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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口城市所诺。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仓库,都是旧木板加镀锌铁皮的屋顶。雨水管因海风而锈迹斑斑,像死虫子般蜷曲着脚从屋檐垂下,发出“哐挡哐当”的声音,由城市俯视海面,呈篮黑色,潮水味儿浓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气并没有达至这里,人们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滞。

    所诺是个过气城市。它在招徕拥有风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后一步,那些大商人随着风船航道的开辟而兴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风船商搞中型风船生意,由陆路运入货品。所诺规模小,曾是活跃的渔民市镇。虽然积累了运送鱼和鱼类加工食品的经验,但在经营北大陆想要的和相应返销给南大陆的品种繁多的商品方面,显得办法不多。食品和杂活不能用一个仓库观念打理。北方帝国的特权阶级通过风船商人卖过来的古董家具,都需要细致的修复或打磨,明知加工品之后可卖好价钱,所诺港男子粗糙的双手却力不能及。要弄到别的城市去,又对运出的手续不甚了了,在这个过程中,每年要错过好几次商机,嗅觉灵敏的风传商人们就把所诺看扁了,不久便不来问津了。

    在所诺谋生的人,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航海男人,毋宁说是打渔男人。当他们断定不能靠海吃饭了,便纷纷散去,离开所诺。剩下的人便依赖日益贫瘠的所诺镇,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达耶或达克拉这种名声在外的工业港、商业港盛极一时,当然便被联邦政府置于严密监视之下,强化管理。于是,所诺小港便时来运转,担当了一个具有嘲讽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动的风船商人虽然纳不到营业执照、缺乏资金、在联邦政府那里也吃不开,但渡海技术和胆量、冒险精神,却不输给任何人——所若满足人们对“低下经纪”这种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现在,偷渡已成为所诺镇的地下资金源。不知情者无从打听。但是,对于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则悄然打开门后。说是“副业”,规模实在太大,叫作“产业”,又不能理直气壮,但为了城市的延续,生活在所诺港的人们就只好扮演这个角色。这里面也还有特殊的附加价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地方所不能满足的乐趣,以及一些惊险。

    并肩伫立于海风之中的仓库街,显现处一种情调:工人们在路边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工做。当中有一个阿握拳标记的小船公司。属于这个公司的唯一一座仓库壁上,同样的标记漆成黄色,虽斑驳仍显眼。在二楼的办公室,壁板发出嘲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响,给人极寒酸的感觉,但人人都处之泰然。这件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唯一一条破烂中型风船的船长,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雾霭中的船上。这样既节省另外买房、租房的钱,且自己来收搭、看管船只,也省了钱。

    而既没有员工也没有客户的办公室,则是藏匿偷渡客——向往北大陆的南方人——的极方便的隐身处,他们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时候。船长也并非从一开头就这么打算。藏起一个人,这事情实际做起来相当麻烦。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谈妥偷渡的事,收下预付款,然后直至会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们往往在寂寞的市镇上闹出事端,或因举动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备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当也几乎败露。出过好几次事之后,船长学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于自己眼皮低下的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适宜航向北方的时机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头帮人躲藏。每回让人在办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两晚,最长不过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读星人发出适宜出航的表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舱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会合的大型风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不同。

    这是个年轻男子,他总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胁的口吻越说越来劲,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长,是在适宜出航的前几天,却强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后把船长也惹火了。

    没风就出不了船。即使时机到来,还必须避开负责港口警戒的警备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时机不易确定。船长虽然恼火,还是作了解释;船长打算撵他走,让他找其它中介者。这一来,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墙,最后要离开仓库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瘫倒了。看样子是太激动,一时昏厥了。

    船长进退两难。就这样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现怪异的人倒卧路旁,容易吸引警备所的高地卫士们来周围搜索流连。在所诺镇,与偷渡相关的船东或船员都有一套,懂得套好警备所,使警备所对他们视而不见。但高地卫士里面也很有硬气,收买不灵,且所若的警备所也要与其它警备所取得平衡,迫于给首长面子的需></a>要,有时也会冷不防摆出强硬姿态,所以大意不得。

    没有办法。船长把昏倒的小伙子拖进办公室,护理一番。男子几乎没有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纸筒似的东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鞋底快掉了,脚底満是泡,胳膊上留下许多绳索磨出的伤痕。船长很惊讶,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顾客尚未苏醒过来,已有别的访客上门找他。而且是个小孩。他的装束像个读星人,或者在工矿之国阿利基达难得一见的魔导士。他身披长至脚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镶有大颗宝玉的手杖,可怎么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也说要北渡。

    “您跟他是一起的?”

    对于船长的问题,那孩子瞥一眼面无血色、躺在一旁的小伙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过,我认为跟他一起,能保证渡海到北边,便跟来了。”

    从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长猜他们并不熟识。孩子望那躺卧的小伙子,连眉毛也不动一根。不,这孩子的动静,说他是一根汗毛也没颤动会更准确吧。

    像魔导士的孩子说:“我有钱。”船长确认之后,收下预付款,想问他是怎么挣的,忍住了,总感觉有点儿可怕。

    想魔导士的孩子宣称和小伙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却擅自拿过沉睡中的小伙子的纸筒摆弄起来,查看了里头的内容。他“噢噢”地点着头。船长问“那是什么”,大说“与你无关”。船长说“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应是“我付你钱了”。

    纸筒里面似乎是什么图纸。至少在船长看来是那样,不多就,小伙子苏醒了,像魔导士的孩子和他悄声商谈起来。船长送食物和水到办公室时,听见了片言只语,基本上时那孩子在说话:

    “从教王那里听说你了。”

    “镜子被毁掉了吧。”

    “我对你的目的没兴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年轻的男子可能由于身体虚弱之类的原因吧,似乎不能与小孩子一争高下,完全折服。有时点头哈腰点头恳求对方,千万要带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轻男子因为向船长支付了预付款,已经身无分文。船长大为不满:我险些百忙乎了。

    因为这样的经过,船长便比平时更加留神,为将这些客人留在办公室而熬费苦心,目光一刻不离。可是,因为为小孩和年轻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费事。而且,船长也不愿接近他们。每次跟他们说话,像魔导士的孩子便投来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块。

    可怕的程度与日俱增。骑士,像魔导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钱,他的手杖又极漂亮,船长被这两点所吸引,心里头曾动了一下恶念:放倒小孩子,夺过他的手杖……

    当然,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脸上看不出,人家无从知晓。只是,不过第几回送餐上去时,船长的目光偶然扫一下靠墙支着的手杖时,办公室简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从墙边滑出来,挡在船长与手杖之间。不是有人动它,是它自己动了起来。船长吃一点吓瘫了。

    “嘿嘿”的笑声传来,船长回头望去,是像魔导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交叠双腿。

    “别瞎打主意为好哩。”像魔导士的孩子说道。

    这是,木桌突然又滑动起来,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桌上的旧笔插和墨水瓶倒了,滚落地上。

    墙壁边上,镶在手杖头上的宝玉的条件,你为何那么忌讳呢?”

    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假如那是幻界的产物,情况就跟你说的一样。可是,那些设计图纸不同。那是从现世带进来的。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对这一下快捷的反问,亘答不上来。美鹤似乎早有预料,紧接着说下去。

    “算了吧,我没心思辩驳这些。总而言之,我需要这些设计图纸。所以,不可能交给你。”

    亘不由得发出恳求的声音。

    美鹤的回答颇为冷静:“为了跟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皇帝做交易。我所要的第五颗宝玉,就镶嵌在北方统一帝国皇室代代相传的皇冠上。”

    亘感到血压骤降,血正从脚尖流走。向下望,仿佛看见自己的鲜血正从桥板间滴滴答答地流向大海。

    “是皇冠啊。光是求人家,才不会给你哩。所以,必须拥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交换物。说是在的,被迪拉·鲁贝西的教王呼唤之前,我还毫无着落,一筹莫展。所以嘛,他这是雪中送炭啦。”

    亘感觉到,自己对美鹤曾拥有的——理应曾经拥有的信赖和亲切感,像酒精一样蒸发、消散无踪。而内心里,原本由信赖和亲切感占据的空间,正由新生的狂怒取而代之。

    “——你说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东西?”

    “噢,没错。北方想进攻南方,对吧?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

    亘的愤怒爆发了。

    “那么说,你为了把第五颗宝玉弄到手,要把南大陆的人民出卖给北方统一帝国?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美鹤脸上嘲讽和自得得表情消失了。他的眼里浮现出怀疑和不安,以及一丝担心亘的神色。

    “三谷,”美鹤喊了亘在现世的姓,“你没事吧?”

    他真的在担心我。但亘无从猜测,那是为什么。这家伙想说什么呢?

    “你在说梦话哩,胡说八道。”

    “不是。”

    “怎么不是?你忘记了?你为何要通过要御扉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为一名‘高地卫士’?是为了和幻界人民和睦相处过日子?不是吧?”

    这回轮到亘不说话了。没有出口的抗辩在亘身体里晃动、震荡。

    “你是为了改变自己荒谬的命运而来到这里的。幻界并非我们待的地方。不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待在这里毫无意义。最要紧的一点,你全都支柱脑后了?”

    无从反驳。

    亘回想起事隔许久的事情,被爸爸责备,自己不能接受,摆出自己的理由反驳时,总是这个样子。爸爸花时间拆毁了亘的立足点,然后告诉亘,错在亘这边。直至亘不得不承认,只因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所以连自己错了也不知道。

    “我没忘记目的。”

    好不容易才小声地说出这么一句。不过,美鹤似乎听见了。应该说,他看穿了亘要这样辩白的吧。

    “不,你忘了。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美鹤一声叹息,把杖换到左手。

    “不好意思,我得赶时间。不能因为你就耽搁下来。如果设计图纸交到北方,开始进攻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南大陆现在也处于混乱中,但变本加厉的躁动将要开始了吧。你收集到几颗宝玉了?太乱——不,战乱一起,会不比现在难找得多,加紧为好。”

    亘无法控制纷乱的思绪,说道:“如果你先抵达命运之塔,我就失去了寻找宝玉的意义。余下的一人只能成为‘半身’。”

    美鹤正在抽身离开船尾,他吃惊似的扭过头来。

    “‘半身’?是怎么回事?”

    美鹤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亘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嘲讽的爽劲。“为了重建‘大光边界’,还需要来自现世的人柱。”

    因激动和混乱,亘很难解释得很好,但美鹤理解得极快。

    “是这样。”美鹤见解地点点头,瞪大了眼睛。

    极短暂得沉默。海鸟在鸣叫。

    美鹤往下说,语气依然如故。“既然如此,就更要赶路了,我和你来到这里,利害明显对立。因为这项竞争注定要分出胜负,所以不可能友谊万岁地同时冲过终点线。没办法,我们都运气不好。”

    期待美鹤有怎样的反应呢?亘连自己都不明白。因为亘绞尽脑汁也想像不出美鹤迟疑不决、甚或怯懦的表情。

    所以,他此刻的答复,较之任何其他的反应,最适合他。美鹤在幻界之旅变得更强,更像他自己了。

    亘几乎热泪涌流,他眨巴着眼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海风的缘故,是龙卷风扬起尘埃造成的。

    “亘。”

    亘一定神,发现米娜已来到身边。基·基玛也在。亘虽然回过头来,却未能直视二人的眼睛。

    “刚才的话……是真的?”

    米娜的声音颤抖着,亘默默点一下头。

    “岂有此理。”基·基玛嘟哝道。他那庞大的身躯,为何发出如此细小的声音呢?

    “我不信。我不相信,亘。”

    基·基玛迈出一大步,扳住亘的肩头,将他的身体转过来。

    “我不相信亘要被选作人柱。”

    亘仰望基·基玛的大脸,望着他总是和善的圆眼睛。

    “可是,你相信幻界的人柱规定吧?如果相信,不就是了?”

    “不一样的!”

    “一样。不同的是:在许多人中间选一个或者在两个中间选一个而已。”:

    亘握住基·基玛的手。

    “萨卡瓦乡下的长老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他对我说,不能犹豫不决。”

    一下子,基·基玛的身体看似缩小一圈至两圈。仿佛半个魂魄已出窍。

    “长老他……”

    亘说不下去了。他从心里觉得歉疚。对不起啊,基·基玛。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回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不是伙伴吗?”

    “是伙伴。”

    “要是知道了这回事,我也好,米娜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赶紧上路,让你尽早见到女神……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更多事的呀。”

    基·基玛眼睛湿润。亘这回真要热泪盈眶了,他猛然扭过头,望着风船。

    “美鹤!”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我说……”

    为何多此一问呢?答案是明摆着的了。

    “现在不是为南大陆的和平,而是为了阻止你获得最后的宝玉,为了在竞争中胜过你,我要夺回设计图纸——那么……”

    “那么?”

    “——那么,你会怎么样?”

    美鹤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凛然如故。

    “跟你对决。”

    美鹤的眼光坚定地直视亘的瞳仁。

    “并且取胜。我更强大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亘颓然。米娜忍不住冲上来,抱住亘的肩头,怒斥美鹤:

    “你这算社么!你还能叫朋友吗?你这人有心肝吗?”

    美鹤面无表情,双手持杖不作声。对米娜不屑一顾。

    “你说话呀!”

    米娜变成了哭腔。亘轻轻地推开她。

    “不要紧,米娜。”

    “可是……”

    美鹤一仰头,把杖头宝玉举过头顶,开始念诵咒语。虽然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他的做法非常地道、纯熟。

    飘浮在海面上空的风球开始骚动。它们时而松懈开来,时而融合为一体,随后变成了一件特大风罩,笼罩了风船。

    美鹤乘坐的风船缓缓飘离海面。在大风顶托下,悠然飘升。

    亘抬起头,与在船尾俯视的美鹤目光相遇。

    “再见。”美鹤说道。

    风罩哗啦哗啦响,变成了通往无垠大海远方的风管道。美鹤搭乘的风船轻快地滑入其中。

    渐行渐远,越来越小。在海天交接的朦胧之中,风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出海了……”

    基·基玛茫然若失。

    “那样子出外海,这边的风船追赶不上。出了大海,即便不用魔法,只要扬帆驾船,可以一直驶往北大陆。”

    米娜颤抖的胳膊紧紧抱着亘。

    “再见。”

    当说出这句话时,美鹤眸子深处微微闪亮了一下。亘觉得自己看见了,那是火花。无论刚刚了解的“半身”真相多吓人,无论最终结论多残酷,正因为如此,如果此刻止步于左思右想、穷根究底,就无法行动了。一半心思持这种主张;另一半心思则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来,倾听朋友的意见、不要丢下朋友——这两种心思在美鹤身上冲突,迸发出火花。

    不,不对吧?也许那不是美鹤眸子深处的闪光,美鹤是对的,我错了。亘认输的半个心思,和坚持自己正确,没有输掉的半个心思搏斗起来,迸发出火花。也许是这种火花映在美鹤眸子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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