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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线上的冬天,跟中原有很多不同,中原干冷,风里夹着刀子;海上多少会有些黏腻,感觉像是风湿小鬼在往骨头里钻。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说不定往北走一点,就能看到浮冰,太阳也戴上了虚弱面具,惨白惨白的。
春节刚过不久,一艘大船顺着江口开出东海,望东南方向驶去。船是御日王府的楼船,准备是要先向东南避开盘踞在信东海岛和大陆沿岸的海盗和盐枭,再向西南折返,奔弋州而去。往年这个时节,本不是这番光景,从扬安顺流而东,胆大货多的走海路,胆小货少的走内河,总是有遮天蔽日的船帆来来往往,大约从前年开始,信东那些向来没有人烟的礁石上,开始长出了一些海盗,杀人越货。海路商船,多是大船,沉一艘就够货主跳楼的,一来二去,大货分小,就都从内河向南走了,当然商人也不是都走内河,也有不怕死的,譬如贩私盐的,就不敢从内河走,都是海上运来。也有专门出海找海盗卖货的,也不知道这买卖怎么做成的,为什么没被抢。总之偌大的海面上就这么孤零零一艘楼船,几十米的船身,都显得弱不禁风。
赵玮这次出来,并没有向朝廷上书,因此船队不能全带出来,又怕走河道拥挤,走漏了风声,所以冒险从海上折返向南,对于海盗,也是不知虚实,不敢贸然驶入信东的岛礁里。当然,以上这些决定都不是小王爷本人作出的,毕竟小王爷的意见过于冒险,太傅和国相一致认为不可实行。但话分两头,虽然海盗们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但说到底也只是个营生,谁愿意在舔血的时候割了舌头呢,成队的蒙冲斗舰固然打不赢,落单的楼船也多半不去惹,这里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海盗们说到底是贼,所为求财,能不丢性命当然是最好,况且赵玮并没有站在甲板上炫富——如果从内河走的话多半有这个风险,海盗们也不清楚这船上究竟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万一除了一船腱子肉的水兵,就剩下点粮食和水,那可着实划不来。
巫士韩忠是赵玮的上宾,年纪约有五十来岁,一身长袍,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船尾的椅子上。赵玮本正处在精力无处释放的年纪,又出身高贵,桀骜不驯,对怪力乱神的事情一向嗤之以鼻,身边的儒生们也都深然之,虽说每逢祭典多少有些难办,但都心照不宣地为小王爷的“反封建迷信”事业推波助澜。直到韩忠出现,事情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韩忠并不是一般的江湖术士,一味以障眼法骗人,谋些蝇头小利,这一点国相曾派人暗中查访过,韩忠和赵玮的交游更像是朋友,也不曾听说他吹嘘自己有什么担山填海的大能。都是些常见的杂书里的内容,但小王爷就是很吃他那一套,没几天就奉为上宾,很是让周围的儒生们吃了一惊。直到今天,要说韩忠为御日王府办过什么差事,立过什么功劳,那是全然没有一件的,就是一个恩养的门客罢了。
按理说身为巫士,对堪舆、星象、术数等主流读书人看不上的“杂学”都应该有所研究,一路上应该很忙才对,但韩忠却总是一副睡不醒的状态。倒是他带出来的小徒弟谢自南很是兴奋,得益于韩忠上宾的超然地位,她可以随意出入楼船上绝大多数地方。船上的随行人员也不怎么打扰小姑娘过家家。从浴乌郡的江口出海,到弋州千仞港,如果天公作美,一帆风顺,也至少要四天多的时间,何况如今楼船正收着帆由船工慢悠悠地划桨,多半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谢自南起初的新鲜劲一过去,就开始无聊,开始后悔跟师父出这趟差,拖起星盘慢慢走到师父躺椅后边,身上的木饰叮叮当当敲着。
“没事就不要都戴在身上……”韩忠睁开一只眼睛,“还有头发上的羽饰,脏了不好洗……”
谢自南假装没听到师父的絮叨,带着一脸找事的笑容说:“韩真人,现在船走得那么慢,大家都说你学艺不精啊。”
韩忠愣一愣神,起身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责问道:“船又不是我开的,我怎么管得了,你功课做完了吗?新带上船来的《灵祇语解》看了没?要你测的星轨呢?还有航图,画了吗?”
谢自南把星盘放下,一手拉了个马扎坐在韩忠旁边,“星轨,航图,韩真人您都不用担心,错不了。对了师父,咱们这一次是去哪啊?”
“弋州啊,上船前王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喔,去弋州干嘛呀?”谢自南盯向韩忠的脸“您可别想瞒我,您在家当了几十年的土地主了,半年前突然要来浴乌,盘算来盘算去都是想进王府,到处打听小王爷的行程,伪造邂逅,结果小王爷真的喜欢上你了,事事都带着你……”定一定神,又盯向舷外:“现在外面盛传皇上年纪大了,想求仙找不死药——弋州那群打渔的哪有海船?要出海,也是从碣州出海啊……”
韩忠肥腻的老脸上皱纹舒展了一些,一双死鱼眼看着谢自南,“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师父最近也收到好多信,说是在碣州要举行学术会议,凭师父这几十年修行的学问,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不光盯上了碣州的船,还盯上了碣东王府的金山,只有那些没什么门路,又想凑这番热闹的破落户,才会去弋州,做白日梦乘渔船出海,捡到点不死药,一步登天。”说到这,韩忠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上来:“自南,小王爷这次要去弋州,多半是要去找他的好姐姐诉诉苦,唉,你不懂,一朝封王,就是孤家寡人,身边都是些忠心的骗子,阿谀奉承,小王爷才十几岁,哪里耐得住这种寂寞,依我看,小王爷可是个襟怀不凡的人,你现在有空,多去陪他说说话,说不定能成知己,这一路上也就不会觉得闷了,《灵祇语解》慢点背一样的。”
“你个老不死的……”谢自南很失望,咬着牙恨恨地走了。这次她本来是盘算了很久,想从这个没用的师父这里打听点真正的巫士的奇妙冒险,这次“不死药”的传闻,很是让她兴奋了一阵,毕竟,坊间说巫士的传奇故事和整天做航线测量田野测量星空测量的实际巫士生活相比,落差太大了。
谢自南拎起星盘背在背上,掀开甲板盖走下船舱,球形的大星盘在昏暗的船舱里闪转腾挪颇为不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一丝故意想把星盘撞坏的想法。周围除了光着膀子的划桨手,就是来来回回神神秘秘看起来像瞎忙一样穿着王府服色的小吏。连下两层,谢自南下意识地用手去拨黏在鼻子四周的臭味,穿过马舱,走向典鼠内史云兔管理的粮舱,用一块鱼干贿赂该管官员后,顺利进来找到之前放在这里的打行标,开始记录今天的航行状态。
抄完数正准备走,谢自南隐隐听到旁边薪料舱有人说话,一个听上去像是穿着“瞎忙套装”的人吩咐一个水手:“舱里的木头铁钉,还有各式工具,都要小心看管,我家主公每天夜里都会派人下来巡查,试用,要是出了问题,你就等着喂鱼吧。”水手听后诺诺连声。她在粮舱门后,等着那小吏的脚步声响起,便推开门走了出去,门板正好打在了小吏脸上,随着一声“啊”,谢自南自顾自背着星盘走了上去——这玩意某种意义上也是个护身符,毕竟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有小王爷的上宾才带着这么个铁球。小吏捂着鼻子看了一眼旁边忙着舔毛的云兔,默默把血擦了。
船老大步协此时正在甲板上愤怒地走来走去,指东骂西,显然他才是需要为此次航行任务最近半天以来的缓慢进展负责的人,虽然航线和出海日期都不是他定的。谢自南难得变出一张狗脸,贴了上去“别这么大火气嘛步老大,我帮你看过了,今夜丑时多半要起风,只要你明天按时转过洋躬岛,后边就好走多了。”听她这么说,步协管理了一下表情,开始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步协本来是在扬安城鸳鸯坞做船工,造的都是内河往来的商船,年岁渐长以后愈来愈不喜欢整天呆在船坞里的生活,加之船工又没水手挣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跑海船,不几年时间就当上了船老大,若不是最近信东的海盗搞得海船都挤到内河里去了,他本是不屑于接受官府的征召的,如今这趟差事,只能说上了韩忠的当……
“相爷每天都派人来催,可老天爷不给面子,我有什么办法?”步协见甲板四下无人,就抱怨起来,“要不是这帮海盗,老子贵贱不伺候人!”
“别愁眉苦脸的了,步老大,你以前在东海跑船,都是去哪里啊?”
“远近都有,近了去碣州,有些货只能走海路运去金溪矿上,也有大木头,运到地方才加工。远了去昭明,翼田,翼田人贼不走空,总有货回来,船主都喜欢去翼田,再不济,也能保本回来。”
“弋州呢?”
“弋州我去得少,虽说靠海,可那边的人恋家,倒像是中原人一样,少有人走南闯北,璧成君那个老尼姑主政之后,更是这样,白瞎了那么好的海港。”
正说着话,突然一声巨响从右舷尾部传来,不少人尖叫起来。步协丢了魂一样,“坏了,多半是小王爷出事了……”见谢自南一脸不明所以,又补充道:“昨天夜里,小王爷偷偷从行辕溜下来,偷了不少东西,起航前巡船的时候,还偷偷跑过来,问了我好多造船的事……”
“小王爷想改船?”谢自南突然兴奋起来,拎着星盘三两步就冲上了楼去,跑到船尾右舷,看到一群群黑袍的小吏挤来挤去,不少人惊慌失措只知道大喊:“王爷落水了!”
“自南!”猛听到韩忠大喊,谢自南急忙跑向船尾,看到师父站在备用小船上,给她打手势,要她直接砍断绳索。
前边步协正手忙脚乱地收帆,下锚,搬空桶和绳网,后边韩忠趴在小船上,谢自南手起刀落,小船跌入海中,晃了几晃,所幸没有倾覆。韩忠拿起船桨向挣扎中的赵玮划过去。
挣扎了一会,赵玮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喷了一口气水混合物,紧接着沉了下去,此时步协正组织了一班水手和桨手,把连着绳网的空桶扔到海里,同时把聚集在船尾,一边嚎得天昏地暗,一边看热闹的王府属吏们推到海里——事急从权,虽说大家看到小王爷落水,都生怕自己的饭碗和钱程不保,又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确实只能哭,但营救工作也需要让最关键的人站到最关键的地方——国相与太傅的居中指挥,必不可少。何况有绳网在,待会让水手挨个救起来就是了,如果海上不起风的话。
看到赵玮沉下去,韩忠也顾不得太多,一个猛子跟了下去,勉强看到他还在踩水,虽然肥胖,他在水下还是相当灵活,很快摸到赵玮旁边,拖着他浮出水面,一开始还感觉得到赵玮在向下带他,后来运气不错,赵玮自己也浮起来了。
韩忠带着赵玮慢慢游到小船边,随后就在陆续跳下海来的水手们的帮助下,成功把小船绞上了船舷。喧嚣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一边是医官为小王爷检查身体,沐浴更衣;一边是水手们把刚才推下海去的几个小吏救上船来。
等到医官作出“小王爷并无大碍”的结论之后,赵玮脊背一凉,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两个老头子的一篇檄文朗诵。
两位老先生正要开口,医官又折返了回来,嘱咐赵玮些“小王爷新遭大难,气血不平”“心悸不安”等等,主旨就是要赵玮宅起来,早睡早起,修身养性,赵玮心头一亮,不等国相和太傅开口,装出一副夜猫子的憔悴相:“孤现在心慌的厉害,想休息了,还请两位老师先回吧。”
两个老头子对视一眼,国相回头把舱门关上,回身过来,眉毛一挑:“殿下不要再忽悠我们俩了,昨夜殿下去木舱工舱偷东西的事,老朽已经知道了,殿下水性那么好,今日下海,怕不是失足吧?”
赵玮乖乖听完檄文朗诵后,推门出来,看到韩忠换完衣服正倚在门框边,这个披头散发的胖子一脸忧郁:“看来我教医官的那些话,没成功把殿下救出来。”
赵玮则歪着脑袋抱起双手,“反正我船造好了,去告诉步协,巡船的时候,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主公放心。”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楼船已升起风帆,向着洋躬岛破浪而行了。一路上海水越来越黑,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动物也越来越少,前天下午从江口出海的时候,还能看到遮天蔽日的海乌和盘踞在分水线两侧的复翅蛇,现在也就零星看到些鱼。桨手一时间没事干,步协正指挥他们把水桶搬上甲板来滤水,滤器在烈日下晒得发烫,为了不拉肚子,带上船的淡水,少不了要来回用茅草等东西过滤,一来二去,补给品的消耗都是成倍增长的。像他们这样,不顺着海岸线,而是去深海里折返回来,其实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顺风行船快,未时初刻,就能看到洋躬岛了。东海里行船,一般都求顺风顺水,浅海里走,有风浪也好随时靠岸躲避。极少有人望大海深处走,洋躬岛算是船老大们所知的极限了,再向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了,因为这座岛出海一天一夜才能看到,就像大海弯下腰一样,所以得名洋躬岛,也有渔人以讹传讹成“杨公岛”,继而传说海中有叫“杨公”的仙人,有些人出海打渔还要像模像样地祭拜杨公,求此行风平浪静鱼虾满仓。这座小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周围大大小小十几座小岛,洋躬岛最大,方圆五里多,有淡水,经常有不怕死的远航船在这里休息。
谢自南站在船头眺望,果然看到一艘渔船正在洋躬岛附近,船身不小,应该是为了捞些珍贵的海货出远海,回省城卖高价给达官贵人的那种渔民,实际上远海捞回的海货有些确实鲜美,有些也未必,可能是因为普通人吃不到,有些特殊的味道被形容成“鲜美”,那些东西在王公贵胄的宴席上,那是从头到尾都不会动一筷子的,你要问为什么,那多半是因为贵族们比你懂礼数,而不是这死贵的玩意真的不好吃。
“步老大,渔船!”
步协听到谢自南喊声,忙把手上的活交给一边的桨手,直接从甲板攀上指挥台,开始指挥水手们收帆减速。
楼船慢了下来,开始随着波浪上下跳动,步协和谢自南也看清了,眼前是一条带着明显弋州风格的沙船。这种平底船吃水浅,多数水面都能自由航行,不怕搁浅,近海航行的时候也不怕小风浪,顺风逆风都好行驶,装载量大,是常见的运输船。不过,洋躬岛附近出现这种船倒不太正常,毕竟这里已经不是浅海,而且这么笨重一条运输船拿来捕鱼,一旦遇到大风,恐怕就变成鱼来捕食他们了。
渔船停在距离洋躬岛不远的浅海上,洋躬岛靠近大陆的一侧,有很广阔的浅海区,光照充足,是水生动物和海乌的天堂;另一侧海底则很陡峭,是个寂静的深渊。
主桅上飘着的浅绿色丝带,表示这帮人是“杨公”的信徒,这样一来为什么开着大船来这里捕鱼似乎说得通了。船身改造得很夸张,整体用木板包裹了起来,船顶用绳网晒着干鱼,周围一群人正划着小船四处张网。
午后的阳光在海面上幻化出一道彩虹,随着一声呼哨响起,水面上出现了一群海豚,在一阵短暂的跳跃和交流之后,飞速散开,只露出顶鳍游到各自的位置上,组成了一个半圆形,随后各自开始闪转腾挪,追逐各自面前的小鱼,虽然海豚速度很快,但似乎并不急于将鱼吃到嘴里,只是调戏一样地追逐,水中的小鱼很快惊慌失措起来,开始抱在一团绕转,海豚们逐渐收缩包围网,直到船、网和海豚之间形成一个足够小的包围圈,海豚们开始冲击鱼群,大快朵颐。而渔民们也忙不迭地收网,将渔获搬上大船。
步协指挥着楼船小心翼翼地探底前行,逐渐开到了渔船旁边,放下船锚。准备上岸补充些淡水就启程,顺着这阵风,把前面落下的行程补上。
谢自南对刚才的一幕颇感兴趣,跑到师父的储物舱搬了个脚踏式水翼板出来,顺着锚链下海,踩着水翼板跑到最近的一个渔人的小船前,“这位小哥,能让我看看吗?”
“想看什么?”小船上是个壮实的年轻人,可能是日晒的原因,皮肤很黑,所以根据这张三十多岁的脸,谢自南判断他应该是个年轻人,“小哥,怎么称呼?”
“竺非明,叫我阿明就好。”
“你们一直都是这么训练海豚打鱼的吗?”谢自南跳上小船,把水翼板挂在船舷上,小船一晃,差点翻过来,竺非明赶忙向前一跪,后手撑杆向水底石头上一撑,稳住了小船。
“对不起”谢自南赶忙坐好,一边伸手去够水翼板,埋着一张好奇的脸问道:“你们都是这么训练海豚打渔的吗?”
“不是海豚给我们打鱼,是我们给海豚打鱼。”竺非明单手取下挂在船上的水翼板,放在船里,“我们才是乙方,不然干嘛要大老远的跟着它们跑这么远。”
“我以前只知道海豚会把落海的人顶出海面,没想到它们还会这么打鱼。你们今天收获不少吧?”
“一般,跟往年比少了很多”一片乌云飘过竺非明的眉宇,显得他更黑了,“往年这个时候的杨公岛,要暖和许多,最近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冷,来回杨公岛也没有以前顺风顺水,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
“至少今天够吃嘛”看这个黑小子不太高兴,谢自南忙转移话题:“我们要去弋州,你们呢,弋州出来的?”
“看船也知道咯”竺非明向外侧撑了撑船,伸手去捞鱼网。“今年天气冷,鱼群少,鱼也小得多,我们只能跟着海豚群跑跑远海,来杨公岛碰碰运气,今年弋州红盐价格翻了倍,就这也还是有价无市,要看郡府金曹给不给盐引,有盐引才能买卖,君上再圣明,还能管得到一张盐引到了谁的手上吗?”
所谓红盐,其实就是还未太处理提纯的食盐,用染料染红,就没法偷运出去了,主要拿来腌鱼,往年常出海的渔民,都要在千仞港登记造册——这还是璧成君的德政,不然要去璧城郡府才能登上记。如果登记的名册碰巧属实且又没有遗失的话,那么你就有幸可以按照船的大小和每次上报的渔获来免税购买一定量红盐,盐铁官营,税负很重,买到的红盐如果有剩余,也可以偷偷加价卖出去作为腌制原料,获利颇丰,所以总有人虚报渔获,甚至虚构渔船来冒领红盐。当然往年是红盐多,不会管得这么严,海滨总有晒盐场,有时候红盐还没染色就被渔民搬走了,乡里乡亲的,官府很多时候也是一副不举不纠的态度。弋州虽然也产盐,但海岸线复杂,晒场不多,产量不大,满足不了众多渔船的需求,今年的官盐迟迟没有运来,璧成君为了保证食用盐供应,降低了红盐的配额,让红盐的价格陡然上升,虽然加派人手严查徇私枉法,但收效甚微。正是因为这样,近海打渔开始变得越来越无利可图,毕竟买得起红盐的不赚钱,买不起的干脆就带不回来鱼。所以像竺非明他们这些渔民就开始想法子到“杨公岛”这样神仙庇佑的地方来打些少见的海鱼回去,卖个高价。
“诶,内边打鱼的内个黑胖子!!”
谢自南眼皮一横,不用回头就知道,这声音来自赵玮,御日王赵玮,平生有三大爱好:炫富,机关,呵佛骂祖。这里一没神像,二没密室,喊竺非明这个渔人,多半是要炫富了。
竺非明抬头一看,御日王果然宝相**,浑身都是精美贵金属在太阳反光下产生的亮点,都形成光晕了,如果在他面前多加一面铜镜,说不定船帆都能点着。
赵玮向竺非明提了个他无法拒绝的要求,当然,一般情况下来说,王府临时征发一些徭役实属寻常,小民无权拒绝,但赵玮为了自己的恶趣味,这次征发徭役,赏赐颇丰,以至于太傅已经在袖子里开始准备一篇新檄文了。
很快,赵玮的临时行辕就在洋躬岛拔地而起了。虽然因为国相和太傅要求,赵玮晚上没法上岸在岛上过夜。但至少步协想要顺风航行的计划破产了。一想到明天一旦风停或者转向,船可能要继续划桨航行,步协和一众舵手当晚都是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搭好行辕后,竺非明和一众渔人又在附近撒了几网,太阳下山后,就返回大船聚在一起生火吃饭。
入夜,楼船点起灯火,海船风浪颠簸大,一般火烛很容易翻倒引起火灾,楼船上都是用一种制作繁琐的“回光烛”来照明,这种“回光烛”外壳镶嵌在墙壁上,内胆不论如何摇晃始终能保持水平,通过磨光的铜镜反光照明,亮度不高,造价奇高,所以也只有小王爷和王府核心高层以及舵手舱等重要舱室配置的有。
烛光昏暗,谢自南正倚在船尾吹海风,突然几声闷响传来,接着楼船开始晃动起来,步协连忙起身冲到船舱,“水密舱被扎穿了!”听到值夜水手的大声报告,步协扭头冲到水手舱,“都给我起来,船要沉了!”
谢自南急忙找到师父韩忠,两人摸上高台查看,只见此时甲板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太傅带着王府侍卫冲上甲板,火光摇曳中发现,白天的渔船不知何时已经靠了上来,床弩已经将楼船下层射穿,四枚硕大的捕鲸矛带着绳子扎在船体上,渔人们手持火把和利刃逼了上来。但一经接触,就纷纷后退,虽说船上是他们的主场,但洋躬岛这时风平浪静,王府侍卫又精于格斗,一时冲不过去,而侍卫们又不习水战,不敢贸然跳舷,僵持不下。
侍卫们搬来弓弩一阵齐射,渔人们躲在船板后
此时赵玮一身锦袍冲到甲板上来,见小王爷出来了,渔人里一个络腮胡子的老者探出头来:“小王爷,我等都是亡命之徒,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如您所见,楼船船底已被扎穿,怕是小王爷这一趟到不了弋州了。不过我这里正好有一艘船,如蒙不弃,还请小王爷移驾,我们送王爷去弋州。”
太傅不等赵玮答话,命令侍卫又是一阵齐射:“王爷不可轻信贼人。”
老者跳回船板后面,又大声喊道:“今夜潮涨,我们已经擅自帮王爷起锚,向杨公岛移驾了,明晨潮落,王爷的船怕是要搁在这岛上了,草民斗胆劝王爷,速战速决!”
听到此话,谢自南急忙看向船锚,发现船锚被铰了起来,绑在了两条小船上,夜色里看不真切,仿佛洋躬岛真的比白天要大了一些。
“诸位明明不是亡命之徒”赵玮喊道,“今日也是头一回做海贼吧?不然为什么胆子这么大要在自己船板后面抢楼船?!”
说话间太傅就组织了十几名会水的侍卫,准备抢攻。
“先不要动手”赵玮不自觉地开始喘气,瞪着眼睛望着海面出神。
“小王爷放心,老臣拼着一死,也要护得王爷安全!”太傅说话间命令侍卫跳舷,十几人刚用绳索晃荡着跳过舷去,渔人们就换了标枪围上来,双拳难敌四手,丢下两三具尸首后,其他人掉下海去,向楼船游过来。
“步协,韩忠!”赵玮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一把拉过太傅,走到主桅的基座旁,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站定后,提气吼道:“现在都听我的号令!”
“步协,船不能沉,马上派人准备堵水,修船!所有侍卫弩箭上弦,瞄准出入口,出来一个给我射一个,射中有赏;所有甲板上的人,用绳子把自己拴在船上!”
步协应声冲下船舱,甲板上的侍卫手忙脚乱地穿起绳子来,期间渔人中有人露出头来,嗖就是两发弩箭打在脑袋前面的木板上。
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
“韩忠,你他妈的躲哪去了?!”
话音未落,谢自南跳进船长室,咔哒一声,只听得一阵呼啸,本来挂在另一侧船舷上的救生艇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刺耳的锯齿声,砸进了两条船之间的水里,四条连着捕鲸矛的绳索瞬间断了两条,剩下两条也在巨大的冲击力的拉扯下沉入海里,两条船顿时朝着“弹着点”倾覆过去。
随后又是一声巨响,两船之间的水面上爆出了巨大的水花,渔船侧倾在海上向后退了几米,随后又是几声巨响和水花。这一阵巨响和哭爹喊娘的叫声之后,楼船奇迹般地回正了,此时带着水手和木头挤在一起的步协顾不得查看伤亡,开始组织水手拣选材料——现在正是抢修的时机,混乱中还被跑出马舱的王府宝马踢了一脚,导致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冲向水密舱。
一阵闪电划过夜空,海面上开始下起了雨。船也跟着晃悠起来。
赵玮紧紧抱着桅杆,眼看船只基本稳定下来,就跳下来跪在地上,大声命令下海捞人,侍卫们解开身上绳索,在赵玮和晕过去的太傅身边围了个圈。水手和桨手们纷纷跳下海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是人就捞上来,不仅有落水的自己人,还有十几个渔人,步协领着一班人在舱里,另一班人在船外,勉强修好了几处漏水点,其余渗水就要靠人工一点点舀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赵玮怕潮水退去,大声命令所有人回船上,桨手各就各位,划出搁浅海面。虽说人人带伤,但好歹也凑出一多半的桨手来,分拨已定,便慢慢划出了浅水区。
韩忠引着王府属吏们打扫楼船舱室。步协重新选好停泊地下锚,开始组织水手桨手们包扎伤口,海葬尸体。所幸死者不多,大家情绪还算稳定。
国相在舱中受伤,太傅在翻船过程中吓晕,赵玮决定亲自来审讯这十几个渔人。雨越下越大,风也吹起来了。赵玮走上甲板,“刚才喊话的老头呢,在不在这里?”
此时竺非明大脑正一片空白,浑身酸软,苍白地躺在甲板上,作为家里的小儿子,他向来是享福在前,吃苦在后的,今天偷跑出来赶海,本来是听人转述船老大的话说要追海豚去杨公岛,说不定有好货。就偷偷跟了出来,爹娘并不知道。其实他才十九岁,家里也不是渔民,更不住在千仞港,就是今天跟船出来了而已,好死不死遇到个主动搭话的小妹子,说要去弋州,又遇到个一身光晕的小王爷,得了不少赏赐,本来是件挺高兴的事的。这趟出来船老大没打到多少鱼,多半不会分什么钱出来,又多半因为这个起了歹念,半夜偷偷把楼船船锚铰了起来,用捕鲸矛射穿了水密舱,趁着夜里涨潮拖着楼船往浅水开,本来计划很完美,能打就打,打不过就拖到浅水等潮落船翻,王府的楼船是福船,自己的渔船是沙船,到时候他们只能浮在浅水里挨打,见过爬城墙的,没见过爬船舷的——多完美的计划啊——所以自己也就稀里糊涂跟着干了。虽说跟着干了,可全程没有出过舱门,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船就翻了,接着就飞上了天,落在海里被水手们救了上来。
赵玮在问话,十几个渔人显然都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没人说话,谢自南见竺非明躺在地上,就上前拖他起来,掐了下人中,竺非明一惊,咽下去半口雨水。说:“海上变天了,王爷最好赶快启程,晚了就不好出去了!”
赵玮心里也是一惊,吩咐随从找步协上来,随即又问道:“你们为什么袭击本王?”
竺非明就把他刚想到的船老大可能的想法说了出来,反正死无对证,旁人也不敢补充。赵玮表示赞同,随后步协从船舱里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看了一眼天,肯定了一半竺非明的说法:“看来一会海上要有风暴,我马上多安排两条船锚,我们在洋躬岛等风暴结束再起航吧。”
这时竺非明身边的渔人们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说杨公岛避不了风,大意就是说杨公岛毕竟是神仙的居所,有很多奇闻怪事,这附近的风暴也有古怪,以前也不是没人想在岛上避风,但最后都不知所踪,至少说明杨公岛避不了风云云……
赵玮感到一阵耳鸣,他觉得这些渔人说的话不像说谎,转头看向步协:“你觉得怎么样?”步协面露难色,以往出海,他都是挑好日子,顺风快行,洋躬岛上也就是补给一番马上离开,现在既然这些渔人这么说,他也有些疑虑。
就在两人狐疑不决的当口,天上传来了一声闷响,接着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暴起了一阵水花,短暂的寂静之后,赵玮大喊起来:“起航!!!”
就在此时,一条明亮得耀眼的炸雷从天空中劈落,一瞬间黑夜如同白昼,甲板上的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只见到浓云不断翻滚,雨则越下越大,身后的洋躬岛也逐渐开始模糊起来。周围不断有水花爆起,好像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疯狂倾泻,只看水花,有的大,有的小,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这样暴雨倾盆的夜里,实在是难以看清。好在水花距离船身都有一定距离,并不像是什么东西故意扔过来的。
赵玮本来只是想做一个弹射起步的“飞艇”混在船舷上的救生艇中,本来的设计图上,飞艇还有一双翅膀,经过弹射以后可以滑翔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才落到海里,一直没能成功,或者说,一直没机会实地检验,毕竟这些事情也是被国相和太傅痛心疾首地反对的。这次出来,正好有足够大的实验环境,他早就计划好要在路上做了,所以出发前特意挑了没风的下午,而半路上又想在洋躬岛落脚,都是为了这次实验。说起来,整座王府,读圣贤书的人不少,可是跟他有相同爱好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也是为什么韩忠颇得他赏识的原因,“飞艇”的建造安装,以及一路上的掩护,没有他们师徒俩和韩忠骗来的步协开船,多半早就露馅了。
好死不死,路上遇到的这帮渔人盯上了他的钱,偏偏新贼胆子大,几十个人就真敢打楼船,也真把赵玮吓得够呛,要不是自己因为爱好对造船的事情熟悉,情急之下自己想起他们的平底船比自己的楼船容易侧翻,说不定就真交代在这了。
赵玮不断催促着步协起航,步协心里则完全没底,毕竟这么大的雨,船又新受过伤,搞不好哪里有问题,而雨夜的海面上,多半是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余裕的,这是其一;水手和桨手都折腾了半夜,人困马乏,且人人带伤,不知道体力能支撑多久,万一体力不支,恐怕整条楼船在这样的风暴里,就只能随波逐流,自求多福了,这是其二;海面上的风很大,但风向并不稳定,要在这样的狂风里找一条路出去,恐怕不太容易,这不仅是风雨对船帆造成的影响,更有风暴对海浪的影响,是否顺风,顺风遇到巨浪怎么办,都没考虑清楚,这是其三;最后还要考虑航向的问题,即使单纯想脱离风暴圈,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星象就不说了,磁石也多有紊乱的可能,仅仅只是顺着风向绕着海浪走,可能一整夜都在风暴里兜圈子,茫茫大海上又没有信标,就算有也看不到,这样漂流一夜,保不齐要出什么问题。
想到信标,步协望着洋躬岛的方向愣了一会,回头对赵玮说:“小王爷,属下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只有洋躬岛才是今夜海上唯一能看到的信标,自古以来,没有风暴里行船的道理,洋躬岛不能避风雨,除非,除非它不是一座岛!”
赵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不是一座岛?难不成还是个乌龟壳子吗?”
听步协这么说,渔人们纷纷补充道:“不是乌龟壳子,是个螃蟹壳子,杨公戴绿头巾,住在螃蟹上,这螃蟹平日里不动,遇到狂风暴雨,多半会起来活动活动。”
听到渔人们说洋躬岛是个螃蟹壳子,赵玮突然一股无名火起,毕竟刚刚是信了他们的话才决定起航,可螃蟹壳子的说法实在是荒诞不羁,这些愚民也不知道在哪里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编撰出这么个故事,还挺能自圆其说的。
赵玮正要发火,韩忠走了上来,“自古海边渔民就传说海中有大蟹,不过这大蟹究竟有多大,是有人那么大,还是有船那么大,还是有岛那么大,众说纷纭。”又转向赵玮说:“小王爷,自古边鄙愚民不能理解的事物,都会编出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可这也是他们趋利避害的法子。”
“好,步协!”赵玮仿佛下定了决心“这船只有你会开,你觉得没事,我们就一定没事,你觉得怎么样你才有信心保住这条船?”
“现在海里只有洋躬岛能勉强看清,洋躬岛东西,一深一浅,以往渔船避风出事,一定是在浅海这边,没人会在风暴里把船开进深海,既然都出了事,那证明这边不能待。深海那边,也不能待!”步协眼神中闪过一丝决断的亮光,“现在风向北吹,我们出海顺风向东北绕到洋躬岛的正北方向,在深浅海夹缝里绕圈子,等天亮。”
说话间船身一震,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洋躬岛上一条水柱喷涌而起,一阵热浪袭来。终于有一发“无影炮”击中了楼船,右舷挡板应声而裂——这威力比想象中差多了,步协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样,甩了甩那条瘸腿,对渔人们说:“你们谁会掌舵,跟我来舵舱!”又转回头来,选了自己的两个舵手。
竺非明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就自告奋勇要去舵舱,其它的渔人们,则被赵玮指派去补受伤桨手的缺。侍卫们纷纷脱下盔甲,和水手们一起在甲板上干起力工的活计。
赵玮来到船长室,下达了起航的命令,楼船铰起船锚,准备穿过眼前这片“轰炸区”。此时已到寅时,海上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时不时就会有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带来一瞬间的白昼。赵玮换下浸得湿透的衣服,望着窗外的墨色的大海出神。
“这样的景象,也难怪愚民添油加醋,说是有仙人出入。”赵玮自言自语起来。说话间又一道闪电劈下来,而洋躬岛上也多出了几道水柱喷涌而出,交相呼应。夜色中看不真切,仿佛大雨已经连成了一片水域,把闪电和喷泉的画面扭曲在一起,如梦似幻。
舵舱里乱糟糟的,谢自南扶着步协在瞭望窗前顺着海浪有规律地摇晃。步协不停地指挥着三个舵手左冲右突,巨浪一波又一波拍上甲板,每拍一次,楼船都要侧倾一下,或者干脆被排出几米远。楼船艰难地找寻风浪的间隙前进,而来自空中的不明炮火也没有停歇,时不时会听到船身上咔哒一声,好在威力有限,没法重伤船身。
甲板上水手们趁着“炮火”稀疏的当口,调整船帆,疏通积水。楼船开出浅海后,趁着闪电的余光,看到浅海里开始升腾起一圈一圈的泡沫。随后有什么东西被水底巨大的力道掀起,准确地嵌进了楼船的前甲板上。
泡沫破裂升腾起一股奇怪的味道,甲板上各处舱室的回光烛开始爆燃,噼里啪啦,整个楼船像是在室内放起了烟花,楼船左舷突然被一股水流击中,舵手直接飞出了窗外,一头撞在了甲板上。
竺非明连忙抢过船舵,向步协喊道:“有火把吗?”
步协向谢自南使了个眼色,谢自南便将他用绳子系在窗户边,随后绕去绕去旁边的舱室拎了一箱火把回来。
“你们一人一边,帮我看着泡沫!”
谢自南忙将火把分成两份,自己顺着楼船右倾的当口跳向窗户的另一边,两人燃起火把,喊着“一、二、三!”一起丢出窗外,瞬间引发了爆燃,海面上被照的一片火红,两人便趁着爆燃的火光还未消失之时向竺非明通报前方浮起的泡沫,引导他顺利避开。
楼船就这样一边顺风避浪,一边两舷爆燃向着洋躬岛正北方向起伏而去。
赵玮在船长室,不禁觉得整个世界空灵了起来。
很快楼船来到了预定海域,果然不再遭受“炮火”的困扰,在步协的指挥下,以远处模糊的洋躬岛为信标,不远不近地开始兜起圈子。
卯时初刻,天色开始明亮起来,风暴逐渐平息,步协指挥竺非明向洋躬岛浅水区靠近了一些,海水缓缓退潮,转过一块礁石,一艘沉船的残骸赫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步协下令放下船锚后,瘫坐在船舱里。赵玮在船长室沉沉地睡去。韩忠开始四处检查楼船的受损情况,安置船员。昨夜的风暴让楼船主桅受了些伤,所幸并不严重。
竺非明和谢自南跳到甲板上,发现昨夜随着巨浪掀上甲板的,居然是一只巨大的螃蟹——虽说没有人那么大,但看起来也足有二三十斤重,这只螃蟹被一只巨型扇贝夹住了,一起被抛上了甲板,扇贝被摔晕松了口,而螃蟹看样子也没能力逃走了。昨夜摔到甲板上的舵手此时脑袋正好插在扇贝的肉里,捡回了一条命,竺非明探了探他的鼻息,示意还有救,谢自南便扛起他去找医官。
而竺非明则趁这个当口,从扇贝嘴里取出了一颗热乎的黑珍珠——总算贼不走空,接下来只要楼船靠岸前找到机会溜走就好了。
几个时辰的休整维护之后,楼船重新伸出桨叶,升起风帆,开始向弋州进发,经过与国相和太傅激烈的讨论,赵玮决定赦免这十几名渔人,并要求他们补足受伤水手和桨手的缺额。国相虽然不以为然,但考虑到还有一两天的海路要走,就默许了赵玮对这群大逆不道之徒的赦免。
风向平稳,海况温和,步协预计一日一夜之后,就可到达弋州千仞港,心情舒适,一瘸一拐地走到竺非明面前,竺非明此时正在取大蟹与大扇贝的肉,顺手把壳收在一边。
“你小子有一手啊”步协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要不要以后跟我跑船?”
竺非明手上并没有停下,埋着头说:“我觉得你跑不掉了,可能后半辈子要当王府的御用船老大了。”
步协表示不以为然,竺非明又抬起头来:“我爹娘一定很喜欢我这份皇粮。”
船轻水快,睡醒的赵玮格外意气风发,于是他决定先给楼船赐名,将代表自己王府的“浴日羲和”四个大字印在楼船船首两侧,经过丈量,发现字太大则印不下,字太小又怕远处船只看不真切,于是决定只印简称“日和”二字于船首。
船务走上正轨,韩忠忙里偷闲,跑去船尾准备重新做一个躺椅,之前的那一个,已经牺牲在昨夜的袭击和风暴之中了。
“自南”看到谢自南拎着星盘正在附近,韩忠忙招呼她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去木料舱和工具舱挑些能用的东西上来,我要做个椅子。”
“师父,”谢自南一脸不可置信,“明天就到弋州了。”
“自南,你有所不知,师父的这个躺椅有大用处,等小王爷找他的好姐姐倾诉完,我还要躺着护送王爷秘密返国啊”
看谢自南一脸嫌弃的样子,韩忠又补充道:“此次出行,事关重大,行事绝密,上岸以后,你我分头行动,你紧随小王爷左右,师父还有重要差事要办。”
谢自南乖乖帮韩忠拿来木料和工具,实际上经过昨夜的袭击和风暴,小吏们已经不怎么管理材料舱和工具舱了,毕竟没人知道昨夜究竟用了多少东西,都用在哪了,有些舱室的账簿干脆就遗失了,王府也多半不会去追查这些。
一旁,竺非明奉王命,正在把昨夜砸翻渔船的小艇装回船舷。步协腿脚不便又忙于行船,韩忠又总是不见,桨手水手本来人手就不足,王府的小吏知道了自己的机关,少不得要向太傅和国相告密,思前想后,赵玮觉得只有竺非明堪当大任。
竺非明也不负君恩,很快装好了小艇,顺手又用扇贝和大蟹的壳做了一个水翼板。
第二天清晨,楼船已经能够望到千仞港了,如果没有起雾的话,谢自南瘪着嘴唇出门背书,《灵祇语解》四个大字上写满了起床气。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咔哒声,紧接着浓雾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谢自南顿时精神起来,向声音跑去,只见步协站在船舷外,向着浓雾中大声喊着:“你不吃皇粮了吗?”
只听浓雾中传来竺非明的声音:“我现在可是叛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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