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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清晨。大战来临之际,北方战士第一次见到长江,十分享受这江面的宁静。在老旦看来,和自己家乡板子村边那小水沟般的带子河相比,这长江是简直是太过震撼的壮美了。清晨的江雾漫过前沿阵地,沉甸甸地附着在人身上。一些水鸟低低地掠过江面,翅尖在水面上划起一道道涟漪。东边的云彩渐渐被染成了橙红色,渐次越来越亮,变成金黄。天水相连的远方,红红的太阳足有脸盆大小,慢慢探出地平线,缓缓上升,越来越耀眼,终于放射出冲天的光芒。浓雾开始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老旦和战友们深深地陶醉在这美丽的景色里,一边抽烟,一边悠闲地活动着僵木的四肢,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真不敢相信这里竟是战场。
“俺家早晨的太阳比这个还要大,整个庄稼地都是红的……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边,歇活的时候你看见的那是头晌忽的日头。”
“小六子没看走眼,准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顶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头晒了两人的屁股。”
大家哄堂大笑,老旦笑得差点被烟头烫了嘴。
“别听他瞎掰,石筒子他们家住在窑洞里,专拣背阴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们村的寡妇那里鬼混。俺家那的太阳就是比这个大!”
“老连长哪,你说鬼子的旗子为啥子用太阳的样子,他们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见这样?”
不知日本在东西南北、在海上还是山上的老旦懵了。他着实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不过他脑子倒也转得挺快,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时,女人给他买来的狗皮膏药和日本人的旗子颇有些神似,就撅着下巴地胡诌道:“俺估计日本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的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里都贴着狗皮膏药,贴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作招牌。”
大家都被逗得前仰后翻。有两个伤还没好的兄弟按着伤口笑着,边笑边喊疼。大多数战士的见识并不比老旦多,于是这胡话居然还有人信。
“敢情了,小鬼子都那么矮。俺爹说了,你要是天天按着女人干,早早的就佝偻个腰杆子,你的娃个头也长不到哪去!贴膏药有个球用?”
伤兵兄弟的伤口到底还是被小六子一本正经续下来的笑料逗崩了,阵地上笑声鼎沸。战士们一个接一个添油加醋的把故事传向阵地后沿,此起彼伏的笑声把清晨的阵地变得生气盎然,大家暂时都沉浸在这难得的欢乐之中。
“喂,你们看,太阳那边飞过来好多鸟唉!”一个战士喊道。
老旦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揉揉眼睛向着太阳望去,只见十几只鸟聚在一块,高高低低的缓缓飞了过来,煞是好看。大家都纳闷这个季节的东边怎么会有鸟飞过来,有战士还诈唬着拉开架式准备打两只下来熬汤,但只片刻就有人喊了起来:“是飞机,是他妈狗日的鬼子飞机!快准备战斗啊!”
大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旦仔细望去,隐隐约约的膏药旗已经可以辨认,一个整齐的编队——十二架飞机正在朝着阵地飞来,已经可以听见那恐怖的马达声。阵地上顿时在一片慌乱中炸开了锅,好在很多是有经验的老兵,虽然心慌但还是迅速地归入战斗位置。前哨有人已拉响了空袭警报,后方的警报也立刻呼应,刺耳的手摇警报器发出的共鸣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刹那间,这清晨的大江美景顿失色彩,朝霞如血,整个外围阵地骤然陷入一片紧张的、死亡的气氛之中。
“嗵嗵嗵……”防空岸炮开火了。“梆梆梆……”阵地两边的高射机枪也开始呼啸。天空炸开了一团团黑色的烟雾,拖着尾火的机枪子弹织起一排排闪光的弹幕飞向越来越近的敌机。
有两架敌机被打中了,其中一架在天空里炸了个粉碎,火花四溅,另外一架旋转着,拖着黑烟栽进了江中。其它敌机则高速穿越了老旦他们的阵地,把炸弹扔到了后方的炮兵阵地周围。刚缩起脑袋的战士们正在咒骂,就看到又有二十多架敌机从低空飞来,水面上映出飞机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药旗。敌机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在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几艘沉在江里的军舰被炸碎了,江底的污泥被掀翻上来。二十多架敌机将炸弹和机枪子弹倾泻在战士们头上,阵地上瞬间烟尘弥漫,碎片横飞。有的机枪阵地被掀飞了,有的碉堡也被炸掉了半个脑袋。战士们趴在战壕拐洞里躲了一会儿,等第一轮飞机过去又钻出来。老旦看到阵地两边的防空高射机枪已经被炸成了麻花,几个炮手被炸得身首异处,满地都是鲜血。突然,一股股浓烟从水里漫卷上来,老旦估计是日军引爆了江面上封锁的水雷,远处,日军的军舰已经正开过来了。
很快,日舰上的重炮也朝着这边开了火,密密麻麻的炮筒子上发出一阵爆竹一样的闪光。阵地上随即响起一串串爆炸,一时火光冲天。阵地仅有的几棵树都被炸得枝干乱飞,再燃起熊熊大火。炮弹掀起的气旋让战士们感到呼吸困难,灼热的混杂着炸药和钢铁气息的风刀割一般擦过他们的脸庞。战士们被打得只顾趴在战壕里不敢露头,老旦和弟兄们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猛烈的炮火,真后悔战壕没有挖得再深一点,痛苦的战士们好像只有挨打的份儿。
江岸两边的永久性炮台备有很多大口径的岸炮,正在拼命地向敌人开火,一轮齐射的威力巨大,敌舰队一艘军舰被炸成了火球。日军飞机立刻疯狂扑向了那座炮台,机枪手们拼命保护它们,还是有很多被敌机炸中,集中轰击的威力很快就削弱了。日舰又集中大口径炮继续猛轰炮台,炮台的炮声终于稀疏了下去。阵地后面,几个机枪手扫射着天上的飞机,可敌人的飞机太快了,投弹也极准,他们反而被两驾俯冲的飞机打得支离破碎,然后在一颗炸弹的火光里消失不见。
正在恐怖中挣扎的战士们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欢呼声。老旦斗胆伸出脖子望去,二十多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国军飞机喷射着子弹正在追逐着胖墩墩的日军轰炸机,场面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大小飞机交织缠绕着,不一会儿,国军的小飞机就打下来一架敌机。日军的护航战斗机不再扫射国军阵地,转而和国军的战斗机纠缠在一起。
长江上游飞速驶来一些国军战舰和个头不大的鱼雷艇,高速扑向越来越近的日军战舰。国军战舰开始用侧面的重炮轰击日舰,有些冲向日舰的鱼雷艇,立刻被对方的炮火击中,打了一个旋就消失在江面上。剩下的鱼雷艇仍然高速向前驶去,两架日机见状,从后面俯冲扑向这几艘艇,根本不管后面咬着尾巴的国军飞机。两艘鱼雷艇被炸中,爆炸的鱼雷把船炸得一塌糊涂。老旦隐约看到船上的人飞向了十几米的空中,再重重地坠落在江水里。那攻击的日机马上就被国军飞机打烂了屁股,拉着火焰一头栽进了江里。最后一艘鱼雷艇运气很好,居然冲过了日军炮舰射来的弹幕,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吐出了两根黑长黑长的鱼雷,拖着水花扑向了正在转身的日舰。只见两道巨大的火光猛地升起来了,红光过后,一艘庞大的日舰侧面被炸开,半边军舰被炸得铁皮卷起,团长从血泊里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日本军刀。
“团长,俺杀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见了!”
“团长,你拿着刀吧,俺不行了!”
眼见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今日变成了无处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团长眼眶湿润了。
“别他娘的瞎说,你这伤不算个啥!在上海的时候,俺的团长肠子拖在地上好几米,现在养在城里天天喝酒吃肉,你这算个球呢?”
“团长,弟兄们……弟兄们太惨了!”
“可他们都是英雄!鬼子一个也没有上得去!他们光荣!你别难过,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养伤……回来还是条好汉!”
老旦终于无力再说话,大量的失血让他浑身针扎一般地疼痛,舌头开始僵硬,眼神也有些迷离了。他隐约听见远处的炮声又隆隆响起,鬼子飞机那恐怖的马达声又从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让他死!”团长大喊一声。
“不准叫他死!”猫在洞里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团长说的这句话。这和刚才共军司令官说的话多么像啊!原来共军军官也这么关心自己的士兵?原以为共军士兵那么玩命都是被逼的,因为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动不动就毙人。他们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共军前线的,不服从就集体枪毙。征战多年,老旦对战争胜负决定因素的认识开始提高:抗战打了八年,最后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己后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国人为国为家劲往一块使,战略战术虽然不济,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来的长年消耗。我武器装备不如你,战术水平不如你,但是我三个拼你一个,我和你一样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来的共军士兵可以在东北如此嚣张,更把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弟兄们打个稀烂。至于共军是不是会比小鬼子更坏?逮着俘虏就用刺刀挑了?这个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毕竟是说中国话的自己人哪!”
如今,杀人依旧毫不手软的老旦开始心虚。那疯狂扑来的共军战士,看起来更像当年冲锋的战友们,面对他们,他再无法激发出自己心里那股强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气来。自己还是一个好兵么?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里去了?现在竟然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耻!要知道,当年打鬼子时,他和弟兄们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挂在腰上的手雷够不够。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一阵悲凉,个个都是老兵啊!有的人甚至比自己当兵还早,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副连长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意挑一个出来,都是和鬼子面对面拼杀都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不容老旦再多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却仍然无法驱除四肢的麻木。透过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战壕里不少的共军士兵,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国军指挥部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的前沿阵地?那些坦克和飞机都哪去了?
箱子外边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差点刺伤了老旦瞪着的眼。震天的炮火声紧接着响起,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的前后,喊叫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人的跑动声,顿时充满了战壕里。
“国军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隆隆的炮声一路向后轰过去,大地开始有规律的震颤。估计至少有十几辆坦克在进攻了,按照步坦协调的规律,那至少应该有三百多人上来了。老旦一阵兴奋――只要弟兄们能够冲上来,就可以趁乱逃脱,不管大家是不是攻得下这阵地,跑回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一定要平安回家!
十年的征战使他伤痕累累。头上就不说了,这里好了那里又挂花;胳膊上全是各色疤痕;胸前十几个疤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也是坑坑洼洼的找不到一块平地方。每一处伤口都是一段恐怖和悲伤的回忆,给他搓澡的小兵曾经吓得手脚发抖。有些时候,老旦真觉得自己快成神了,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的敲中自己的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尝试冲锋,挨到的第一颗子弹就正中心脏或头部,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死神总是离自己那么近却又不忘记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夜晚抚摸自己的身体时,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就油然而生。
坦克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共军已经开火。他们在壕沟里跑来跑去,高声喊叫着。坦克的炮声清脆悦耳,估计这些铁家伙都已经到了五百米的范围之内,国军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冲锋吧?整个阵地除了枪炮声,听不到人的喊杀声。共军的炮兵看来也很有经验,把炮弹都集中打在了一处。即便在洞里,老旦也能清楚地听到炮弹砸在坦克外壳上那清脆的碰撞声,在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中,共军发出一阵欢呼,估计是有坦克被摧毁了。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国军的飞机赶来助战了。大串炸弹落将下来,听那动静儿,战壕里正在激战的共军必定不及躲闪,估计登时被炸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险些被掀了开来。此光景让老旦想起了鬼子飞机往头上扔炸弹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飞机机枪子弹打进土里的声音非常肉麻,引得老旦一阵尿紧。国军听起来已冲到了阵前,机枪的扫射声和手雷的爆炸声,以及火焰喷射器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又一轮飞机的扫射过去,终于听到了共军的哭喊声,那是人将死之前的哀嚎,大多是喊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这个球样?老旦叹了口气。有个共军倒在了洞口,在喃喃念叨着:“娘,救俺……娘……救俺,娘……”
随着外边人声的渐灭,老旦壮着胆子扒开了洞口,推倒弹药箱探出头来。火光弥漫了整条战壕,他赫然看到,共军的尸体遍布沟底,仿佛还在火光中微微蠕动。眼前趴着一个强壮的兵,后背血肉狼藉,一个碗口大的洞正如喷泉一样冒着血。他的身躯下面压着一个瘦小的兵,穿过上面那个人的机枪子弹也没有放过这个娃。娃子的肚子上肠肚外翻,红黄相间,嘴上还在抽搐着喃喃自语,原来就是这娃子在一遍遍地用河南话喊着亲娘。
战壕里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还能动的都是行将死去的人。老旦慢慢爬出这个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随手拎过一只冲锋枪,看看周围没有动静,慢慢地伸出脑袋望去。
几辆坦克在大火里烧得黑里透红,其中有三四辆冲到了阵地前面。头戴黑绿色钢盔的国军战士们正在检查着壕沟外面的情况,用冲锋枪扫着沟里面还能动的人。这条三百米不到的战壕已经被国军反攻回来。飞机已经去远了,几百个国军正冲过这道壕沟往后扑去。阵地前燃起的冲天大火照在眼下这个小后生苍白的脸上,他脸庞清秀,五官玲珑,眉宇之间稚嫩未脱,他是如此年轻,脸蛋子上还有未褪去的潮红,原本葱皮一样白净的脸上满是血污。他的两只手因为痛楚,正神经质地挖着身边的土地。老旦费力地搬走压在他身上的大个子,扶起孩子的头,手忙脚乱地用手去堵他身上那几个窟窿。这娃子必死无疑了!他只希望能延续一会儿这个可怜兮兮的生命,可这却让娃子低头看到了自己霍霍乱跳的内脏,娃子立刻一阵抽搐,嘴里吐出一串带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一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一边问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顿时让五根子目光里有了一些生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老旦是从距他不远的洞里爬出来的。老旦费力地搬过压在孩子身上的那个大块头,翻过来看了看他的脸,那张方阔的脸原本应该布满红润的光泽,而现在却已经苍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长他想掩护俺……大哥,你……你是国民党?”孩子费力地说。
“嗯,俺是!”
“别跟着他们打了,大哥,别跟着国民党了……你们好多兄弟都过来了……咱们家里都拥护共产党,你家肯定也是,咳……咳……”
“娃子你别说了,留着命回去照顾你娘!”老旦鼻子陡然一酸。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五根子热泪滚滚,痛不欲生,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这个娃子老乡的手,心情沉重得像压了碾盘一般。肝部的大出血将他的肚子浸在了血泊里,这样的开放性脏器损伤是没希望救活的。老旦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得紧紧地抱住这个才十七岁的孩子,就像抱着死在常德的那个黄家冲的小兵娃子黄睿凌一般。他们都一样年轻,都有一样多的对未来的憧憬,都有一样望眼欲穿的爹娘盼着回家,但就都这样死去了!此时,征战多年,坚强如铁的老旦唏嘘不已,泪水已经在眼中打转了。
“大哥,你们打不过我们的,你们不行,早点过来,别看你们飞机坦克,大家都说你们没有民心……咳……咳……俺家从前穷得没饭吃,现在家里有地种,有饭吃了……都是共产党给的……”
娃子字字艰难的话语如重锤般砸在老旦的心坎上。
“娃,你家还有啥人?”
“俺家还有个妹子,老爹老娘,俺爹赶年儿就五十大寿了……”
“有啥话让俺带不?”
“俺家在信阳彭家湾……长台村……告诉俺娘,给俺妹子找个好婆家……说我好好的,别惦记俺……”孩子的眼神开始发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这个老乡。
“走的时候,有人给俺娘说亲……乔庄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临终的这段美好回忆仿佛让他忘记了痛苦,脸上留下了一丝微笑。五根子就这样睁着眼、带着无比的留恋死在这个国军老乡的怀里。老旦轻轻合上他的双眼,慢慢将他放在地上,给他摆正身体,把枪放在他的臂弯。那已经是一张灰白的脸了,一小时前,首长刚给了他一个“不准牺牲”的承诺,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像他的步枪一样冰凉了。一阵风吹过,老旦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好久没流过眼泪了,他赶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又紧张地四处看看,确认不会有人察觉,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战壕。战壕的两边一样迷雾重重,东边是共军,西边是国军,该往哪边去呢?两边注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到底哪一种选择能让自己回家呢?他在犹豫和茫然中无从选择了。
“有根儿快十三了,出门时翠儿要真怀上了,则小的也已九岁,都能帮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也该修补修补了。那头叫驴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有配几条崽子?院里的梨树今儿个秋天有收成不?共军要是解放了村里,家里会不会因为自己在帮国军打仗而捞不到啥好处,让他们受牵连?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老旦心里掠过无数个疑问,再一回头,国军士兵们已经找到了他。
“老哥,敢情你一直在这啊?兄弟们都以为你光荣了,小柱子还哭了一鼻子呢!”
老旦跳上战壕,也不应答,只坐在壕边啧啧地抽起烟来。
回到连里,仿佛没有人觉察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尿一样。一个手下的老兵眯缝着眼睛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了,就蔫蔫地转身离去了。老旦到营部报告战况和连队损失,长官们都垂头丧气,也没有听完他的汇报,就摆摆手去了。
“还是回这边来了,以后该咋办呢?”老旦肚子里装着这个令他极度困惑的问题,在疲惫中沉沉地睡去……
离家的头一个晚上,女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翻滚腾挪,上下扭绞,把个老旦折腾得空空如也,筋疲力尽。女人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个牙印和红紫,以及满身的汗水。流淌出来的各种液体将他们紧紧地粘乎在一起,发着奇怪的味道。女人搂着他的头,丰满的腿缠绕着他的腰,白胖胖的手抚摩着他火热的身体,轻声道:“打鬼子多几个心眼,勤趴着点。别人往前冲,自己脚底下绊着点蒜,折几个跟头,啊?受伤了就趴着,别愣往前咯蹭!”
女人爱惜地把玩着男人那声闻乡里的宝贝说:“哪受伤了这也别受伤,啊?俺等着你回来,天天折腾死你!”
在重庆驻防时,一块弹片差点削去了他的命根子,老旦吓得半天站不起身来。可恶的弹片斜斜掠过他的旦,深深扎进了大腿根部,差一点就切断了动脉。在医院里养伤时,老旦仍然心惊肉跳,这命看来是保得住了,可这玩意儿还好使不?这可是自己威震板子村的招牌,是袁白先生夸耀的利器啊,断断不能没了威风!乘着夜深人静,伤兵们鼾声如雷之时,他就悄悄用手撸把一次,以检验那东西的功能,实验证明是没啥问题的,一样可以翻着白眼呲个痛快,那力道仿佛还比以前猛烈了一些。可是几次下来,他倒还上了瘾,隔三岔五的就要在被窝里捣腾一回,否则连觉都睡不好。做得多了,警惕性就差了,终于被换尿盆的小护士撞个正着。怒目圆睁的四川妹子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大声骂道:“没用的,只剩一口气了还忘不了女人,攒着点料是不是就憋死你?要想早点好就把那玩意儿给我缩回去!”
惊慌失措、正在临界点冲刺的老旦被吓得瞬间阳痿,憋出一身粘乎乎的臭汗,在床上缩成一团。他赶忙藏起那个羞于见人的东西,觉得像一只被主人发现正在偷腥的猫。战友们被惊醒后哈哈大笑,一个没腿的兄弟笑着调侃道:“妹子,我老哥他那玩意比我的大不?”
泼辣的川妹子立刻反唇相讥:“你 7684." >的?门口那只猫伸出来的时候都比你的大!”
老旦也羞涩地笑了。
“那当然,要不都叫他老旦哥呢?你是想让他早点好呢,还是想趁机见识见识咱们老哥的宝贝?”
“趁机?你们那脏东西,我少说也见过成百上千了,啥样的没见过?”
“妹子,你看老哥是有老婆娃子的人了,你就帮他撸一把,称了他的心愿得了,要不然他每宿上上下下的,吵得咱们睡不了觉唉!”
妹子虽见多识广,各种规格的那玩意儿都曾历历在目,却无实际经验,一时臊得两颊绯红。
“想撸你给他撸去!不要脸的臭三!俺只知道撸葱撸黄瓜撸白菜,不知道撸你们那脏货!”
“哎呀!可不能那样撸,那你不把老哥撸成葱心儿了?老哥回家老婆一看,吓!俺男人的货咋的小了两号呢?你是谁啊?敢冒充俺男人来日俺?”
……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兵笑崩了伤口,疼得嗷嗷直叫。小护士红着脸,猛地端起尿盆,作势要扣在那个耍贫嘴的兵头上,那厮立刻举手投降。小护士的红脸蛋让战士们遐想不已,恨不得伸手去摸摸,或是任她的小手来摸摸自己。断了腿的兄弟对于那屁股中弹的家伙甚是嫉妒,因为他的腚可以得到那双玉手温柔的抚摸,这也是这个他常在半夜支起小帐篷的原因。伤兵们在战场上是杀人的恶魔,而在这么一个黄花丫头面前,温顺得就像一群绵羊了。虽然被小护士发现了自己的龌龊小秘密,不无尴尬,但老旦和众人半夜打手炮的动静还是窸窸窣窣,彼此也都司空见惯了。只是常常担心被小护士们搅了好事,还没有进入脑海中那个幻影,就被硬生生拽回来,这就好比刺出的刺刀硬生生要收回来一样,回力后冲,弄不好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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