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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一月七日，林岳湘结束休假，启程回国。直到他登机离开的那一刻，他和苏菲谁也没提离婚这茬。结婚要背负结婚的责任，离婚同样要背负离婚的责任，也许两人潜意识里都不想背负离婚的那份责任，又或者是情缘未了。他们依然靠着教堂宣誓时的契约，维系着远隔万里的婚姻关系。由于国足新年第一期集训要到一月十二日才开始，所以林岳湘回国后，先回了一趟天津老家。上次回家的时候，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这次不同，他带回不少礼物，按照父母的吩咐，挨家挨户拜访楼里的老邻居，送上礼物。
大多数礼物都是以父母的名义送的，主要是些德国特产，巧克力咖啡什么的。只有一户人家，除了按照父母交代之外，林岳湘还额外送上一份自己的礼物，一台手提电脑。他们单元二楼住着一位老教授，名叫胡中筠。老人的学历学识自然没的说，林岳湘敬佩的是老人豁达的胸襟和随和的心态，毫无国内大多数知识分子那种高高在上的固执和世故。当年林岳湘选择足球道路，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很多邻居认为这孩子不务正业，自毁前程。胡中筠听闻此事，专门到林家了解情况后，对林岳湘的选择表示了支持，并主动做通林岳湘父母的思想工作。多少年过去了，林岳湘对胡中筠老人的那份感念始终萦系心间。
见到林岳湘，老人非常热情，亲自动手倒水沏茶，安排林岳湘在客厅沙发落座，然后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林岳湘对面，和林岳湘亲切聊天。对林岳湘送来的咖啡，老人笑着摇头，“我年轻时候倒是没少喝，现在不行了，喝了只怕一晚上别想睡觉了。”
“您自己不喝，可以送人的。”林岳湘说道。
“知道知道，代我谢谢您父母，他们有心了。”老人说道。她看着林岳湘摆放在茶几上的手提电脑，伸手轻轻掀开，摩挲着键盘，说道：“这东西在德国普及到什么程度了？”
“有不少人开始使用，但还远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
“会很快普及的。”老人把电脑重新轻轻合上，“我们国家再不改革，只会被人家越抛越远。谢谢您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老人接着询问林岳湘在德国的工作和生活状况，自然而然谈到林岳湘眼下的工作，谈到中国足球。“中国足球运动员文化水平太低，一直是个问题，你可以看看，各个中学但凡踢足球的孩子，基本都是一身坏毛病，抽烟喝酒打架，不守纪律，更有甚者成了文盲加流氓。像你这样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足球运动员，凤毛麟角。中国足球根基就坏了，能指望国家队好到哪里？所以翻开中国足球的历史，满满的都是教训。”老人谈起足球来，竟也滔滔不绝。
“一九七八年我到日本访问，当时是考察他们的几所学校。正赶上两个小学的学生踢比赛，高档整齐的队服，标准的足球鞋，还有灯光草皮的环境，高水平的攻防技战术，令我非常惊讶。当时我们国家足球队，距世界杯出线仅一步之遥，日本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可是看了日本小学生的足球比赛，我就想，等这帮孩子踢到成年队，我们可就够呛了！结果怎么样，日本足球近几年赶上来了吧。”
“我们明年也开始职业化改革了。”林岳湘说道。
老人轻轻摇头，“足球改革不同于经济改革。经济改革主要依靠政策，足球改革可不是这样的，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太广。你在德国这么多年，应该深有体会吧。”
林岳湘没想到老人对足球能有这番见地，心中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他先问道：“您刚才说，中国球员文化水平低。可是，国外球员的文化水平也不见得高到哪里。”
“那不一样。”老人说道：“足球发达国家已经形成浓重的足球文化和传统，可是我们国家没有，在缺乏足球文化的环境中，个人的知识水平和自我管理能力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其实，我也意识到文化水平低制约中国球员整体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我专门给球员购买了一套丛书让他们业余时间阅读，可效果怎么样，这些家伙到底用心读了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想请您担任中国足球队的文化教员，您考虑呢？”林岳湘说道。
老人表情先是一愣，然后说道：“我很愿意，但恐怕没时间啊。”
林岳湘点头表示理解。老人虽然退休了，可仍然继续着各种研究工作和学术活动。她现在依然兼任着中美关系史研究会理事、太平洋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人民外交学会理事等职务。
林岳湘仔细想了想说道：“也不会耽误您专门的工作时间，我初步设想，在您有空闲时间的时候，每周给球员们讲讲课，安排在周日就可以。至于讲些什么，您自己看。反正根据我自己的成长经验，我最初的知识获得，都是从故事中来，什么‘铁杵成针’了，‘虎门销烟’了，‘伊利亚特’了这些中外故事。所以您给他们上课，说白了就给他们从讲故事开始，讲深了他们也听不懂。”
“我可以先答应你，咱们试试看。”老人挺痛快，“你送我一份厚礼，不帮你做点儿事情，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林岳湘赶紧说道：“胡阿姨这完全是两回事……”
“知道知道。”老人笑着打断林岳湘。
“等我回去向上面汇报一下，主要是关于待遇……”
“不不，不要谈待遇，我只是义务帮忙。”老人态度坚决。
林岳湘理解老人心中的那份孤傲和操守，所以也就没坚持，说道：“那好吧，其实我也知道，就算足协真的出钱，也未必请得动您。那咱就先说定了，需要您哪天来上课，我提前告诉您，关于交通和食宿，我来安排。”
“交通和食宿这点儿小事，我自己能解决，不劳你操心。”老人微笑着说道。
从胡中筠家出来，林岳湘心中充满期待，老人可是真真正正的大知识分子，绝非那些自以为是的寻常专家教授可比。
接下来林岳湘原本还打算拜访几位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可是电话联系之后，才发现大家都很忙，正值年终，一个个忙完单位忙家里。林岳湘觉得还是不要给人家添乱了，简单寒暄问候几句，约好改日再聚。
返京前一天，林岳湘翻箱倒柜，把家中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大扫除，犄角旮旯里的陈年积灰，让他扫荡一空。林岳湘从小到大不善做家务，这一通折腾下来，直忙碌了一整天。晚饭在外边街边摊铺，吃了碗肉炒面，再配上一个拼盘凉菜，总共才花了五块五毛钱。回到家中，打开电视，正播放台湾剧，《追妻三人行》，一部生活轻喜剧。林岳湘胡乱看了一会儿，实在提不起兴趣。他起身取出从德国带回来的手提电脑，练习使用。他这次带回来两台电脑，一台送给了胡中筠教授，剩下一台留给自己。看时间快到十一点钟了，林岳湘洗漱上床。临睡前从家里书架上抽出一本老旧版本的《红楼梦》，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借着床头小灯，随同贾宝玉一起梦游太虚幻境。
新一期国家集训地还是在广州，林岳湘回北京，主要为参加足协的一个重要会议。会议的核心内容，就是“回顾一九九三，展望一九九四”。参加会议的除了足协各职能部门的相关负责人外，体委几位主要领导也一同出席。九三年已经成了过去时，关键是九四年，开天辟地的职业联赛即将开启，中国足球职业化之路究竟成功还是失败，成为大家心头一个沉甸甸的悬念。另外，亚运会足球赛进四强的最低目标，也令足协上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的林岳湘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吴下阿蒙了，职业联赛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当议到国足亚运会的成绩指标时，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老黄代表教练组表态，表示将全力以赴，打好亚运会的比赛，完成四强目标。林岳湘本没打算出声，但没想到曹副主任直接点了他的名：“小林教练，亚运四强，有没有信心？”
“我心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冠军。”林岳湘说道。
刘主席和老黄一听，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曹副主任却大声叫了一声“好”，然后说道：“我们在坐所有人都听到了，亚运会足球冠军，我就当你立下军令状了，我们会拭目以待的。”
对于林岳湘的口出狂言，足协众人一片哗然。先不说拿冠军的难度，要知道林岳湘的正式身份不过是个助理教练。人家真正的主教练还没有到任，他就直呼夺取冠军，这不是典型的隔着锅台上炕吗？还有没有自知之明，看没看清自己的身份？
会议结束以后，林岳湘被叫到刘主席办公室，“以后但凡开会，你不许说话。”刘主席非常生气。
林岳湘闻言笑了，“亚运会四强，对国足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奔着冠军去使劲，但没必要宣之于口，嚷得人人皆知，徒然给自己增加压力。现在好了，体委把你的话立成军令状，我看你怎么收场。”刘主席瞪眼说道。
“我就是要给自己压力，也给队员们压力。如果我们承受不了这个压力，还谈什么冲击世界杯。”林岳湘郑重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把亚运会当作练兵场。可在体委领导眼里，亚运会奖牌，那也是实打实的成绩，也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旁边的老黄说道。
“任何比赛我都不会放过的。”林岳湘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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