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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超脱尘嚣,”皮姆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写道,“作家即国王。他应该怀抱爱意睥睨自己的主题,即使主题就是他自己。”生活始于莉普西,汤姆,而莉普西是远在你或任何人出现之前的事,也远在皮姆到达“公司”
所谓的适婚年龄以前。在莉普西之前,皮姆记得的就只是在不同颜色的房子间漫无目的的旅行,和伴随的喧嚣。在她之后,一切仿佛都朝着无法改变的方向流动,他要做的,就是坐在他的船里,任凭流水带他前进。从莉普西到波比,从瑞克到杰克,都是一条愉晚的溪流,不管如何曲折,如何分岔。不只生活始于莉普西,死亡也始于莉普西,是莉普西的尸体让皮姆加快脚步,尽管他从未亲眼目睹。其他人看见了,他也可以去的,因为尸体就在钟苑里,没遮没掩地躺了好一阵子。
但当时这个小人儿正进入自我中心且又神经质的阶段,而且还认为如果他没亲眼看见尸体,她没准就不会死,只是假装死了而已。又或者,她的死是对他的审判,因为他不久之前在一座空的游泳池里参与了杀害松鼠的暴行。猎杀行动是由一个外号叫“乌鸦科伯”、有双白星眼的数学老师领头的。当松鼠稳稳地落进陷阱,科伯派了三个男孩拿曲棍球球杖走下泳池爬梯,皮姆是其中之一。
“你去,小皮。交给他!”科伯催促着。皮姆看着那只脚受伤的动物一跛一跛地靠近他。它的痛苦让他害怕,所以他用力挥棍一击,比他预想的更用力。他看见松鼠弹向下一个玩家,直挺挺地躺着。
“真有你的,小皮!挥得好。下次对德国人也来这么一下吧。”
他的另一个想法是,赛芬顿·鲍伊那帮人编造了这整件事来嘲弄他,永远有可能。他的权宜之计是让自己投入案头工作,收集现场描述加以整理,在学校恢复安静之前的第一波汹涌人潮中,他心中已清晰呈现她的图像,或许与其他人一样清晰。她的姿势像跑步,斜靠在石板路旁,一手向前戳进终点线,但向后的那条腿指向相反的方向。第一个看见、并在学校早餐时间跑进来通知校长的赛芬顿,鲍伊,真的以为她在跑步,他说,直到他发现那条不对劲的腿。他以为她侧着身子在做特别的运动,某种踢足、踩自行车的运动。
而他以为她背后的那摊血是她铺在地上的披肩或毛巾,直到他注意到那棵老栗树的叶子黏在上面,风吹不动。他没靠近,钟苑是禁止进入的地方,即使六年级学生也不例外,因为钟苑顶上的屋顶太过危险了。不过他没吐,他炫耀说,只因为我们的赛芬顿·鲍伊拥有大片地产,我和父亲常常射击,我对血啊内脏的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却跑上六年级教室的楼梯,爬上塔顶窗户,警察后来说她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她一定是探身出去做什么。而让她探身出去的一定是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因为她穿着睡衣,大半夜里从“分馆”骑了半英里的自行车来到这儿。她那辆车座套着格子布的自行车,仍然靠在厨房后面的垃圾棚下。
赛芬顿·鲍伊兴奋地从他父亲的生活方式中推论出:她一定是喝醉了。只除了他没叫“她”,而是叫“狗屎莉”,那是他们那帮人给莉普西起的浑号。但他又说,就像他在其他时候也说过的,狗屎莉可能是德国间谍,在灯火管制之后溜到塔楼传递消息,长官。因为塔楼的窗户可以一览无遗,从山谷到鹧鸪岩,所以这是个给德国轰炸机打信号的好地方,长官。问题是她没有灯,只有仍然稳稳固定在车把上的那一盏自行车灯。也许藏在她的阴道里,赛芬顿,鲍伊说他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睡衣在摔下来时扯掉了。
因此,那天早晨各种故事纷飞流转,当时皮姆站在教职员盥洗室的漂亮木座上。在他的第一阵狂怒之后建立的安全地带,他屏住呼吸,在镜子前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努力做出适合他此刻忧伤之情的表情。他从口袋掏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割下一小撮额发,当成无谓的献祭,然后闲闲荡荡,敲敲打打,希望有人找他——皮姆呢?——皮姆跑掉了!——皮姆也死了!但皮姆没跑掉,也没死,而且在莉普西尸体躺在钟苑,以及救护车和警察抵达的余波荡漾中,没有人找别人,尤其是在教职员盥洗室。这是学校的头号禁地,严格禁止进入,连赛芬顿·鲍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课程取消了,在一切的叫嚣和混乱平息之后,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教室温习功课——除非,像皮姆一样,你的教室是在俯瞰钟苑的二年级教室,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会到艺术馆去。这是由加拿大士兵建的临时营房改造成的,莉普西在这里教音乐、绘画和戏剧,也指导扁平足的男生做矫治运动。也是她被学校压榨,殚精竭虑打字和处理文书的地方:她负责收学费、替学校会计支付账单、为参加坚信礼的男生叫出租车,而且,她就像其他被压榨的人一样,独力撑起这个地方的运营,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得到。但皮姆也没到艺术馆去,虽然他还有个做到一半的道尼尔木雕模型尚待完成,虽然他也计划要从一本旧书里抄些冷僻的诗当成自己写的作品。但他找到自己的勇气和时机之后,不得不做的,却是回到分馆,那幢他和莉普西以及其他十一个分馆男孩住在一起的房子。他回到那里,写完信,不敢到任何地方去,因为瑞克又要回到牢里去了。
他如何让自己通过考验,如何从他的第一次秘密行动中获得有益的训练,是他到目前为止最精彩的故事。那时他十岁,历经了三个学期的寄宿学校生活。
即使在今天,想在皮姆的生命中追寻莉普西的足迹,就像在无法穿透的密林中追寻飘忽不定的光线一般困难。对现在也已经死了的伯斯·洛夫特来说,她根本不存在——“狄奇虚构的人物”,他这样说她,意即我的创造,我的谎言,我的无事生非。但伯斯这位伟大的律师,就算鼻子撞上了艾菲尔铁塔,他还可以声称铁塔是虚构之物,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是他的工作。更何况希德和其他人的证词也指出,伯斯是第一个利用她的人,是伯斯在皮姆出生之前的黑暗年代把她介绍进他们的宫廷。马斯波先生这位不可思议的会计专家,现在也已过世,很可以理解地支持伯斯。他当然会。他自己已涉入太深。即使是希德,依然活着的消息来源,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她是个德国半吊子,他说,用讨人喜爱的伦敦腔说出颇具韵律的俚语,指她是犹太人。他想她是从慕尼黑来的,也可能是维也纳。她举目无亲,狄奇。很宠爱小孩。很宠爱你。他没说她宠爱瑞克,但在宫廷里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她是个“美人儿”,而宫廷伦理对美女的定义是:获得瑞克的青睐,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瑞克好心地让她学当秘书,而她也称职,希德说。你的朵莉丝,她替莉普西着想,教她英文,有意的,希德说——但说了这些之后他就噤口不语,只说真是丢脸,我们应该从中得到教训,也许你爸逼她太紧了,因为她从来没有你们的优势。没错,他承认,她是个旁观者。
她经历了阶级的剧降,是其他人没有过的经验,我们必须坦然面对,狄奇。她喜欢说笑,只要别想起她可怜的家人,也别想像那些德军会怎么对付他们。
我秘密进行的记录查核工作并没带来更多曙光。没有多少年以前,我晚上当值夜官时可以自由出入登记处,我追查安妮·莉普西的数据,但试过各种不同拼字方式,在索引总览里仍然一无所获。维也纳的老丁寇尔,在奥地利政府里掌管人事业务。最近我编了个故事,让他帮我进行相同的查询工作;还有他在科隆的德国对口联络人也帮我做这件事。但两份报告都无蛛丝马迹可循。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循。她很高,头发纤细,有双大眼睛,是个充满活力的女郎,她步伐中有种不耐烦的气息,什么事都急如星火。我还记得——是某个暑假,我们在暂时居住的一幢房子里——我记得皮姆如何不顾一切地渴望看见她的裸体,把醒着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谋划。莉普西一定是猜到了,因为某个下午,她要他俩一起洗澡,好节省热水。
她甚至用手度量水位:爱国者只能用五英寸,而莉普西从来不比爱国者逊色。她弯下腰,赤裸裸的,让我看着她用手量浴盆,我确定她的确这么做,而且还说:“你看,马格纳斯!”——让我看见她那湿淋淋的手——“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可没帮德国人的忙。”
或许就因为如此,尽管我曾努力尝试,现在就是无法想起她的样子。而我记得在那幢房子里,或在另一幢像那样的房子里,她的房间就在皮姆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她的房间里有她的硬纸板手提箱和照片。她留胡子的兄弟和戴黑帽端庄严肃的姐妹,装在银相框里,立在梳妆台上,像磨光打亮的小墓碑。也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她对着瑞克尖叫,说她宁死也不当小偷;就是在这里,瑞克发出那嘹亮的笑声,不多不少,只够所需,让一切都再次显得美好无缺,直到下一次。尽管我不记得任何一堂课,但她一定教过皮姆德文,因为多年之后,当他开始正式学习德文时,他发现自己竟拥有她留下的一些宝贵资料:Aaron warmein Bruder(亚宏是我兄弟)——mein Vater war Architekt(我父亲是建筑师)——用的都是过去式,和她一样。他也一直到后来才明了,她叫他她的“Monchlein”,原来是她的“小僧侣”
的意思,典出马丁,路德的艰苦道路——“小僧侣,走你自己的路。”然而当时他以为她把他当成街头手风琴艺人手中牵着的猴子,而瑞克就是那个街头艺人。这个发现让他的自尊心无限高涨,直到后来他才明了,她是在告诉他,没有她,他也该过下去。
而且我知道,她和我们同在天堂,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方就不算天堂。天堂是在吉拉德岔道与海洋之间的一片金色大地,在那儿,朵莉丝穿着安哥拉羊毛罩衫熨衣服,穿着蓝色长大衣上街购物。天堂是瑞克和朵莉丝私奔结婚后避居的地方,一个充满崭新开始与兴奋未来的大都会,但我所记得的每一天,都有莉普西急如星火的身影,用我毫不在意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宾利汽车往东开一个小时就是首都,首都里有个西区,瑞克在那里有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大张染色的照片,是打着市长领结的TP爷爷,办公室是让瑞克待到很晚的地方,这对还是婴儿的皮姆来说是最好的事,因为他可以爬上朵莉丝的床,给她温暖,即使是在孩子眼里,她都显得如此娇小,如此脆弱。有时莉普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有时她和瑞克一起上伦敦,因为她必须表现出称职,同时,我现在明白了,当她的亲友血流成河时,她也必须为自己的幸存找到正当性。
天堂是一匹又一匹希德称之为“天生输家”
的亮闪闪的赛马,和一辆又一辆更加亮闪闪的宾利。就像赛马,宾利折旧得与买车的信用一样快,总是以惊人的速度换成另一辆更新颖、更昂贵的车款。有时宾利是如此珍贵,他们只能开来在房子附近绕绕,然后藏在后院里,以免车子在不诚实的目光注视下蒙尘沾垢。其他时候,皮姆坐在瑞克膝上,以一千英里的时速驾车开过已遭破坏的道路,在沙尘飞扬间可见一架又一架的水泥搅拌器,瑞克对着修路工人大按喇叭叫道:“你们好啊,老弟?”邀请他们到屋里来喝杯香槟。莉普西就在我们身边,坐在助手席上,僵直得像个马车夫,冷淡、疏远。但瑞克和她说话或开玩笑时,她就会绽开微笑,仿佛假日的阳光。她爱我们两个。天堂也是圣莫里茨,我拿到那把瑞士军用小J刀的地方,尽管那些宾利和战前在瑞士的两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都已融合为一。直到今日,只要一闻到豪华大车内装的皮革味,我就会希望自己飘身远扬,回到瑞克开始疯狂地迷上节庆时的圣莫里茨那些富丽的饭店接待室。库尔姆、苏瑞塔之屋、豪华饭店,皮姆把这些地方都当成是同一个大得惊人的宫殿,虽然有着不同的仆人,却有相同的朝臣:瑞克自己的那一班弄臣、杂耍演员、顾问、骑师,他几乎到哪里都带着他们。
白天,只要你一走过旋转门,拿着长柄扫帚的意大利门房就会替你掸掉靴子上的雪。夜里,当瑞克和朝臣与当地的美人儿饮宴享乐,当朵莉丝太过疲倦时,皮姆就会大胆拉住莉普西的手,走过积雪的巷道,手里抓着口袋里的小J,假装自己是某个俄罗斯王子,保护着她,不让人取笑她太过严肃。早朝过后,他会悄悄地独自溜到楼梯平台,透过栏杆看着那一大群奴工辛勤工作,他闻到陈腐的香烟味,女人的香水味,还有他们用拖把拖过细木拼花地板留下闪亮如露珠的蜡光味。
那也是瑞克的宾利此后闻起来的味道:美女味儿、蜜蜡味儿,以及他那百万富翁雪茄的烟味儿。依稀记得,坐雪橇穿过冰冻的森林,莉普西就在身边,寒冷与马粪味,而她用德文和马车夫聊天。
再次回到家,天堂是堆在银纸上闪闪发亮的橘子金字塔;是饭厅里的粉红色枝状吊灯;是喧闹地远征赛马场,炫耀我们的主人徽章,目睹“天生输家”落败;是装在巨大桃花心木箱子里的小小黑白电视,让我们看见斑白天空下的船赛,而当我们看全国大赛马时,那些马显得如此遥远,让皮姆怀疑它们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此刻我想,瑞克的马恐怕是经常找不到路,所以希德才会叫它们天生输家;是在花园里和希德玩板球,如果他没在六球之内打败狄奇,就输六便士;是在客厅里和莫瑞·华盛顿打拳击,莫瑞是朝廷的拳赛专家,因为他是我们的文艺部长:他曾和巴德·弗拉纳冈<span class="" data-note="Bud Flanagan,1896-1960,英国知名喜剧演员。"></span>,说过话,也和乔·路易斯<span class="" data-note="Joe Louis,1914-1981,美国知名拳击手,外号“棕色炸弹”。"></span>握过手,还担任过—个号称“X光透视眼”的魔术师助手;是马斯波先生这位伟大的会计师从你耳朵里拉出来的银币<span class="" data-note="Half ,英银币单位,值1先令6便士。"></span>,尽管马斯波先生从来不是我的最爱:让我做太多算术了;是看着糖块从伯斯·洛夫特的律师洪堡毡帽底下消失:那些糖块就在我眼前变成虚构之物;在花园里骑在穿背心的骑师肩上,他们的名字不是比利、吉米,就是格登或查理,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魔术师,最好的小精灵,他们读遍我的漫画书,也把他们自己读过的漫画书留给我。
但无论在哪个绚丽的场景里,我总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亲,忽而是打字员、音乐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导师。她匆忙跑过外野去接一个高飞球,每个人都对她大喊“Ag!”(注意点儿)大家喧闹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坛。也就是在天堂里,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脸上踢出一个崭新完整的足球印迹,就像整辆宾利的内装撞过来一样,相同的皮革,相同的丧魂高速。他恢复知觉时,朵莉丝俯身抱着他,把手帕塞进他牙齿间,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托,亲爱的上帝,不要。”因为他满脸是血。足球只打伤他的额头,但朵莉丝声称他的整个眼球被打得深陷进去,再也没有恢复回来。
可怜的心脏,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迹,所以莉普西必须替她动手,因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触受伤的动物和小鸟一样。我没再见过像她那样碰触过那么多东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这就是我对她的意义:一个可以碰触、可以怜爱、可以保护的小东西,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之后。在瑞克禁锢她的镀金牢笼里,我是她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爱。
在天堂里,只要瑞克在家,就没有黑夜,没有人上床睡觉,除了朵莉丝。她是朝廷册封的“睡美人”。皮姆随时可以加入狂欢,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和伯斯·洛夫特和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骑师们,躺在地板上的钱堆里,看着轮盘里的球在锡墙问跳跃,而穿着华服的TP就俯视着他们。因此那幢房子里也一定有张他的照片。我看见我们全都跟着留声机起舞,说着一只名叫小奥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们一再放声大笑的笑话都超出皮姆的理解范围。但他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正学着逗大家开心,用滑稽可笑的声音、动作和奇闻轶事让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里,每个人都爱每个人,因为皮姆有一次发现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贴着脸颊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里,一面闭着眼睛哼唱《在拱门下》。可惜的是,朵莉丝又太过疲倦,无法披上瑞克买给她的那件绉边晨袍——粉红的给朵莉丝,白的给莉普西——下来玩闹一番。但瑞克站在楼梯口对她叫得越大声,朵莉丝就睡得越沉,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来时发现的。他敲门,但没人回答。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张巨大的床,轻拂过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网的脸颊。他低声耳语,接着大声叫喊,都没有用。朵莉丝在睡梦中哭泣,他回到楼下报告说。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无缺,因为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间,而朵莉丝下楼烤吐司时,皮姆获准钻到莉普西身边,莉普西郑重其事地抱住他,对他皱起眉头,苦恼而充满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软弱和痴迷觉得羞耻,希望能借着对我的关心来涤净一切。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从没吼过皮姆,这是事实。他没对我大声过;他不必大声就可以显得强硬,而他的爱更为强硬。他会对朵莉丝大呼小叫,他会对她花言巧语,恶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无法了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电话旁,要她给人打电话——给梅克皮斯舅舅,给店家,给用不同方式威胁我们的其他人,只有朵莉丝能安抚他们,因为莉普西拒绝这样做,反正她的腔调也不对劲。我现在相信,这是皮姆第一次听到文沃斯这个名字,因为我记得莉普西握着我的手,鼓足勇气对文沃斯太太说,只要每个人都别逼得太紧,那笔钱就没有问题。因此,“文沃斯”这个名字一开始就让皮姆觉得很厌恶,也是恐惧与某些事物终结的同义词。
“谁是文沃斯?”皮姆问莉普西,她却绝无仅有地要他住口别问。
我还记得,朵莉丝知道所有在交换台工作的接线员名字,她们丈夫和未婚夫的职业,以及她们的孩子上哪所学校,因为每当她与皮姆独自在家,虚弱地裹着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时,她就会抓起白色的电话,和她们聊天,似乎想从脱离躯壳的声音世界里寻求慰藉。每当莉普西挺身与瑞克对抗时,瑞克也会对莉普西大声咆哮,而我此刻认为,随着我长大,她也常挺身与他对抗。有时他同时对朵莉丝与莉普西大声咆哮,惹得她俩同时落泪,直到在那张大床上言归于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红色的床单上。但没有人伤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里,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与皮姆的关系来衡量他与女人们的关系,两相比较之下觉得女人贪得无厌。有时瑞克会带朵莉丝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白领结,而朵莉丝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哑剧里的男孩,各挽着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会。
堕落<span class="" data-note="Fall,意指亚当夏娃偷尝禁果,遭上帝惩罚贬入尘世。皮姆跑到楼下,拉开瑞克那个崭新的豪华鸡尾酒柜的胡桃木盖。镶着镜子的内柜不亮了,也不会奏出《有人与狄娜在厨房》的音乐。"></span>在黑暗中降临。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经常搬家,一定是因为本地房地产市场价格飞涨的缘故。这天我们的宫殿是山丘上的大庄园,这天是接近圣诞节的一个阴暗的冬天午后。皮姆与莉普西正用纸做着饰品,我总觉得,如果我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没归人公产或铲为通道,那些饰品一定还吊在那儿,就在我们挂上的地方,戴维之星与伯利恒之星——她仔细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先是皮姆宽阔的育儿房灯熄了,接着电动炉火灭了,接着他那辆崭新的十轨宏比“零号”电动火车组不动了,接着莉普西惨叫一声失去踪影。
突然之间,气压式万年钟的铜球成为屋里惟一保有能量的东西。皮姆跑进厨房。库琪不在,园丁罗利先生也不在。罗利先生的小孩会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不像他这么好命。
他再次跑上楼梯,觉得非常冷,急急地搜索着长长的走廊,叫着“莉普西!莉普西!”但没人回答。他从平台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园,看见黑色的车子停在车道上。不是宾利,而是两辆警察的沃斯利。戴着遮檐帽的警察司机坐在车里。穿着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车旁和罗利先生谈话,库琪绞着手帕,扭紧手,活像瑞克一个星期前才率众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帮》哑剧里的贵妇。人遇围捕会往上跑,我现在明白,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皮姆的反应竟是跑上狭窄的楼梯到阁楼去。在那里,皮姆找到怒火冲天的瑞克,文件和档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这些文件塞进一个老旧破损的绿色档案柜里,这是皮姆前所未见的景象。
“断电了,莉普西很害怕,然后警察来了,他们在花园里要逮捕罗利先生。”皮姆一口气告诉瑞克。
他说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大声,因为这是他宣达信息的重要时刻。但瑞克根本没听他说。
他忙着在文件和档案柜之间穿梭,塞满一只只抽屉。因此皮姆跑过去,用力戳他的上臂。瑞克丝质衬衫的衣袖上别着铁簧夹,用来保持衣袖笔挺的,皮姆使尽全力,戳铁簧夹上方柔软的胳臂。瑞克甩开他,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脸色就像罗利先生扬起斧头准备用力劈开木柴时一样:涨红、紧张、汗湿。接着他蹲下来,用粗大的手抓住皮姆的双肩。他的脸色令皮姆不安,更甚于斧劈,因为他双眼充满恐惧,不自觉地盈满泪水,声音平缓且圣洁。
“别再打我,儿子。等我接受审判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上帝会审判我是怎么对你的,毫不怀疑。”
“警察为什么来这里?”皮姆说。
“你老爸有暂时的现金流问题。现在,清出一条到衣橱的路,做个好小子,替我们打开门。快!”
衣橱在墙角,躲在一大堆衣服和阁楼杂物后面。皮姆尽力开路,使劲拉开门。一阵砰砰磅磅之后,瑞克用力关上档案柜的抽屉。他转上锁,一把抓起皮姆,把钥匙深深塞进他的裤袋里。皮姆的羊毛裤口袋很小,放进一把钥匙和一小包糖就塞满了。
“你把这个交给马斯波先生,听到没,儿子?
不能交给别人,只能交给马斯波先生。然后你告诉他这个档案柜的位置。你带他到这里来,指给他看。不能告诉其他人。你爱你老爸吗?”
“爱。”
“很好。”
皮姆像个哨兵骄傲地拉开门,让瑞克把有滑轮的档案柜从他身边推过,推进衣橱,然后再推进暗黑的壁板里。然后他又堆进许多杂物,把档案柜完全掩藏起来。
“知道档案柜在哪儿吗,儿子?”
“知道。”
“关上门。”
皮姆照办,然后急急地蹦下楼,因为他想再看一眼警车。朵莉丝在厨房,穿着她新的皮草大衣,脚踏一双毛茸茸的新卧房拖鞋,正在搅拌一锅番茄汤。她嘴角泛出泡沫,人太激动说不出话来时就会这样。皮姆讨厌蕃茄汤,瑞克也是。
“瑞克在修水管。”他神气地宣布,为了让他的秘密深藏不露。这是他对瑞克所谓的“流量”
所能做出的惟一解释。他更大声地呼喊莉普西,冲过走廊,直冲到两个警察面前,他们正辛苦地扛起瑞克在家办公用的那张沉重的大书桌。
“那是我爸爸的。”他气势汹汹地说,一手插在他放钥匙的口袋里。
我只记得第一个警察。他很和善,还有像Tp一样的白色小胡子,很高大,比上帝还高。
“是的,没错,但恐怕现在是我们的了,小伙子。帮我们打开门,好不好,注意你的脚指头。”
皮姆这位法定开门僮遵令行事。
“你爸爸还有其他书桌吗,有没有?”高个子警察问。
“没有。”
“橱柜呢?他存放文件的地方?”
“都在那里。”皮姆说,他坚定地指着书桌,一手仍在口袋里。
“你要尿尿吗?”
“不要。”
“还有绳子吗?”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在马厩里。就在新的除草机旁边,大的马鞍吊钩上。那是缰绳。”
“你叫什么名字?”
“马格纳斯。莉普西在哪儿?”
“谁是莉普西?”
“她是位女士。”
“她替你爸爸工作吗?”
“不是。”
“去帮我们拿绳子来,好不好,马格纳斯,小伙子。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得把你爸爸带去度几天劳动假期,我们需要他的文件,否则就没人能工作。”
皮姆跑过屋侧的另一边空地,穿过小马围栏与罗利先生的小屋中间,奔向棚屋。架上有一个绿色的茶叶罐,罗利先生用来保存他的指甲。皮姆把钥匙放进罐里,暗念着:绿色罐子,绿色档案柜。等他拿着缰绳回来时,瑞克已站在两个穿棕色雨衣的男人之间。那景象仍历历在目:瑞克如此苍白,看来不是所有的假期都能让他愉快,他的眼神要求我忠心不二。高个子警察让皮姆试戴他的无边帽,还按了按钮,让黑色沃斯利引擎盖下的铃声响起。朵莉丝看起来比瑞克还需要假期似的,不再哽咽,静静地站着像个人偶,雪白的双手在毛皮外套上交叠着。
记忆是魅惑的女妖,汤姆,为悲剧添上迷人的色彩。一小群人,一个冬日,圣诞节的气息。
沃斯利颠簸着开下小路,那条皮姆整天带着新的哈洛德六发子弹手枪穿梭的小路。瑞克的书桌在最后的那辆车上,用从马厩拿来的缰绳捆得牢牢的。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直到车影消失在绿树隧道里,带着我们的一家之主到老天才知道的地方去。罗利太太哭了。库琪用爱尔兰语大声咆哮。皮姆的小脑袋抵在母亲胸前。一千把小提琴齐奏《你不再回来了吗?》——悲怆无穷无尽,但我实在无法挤出半点感动之情。然而,当我努力回想,事实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随着瑞克的离去,极大的平静降临到皮姆身上。他卸下难以忍受的重担,感觉清新自在。他看着车队离去,瑞克的书桌追随其后。他忧心忡忡地凝神紧盯,只因为害怕瑞克会叫他们掉头回来。在他凝望时,莉普西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披着头巾,提着装满一生家当的厚纸板提箱,蹒跚走近他。看见她,皮姆比看见朵莉丝在煮汤更愤怒。你躲起来了,皮姆用他经常跟她说的秘密语言指控她。你太害怕了,你躲进树林,错过好戏了。我现在知道,当然,但当时无法了解,莉普西以前见过其他人被带走:她的兄弟亚宏,她的建筑师父亲,她只提过这两个。但皮姆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罗大众一样,对当时的犹太大屠杀漠不关心,他惟一感受到的是深沉的怒气,因为他的至爱没能参与这历史性的一刻。
那天晚上马斯波来了。他从侧门进来,带给我们一只煮好的鸡,一个大黄<span class="" data-note="大黄是一种植物,可被用作糕点的馅料。"></span>派,浓稠的奶酪,和一保温罐的热茶。他说他正在为我们安排,明天一切都会没事。为了和马斯波先生独处,皮姆说:“来看我的宏比吧。”话一出口,朵莉丝就哭了起来,因为已经没有宏比了:财产扣押执行官和索回物品的店家一阵你争我夺,结果宏比是最早被带走的物品之一。但无论如何,马斯波先生还是和皮姆一道走,皮姆带他到棚屋,给了他钥匙,再带他到阁楼,揭开秘密。于是,每一个人都再次盯着看罗利先生和马斯波先生又抬又拉地把档案柜塞进马斯波先生的车里。然后再次挥手道别,目送马斯波先生戴着帽子开进微曦里。
堕落之后,理所当然,就是炼狱,炼狱掳获了莉普西——我猜她努力想离开我,这只是其中一次,利用瑞克不在的机会自我了断。炼狱是朵莉丝和我服刑的地方,汤姆,炼狱就是从这儿翻过山,是瑞克在海岸边的几个作秀舞台之一,尽管新的分时公寓已冲淡了大半的椎心刺痛。炼狱是林木掩映的山坳、幽谷和滴水的月桂树,也就是皮姆生命孕育的地方,狂风不断的红色海滩永远是淡季,吱吱嘎嘎的秋千与浸了水的沙坑在安息日禁止游乐,但就算是平常的日子,皮姆也一样不准玩。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幢悲伤的大宅,“林园”,在不下雨的日子,皮姆不准离开围墙高耸的果园,而在下雨的日子,则不准进入主屋。炼狱是夜校男孩已被从史书中除名的礼拜堂;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可怕的讲道,是费帕特先生的讲道,是每一个姑妈、表哥、邻近哲学家的讲道,他们全为瑞克的霉运而感动,不吐不快,必得把这个年轻的罪人作为讲演的例证。
炼狱没有鸡尾酒柜,没有电视机,没有骑师,没有宾利或“天生输家”,吃的是面包和人造奶油,而不是涂上牛油的吐司。每当我们唱歌,唱的是《远方有座绿山冈》<span class="" data-here is Hill Far Away,19世纪圣歌音乐家亚历山大或莉普西的德语歌。"></span>,而不是《在拱门下》这段时间的照片上有一个露齿微笑的男孩,长得够好,也够漂亮,但弯腰驼背,好像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似的。所有的照片都有些失焦;所有的照片都有一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感觉,我努力想爱这些照片,因为我相信照片是朵莉丝拍的,尽管皮姆想念的是莉普西。
有几张是这孩子扯着某个刚好在照顾他的姆妈的胳臂,可能是要她和他一起走开。有一张他戴着脏脏的白手套,像小狗的脚掌,因此我猜他患了某种皮肤病,否则就是梅克皮斯担心指纹。也或许,他打算当个侍者。
姆妈们全都体型庞大,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严肃制服,浑身散发出女狱卒的气息,我真怀疑梅克皮斯是从某个专门看管少年犯的介绍所找到夫人以《圣经》(希伯来书)圣诗所谱之圣歌。
她们的。其中一个戴着勋章,像是铁十字勋章。
我并不是说她们不亲切。她们的微笑带着虔诚的乐观光彩。但她们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让我确信她们时时保持警觉,防范照顾对象的潜在犯罪行为。莉普西无足轻重,而我可怜的朵莉丝,与皮姆同被禁锢在阴暗后翼的狱中同伴,比以前更没有用。如果皮姆被鞭打,朵莉丝会帮他包扎伤口,却从不问缘由。如果他因尿床而被迫包上尿布以示惩罚,朵莉丝会要他下午以后别喝水。
如果他不准一起喝下午茶,朵莉丝会留下她的饼干,偷偷拿到他们楼上的房间给他,一块一块递过看不见的牢笼。在天堂里,皮姆和朵莉丝在快乐的日子会一起分享应景的笑话。现在,家里罪恶的寂静驯服了她。每一天她都更加自闭,尽管他说最好的笑话给她听,为她表现最好的举止,为她画最好的图画,但他知道,他所能做的一切都无法让她的微笑长驻。夜里,她呻吟磨牙,当她打开灯,皮姆就清醒地躺在她身边,想着莉普西,看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睛凝视着他们用来当灯罩的羊皮伯利恒之星。
如果朵莉丝就快死了,皮姆会永远地照顾她,毫无疑问。但她没有,所以他因此而怨恨她。事实上,他很快就开始对她感到厌烦,他怀疑该去度假的应该是她而不是父亲,他怀疑莉普西才是他真正的母亲,而他一定是犯了滔天大错,才造成这一切后果。战争爆发时,朵莉丝也无法对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流露一丝欣喜之情。梅克皮斯打开收音机,皮姆听到一个严肃的男人说他已经尽一切努力避免战事发生。梅克皮斯关掉收音机,来喝下午茶的费帕特先生忧心地问,什么地方,噢,什么地方会沦为战场?向来无所不知的梅克皮斯回答说,上帝会决定。但兴奋过了头的皮姆竟立刻质疑他。
“但是,梅克皮斯舅舅,如果上帝可以决定战场在哪里,为什么不干脆停止战争算了?他不想停止战争。如果他想,一定很容易。他不想!”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质疑梅克皮斯与质疑上帝,何者罪孽较重?但无论答案为何,矫治的方法都相同:把他像他父亲一样关起来。
但林园里最恐怖的怪物不是有对玫瑰小耳、韧性十足的梅克皮斯舅舅,而是戴着猪肝色眼镜、疯狂的妮尔舅妈。她会没来由地追着皮姆跑,对他挥着手杖,叫他“我的小金丝雀”,因为朵莉丝伤心落泪时为他织了件黄色的罩衫。妮尔舅妈有一根看东西用的白色手杖,还有一根走路用的棕色手杖。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除非她带了白手杖<span class="" data-note="白手杖,盲人用来探索障碍物的手杖,是盲人的标志,每年10月15日世界盲人日也叫做“白手杖日”。"></span>。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皮姆有天告诉朵莉丝,以为可以逗她笑,“我见过。她把瓶子藏在温室里。”
朵莉丝没笑,反而变得非常害怕,要他发誓再也不说这种事。妮尔舅妈病了,她说。她的病是一个秘密,她偷偷服药,没有人应该知道,否则妮尔舅妈会死,上帝也会非常愤怒。此后几个星期,皮姆怀抱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就像他曾短暂怀抱着瑞克的秘密一样,但这个秘密更好,也更不名誉。就像他曾拥有的第一笔钱,他的第一份权力。该用在谁身上?该与谁分享?我应该让妮尔舅妈活着,或者我应该因为她叫我她的小金丝雀而杀了她?他决定用在厨娘班尼斯特太太身上。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他告诉班妮斯特太太,逐字逐句地,与令朵莉丝大惊失色的遣词用字完全相同。但妮尔舅妈没死,而且班尼斯特太太早就知道瓶子的事了。
更糟的是,她一定把他说的话告诉梅克皮斯舅舅了,因为那天晚上,梅克皮斯舅舅很罕见地驾临僻处侧翼的牢狱,颐指气使,暴跳咆哮,挥汗如雨,指着皮姆骂瑞克是恶魔。他走了之后,皮姆把床横挡在门口,以防梅克皮斯又决定转回来,再次叫嚣,但他并没有回来。尽管如此,这个正在萌芽成长的间谍已学到危机四伏的情报工作里的第一课:每个人都会泄密。
他的下一课也不逊色,是关于在被占领的土地上进行通讯的危险性。那时皮姆每天写信给莉普西,投进屋子后门的邮筒里。信里写的都是后来令他引以为耻的无价情报,几乎全没用密码。
如何在夜里潜入林园。他运动的时间。地图。迫害者的性格。他存下的钱。德国卫兵的精确位置。
穿过后院的路径与存放厨房钥匙的地方。
“我被绑架到一幢危险的房子里,请快来救我。”他写道,还附上一幅画:妮尔舅妈嘴里飞出一列金丝雀,象征他周围日益深重的危机。但波折横生,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址,皮姆只能期望邮局里有人知道如何找到她。他所托非人。有一天,邮差把整捆极机密的信亲手交给梅克皮斯。梅克皮斯唤来最得势的姆妈,让她唤来皮姆,领到梅克皮斯面前认罪受罚,任他怎么谄笑、哀求,奉承都没用,因为皮姆很没运动家风范地痛恨鞭子,也很少在挨打时英勇面对。此后,他只能让自己在巴士上找寻莉普西,或在后门,他可以轻易否认的后门,问碰巧经过的人是否见过她。他特别爱问警察,现在只要遇见警察,他就会毫不吝惜地露出微笑。
“我爸爸有一个装满秘密的绿色旧箱子。”
有一天,他和姆妈在纪念花园溜达时告诉一个警官。
“真的吗,孩子?嗯,谢谢你告诉我们。”
警官说,一边假装记在笔记本里。
虽然莉普西音讯全无,皮姆倒是收到瑞克的消息,像是从遥远的无线电发报器传来的低语。
你父亲很好。他的假期对他很好。他瘦了些,吃得不错,我们不该担心,他做运动,读他的法律书籍,他已回学校。这些珍贵的片言只语来自“另一间屋子”。
“另一间屋子”位于炼狱较贫苦的区域,就在焦炭站过去不远处,而且绝对不能在梅克皮斯舅舅面前提及,因为那是走出瑞克的地方,也是伟大的沃德马斯特家族之耻,更别提还会让人想起TP。在宛如置身炉边的昏暗天色中,朵莉丝和皮姆手牵手搭车去那里,公共汽车窗上装着黏嗒嗒的网子,以防炸弹爆裂,车里的灯则闪着黯淡蓝光,以混淆德军飞行员的视线。在“另一问屋子”里有位信仰虔诚的爱尔兰女士,她个头娇小,下巴线条强硬,会从姜罐里掏出半个银币给他,赞赏地捏捏他手臂的肌肉,叫他“儿子”,就像瑞克一样。墙上挂着取向。丘吉尔脾气太坏且太受欢迎。顶着歪歪的菠萝头的戴高乐太像梅克皮斯舅舅,而拄手杖、戴眼镜、坐轮椅的罗斯福活脱就是讨人厌的妮尔舅妈。希特勒这么可怜地没人爱,让皮姆对他稍有好感,但是,他心目中指定的代理父亲却是约瑟夫·斯大林。斯大林脾气不坏,也不说教。他在新电影里轻声浅笑,与狗嬉戏,采摘玫瑰,而他忠诚的军队为他在圣莫里茨的纷飞大雪中赢得战争胜利。
放下笔,皮姆看着他自己写下的东西,先是恐惧,接着渐渐放松。最后放声大笑。
“我没坏了规矩,”他轻声说,“我熬过来了。”
为了往日时光,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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