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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那水冰红茶
队里调来一名新人:齐奇。名字总叫人想起动漫《龙珠》。
香水镇刑警队的编制共有6个:侯德云,马格,倪康,佟铃,还有老周、小郭。老周干了半辈子,刚退休,小郭没挺上2年,辞职去了澳洲。在微信朋友圈里,时常能看到老周抱着孙女、小郭抱着袋熊的照片。
侯队告诉马格,齐奇恐怕干不长,“公安大学毕业的,你想想,怎么可能干长。”原来是只跳蚤。明知道齐奇迟早要跳,侯队叮嘱马格,还是要带好齐奇一一齐奇上头有人,带了不白带。
秋天了,银杏树叶在香水镇四处纷飞,如果没有雾霾,没有雾霾心情,遍地金黄的样子也蛮好看。那些天,马格开车带着齐奇往三道河村跑,接连五六次,人困马乏,齐奇一点没怨言,性情温良得像个远房表弟。
那起投毒案中的死者38岁,名叫王余庆,生前是镇上一家玩具公司的雇工,负责给木制模具上油漆。王余庆为人厚道,勤快能干,因为工资是按件取酬,多干多赚,他时常把活儿带回家,抽空多漆几个。
案发当日是个星期天,王积庆休息,傍晚六点,他老婆陈淑凤从超市买菜回来,一进屋就发现:王积庆佝偻着身体蜷在地上,已经死了。在他尸体旁边,有一只冰红茶的空瓶,空气中残留着一股香蕉味儿。
法医李下给出的尸体报告如下:
死者双眼球外突,左右球睑结膜出血,口唇青紫,鼻腔有血性液体流出。解剖可见:尸表、皮下脂肪、皮下肌肉浅层均有出血。从死者血、尿和现场遗留的一瓶冰红茶残液中,均检出天那水成分。结合之后的病理诊断和理化检验:王余庆死于中毒一一在那瓶冰红茶中,掺入了天那水。
李淑凤因有重大投毒嫌疑,一度被传讯,后又因证据不足只能放人,随时听候传唤。
案子起初由侯德云和倪康负责。侯队东忙西忙,时常去县局各种开会,实际侦办人就只有倪康。之后,直播室凶杀案震动省厅,倪康临时从投毒案撤出,增援直播室案,案子差不多了,侯队以带新人为名,把投毒案转给了马格和齐奇,让倪康与佟铃搭档,接手温泉度假村那起强奸案。佟铃一向是跟马格搭档的,对老侯的安排义愤不已,呼吸带风。对此马格也没办法。
王余庆这起案件,起初被定性为服毒自杀。
随着调查深入,定性逐渐转为投毒杀人。理由很多,很简单:王余庆生活正常,工作正常,近来赚钱增多,心情正好,没理由自杀。一般来说,自杀会留有遗书之类的片言只字,但是王余庆什么都没留。
除自杀外,王余庆之死,还曾被推定为误服天那水所致,但随后也被否定。天那水又名“香蕉水”,有浓烈的香蕉味儿。将天那水掺入冰红茶给人喝,在正常情况下,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喝。市面上出售的冰红茶中,口味有许多种,导致王余庆中毒的那瓶,凑巧是香蕉口味,理论上存在误服的可能。但是,王余庆是成年人,心智方面很健全,很正常,区分天那水和冰茶两种“香蕉味儿”不成问题,所以,误服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侦查得知,王余庆爱喝冰红茶,尤其偏爱香蕉味儿。入夏以来,他家冰箱里的冰红茶从不断供,每天必有两瓶储备,其中一瓶喝掉了,马上会再续一瓶,好在便利店很近,抬腿就能去买。王余庆平时对老婆孩子都不错,唯独有个怪癖:不准他们碰他的冰红茶。邻居记得,有一次王余庆的儿子想偷喝,被王余庆及时发现,揪住耳朵揍个半死。
在案发现场,毒死王余庆的那瓶冰红茶有个漂亮商标:月儿香蕉。从月儿香蕉的瓶口处,提取到王余庆、妻子李淑凤和儿子王猛的指纹。从王余庆漆模具使用的天那水玻璃瓶上,提取到了他本人和妻子李淑凤的指纹。看来,尽管王余庆想独占冰红茶,但他不在家的时候,老婆、孩子仍有意无意接触过他的月儿香蕉,在本案中,理所当然要担上毒杀王余庆的嫌疑。
另据调查:王余庆和李淑凤,夫妻关系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和睦,李淑凤有毒害丈夫的动机。在侦讯过程中,李的反应也较为紧张和反常。比如,倪康问李淑凤:王余庆在家漆东西时你帮忙不?李淑凤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用的东西我从来不碰”一一不仅答非所问,而且,洗白自己的说辞也是有备在先,说谎之嫌十分明显。
对周边关系人的摸排,倪康的记录大致如下:据查,李淑凤婚后曾打过几份零工,生完孩子闲了段时间,几年前开始当推销员,卖保险,其间传出她与一名客户绯闻,对方是离异独身男子,名叫徐风林。王余庆对妻子出轨是否知情?不得而知,即便知情,当丈夫的肯定也是最后一个。同事和邻居中甚至有人揣测:王余庆没钱没情调,“那方面”也不给力,李淑凤红杏出墙,又与情夫合谋毒害了王余庆。
徐风林曾被传唤,他坦言与李淑凤有私情一一时间长达3年。但是,王余庆死亡当天,徐风林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徐经销茶叶,当天他在省城S市宴请分销代理,酒后返回香水镇已是次日凌晨2点,代驾公司可以证实。
李淑风也有不在场证明:案发当天,下午3点她出门去买菜,从家到超市往返1个小时,逛超市又花掉两小时,到家时王余庆已经毒发身亡。据查:当天李淑凤买菜回到家是傍晚6点钟,王余庆当时已死,尸体呈现1至2个小时程度的尸僵,证明其中毒死亡时间应在午后4点到5点之间。而超市监控录像显示,4点钟时,李淑凤还在逛超市。
“不在场证明就是个屁,”交案子的时候,倪康说,“李淑凤完全可以预先在冰红茶里下毒,那她就算是去澳洲买菜也能杀人。”
李淑凤要毒死王余庆,就必须有掺入天那水的冰红茶。王余庆当天休息在家,李淑凤连勾兑毒冰茶的机会都没有。当天的冰红茶,也是王余庆在李淑凤离家后,自己去村口便利店买的,时间为当天下午3点半。监控录像可以为证一一三道河村两个地方装有监控摄像头,一是村委会,一是村支书老婆开的便利店一一监控录像中,王余庆购买冰红茶的画面十分清晰,并无疑点。
查到这个阶段,倪康脑子里塞满了水草,直觉却仍旧支持他:王余庆不可能是自杀。一定有某个遗漏的角落掩盖了李淑凤投毒杀夫的真相。
马格和齐奇近些天往三道河跑,就为找寻那个“角落”。
这起案件过去几个月了,因“投毒”证据不充分,已面临撤销立案的窘境,情形有些接近马格不久前侦办霍准的那起案子。倪康尽管心有不甘,但毫无进展只能认怂,侯队也只想虚晃一枪,实在不行就上报,撤案销号。所以,侯队所谓让马格带新人接手此案,几乎就是走过场,给我个陪玩的机会,无论对“上头”还是对倪康,都有周全。猴头儿毕竟是猴头儿啊。
在那几天里,马格和齐奇重新勘查了现场,筛出更多细节,排查了更多的关系人。
在缺乏新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提出了多种假设,其中一种是:外来人员投毒。
假定王余庆并非自杀,李淑凤也没有毒害亲夫,那么就有第三方投毒的可能。这方面一个最重要的证据已经无法找到了一一李淑凤发现丈夫死后,哭了几声、发了会呆就出去喊左邻右舍,警方赶到时,现场已被踩成马蜂窝,连关键的足迹都无法采集了。
投毒的人会不会是王猛?办案中,这个思路也曾一掠而过。毕竟,从现场收集到的指纹看,除王、李两夫妇外,就只剩下他们十岁的儿子王猛了。不过,这个推测很快被推翻:案发当天,王猛在镇小整天上学,放学后,跟同学去村中一个旧广场踢球,7点钟才回家。一大群孩子都能证明。
最后,据街坊邻居回忆,当天未发现陌生人进村。生人投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装有监控的便利店设在村口,村支书老婆说,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村里,她家监控都看得清公母。
王余庆中毒身亡之前,曾经喝过酒一一52度衡水老白干一一出现场时,倪康作过勘查,技侦也对酒和下酒菜做过毒物检测,均无异常,所以,勘查记录一代而过。对这个细节,马格和齐奇重新梳理了一下,有一个新的发现:那瓶酒是新启开的,从剩余酒液测算,少了二两。也就是说,王余庆死前曾用五钱陶瓷酒盅,喝了四盅白酒。现场发现,酒瓶盖子盖得不好,拧错了瓶扣,王余庆平时爱吃的下酒菜一一凉拌豆腐皮、五香花生米、酱牛肉一一剩了一多半,也没有吃主食。
“王余庆平时经常喝酒吗?”马格问李淑凤。
“一天一顿。”李淑凤答道。
“总是自己喝?”
“是。”
“一顿喝多少?”
“3盅。”李淑凤露出稍稍不屑的表情。“他外号‘王三盅’,一顿只喝3盅。”
马格跟齐奇对视了一眼。
“确定是3盅吗?”齐奇问道。他白皙的脸上没表情,眼睛里却几乎总是渗出笑意。
“确定。”李淑凤垂下眼睛道。这个女人相貌一般,身材惹火。“他那人一根筋,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
“案发当天他喝了4盅,”马格点了根烟。“为什么?”
“不知道。”李淑凤依然垂着眼睛。“我去超市了。”
“这么说,4盅是一个例外了?”齐奇笑眯眯地问道。
“算是吧,我不知道,我在超市怎么知道。”
“假如,只是假如一一”马格把烟蒂揿在便携式烟灰袋里。
“王余庆平时只喝3盅酒,但是某次破例,喝了4盅,或更多一一结果会怎么样?”
“不知道,”李淑凤的语气平静得像她家里的旧地毯。“从没有过那种事。”
马格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照案发当天现场平面图,确定了当时王余庆喝酒的位置一一屋北角一张旧沙发,以及沙发前盛放过酒菜的木制茶几、茶几下破旧的暗红色地毯一一逐一仔细检查了一遍。在马格像条警犬趴在地毯上嗅来嗅去的时候,齐奇却始终保持直立站姿。马格爬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齐奇依旧愣愣地站着。马格真想给他来一下子。
“多出一盅酒一一你怎么看?”往回开的路上,马格问齐奇。
“马哥是前辈,马哥先说。”齐奇笑眯眯地关掉手机。马格开车的时候,齐奇一直在静音打手游。
“或许李下知道。”马格喃喃自语。
“嗯?”
“下次得弄条警犬来一一”马格还在想着那块地毯。
“嗯。”
“小子一一”马格蓦地无明火起。“我可不是带熊孩子出来玩的!”
齐奇一下子绷直了身子,他1米85,高出马格半个头。“对不起,马哥。”他道歉时也是笑眯眯的。马格确信齐奇不是天生长了双笑眼,他只是太他妈高傲了。
“我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打游戏,”齐奇说,“越想事就越想打。”
他把自己当成《思考机器》里的凡杜森了?
“那就说说你想的!”马格咬出一根烟。想了一秒钟,又把它扔向仪表盘。
“马哥刚破过一个案子吧一一霍准那起一一真了不起。”
屈伸自由啊!马格闷哼一声。
“马哥对王余庆案的思路,我试着揣摩了一下,说错了你就当我没说哈一一”马格没吭声,他兀自往下说。“几乎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萌生过犯罪的念头,还有一些犯罪,仅仅实施了一部分,如果没有其它推动因素,甚至很难被称为犯罪一一教授是这么说的。在霍准那起案子里,霍准有百分之百的杀人动机,但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霍准也只把犯罪实施了一部分一一在纸币上下毒,可能并不是他最初的设计,但是你的出现,让他感到了危机,于是推动因素产生作用一一他为了杀人灭口实施了完整犯罪一一也正是毒纸币,让霍准最终现形一一”
“你写推理小说哪?”马格斜睨一眼齐奇。“有屁快放,少兜圈子。”
“王余庆这件案子,我猜你延续了相同的思路一一死者绝非自杀,而是被他人毒杀一一所以,你对第四盅酒的发现如获至宝,极力搜索蛛丝马迹。假如第四盅酒是王余庆误洒在现场的,现场勘查应有记录,但事实上没有;刚才你再次勘查,也没找到任何酒洒的痕迹,你据此认定,王喝了第4盅酒,是一次破例。某些特殊体质的人,或某些人在体质异常时期,一杯酒就有迷醉可能;一个常年3盅酒的人,多出的第4盅酒会不会导致短暂的意识模糊,又因此误饮天那水,导致中毒身亡呢?你急于向法医求证这种可能性;一旦可能成立,动机百分之百,胜算百分之五十的投毒也就成立了,就像霍准案一样……”
马格把车停靠在路边一丛金色落叶当中,摇下半尺车窗,点着了烟。马格瞪着齐奇笑眯眯的眼睛,给他一副“算你蒙对了”的表情。
“然后呢?”
“然后一一”齐奇不仅笑眯眯地想了想。“然后就是现场模拟了。马哥肯定是这样想的:李淑凤想除掉王余庆,结束地下情,跟徐风林天长地久。于是,她给丈夫备好酒菜,故意延长去超市购物的时间,她所谓‘王三盅’的说法是个障眼法一一事实是,当李淑凤不在场时,王余庆可能破例喝第四盅酒一一世上不存绝对不能破例的事情。王余庆果然破例,喝下第四盅酒,而第4盅酒,让不胜酒力的的王余庆出现了短时间的神智不清;然后他感到口渴了,从冰箱取出冰红茶一饮而尽一一正是李淑凤早就准备好的天那水冰红茶一一于是,中毒身亡。”
“冰红茶可是王余庆从便利店新买的。”马格说,将烟蒂弹向雾霾。
“村支书老婆不是说过吗一一王余庆习惯常备两瓶冰红茶一一每喝掉一瓶,就再买一瓶。案发当天,王独自去便利店买回冰红茶,用时大概10分钟。在这10分钟时间里,李淑凤迅速将天那水换掉半瓶冰红茶,然后出门去买菜。酒后,王余庆意识恍惚,从冰箱中取冰红茶来解渴一一而他取出的,恰恰就是李淑凤预先掺入天那水的一瓶......”
马格笑了。不得不说,齐奇吃透他了。这小子书生气重,不讨喜,但脑子不坏。
然而,齐奇并不认同马格的思路。他紧接着给马格来了一个大反转。
“你的思路尽管有很多合理性,但我并不认同。”齐奇的腔调听上去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但他的眼睛仍能井水不犯河水地笑眯眯。“王余庆死于谋杀,我认同,但我不认同是李淑凤投毒害死了他。比较来看,王余庆比李淑凤具备更强的杀人动机。所以,真正计划实施谋杀的恰恰是王余庆一一他想毒死妻子李淑凤。”
“漂亮。”马格眼睛亮起来,“那你就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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