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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兄弟义社相结拜      智状元辞官归故里
韩通狠下杀手,三招打死那老兵,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情,众老兵都还没有会过神来。王峻看都不看那老兵一眼,问道:“他死了没有?”韩通答道:“已经断气了。”王峻点了点头,道:“抬下去,好生安葬,事后以阵亡抚恤,一个铜钱也不能少。”军吏当下拿来一张木板,把那老兵放在木板上,然后盖上草席。
这时一名中年军士挤出人群,伏到那老兵身上,嚎啕大哭,道:“阿爹,你死的好冤”。王峻问道:“你是他的儿子?”中年军士点了点头,道:“你们杀死了我父亲,我...我...”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王峻神色阴沉,厉声道:“你想报仇雪恨吗?”拿出那张生死状,又道:“这是你父亲立下的生死状,白纸黑字,大家也都有目共睹。好好生生安葬他,然后来领抚恤的钱,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若敢闹事,休怪军法无情。”李荣抬了抬手,军吏后面的众亲兵齐刷刷拔出腰刀。刀光霍霍,杀气腾腾,那中年军士哪敢吱声,只是啜泣流泪。王峻道:“抬下去。”四名军吏当下抬起木板离去,中年军士哭天抹泪,扶着木板一起离去。
那二三千老弱病残这时才醒过神来,有的吓得呆若木鸡,有的心惊肉跳。王峻大声道:“还有谁不服老?”众老兵俱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应声。众人见识了韩通杀人的手段,自忖不是对手。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抚恤的钱虽然不少,可是人都死了,再多钱也无福消受,傻子才会白白送死。
王峻扫视一遍,又道:“没有人出来挑战了吗?”众老兵唯恐点到自己,悉数低下头去。王峻道:“军队是要打仗的,是要冲锋陷阵的。你等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如何上阵杀敌?军中不养闲人,老弱病残者一体遣散回家,这是军法,不容违抗。”话声忽然又变得柔和,续道:“你们当中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军中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不能亏待了。自愿归家者三天之后来官署领钱,残者四十贯钱,病者三十贯钱,无病无伤者二十贯钱。冥顽不灵,依旧聚众闹事者非但一个铜钱也没有,还要军法处置。”他一出手就杀人立威,震慑了众老弱病残。他们可不想白白送死,思前想后,终于答应归家。
回到官署,王峻斜着身子坐在大堂上首,众人则坐在下首。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众人也都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李荣问道:“监军在想甚么?”王峻睁开眼睛,道:“我在想怎么对付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李荣道:“那些军官们手底下都有一班人,可不比老弱病残们好对付。一个处置不当,说不定会引发哗变。我想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不如等侍中回来再说。”
韩通道:“要他们把吃进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只怕谁都不会答应。”王峻道:“是我也不会吐出到嘴的肥肉,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以后绝不能再吃空额了。”望着王朴和魏仁浦道:“你们有甚么好办法?”王朴沉吟片刻,道:“打蛇打七寸,要逼他们乖乖就范,就要拿住他们的软处。”王峻问道:“甚么是他们的软处?”王朴道:“他们除了吃空额,难道就没有别的贪赃枉法之事?拿住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证,就不怕他们不服从军法了。”
王峻冷笑一声,心中已有计议,当下道:“齐物、道济,你们暗中收集军官们贪赃枉法的罪证,一个都不漏。”王朴和魏仁浦应声答是。王峻又道:“李荣、韩通、郭崇威,你们三人分头招募新兵,并加紧训练。”他们三人领命说是。
此后节度使官署里每天人进人出,格外忙碌。反而军营却风平浪静,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以为王峻的三板斧使完了,依旧我行我素,浑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过了二十多天,李荣、韩通、郭崇威等武官这边招募了万名新兵,并加紧训练。王朴和魏仁浦这一头,也把众军官贪赃枉法的罪证收集的差不多了。王峻见万事俱备,于是召集众军官来节度使官署议事。
众军官陆续来到官署,这些赳赳武夫们有的五大三粗,有的面目狰狞。王峻还没有来,俱都肆无忌惮,打招呼的,说笑的,堂下叽叽喳喳,响成一片。这时脚步声响,两队亲兵踏步而入,站到了众军官身后。一个个手按腰刀,面无表情,站的和木桩一样挺直。众军官有的大惑不解,有的诧异惊奇。脑袋转的快的,终于明白这是进来容易出去难的鸿门宴。
这时一名军吏走进大堂,大声道:“监军到。”只到此时,众军官方才安静下来,各自正襟端坐。足音跫然,王峻走到堂上,站在案后,郭崇威和李荣站在他的两侧。其实韩通这时另有重任,他在外面埋伏了刀手,只要军官作乱,就听令冲杀进去。众军官起身行礼,齐声道:“见过监军。”王峻嘿嘿而笑,道:“诸位请坐。”他坐下之后,众军官这才坐下。王峻笑道:“来天雄军这么久,还没有和大家聊聊。今天好不容易请诸位来,齐聚一堂,尽管畅所欲言,有甚么苦水只管倒出来,本监军洗耳恭聆。”眼见堂众军官左顾右盼,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又道:“你们都不是腼腆的小娘子,怎么都害羞起来了?”
堂下一阵大笑,众军官见他满面春风,一脸祥和,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和蔼,都觉如沐春风,不觉放下了戒备之心。一名军官站起身来,粗声粗气道:“要说咱们这些带兵的军官实在是太苦了。”对着众军官道:“大家说是不是?”众军官怎能放过这个起哄的机会,当下大声说是。王峻笑眯眯道:“如何个苦法,不妨说来听听。”
那军官道:“咱们带兵打仗,当真是提着脑袋玩命,饷钱又少,当真是苦不堪言。”众军官当下七嘴八舌,大倒苦水,大堂里顿时乱哄哄的。王峻陡然一拍大案,霍然而起。众军官见他忽然变脸,着实吓了一跳,各自住嘴。王峻冷笑几声,疾言厉色道:“你们还有脸跟本监军说委屈。”随即大声道:“把罪证统统呈上来。”话声刚落,王朴和魏仁浦分别捧着一大摞案卷走来,整整齐齐放在大案上。
王峻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案卷,道:“何初三。”坐在后面的一名军官站起身来,躬身道:“下官在。”王峻瞵目而视,道:“你做没做过甚么大逆不道的事?”何初三虽然心中发虚,但是仍然梗着脖子道:“下官一向恪尽职守,严于律己,没有做过大逆不道的事,监军莫要冤枉了好人。”顿了一顿,又道:“军营里还有事等着下官处置,下官告辞了。”不等王峻准允,大步往外走去,可是却被韩通堵在了大堂口。韩通手握钢刀,面目狰狞,恶狠狠道:“监军没有叫你离开,回去。”何初三下意识的要拔腰间兵刃,可是进大堂之前,已然解除了兵器,自是摸了个空。韩通双眼瞪的铃铛也似,厉声道:“回去,不然宰了你。”
何初三只得返回大堂,神情变幻,脸色忽青忽白。王峻嗤之以鼻,嘿嘿冷笑,道:“本监军冤枉你吗?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拿着案卷念道:“乾佑元年一月二十二日,你在酒楼吃花酒,与人争风吃醋,殴伤两名客人之后逃之夭夭。国丧期间,陛下一直带孝,清心寡欲。你却在酒楼狎妓吃花酒,简直丧心病狂,不忠不孝。单单只这一条,本监军就能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何初三背上冷汗直流,自知一旦认罪必受严惩,犹是嘴硬,道:“下官冤枉,请监军明察。”王峻咬牙道:“铁案如山,还不认罪吗?本监军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军棍硬。来人,把他拖出去,先重打二十军棍。”两名军吏当下把何初三拖出大堂,脱下他的裤子,揭开上衣。按在地上,噼里啪啦,重重打了二十军棍。每一棍都用尽全力,打在何初三背上屁股上嘭嘭作响。何初三杀猪一般嚎叫,叫声惊天动地。大堂里的众军官听在耳里,无不心惊肉跳。
刑杖过后,军吏把何初三拖进大堂。他背上屁股上被打的血肉模糊,巨疼之下,浑身发颤,额头脸颊犹是汗如雨下,不住的**。如同一堆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只剩下半条命了。众兵官虽然都桀骜不驯、铁石心肠,但是此情此景,也不禁心生怜悯。更有心虚之人大咽口水,或者暗暗担心。
王峻沉声道:“还不认罪吗?”二十军棍下来,已然把何初三打怕了,再也不敢倔强,道:“下官认罪,请监军网开一面。”王峻道:“早点认罪不就好了吗?为甚么要白白受这皮肉之苦?”何初三无言以对,低下头去。王峻摆了摆手,两名军吏拖了何初三退下。
王峻不再言语,拿起一份案卷,斜着身坐在椅上,仔细查阅案卷。众军官不知道他又要点谁的名,无不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大堂上鸦雀无声,众军官各怀心事,如坐针毡,当真是度日如年。难受之情,无法言表。众军官虽然不敢说话,但是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彼此眉目传意。最后一名大胡子军官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监军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们不敢违抗军令。”众军官纷纷应声附和,道:“监军要咱们往东,下官们绝不敢往西”,“虽然下官们以前犯了点小错,但是念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请监军格外开恩”。求情的也有,起誓的也有,不足而一。
王峻放下案卷,道:“你们早点这么说,不就甚么事都没有了吗?”顿了一顿,又道:“军中有二三千老弱病残,本监军已经裁汰完毕了。有个老兵不服老,非要与马步军都校韩通比武,结果给打死了。本监军已经按阵亡抚恤了。”众军官连声说是,至于是甚么,就不得而知,反正说是大致错不了。王峻又慢条斯理道:“今天召集大家议事,为的是吃空额的事,想必事先你们也都猜到了。”那大胡子军官道:“下官愿意把吃空额退出来,下官一时糊涂,请监军法外开恩。”众军官纷纷说是。
王峻道:“郭侍中和本监军商量过了,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从今往后,不许再吃空额。”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诸位都拖家带口,每月只靠这点饷钱,怕是要喝西北风。落得妻儿老小埋怨不说,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人心都是肉长的,郭侍中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体恤大伙的难处,拟定饷钱翻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虽是询问众军官‘意下如何’,却是一付命令的口气。众军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私下里或多或少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怕老黄历给翻了出来,公之于众。
王峻先把何初三打得半死,树立了威信。然后又打又拉,其间屡次变脸,要命的狠话说出来斩钉截铁,规劝的话说出来又语重心长,时而霹雳雷霆,时而春风细雨,火候无不拿捏的恰到好处,耍猴似的把这些嚣张跋扈的军官们耍的晕头转向,摸不到头脑。最为要命的是,查实了众军官的把柄罪证。众军官虽然鲁莽颟顸,可是不傻,知道若不答允,下场比何初三只会更惨。可是点头答应,又断了财路。是钱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二选其一,自是身家性命重要了。
众军官权衡利弊,纷纷断然答允。王峻心中暗笑,道:“大家既然答允了,那就一言为定。”陡然之间,脸色又变得严肃异常,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望诸位不要再三心二意了。”众军官异口同声道:“下官绝无异心。”王峻颔首称善,又道:“诸位回去之后好生练兵,郭侍中回来,就会去各军营查看。谁的兵带的好练的好,本监军做主,重重有赏。”众军官齐声说是。
王峻右手一挥,道:“诸位回去罢。”那知众军官口里答应,却不告退。王峻见他们神情古怪诡异,脸色一沉,皱眉道:“怎么,你们还有话说?”那大胡子军官嘻嘻而笑,指了指案上的案卷,道:“监军,这些东西...”王峻会过神来,笑道:“郭侍中和本监军商量过了,只要诸位忠心耿耿,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至于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就当甚么事也没有。”吩咐魏仁浦和王朴,要他们把案卷拿出官署,焚为灰烬。众军官看着每份案卷都烧成灰烬,这才放下心来。
众军官初看到王峻时,见他眉清目秀,宛如一介弱不禁风的书生,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殊不知王峻工于心计,胸藏沟壑之城,腹怀山川之府,在座的众军官,加起来也难以匹敌。他略施小计,恫之以吓,晓之以情,打捏揉拿,把众军官收拾的服服帖帖。众军官出了官署,方才陆续回过神来,无不心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之感慨,再也不敢小瞧王峻了。
过了数日,郭威回到官署,当即召集众人,升堂议事。王峻道:“你出去巡视的这些时日,我裁汰了军中的老弱病残,另外还招募了一万新兵,眼下正在加紧练兵。”郭威大喜,笑道:“我不过出去巡视一个多月,秀峰兄就干成了这两件大事,辛苦你了,也辛苦诸位了。”王峻微微一笑,道:“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不分彼此。现如今同在一条船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仁不让,我都一一操办了。”
郭威道:“招募新兵容易,有钱就行。裁汰老弱病残也不是很难,难就难在不许军官们吃空额。”王峻道:“这件事我也办的妥妥当当了。”郭威又惊又喜,问道:“秀峰兄是怎么做的?”王峻道:“我先要文伯和道济暗中收集军官们私下里贪赃枉法的罪证,然后传令议事,先把一个军官打得半死,你当然知道这叫甚么?”郭威颔首道:“这叫下马威。”
王峻连连点头,又道:“这些军官们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生怕揭了他们的老底,当然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郭威大声赞道:“这件事秀峰兄办的漂亮之极。”有感而发,赞不绝口。他走到堂下,来回踱步,续道:“长久以来,兵强逐将兵悍欺帅,天雄军更是彪悍勇猛,素有狼虎北军之称。我虽然出外巡视,可是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军官们吃空额,大发横财。若是不理不睬,哪有多余的钱招募新兵?如果逼的急了,又怕他们聚众哗变。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不已。想不到秀峰兄摆个鸿门宴,就把他们治的俯首帖耳,当真高明之极。”
王峻自己也志得意满,翘着二郎腿,轻轻抖动,道:“对付这些骄兵悍将,不来点狠的,怎么能制服他们?”郭威颔首道:“秀峰兄所言极是,常言道:义不行贾,慈不掌兵。要整饬军纪,就是不能心慈手软。”顿了一顿,又道:“论说处置大事,我有些地方毕竟不如秀峰兄。”王峻笑道:“咱们这对难兄难弟,半斤八两罢了。”
郭威道:“秀峰兄干成了这三件大事,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今晚也能睡个踏实觉了。”王峻嘿嘿冷笑,道:“军官们眼见有把柄罪证捏在我的手里,央求我付之一炬,殊不知我留了一手,早已暗中誊录了一份。”郭威问道:“为甚么还要保留一份?”王峻似笑非笑,神色显得十分诡异,道:“我自有用处,日后再见分晓。”郭威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想:“他这般心口不一,毕竟心机太深,心术不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在心中没有留下痕迹,又道:“拿地图来。”柴荣当下打开地图,铺在案上。郭威道:“大家过来看看。”众人走上前去,站在大案周围。
郭威道:“此番巡视,各州县武备松弛,不但兵力不足,兵器也不足,弓箭朽烂,刀剑钝坏,比比皆是。再加上恐惧辽军,情势不容乐观。辽军不侵袭则已,一旦打进来,势必不战而溃。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更有甚者,村落里鸡犬不鸣,成了废墟。边境荒无人烟,军心涣散,辽军更是如入无人之境。”王峻问道:“你有甚么谋划?”郭威道:“我早就想过了,把天雄军化整为零。裁汰了老弱病残,又招募了一万新兵,天雄军眼下共有多少兵马?”魏仁浦回道:“共有三万八千六百名军士,战马二千七百二十匹。”
郭威笑道:“道济,你能对答如流,下面一定十分用心。”魏仁浦道:“下官职责所在,怎敢不尽心尽责。”郭威目光赞许,点了点头,又道:“辽军所以能长驱直入,来去如风,靠的就是骑兵。咱们步军居多,战马太少了,要想办法购买良驹。”王峻道:“裁汰老弱病残,花了些钱,招募新兵又花了不少钱,如今府库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购买良驹的事,能不能推迟一步再说?”
郭威叹息一声,笑道:“这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平定河中的时候,靠的是朝廷供给,一应辎重粮草,源源不绝,万事不用操心。现在做了节度使,就不一样了。” 王峻道:“府库里没有钱,那就加征赋税。”郭威摇头道:“加征赋税是竭泽而渔的做法,一网下去,把鱼都打干净了。等到再撒网的时候,甚么都没有了。河北百姓原本就苦,加征赋税只会招致民怨民愤,此举断不可取。”
王峻道:“不加征赋税,那就等着坐吃山空罢。”他见郭威不采纳自己的主意,言语之间竟然有些怨气。商议公事,难免意见相左。郭威浑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除了加征赋税,说不定还有办法生财。”王峻心中大奇,道:“还有甚么办法?”郭威道:“我巡视各地的时候,暗中观察,不少人暗中与辽人做买卖。少则一筐一筐交换物品,多则整车整车交换。”这句话点醒了众人,王峻恍然大悟,一拍大案,道:“对极,咱们就和辽人做买卖,用物品换良驹,双方各取所需,都不吃亏。”
郭威道:“做归做,可是不能大张旗鼓,免得给人抓住了把柄,诬告咱们通敌。秀峰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王峻早已跃跃欲试了,自是欣然应允。郭威道:“好了,现在言归正传,议议屯兵的事。”指着地图,又道:“我想在靠近边界的地方修筑营寨,驻守军马,扼守关隘。配以步兵骑兵弓箭手,少则三五百人,多则千人。各营寨之间遥遥相望,互为犄角。战时分进合击,驱逐辽军。平时操练兵马,耕种庄稼。”王峻皱眉道:“这般部署虽然天衣无缝,就怕激怒了辽军。”郭威正色道:“朝廷命我节制河北军马,为的就是抵御辽军。我若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河北一方百姓。”这句话说的大义凛然,铿锵有力,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众人商议既定,于是分头行事。王峻装扮成商人,与辽人大做买卖,李荣和韩通则负责修筑营寨。
李继勋投军之后,因为膀大腰圆,力大体壮,还有几手武功,兼且头脑灵活,人缘又好,很快就升为了小军官。他那日给赵匡胤一举撂倒在地,始终耿耿于怀,心想要不是事先和混混们大战一场,耗尽了气力,不然怎会落败?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要和赵匡胤再公公平平比试一场,早就托人传话了。只是赵匡胤一直护卫郭威在外巡视,因此始终没能如愿。
赵匡胤刚刚回到官署不久,石守信和王审琦就找到了他。王审琦二十五六岁年纪,长的高高瘦瘦,和石守信十分要好。久而久之,和赵匡胤也成了好朋友。石守信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李继勋的人吗?”赵匡胤摇头道:“不认识,没有听说过。”王审琦道:“当日郭侍中出巡,元朗兄弟随行护卫,出了官署没有多远,一群地痞混混追打李继勋,那个被打之人就是李继勋。”
赵匡胤早已忘记了当日之事,他们这么一说,方才想起,道:“我想起来了,他怎么样了,那群混混还再为难他吗?”石守信道:“李继勋从军了,做了小军官。那群混混给掌书记王朴定了罪,重重责打了一顿,他们再也不敢找李继勋的麻烦了。”王审琦道:“倒是李继勋本人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早就托人传话,要和你比试武功。”赵匡胤眉头一皱,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李继勋竟然还没有释怀?”
石守信问道:“比不比?”赵匡胤沉吟片刻,道:“要是以武会友,切磋武艺,倒也无妨。”王审琦道:“听说李继勋就是这个意思,你跟着郭侍中出去了一个多月,他寻不着你,因此才托人带话。”石守信道:“他是大名府本地人,咱们若不应战,倒叫他小觑了咱们这些外乡人。”王审琦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比就比,你武功了得,还怕输给他吗?”赵匡胤笑了一笑,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可以比武,就这么定了。”王审琦道:“好罢,我替你约定时间地点。”赵匡胤颔首说好。
这日赵匡胤、石守信、王审琦、王政忠、杨光义、韩重赟一行六人来到城外。李继勋等人早已在树林外等候多时,他们事先约定,只比拳脚功夫,不比兵刃,因此都赤手空拳。双方见面,李继勋拱手道:“赵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赵匡胤抱着以武会友的想法而来,还了一礼,笑道:“李兄别来无恙,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大家打个招呼,彼此多多亲近。”石守信等人当下自报了名号。对面诸人也自报了姓名,他们分别是刘庆义、刘守忠、刘光义、张琼。
刘光义对着杨光义笑道:“我叫刘光义,你叫杨光义,看来颇有些缘分。”杨光义道:“咱们都在军中任职,又都叫光义,看来确是缘分不浅。”张琼是个脾气暴躁的急性子,早就等的不耐烦了,道:“先比武,套近乎的话等会再说。”李继勋笑道:“他就是这么个牛急脾气,赵兄弟莫要见怪。”赵匡胤道:“张琼兄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脾性。”张琼却瞪了一眼,道:“闲话少说,快点动手罢。”
李继勋笑道:“今天邀请赵兄弟出来,乃是为了以武会友,大家点到即止才不至于伤了和气。”赵匡胤性情豪爽,当下道:“李兄请。”大叫声中,李继勋挥拳而上,和赵匡胤打成一团。因为是以武会友,切磋武艺,赵匡胤出招未尽全力。但是李继勋好胜心切,出手就不留余地,全力以赴。他四肢健壮,如同牯牛熊罴,膂力过人。每招之出,力贯臂膀,拳势沉浑刚猛。但是高手过招,比的是招式精妙,而非力气。
十数招之过,赵匡胤看出了李继勋力大无穷而已,招式却是平平无奇。他因势制宜,不与他比拼力气,而是以灵动小巧的武功见招拆招。李继勋越打越觉得力不从心,仿佛给一张蜘蛛网缠住,空有一身力气,却施展不开。他越斗越急,竟然渐渐乱了章法。赵匡胤寻隙捣瑕,一拳打中他的胸膛。这一拳只使了五成力道,连李继勋的皮肉都没有伤到。击中李继勋之后,借力跃后,面带微笑,气定神闲。反观李继勋却是气喘如牛,额头上的青筋高高鼓起,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两人的武功高下立判,其实不必再比了。
李继勋自负天生神力,不甘心就这么输了。虎吼一声,扑了出去,又与赵匡胤斗了起来。张琼愤愤不平,哇哇大叫,上前助战,成了两打一的局面。王审琦怒道:“你们以二打一,好不要脸。”撸袖攥拳,也要上前助战。石守信伸手拦住,笑道:“元朗虽然以一敌二,但是绝不会输。”王审琦与赵匡胤交手不止一次,知道他的武功高到了甚么地步,于是点了点头。
赵匡胤抖擞精神,使出自创的‘长拳’,立时拳声呼呼,掌影重重。斗到分际,踢翻张琼之后,出拳打退李继勋。张琼跃起之后,还要死缠烂打。李继勋一把拽住他,道:“咱们输了,不必再比试了。”张琼这才拍去身上的泥土灰尘。李继勋哈哈而笑,道:“咱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心悦诚服了。”赵匡胤笑道:“承让了。”
李继勋又道:“我一身蛮力,在元城也算是个人物。原以为仗着一身力气足以横行天下,哪知道竟然是井底之蛙。兄弟手段高明,我服输了。”赵匡胤胸襟坦荡,光风霁月,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大家切磋武艺,图的就是畅快淋漓。”李继勋出了一身臭汗,只觉四肢百骸无不舒坦,笑道:“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一边吃酒一边切磋武艺,方乃一大快事。”
张琼道:“我去买些酒来。”李继勋心中大喜,从怀中掏出十数个铜钱,交给张琼。赵匡胤道:“怎能叫李兄一个人出钱,算我一份。”众人当下各尽所能,纷纷掏出铜钱交给张琼。众人皆是小军官,饷钱原本就少,又要养家糊口,剩余的零花钱也不多。纵然如此,毕竟人多,竟然凑了一百多个铜钱。李继勋道:“买两大坛酒,多的钱尽数买肉。”张琼答应一声,快步而去。众人当天从正午喝酒吃肉一直到黄昏,其间称兄道弟,猜拳行令,好不投机。
到得黄昏时分,酒也喝完肉也吃尽了。李继勋抹了抹嘴唇,笑道:“酒足肉饱,天也快黑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赵匡胤道:“今天又认识了几位兄弟,好生痛快。能够相识,就是缘分,日后还要时常亲近。”李继勋连声说是,道:“过几天咱们再聚会喝酒。”
从此之后,十人时常聚会。只是每个人的饷钱都不多,这般大吃大喝,大享口腹之福,虽然痛快,可是花钱流水也似,自是捉襟见肘。于是集思广益,想了个办法。买了酒之后,去山上射猎,炖煮烤灸猎物下酒。众人都箭法娴熟,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这天十人和往常一样,打了诸多猎物,在山脚下支起一口大锅。将猎物宰杀洗净,一锅炖煮。十人围在锅边,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吃到中途,李继勋忽发奇想,道:“咱们年纪差不多,义气相投,何不义结金兰,结拜成异姓兄弟。”赵匡胤连声说好,道:“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患难与共,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咱们十兄弟结义,必也能成为美谈。”李继勋颔首道:“古有桃园三结义,咱们又叫甚么?”王审琦道:“咱们有兄弟十人,不如就叫义社十兄弟。”
众人闻言大喜,李继勋大声道:“义社十兄弟,这名字够响亮,就这么定了。”李继勋三十三四岁,年纪最长。杨光义整整三十岁,排行第二。十人按年纪长幼,从右自左,一字排开。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李继勋昂首对天,大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李继勋...”众人自报了姓名,又齐声道:“今日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地为证,若违此誓,人神共弃。”结拜之后,十人便以兄弟相称。从此以后,‘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义社十兄弟’的佳话广为流传。
这天郭威和众属官在大堂里议事,除了王峻,魏仁浦、韩通等人皆坐于堂下。王峻乔装打扮,扮成商人,在汉辽边界大做买卖。其间免不了假公济私,大捞油水。便是跟随他一同经商的陈同、颜衎等小文官也上下其手,获利颇丰。虽然买卖做的蒸蒸日上,如鱼得水。王峻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除了换取良驹之外,还伺机刺探辽军动向。每日与郭威密函往来,送信的军士不绝于途。
王溥道:“禀告侍中,下官近日耳闻到外间流传着一句话,说是‘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义社十兄弟’,桃园三结义大家都知道,指的是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的故事。义社十兄弟说的则是天雄军里十名军官结拜的事。”郭威随口问道:“是哪十名军官?”王溥回道:“他们分别是李继勋、杨光义、王审琦、赵匡胤、石守信、刘光义、韩重赟、刘庆义、刘守忠、王政忠。本来大家都在天雄军任职,情投意合,义结金兰,此乃人之常情,没有可以非议的地方。就怕他们心怀叵测,表面上结拜,暗中勾结私通,欲行不轨之事。”
郭威是过来人,也曾经年轻过,心中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一群年轻人惺惺相惜,结拜成异姓兄弟,本是常事。放眼天下,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与人结拜,掌书记用不着大惊小怪。”王溥正色道:“历来兵强欺将,将强凌君。兵将勾结,此乃祸乱之根源。前车之鉴,侍中不可掉以轻心。”郭威幡然醒悟,道:“荣儿,你暗中查查他们十人,看看是否图谋不轨。”柴荣领命说是。
说话之间,一名小吏走到堂外,道:“掌书记,外面有个叫王朴的人,说是你的故友,想见一见你。”王溥颔首道:“我知道了。”转头对郭威道:“侍中知道王朴其人吗?”郭威笑道:“你是乾佑元年的状元,他是二年的状元。”王溥道:“下官去去就来。”郭威点了点头。
王溥走出官署,只见王朴站在靠近大纛的空地上,身畔放着两个包袱,似乎是出远门的样子。王溥走上前去,笑道:“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王朴微微一笑,道:“我辞官了。”王溥以为他说错了或者自己听错了,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王朴正色道:“我辞官了。”王溥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朴没有说错,自己更没有听错。他知道必有原因,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说话。”
两人一人拿一个包袱,绕着官署院墙而行,从后门进了后院。进了厢房,王朴放下包袱之后,四下打量,这是里外两间房。里面的房间里一座衣柜,一张床榻,自是卧房了。外面这间房正当中一张书桌,东面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几张四四方方的木凳。陈设虽然简陋,但是一应俱全,甚么都不缺。
王朴问道:“你就住在这里?”王溥颔首道:“是啊,不但是节度使的属官们都住在这后院,便是郭侍中也与咱们住在一起,不过他的房间要大一些。”王朴道:“郭侍中是开府建牙,起居八座的节度使,居然这么俭朴?”王溥笑道:“请坐。”两人面对面坐下,王溥又道:“郭侍中是吃过苦的人,不在乎住小房子还是大府邸。咱们也劝过他,要他住在府邸,可是他说大名府也不是富庶的地方,能节俭一点是一点。住在府邸里,军吏又要做饭又要服侍,少不了花钱的地方。官署后院里房舍多,空着也是空着。住在后院,还能就近处置公事。因此一直住在这后院,府邸也一直空着。”王朴点了点头。
王溥问道:“说说你的事,好端端为甚么要辞官?”王朴摇头道:“甚么叫好端端的?当日你去客栈找我,得知我搬去杨枢相家里,心中定然在嘀咕,我趋炎附势,依附权贵,给自己找了一座靠山。”王溥确是这么想过,今天给他问起,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拿起书桌上诗文,微微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这句话云里雾里,答非所问。王朴也不深究,嗟叹一声道:“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有苦说不出。虽然高中了状元,头带簪花,骑马游街,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是在当朝权贵眼里,我又算甚么?他们的一根手指头都比我的腰粗。杨枢相向我示好,我也是身不由己。”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拂袖而起。
王溥问道:“杨枢相没有重用你?”王朴沉吟片刻,道:“他笼络我,大约是为了装点门脸。我几次三番规劝他任用文士,重新修订礼法典章,倡兴文教。他却说礼乐文教都是虚的,治理国家,靠的是长枪大剑,只要府库充实,就能高枕无忧了。”王溥问道:“你不受重用,因此愤而辞官了?”
王朴摇头道:“非也,非也。”顿了一顿,又慨然道:“当今天子昏聩无能,文臣沽名钓誉,武将飞扬跋扈。军臣不睦,奸佞横行,此乃乱世之征兆。”话声虽然不高,但是王溥听来,却如平地惊雷,震聋发聩。怔了一怔,方道:“方今天下虽然不**宁,可是绝不是你说的乱世之前兆,你之所言未免太过武断了罢?”王朴冷笑不止,王溥见他举止放浪,情状似狂如颠,不觉大皱眉头。
只听得王朴又道:“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岂不闻‘以史为镜’这句话?远的不说,就说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朝,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擅权。安史之乱之后,藩镇拥兵自重,朝廷无法节制。几经折腾,大唐朝终于烟消云散。我敢断言,天下不久就要大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了避免受到无妄之灾,我决意辞官。见过你之后,就回去东平老家,专心著书。”瞥眼看到书桌上的诗文,问道:“这是你写的诗文吗?”王溥点了点头,笑道:“是我新写的诗,请文伯兄指正。”
王朴笑道:“你学识渊博,通贯古今,写的诗必是上品。”一边说一边拿起诗文,凝目端详,诗的题目是《咏牡丹》。王朴念道:“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念完之后,惊叹道:“好诗,好诗!”王溥问道:“好在何处?”笑吟吟的望着王朴,看他如何解释。
王朴道:“诗中看似描述枣花、桑叶、牡丹这三样东西,实则是以物喻人。牡丹是甚么?”王溥笑道:“是甚么?”王朴又道:“牡丹娇艳欲滴,供人观赏,素有国色天香之称。不过花开花谢,只留下一片狼藉。诗中的牡丹暗喻朝廷里的皇亲勋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是一无是处。而枣花和桑叶相比牡丹,简陋朴实,简直不堪入目。可是就是这朴实无华的东西却大有裨益,枣花结果成实,就是枣子,用以充饥裹腹。桑叶喂蚕,桑蚕吐丝,织以绸缎,可以制衣御寒。满腹经纶、才高千仞、立志济世安邦的寒士岂不正是朴实无华的枣花、桑叶 ?”目注王溥,又大声道:“你我正是诗中的枣花桑叶。”王溥击节叫好,站起身来,道:“知音,文伯兄,只有你才能读懂我的诗,真真是我的知音。”霎时之间,顿生惺惺相惜之慨。也正是这一瞬间,把王朴当成了知己。王朴也是如此,笑道:“正因如此,我才特意绕道来看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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