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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以公司的组织作比喻,则唐朝因为是单一首长制,所以调节转圜的空间相当有限。一个董事长做错了事,就全盘皆输。一个董事长不听劝解,纵有再好的人才也无法发挥。以唐玄宗为例,他前半段有一些非常好的辅佐,如张九龄、姚崇、宋璟等都是非常好的宰相。所以唐玄宗在年轻的时候,可以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基本上,开元时期老百姓生活相当不错。到后半时期,他老了、也懒了,身边没有贤良,反而任用了一些能力差、有私心的宰相。开元、天宝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时期。

    唐朝的情形与汉朝很不一样。汉朝即使皇帝不行,只要政府本身不出乱子,国家依然可以维持相当稳定的局面。一个好宰相通常可以平衡比较差的皇帝。但唐朝就本行了,在单一首长制之下,皇帝享有的权力是绝对的大,政府平衡他的机会、力量就相对的小了。如果皇帝用错人、做错事,政府就一筹莫展,非垮掉不可。唐朝在唐玄宗以后就垮过好几次,因为玄宗以后的皇帝多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不听劝,而且信任有亲戚关系或 8bf4." >说好听的话的人。虽然我们常道汉唐盛世,但是唐朝自天宝以后,老百姓的生活是很不好过的,政府提供的服务也很差。这几乎是单一首长制的国家都会出现的问题。

    <h3>单一首长制</h3>

    总统制与内阁制相比,总统制比内阁制的效能要差很多。总统制是单一首长制。比如美国,政府虽然是总统制,但是因为有公开的舆论,有两党竞争、轮流执政,单一首长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做不好就换掉。但皇帝不是说换就换的,也不能把皇帝罢免再选一个新的。所以皇帝制的单一首长没有可以制衡他的力量。中国从唐朝以后一直到清朝,一直都是单一首长制的局面,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不幸的一点。从唐朝到清末有一千多年,这中间中国基本上一直没有发展出民主制度。

    我们不能在内阁与总统平衡的情况下,还让单一首长一权独大。我们必须要了解,不能因一个人好、或者我们喜欢一个人,就让他一直掌握权力,到最后尾大不掉。领袖的品德固然要紧,但是一个人掌权的时间太久,一方面年岁大了、精力衰了,能力也相对地减低了;一方面一个人在高位久了,周围经常有阿谀恭维的话,使他不再有反省能力,不再能听不同的意见、有不同的想法。这就是权力腐蚀人心,绝对的权力就是绝对的腐蚀。等到领袖被腐蚀而不自觉,而大家还盼望他如同从前一样好的话,那就是个虚假的愿望了。一个原本我们觉得有能力的人,在单一首长制度下,也不再能够有效地领导。这对于国家本身和老百姓而言都不是好现象。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一个杰出而强势的领导者,不但是中国人的毛病,外国人也有这样的毛病。像俄国人也常常说一个好的沙皇解決一切。中国人常常盼望一个好的领导者,可以完全依靠他,甚至希望这个领导者有很多的权力,建立一个强固的领导中心,国家就可以安定。其实不然,这样的想法往往害了领导者,也害了全国百姓。把全国的福祉交给一个没有反省能力的首长后,没有任何纠正的机会,也没有任何帮助他纠正的机制,这是很危险的事。

    下面我们还是回到唐朝本身,来讨论唐朝的问题。我们从安史之乱以后的肃宗、代宗、德宗,这三个朝代,来讨论三个朝代中几个重要的人物,看看他们的作为,由不同角度来看单一首长制的缺陷。安史之乱以后跟贞观时候相比,同样是单一首长制,在皇帝完全掌权的情形下,情况却有很大的差别。唐太宗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他虽然雄才大略,花了许多资源和费用开疆辟土,但是国家情势仍然很好;主要因为唐太宗有值得信赖的宰相,如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他们为皇帝荐用贤良,作出正确的決策。但是他们的作风缜密,他们为皇帝所作的建议外面并不知道,不争功不夺权,一切光荣都归皇帝。他们支持政府打仗,大将立功,但是他们却没有功劳。其实他们是支持作战的将领,不断地提供资源,使大将能在外面立功。他们也不抢重要谏官的光彩。唐太宗身边一个相当有名的谏官魏徵,常常劝太宗不要做这、不要做那。房玄龄和杜如晦不但帮助谏官劝谏太宗,也尽力并维持太宗对谏官的信任。这两位贤相,在维持唐太宗君臣的关系以及朝廷的和谐上有很大的功劳。但是他们并不出风头、并不认为只有他们建功立业。

    在这段时期,宰相的角色是作为一个设计者,只是做规划而已,并不干预到执行的方面。单一首长制在此时实行得很好,一方面也是因为唐太宗个人比较肯听别人的建议,能够得到许多不同的意见,使得他可以从不同的想法中作出最好的裁断。

    相对来讲,安史之乱以后,唐朝有一位李泌,他连续在三朝皇帝手下担任重要职务。在安史之乱后,玄宗逃到四川,肃宗留下来编集散乱的兵力,准备反攻。李泌就是在那时到肃宗身边工作的。他当时年纪很轻,就得到天下重名。他平常的表现不像做官的人,常常一袭白袍;他的作风就是不让大家知道他是皇帝身边重要的谋臣。他是相信道教的,不愿意做官。即使后来官拜宰相,也常常要请辞回家。

    李泌对唐朝的中兴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的意见皇帝并不是都采纳的。皇带并没有听信他的几个重要的建议。比如说,他向肃宗建议,安史西犯,唐朝的军队应该是一支挡住东边、一支挡住南边、一支由北边进攻到安禄山和史思明的老家。这个策略其实相当不错,但是肃宗并没有采纳。到了德宗时,吐蕃进犯,当时唐朝西边有回纥,更西边是大食,南边有印度,云南地区有正在兴起的云南国,也就是后来的南诏。吐蕃是在西藏地区的一个中古时代的政权,相当强大,是当时唐朝的大敌。李泌建议,利用回纥、大食、天竺、云南这四支力量,围攻吐蕃的后面<span class="" data-note="回纥合骨咄禄可汗屡求和亲,且请昏;上未之许。会边将告乏马,无以给之,李泌言于上曰:“陛下诚用臣策,数年之后,马贱于今十倍矣!”上曰:“何故?”对曰:“愿陛下推至公之心,屈己徇人,为社稷大计,臣乃敢言。”上曰:“卿何自疑若是!”对曰:“臣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马亦易致矣。”上曰:“三国当如卿言,至于回纥则不可!”泌曰:“臣固知陛下如此,所以不敢早言。为今之计,当以回纥为先,三国差缓耳。”上曰:“唯回纥卿勿言。”泌曰:“臣备位宰相,事有可否在陛下,何至不许臣言!”上曰:“朕于卿言皆听之矣,至于回纥,宜待子孙;于朕之时,则固不可!”泌曰:“岂非以陕州之耻邪!”上曰:“然。韦少华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之!属国家多难,未暇报之,和则决不可。卿勿更言!”泌曰:“害少华者乃牟羽可汗,陛下即位,举兵入寇,未出其境,今合骨咄禄可汗杀之。然则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宜受封赏,又何怨邪!其后张光晟杀突董等九百馀人,合骨咄禄竟不敢杀朝廷使者,然则合骨咄禄固无罪矣。”上曰:“卿以和回纥为是,则朕固非邪?”对曰:“臣为社稷而言,若苛合取容,何以见肃宗、代宗于天上!”上曰:“容朕徐思之。”自是泌凡十五余对,未尝不论回纥事,上终不许。泌曰:“陛下既不许回纥和亲,愿赐臣骸骨。”上曰:“朕非拒谏,但欲与卿较理耳,何至遽欲去朕邪!”对曰:“陛下许臣言理,此固天下之福也。”上曰:“朕不惜屈己与之和,但不能负少华辈。”对曰:“以臣观之,少华辈负陛下,非陛下负之也。”上曰:“何故?”对曰:“昔回纥叶护将兵助讨安庆绪,肃宗但令臣宴劳之于元帅府,先帝未尝见也。叶护固邀臣至其营,肃宗犹不许。及大军将发,先帝始与相见,所以然者,彼戒狄豺狼也,举兵入中国之腹,不得不过为之防也。陛下在陕,富于春秋,少华辈不能深虑,以万乘元子径造其营,又不先与之议相见之仪,使彼得肆其桀骜,岂非少华辈负陛下邪?死不足偿责矣。且香积之捷,叶护欲引兵入长安,先帝亲拜之于马前以止之,叶护遂不敢入城。当时观者十万余人,皆叹息曰:‘广平王真华、夷主也!’然则先帝所屈者少,所伸者多矣。叶护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为可汗,举全国之兵赴中原之难,故其志气骄矜,敢责礼于陛下;陛下天资神武,不为之屈。当是之时,臣不敢言其他,若可汗留陛下于营中,欢饮十日,天下岂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临,豺狼驯扰,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叱退左右,亲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以香积之事观之,则屈己为是乎?不屈为是乎?陛下屈于牟羽乎?牟羽屈于陛下乎?”上谓李晟、马燧曰:“故旧不宜相逢。朕素怨回纥,今闻泌言香积之事,朕自觉少理。卿二人以为何如?”对曰:“果如泌所言,则回纥似可恕。”上曰:“卿二人复不与朕,朕当奈何!”泌曰:“臣以为回纥不足怨,向来宰相乃可怨耳。今回纥可汗杀牟羽,其国人有再复京城之勋,夫何罪乎!吐蕃幸国之灾,陷河、陇数千里之地,又引兵入京城,使先帝蒙尘于陕,此乃必报之仇,况其赞普尚存,宰相不为陛下别白言此,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纥,此为可怨耳。”上曰:“朕与之为怨已久,又闻吐蕃劫盟,今往与之和,得无复拒我,为夷狄之笑乎?”对曰:“不然。臣曩在彭原,今可汗为胡禄都督,与今国相白婆帝皆从叶护而来,臣待之颇亲厚,故闻臣为相而求和,安有复相拒乎!臣今请以书与之约:称臣,为陛下子,每使来不过二百人,印马不过千匹,无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如约,则主上必许和亲。如此,威加北荒,旁慑吐蕃,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上曰:“自至德以来,与为兄弟之国,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和乎?”对曰:“彼思与中国和亲久矣,其可汗、国相素信臣言,若其未谐,但应再发一书耳。”上从之。

    既而回纥可汗遣使上表称儿及臣,凡泌所与约五事,一皆听命。上大喜,谓泌曰:“回纥何畏服卿如此!”对曰:“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上曰:“回纥则既和矣,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对曰:“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汉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赋役重,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九》)"></span>。这是一种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际上合纵连横是常见的手法。这几个重要的问题,李泌其实提供了相当多的好建议,但是皇帝都没有采纳。唐朝这三个皇帝:肃宗、代宗、德宗都是相当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猜忌心甚强的皇帝,光以德宗为甚。

    <h3>唐朝的经济</h3>

    再来看看当时的经济情形。唐朝初年的时候,均田制实施得很不错,人民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纳税的方式是一部分地租、一部分劳力、一部分自己出产的丝织品,也就是以实物作为地租。在唐初刚刚由南北朝转变过来,还没有完全发达的情形下,这种实物地租、劳力租税的方法,对国家是相当有用的。同时府兵也不用国家花很多钱,就可以自给自足。此时的经济形态等于是大的租户和小的佃户之间的关系,全国的农夫就等于是国家的佃农,这种经济形态是相当简单的,并没有强大的货币经济,仍是实物经济。到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已经有了货币经济,而且南方也得到相当的开发,中国经济的重心已经转到江南一带。此时人口和土地无法相副,均田制已经不再平均;人口不断增加,和土地之间的比例不断地改变,区域性的不平衡尤为显著。以均田制度作为基础的纳税制度脱离了现实,加上府兵毁坏以后,政府必须耗费相当多的费用养常备军<span class="" data-note="上复问泌以复府兵之策。对曰:“今岁征关东卒戍京西者十七万人,计岁食粟二百四万斛。今粟斗直百五十,为钱三百六万缗。国家比遭饥乱,经费不充,就使有钱,亦无粟可籴,未暇议复府兵也。”上曰:“然则奈何?亟减戍卒归之,何如?”对曰:“陛下用臣之言,可以不减戍卒,不扰百姓,粮食皆足,粟麦日贱,府兵亦成。”上曰:“苟能如是,何为不用!”对曰:“此须急为之,过旬日则不及矣。今吐蕃久居原、会之间,以牛运粮,粮尽,牛无所用,请发左藏恶缯染为彩缬,因党项以市之,每头不过二三匹,计十八万匹,可致六万余头。又命诸冶铸农器,籴麦种,分赐沿边军镇,募戍卒,耕荒田而种之,约明年麦熟倍偿其种,其余据时价五分增一,官为籴之。来春种禾亦如之。关中土沃而久荒,所收必厚。戍卒获利,耕者浸多。边地居人至少,军士月食官粮,粟麦无所售,其价必贱,名为增价,实比今岁所减多矣。”上曰:“善!”即命行之。

    泌又言:“边地官多阙,请募人入粟以补之,可足今岁之粮。”上亦从之,因问曰:“卿言府兵亦集,如何?”对曰:“戍卒因屯田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思归。旧制,戍卒三年而代,及其将满,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为永业。家人愿来者,本贯给长牒续食而遣之。据应募之数,移报本道,虽河朔诸帅得免更代之烦,亦喜闻矣。不过数番,则戍卒皆土著,乃悉以府兵之法理之,是变关中之疲弊为富强也。”上喜曰:“如此,天下无复事矣。”(《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八》)"></span>。

    <h3>财经专家:刘晏</h3>

    安史之乱以后,政府必须维持一个强大的作战武力,又必须维持地方的武装力量,费用是相当庞大的,在税收不够的情况下,就必须开辟新的财源,建立新的财政政策。所幸德宗有两个重要的财经专家,帮助他解决间题。一个是刘晏,他担任的是转运使,后来等于是负责了全国的财政筹划。他订出了两个办法,第一是当时政府在各地收了许多实物,如绢、帛、粮食和食盐等等,但是因为战乱的关系,物资交流并不算顶好。于是刘晏就派一些走路很快的信使,到全国各地去勘查物价,然后将最贱的货物运到最贵的地方出售,如此一来,老百姓可以得到较便宜的物资,另一方面政府也得到相当的利润。对于盐也是一样的方法,政府把盐运到盐价贵的地方储存,等到盐价太贵,公家的盐就立刻可以用。政府又将<samp>99lib?</samp>盐场出产的盐卖给盐商,让盐商自行调整利润,找最贵的地方卖。如此,盐价就可以一直维持平稳,也不会有盐量分配不均的情况了。他的方法是配合当时出现的市场经济的条件,以政府手上的财富作为筹码,使得政府可以得到利润,老百姓也不会有缺乏物资或物价太高的困难。他的原则仍以老百姓为优先,只要老百姓有足够的收入,政府的税收就会增加,不必再增加其他的苛捐杂税。

    第二个办法是在粮食短缺,但还没有酿成严重灾难的时候,将囤积的物资拿出来接济百姓。这样,老百姓就不至于穷困,如果老百姓很快就度过困难,生机就不至于太坏,这样就可以很快地从灾难里恢复起来。基本上,唐朝政府下的大部分人口,并没有受到太多天灾人祸的威胁。老百姓富足了,同家的税收也就多了——这是刘晏的一般原则。平抑物价以及预防灾害两点,都是使得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的重要政策,而政府也得以有足够的财源供给开销。

    当刘晏刚刚担任转运使时,全国纳税的户口只有二三百万户,到了他任期终结时,纳税人口增加了好几倍。刘晏手下也有很多助手,他训练他们成为尽责、能干、清廉、精明的一群人。同时他查他们的账目也是相当严格的。刘晏的部下们都很害怕他、也佩服他,他也不会亏待他们,一旦查到贪汚,立刻惩罚,非常廉洁的人也有很多奖励。自刘晏以后,好几十年,唐朝有许多财务官员都还是刘晏训练出来的。

    另外一位财经专家是杨炎。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均田制到了唐朝时已经毁坏,土地和户籍不相符,尤其是区域性的不平衡非常显著。杨炎将均田制改为两税法,将本来依均田制收取的租、庸、调,改为分春夏两季收两次税;收的是户税和地税,只要有户口就收户税、有土地就收地租。两税法简化了纳税过程,又使得纳税的对象容易稽查,也就是扩大了税基又稳定了税源。两税法收取的税已经由实物变为货币了,这可以说是适应当时货币经济而订定的措施,使得政府税收增加了好几倍。

    这两位财经专家所定的政策都正切时要,但是在个人命运上,却不是那么顺利,杨炎陷害刘晏,使得刘晏冤死,而杨炎自己又被另一个奸臣害死,最后这两个财政大臣都不得善终。这情形和唐初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安史之乱以后的唐朝,是相当冷酷无情、是非不明的。

    <h3>唐代的谏官</h3>

    唐初谏官,比如说魏徵,他常常劝谏太宗,要亲君子远小人,要多听听不同的意见,要虚心听大家的劝告。基本上唐太宗听魏徵的话,而且也欣赏魏徵,认为魏徵是他的一面镜子,可以让他知道哪里做对、哪里做错,如果魏徵不在旁边,就丧失了一个提醒他的人。曾经有一次,唐太宗要去打猎时,魏徵来了,他不敢跟魏徵说他要去打猎,就把打猎用的小鹰放在袖中,等到魏徵走了,小鹰也死了。所以唐太宗对于谏官是相当能接受而尊重的。相对的,德宗、代宗对于听谏就不是那么有度量了。当时最有名的一位谏官是陆贽,他在德宗身边提出不少意见,但是却不见得被采纳,这和太宗就很不一样了。魏徵在太宗时代得到善终,陆贽却被放逐。陆贽的文章,留传至今。《陆宣公奏议》是著名的论述文,一直是中国古文里的典范,说理清楚而情感真诚。

    举一个例证,公元七八三年,德宗建中四年的时候,当时皇帝询问:“到底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使得我们国家这么不安、有这么多叛变,政府几乎无法运作?”陆贽复奏,当前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老百姓要什么,老百姓想要做的事情就帮他们做好,老百姓讨厌的事情就不要做,也就是民之所欲了。基本上,治乱趋于人心,太平或是混乱都是因为人心。所以在混乱、变动的时候,老百姓是希望安定的,只要找出老百姓希望安定的原因和方向,天下自会安定。君主应听取各地的意见,不能偏听自己爱听的话,要全朝文武、地方首长将各种意见传达到政府,下情上达、上情下达。真正的领袖应是拿天下的智慧帮助你的替慧,只要君臣同心,天下还会混乱吗?这些话看上去很简单,事实上却很重要,这些事情是不能够偏废的。这篇奏章到了德宗那里,德宗根本不理会,陆贽不甘心,又说,我们立国的基本是得到群众的拥护,要怎么知道群众是否拥护你呢,必先要知道群众的情感和愿望。所谓治国的道理,不外乎是了解群众想要什么,群众的想法如何。以 href='1306/im'>《易经》来解释,如果乾卦在下面、坤卦在上面就是泰,太平的意思;坤卦在下面、乾卦在上面就是否,是不好的。巽卦在上面、震卦在下面就是益,是得益的;艮卦在上面、兑卦在下面是有损害的。天在下,地在上,看上去不是倒过来了吗,怎么说它好呢?因为君臣能沟通。君在上,臣在下,不是很好吗,怎么会是否呢?因为上下不能沟通,上面的人不听下面的人的意见。上面的人强加自己的意见在下面的人身上,只能说是损害。政府是船、民情是水,如果政府顺着民情走,就浮,否则就沉没。君主一定要听人民的话,信任下属的建议。君主常常拿威严压人家,对人相当严厉,这样流弊就多了。远方的人不了解你,就怀疑你;近的人了解你,就躲避你,想办法把自己的错误掩饰起来。君臣之间没有办法合作,上下是相隔的。陛下自己生气,老百姓却没有办法了解你生气的原因。不能开诚布公,使得大家愿意对你讲真话。这半年来,陛下一直关闭自己,不肯听别人的话,大家出入都是恭恭敬敬,这宇宙之广,谁会跟你说真话?虽然你也有机会单独接见大臣、使者,但是大家都怕你,没有人敢跟你说真话的。

    <h3>诚信为要</h3>

    这次唐德宗接到他的意见之后,就派人传话给他说:“我对人是很诚恳的,我也很愿意接受大家的意见,但是我开诚布公,反而有人想害我,所以我现在不得不有所防备,并不是我不愿对人诚恳。”——其实这当然是德宗本身的猜疑性格所造成的。德宗又说:“你们这些劝谏的人常常将过失推到皇帝身上,其实我看你们说的话都很普通,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们呢?如果你们能够说出让我信服的话,我一定采纳。”陆贽这时复奏:“你一定要接受许多不同的意见,如果各人意见看起来都接近,那就是大家的想法相同。你对人要有诚信,对于人家的劝谏要能够容忍,不能轻易生气,或是想借机报复。 8bda." >诚与信是最重要的,一不诚,你就会防备人家;一不信,人家就会防备你,如此,上下之间就隔绝了。表面上,你是用聪明才智去压人,事实上是欺骗诈谋;说是你在防备人家,事实上是人家在防备的中间取巧,用许多迎合你的意见,断绝了真相的通路。所以诚与信是绝对要注意的。你不要用一己的聪明才智去掩盖自己的错失,否则一个错失盖过一个错失,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意见。你也不能说大家的话都一样,就不值得听了。要知道,大家之所以会有一样的意见,一定有其道理,不能因为大家讲的都很像,就不去听;如果你愿意听,大家都会跟你讲真话,如果你不愿意听,就没有人跟你讲真话了。”

    陆贽又说:“有九个毛病是大家都有的,其中有六个是属于领袖常犯的,有三个是一般人犯的。这六个毛病是哪六个呢?第一个是我要胜过别人,第二个是不愿意听人骂我,数落我的过失,第三个是喜欢99lib?辩论,第四个是觉得我比别人聪明,第五个是逞自己的威严,第六个是拒绝人家讲的建言,刚愎自用——以上六个是领袖人物常常犯的毛病。臣子常犯的毛病就有:阿谀、畏畏缩缩、看脸色说话。这三个毛病加上刚才讲的六个毛病,天下就没有人敢跟你说真话了。上情不通于下,下面的人就迷惑;下情不通于上,上面的人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真正有所依据做决定。所以君主应该了解,劝谏你的人多,就表示你能接受不同的意见;劝谏你的人说话很直,就表示你能容忍;劝谏的人说错了话、说活很狂,就表示你能宽恕;劝谏的人泄露了劝你的事,就表示你能遵从别人的劝谏。这个时候,劝谏对你才真正有用处。”

    <h3>罪己诏</h3>

    陆贽这些话说了相当多次<span class="" data-note="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著其名于诏书,异日考其殿最,并以升黜举者。五月,戊辰,诏行贽议。

    未几,或言于上曰:“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货赂,不得实才。”上密谕贽:“自今除改,卿宜自择,勿任诸司。”贽上奏,其略曰:“国朝五品以上,制敕命之,盖宰相商议奏可者也。六品以下则旨授,盖吏部铨材署职,诏旨画闻而不可否者也。开元中,起居、遗、补、御史等官,犹并列于选曹。其后幸臣专朝,舍佥议而重己权,废公举而行私惠,是使周行庶品,苟不出时宰之意,则莫致也。”又曰:“宣行以来,才举十数,议其资望,既不愧于班行,考其行能,又未闻于阙败。而议者遽以腾口,上烦圣聪。道之难行,亦可知矣!请使所言之人指陈其状,某人受贿,某举有情,付之有司,核其虚实;谬举者必行其罚,诬善者亦反其辜。何必贷其奸赃,不加辩诘,私其公议,不出主名,使无辜见疑,有罪获纵,枉直同贯,人何赖焉!又,宰相不过数人,岂能遍谙多士!若令悉命群官,理须展转询访;是则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扬以暗投,情故必多,为弊益甚。所以承前命官,罕不涉谤。虽则秉钧不一,或自行情,亦由私访所亲,转为所卖。其弊非远,圣鉴明知。”又曰:“今之宰相则往日台省长官,今之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举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物议悠悠,其惑斯甚。盖尊者领其要,卑者任其详,是以人主择辅臣,辅臣择庶长,庶长择佐僚,将务得人,无易于此。夫求才贵广,考课贵精。往者则天欲收人心,进用不次,非但人得荐士,亦得自举其才。然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又曰:“则天举用之法伤易而得人,陛下慎简之规,太精而失士。”上竟追前诏不行。(《资治通鉴·唐纪五十》)

    上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无大小,必自选而用之,宰相进拟,少所称可;及群臣一有谴责,往往终身不复收用;好以辩给取人,不得敦实之士;艰于进用,群材滞淹。贽上奏谏,其略曰:“夫登进以懋庸,黜退以惩过,二者迭用,理如循环。进而有过则示惩,惩而改修则复进,既不废法,亦无弃人,虽纤介必惩而用材不匮。故能使黜退者克励以求复,登进者警饬而恪居,上无滞疑,下无蓄怨。”又曰:“明主不以辞尽人,不以意选士,如或好善而不择所用,悦言而不验所行,进退随爱憎之情,离合系异同之趣,是由舍绳墨而意裁曲直,弃权衡而手揣重轻,虽甚精微,不能无谬。”又曰:“中人以上,迭有所长,苟区别得宜,付授当器,各适其性,各宣其能,及乎合以成功,亦与全才无异。但在明鉴大度,御之有道而已。”又曰:“以一言称惬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其称惬则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违忤则罪责过当,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上不听。(《资治通鉴·唐纪五十》)"></span>,但是德宗只有一次听得进去。古代君主,在大乱时,要下罪己之诏。在德宗元元年,公元七八四年,唐代几个重要的藩镇反叛,德宗一筹莫展。京师缺粮少兵,只好下罪己诏,责备自己。德宗自己写了一篇,给陆贽看,陆贽看后觉得不够诚恳,帮他写了一篇。这个诏书颁布天下,并改元贞元年,就是代表与民更始,一切重新再来。他在诏书中说:我从小生长在宫中,不知道下面的苦,不知道当军人的苦。我只拿别人告诉我的消息,假的当成真的,真的我听不见。我这样的作为,使得天下大乱,老百姓日子过得不好、政府不安定,国家因此内乱。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必须要挑起这个担子来,不能推卸给别人。我要把过去的苛捐杂税都去掉。除了叛军首领有罪之外,我也不责备跟随反叛者的军人。让我们一起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局面。<big>?99lib?</big>

    这份诏书颁下,民心大悦,大家都佩服皇帝的坦诚,连反叛的军人都哭了。中国历史上常有下诏罪己的例子,在天下出了事的时候,皇帝担起所有的责任。陆贽这篇稿子,内容很动人。他站在皇帝的立场,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身上——作一个领袖,自己有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属下身上,一旦出了问题,就责备别人,而不是责备自己,这种人恐怕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他身边可以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不会越来越多。所以中国皇帝下诏罪己的传统,倒是相当值得今天的执政者借鉴。美国的杜鲁门总统曾经说过一句话:“所有的责任推到我桌前,我就不能再推了;一桶桶的水传到我这里来,我就不能再传了,因为我是最后一个人,所有的责任都应该我扛下来。”如果一个领袖在出了事的时候,只会责备身边的人,大家都错,只有他自己没错,只有他可以纠正大家的错,那么将来就没有人能替他分忧、替他分劳。国家的领袖要有担当,一个公司、团体的领袖也要如此。如果功劳都归自己,过失推给别人,以惩罚、责备掩饰自己的过失,那么这个公司不久一定会人心涣散,没有人能在这个领袖周围做事了。

    虽然陆贽如此尽心,但是他的运气并不太好,到最后德宗还是将他发配边疆;这和太宗时的魏徵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不过,他的《陆宣公奏议》却一直流传至今。唐朝的文章中,陆宣公的奏议是很著名的好文章,因为情感真挚而条理分明。陆宣公的许多文章翻成白话文,都还可以成为报纸上社论的范本。这种以理胜情、以诚传达自己逻辑上的思考,是正正当当的一种做法,是很叫人佩服的,假如今天我们在社论上看见这样的文章,我们一样也会感动。

    <h3>君主专权</h3>

    将贞观时期和唐中叶相比,可以看出唐朝最主要的弊病就是单一首长制,几乎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皇帝手里,其他人只是辅佐与参谋,听不听全在君主。历经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唐朝一直在危机中度过,内忧外患不断。当时并不是没有人想出解決的办法来,只是皇帝往往不用,或是用得太晚,或是相信身边的小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最后剩一些小人围绕在君主身边。这三个唐代皇帝基本上都犯同样的毛病,只是有的刚强,有的懦弱。德宗是三人中最刚强的一位,所以在他手上牺牲的贤臣也最多。由此,一个像唐朝那样风光的朝代,兴起的时候是那么难,垮掉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容易。

    魏徵时时刻刻劝谏唐太宗:要得到一件东西是很难的,要失去它却是很容易的;最难得到的是人心,最容易失去的也是人心。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因为守成的人对已经立下的制度,不仅要信守,还要常常找出毛病,作适当的修正和改变。同时,一个做领袖的要能分辨什么人是好人、什么人是只会阿谀的小人。人才往往有自己的意见,一个有才干的人通常是有品格的,不愿阿谀;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知道他该如何做,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迎合领袖的意见。这种人在某些领袖的眼里就是不听话、常常唱反调的人。这种领袖,加上这种顺从的助手,他的朝代不会维持很久的。今天,已经不是一姓一家的朝代了,老百姓最重要,老百姓应当要找到最能够为国家服务的人。

    我们将这个治国的原则,运用到企业经营上,也是一样的。一个好的领袖、好的决策者绝对不是自负的人,而是谦虚的人,能听取不同建议、不同想法,容许许多人帮他,分析建议,找出最合适的决定。一个好的领袖也绝对是耳朵开开、眼睛开开,不断搜集重要的消息,手上能够掌握最清楚的资料、最清楚的情况,不会做违背真实情况的决定。违背真实情况的决定,绝对是灾害,不会是真正有用处的。

    <h3>企业与组织的运作</h3>

    现在再回到企业与组织来看。企业不会君主独裁,可以分为一个人掌理大事,一个人掌理日常行政事务。不管是董事长和总经理,或是主席和执行长,只要彼此以诚相待,对属下也以诚心出发,相信人家的善意,在处理事情的过程中,彼此坦诚而互相信任地沟通,如此,意见可以充分地表达,许多的方法可以被提出。大家从不同角度分析利弊,组织当然兴旺。反之,如果领导者刚愎自用,不接受别人的意见,可能把本钱赔光,组织也垮了。天下的成功没有侥幸,失败也不会没有原因,这是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教训。

    <h3>天子所作,天下式瞻</h3>

    最后我想以 href='6042/im'>《资治通鉴》中陆贽的一段话<span class="" data-note="上问陆贽:“近有卑官自山北来者,率非良士。有邢建者,论说贼势,语最张皇,察其事情,颇似窥觇,今已于一所安置。如此之类,更有数人,若不追寻,恐成奸计。卿试思之,如何为便?”贽上奏,以为今盗据宫阙,有冒涉险远来赴行在者,当量加恩赏,岂得复猜虑拘囚!其略曰:“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求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项籍纳秦降卒二十万,虑其怀诈复叛,一举而尽坑之,其于防虞,亦已甚矣。汉高豁达大度,天下之士至者,纳用不疑。其于备虑,可谓疏矣。然而项氏以灭,刘氏以昌,蓄疑之与推诚,其效固不同也。秦皇严肃雄猜,而荆轲奋其阴计;光武宽容博厚,而马援输其款诚。岂不以虛杯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情思附则感而悦之,虽寇仇化力心膂矣;意不亲则惧而阻之,虽骨肉结为仇慝矣。”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先事之察;严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规;威制四方,有以力胜残之志。由是才能者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著勋业者惧于不容,怀反侧者迫于及讨,驯致离叛,构成祸灾。天子所作,天下式瞻,小犹慎之,矧又非小!愿陛下以覆车之辙为戒,实宗社无疆之休。”(《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六》)"></span>,作为唐朝的结尾。当时德宗问陆贽:“现在许多的藩镇对朝廷又起二心了,我们应该怎么办?”陆贽回答:“假如要以你一个人的聪明去了解宇宙的所有变化,要以你一个人去防止世上几千几万人对你的欺诈,这是做不到的,因为你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以前项羽将秦的二十万降卒全部杀光,算是防备得很透彻了。相对的,汉高祖豁达大度,对于所有归顺他的人,都依着他们的能力分配工作。陛下觉得你的聪明超过别人,你思虑得很周到,你谋略得很宽,以为这样可以防备别人的诈欺。你用力量管束百官,用威严统治天下,这种情况下,有才能的人觉得无处施展,对你忠心的人怕被你怀疑,有功劳的人怕你容不下他,对你有不轨的人怕你追讨他的责任,于是铤而走险,做出更多的坏事。天子的行为,全天下都在注目。一些小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治理天下呢?希望你拿前朝许多的内乱当作自己的警戒,不要做出错事。”这一段是很多领袖都应当记得的:不可以任一己之聪明来压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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