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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静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布袋和尚《插秧偈》
“舵主，你给句话吧，到底该怎么打，我们第一队全体二十四名成员推我出来向联盟发出请求，不管死多少人，死多少次，也誓要把那个混蛋留在嵩山！”
南进看着情绪激动的西门彪，自顾自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来，试试这普洱。”
西门彪满腔热血义愤填膺的话，被舵主不冷不热地回了这么一句，也只得悻然坐下，一口气将杯中茶水饮尽，入口后才发觉这是刚烧开的水，一阵滚烫的感觉直冲大脑，连忙将茶喷了出来，惊叫着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张嘴吐舌。
南进悠然地等他平复后缓缓道：“做事就跟这品茗一样，要平心静气，试其温，尝其味，享其余韵，否则不光浪费了好茶，弄不好还会烫伤自己。”
西门彪口齿含糊不清道：“那舵主你的意思是？”
“那个唐门刺探，大家暂时先不要去管，我已经给燕京和洛阳发了消息，看他们怎么做，我们再行动。”
“洛阳的人过来至少要大半天，这段时间，我们是不是先派人看着驿站和洛道口，不然万一被那小子跑了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你去跟第一队的弟兄们说，在援军没到之前，我们嵩山分舵不再出手，对了，这次阵亡的每人除了双倍贡献外补贴二十两银子，拿去分给大家。”
西门彪还想再进行劝说，但看着南进皱起的眉头知道多说也是枉然，僵硬地点点头离开了茶楼。
待他走后，南进又叫了一壶茶，如果是在两个时辰以前，有人单枪匹马敢如此明目张胆踩入自己的势力范围，那他早已经下令大队人马围剿，嵩山分舵虽比不上五大主城分舵那么人多势众，财大气粗，但在嵩山地界上还算得上是地头蛇，跟两个大帮派间的关系也都还不错，他一句话，无论是谁也得交代在这。
但就在不久前，刚接到第一别动队阵亡过半的消息后不久，震惊之余的南进正思索着对策，等他从从嵩山剑派踢馆出来，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嘴角挂着微笑，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慢慢走了过来：
“南舵主你好，我叫月流觞。”
他好像根本没看到南进身边的一群青天盟弟子，也好像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一直走到南进身前五米处才停下。
“单独聊几句，方便吗？”
南进踌躇了一下，眼前的男子让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但身为一帮之主的自尊却容不得自己表现出软弱，打了个手势让身边的人退开，大家很有默契地让出了一块空地，但人群呈环型围住了月流觞的后路。
“你很有胆色，刚杀了我那么多人，现在这是打算来杀我？”
“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最近这几天我会一直在老地方摆擂台，请你的人别再去找麻烦了。”
南进眯起眼：“哼！最近你月流觞三个字可是红得发紫，怎么，在峨嵋还没玩够，又跑我们少林来耀武扬威，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月流觞面无表情地转头扫视了正在缓缓靠近的人群，再看了看南进：
“至少他们，跟你，留不下我。”
“那要试过了才知道！”
月流觞眼神变得空洞，幽幽地一片晦暗：
“那么，这就是你的答案？”
南进的心跳猛然加速，背心冒汗，这时他想突然起了许多问题：对方如此有恃无恐，会不会早设下了埋伏？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就算在这杀了他一次，但接下来会承受怎样的报复？值得吗？
南进荒谬地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在武道上锻炼出的自信和附近一群帮众现在居然都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知道，急促的呼吸已经将自己出卖，从心理上，已经输了。
“你要知道，如果洛阳分舵的人过来，我是不能阻止的。”
“那些不怕死的，与你无关。”月流觞转身走向人群，脚步像来的时候一样不疾不徐，南进一言不发，帮众中充斥了错愕、紧张和跃跃欲试，直到他消失在黑夜。
家丑不可外扬，南进并没有向洛阳和燕京提及月流觞到此的事，对于一开始派人上门，那是刚听说总坛指定要抓的月流觞上了少林，想着峨眉分舵出动大批人马都拿不下的人被自己解决了，可以炫耀一番，但现在...他只希望这个瘟神能尽早离开少林。
可惜事与愿违，一连三天，月流觞毫不避忌地在大雄宝殿外跟人切磋，彩金已经累计到了一千多两，无一败绩，这无异于当众抽着青天盟嵩山分舵的脸，开始还有几个盟内弟子忍不住出手，下场无一例外都是被几招之内送回复活点。
月流觞在跟少林玩家三种套路不断地切磋，从开始求胜，到后来要求自己零伤害获胜，白天到晚上不停地打，深夜了就找地方一边修炼内功一边慢慢沉淀战斗中获取的经验，思考能够改进的地方，几天下来渐渐找到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战斗节奏。
但这只是一种偶尔会出现的特殊感觉，之前在峨眉的时候也出现过，偶尔会无意中爆发超常的水准，射出不受感官局限的飞镖，其实并不受自己掌控，他知道要将这种模糊的概念清晰化还需要花上大量的时间和战斗经验，可自己一个外人在少林这么高调，各方势力恐怕很快就会找上来，再继续耗下去，势必又将掀起一轮连番血战，难道那个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来意？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要出手的意思？正思索间，迎面走来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拦住他的去路：
“阁下留步，有人想见你。”
月流觞微笑道：“他想见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浓眉男子低头道：“话虽不错，但他说阁下一定会去见他。”
“呵呵，既然他说得如此肯定，那我就偏不去。”
“那打扰了。”浓眉男子丝毫不拖泥带水，点头示意后转身就走。
等他跑回去复命，却发现，月流觞正坐在菜园外，惊异之余有些惊怒：“你......”
月流觞笑道：“整个少林只有一个我想见的人，所以我比你先来了。”
茅屋内响起一阵浑厚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门被打开，一个年约三十体形肥胖的男子走了出来，每走一步，都带着身上的肥肉颤动。
早听说明王鬼如来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子，除了额头上有个大黑痣外几乎毫不起眼，‘见其人，一代高手风范荡然无存。’这是最初‘闻人录’上给他的评价，如今亲眼所见，月流觞也难免有些失望：
“不知明王为何发笑？”
鬼如来笑声渐止，但面容不改，还是满脸喜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个大肉球上下滚动，引经据典道：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月流觞瞳孔一缩，双目如电直盯鬼如来，确发现他堆满脂肪的脸笑起来几乎是看不到双目，忍俊不禁地问道：
“那在下又有何可笑之处？”
鬼如来摊开肥厚的双手：“施主痴于胜负荣辱，可笑；他妄动嗔念，可笑；而我，既想拜会施主，又不愿离开这方寸之地，实在贪心，可笑。”
“哈哈哈哈.......”这次轮到月流觞大笑不止，半晌后才道：
“今日贪嗔痴齐聚也是缘法，既然明王已得偿所愿，那我这痴人又当如何？”
“缘起之时缘亦灭，如今的我，实在没了与人争斗的心思，而且实不相瞒，我接了方丈‘参合指’的任务，短时间内是不能出去的。”
“那还叫我来？”
“胖和尚虽身不在江湖，却还是少林弟子，施主好像有些执念，我是想看看能否让你将这份执念放下。”
“明王当初在洛阳东门外一拳一棍，人败尽天下高手，为少林正名，是否算是执念？”
“世间万物皆早有定数，有我无我，都不会变，施主日后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人生苦短，快意恩仇，在下愚钝未开，怕是等不到日后了。”
见月流觞要举步踏入菜园，鬼如来连忙摇头：
“不可，不可，施主煞气太重，你若进来向和尚动手，我这满园的瓜果蔬菜那还有命在。”
月流觞双眉一挑：
“你这胖子还挺搞笑啊！”
旁边的浓眉男子一声大喝：“你说什么！”
也难怪他会发火，鬼如来的出现是少林派崛起江湖的分水岭，在很多少林玩家心目中是类似图腾的精神领袖，如果现在不是深夜而是白天，这句话一出口肯定立即会被周围的少林玩家涌上来撕碎。
鬼如来笑容不改，摆了摆手：“实不相瞒，我接到少林方丈的任务，在参合指未大成之前，都不能走出这个园子，还请见谅。”说罢向月流觞躬身一礼，然后指着浓眉男子道：
“我这位好友以前叫无忧，入了少林改名无怒，可今天两次因你动怒，他应该不会介意跟施主玩玩，算是以武会友。”
浓眉男子闭口不语，当是默认了。两人走到空地，月流觞抱拳示意，正色道：“唐门，迷魂镖，月流觞，请指教。”
无怒还了一礼：“额...少林，太祖长拳，解无怒，请！”
切磋与擂台插旗不同，双方达成切磋意向后，会有五秒的准备时间可以自由移动，月流觞立即展开身法，解无怒也紧随而上，五秒刚一过，月流觞一个穿云纵跃出，解无怒施展燕行功恰巧在他的飞行轨道处，一个冲锋招式‘窜步偷心’连轰月流觞两拳，他自己则中了月流觞三镖，两镖在咽喉，一镖在手臂。双方强制落地的一刹那，月流觞运起燕行功，但没等身体开始移动，对方大喝一声，这是太祖长拳中的群体控制招式‘翻天辟地’，可令周围五米敌人昏迷三秒，在解无怒下一招出手之前，月流觞以‘金蝉脱壳’避过，双方得以拉开距离。
两人心中同时惊叹对方的反应和对时机的把握，以前的少林面对月流觞，都是尾随在他身后一个劲地追赶，就算斜角冲锋也因为起手太慢而被他提前避过，对自己招式的范围把握度也不够，最后让月流觞飘逸潇洒地玩死；而解无怒以前对阵唐门飞镖流，他们在穿云纵的时候背门大开，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移动轨迹以及大大降低了命中率，而他不光反应极快准确度高，几乎镖镖要害，如果是在野外，让他不受这二十五米场地限制，这一架根本就不用打。
怀揣着对对方的忌惮，双方开始格外慎重起来，月流觞在离解无怒十二米的地方扔出一记‘飞天散花’解无怒一个雁行功移至两人十米处，恰好又是卡在月流觞穿云纵途中，一记‘虚步断肘’，此招在破防的同时还能强力控制住对手，月流觞被摔倒，被接了一招‘双抄封天’胸口连中三拳，还好解无怒虽然预判精准无比，但对于弱点攻击还不到火候，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杀伤，雁行功避开后，一记‘勾魂摄魄’破了解无怒的格挡，接着又是一招‘飞天散花’，连中两次要害，在第三镖飞出的同时解无怒移了过来，本来这次已经躲过了他的攻击范围，但解无怒身影猛然向前一窜，移动中的月流觞像是自己撞上去的一样，被一记‘进步冲捶’直轰面门，将他打飞出界外。
“输了？！”月流觞自大漠苦练归来经历上千次战斗缔造出的不败神话，在今天终于被打破，而且对方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和尚，他装备显然不如自己；招式伤害也并不高；弱点攻击不熟练；对招式起手的了解度不够；长相也囫囵吞枣，居然就这么轻松地把他打赢了......
一时间月流觞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感觉彷如一个脱离地心引力的人在天空中来回翱翔，却被一个拿着**的乡巴佬当做是鸟一枪给打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地对解无怒道：“能不能再来一次。”
“好啊！”
第二场月流觞万分小心，绝不轻易出手和穿云纵，凭着对太祖长拳的了解，稳扎稳打，力求每一镖都获得最大程度伤害，但即便是使出快于穿云纵一倍的雁行功，对方都能立即跟上来提前预判到自己的位置，从而进行控制，在一套怒气大招‘落步盘花’中月流觞被迫结束了第二次战斗。
这时他发现这个解无怒是血牛中的血牛，除了体魄，封劲也很高，很难被暴击，装备肯定也是加了五个暴击伤害减免宝物，他虽然不善于弱点攻击，但好像有能够躲避要害受伤的奇异天赋，对于五层的‘飞天散花’来说，除非释放者手关节受创，否则初速已经不能够靠肉眼和自身反应能够闪躲的，而解无怒却偏偏好几次在他出手的同时就细微地调整了身体，这只能说是一种本能，至少月流觞就没有这种能力。
第三次，月流觞完全改变战略，抓住机会以轻功连接虚招腾空，企图在空中占领制高点进行打击，但由于没有学到凌空踏虚和扶摇步法的进阶轻功，起跳速度和高度不够，连续被抓了下来，再次败北。
第四次...第五次...直到第十三次战斗结束，月流觞一共只赢了四场，输了九场。
解无怒打了个哈欠，摆手向道：“我很困了，能不能明天再打？”
月流觞看着这个有点憨厚甚至木讷的男子，他的神色间没有丝毫轻狂、欣喜和其他情绪，好像刚做完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木然点了点头。
解无怒又转身向一直在旁的鬼如来告辞，接着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消失在原地。
“你可有收获？”
月流觞微微一笑：“总算放下一个执念，却有执起另一个。”
鬼如来也撑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何意？”
“《六祖坛经》上载：慧能禅师途径法性寺，印宗禅师正在讲经，数百僧俗凝神静听，风起，殿外幡旗飘动，一和尚说若无风，旗不动，这是风在动；另一和尚说，风吹大殿，为何大殿不动，动性在旗而不在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慧能禅师道，风未动，旗未动，是你们的好胜心动了。”
月流觞目光直扫鬼如来：
“明王若毫无好胜之心，又何必拘泥于这山中一隅，练什么江湖绝学？”
“佛陀出世七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我’便是我，也是你，是众生，既然我便是天下，不在此地又该往何处？以武参佛，以耕参佛，都是修行，随心而已。”
“轰隆！”一到闪电划破星空，豆大的雨点随即落下，倾刻间，夜雨滂沱。
月流觞的目光仍直直地盯着他，始终有些不甘，深吸口气，向前踏去。就在此时，一只幼小的麻雀煽动着翅膀恰巧落到两人中间，喳喳地叫了两声。
鬼如来微笑着平掌伸出，麻雀看了看，飞入了他衣袖中，而他的另一只手向月流觞比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下雨了，快进来吧。”
月流觞转身而去，长吟道：
“只要明王还在少林一日，月流觞终生不再入嵩山境内。” 转瞬，消失在了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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