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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转折，终是找到了学校的教务室，见到了前几日就约好的王老师。“王老师，我是跟您约好的……”
朱易安的话还未说完，王老师的手机便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王老师并没有对朱易安说什么，至少是一个“抱歉”的眼神，都没有，自顾自的接起了电话，聊一些昨夜打麻将时发生的乐趣。
挂掉电话时，已经是五分钟后了。他这才大概的瞄了一眼朱易安，只印象是个高挑的男人，便开口说道：“虽然说我们镇子都很富裕，但是，小提琴……”说到这儿，王老师眉头一皱，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那玩意儿没有孩子学的！我们学校也没有要开设小提琴班的想法，我看你，还是另求高明！”
朱易安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听完了王老师的话，然后又礼貌而优雅的微微点了点头，依旧面带微笑着说：“王老师，正如我所说的，我收费很低，真的，我只想要把音乐发扬一下，小提琴……”
“得了吧！”王老师好像是对这种客套的话司空见惯，眉头皱的愈加紧了些，不耐烦的说道：“别以为会点儿音乐就是大艺术家，还收费低？你们要不是为了钱，学这玩意儿干什么啊？”说完，他这才抬头看了朱易安一眼——蜡黄的皮肤，凹陷的脸颊，眼圈是一层不深不浅的黑，还有那生了锈的剃须刀刮不干净的、缭乱的胡渣。
“我说，”王老师看着微笑着的朱易安，不禁也笑出了声：“呵呵……要不，你去街边卖艺，你这模样，简直就是为了卖艺而生的！哈哈……”
朱易安的脸僵了一下，只是那僵住的表情只在一瞬间，还没被这个空间的任何时间所祭奠，就化作了云烟，继而又是那盛开在阳光下的笑靥如花。
“对于小提琴，我是专业的！我……”
“出去，我很忙的。当然，你也知道，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王老师说着，又拿出了手机，点开了手机里的麻将游戏。
雨停了。
朱易安并没有因此而懊恼，而愤怒，而灰心。他将伞夹在左侧腋下，左手紧紧抓着琴包的背带，右手这才得空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饼干，用牙齿咬开了包装袋，一股浓郁的奶香……掺杂着淡淡的变质的味道扑面迎来。朱易安急不可待的用舌尖轻轻舔了舔，继而急忙咽下一口唾沫，大概是意犹未尽，又提高喉结使劲的吞咽了一番，脸上也不禁有些满足感，再用牙齿小小咬了一口，发出“咔嚓”一声，便急忙咀嚼了两口，竟发出一丝满足的叹气声来。
不远处嬉笑的两个孩子不小心撞在了朱易安的身上，朱易安手中的饼干一晃，便掉在了地上。
朱易安低头看着那块只缺失了一个小角的饼干，眼神委屈了起来，竟还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花子！他看向了那两个孩子——并不是质问，只是询问罢了。
“对不起，叔叔。”小男孩给朱易安道了歉，朱易安立刻又微笑了起来。而当小男孩准备弯腰捡起那块饼干的时候，身旁的小女孩一把拉住了他，并说道：“豆豆，不用给他捡！我爸说了，他是个臭要饭的，房租都交不起！”
听了这话，朱易安面无表情的看了小女孩一眼，呵，原来是房东的女儿，适才就觉得眼熟呢。
“水晶，走，回家了。”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传来，朱易安回头看去，好巧不巧，是房东。
“咦？”房东看到朱易安的那一刻，脸色就变得严肃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朱易安跟前，厉声道：“房租什么时候交？死要饭的！”
“教了琴，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租了！”朱易安微笑着说。
“切……”在房东的脸上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不信朱易安的这些鬼话。只是当他一低头，看着地上的那块饼干，包装貌似有些眼熟……
“喂，这不会是我丢到家门口垃圾袋里的饼干吧？你小子，这是我给那些小猫小狗吃的，你怎么吃了？”房东一副问罪的模样。
“猫也吃得，狗也吃得，我也吃得！”朱易安保持着一惯的微笑，微微低着头，不敢看房东的眼睛。
“臭要饭的！我要是你，早投河自尽了！”说着，房东便拉着自己女儿的手走开了，临走前还踩在了那块饼干上，踩的粉碎。他是故意的罢。他不是故意的吧。
夜里，地下室潮湿的睡不着。朱易安的左胳膊好像是起了些疹子，不时的用手挠着，却是不想打开灯看的。省点电吧，还要听留声机里的音乐，那才是他的世界啊，用音符铺成的阶梯，蜿蜒在一切美好的云端里……
他拿出小提琴的琴弓来，双手捧着，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脸上的笑容自然而美好。接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松香来，在弓毛的两端、内外侧，均匀的、仔细的涂抹了起来。
夜已深了，但他遏制不住自己双手的冲动，颤巍巍的拉响了琴。低沉的琴声优雅，在这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无比的忧伤。
“咚咚咚……”
琴声戛然而止，朱易安的呼吸急促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他并不是恐惧于门外敲门的人——那个他想都不用想，又矮又胖的女邻居。而是沉寂在刚才的美妙之中，怀中的琴亦如玲珑似玉的佳人……那颤抖的手，那紧张的呼吸，是对这一切美好的宣泄和缅怀——而她，竟生生将这无与伦比给磨灭了！
“还让不让人睡啊！”女邻居咆哮一声，又愤愤的在门上踢了一脚。
朱易安大汗淋漓，仿佛是在那个世界里流连忘返，舍不得回来。
到了冬天，这个不再为潮湿而受罪的季节，却变着法的、用寒冷折磨着朱易安。
一个早晨，朱易安从寒冷中醒来，嘴唇颤抖的厉害，脸颊没有一丝血色。他颤抖着走到镜子跟前，通过那面有三两道裂痕的镜子看着自己。眼睛大概是深陷在眼窝中了，锁骨高高的凸起，上半身就像是在菜市场倒挂着的羊，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
他盛了一杯自来水，手颤巍巍的将杯子送到唇边，轻轻饮了一口，整张脸都瞬间皱在了一起！待到那种刺骨的冰凉稍稍缓和了一下后，才咽下肚子里去。
留声机自然还是要听的，他喜欢把脑袋插进喇叭里，任何杂音都闯不进他的世界里！
——除了女邻居的敲门声。
朱易安开了门，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大概是冷的原因吧。
女邻居愤力的推开门，眼睛左右张望着，继而径直走到了留声机前，举起手中的铁锤，一下，一下，一下……
再也没有针尖儿刮擦着曲盘的声音了，也没有那个可以将脑袋塞进去的喇叭。旧上海的老歌厅里舞女们热衷的曲子，也一起烟消云散了。
朱易安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散去了吧。
他的记忆在倒带，他记得祖母去世后家人对他的不管不顾，记得街上修鞋的瘸子骂他是要饭的，记得一次次面试又一次次被拒绝，记得房东扇过他的耳光，记得无数次雨水冲刷着他屋内的墙，记得……记得那祖母留下的，留声机。
深夜。
朱易安抱着小提琴，面如死灰的坐在床边。他的双手轻轻的抚摸着小提琴，每一根弦，每一寸音响，每一颗弦钉。
片刻后，屋内传来了那优雅、哀鸣的小提琴声。琴弓不急不慢的在琴弦上划过，刻画出一阵又一阵的旋律，那是他的世界，只是此刻的音色有些阴沉了。
是他的世界也下起了雨吧，把那阳光切割成了灰，没了太阳，也就不再笑了吧。
“咚咚咚……咚咚咚……”
女邻居又一次不耐烦的敲响了门，只是她越是敲的狠，越是敲的急，那琴声也越是急促，音色也越是低沉！
忽地！敲门声停下了，而那小提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安静，过分的安静，极不舒服的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咯吱……”
门打开了，女邻居半个身子已经在自家的门内，听到门打开了，又回过头，在昏暗的楼道里看着朱易安的门。
“你……”她的嗓音一向很大，只是这次，他仅仅说出一个“你”字，眼神中的厌恶就瞬间被恐惧所替代——朱易安手中拿着一把锤子，以迅雷掩耳之势瞬间跑到女邻居跟前……
“咚……咚……咚……”一下，一下，一下……
女邻居家门口的楼道里都是血，墙壁上溅射的血迹像是伟大的艺术家亲手泼墨的画。
“我……”朱易安看上去很紧张，但那种紧张不是杀人后的紧张，好像是一个初次表演的艺术家登台前的紧张。
“我是，一个……专业的……小！……小提琴……小提琴家！”
他坐在楼道里的鲜红之上，左手在空气之中比划着、托着小提琴夹在脖颈处的姿势，拿着锤子的右手如同拿着琴弓，继而优雅的拉起了、他的世界——灰色的世界里，无与伦比的旋律……
一曲尽。
那个阴暗潮湿的世界在一把大火之后，便不复存在了。那个喜欢笑的朱易安……笑吧，既然喜欢笑，又何必吝啬笑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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