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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香兰对常天的来访十分意外。
“投缘便是投缘,这种事,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对常天的疑问也十分不屑,“有人喜欢吃梨,有人喜欢吃西瓜,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是要做事的女人,自然需要一个聪明机灵的帮手。”
“嗯,没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常天说道,“只是,您不觉得这丫头太聪明了一些吗?”
贺香兰嘴角微翘:“不觉得。”
“其实,我也觉得王林山是死有余辜,杀他的人一定是有刻骨的仇恨,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是想要找个借口,把这案子变成悬案,”常天说道,“可惜……”
“可惜您是警察。”贺香兰替他说完,“要严明法纪,不能姑息凶手。我也这么觉得,只是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话?”
“可惜凶手不应该杀死许嫂,她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常天意味深长地看着贺香兰,“如果她不杀死许嫂,我也许会考虑放她一马。”
“谁是许嫂?”贺香兰皱了皱眉头,一脸诧异。
“你知道你是在哪里露出马脚的吗?”常天说道,“杀许嫂这步棋你完全走错了,许嫂一直待在金华,她遇上你和认出你的几率很小,那惠如女士。”
贺香兰站了起来:“常长官,你要再说这种疯话,我就要下逐客令了。你是警察,我们配合你办案,那是尽良民的本分,你这种态度,我没法配合,请你走吧。”
“我来跟你摊牌,是给你一条活路,我不跟你摊牌,直接抓了你走,刑讯房里有的是东西让你说真话,”常天冷笑,“你要我走,那就请跟我一起走一趟吧。”
贺香兰脸色惨白:“怎么?你们抓不到凶手,想要随便抓个人顶包吗?想要屈打成招吗?你最好长长眼,我们金家可不是任由别人宰割的!”
“我真替你觉得可惜,你本来算计得很好。扮成柳小五的样子去杀了许嫂,然后又你写信给林梅清,就是诓她把尸体挖出来,你本来以为柳小五已经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便好让人家都认为死在那墙里的人是那惠如。那么你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不知道那墙里不通风,她的尸体竟成了干尸,人们还是认出她就是柳小五,所以你想把杀人之事栽赃到柳小五身上的计谋就行不通了,反而暴露了杀人的正是你那惠如,因为除了那惠如之外,没有人知道柳小五埋在墙里,也没有人能诓骗了许嫂的信任。”
常天说道,“你之所以处心积虑要杀了王林山,并不是因为你有多恨他,也是怕他认出你就是那惠如吧?你如今是金家的大少奶奶,怎么可以有做过别人小妾的过去呢?这是其一,其二,因为你才是杀死汪镇才的真凶!汪镇才死的时候,王林山根本不在现场,他是回到那院子才发现汪镇才尸体的,他怕被人怀疑,所以只能在院子里埋了汪镇才的尸体。这院子他不敢租,也不敢卖,所以一直空着。如果我没猜错,这汪镇才之所以出现在王林山的院子里,应该是王林山允许的吧?汪镇才惧内,又好色,王林山便想利用你去讨好汪镇才,其实你根本就是王林山养在那院子里的一个工具。”
贺香兰的脸色已然青了:“住口!”
“你不肯做这样的事,所以你一怒之下杀了汪镇才,逃了出去。”
常天顿了顿又说,“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但能猜出一二,你走了运,辗转到了英国,认识了金西成,你又可以过幸福的新生活了,可没想到金西成不得不回上海来继承家业,而你们回国的欢迎派对上,竟然出现了王林山!他还毛遂自荐到金家做事,你不敢让他看到你的脸,所以找人找来了夜来香花,故意让自己皮肤过敏,躲过了派对上的会面。可是你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人,所以,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鼓动金西成将王林山聘用到金城商行做了经理。八月初一那天,你先支开你的丈夫去金华谈生意,那张纸条就是你放在王林山的办公桌上的,你料定他会在晚上动手,便一直等在那里,用箭射杀了王林山,你也猜到汪镇才必然是埋在那几株竹子下面,你怕人挖出他的尸体,所以便把王林山的尸体移动了位置!
“至于丫环翠儿,她是你最后一步棋,她的年龄跟你差不多,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想让她做你的替身,让她在八月初一整夜外出,让她故意把风筝放到罗元胜的家里,让她陪着你去金华,最后又送她去英国——其实她根本没什么亲戚,所有的钱都是你出的,你就是防着有朝一日有人开始怀疑那惠如,而柳小五这步棋又没奏效,而翠儿的种种行径就像是畏罪潜逃……可是没有人能到英国去抓她。是这样吗?不过很可惜,你遇上的对手是我。”
贺香兰失神地望了望四周,屋子里只有她和常天两个人。
“说吧。你开价吧。”
常天冷笑:“你以为我是来勒索的?”
“不然呢?”贺香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抓我?”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觉得,大牢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常天说,“可我也不打算放你走,你懂我的意思。”
“你想要做什么?”贺香兰瘫坐在了沙发上,“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放过我吧,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是被逼无奈啊!王林山他不是人,我不能落在他手里的,不能!我没有选择!我没有选择!”
常天摇着头:“你有。你可以选择留在英国,你是因为贪才回来的,也是因为放不下你现在的富贵生活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人。这和当年你为了保护自己而杀死汪镇才完全不同,就算王林山该死,那许嫂呢?她也该死吗?今后如果翠儿威胁到了你,你也会毫不犹豫对她下手的,你已经收不了手了!”
“不是的。”贺香兰捂住脸,“不是的。”
她的否认是虚弱的,她自己也知道。
“你现在还有机会。”常天说,“横竖都是死刑,与其死前受尽折磨,你可以死得体面一点。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通融。”
贺香兰站起来,望着通往卧室的楼梯,华丽的楼梯。
“上海滩有那么多人吃人不吐骨头,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为什么要来逼死我这么个小女子?!”
常天与她对视着:“从你杀死许嫂的时候,你就已经和他们一样了。”
贺香兰低下头,她慢慢地扶着楼梯往上走:“你稍等一下吧。”
常天在沙发上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鼻烟。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并不灰暗,墙壁上挂着十来盏油灯,将十几平方的小空间照得灯火通明。
借着几乎与日光等效的光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铁力木雕云纹罗汉床放在房子的北边,床上放着精工细织的锦缎被子,左右两边各设一排一人高的漆雕屏风,香樟木的书架桌椅靠屋子的南墙,书架子上放着《增广贤文》、《诗经》、《三国演义》等十几本书,剩下的空间则被一堆堆的画册和宣纸占据着。
可以看出主人对绘画的热情,四面墙上都是画作,有生机勃勃的绿竹,水墨调子的山石嶙峋,对着书桌的这面墙上画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外,赤黄色的太阳压了一半在地平线上,看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
尽管灯火光明,房间华丽,但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此刻正站在门前,他穿着套黑色的棉质中山服,抓住门把的手用力向外推,却只能推开约摸一指头的距离。门被一条拇指粗细的铁链给锁住了,从缝隙里,他可以勉强看见外面的环境——一条狭窄深长的通道,通道的两边砌着灰砖,此刻在这通道里通行的只呜呜的风声。
风刮到少年的脸,他便似被刀子割了般痉挛一下。
深宅大院里的命案总让常天头疼,动机无非就那几种,但这些非富即贵的嫌疑人们,却个个都做得警察的好对手。
死去的孩子名叫沈祥哥,刚满十八岁,父亲是南市泰和制药公司的老板沈泰和,母亲是二姨太薛雅梅,她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了。
沈祥哥生前因患感冒正吃中药,最后一次吃药的时间是中午12:30,毒发身亡是在中午13:00,沈祥哥的贴身丫鬟郑凤莲描述,他在死前有怪笑、抽搐、角弓反张的症状,中药是死者最后接触的入口之物,警员已经带着药液和药渣去了真如镇的法医研究所,证实了药渣中确实有马钱子,而那些没熬煎过的中药则与药方相符,里面没有马钱子。
正如常天推测,有人将毒直接下在了药罐子里。
负责熬药的是仆人郭正,他是薛雅梅的远房表叔,已被拘押了起来。经过问询,郭正表示自己在熬药途中去了趟茅房,时间大约有五分钟,也就是中午12:15~12:20之间——在这段期间,沈宅里的任何人都有机会下毒。
沈宅挤满了沈家人和薛家人,空气里除了悲愤之外还另有一股微妙的氛围。
薛雅梅虽不是沈泰和的正室,但地位却并不低,她的父亲薛中奎在上海拥有三家百货公司,财力胜过沈泰和,据说薛雅梅嫁给沈泰和的时候,正值他事业低谷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段婚姻拯救了沈泰和,让他东山再起。再加上薛雅梅虽然入门晚,却比正室太太李薇玉先生儿子,所以地位与正房太太没有区别。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常天察言观色,发现薛家人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李薇玉的儿子,沈家二少爷沈祥飞的身上。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皮肤黝黑,身体消瘦,穿一身黑色棉质中山装,模样与李薇玉有几分相似,都是细长丹凤眼,尖下巴。此时他薄唇紧抿,表情严肃,常天注意到他右侧额头上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常天听底下的仆人讲过,二少爷沈翔飞在四岁的时候,曾遭人拐卖,一直流浪在外,直到半年前,才终于在一家做皮革的工坊里被找到,接回家来。
沈泰和有两个儿子,若是沈祥飞一直不回来,家业将来无疑该由沈祥哥来继承,现在沈祥哥死了,李薇玉和沈祥飞是最大的受益人,焉能不叫人疑心?
李薇玉手拿着一串菩提子佛珠,也不说话,闭着眼睛默默念数,柳叶片似的薄唇微微开合。李薇玉平时基本都呆在佛堂,逢初一十五,便连佛堂的门也不出,今天刚好是阴历三月十五,仆人证明她一大早就进了佛堂,没有离开,连饭都是送进去吃的。
当然,这种事她也不需要亲自动手,派个心腹就行了,常天看着李薇玉身边蜡黄脸的中年仆妇,人称桂花嫂,是个哑巴,但耳朵不聋,双眼炯炯,身体看上去十分健壮,跟着李薇玉已经有二十年,真真是心腹的最佳人选。
李薇玉说,事发时桂花嫂与她一直同在佛堂,仆人们可也证明,但鉴于李薇玉有作案动机,常天认为这个证词的可信度不高,不排除两人合谋的可能。
沈宅的建筑风格中西混杂,颇有时下流行的过渡式改革的气质,进门处保留了传统的影壁,在旧式两进的院子里正中位置,建了一栋三层灰色尖顶小洋楼,主人们都住在洋楼里,左右的木质厢楼里住着仆人,男左女右。厨房、柴房和锅炉房在后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仓库,左右厢楼左侧皆连着朱红色游廊,可通往后院,佛堂设在右厢楼的最左侧,佛堂的前窗和前门都对着一个乘凉用的六角凉亭,后窗对着沈宅的外围墙,墙高三米,墙与窗之间有一条只能侧着身子通过的狭窄通道,走上五六米,便又与通往后院的游廊相通。
事发时间是在中午,沈家吃午饭的时间是11:30,到12:00时,厨房里也就没什么活了,主人在午睡,三个厨娘和两个伙夫都回了房,后院只剩下熬药的郭正,以及在锅炉房里干活的丁老顺。如果桂花嫂从后窗溜出,躲在一边静待时机,趁着郭正去厕所的时候下药,再溜回佛堂,期间没被人发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沈祥飞自称事发时在屋里念书,负责茶水的丫鬟柳菊在12:30的时候给他送过一次茶水,也是沈宅的大小主子们标准的茶水时间。在12:0到12:30之间,有三个仆妇都在客厅打扫清洁,她们能证明在这个时间段,没有任何人出入洋楼。
沈祥飞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且站在窗口便可以直接看见厨房,所以沈祥飞很可能在看见郭正离开后,从二楼窗户跳入后院,将毒药放进药罐子,然后再爬回二楼。常天试过了,他可以做到,沈祥飞流浪在外多年,不同于其他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这对他应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搜查结果却不能证明他的推测,沈祥飞的鞋子干干净净,房间里所有鞋子的鞋底都没有厨房地面上的油垢——要进入厨房又不沾上这些油垢几乎不可能的, 鞋子没有清洗过的痕迹,此外,二楼窗户周围也没有鞋印。
“哦,对了,在小菊送茶水进来前十分钟,我正在写字,有块石子砸了进来,差点砸到我的手。”沈祥飞想起一件怪事,“但等我往院子里看时,却没看到人。”
“你没去后院查看吗?”常天问。
“没有。”沈祥飞瞄了众人一眼,“去了肯定也找不到人了。而且我母亲常常教导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弥陀佛!”李薇玉终于开口了。
“听到狗叫了吗?”常天又问,沈家在后院养了三只看门狗,如果有外人进入,狗是一定会叫的。
沈祥飞摇着头,仆人们也都摇着头。
“还是内鬼啊!”说话的人是薛雅梅的哥哥薛金成,他冷笑地看着沈家的主仆们。
沈泰和没什么反应,自见了儿子的尸体后,他便一直精神恍惚。
搜查工作终于结束,各人房里都没查到可疑物品。除开沈宅的司机刘潭,他们从刘潭房间里搜出了一些片状的大黄,大黄是强势的清热药,吃了会腹泻,但却不会毒死人。
“三天前郭正让我帮他买二两大黄,说这药泡水可以治疗便秘,”刘潭解释道,“我也有这毛病,所以给自己买了二两。”
常天觉得很奇怪,在郭正的房间里却并没有发现大黄。
“爹,我看还是让弟弟尽快入土为安吧。”说话的人是沈泰和的大女儿沈胜男,她穿着紧身收腰的黑色薄花呢的西装,齐耳短发,浓眉大眼,既英姿飒爽也不失妩媚,今年二十三岁,至今未婚,在沈家制药公司做经理。虽是个女子,但精明能干,是沈泰和最得力的臂膀。事发之时她并不在沈宅,是接到消息后才和沈泰和一起从公司赶回家来的。
常天摩挲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楂,沈胜男同样有嫌疑,对一个有着要在男人世界里打天下的女人来说,沈祥哥也算是一块绊脚石,更何况,她跟薛雅梅关系十分恶劣,几乎一见面就要吵架。
不过她和沈祥哥的关系却不错,沈祥哥待人宽厚,性子也温和,只是有些寡言少语,不太合群,根据调查得来的信息,他没什么朋友,却也没什么敌人,没有男女情爱纠葛,也没有结仇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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