗位中任选一个,待遇可以谈。”
程雨微微一笑:“替我谢谢老板,但不需要了,我已经另有去处。”
霞姐欲言又止,终于说:“对公司,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包括经济上的补偿,我都可以转告老板,我相信老板……”
程雨站起身,说:“谢谢,真的不需要。如果没有其他事,我现在要下楼和新来的会计做交接,他已经等很久了。工作中的注意事项,我已经写在交接表里,但有些事项,我还是要再和他详细交待交待。”
程雨推开门,正要走时,霞姐喊住了他:“程雨……”
程雨回过头,问道:“霞姐,还有什么事吗?”
“真的很对不起。”
程雨注意到,霞姐说这话时,眼眶里含着泪水。这一刻,一切恩怨烟消云散。程雨摆摆手,说了句“相识就是缘份”,走了、
这一天,程雨比平时要更早回到家。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小敏舒了口气,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终于可以放下了。
程雨勤快地洗菜、炒菜,洗碗,笨拙地和小敏一道给孩子洗澡。小敏没有阻拦,只是微笑着望着丈夫所做的一切。虽然经历了一场风暴,但并没有伤害俩人之间的感情。他爱她,她也爱他,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互知道、也坚信这一点。
孩子大约是白天里睡够了,精神饱满,时而噘噘嘴,时而冲着爸爸妈妈甜甜地微笑。
“我们带上孩子出去走一走吧。”晚饭后,程雨提议道。
就这样,这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他们的孩子,漫步在江滨的堤坝上。江水倒映着都市的灯火,流光溢彩。
程雨停下脚步,指着远处说:“那天晚上,我冲你发完脾气后,一个人在那坐了很久,看着脚下的流水,那一晚,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到了死。”
小敏听到这,紧紧地搂着程雨的胳膊。
程雨继续说:“我觉得自己很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家庭压力。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很累、很累……。第二天,我从其他同学那儿得知,我的这个同学,在那天的凌晨,从楼上跳了下去。那天夜里,他给很多同学打过电话,有接的,也有没接的……那时,我和其他同学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而就在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了。黑暗中,我走进了水里,但冰冷的水让我清醒了。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的孩子,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
程雨说到这,小敏全身一阵颤栗。
“公司假账的事发生后,我一直感到很恐惧。想到自己可能坐牢,可能不能再从事会计工作,想到我们一家可能没有生活来源……但在那一晚,从水中上来以后,坐在岸边,我都想明白了。不是生活有多么的艰难,而是我太脆弱了。天底下,没有哪个人的生活永远都是一帆风顺的。人生的路其实很多,绝不止一条。而这些路中,除了死路,剩下的都是活路。死路只有一条,而活路却有很多。不管这路有多少难走,我们只要一直往前走,最终就一定会走到活路上。圣经上有句话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你知道,我不是信教徒,但我现在真的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程雨顿了顿,接着说道:“事情的处理结果出来了,我并没有感到难受。真的,只感到轻松,感到一种解脱。有时,我在想,这种结果,可能是我内心真正所希望的……”
“我已经想好了,把家安顿好以后,我就到外地工作。我有一个朋友在外地的一家大集团上班,他为我介绍了一份营销工作。我虽然从来没有从事过这个职业,但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好的推销员的。小敏,你会支持我的,不是吗?”
小敏温柔地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只是苦了你了。”程雨望着小敏说。
小敏勇敢地说:“我也想好了,你出去以后,我就带着孩子回到咱妈家。妈可以帮我照顾我们的宝贝,我也可以帮妈做点农活,照顾照顾她老人家的身体。再过两年,我们的宝宝长大了,可以上幼儿园了,那时,我也就可以重新工作了,我们的生活也就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对未来,小敏充满了遐想。
程雨的眼睛湿润了。
程雨接过小敏手中的孩子,俩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都知道,以后的路,很漫长,也很难。但他们也相信,再难的路,只要往前走,慢慢地,总有一天,一定会走到尽头的。
---完
2020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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