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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将章光培、韩德基所以行刺项子城的缘故,已经详细说明。如今再翻回头来说项子城。经此次意外之惊,回至行辕,所有合府官僚同满城文武,俱都前来请安。那九门提督同内城警察厅丞,更战兢兢地前来请罪。项子城却是谈笑自若,一如平常,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唯有对于炸死的人,十分惋惜,叫预备上好的衣衾棺椁,将死尸装殓了,又另外赏他家属五千块钱,作为抚恤之资。一面同参谋秘书,商议对于这两个刺客如何处置。还是杨修建议,说刺客必是民党中人,如彰明昭著地将他们正了法,对于民党的感情必然大伤。宫保原是预备同他们讲和的,如此办理,与议和前途,也未免少有滞碍。但是留着他们,终久也是后患。依学生的意思,莫如暗暗<dfn></dfn>示意乌谨,就在提督衙门密室中,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两人结果了,用两口薄皮匣子装起来,就埋在提督衙门后边。从此以后,永不再提这个案子。无论是民党非民党,一概叫他猜测不透。宫保请想,这个法子可好吗?子城点头笑道:“你果然想得周密。”当时将武巡捕梁振邦叫过来,吩咐他如此这般,去寻乌谨如法办理。可怜两位烈士的生命,便轻轻断送了。直到后来,方才移葬公园,挺立华表,大大地表扬一回。自从这个方法实行,北京城的军警执法处,可就有了蓝本。陆建文做执法处长,凡送进去的民党分子,没有一个不死在弹丸之下。始而还宣布罪状,后来索性连罪状也不宣布了,但见其入,不见其出,也不知道这些人消灭在何方何地。其中真是民党的,固然很多,不是民党,或挟嫌诬告,或设计栽赃,因而致死的也不在少数。彼时北京专有一群恶侦探,奉着官厅的委任,在九城内外查拿民党。其实哪有这许多民党,他们便想出种种的妙法子来,对于初来北京的人,或在北京没有职业的人,始而联络套近,继而引为知己,吐露他自己的真情,不是说孙文所派,便说是黄兴所差。真有委任状,拿出来给你看,又啖以重利,说受过委任之后,每月薪金至少也有二三百元。于是被诳的信以为真,居然托他荐引介绍,不几天委任状也发来了,有时候真能一百块、二百块地给洋钱。一到此时,便算大功成就,他们立刻向官厅报告,某处有乱党,姓什么叫什么。及至带军警去剿,果然人赃俱获,委任状也有,私信也有,洋钱也有,立时送入执法处中,有口难辩,糊里糊涂就把性命送掉。那位大侦探,可因此又升官又发财,一领赏便是三千、五千,一升官便是中校、少校。其实哪里有乱党,全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这就是北京当日黑暗的实情,丝毫也不假。项子城既将此事结束,紧跟着便借清廷口气,下了一道旨意。大意便是停战议和,以上海为议和区域,特派候补侍郎唐绍怡为议和全权代表,即日驰往上海,磋商条件。南京国民政府特派外交总长伍廷芬为全权代表,与唐昭怡晤而磋商,暂且按下不表。单说项子城在暗中,一切布置俱都就绪,专待霹雳一声,便将清室的江山转移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后,总算如了自己心愿,真是说不尽的快活。这一天正在密室与赵秉衡闲谈,忽见家人拿上一个手本来。子城接过细看,见上面写的是沐恩三品衔、候补都司李虎臣。子城见了,啊呀一声,对秉衡道:“真真我倒把他忘了,上次皇太后召见,还提到瑞四爷在四川遇难的事。太后要预备降恤旨,派我调查他死事情形,如今过了两三天,竟忙了议和的事,却把这一件抛在脑后了。错非他来寻我,我还想不起呢!来来,快把他叫上来,我好当面问话。”家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带着李虎臣上来。只见他穿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满面风尘。一见项子城,扑地跪下,拉着子城的衣裳,放声大哭。子城生平轻易不掉眼泪,今见虎臣这种形色,追念瑞方在时,同自己要好,不因失势之后,少易初衷,在朋友堆中,总算是难能可贵,也便不知不觉地凄然泪下。随用手将虎臣拉起来,说难得你真不愧是一位义士,请坐下谈吧。虎臣如何敢坐,说卑弁是何等之人,敢与宫保并坐。子城道:“我因为你是义士,不要拘束官礼,自请坐下长谈,午帅死事情形,谅非一言半语所能尽,你如果立谈,也恐怕不详尽,还是坐下好吧。”赵秉衡也在旁边一力劝他坐下,虎臣这才斜着身子,在旁边一个小凳上告罪坐下。子城先问道:“你是几时回来的?”虎臣道:“卑弁到京才六日。因为沿路之上搜检甚严,卑弁带着午帅的首领,是要避人眼目的。好容易由四川到汉口,由汉口到上海,这才免去危险。在上海等候午帅的少爷去接,他始终未到,只得自己一个人扶柩回来。”子城听到这里,很不悦地问道:“瑞琦现在哪里,他因何不去接他父亲的尸骸呢?”虎臣道:“琦少爷现在卧病天津,尚未归来,吩咐卑弁扶柩回都,停放在家中。俟等有了安葬之期,他自然回来了。”子城皱一皱眉,也不再问瑞琦,只问瑞方在四川究竟因何而死,为何瑞锦也随着殉了难,你可从头至尾详细说与我听。虎臣未曾答言,先流下泪来。说宫保若不厌烦,此事可说半日之久,当时情景,实在言之痛心。子城道:“你自管详细地说,我决不厌烦。”虎臣这才从头至尾详细追述。
作小说的,只可用一种倒插笔,接续前文,再从瑞方在湖北路上说起。第五十回中说到钦差大臣瑞方,走到湖南边界,被标统杨得胜、营长张成功,用强迫手段,索讨军饷。偏偏瑞方手中一钱不名。挤得实在无法,这才想出一个救急的主意,亲自写了一封信,差他的随员孙会卿急速到长沙省城,面见湖南巡抚田魁麟,暂借十万块钱,一俟到得四川,便如数奉还。信上写得十分恳切,大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的神气。写好了,亲手交与会卿,郑重地说道:“会卿,你拿着这封信,便是拿着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见了田帅,必须善为说辞,无论如何,请他接济这一步,将来如数奉还,我必格外酬报他救命之恩。你更要早去早来,莫使我盼得眼穿。你要知道,这一次张豹与祥呈暗中定计,实欲置我于死地。所以才派了这两个武人,明着是保卫钦差,暗着是要我的性命。你若回来得晚了,保不定他们又出什么花样。千万千万,要紧要紧。”会卿诺诺连声,将信接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杨得胜代凑了二十块钱盘费,瑞方也一齐交与他。会卿这才告辞起程,加紧赶奔长沙。这一日来至省城,先寻一个客店住下。休息一夜,第二天未吃早饭,便雇了一辆轿车,到巡抚衙门谒见。是日恰赶上十五,是官吏堂见之期,只见车马水龙,院署前十分热闹。会卿从店中带了一个人做长班,叫他上去回话。店伙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来,向会卿摇手道,不成功。门房回说,大帅这两天正犯牙疼,无论什么客,一概不见。会卿心里发急,说这可怎么好呢?有意将信掏出来,自己去托门房代递,继而一想不妥,倘或他把信压起来,岂不更误了大事?我只得先回店,再想别的法子。随驱车回店,一个人闷闷地在房中打算,必须怎样才能见到田帅呢?左思右想,急切间哪里有妥善的法子。后来灵机一动,想起在北京时,曾随着瑞方,同田氏弟兄会过几次,知道这位田二爷专喜好字画,尤其欢迎赵子昂的真迹。自己也曾作过几号买卖,虽然赚得不多,总算是结过翰墨之缘。我如今只需如此这般,必定能与他会面。想到这里,便将店东请过来说,我有一件事奉托,你能替我办到,我将来见了田帅,得着好处,一定重重酬谢。店东问他什么事情,会卿笑道:“你替我去寻几轴旧烂字画,越旧越好。就是那饭馆中糊壁,多半烟熏火燎的东西,也可以用。我自有这个,便可以拿着去见田帅。拜托拜托,快快地寻来才好。”店东一听大笑道:“这事不难,老爷用多少,我全能寻得来。”会卿道:“无须多少,自有三五卷便够用了。”店家答应着去了。”说罢,用手指着一个很大的黑色革囊说:“五万钞票,全在里边,你自己打开过一过手,如果数目相符,然后再具领好了。”会卿兢兢业业地直点了有半个钟头。好在俱是整票,至少的是二十五元一张,也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大清银行的约有一半,其余俱是外国银行的。连点了两遍,果然是整整五万元,一元不多,一元也不少。会卿恭恭敬敬地向魁麟回道:“职道已经点清楚了,是整整五万元。”魁麟道:“这屋中纸笔现成,你写一张领状吧。”会卿应一声是,伏在桌上,写了一纸领状。魁麟接过来念道:“具领状候选道孙会卿,今于与领状事。依奉领得湖南巡抚部院田,筹借钦命查办大臣瑞方名下大洋五万元,遵谕转交应用。一俟钦差到川,即照原借一分六厘行息,派员将本利如数送还,所具领状是实。年月日。具领人孙会卿押。”念完了,点点头说:“很好很好。这现款连皮包全交你带着,将来还款时,再将皮包随带送还。我额外赠你五十元用资。”会卿连忙请安道谢。魁麟又笑道:“这许多款子,你一个人带着,沿路之上难免不出危险。我已经派定一人陪你同往。好在他也是北京人,你的同乡,言语不至隔膜,并且路上也省得寂寞。他还可以伺候你,这真是再便利没有了。”说罢便高声喊道:“秦勇!”只见一人应声而入。会卿举目观看,原来不是旁人,就是他第一次禀见时那个上了年纪的家人。魁麟向会卿道:“此人跟随我多年,向来诚实可靠,他同你走一趟。将来见着钦差,还求你多多吹嘘,请钦差赏他一点小事做做,决然没有差错,我是敢担保的。”会卿连声答应。魁麟又向秦勇道:“你快来叩见孙大人。”秦勇连忙伏在地上,朝着会卿叩头。吓得会卿连说不敢,亲自把他扶起来。魁鳞又嘱咐沿路之上,要好好伺候孙大人,不许懒惰,又嘱他少喝酒,少管闲事,将来到了四川,钦差大人一定要提拔你。秦勇又叩别魁麟,会卿也向魁麟深深请安告别,然后由秦勇提着皮包,一同出了院署。回至店中,会卿对秦勇倒是极其客气,说路上要求管家格外照应。将来到了四川,找在钦差面前,一定竭力保荐,不但差事唾手可得,就是保案中也可填上一个名字,至不济县丞州判,也能稳坐取得。秦勇再三致谢,又请示会卿何日起程。会卿道:“今天已经晚了,只好明天一早吧。”秦勇又叫店家,替雇了一辆轿车,预备明天起程。到了第二天,会卿吃过早饭,车马已在门外催促。会卿开发了店钱,一共四元九毛。店家上来要讨赏钱,会卿道:“我们要住官店,是一个钱也没有的。如今按着规矩给你钱,这便是格外的恩典,怎么你倒多要起来了?”店家道:“我的大人,你当初借画的时候,原说是见着抚台,便多多赏钱。如今抚台也会着了,大事也办完了,连我们当初的画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大人说是赏钱,难道借我们的字画,也不还我们吗?”店东这话,分明是挟制会卿,如果不赏钱,便得还他字画。哪知会卿不听这一套,立时拍着桌子,瞪眼骂道:“混账!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字画。你想着求我赏钱,也得规规矩矩的,说些个哀怜话,怎么竟放出讹诈来了?你自己想一想,我住你这里,每日县里送来的两桌席,总共吃不了一点,下余的全赏给你吃,如今还如数地开发店钱。照这样恩宽的大人,你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去寻,今而反倒撒泼讹赖,也太没有良心了!”会卿连说带骂,自以为可吓住店家,不敢还言了。哪知开店的全是泼皮,他们哪里能忍这一口气。到底看会卿的势派,又有点惹不起,便扑地跪下,向会卿磕了三个响头说:“孙大人,你老的恩典真不小,是我开店的不知好歹。我那几轴破画,本来是被没良心的混账杂种偷去了,却昏了心,往大人身上赖,真真该死已极。求大人高抬贵手,饶恕了小人吧。”说罢又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闹得会卿发作也不好,不发作又真真难受。还是秦勇过来给解了围,一脚把店家踹开,骂道:“还不快快滚蛋,大人有要紧事等着起身,哪有工夫同你胡缠,再打搅把你送县。”店东被秦勇吆喝一顿,不再说什么,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躲到一边去了。然后会卿乘上车,秦勇跨着车沿,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出了城。
顺着大街向前行走,当日晚间宿在一个镇上。这集镇名叫灵均店。据传说,当年屈原被贬,曾在这里盖过一所茅屋,隐居二年。后来屈原沉了汨罗江,本地人追念他的道德学问,便给这村起名为灵均店,也是召伯甘棠永志不忘的意思。会卿到这镇上,住在一座小客店中。这店便叫屈家店,主人姓屈,自说是屈原的六十九代孙,到底这些事,也无可查考。店家弟兄两个,长的叫屈明,次的叫屈锐。屈明守着他祖父留下的店,规规矩矩做生意。屈锐自幼好武,从十八岁上,便入伍当兵,在湖北武昌张豹的部下,充当卫队。因为武汉革命,他担了一点嫌疑,便连夜逃回长沙。原来屈锐的脾气最不好,时常喝醉了殴打同伴,大家恨他刺骨。后来武汉起了革命,便有人造出谣言来,说他是长沙的驻防旗人,偏巧他的姓名,又有点像旗人,更兼他自幼在长沙时,常同旗人来往,学会了半口京话,到此时可就成了真嫌疑犯了。他眼看着旗人被杀的不少,倘然自己也绕到里面,岂不是有冤无处诉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便收拾了收拾,夜间逃出来,没命地奔回长沙。偏巧会卿下店的这一晚上,他也赶到了。他哥哥屈明,见他这种狼狈样子,料想必是闯了祸回来,吓得什么似的,把他拉到一间密室,郑重地问他,说兄弟,你又闯了什么祸,快快地告诉我。咱们这店中人多口杂,决然隐藏不了。趁早打主意,我把你送一个背静地方,也省得受连累。屈锐笑道:“我的哥,你何必这样胆小。实对你说,这一次可不是我闯的祸,却是他人闯祸,连累到我头上了。”随把武汉革命的情形,对屈明说了一遍,又说自己怎么担着嫌疑,不得不逃。屈明诧异道:“这样滔天大祸,怎么此地连影儿也不知道呢?”屈锐道:“这是他们一种手段,暂时不向各省拍电,所以三五日内决然得不着消息。至于外国人,多一半同他们表同情,愿替他们严守秘密,因此各省更不容易知道了。必须他们布置妥协,然后一声霹雳,才能天下响呢。”屈明点头叹息,说难得我们汉族,也有出头之望了。既然这样,你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的,就在店中帮着我做生意吧。方才来了两位客官,一个车夫,还有一车一马。客官在上房,还不曾吃饭呢,你快去问候人家,想吃什么,咱们好打点着。王小二我已经派他去喂马,你走一趟,就省得我去问了。屈锐掸了掸身上的土,便一直奔上房去寻客官。
会卿正在上房同秦勇闲谈,屈锐突然进来,在面前垂手一站,恭敬地问道:“请示老爷们吃什么饭,店家好去预备。”会卿猛然抬起头来,同屈锐一对眼光,不觉诧异地问道:“哦!你这人好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屈锐听了,也仔细向会卿端详,不觉失声叫道:“你不是孙大人吗?从前在武昌时,我们统领请大人吃过饭,手巾把儿还是我递的呢。你老人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真是巧遇了。”会卿这才想起来,说对啊,你是张统领的卫队,我这才想起来了。我到湖南来,是因为这古玩铺有几卷字画,要想卖给钦差。钦差没工夫来看,特派我来替他收买。我看了看全是假货,便连夜赶回去复命。你为何不伺候统领,却跑回家来做什么?屈锐道:“小人在统领部下七八年,始终没有一点升迁的希望,又赶上家兄多病,便把我叫回来,替他开店,军营的饭是再不想吃了。”会卿点头道:“也好,这样你替我们烙几张饼,炒几样菜,对付着吃饭吧。”屈锐答应一声下来。少时饼菜全好了,端上来会卿吃过了,便打听湖北的情形。屈锐道:“方才那一位在座,小人不敢乱说。如今大人亲自来问,我只得实告诉你吧。现在湖北已经乱得不成样儿了。”会卿一听,不觉吓得变色,忙追问屈锐,到底湖北起了什么大乱子?屈锐是一字不隐,将武汉起义,祥呈、张豹被囚,种种情形,详细报告与会卿。会卿听了,不觉称愿道:“活该活该,这两个坏小子,也有今日,看他们还能倚势横行吗?”屈锐道:“我的大人,你先慢着点欢喜,你不知道,这一回并不是专对祥、张两人。他们的旗号,是排满革命,光复汉族。只要遇着旗人,就不留活命,甚至连会说京话的人,全跟着遭了殃。小人跑回来,就为的是这个。据我看,将来如果蔓延大了,连瑞钦差也很危险呢。”一句话提醒了会卿,不觉吓得抖起来。屈锐道:“据小人看,湖北这个乱子,一定越闹越大。大人要一定随着钦差,恐怕自身全脱不得干净。常言说,见机而做,等到祸临头上,再想法子可就难脱了。”会卿道:“话虽这样说,但我随钦差多年,怎能半路上自己逃生,却把他抛弃了呢?无论如何危险,我一定得赶上前去,决不游移的。”屈锐叹道:“照大人这样忠心事上,只怕踏遍中国,也寻不出几位来。”会卿叹息着,回到自己屋中,却暗暗打算:目前出了这样乱子,我还去寻钦差吗?凭杨得胜、张成功那种为人,他们要知道武汉起义的事,必定要杀害钦差,好回湖北去擎功受赏。那时候连我也讨不出公道来,岂不是白送死吗?罢罢,我一定不去了。继而又一想,有这五万现款,或者能保住钦差生命。我跟随他十几年,功名富贵,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如今到危难之时,我如果撒手不管,似乎对不住天理良心。无论如何,我还是赶回去的对。正在思索间,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那黑色革囊,仿佛白花花五万大洋钱,在那里向他招手说,你这人真呆了,现放着这千载难得的机会,伴着我一同走,咱们做一个永世不分的伴侣,岂不比送给瑞钦差强吗?洋钱在对面一怂恿,会卿本是商买出身,并不曾读过多少书,了彻那人禽义利的界限,一看见大洋钱,便有些摇摇不定。何况现在夹杂着自身利害的关系,要想叫他奋发忠义,如何做得到呢?方才的回想,正是良心萌动,古人谓人性皆善,便是这个道理。因为上主造生一个人,必是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一副良心。至于人世之后,自己能否保守这个良心,这就全系乎人为,老天爷也不管了。但是保良心的有赏,不能保良心的有罚,赏罚之权,仍然握之上主。在那昧良心的,只图眼前快活,却忘了永远的苦恼,看起来也就太可怜了。会卿盘算了半夜,落叶归根,到底叫利心把良心战败了,决定拐着五万现款,跑回北京。并料定瑞钦差弟兄没有活路,必死于军人之手,将来是死无对证,这五万块钱,便安安稳稳为孙会卿享受,决无可虑。想到这里,心中非常快活,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拐款潜逃,算是满不顾了。但是还有一样为难,这身边的秦勇,是魁麟派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他的眼。得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他开发走呢?又思索了一刻,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说眼前有这好机会,何必再向旁处去寻呢?我只需如此这般,将他吓回省城,只剩我一个人,加紧先跑回上海,住上一两月,看一看风头。如果无事,我再投奔四川,只扯一个谎,说半途之上遇了土匪,不但把钱抢去,并且将我这人也拐走,辗转随从,不知走了若干远。幸亏我得间脱逃,跑至上海,然后才由上海奔来四川,料想钦差也没得说。如果出了旁的乱子,我便从上海回京,神不知鬼不觉的,五万元便下腰了。这真是天赐的黄金,成就我孙会卿发此横财。
自己越想越快活。回头看秦勇,正在浓睡之际,便过去轻轻摇了他两下,并唤道:“秦大哥快起来。”秦勇尚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哼了两声,又睡着了。会卿又摇他两下,秦勇才睁开眼。一看是会卿叫他,连忙爬起来,说大人有什么事吩咐?会卿道:“你先醒一醒,等明白了,我有要事同你商量。”秦勇揉一揉眼睛,自己拿起茶壶来,斟了一碗茶,一气喝下,这才清醒了。然后问会卿道:“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吧。”会卿道:“你自请坐下,听我细细对你谈。因为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关系也很大,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完的。并且说完了这事,咱们两人,还得加细地商量一番,大概今夜是不能安睡了。”秦勇听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断定了一定是大问题,便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坐在床沿上,同会卿对着脸问道:“大人说得这样郑重,一定是要事了,请你仔细告诉我吧。”会卿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巾拭着眼泪说:“没想到咱们北京的朋友,眼前就要遭杀身之祸,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要算在数难逃了。”会卿开口说了这几句,闹得秦勇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忙往下追问道:“我的大人,好好儿的,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莫非是住了贼店,有人要暗算咱们吗?”会卿道:“不是,不是,就是有人暗算,吃亏的也不过你我两人,何至于连北京人全包在里头呢?你要知道,如今湖北武昌城,已经起了革命,祥大帅同张统领,全被他们杀害了。并且实行排满主意,所以省城的旗人,一个也不留。凡遇着一个人,得先叫他说话,听一听口音,要会说南方话呢,便算逃了活命;如果说北京话,便立时要你的命,就这样不知死了有多少人了。他们已经调兵遣将,攻取邻省,看起来用不了两三日,就快到湖南了。你我全是北京人,要遇见他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你想这事够多么危险呢。”秦勇猛然听了这一套,不觉吓得惊慌失措,忙追问道:“这事真确吗?”会卿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事,有敢造谣言的吗?你如果不信,我把屈锐叫来,叫他再详细说一说,你就了然了。他是张统领的卫队,新从湖北逃回,全是亲眼看见的。”秦勇道:“既然屈锐新从湖北回来,亲身经历,当然不能假,何必再问他呢。但是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解脱此难吗?”会卿摇头道:“我哪有什么法子,只好听天由命。咱们走到哪里说哪里。遇着了也算命里应该,只好到阎王爷驾前诉委屈吧。”秦勇听这话急了,说大人这话不对啊,你是钦差的随员,该当同他共患难。我们一个当跟役的,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呢?要去大人自己去,我是仍然回长沙的。会卿叹道:“本来你太冤枉了,在院署里多舒服自在,凭空却得了这一份险差,难道真拿性命当儿戏吗?我是只好认命了,你愿意回长沙,自请随便。不过有一样难处,我不能不替你筹划万全。你原是奉着帅命,随我去的,如今半途折回,田帅那里,你怎么交代呢?我替你出一个主意,明天一早,我一个人上路,你带着屈锐去见田帅。将湖北情形,详细禀明,不仅担不着不是,似这样军情大事,你能采着消息,即时回转禀报,当然还有重赏。大帅如果问到我,你就说我自从得着这消息,心中益发焦急,深恐款到迟了,钦差担着危险,因此连夜赶奔前程,向四川去了。”秦勇道:“大人替我筹划的,妥当极了。明日早晨我便回城去了。”会卿见他毫无留意,非常欢喜。又说:“别看咱二人暂时分手,将来大局平定,我一定请钦差向田帅咨调你到四川去,仍然可以常常聚首。又听瑞钦差此番到四川,摄政王爷曾当面许过署理四川总督,将来把宋耳盈换下来。因为他的资望太浅,实在够不上开府全川,你就在长沙静听好音吧。”一席话又把秦勇说欢喜了,二人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先把秦勇开发走了,然后会卿方才起程。因为他胆虚,恐怕自己先走,秦勇知道路径,将来再去赶他。所以情甘落后,同车夫马夫商议,专走僻径,所为遮掩人的耳目。好在车夫路径极熟,会卿又应许如能将自己送至宜昌,可以改乘江轮,情愿送车夫二百块钱。车夫果然竭力地向前赶路。从此会卿鸿飞冥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这一来,便把瑞方兄弟的性命,轻轻断送。
原来端方自从会卿走后,心中总算是有了盼望,就是随从的军官,如杨得胜、张成功等,也不似从前那样跋扈了。沿路之上,除州县供应外,瑞方想要花钱,杨、张等居然肯拿出来供给。好在转眼已入了四川边境,沿路官知道是查办铁路的钦差大臣,谁也不敢怠慢。瑞方心中打算,我必须向他们先借几个钱,略为点缀军饷。有一日行至四川资州,知州谭正斯出郭迎接。在北门外替钦差预备好了行辕,是极大的一所民宅。随来的军队,全安置在一所大庙里。这庙的名字,叫大佛寺,乃是资州第一座大庙。全寺的地基,足有四五百亩,大小房屋有七百余间。寺中当家的老僧,名叫枯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一千多名军队住在里面,倒是绰有余裕。寺中有的是米粮,军队在此吃上三五个月,也可足用。知州将钦差让至行辕,一切饮食供应,俱有专员伺候。瑞方觉得沿路之上,唯有此处供给,最为周到,便一心想在这里多住几日,一者休息鞍马劳顿,二者等候孙会卿,三者实地调查调查,这资州是否殷富。如果殷富呢,便可向知州张口借款。有这三种关系,瑞方便在此一连住了七八天。好在各军官士卒,也看中这地方好,第一样吃饭不用为难,大家便也不言而喻地表起同情来,在此住着不走。在瑞方想,会卿一定可以回来了。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算计他起身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仍然毫无消息。瑞方心中,自然是着急,连杨得胜也是有点诧异,不时追问钦差,怎么孙委员还不回来?瑞方只好用话支吾,说也许路上耽搁住了,你们不要性急,他早晚必定携款回来。杨得胜问了不止一次,瑞方总是这样回答。这一回杨得胜急了,瞪眼向瑞方道:“钦差不要说了,三番五次孙委员准携款回来,如今快一个月了,连影儿全看不见。麾下这两千人,全朝着末弁要饷,气势汹汹,再不发饷,他们就要叛变,连末弁的性命也保不住。钦差是打正经主意,别等到炸了营,那时有钱也来不及了。”瑞方急得跺脚,说你叫我打什么主意。杨得胜道:“现放着偌大一座资州城,还筹不出几万块钱来?只要钦差向知州张一张口,大洋钱立刻就能盘出。”瑞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这几天在暗中查访,资州并没有多少钱,倘然借不出来,岂不是白饶面子吗?”得胜冷笑道:“钦差哪里知道呢?谁肯把真话对钦差来说。我早听见老和尚枯木说了,州库里哪时全存着三五万银子。并且那谭知州在这里,做了三四年,他本人的积蓄,就有十几万。钦差向他借,将来他仍由地丁下扣还,丝毫也短欠不了。这样顺水人情,谁不肯做?钦差却始终不肯张口,那可怨谁呢?”几句话,把瑞方说活了心。说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便进城向他商借。你们暂候一时,无论如何,我总弄几个钱来,向弟兄点缀点缀。杨得胜见瑞方应许借钱,便怏怏地退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瑞方果然进城去见谭正斯。哪知这一回见了,神气间与往常大不相同,只淡淡地用话敷衍,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而且所答非所问,直然是神不守舍。瑞方很诧异,却又不便问他,借款的事,也不好张口,只得告辞出来。心里计算,我必须调查调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故。想到这里,便用眼向四下观看,但见衙门中上上下下的人,全露一种惊惶颜色,彼此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瑞方又不好过去打听,一个人走出衙来,也不坐车,只在大街闲游。游了有一个钟头,才想起雇车回寓,忽见迎头来了四个军人,正是随他来的湖北陆军。一见瑞方,如得着宝贝一般,高声叫道:“钦差大人快回行辕,我们奉统领的令,哪里不寻到了,原来却在大街上。”说着便招呼一辆轿车,扶瑞方上去。两个人跨车沿,两个人在后面跟随着,一直拉到大佛寺。却见大佛寺门前站着不少的兵,一个个仰头张望。看见瑞方的车到了,也不立正行礼,却彼此互使眼色。也有伏在耳边说话的,闹得瑞方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端方跳下车来,问护兵道:“你们将我拉到庙里做什么?”护兵尚未答言,营官张成功已经迎出来,先行了举手礼,然后说道:“快请钦差到后边,大家要开军事会议,请钦差主席呢。”瑞方听了这一声请,恰如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早吓得手足无措,身体乱抖。有心要不进去,看神气是走不脱;要进去吧,直然是鸿门宴,难免生命的危险。满腹狐疑<tt>..t>,两足也就且前且却。张成功在旁边一力催促,说大人累了,可叫护兵挽着你走。一声令下,早有两名护兵,一左一右挟持而行,一直将他架尽后边禅堂中,是五间大房明着。瑞方进来,见乌压压坐满了一座禅堂,全是军装挎刀,杀气腾腾,令人望而生畏。原来是这三营的军官,自标统下至哨官、哨长,全来齐了。杨得胜正在主席上站着,一见瑞方进来,高声喊了一句一齐立正,众军官全站起来行礼。得胜满面赔笑道:“老帅来得正巧,请在主席椅子上略为休息,末弁有一事面禀。”瑞方只得过来,向大家鞠躬道:“本部堂承杨将军之约,来此与诸君晤谈,但不知杨将军有何见教?等他说完了,本部堂再同诸君细谈。”说完了便坐椅子上,闭目合睛,专听得胜说些什么。得胜立在他的身前,大声说道:“本标统同诸君全是湖北的军队,你们可知道湖北军界,现在起了什么变动吗?实对诸君说吧,我们湖北陆军,因受不了满人的压制,由李天洪统领,首举义旗,实行革命,已经占了武汉地方,杀了祥呈那个贼子。如今各省响应,革命事业已经告成。是本标统昨日夜间,才得着这个消息,一宵也不曾合眼。我们全是汉族好男儿,趁此机会,应当早回本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难道还随着满人作保驾的护卫吗?但本标统一个人也做不得主,今日趁钦差大人也在座,你们是愿意跟随钦差呢?还是想回湖北呢?人各有志,不妨明说,本标统也好采取多数的意思,早定行止。”得胜的话才说完,只听大家异口同音,如春雷一般应道:“愿回湖北!愿回湖北!”这一声才应下来,早把一位大钦差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得胜见大家全愿回湖北,正中他的下怀。便又问道:“诸君既拿定主意,一律回省,这保护钦差的差使,可怎样消除呢?难道将他扔在半路上不管吗?”一言未毕,只见张成功攘臂说道:“统领这话差了。瑞方虽是钦差,实为满奴。我们如今既革命排满,凡是满人为官僚的,理应剪草除根,难道还能留他的性命吗?”成功一发这议论,只见在座的军官,倏地全立超身来,高声喊道:“杀满奴!杀满奴!”登时吵成一片。更有那激烈的,拔出刀来,立时就要动手。可怜堂堂的大钦差,此时魂灵儿已飞出半天。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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