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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男人按灭最后一支香烟，掏出一个略有铁锈的糖盒。糖盒内有两格，一格满满当当，色彩鲜艳，一格空空荡荡，内壁上留下些粉末。
“晦气。”
男人暗骂，把糖盒搁置一旁，开始检查起剩余事务。
份子钱微信已转，将身上现金工整折好，用白纸包好，上面标注好“给环卫工人的清理费”，用手机压住。
处理完毕，男人整了整西装，坦然爬上围墙。
这个叫叶新的男人准备去死。
常听人说，人死亡时眼前会回放他所经历的一生，叶新准备用生命做个最后测试。
他张开双手，闭上眼，回忆汹涌袭来。
……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并无什么特殊与不同，与其他小孩一样，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怎么弄来两块钱，好去游戏厅和黑网吧过把瘾。
他本以为生活的全部就是那间熟悉的房子、父母的唠叨、昏暗的网吧还有那懵懂的性。
不请自来的黑天鹅把他的生活搅得稀碎。
那是他10岁的时候，七月天里炎热无比，爷爷过世。
老人家、年龄大了，最难捱的便是酷暑与寒冬，老爷子将近70，虽说不上高寿，也算不得短命。
一家人伤心过后，风光大葬，日子没什么不同，父母依旧忙碌，他依旧流连于臃肿的显示器前，只是缠着要钱的对象少了一个。
一年后的夏天，依旧是七月，奶奶仙去。
同样的流程重复一番，哀悼的宾客也并无不同，低声交流着，不时能听到‘两夫妻感情好’、‘天意到了’、‘节哀’之类的安慰。
遗体上方是奶奶的遗照，相片是老爷子辞世后照的，老太太脸绷的很紧，满头银发盘起，下巴微收，双眼直直的望向前方，有些瘆人。
宾客们下意识避开老太太的视线，唯有叶新抬头凝视，他没有过多感触，只是觉得可惜，没有奶奶支援，自己该怎么继续“休闲放松”？
叶新很快便没了烦恼，父母在家中添置了一台机器，从此，他与父母陷入漫长的斗智斗勇。
…………
考完试，叶新迫不及待背上书包飞奔向家，最近他迷上一款叫做街头篮球的游戏。
叶新打开电脑，熟练登上自己的人物，投入奋斗大业。
今天很怪，直到邻居家灯灭，父母也没回家，叶新第一次玩到困，满心幸福的上床睡觉。
第二天他被香味勾醒，父亲顶着黑眼圈，满脸憔悴，叶新匆匆吃完饭，又回到显示器前。
等到他回神，父亲已然不在家。
他再一次见到母亲是在熟悉的殡仪馆，还是那些熟悉的人与物，母亲遗照挂在熟悉地方，笑的温婉大方。
宾客没了前两次的放松神情，眉头紧锁，不敢望向棺椁里安详的遗体，眼神间尽是躲闪。
七月，又是七月，该死的七月。
他们应该说什么？
难道说死的相近，上坟方便？
还是说老人家泉下寂寞，需要人陪？
不敢妄语。
追悼会体现出一种诡异的肃穆。
往后日子里，叶新体会到死亡这个词的凝重，它会改变你的一切，并持续施加影响。
家中空了一角，父亲渐渐消颓，也不再有人催促他早睡，远离屏幕，平日走动得勤的亲戚与友人也偃旗息鼓。
日子渐长，又是一年七月，这次遭殃的是小叔。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黑白相片，熟悉的棺椁，熟悉的宾客来了部分，脸上尽是惶恐不安。
老叶家的诡异事情流传开来，彻底发酵。
友人与远亲尽皆远离，直系发现自己大概跑不脱，抱团取暖。
叶新开始受到排挤冷落，同学们不敢靠近自己，高呼信仰科学的老师看自己目光满是躲闪，要不是义务教育抬了一手，他应该会被找理由清退。
诡异的事情没有停息，每年七月，死亡一人。
婶婶、弟弟、伯伯、堂哥、伯母。
排排坐分果果，很规律，逃不脱。
他们死前常有呓语，梦见自己成了某种动物，并在梦中被杀，随后便出了意外。
老叶家仅剩两人，父亲愈加颓靡，被单位找理由辞退后终日饮酒，精神极不稳定，望向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慈爱、疯狂、绝望、还有偶尔闪现的一抹希望。
父亲总在酒后抱着他哭，哽咽着告诉他一定要活下去，无论什么事情，终究会有过去的一天。
偶尔午夜梦醒，他也会在房间内发现父亲身影，静静蹲在床边望着他，有浅浅声响。
“沙沙。”
叶新不敢睁眼。
次日，父亲又会像往常一样，做饭饮酒，他也如往常一样，清晨出门，像通勤族一样，搭乘一个小时地铁去往帝都边缘的偏远学校。
脱离义务教育后，学校不再是避风港，他必须夹着尾巴做人，不能让人发现他是老叶家的余孽。
早早来到学校，同学们带着家长，老师在讲台上高谈阔论。
”志愿填报是第二次高考，一定要引起重视。”台下是一张张认真的脸庞。
所有人都有父母陪同，除了他。
排挤都习惯了，孤独与不合群还会在意吗？
忍不住望向那扎着马尾，露出雪白脖颈的姑娘，那道昏暗生活中曾出现过的亮光，可惜终究没点亮黑暗，反被黑暗吞噬。
回到家中，父亲已醉倒，他习惯地收拾起桌上狼藉，两个消颓的男人在压抑空间下宅居。
……
“唔。”
叶新揉着睡得发胀脑袋起床，天已全黑，昨晚通宵开荒，一觉睡到天黑。
父亲从不会叫醒他，饭做好就放那，随时自取。
“啪。”
叶新按响开关，没有任何反应，家里灯从他学校回来那天起就已经坏了，得有一个星期了。
父子两人对这种不重要的事物没有任何维修欲望，厨房里传来霍霍的切肉声。
“起来了？吃饭吧。”
父亲端上一道又一道的菜，摆得满满当当，点上蜡烛，就着昏暗的光，他敏锐发现父亲的不同。
穿着正装，头发梳得整齐，少有的没有醉意，脸上是轻松微笑，就像普通人家一般。
进食过程中，父亲只是微笑饮酒，叶新起身准备回房，父亲抱住了他。
“对不起，爸爸没有照顾好你，抱歉，真的抱歉。”
搂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他按进身体。
这是在告别吗？
寒气陡起，从脚跟窜向头顶。
七月，又是一年七月。
怎么把这个该死的日子忘了？
父亲这告别究竟是向我告别，还是向他自己告别？
难道……
恍惚间，他混混沌沌走进房间，第一次锁上房门。
他怕。
他想活。
半夜时分传来门把扭动声，他缩紧身子，对方尝试几次，放弃后留下一声叹息。
惶惶不安中，他度过此生最长夜晚。
清晨时分，他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准备摸出房子，悄悄往父亲房间内扫了一眼。
他愣住了。
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照耀着空气中的扬尘。
打在一双无力垂下的脚上，
皮鞋在阳光下显得愈加光洁。
顺着皮鞋往上看，老式电风扇上挂着父亲的尸体。
他走近了看，
皮肤呈蓝色，
眼睛睁大、爆裂，
舌尖微伸，
他想起那半夜的门把声，
他想，他失去和父亲告别的机会了。
那一年，他18岁。
老叶家再发怪状，警察匆匆结案，叶新独自坐在家中发愣。
三张不动产权证、一套商铺、两套房子，还有一张父亲的巨额保险单，免责条款里包含自杀。再加上部分现金，这便是整个老叶家留给叶新的所有遗产。
叶新平静处理好所有事项，随着大流走，上了一所二流高校，从没住过宿舍，老叶家的诅咒明年就该停止，他害怕牵连其他人进来。
他就这样等着宣判的来临，等着那个血色的七月。
然后……
它没来。
他第一时间砸掉那个精美、高僧开光的陶瓷骨灰盒，撕毁自己写了几百遍，最满意的那篇遗书。
生活目标没了，兴奋之余又有些迷茫。
一个在黑暗中前行了几年，以死亡为最终目的的孤儿，一时间找不到方向。
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一个挺丧的哥们，余成鑫，也有一段悲惨经历，两人像破碎的组合家庭，互相取暖。
大学四年，啥也没留下，谈了段失败恋爱，唯一经过时间考验的也就余成鑫这位倒霉朋友。
做了两年包租公，在余成鑫介绍下，进入同一家银行工作。
没得生存压力，日子本也逍遥，近两天发生不少事情，他一上头，决定手动续上老叶家的诅咒。
上到天台，风一吹，抽了半包烟，叶新冷静下来，思考片刻，更想死了。
他于世界如同添头。
…………
决定做出的瞬间，念头意外通达，时间、风、阳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慢了。
他睁开眼，准备迎接终点。
风衣，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与肾虚般的浓重眼袋，男人眼睛很大，浅棕色的瞳孔里满是疑惑，正盯着他看。
叶新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睁开，眼前空荡，只剩夕阳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果然是眼花了，天台上能看见个男人飘着就特么离谱。
刚松口气，身边就传来个轻佻、玩世不恭的声音。
“哟，哥们，跳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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