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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天走进第四监狱的大门。
他差不多已经有五年没来过这里了。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刻意没穿警服,不管怎样,一个在职警官和一个罪犯当朋友,总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情,虽然这个监狱离上海有千里之遥。
张廉是常天的同乡,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可惜张廉因为吃醉了酒闹事,将人重伤致残,判了二十年监禁,断送了一生的前程。这几年张家为了张廉的案子上下打点,几乎把家底都花光了,张父张母也于两个月前过世了,常天觉得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这位昔日好友,便跟警局请了长假,科长骆杨因为常天不久前得罪了上海滩的一位新晋权贵,毫不犹豫地批准了三个月的假期,让常天避避风头。
让常天没想到的是,监狱方面却驳回了他的见面请求,理由是张廉生了病,不方便见客。
常天等了几日,又去申请,依旧被监狱以同样的原因拒绝,常天觉得古怪,若只是普通疾病,见面应没有妨碍,而十天时间也应该见好了,若是病重难治,按照相关的律法,是可以出外就医的。
不得已,常天只得亮出自己的警察身份,监狱方立刻答应让常天三天后与张廉见面。
但三天后常天到了监狱,却被告知监狱的囚房突然失火,张廉与其他十六名犯人不幸葬身火海了!
见到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常天又惊又怒,联想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怪异迹象,他认定张廉之死必有蹊跷。
“好端端的,怎么就失火了?”
回答他的警官一脸真诚的遗憾:“一个犯人突然发了疯,半夜把自己的床给点了,火势太大,我们有两个同事为了救火都被烧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
“犯人怎么会有火柴?你们之前没搜查过?”
“自然每天都是要搜查的,这事儿哪里敢马虎?家属送给犯人的东西也是搜查过的,凡是违禁的都没收了,现在我们估计是这犯人钻木取火,别房的犯人曾经见过他在放风时捡了两个木块藏在鞋子里。”
常天曾经做过狱警,除了要紧的犯人,监狱里的床大多是用干草码出来的,但这所谓的干草因为不见光不通风常常潮湿到发霉,绝不像一般干草,一点就着。
对于他的疑问,对方也早有准备:“可不是吗? 臭得要命,不知道养了多少虱子跳蚤。最近犯人得病的特别多,医生说,都是这些小东西惹得祸,建议做一次大清理,把旧的干草都换了,谁知道,一片好心,倒换出大乱子来了,如果没有换,只怕这火还不会烧得这么厉害。”
见常天仍一脸疑虑,那警官便又补充,“谁也不愿意出这种事啊!这是大事,闹不好要丢饭碗的,上面专门派了调查组来,你要是不信,过几天,他们的结果也便出来了。我琢磨着,典狱长怕是呆不长了。”
常天心下疑惑,他明白这家伙的言外之意——如果是我们做的,我们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你觉得典狱长会这么傻?
若是监狱自己纵火,那非得有值得上这风险的利益关系不可,可什么样的利益,值得一个典狱长甘心冒着丢了乌纱帽的风险?
张廉不过是个普通的犯人,虽然家境好些,却也还没到引来狼争虎斗的程度,常天找不出一丁点他的利用价值,纵然有,也值不起这一把火啊!
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怕他泄露风声,所以不准他见外人,进而杀人灭口?监狱是藏污纳垢的大库,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深匿其中,若如此,他执意要见张廉的行为,倒也许成了后者的催命符了!
常天愧疚懊恨地跺着脚,早知如此,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常天转念一想,监狱里杀人再容易不过,为什么不早早行事?非要等到他来找人才急匆匆地杀人,弄得如此被动?一个人便也罢了,一下子死了十七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岂非欲盖弥彰?
再要问出更多的信息却是不可能了,这里并不是上海,他的职位又卑微,根本无权干涉他省警务,连进入监狱查看一眼的资格也是没有的。
常天怨愤地领走了张廉的尸体,买了口上好的棺材,选了块山高水绕的地方下了葬。
“你放心,我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常天打听到,除了张廉之外,其余被烧死的十六人均无人认领,都由监狱统一安排葬了。
常天自己也做过狱警,按理,犯人暴毙,监狱方是有责任和义务通知家属的,除非联系不上家属或是家属不愿意领取尸体,监狱才有权处置,从事发到下葬,不过短短三天,实在太匆忙了些,难道监狱就不怕家属抗议闹事吗?
常天在监狱的门口刻意又等了十天,当真没人因为这个缘故前来闹事,只有四个远道来探视的人因为被监狱拒绝了申请而感到困惑伤心。
“说是在里面打架生事,伤了人,不但要关禁闭,还要再多服两年刑呢!”
说话的是个老妇人,六十来岁,她的儿子因偷窃入罪,判了三年,服刑一年。
“他上个月还来信说,长官觉得他表现好,要奖励他提前出来呢!怎么反而多了两年,连人也不能见了?”
另外三个人的情形也十分类似,他们的亲友也都因这样或那样的缘故被延长了刑期,且暂时都拒绝探视。
“那什么时候可以探视呢?”常天问道。
谁也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监狱方都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显然,监狱里出了大事——涉及其中的人很多。
至于那两个在医院里养伤的狱警,常天想办法与他们聊了几句,这两人对于当日情形的描述都和监狱方高度一致。
“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我们刚巡逻了一圈,正打算坐下来休息,就听到有人喊着火了,赶过去一看,便见7号房燃起来了,十几个犯人身上也都是火,刘冲手里拿着一把烧着的草,嘴里使劲喊着‘烧死你们!烧死你们!都给我做伴去!’……我们一面把门打开,又拿水往他们身上浇,但终究还是没救得了他们,那火实在太大了……”
刘冲即是那纵火犯,同那十五名犯人一起烧死了。
“那时候大家都睡得沉,所以都没发觉,等到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烧到身上来了,你可是没见着那个惨状……我真怕他们往门外冲,其中一个疯了一样跑过来抱着我,甩都甩不开……”说这话的狱警的腿部确实被烧伤了,伤势不轻,常天也不由得犹豫起来,若是苦肉计,也算得上是不惜代价了。
“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不在上海好好呆着,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出了医院大门,常天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旧相识——他早年在警士教习所里的同学顾松成,极为机灵的一个人,在上海做了两年巡警,后来又托关系去了南京的警察局。
“你不在南京好好呆着,在这儿做什么?”
顾松成也不瞒他:“我是来查案子的。”
“首都的人跑到这儿来查什么案子?十万八千里的。”常天的心中一动。
“我先问,你先说,”顾松成嬉皮笑脸道,“我看你倒是忙得很呐!第四监狱就算被烧光了,关你这个上海警察什么事?”
常天便将原委大致简单地讲述了一遍,顾松成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找个清净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讲。”
“这是霍家文。”顾松成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常天的面前,“我来就是为了他,这人三年前因为在当铺伤人被当场抓住,判了二十年,就地服刑。南京最近出了个大案,才发现这家伙竟是一个秘密组织里的要紧人物,要提他过去做证人,可是没想到我来的时候,他却在监狱里被人杀死了,而杀他的人呢,也当场服毒自尽了,这事儿也太巧了,我奉命留下来调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的人给抓出来。”
常天一见照片上的脸,立即变了色。
顾松成见他有异样,连忙问:“怎么?你认识他?!”
常天摇着头:“他长得很像张廉,只是脸要瘦一些。”
顾松成惊住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被烧死的朋友?”
常天点点头:“你可见了霍家文的尸体,确认是他吗?”
顾松成仔细回忆着:“我见的那个,脸倒是瘦瘦的……可是,毕竟我没见过霍家文本人……可是……”
如果是偶然,那也太巧,张廉是被烧死的,说实话,他根本无法从那具尸体上认出张廉来——而狱警之所以确定那是张廉,则是因为张廉在牢里被人打掉过上门牙,死者确实缺少一颗上门牙。
“南京那案子,牵扯很大。霍家文是关键证人,他的证词,可能会让两个局级的,”顾松成指了指头上的天花板,“乌纱不保。”
“所以,想杀他的和想保他命的,只怕都不少吧?”常天最担心被牵扯进这一类利益纠葛之中。
顾松成也无奈地苦笑着:“谁说不是呢?在这节骨眼上出这些事,要说是巧合,我一百个不信。关键是,这周云涛究竟是哪一边的?”
周云涛即是第四监狱的典狱长。
“你可查出什么头绪来了?”常天忙问。
顾松成面露赧然之色:“事关重大,有些东西我确实不能多说,你若知道了,也只有害无利,反受了连累。我只能说,这潭水很深,你可还要查下去?”
常天挠了挠头:“我也不喜欢惹事。可我在朋友坟前发了誓了。”
顾松成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大概在一年以前,有个叫郑唯的地质专家在第四监狱后面的鹿鸣山上探测出了铜矿,半年前,本地的县长靳大龙终于拿到了批文,和周云涛联手开矿,靳大龙出钱,周云涛出人,这劳力就是监狱里的犯人。大概三个月之前,这矿洞突然塌了,压死了五个人,于是地质专家建议换个地方施工,这个矿洞就被废弃了,之后就不断出事,先是施工的犯人的饮食出了问题,好几十个人都食物中毒,后来又有几个犯人莫名其妙地被石头砸死,便有人传言是厉鬼作祟,那矿的旁边倒确实有座坟,墓碑上没有字,听说是明朝一个王爷的,那王爷是被皇上赐毒酒毒死的,二十年前被盗了墓,说是就因为这个原因,冤魂才出来报复。我却不信,二十年前不闹事,怎么如今倒作祟起来了?分明是人心有鬼。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和你提的那些有些关联,也不知道对你有用无用,不过你最好能去那里看上一看。”
“多谢顾兄弟,省了我不知多少工夫。”常天连忙道谢。
深秋时节,山风与山色都带了些枯味儿,即便是镀了一层夕阳的赤金色,也难掩颓败。
常天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无字碑,此碑材质为汉白玉,高大约五米,宽约两米——左右两边各雕了一条向上竖行的吐珠龙,碑的正中平滑如镜,没有任何字刻的遗迹,可判断并非后天风化所致。
这碑前所立的两尊石头狮子都雕工精湛,碑后即是一四方的青石陵墙,也有五米高,长宽差不多有二十米,比寻常人家的坟墓要有气势得多,常天不由得暗叹,看来这王爷坟的传说并非是无稽之谈。
古人重死,讲究入土为安,因此在墓穴上花的心思格外多,除了防盗,还要防仇,这王爷若果如传说是被赐毒酒而死,那么很可能会更加忌讳,立个无字碑掩人耳目,也不无可能。
常天沿着陵墙走了一圈,果然在南侧墙的墙根发现了异常,有一处的青砖与周围的青砖颜色完全不同,大小约为一个平方,应该是后来补上去的,想来此处就是当年打盗洞的地方,大约是为了掩饰,在这颜色有差异的墙砖前,被人种植了两棵松树,用以遮挡视线——旁人若是不绕到这树后来,便发现不了这异常。
常天蹲下来,摸着松树与补墙之间的草皮,这一块地方的草长得比其他墙根处的草要矮一些。
离这无字碑大约三百米远的地方,便是顾松成所说的开矿区了——也不难找,因为拉了铁丝网,门闸前站着四名端枪的岗哨,隐约可闻里面传出的斧锤之声,常天不敢靠得太近,便挑着避眼的地方,绕着走了一圈,幸而灌木们还丰茂,并没有引起守卫们的注意。他大约统计了一下,这铁丝网圈出的地方大约有两千个平方米,每隔十来米便设两名警察,光是外围便有30名警察。
常天等到下午四点左右,便见犯人们列队出来,两列共约一百人,都是壮劳力,经过一日的辛劳,面上都带了疲色,二十几个端着枪的警察站在队伍的左右,押着犯人往山下走,第四监狱就在鹿鸣山脚,离此地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若真是个现成的富矿,这典狱长的职位就是宝贝,不知道能捞多少油水。”顾松成听了常天的话之后,面露讥讽之色,“也就不知道多少人要打他那个位置的主意了。”
常天找顾松成当然并不止为传递信息:“如果真的能让周云涛免了职,换上一个相熟的人,我们能进监狱去调查,才能得到更多的证据。如果你真想把案子查清楚,不如向你的上司提个建议,活动活动,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把这位置接下。一来,查清了真相,你和你的上司都好对别人有个交代,二来,如果这铜矿真是个富矿,将来也会有不少好处,即便不是,以后找个由头再调走不迟。新来的典狱长如果协助你们破了大案,他自己不也是功劳一件吗?还怕少了他的好处?”
顾松成便有些动心:“我也觉得纳闷。这周云涛不是个笨人,这次未免太不小心了,这意外有些蹊跷,说不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要逼他走人,若是和霍家文之死有关,那我们去争这个位置,便算是把幕后的黑手给引出来了,一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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