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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西康大地上阳光灿烂，风轻云淡，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好天气了。我的爷爷阿贵，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黑棉袄，和几个放牛的男娃崽，跌跌撞撞，玩到了俺们鸡岭子村后的山坡上，他带着这几个娃崽在岩石底下摸索着——他们在找蛇洞——他们想挖出一条条怀崽正肥的蛇，火烧了吃。他们太饿了，已经有好些日子，没闻到过米粒的香味儿了。这两年来，洪涝灾害频繁，蝗虫又多，所以收成不好，公社里没有粮食了，整个鸡岭子村，都是以吃野菜和喝清汤来艰苦度日，人人面黄饥瘦，找不到半点生机气儿。他们几个在石头底下不停地挖着，刨着，一个时辰过后，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铁疙瘩，锈得令他们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我爷爷从地上捡起一块坚石，将它使劲儿地敲砸，说要砸裂开了，看能不能打出把镰刀给她母亲，好来年割麦子用。
他使足劲儿地继续砸，不料砸出一声轰然巨响，把他们几个震得老远，他们都被震摔晕了，用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这时一些冷冰冰的雨点，从空中飘落下来，他们发现那些雨点居然是红色的，咋看着有点儿像血呢？他们分不清那红色是雨的颜色，还是他们几个流的血！
几个娃崽用惊恐的目光相互看了看，没有看见我的爷爷，其中一个娃崽胸脯一上一下的叫着：
“阿贵，阿贵在哪里？”他的呼吸很急促，看起来非常害怕的样子。
几个娃崽急急忙忙地在四处找寻我的爷爷，大概走了五十米开外，发现几片破碎的黑布，他们立马拿起来一看，粘着浓浓的血污，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一根血糊的肉指头，这根指头是我爷爷的，这让他们害怕极了，如同是失了魂，一个个木呆呆的看着我爷爷躺在他们面前，没有呼吸，没有动静。
方才叫唤我爷爷的那个娃崽，以失魂落魄的神态说道：“你们几个看着阿贵，我回村喊大人们过来。”他向着村子的方向，拼了命的跑，好几次被雨浸的山路滑倒，又吃力地站起来，继续跑着前进，在云雾中，他看见村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在村口大槐树下等彩虹出现的傻子杨二狗，冲着他是又跳又叫：“哪家的娃崽，干嘛去了，干嘛去了，你是不是偷了我的彩虹？”
他对杨二狗不瞧一眼，更没理一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进了鸡岭子村的中央。
在他的带领下，我爷爷的父母、老支书、还有几个壮汉，急忙忙地来到了村后的山坡上，支书说：把几个娃崽震摔的铁疙瘩是一九四三年日本飞机丢下的一颗**，当年的中日战争蔓延到了西康腹地的鸡岭子村。
我爷爷的父母见状，痛不欲生。他们叫唤了好久，我爷爷就是没有醒来。
我爷爷是很受父母稀罕的，他的爸爸每次从采石场回来，常常给他掏出一把野板栗和野葡萄什么的。现在，他不在岭上，不在河边，不在田野边上的灌木丛里，而是在轰然巨响中倒下——如同一座山峰坍塌一样，震得令人心碎！
他们轮流着把我爷爷背回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村里的土郎中看了看，都束手无策，不是在摇头，就是在唉声叹气。
这个时候，支书气哄哄地走了进来，对土郎中们吼道：“你们都滚出去，一群没有的东西！”
“支书，现在咋个办嘛？”我爷爷的母亲，她沙哑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还咋个办？赶紧送县里的医院！”支书把烟斗摔在地上，气汹汹地说。
当晚，我爷爷被村里的几个壮汉抬上担架，连夜送往县里的医院。俺们鸡岭子村离县城三十里，有一条土公路，却因为重山复水，所以比较绕，他们只得抄近路——走崎岖不堪的山路。
他们轮流抬着我爷爷，出村半个小时，来到一个乱石横堆、灌木丛生的地方，火把的烈焰在疯狂的跳跃，它是这黑暗世界唯一的光明。凹凸不平的山路，使担架跌宕起伏，如一条在大海中飘摇的夜船。担架跌宕一回，我爷爷就疼痛一回，一次又一次“啊呀”的哭泣，在重峦叠嶂的群山中回响。我爷爷的父亲揪心如焚，对抬担架的几个壮汉说：“兄弟们，兄弟们，脚下踩稳点儿……”几个壮汉异口同声说：“好，好……”
野外的蚊子很凶，如狼似虎，直往人身上扑，叮咬在人身上，伤口虽小，却是穿肉透骨的痛，真令人不堪其苦，人一伸手，这些蚊子便迅速振翅飞逃而去。
几个壮汉汗流浃背，低声唱着山歌换着肩膀，脚踩在地上，扬起小碎石，溅在路旁的草木，将草木的叶子，直接击穿。登时，夜空黑云密布，蔓延至山峦和树梢。几分钟后，我爷爷感到头皮发凉，雨点如针头，从天而降，打在山路上，激起浪花般的尘埃，雨点越来越大，噼里啪啦，他们全身都湿透了。我爷爷的父亲将衣服脱下来，盖在我爷爷身上，不停地说：“娃崽，娃崽，忍着点儿，快到了，快到了……”
我爷爷顿时悦声说：“是么？真快到了？”
“是的，是的……快到了！”我爷爷的父亲，用手擦着脸上的雨水，声音高低不平。
其实，还有一半的路程，我爷爷的父亲，不过是安慰我爷爷——给我爷爷的心，注入期盼的火焰，让他暂时忘记疼痛——让他用希望的浪潮将肉体的苦痛覆盖。人的精神在获得希望的引诱时，所孕发出的力量是很有韧性的。我爷爷的精神复苏了，他的目光扫射着这茫茫黑夜的景色，锐利灵动。他把夜色看熟了，夜色也看熟了他。西康大地是水火分明的，我说的火是干与热，而水是指湿与冷，无论是夏季阳光的毒辣，雨水的充沛，还是深冬的白雪皑皑，冰冷刺骨，都是这片土地时间与生命的注脚。人的生命从未挣脱过宇宙时间的牵引，因为它属于宇宙，或者说人本身就是一个宇宙。我们不由自主的来到世界，也将不由自主的离开世界，所以生命只是一场意外的旅行。
我爷爷的眼睛在夜色中丰富了：林立的群山，仿佛是撑着天空的柱子；远山腰上的农舍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狗吠声；河流在雨水的灌溉下，泛滥湍急；在山风中跳跃的草木，欢畅放歌……这一切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大地的神经——连接人与大地的脐带。
西康大地上的藏民和彝人，自古就信奉人的灵魂是群山赋予的，他们要世代生活在群山里，直到脉搏停止跳动，把灵魂还给群山。灵魂可以没有生命，但是生命不能没有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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