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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没有通过六合彩给家里带来财富,却用他的意外死亡把我们家推入了生活的无底深渊。
他在摘荔枝的时候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后脑勺磕到了地上的岩石,最终抢救无效,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拽着一颗红荔枝。
我在学校接到小叔的电话,说是父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家。我一听便知是父亲死了。
我从学校回来,一进村口就发现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他们便躲开了目光,然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报应啊,报应啊!”
“平时不烧香,禍到临头了吧!”
“真是祖宗不保佑,神明来惩罚呀!”
……
我猜想他们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们把我父亲的意外死亡归结为我父亲对祖宗神明的不敬。因为我家平时祭祖拜神都是由我爷爷来主持,而父亲与爷爷不知何故,一直不和,甚至可以说是苦大仇深,只要是爷爷参加的活动,我父亲一律拒绝参加,什么初一、十五拜神啦,什么清明拜山扫墓啦,他通通不去,全村独此一例,万中无一,俨然是个奇葩。
在我大伯的指引下,进村之前,我脱下了脚上的鞋。先去看望我的母亲。她侧躺在我家的床上,衣服齐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两眼放空。我想天塌下来以后人们的反应,应该就是我母亲现在的这个表情。
我伯娘以前常说,“一个游手好闲,一个好吃懒做,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我母亲确实是好吃懒做的人,虽然说我父亲有些游手好闲,但家里的所有重活累活脏活最终还是由父亲一肩挑。我母亲只做些手头上的轻便活,又由于他们常常吵架,我母亲便每每寻得由头,中途撂担子,什么活儿也不干,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长此以往,以至于现在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连炒个青菜都不怎么会,不是炒的太咸,就是忘记放盐,甚至还烧锅。“一个公主的脾气,农民的命啊!”
我父亲的突然死去,如同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下,她一时不知所措,有如此的反应,我觉得很正常,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我去看我的父亲。因为是在外面断的气,所以不让停尸祠堂,只好停在了晒场边上。那里临时搭了个雨棚。
我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了父亲的面容。只见他脑袋浮肿,面目全非,完完全全辨认不出是我的父亲来。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死。我鼻子一酸,心头越来越紧,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随即响起了悲痛的哭喊声。哭,原来是一件如此水到渠成的事情。
哭了一阵之后,来了个又瘦又黑的老头子,我便知道他是西村的入殓师,人称“五抓手”。他云淡风轻地对我说,“别哭啦,留点儿力气,后面有得你哭呢。”
他拿来一个大碗,让我把一百块钱押在碗底,然后装满白米,拿一块竹片往上面一插,贴上红纸,写上名字,这就算是我父亲的灵牌了。
“记得添香,不可断了香火。事情结束把钱自行拿回去就是了。”他嘱咐道。只是那一百块钱后来不翼而飞了。人多手杂,实属正常。
然后我就在一旁看五抓手给我父亲洗身。他戴上医用白手套,套上医用白口罩,只露出两个灰溜溜的小眼睛,贼眉鼠眼的,看起来像个兽医,非常滑稽。
他用剪刀把父亲身上的衣服从正面剪开,然后从旁边拉扯下来。他当着我的面翻看了父亲所有的口袋,说“可怜可怜,身上一无分文!”
他用一块破布在桶里沾水,拧干,然后擦身。他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把剃刀来,正反两面在油布上来回溜了溜,刀刃放到拇指尖试了试,嗯,可以给我父亲剃头发了,说是要了却人间三千烦恼丝。因为父亲的伤口就在头上,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他剃头剃得小心翼翼,兢兢业业,格外认真,但结果却是马马虎虎,不尽如人意。他时不时拿余光来瞅我,看看我有没有面露难色。我把目光转到一旁,假装没有看到。
然后是穿衣。我妹妹在家里翻箱倒柜了半天,只找到了三套我父亲平常穿的衣服,竟然没有一件完好的,不是已经打了重重补丁的,就是开着大口子等着打补丁的,那也无可奈何,最后统统都给父亲穿了上去,再在最外面套上一件刚刚赶制的长衫,这么多年来,这件寿衣竟是父亲唯一的新衣。
接下来是入柩。我父亲一生游手好闲,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骨瘦嶙峋的“马猴三”了,身体白胖,已然养成了“猪八戒”。五抓手想自己来搬我父亲的遗体,愣是没搬动,然后叫我一起来抬,才把我父亲抬到了棺材里。那时酷暑炎炎,尸体都开始发臭了,我才深切的体会到,尽快“入土为安”,对死者来说是多么的可贵!
不多久,突然鸣了两声锣,随后锣鼓唢呐一同响了起来。我知道师傅佬们开始做法事了。作为长子,我需要做一系列的动作来配合这一场一天一夜、漫长而繁琐的法事。
当天晚上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我又累又困,多次差点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有客来啦,快哭!”
“哭出来,大声一点,让人们知道你对你爸爸的不舍。”
伯娘时不时就过来督促一下。可我喉已哑眼已枯,想哭也哭不出来。
“快想想你爸爸生前对你的好。还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没有你的爸爸来疼你爱你啦!……”
经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越想越凄凉,终究还是挤出了几滴粘稠的眼泪来。
我曾经和父亲探讨过有关死亡的问题。
“老爸,你真的不怕鬼神吗?”
“哪有什么鬼神?都是瞎编骗人的。就算真有我也不怕。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只怕人,歹毒的小人!”
“这么说,人死后也就没有灵魂的咯?”
“人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哪还有什么灵魂?”
“那为什么还要做超度亡灵的法事呢?”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倒是能起到淡化悲伤、促进遗忘的作用。人刚死的时候,对家人来说是很悲痛的,所以出殡的法事步骤很多,纷繁复杂、紧锣密鼓的,一个接一个,而且很多都安排在晚上,把活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又累又困,最后变得麻麻木木的,想悲痛也悲痛不起来——哪里还有时间?哪里还有力气?哪里还有心思?不仅出殡要办法事,还有头七,接着还有三七或者五七,最后是七七,都要办。要是在外去世的,还有满周年以后亡灵入祠堂上高台的法事,也少不得。说是超度亡灵肯定是骗人的啦,说是对死者的追思,还有点儿道理。这些法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先繁后简,慢慢的,一场比一场简约,人们内心的悲痛也就越来越淡,直至遗忘,最终恢复正常的生活。”
“在外死了的人,一周年后其灵魂要过‘火炼’才能入祠堂上高台,我见过,一般是‘孝子’手捧灵牌,赤着双脚,活生生地走过熊熊燃烧的碳火——那碳火得有十来米长——走得火星翻飞,叫苦连连,惨得很。这哪里是亡灵‘炼狱’啊?简直是活人受罪!为什么不取消这些陋习呢?”
“这些恶俗陋习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什么是恶俗陋习?恶俗陋习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监督、相互陷害,就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比如说有一家人操办了过‘火炼’才上了高台,好了,下次有人在外死亡,他就会充当“顾问”去提醒人家,‘不过火炼,灵魂入不了祠堂,上不了高台。’只稍这么一句,不必多说,人人都会照办的。亡灵会不会真变成孤魂野鬼且不说,但如果你不这么做,你就是对亡灵不敬,你就是不孝之子,即便生前再歹毒的儿孙,临了了,都希望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抓住最后的机会好好扮一回孝子——反正死人不会说话,完全是妆给活人看的——谁也不愿背上‘不仁不义、不孝不忠’的骂名。……”
我正半睡半醒地跪在地上,伯父把我摇醒,跟我说,各项事情昨天晚上生产队开会的时候已经安排妥当了。关系近的亲戚朋友都已经告知,关系远的就算了,现在人也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正等着开饭。请了西村的师傅佬,一共九个,正在祠堂里喃经跳法事。五抓手请的也是西村的,已经收殓完毕,正等着吃饭和封红包,灵牌旁边绑的那个小公鸡,也是归他的。打棺材请的是东村的木匠,板材钱和工钱还未付。请了北村的大力士来抬棺和挖金井。至于厨师,按照惯例,用的还是本村的厨子。这些事情都好办,只要钱到位,拿钱办事的都不含糊。只是有一条不太好办——本家的这伙帮闲,平日里磕磕碰碰的,新仇旧恨加一块,必定是磨洋工的人多,真干活的人少,但也无可奈何,最怕的还是他们采购的时候胡乱报账……
我们这地方有这样的特点,遇到红白喜事,厨子啊,木匠啊,大力士啊,师傅佬啊,各村负责一两样,而且这些行当往往是子承父业,相对稳定。例如我们村就出厨子。我爷爷是厨子头,后来手艺传给了我大伯,现在我大伯业已成为新的厨子头,常常带着我堂哥到处去操办红白喜宴。
除此之外,每遇红白之事,总会有一个人不请自来,他就是南村的傻子——“南村二百五”。南村二百五一到,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主人家都会给他一大碗饭和一大碗菜吃,说是这一善举会给主人家带来福报。南村二百五有一个本事,不管哪里有吃的,他总会知道,比狗鼻子还灵验。足见这傻子真不傻!吃饱了之后他也并不闲着,总变着花样给大家演节目。以前是拖着一个木箱,连着一条电线,电线一头接一个灯泡,给大家放露天电影——一本正经的给大家放假电影——非常搞笑。后来电影不放了变成放影碟机。到现在他也与时俱进,锐意创新,变成了唱卡拉OK!
今天他应该会拿着一个空啤酒瓶唱着“两只蝴蝶”,或者“对我爱爱爱不完”,也可能是“香水有毒”……他缺了两颗门牙,唱歌的时候吐字漏风,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倒也新奇好玩,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些顽皮的小孩或者好事的大人,也特别喜欢挑逗他玩儿。
“南村二百五,你的牙齿怎么没了?是不是追南村的小母狗,绊倒磕没的?哈哈哈!”
“南村二百五,你跟小母狗睡过觉没有?你的那条*,是不是也像狗的*一样打结?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
如果是大人这样挑逗他,他嘿嘿嘿地傻笑,然后继续唱他的歌。要是小屁孩敢这样挑逗他,把他逗急了,也会突然追过去给你两下子。你看,我说他不傻吧。而这么追追打打一闹,看热闹的人便得偿所愿,更加欢欣鼓舞了。
这么多年了,南村二百五虽然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但是他仿佛永远那样年轻,永远那样生命旺盛,永远那样无病无痛、无灾无难,真是令人羡慕。跟我父亲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我父亲一生穷困潦倒,一事无成,受尽白眼,尝尽欺凌。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来到人世间,滑稽地演几出闹剧,供人们茶余饭后嬉笑怒骂,最后以悲剧的方式草草收场,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没有任何分量。有时连我都觉得我怎么会有如此窝囊的父亲。我常常会因为有这样的废柴老爸而感到丢人。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我要出人头地!绝不让人给看扁了去!
唉,可怜啊!自命不凡如我,怎么可能接受如此平凡的父亲!
葬礼尚未结束,吃过饭丢开碗,帮闲的那伙人果然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那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清洗打理了。现场杯盘狼藉,鸡飞狗跳。由于参加葬礼的人数比预期的要少很多,什么鸡鸭鱼肉啊,各剩了好几大盆,油汪汪、脏兮兮的,爬满了苍蝇,看了都想吐。这么多年来我家极度短缺的鸡鸭鱼肉,感情这会儿全攒一块了,呵呵,真是造化弄人呐!
“这么些肉啊,都分了吧!”我说。
“分什么分!分给谁啊?个个都是五眼鸡!”我母亲目露凶光。
“越是仇敌越要分。要不赶紧丢江水里得了。”
我母亲哪里肯哟!
这时候小叔过来跟我核对帐目。人情费收了七千多,各种费用支出一万六。幸而家里养有两头猪,杀了一头,免买猪肉,否则还得花更多的钱。
“这回人财两空,还背上了一屁股债。”小叔唉声叹气地说。
“你这稚嫩单薄的肩膀怎么挑得起这个家哦~”临了,小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叹息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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