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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飞机来接运伤员了。飞机像只巨大的蜻蜓,轻巧而准确地停在一个小山岗的“T”字布旁边。旋翼一静下来,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就忙起来了。
两个人抬着重伤号连鬓胡子登机,江曼用身体做“输液架”,擎着输液瓶跟进。
她在机内安顿好六个伤员,安顿好那些“零件儿”,输液架,氧气袋,又向随机护士交代了伤票……
退出来,她问所长:“那个小李,李大亨呢?还没找到?”
“万元户?”
“是。”
所长说:“真不像话,住旅馆也不能这么随便。给他们部队告一状。他是几营的?”
江曼:“三营。”
所长:“噢——营长就是坐过牢的那个人?”
江曼狠狠地瞪了所长一眼,扭了头,向飞腾起的直升机招手。
回到野战救护所帐篷里,江曼听到护士小唐在笑着嚷嚷。过去一看,小唐的床上扔着两斤多酒心巧克力和十几包多味瓜子儿。还有一个纸条儿:
姑娘护士:请原谅我用这个“尊称”称呼您。我受不了啦,躺在这儿像受刑。凭什么说我是怕死呢?好啦,我摸摸“死神”的鼻子给“胡子”看看!我要上去了。上去之前搭车溜到县城一趟,一是给自己补充点必要的营养,二是买点慰问品,慰问慰问您们。感谢您们入微的照顾(我不敢用“体贴”二字)。我绝不是因为您们服务不好才走的。您要是因为我挨批,我可就得上吊了。这点小意思,请笑纳(说实在的,我从前在贸易市场上手插在兜里溜一趟,得到的比这还多,这可不是吹牛)。再见了。上面时常在打——不过是“挖耳勺炒芝麻,小鼓捣油儿”。可谁知道枪子儿会不会“爱”我呢?如果能再见,我一定能给您做一套西服,问江大姐好。
致以阵地的敬礼!
李长年(外号李大亨)
小唐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儿地捂着肚子笑,连叫“哎哟逗死我了”,整个帐篷里都在笑,笑得灯也摇,篷布也颤。笑一阵,小唐分配道:“酒心巧克力慰劳伤员。多味瓜子儿开联欢会用。不过,我可得先犒劳犒劳自个儿。”
没等别人表态,“嘎贝儿”一声,她已把一包瓜子儿扯开并嗑响了一枚。
没办法——这些护士小姐全是幸福嘴儿。
所长也笑模笑样的,擦擦眼镜问江曼:“护士长,刚才说到那个营长,你好像很不高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您是怎么了?——没事儿。”
说没事儿,她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凄然,随之又掩饰地出了帐篷。
三十岁的独身女人,性格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要说这位江护士长,也真算得“女强人”了。她工作上没挑儿,泼辣洒利,经验丰富,十大技术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刚下到手术室的实习医生不能不在手术时接受她眼色的点拨。她对于护士姑娘们来说,既是一种权威,又是一种神秘。她变成了一个“闭锁型”的女人,有些试图为她的婚姻问题操心的在这儿没见面?”
“见了。”
“见了?谈什么?”
“物是人非了……”
“别胡扯!曼姐,如果你们还在自己折腾自己,该结束了!现在就对他说,说!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怕他在战争中受伤,成了残废,拖累你一辈子?”
小燕的眼光灼灼的。
江曼的目光忧郁的。
“你只要不怕——我找他去,把话替你挑明了。”
“不不!……”
“怎么了啊你?!我的曼姐!”记者生涯使小燕很快练就了一针见血的语言功夫,她步步紧逼,“是因为三从四德?”
“这是战场!”
“这才有味儿。”
“你不懂。小燕,你不懂。”
“好了好了,我不懂。真没想到你们还这么熬着……这样吧,将来,或者我到新华社云南分社来,或者你转业回北京,咱们俩过吧!”小燕说着,苦笑起来,“外人可不要说我们是……得了,管他呢!我们收养一个孩子,要女孩。等咱们老了,老掉牙了,两个老太太回忆起当年在兵团的事儿,哭一气儿,笑一气儿……该是什么滋味儿?怎么样?你准不乐意!别人也许以为咱们是‘女强人’,我们要的,都经过奋斗得到了。他们知道我们精神上受到的各种各样的创伤吗?社会上剩下的大男大女尽是咱们这一代人!”小燕不知在问谁,眼圈湿润了。
江曼的眼圈也一红。
小燕:“我这是怎么了?”
“小燕,别这样——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极了。世上没有净土。部队也许好一点儿。我在居民区住着,今儿说你清高,明儿传你的作风不好。后天也许说瞧你和哪个男的如何如何了。大后天又许是个离了婚的老头子托人来说……现在,三四十岁以上的人<bdo></bdo>离婚的怎么这样多?离婚匠们——男的找小的,女的找老的,总年龄相加除四,年龄正好匹配……我倒真想找个慈善长老,长眉罗汉哪,——曼姐,你干吗呢?你是幸运的,他是爱你的!我敢保证,他在战场上更想对你说这句话。他不说——是因为怕伤残或牺牲后给你带来痛苦!”
小燕不再说了。
军帐静得很。
今夜没有冷枪冷炮,阵地的山下是令人不安的安宁。
军帐外面,风拂蕉叶沙沙响。天上,乌云吞吐着残月。
两人走出军帐,小燕把一颗话梅塞入江曼嘴里。
“话梅?真酸。”
“酸吗?”
在阵地上防御了三个来月的部队,要换下来了。
阵地交接工作已经开始准备。即将换下去的部队为没有再打一次大仗遗憾,也为换下来派生出许多美妙的愿望,最美好的愿望乃是——洗个澡,伸直了腿儿睡一觉。很快要接管阵地的团营指挥员们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野战救护所也将由另一个野战医院来接替。
江曼与童川的阵地重逢,即将成为没有丝毫结果的历史了。今后的见面将有重重困难:军营与医院相去百里,童川没病没灾的很难有缘分儿一见。江曼的年龄、脾气又决定了她绝不会主动找上门去。
这日下午,江曼吃罢饭,与小张护士到瀑布下洗了些衣服、床单之类。她俩顺山坡下沟的路上,听见公路上有人说话。
“哨们没有‘失街亭’,他们也不能‘走麦城’。下午把防御情况给他们讲讲,看看阵地,现在先洗洗脸,抓紧时间,我领你们找个地方进餐……喂,童副营长,你愣着干什么?”
江曼在沟坡上站住了,回头望了望——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坡障眼,好像一堵厚厚的“墙”。她听出说话的人乃是不可一世的团长杨勇侠。既然..童川也在,回头去见见吗?不,她在这伙人面前有点怯场,再说,总得找个因由才行啊。哪有什么因由呢?自尊,使人勇猛,也使人怯阵。她想,要是小张叫一声她的名字,童川能听见——来找她,她一定要热情相待,也许就对他问问“那句话”。可小张明明看见她立着发愣,并不叫她名字:“嗬,走哇!”
走吧,只好走了。
回到军帐,将那衣服、床单晾晒在芭蕉叶上,连日阴天,没有太阳,只好等着阴干,隔蕉叶听得小张在问:
“杨团长,你们找谁?”
“哦——江护士长在吗?”
江曼从芭蕉叶后面探出头儿来。
“就找你。护士长,向您报告一下:上午检查防务,下午带老大哥部队看阵地。中午,想请您赏一顿饭。军事共产主义嘛,没问题吧?”
这位相貌奇伟,有点像几何形体组接起来的大块头团长,在女性面前一向文思泉涌,爱说俏皮话。另外三个人,一营长项雷和二营副却颇有点拘谨。童川呢,毫无表情。
江曼:“请吧,请进帐。没有别的,芭蕉芯还是可以找到的。”
杨勇侠:“噢?!请我们吃芭蕉芯?这不大友好吧?”
他说着,为什么要去瞧童川?
江曼无心玩笑,心里颇有点乱。她打开军帐的门帘,将四位军事指挥员让入帐中。通信员背个大书包跑来了,满头是汗。几个人围个弹药箱坐定,通信员掏出了几个罐头和压缩干粮。既然带来“粮草”,何必钻到野战救护所来呢?
杨勇侠用刀子割罐头:“给点水喝,江护士长。一块儿吃点吧?——喂,你听说了没有?我们这个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营以上干部的个人生活问题大家互为参谋。而且,经常是倾巢出动,大败而归。”
江曼的古怪劲儿又来了,她心里一动,反而掩饰地沉脸打岔:“团长大人,罐头带得够不够?别噎着。给——水。”
她把水壶放在弹药箱上,到帐篷门口站着去了。
杨勇侠挨了一“软棍”,向战友挤挤眼。
一营长项雷忙圆场:“麻烦你了,护士长。”
二营副忙缓解气氛:“一块吃点吧。”
江曼:“谢谢。”
童川:“快吃吧。”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算什么“鸿门宴”?江曼暗道。她恨那团长话说得太直太露,让她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这些二十几岁到三十来岁的“少壮派”们使团队指挥系统的知识结构变了,有锐气,有朝气,有傲气,也有时会出些歪点子。他们的“佳话”远近皆知,他们经常倾巢出动为干部去相对象,经常因不得要领,揣不透姑娘的心思而事倍功半,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团长杨勇侠从小燕那里知道了童川和江曼的事之后,就想见缝插针,促一下。但他知正面进攻不行了,便迂回包抄。嘴里嚼东西,呜噜呜噜道:
“十五分钟必须吃完饭。喂,童川,回头我要把你弄回团部来,接着搞改革——你写的那个‘战士心理学’很不错嘛,很有才华嘛。个人生活问题别着急——回去让我老婆从地方医院召一个连来挑选。唔,不要挑花眼了吗?!呵?!哈……快吃快吃。”
杨勇侠斜了江曼一眼。
一营长项雷:“团长,用不着你瞎操心,到昆明组织一场健美表演就行了。”
二营副:“对对。不过——像童川副营长这样标致的男子汉,还是先尽着部队的女同胞!”
“哈……”他们笑了。
“噗,”压缩干粮渣子喷得到处都是。
这些“官儿”,没正经,胡吣些什么啊!
江曼有点受不住,脸上直发烧,赶紧想逃出军帐。
杨勇侠急了:“别走别走!护士长,再来点水!——阵地客来水当酒!来点来点。”
没办法,没办法,江曼只好留下。
童川却要把“主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红烧肉罐头味道不错。团长,打个报告把罐头列入装备吧,回去可见不到了——不是我馋。听说没有?法国人阿珀特为了给拿破仑运送营养,怕食物转运国外会烂了,发明了玻璃瓶和食物一块儿煮,然后蜡封——怎么样?罐头是军人的专利!”
他噎了。
他忙用水往嗓子眼儿里顺。
江曼捕捉着这一切声响,从这些“大尉(胃)”们的咀嚼声里辨出哪个是童川的。谢天谢地!他们为了争取时间,甩开腮帮子大干,十分钟便风卷残云,结束了“战斗”。江曼免得“受罪”了。
杨勇侠:“好了。留两个罐头给江曼诺夫!”
什么“江曼诺夫”?
江曼倏地回过头来,“少壮派”们哈哈大笑。显然这是他们事先拟定的代号、密语。
“你们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儿?”
军人们忙正色伪装。童川的脸可憋得通红。二营副忙向江曼道了谢,就这样儿,要走了。一营长项雷是个心细的人,看看帐篷里的闹钟:“吃饭时间提前了五分钟么,团长,童川不是有事要和护士长谈吗?谈谈吧?”
杨勇侠也扫一眼闹钟:“好,我们到外面透透气。你们——五分钟。”
闹钟指针从中午十三点二十分起步,秒钟转五圈之内,是属于童川与江曼的。阵地上一刻千金,时间是减法,倘若是在战斗中,战士的生命也要倒过来计算时间的——五、四、三、二、……五分钟,团长何其慷慨啊!
童川的眼睛好亮呵,江曼觉得心儿也给照亮了。有一种东西在她血液里涌动,是感情的苏醒?不,从来没有沉睡。经小燕那日一番煽动,她想她不该再折磨自己了。
她想说……
她期待……
可她仍然被自尊护着。其实,自尊仅仅是一层保护面子的薄纸,一碰即破。
“江护士长,我们调整防御部署了,要下去了。”
“我们也要下去了。”
“这几天阵地上太安静,恐怕要有事。”
“轮不到你们了吧?”
“没准儿。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他笑了,似乎无所谓。
她心酸了,眼睛去望帐篷角落。军帐里没别人。一道厚实的门帘暂时把这里同战争、同死亡、同世界隔开。这没有硝烟和血腥气的小小的“王国”,弥漫着女兵化妆品的气息,使这里充满了人情味和生活的温馨。江曼感觉到了童川粗粗的呼吸和苦涩的烟味。她的思绪忽而向若干年前——森林小火车站的板房里跳跃了一下。她期待着。倘若童川给她粗暴些的爱情,她也不会拒绝,她只会把憋了八年的,包含一切的一个“爱”字儿化成泪,向他倾倒,全给他。
可是童川什么表示也没有。
木头,还是那个木头木头木头!
时间过得真快,秒针仿佛在“跳远儿”,还有一百五十秒。
一百四十九;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
童川连望也不再望她,只是低头翻挎包,找出一叠纸,递过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的。原谅我吧,我这人没家,至少有五年没写信了。当兵九年,除进一次北京,没离过部队。在部队过了九个春节,九个中秋节。信也不会写了。这些——是我们营一些烈士的遗书。通信员抄的,给你看看。”
“有你的吗?”
“我?!遗书写给谁呢?没有。”
不不,有的有的有的!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直惦念着你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江曼心里想的是这话。这句话出得唇来,却经过了三十岁的独身女人理解的过滤:
“你太冷漠了,才把别人想得都那么冷漠。”
这是最明确不过的暗示了。
童川眼里有火花一跳:“等我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江曼应该回答,也应该就此约会一下。
可她在错失良机。
给他们的时间仅仅还有一分钟了。实际上护士帐篷里的闹钟慢了一分钟,团长手腕上的“欧米加”已经到了“探视”时间,这位一丝不苟的指挥员在外面吼道:
“童川!到时间了,出来!”
真像是狱卒在吆喝到监狱探视的人。
对于这一对儿积攒了八年的感情没能倾吐的人,五分钟够做什么的?而且还被抹掉了一分。两人应声而出,团长观察到他们的脸都有些潮红。他以军人的直率和痛快来揣度这二位——想必是已经谈成了!
他神秘地笑了。
他的话也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说离“谱儿”了:“走走。江护士长送一送吧。说实话,我反对当兵的在战争环境和异性接触。这似乎不合乎军人的道德规范。我今天可是破例了——哈哈,谈得不错吧?”
这位团长没注意到江曼的脸被说得一红一白,立在那儿发愣。他只图自己痛快,开步走着,越说越得意:
“人也是个怪物——可我又希望把那些曾经爱过军人,又把军人一脚踹开的小姐们用几辆敞篷大卡车全拉来,我们团的干部有二十七个老光棍,将近一打被女的蹬过……真想让她们看看我的战士真正的男子汉气度……哎,怎么啦?不送送?”
江曼哭笑不得,说出话像满嘴吐刺:“团长,您可以进神经科了——联想丰富,不贴主题!”
啊?!
“快走快走!”
团长有点懊恼,怎么?又吃了败仗不成?他走出一截,悄声骂童川道:“没冲上去?你这个笨蛋!”童川嘴一咧,算是笑了,随之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红山茶”香烟,给每人分了一根儿。江曼远远地偷看着——这些男人!他们互相点火儿,燃了烟,把袅袅的烟雾吸入肺腑时的表情妙不可言。江曼看到团长杨勇侠侧脸瞧瞧她,问:
“童川,她的犒赏?”
“抽烟吧。你今儿话说得太多。”
“坦白——到底是不是她给的?也许还有门儿?乖乖!哈……”
他擂着童川的宽肩,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
一营长项雷美美地吸一口烟:“这烟味有点儿那个……有点儿迷人哪!哈,一定是‘江曼诺夫’给的。”
江曼诺夫?
“哈哈,不错,江曼诺夫!不错。”
童川皱眉道:“你们干什么?我给了她两个苹果,她给了我两包烟。换的。”
江曼听这话,忙转身走了。童川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她的眼睛又忧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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