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阳光下的蓝天 天涯 或 阳光下的蓝天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天微亮,昏昏暗暗的宿舍里,响着懒洋洋的呼噜声,充斥着臭球鞋的味道。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从床上一跃而下,拿着脸盆,打开宿舍门,向洗漱室走去。“晚上叫,早上吵,还让人活吗?”他身后响起一个敏感的声音。
他依旧两耳不闻地走进洗漱室里,拧开水龙头。每天他一个红色水盆接水,旁边就有一个红色水桶在分流——那红色水桶就像专门为这红色水盆而存在。
水流得并不快,缓缓地淌着,这一刻无聊的青春也随着逝去的流水被打发走了。他等待着,习惯性地打个哈欠伸个懒腰。
“大铁牛,这么早!”红色水桶的主人从卫生间走出。那人脸上总带着别样的笑——这笑也总让人想起那皮笑肉也笑的弥勒佛。
这个人就是阿虎,那个刮胡子也必须用水桶的人,那个用洗脸毛巾擦脚还说手足本是亲兄弟何必要区别对待的人。阿虎是他的同乡,也是他还没上大学就鬼使神差见过他的人,还是个能把内裤都借给他穿的兄弟。
“我早你比我还早!莫非胡子一大早就冒出来了?”他依旧故作轻松地说着,并没有内心的惶惶然而改变多少——他自认为这点都做不到,那还真不如去做斯芬克斯爪牙下的木乃伊。
“这还用说?不刮干净美女就嫌扎脸了。”
“得瑟啥,有美女让你扎吗?”
“你就不能给点面子?”
“面子有那么重要?”
“你天天不见面还要啥面子?里子就够了。”
“面子再光鲜,你也只能对着镜子自己瞧自己。”他笑起来。
“我这叫未雨绸缪,时刻为美女做准备。”
“得了,得了,眼瞅都毕业的人了。”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说不定毕业前,我就能钓个美人鱼!”
阿虎说话间就拿出胡子刀刮起来。那胡子刀在他脸上嗡嗡地作响,那才长出的一点胡子茬,就被胡子刀割韭菜般无情地割去了。胡子每天长着,胡子刀每天就这样刮着或者说胡子刀每天刮着,胡子就这么倔强地长着。
这时无聊的念头又钻进他脑子里——为啥连月球都能征服的人类都不能想个把胡子连根拔起的方法?难道怕这些人没了胡子被人说成太监?或又是怕剃须刀没了用处,生产剃须刀的工人失了业——那剃须刀没了用还可以刮猪毛——靠!关键是有那么多猪吗?那还必须养不少头猪来……
他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要“无聊”地大笑了。他赶紧把他那“无聊头”插进水盆里,总算没笑出来。
“靠,真是铁打的牛!一点都不怕冷,这水都快结冰了。”阿虎见怪不怪地笑道。
“都麻木不仁了,还能有啥感觉?”他随口说着快速洗着。
“麻木还‘不仁’?那赶紧地!把你外地那位美女叫过来,刺激刺激内分泌,要不真脑血栓了。”阿虎细细地刮着脸面胡。
“那顶好,把血管栓死了,就啥也不想了。”他拿起毛巾擦拭头上的冷水。
“说的啥话!怎么?和外地那美女分了,以前不是挺好的吗?”
“以前好不代表现在好,以前活着不代表现在死了!”
“我怎么说这段时间你呆头呆脑,丢了魂一样!异地恋不好整呢,你天天不在美女身边,美女身后还跟着个加强连,就随便放几枪,你就完犊子了。唉——,哥们别难受,失恋是人生的必修课,你就只当交学费了。”
“这学费交得苦,你把心肝都挖出来给别人,别人还嫌脏不要!”他脸上虽笑,但那眼泪分明要跳出来。
“有那必要吗?有那必要吗?就你这身材样板,别说挖心挖肝了,就站在你那古董车上挥挥手,就大把美女投怀送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圣人一般地吟诵道。
“别文绉绉了,苍海你见过?还是巫山你登过?”
“见与不见,那水那云都在我心里——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他富有戏剧性地高声吟诵道——吟几句诗,总能让他找到一些洒脱感——如果再有人笑几句,那就更有成就感了。
“别整那虚的,就问你一句话,你现在头撞南墙她能回头吗?”
“把墙撞一个洞,估计她也回不了头。”
“那就别自残了,把你吟诗的劲用在泡妞上,保证三天出成果,就三天!”阿虎伸出三个指头,那表情是异常认真严肃的。
“你不懂爱情。”他又打了个哈欠。
“爱情是啥?医学上说爱情不就是荷尔蒙吗?你那荷尔蒙能坚持几个月?过了新鲜保质期,就别讲什么情了爱了,再讲就要做了,重新刺激荷尔蒙分泌了,越做越爱呀。”阿虎笑嘻嘻地说道。
“你那套理论留着自用。”他开始刷牙。
“我不懂,我快活!你懂,你愁呀!人生不就是两个字——快活!不过我挺佩服你的,抱着个看不见的影子,还能坚守两年,你真牛,堪称学校第一牛人!”阿虎伸起大拇指头来。
“又有什么用?生活依旧是生活,肚子饿了还是要吃饭,天冷了还是要穿衣,其它都是幻影泡沫!我还是实际点,挣点钱去,先把你的还了。”
“咱兄弟谈啥钱?你可真是头不停歇的牛!找了个啥活?看我能干不?我也想挣几个泡妞的钱。”
“你缺泡妞的钱?别逗了。我那是工地上的苦力活,本校除了牛和我能干,其它人还真干不了!走了,晚了活就被别人抢走了。”他把毛巾拧了水,牙刷放在杯子里,端了脸盆向洗漱室外面走去。
“兄弟想开点,处处鲜花处处春呀!”阿虎在身后安慰道。
春还没来,花还没开,可早上的校园依旧是美丽的。
湖边柳树上几片枯叶,零星地飘向水面,水里几条游来游去的鱼,正玩命追着其中一片;湖对面一栋新建设的教学楼,那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体,既糅合了古罗马建筑的浑厚雄壮,又叠加了现代艺术的通透灵动;教学楼前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冷冷清清的石材地面上,几只无趣的麻雀跳来跳去,寻寻觅觅着并不存在的食物;湖上一座桥,一座有棱有角坚硬无比的石桥,连接着教学楼前的广场和湖边的主马路;湖的偏远狭窄处,还有一座古香古色的拱形木桥,春暖花开时有小桥流水的意境,当然那桥也必须是男女情侣约会的圣地;湖边马路另一边,是一栋栋六层高的宿舍楼,那欧式的楼是雅致的,那拱形的法式窗是浪漫的,那宿舍明亮的阳台上总飘扬着女生多姿多彩的衣物,让那些走过路过的男生忍不住多瞟那么几眼;宿舍楼和主马路之间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中间有条长的藤廊,那光秃秃的藤条——尤其是在晚上,总让人惊悚地想到那些无头蠕动的蛇。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校园的广播毫无准备地响起来。
自搬到新校区他就再也没听到那女广播员的声音了,那声音他现在想来竟是如此动怀,可在当时明明每天在他耳边响起,他却充耳不闻——至今他只记住了女广播员的名字,阮静文。在老校区和风细雨的早上,女广播员黄鹂般的声音传来,他正躺在床上心无旁骛地读着她的情书——就算天上的太阳掉下来他应也不会太在意。
他走进宿舍楼下的自行车棚,跨上一辆老上海“永久牌”自行车。那车是他的忠诚“坐骑”,风雨无阻地伴着他走了三年,那车也是一辆在车棚里鹤立鸡群的车:独有的双弹簧站架,独有的老式前横杠,独一无二的黑漆大轮毂——唯一不足的是,这辆自行车没有其它自行车漂亮潇洒!同宿舍的都笑这车真可以当古董拍卖了!说不定还可以拍回来十辆八辆新车,够他骑个十年八年的。
他依旧恋恋不舍,依旧习惯性地骑得飞快,车链子依旧“啪啦啪啦”地响着。早上的冷风夹着久违的歌声迎面扑来,竟让他有些陶醉了,陶醉地高唱这久违的国歌。
“起来 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他摇头晃脑地唱起,这在旁人看来,这 “傻叉”就是一现实版的“唐吉诃德”。
可他就喜欢这种感觉——他第一次唱国歌时,天是那么蓝,五星红旗是那么鲜艳,阳光下的少年是那么灿烂。
在他骑行过湖边宿舍楼时,空气里飘来“咯咯~”地笑声——这笑声深刻悦耳,竟和昨日那女生宿舍的笑声如出一辙!
他刺猬样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一个注意他的鸟影子。
“脑子看来真他妈真有问题,又出幻觉了!”他扬起一只手对自己的脑门反手就是一掌,又再次瞟了一眼腕上的电子表,急急赶起路来。
生活的所迫,让他又要找份工作了。前段时间他把所有的生活费用来组装了一台电脑,那些钱是他半年的活命钱。班里几乎每人都有电脑用来画图、做设计了,他没有。他经常在学校的电脑室里操作,电脑室的电脑不是卡顿就是没作图软件,不是没座就是要提前去占座——真是有了上顿就没了下顿。他就狠下心热了脑子!点了打工挣的所有钞票,另外向阿虎再借了500元,去电脑城组装了一台电脑。
他又发现自从有了这台不当吃也不当喝的电脑后,他真的是“不是没上顿,就是没下顿”,“不是有今天,就是没明天”。
工地上是热闹纷乱的,几十个农民工正小学生一般聆听包工头的训话!
“新来的注意了!没电梯,一包水泥搬到五楼一块,一包沙五毛,没问题就开始干!干完了结账!”那肚肥脸肥的包工头,冲着几十个农民工踌躇满志地大叫着。
他也踌躇满志地加入这农民工大军,也没感觉有太大的问题——他本身就是一个农民,只不过是有些书生意气罢了。没上大学的时候,他一放学就要在那片黄土地上耕耘,种花生、掰包谷、割芝麻,摘棉花样样都干,样样都还是好手。
按照其他学生勤工俭学的习惯,应该找个家教或者洋快餐一类体面一些的工作,他自知之明地想到:自己脑子混沌一片、杂乱无章,能把自己教好就不错了,还能去教学生?那岂不是误人子弟!
那索性简单痛快点!干自己最拿手的苦力活——他给杀猪的送过猪肉,给卖菜的送过萝卜,给人民公园清理过被飓风吹断的大树,给在家打麻将的老太太通过厕所,要是煤窑里还有煤估计他早钻煤窖子挖煤去了——但凡能挣钱的就能看到他不屈不挠的影子。
“年轻人你要脸吗?还和俺们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们抢饭碗。”菜场里,一个牙都不剩一颗的老太太咧着嘴骂着他。
“奶奶,不是我要和你抢饭碗,是肚子要和你抢,你要骂就骂我这肚子。”他笑嘻嘻地说道。
他不爱钱,可没钱他又活不了——这人生多矛盾纠结呀!
他这次决定到建筑工地做搬运工,顺带实现一下纸上无法完成的“建筑梦”。他换上个安全帽,身上系着个威武地“大披风”(脏兮兮的一块布),勇猛无比地爬上装水泥的泥头车,开始他的“建筑梦”了。他暗暗地又定了决心,今天必须挣个两百块——要不然下个星期真就喝西北风了。
他不怕苦累,就怕喝西北风,一喝就有些个胃酸肚胀的,然而初高中他经常喝完西风又喝北风。他并非想如此,而是每次他小心翼翼地向父亲要生活费时,父亲总小心翼翼地给他抽出两块来,多一毛都没有!初中一次他问父亲多要了五毛,父亲五个手指头就在他脸上摁出五个鲜红的印子,还那么惊艳,以至于让小朋友认为他故意在脸上涂了猪血吓唬人。小小年纪的他竟学会了发誓,发誓再不向父亲多要一毛了——就算喝西北风,也不想再多要一毛了。
一包包的水泥扛到楼上,一包包水泥的粉尘糊在他脸上,背着五十公斤的水泥走四层楼梯,每一步都是沉重的,他没感觉有多沉重,沉重对于他而言就是每天身体的必修课,每天的精神食粮。暑假天气大旱,机井里没有水,人吃的水也快没有,庄稼快要干死了,他和父亲用桶在河边挑水。沉重的扁担压在他肩膀上,一桶桶的水挑进地里,每一个来回都要走一公里多,他整整挑了一个月。他肩膀上早又磨掉几层皮,脚上早又磨掉几层泡。他笑着说“铁人”有了传人,也深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了。他也认为自己这点苦都吃不了,那真对不起头顶上的大太阳,亲娘十月怀胎的辛苦!
他想着一包水泥就能挣一块,脚下轻快起来,鼓起劲头猛干起来,恨不得把泥头车上的水泥全给它背了!一个上午他背的最多,他是数着时间背的,他一秒也不耽搁,一个上午他就扛了一百多袋,比那些虎背熊腰的大汉背的还多。
“小伙子,不错呀,蛮力挺大的!”他身后有人赞叹道。
他一回头,就看到一张触目心惊的脸,一张似在老电影里看到过的脸——那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一双不对称的眼睛,一只特别有神,一只却没有光泽——显然是一只假眼。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虬髯大汉,壮硕的体型,高高的个子,粗糙的皮肤,整个人像一棵倔强的老榆树。他又注意到那大汉水泥袋上的左手,五指只剩大拇指和食指,另三指各少半截,似被斧子齐齐砍掉了。
那大汉显然经历过残酷的斗争,到底是斗殴?还是与敌斗争?他就不得而知了。但那大汉浑身透着精神劲,并没有自身的残疾显得颓废——如果单抛开他脸上的伤疤和失明的眼睛,能看出他受伤前是个俊俏的汉子。
“蛮力再大有啥用?有牛的大吗?牛还能去耕个地,产个奶的!”他扔下肩上最后一包水泥说道。他一听有人夸他有蛮力就有那么点不爽了,因他内心还是以“文化人”自居,也并不全是一个空有蛮力的“武夫”。
“呵呵——”那大汉笑了一下,那爽朗的笑声和他脸上令人胆寒的伤疤全不相称。
只听那大汉又说道:“你这小伙说话有意思得很,把俺们这些人连带一起骂了,那犁地的憨牛能和人比吗?”
“牛怎么就不能和人比?古人说俯首甘为孺子牛,多少人都想做牛——还做不成呢。”他笑道。
“你这小伙嘴巴顺溜得很呢,看样子你还是学生吧?”
“无所事事的学生,响应国家号召,接受上山下乡再教育!”他用老家话掩饰起来。
“哈哈~,说得好!听口音咱还是老乡咧。俺老汉是阳新县上河湾镇的,小伙你哪里?”那大汉有些惊喜地说道。
“那挺巧啊!俺是下河铺乡的。”他也有点惊喜起来——他好久没遇到个故乡人,也全然不知窗前那株月季花开过没有。
“那咱不算远,五六十里的水路,撑船两个多钟就到了呀。”
“以前听村里人说你们那里山好水好,就是从没机会去瞧瞧。”他用起了熟稔的老家话。
“俺不是吹,方圆百里就俺们那里景致好!你小伙回老家了到俺那里坐坐呀——你这小伙真不赖,现在有几个学生娃能吃你这个苦?”那大汉坐在水泥袋上,和他攀谈起来。
“不吃点苦就得病了。”他摸着脑袋笑道——一听有人表扬,他就不自在起来。
“还能得啥病呀?俺这天天背水泥累得腰酸背痛的,要是歇个一两天就美得如神仙了。”那大汉也笑道。
“那我不行,我一闲就腰酸背疼腿抽筋!老觉得这上学还真不如这搬水泥自在些。”
“哎吆!你这小伙享福享多了吧,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呢!学成了找个好工作不美吗?难道还不如俺们这些满身臭汗的搬运工,你真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大汉笑道。
“要不咱俩换换位置?你来替我上学,我来替你扛水泥,你也体验体验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笑起来。
“你这小伙说话可有意思得很,俺大字不识几个,还能替你去上学?你这小伙正年少力壮,在学校里美美气气的,还有啥可发愁地呀?”那大汉无比羡慕地说道。
“谁说我愁?人家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我打从娘胎起就不知道什么是愁。”他信口说着反话,在这个农民大叔这里,他无拘无束起来。这农民大叔和他家里的邻里邻居们一样,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有着敦实淳朴的笑,和他属于一类人。
“小伙踏实点,在学校里好好地做学问呀,有了学问将来啥都有了。你看工地上那些有学问的工程师,不流一滴汗,不受一点罪,半个月来工地指导一下,坐在轿车里就把钱挣了!不像俺们这些灰头灰脸的搬运工,过年割两斤猪头肉,都还要考虑考虑咧。”那大叔又憨厚地笑起来。
“大叔,人家死的是脑细胞。”
“脑细胞都死了,他还能站在工地上指导?”
“这个我真解释不了,你得去问爱因斯坦。”
“爱什么斯坦是谁?专给人看脑子的?”那大叔摸着脖子,纳闷地问起来。
爱因斯坦就是那个脑细胞死得越多越聪明的人——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一笑就停不下来,赶紧甩开步子向楼梯间走去——一是为了礼貌,二是怕别人误会他神经,三是怕别人误认自己有毛病。
下楼梯,他才发现自认为坚如磐石的腰也疼起,铁一般的膝盖也酸起,应是上午发力太过猛烈了。
一楼卫生间干净的镜子里他却看到一张脏兮兮的脸——简直就是他烧砖窑时的一张脸,满脸黑灰,只有那牙齿是光彩夺目的。
他忍俊不禁地捧水猛洗起来,洗完了又用那块“披风”勇猛地抽起衣服上的灰尘!只抽得卫生间狼烟滚滚地。
中午工地管饭,一人两个白馍馍,一碗猪头肉烩菜。一穷朴素的农民大叔凑成几个人堆,蹲在脏兮兮的地上美滋滋地吃喝起来。
“来呀,哥几个走一个!这酒劲大,美得很!”一个胖大叔向周围的人吆喝道。
“这日子过得真滋润呀,工钱不少,还有酒有肉!”另外一个黑瘦的大叔也美滋滋地叫道。
“你们就那点出息!吃球个猪头肉就满足了?”还有个矮个子大叔也笑着说道。
“满足,咋不满足!想那么多干啥,吃好喝好,有点钱养家就够了!”那胖大叔豪气地说道。
“王二哥,吼几嗓子!听你唱歌可得劲了!”那矮个子大叔痛快地叫道。
“没看还吃着咧!”刚才那位大汉笑着站起,口里还嚼着馒头。
“老王!还吃球个啥咧?赶紧整几句,给大伙提提劲!”那胖大叔喊道。
“那俺就献个丑,吼几桑子,给大家助个酒兴,唱个啥咧?就唱个——《在那遥远的地方》。”
“好!好!远近都中!”饭堆里的人痛快地叫道。
他被这些安贫乐道的人们感染了。生活的不易让他们学会了日东月西的乐天知命,学会了天南地北的随遇而安。他饶有兴趣地听着看着,也远没想到这粗犷的汉子能唱出这高雅的曲子来。
只见那大汉从人堆里轩昂地站起,高昂起头,手掐着腰嘹亮地唱起: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人群里又有年轻后生,捣鼓地打着铁锤,敲着铁凿……很快这歌曲就成了农民工交响乐——这交响乐粗野豪放,原汁原味,把一首美好的爱情歌曲唱得震撼人心,悲壮异常!
“哎呦,唱得真好!王二哥你这嗓子能上春晚了。”人群里响起赞叹声。
“老王,你财产都——抛——抛弃了,媳妇咋没整到手咧?”有人故意结巴地开涮道。
“你们都知道个屁!俺王二哥年青时有个天仙样的相好咧!”
…………
他确实想笑,因这粗狂的调子和音乐老师高雅的唱腔有些天差地别的。但听着听着,他心酸起来,那是种控制不住的心酸——这大汉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浓厚强烈的思念之情,这让他想起了她。
“娃子,你眼一下咋这么红?”那大汉走过来问道。
“没事,蚊子跑进眼里了。”他低头掩饰道。
“蚊子成精了,大冬天也有?”那大叔闷闷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他站起来,走进没人的楼梯间,脸上抽搐着,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傻子样地重复着那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吃完午饭,他冷飕飕地躺在一块木板上。他全身都是臭汗水泥灰,这里没人会嫌弃——不像他们宿舍的人那么爱干净,有点异味就杀猪似地叫起来。
“小伙子,来盖一下,别受凉了。”刚才那大叔扔过来一床棉被。
工地上有十多个砖头木板堆起的简陋床铺,床铺上堆满了这些工人的行李。
“我没那么金贵!我现在脏得像讨饭的,把你被子都搞脏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有啥?大家都是讨饭的!脏就脏了,脏了再洗洗!你这大冬天不盖个被子,又出了汗,一下就冻出毛病了。”
“谢了大叔,这么冷的天你们都还住工地?”他把被子盖在身上说道。
“工地上方便又不要钱,哪里有工地俺们就住在哪里。再说俺们这些在外讨生活的人租房也不划算。”
这些干得比牛多吃的得比牛少的人,又再次触动了他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你们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呀!”
“这算个啥咧!跟以前比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呢!”那大叔说着,搬一包水泥放在自己臀下——那沉沉的一包水泥在那大叔手里显得甚是轻松。
“大叔你练过武功呀!这包水泥在你手里就像包棉花。”他有些惊讶了。
“这算啥咧!俺以前在白河边天天扛石头,两百来斤的石头都扛了。”那大汉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靠!老乡你真能扛起二百斤的东西?”他疑惑地笑出来——因百十斤的水泥连他壮如牛的身体都感觉有点吃不消,二百斤的石头岂不是要把人压死!
“不信呀,那俺就给你看看。”那大汉说着就站了个把式,就轻轻松松地搬起地上的两袋水泥。
“真好力气,劲可真大得很!”他倒抽一口凉气——从来不服人的他也有点心服口服了。
“没啥,空有一身蛮力,就像你娃子说的,还不如一头牛管用!”
“大叔别当真,我刚才说我自己呢。大叔你有这力气,在老家干个什么不好?干吗背井离乡跑到城市里受这洋罪。”他不解地问道——在他的意识里这搬水泥是个又累又脏的活,但凡能找点事情的人都不会做这个。
“背个水泥就受罪了?小伙子那你可真没受过罪。本来俺兄弟一辈子都在河边捕鱼为生,后来咱那白河水被污染了,唉——,鱼就没法捕了。后来俺们就去河边采白石头,哪知前几年老伤复发了,河边湿气大,俺腿一沾水就疼,疼得走不好路。这石头搬不成了,俺又去种地,结果种地不在行,不赚钱不说还赔钱,也不知道能干个啥。前两年正好村里几个老乡到这边干活,说这大城市里钱好挣,俺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咱那河边有白石头吗?我从小就长在白河边,咋没看到过白石头?”他听到这白石头就异常敏感起来。
“小伙子,这白河两岸呀,就俺们上河弯子乡有白石头。俺们那附近有白石头山还产玉,那白石头都是从山上冲下来的。”
“真的……只有你们那里有白石头吗?”
“俺还能诓你?俺在这白河边采了十多年的石头,来来往往的石头贩子都认识,就没听他们说白河别处有白石头。”
“莫非我梦里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这个上河湾镇?梦里的白石头莫非就是这个地方,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他激动起来——因这白石头好多年一直困扰着他,今天总算知道这河边的白石头是真的存在的。
那大汉接着说道:“听俺大哥说白河水现在又清了,又能撑船捕鱼了,俺真想早点回老家看看咧。”
白河他心中的故乡,那段时间它又黑又臭,河里的鱼虾悉数死在在岸边,成群的白鹭鸟也飞向了异国他乡。他心中最后一片净土也被毁掉了!他好几年没回家原因之一就是不愿意看到它死一样的沉寂——心中的故乡都死了,且熟悉的几个人都去外地务工了,他回家还有什么意义?况且在他意识里父亲也并不怎么待见他。
它真的恢复往日的清澈,恢复了勃勃生机吗——他心里激动起来。
“我好久没回老家了,咱那白河水真清了?”
“是呀,听俺大哥说现在治理了,水又像以前清清蓝蓝了。小伙子有机会去俺们那里转转呀,俺们那里景致好得很,就像你说的山也好水也好。”
“大叔谢谢了,回去了一定过去拜访你。我在梦中老看到咱那河边的白石头,我真想去看看这白石头。这白石头究竟长啥样?为啥我这脑子总对这白石头念念不忘呢?”
“那白石头可漂亮得很,那石头真就像白玉一般!俺每年回家都要到河边拣一些回来,那石头可真漂亮得很呢!”那大汉一谈起白石头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孩子般兴奋地哼起一句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你这歌唱得真不错,特别有感情呀!”他赞叹道。
“俺这一辈子也没娶老婆,没儿没女的,就喜欢在白河边上吼几嗓子。”
“大叔你这歌唱得好,人也这么好,咋没成家哩?”
“本来快成家了,后来遇到了些不幸,唉——就没结成……俺活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没整明白。”那大汉叹口气说道。
“是不是大叔你受伤了,人家姑娘嫌这嫌那了?”他心直口快地说道。
“不是咧,那会俺还没受伤咧,就算俺后来受伤了她也不嫌弃俺。俺那对象心美,人长得也美,水汪汪的大眼睛,苗条条的个头,雪花样的皮肤,见过的人没有说不标致的。”那大汉乐呵呵地说道。
“咱们那个地方可真少见呢。”
“她可真是百里挑一。她美得没话说,人也聪明得很,能诵诗书还写一手好字。对俺也好得很,常从家里拿东西给俺吃,还给俺做过衣衫哩。那时候俺在河边撑船,她就坐在船头,俺唱几句她就笑一下,俺这心里美得没法说呀。”那大叔笑着说道,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后脑勺,似回到了当年一般。
“大叔,你咋辜负了这么好的姑娘呢?”他不无遗憾地说道。
“生不逢时呀!俺们那会正搞运动。俺兄弟卖了些鱼给镇上的人,没想被村里人揭发了,村委会把俺兄弟判成投机倒把分子、资产阶级尾巴,成天批斗俺兄弟,把俺们整得五迷三道的!后来还把俺送去吃了牢饭,那日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得想。俺坐牢的时候她父母逼着她呀,嫁到外地去了。”
“嫁到哪里了?我帮你打听打听去。”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这小伙真是热心肠,那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咱就不提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那大汉面上带着笑容,眼神却闪烁着凄苦。
这眼神里的凄苦他竟是如此熟悉,自己不是常常有着这样的眼神——他知道这大叔和那姑娘一定有个很凄美的故事。
这时候那大汉起身到床铺前拿出两小瓶二锅头,递给他一瓶说道:“俺老觉得咱俩挺投缘,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劲,来!小伙子,咱们整两口!”
“好,喝几口!咱们这叫他乡遇故知。”
他也陡然觉得那王二哥举手投足间和他有些相通之处,就拧开酒瓶盖子和王二哥碰了酒瓶,梁山好汉般地喝起来。他一下就干掉大半瓶子,喝完呛得眼泪直流猛咳了几声——他今天特别想喝酒,想体验一下什么叫“千杯不醉”,什么叫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这娃子,不会喝就喝慢点,这酒后劲大,一会你就上头了。”那王二哥用左手两个指头夹着酒瓶抿了一口。
“大叔你这手咋搞成这样了?”喝了酒他话多起来,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起来。
“俺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部队从越南撤军时,一个飞弹炸过来,这一下子俺眼珠子也没了,手指头少了三个。”那王二哥话语间满满都是自豪感。
“你这真的——太勇敢了!太勇猛了!”他伸出大拇指摇动了几下。
他对那些真正的汉子总是特别敬佩,尤其对那些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战士更是发自肺腑地佩服!很多时候,他突发奇想能当个兵冲上前线,最好有一颗子弹钻进自己的脑袋,这样人生还有些意义,也不用想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
“这算个啥咧?跟俺一起去的三个小伙才是真好汉!只可惜他们年纪轻轻,就为国捐躯了,再也看不到这青天白日了。俺这二十多年,一直琢磨着……到底该不该回来?回来弄个啥咧?”那大叔摇了摇头,又抿了口酒。
“既然都成这样了,大叔你也别想这么多了,来喝酒!”
“这点伤算个啥?俺都习惯苦日子了,眼瞎了就瞎了!手残疾就残疾了!就是……唉——,俺回来给别人带来了说不尽的苦楚。”那王二哥说着说着,竟有些凝噎了。
“像你这样的战斗英雄,国家不都有抚恤金吗?再说大叔你也不像个靠别人活命的人。”
“这不是钱的事,俺说的是另一码子事。国家对俺们好得很,一个月都补助俺们七十多块钱,够吃够喝了,只是俺——心里亏得慌,啥贡献都没有,却白拿着国家的钱。”那王二哥面露羞愧之色。
“王叔,你不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吗?你有啥心亏呀?你看你半条命都献给了国家!”他异常激动地说道。
“惭愧得很!不瞒你说,俺属后备役,俺一个敌人也没消灭掉,就乱打了几枪,给国家浪费了三颗子弹,打死了一只野鸡,战争就结束了。”那王二哥又憨厚地笑起来。
“王叔,你们部队里的司令员、总指挥有没有拿着大刀亲自上前线去杀敌?应该没有吧。这战场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作用,离不开每一个人,能上战场的都是真英雄!”
“你这小伙挺会说话的,听你这一说,俺心里敞亮多了!”
“这二锅头真厉害!”他嘟囔着,头晕乎乎起来。
“你这娃子喝酒没个数,下午干活注意点,要不行早点回去。”
…………
下午五点,马路上昏昏暗暗,星星点点的路灯若有若无地照着。
他从工地回来,兜里装了二百五十块——装了几个星期吃喝住行的费用,不用再担心喝西北风,也不用再厚着个脸皮东挪西借了。
他轻快地骑着,有几个片刻还双手丢开车把,杂技演员般表演了一把。他两脚不停地猛蹬,路边的树木车子都快速向身后飞去。车上的速度感和风感让他犹如火箭炮,有了一飞冲天的感觉。
学校不远处一条马路,就那么突地蹿出一辆自行车——准确地说是一辆女生的自行车,他就那么地毫无准备地撞了上去。
自行车和那女生一起被他的“老上海”无情地撞倒了——还好他反应快,在撞击还未撞击的一刹那,他本能地把“老上海”的车把一扭,那“老上海”的前轮撞向了女生自行车的后轮,而不是撞向那女生的大腿。
“不好意思,我骑得……太快了,没……伤着你吧?”他从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跳下,心慌慌地说道。
“你咋骑车的?骑那么快干吗!”那女生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腿上的灰尘。
“你人……没事吧?”
“还好了,就是车被你撞成啥样子了!”那女孩责备着,心疼地看着变形的车轮毂。
“小事!人没事就好!车我保证给你修得蹭亮如新。”
“我的车还是才买的,就被你撞成这个样。你说你咋这么莽撞!你是不是喝酒了?”那女生蹲下身摆弄着变形的车轮,心疼得只差要哭起来。
“是喝了那么一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那是个朴素的女孩,扎着粗辫子,中等身材,白球鞋,灰蓝色牛仔裤,米黄色毛衣。她皮肤稍黑,那微胖的脸上有双实诚的小眼睛。
“你这是醉驾你知道吗?你说你喝那么多干吗?车被你撞成啥样了,都骑不成了!”那女孩继续摆弄着车子抱怨道。
“是喝多了,要不然我的车怎么能和你的车来个亲密接触?还好我的车壮实,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买车的时候就专挑壮实的,你们的车都好看不中用,用来摆花架子还不错……这次撞击证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何其正确呀……我交女朋友咋就交走眼了?走!给你修车去,修好啥事也没有了。来你帮我推车,我来扛你的花架子。”他啰嗦地讲起来——他确实是醉了,看人都有点花了。
“撞了我的车,说话还这么损!你都社会上工作的叔叔了,要懂得什么叫责任!喝了酒就别骑那么快,为别人的安全考虑考虑。”那女生接过他的车把,还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他把她的车随手一拎,挂在肩上说道:“叔叔……我靠!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还没毕业的小学生。”
他心里不爽起来——莫非自己真憔悴成胡子拉碴的大叔了。
“哈哈,骗谁呢?有超过一米八的小学生?”那女生听他这么一说“咯咯”地笑起来。
“看看我的学生证!看我是不是专门欺骗未成年少女的大叔!”他的自尊心,让他忍不住翻出口袋里的学生证。
“华阳理工大学-姓名李沐阳-建筑工程系-室内设计专业-00491班。”那个女生贴近看着,头发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喂!别靠近我这做工的大叔,我身上的汗臭味、酒味——熏死你!”他说道。
“哎呀,没想到咱们还是校友呢!你是这边新校区的呀!”那个女孩瞪大眼睛,甚是惊喜地说道。
“真的?你也是理工大学的?那咱们真是不撞不相识呀。”他也有些意外地说道。
“是呀,真巧!我叫王燕,机械工程系的。我还在老校区那边,你们建工系搬过来好久了吧?”
“是呀,早搬来了。领导说让我们建工系学生先搬来,到学校的工地实习实习,结果人搬来了,又心疼我们皮薄肉嫩的,舍不得让我们去实习了。”他笑着掩饰地说道——他一直疑惑是领导找了个美好的说辞,让建工系学生为人满为患的老校区腾位置,才让他们提前搬到这满是灰尘还在施工的新校园了。
“你是去工地实习呀!刚才看你满身水泥,我就误认为你是个工地叔叔,你可别计较呢。”
“我靠!我有那么老吗?”
“别计较了,给你开玩笑了,你是大帅哥一枚了,要是胡子刮刮就更帅了。”那女孩笑道。
“那谁也别和谁计较了,修车的钱我给你出一半,如何?”他信口说道。
“你也太会说话了,我还没让你赔精神损失费呢。”那女孩故作生气地说。
“开不得玩笑呀?我一会请你吃饭,就当给你补偿补偿了,这样可以了吧。”他心里确实过意不去,那女生的裤子也似乎摔破了一个洞。
“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可挺能吃的,一会吃多了你可别心疼。”
“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别心疼就行!”
“我心疼什么?你请我吃饭又不是我请你吃饭,你这逻辑有点混乱。”
“我是说,你不要再心疼你的自行车了,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都快要哭了。”
“我容易吗?攒了三个月的钱,好不容易买了辆新车,刚上路三天,就被你撞得七扭八歪的!”
“笑笑吧!既成事实的事情,你就快快乐乐地接受吧!这是生活哲学,你懂吗?就好比你男朋友现在把你甩了,你也要快快乐乐地接受!你不接受你还能咋地?人家都投入到别人的怀里,你伤心难过有用吗?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嗨!同学,你真喝多了,我还没男朋友就被你说得惨不忍睹了,你这嘴巴可真够损的!”
“那就当我自己说我自己。”
正说着就到了修车行,一个满手黑油,歇了头顶的师傅正给一个自行车装链条。
“又出问题了?不行,早点换个新的,你那破车真没修的价值了!”他还没说话,那修车师傅头也不抬地说道。
他放下王燕的自行车,不服气地说道:“我靠!你别看我车破,架子还杠杠地!这不刚把校友的车都给撞散架了,我那车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是来让你修修我们这大小姐的花架子车。”
“好吧,你的车好!我们的车都是花架子!”王燕悻悻地笑道。
那师傅一检查说道:“小老弟,你这么猛呀,后轮毂都被你撞变形了,脚拐也歪了,两样都要换掉,60。”
“我靠!你这手艺还撬不回来吗?”他有点惊了——这60块可是他好几天的活命钱。
“我专业还是你专业,你撬下试试?撬回来我倒找钱。”
“我靠!你这忒狠了,一下六十,要人命呀!”他面露难色地说道。
“师傅真有点贵呀,你就打个折吧。”王燕帮着说道。
“你不开口我就给他打了个八折。老熟人了,哪次不给他打折?补个车胎一块五也要给他打八折,最后两毛他又舍不得出了。”
“这一下六十真受不了,我在你这买这车才五十!要不行,你把我的车轮换到这车上,我再买一辆二手的。”他指着他的自行车说道。
“师哥,你可真精打细算呀。”王燕不无担心地笑道。
“能换吗?尺寸一样吗?老熟人了,五十就五十了,就当给你帮忙了。”
“那这次又要欠你人情了。”
“老乡,俺们都是挣点苦力钱,房租又涨了,挣点钱都交房租了,都是给房东打工呀!”那师傅又说出每次必说的话,然后大力地拧起螺丝——像是把对生活的不如意都用在螺丝上了。
那师傅身后的车铺是一间七八平方的门面,里面昏昏暗暗,杂乱无章,配件满地,桌上堆满锅碗瓢盆,能看出来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进行——标准的城市里最底层的人民!
这时一个少年拿着作业本,从屋子里磕磕碰碰地走出来:“老爹,快帮我看看,这道题咋做哩?”
“去去!自己想想,没看到我正忙着!”
“那我不写了,我去外面玩。”
“一年给你交大几千的借读费,还不好好学?就记着玩!”那修车师傅扔掉扳手,就准备上手了。
“鹿子!叔叔给你看看。”他急急支开那修车师傅,把那少年喊过来。
“阳子叔,就是这几道题,难得很!”那小孩慌慌地跑过来,把作业本递给他。
他眼睛看“1”却变成了“11”,更别说解题了。他又揉了揉眼睛,文字还是弯弯曲曲的。
“还大学生呢?小学的数学题都把你难倒了。小朋友,姐姐给你讲讲。”王燕笑着从他手里拽过本子,认真地看起来。
“这数字咋印刷得——七曲八拐的?”他摸着脑袋尴尴地笑起来。
“你喝醉了吧。”王燕笑着,给那孩子认真讲解起来。
…………
“小老弟车修好了。真麻烦你们了,还是你们有知识的好,我这大老粗连孩子写个作业都指导不了呀。”那修车师傅憨笑道,“俺这没文化的去应聘个保安,人家还嫌俺个不够高,肩不够宽!拍着俺的肩膀说,量量你的身高再过来!离开这车铺俺这狗屁都不是呀。这车铺能挣几个钱?管着饿不死就烧高香了!”
他那悲天悯人的心又发作了,他掏出五十块又找出一个二十:“老乡,这二十就当给鹿子买吃的!”
“老熟人了,快收回去了!俺还不知道你?一个学生自己养活自己,容易吗?比俺这修车的难多了!”那师傅把那二十又推还给了他。
路上他盘算着,只能明天再搬一天水泥了,顺便把今天请客的饭钱也挣了——明天本打算到图书馆看书的计划也泡汤了。
“走吧,去哪吃饭?今天是我不对,让你这娇贵的小姐受惊了。”
“这还差不多,看你这人挺实在的,下次再吃了。我还要到这边新校区给一个姐妹送点东西去,就来不及吃你的大餐了,真谢谢你的好意了。”
“别心疼我的钱,我一天都挣好几百呢!给你姐妹送完东西我们一起吃饭。”
“送完东西我又要去餐厅干活,今天真不巧,确实没空呢!”
“你也在外面打工呀?”他有意外地得到了志同道合的亲切感。
“是呀,就在这附近一家酒楼做钟点工,挣点学杂费。”
“那下次我再请你了,顺道把你姐妹一起叫上。00491班李沐阳,我的名字班级都记好了呀,你有空就来找我,可别说我耍赖呀。”
“记好了,师哥!下次保证来找你,有大餐我是不会放过的。”
他们边骑边聊,不多时就到了校园里。
“你在这里少等我一下,我去打电话叫我姐妹下来。”王燕停好车,走进路边一个电话亭里。
不多时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孩,轻快地从三号宿舍楼走出来——他朦胧地瞟了一眼,虽然有些天昏地暗但依然挡不住那女孩的楚楚动人。
他过敏反应般低下头,他并不想让美丽女生看到他满身水泥灰的“光辉”形象。倏然他耳朵里又响起“咯咯~”的笑声——这笑声竟然和早上湖边的笑声一样悦耳深刻,这声音刺得他脑子一惊一乍的。
“我靠,出鬼了!脑子真他妈过敏了,一看到这三号楼就听到这诡异的笑。”他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脑门又狠狠地击出一掌。
“你怎么自己打自己呀?”王燕走过来吃惊地问道。
“脑子迷迷糊糊的,怕又走错宿舍了。”他笑道。
“要不我送你回宿舍吧?”
“开玩笑了,不用!我就在那栋宿舍楼,一下就到。”他指向旁边一栋宿舍楼。
“你就四号宿舍呀,我姐妹就在三号宿舍,那以后找你很方便呢。我这个姐妹是生物工程系大二的,我们都是西安咸阳那边一起过来的,我经常到这边来找她玩的。”王燕看着手上的表说道,“哎呀!快六点了,我要赶紧去饭店了,留个电话呗,下次找你好联系。”
“电话?我靠,没记住。你要找我就直接到四号楼403。”他尴尬一笑——其实他的电话还在商店里。
“你可真够迷糊的,再说男生宿舍让女生进吗?”
“你尽管来,我们是男女汇编宿舍,下面门卫看天管地,看蚂蚁上树,就是不管好歹人进入!”他说道。(因为建筑工程系的女生比较少,再加上新的宿舍楼还没有完全建好,所以学校就把他们男女宿舍汇编在一起,女生占了两层,男生占了四层)
“喝醉了还不忘损人!我下次过来了顺道找你呀。我走了,你以后少喝点酒,一定要注意安全呀,可别又撞了人呢。”那女孩冲他微笑地挥挥手,向校外骑去。
他也挥手向王燕告别,竟有点依依不舍——也许是他陷在孤独里太久了,也许是能关心他的人太少。
王燕身上有种淳朴的气息,并没有因为他身上脏兮兮的水泥,离他远一些。他觉得他们都属于一个阶层的穷学生,有种别样的亲切感,这也许是他后来常和她见面的原因。
百度搜索 阳光下的蓝天 天涯 或 阳光下的蓝天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