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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下午两点钟,怀尔德开始哭泣。六点钟的时候,他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望着椭圆形的窗户,仍然在哭。我们很快吃完了晚饭,在他四周活动,或者跨过他走到灶台和冰箱那儿。芭比特一边吃饭,着鼓鼓囊囊的衣服,男孩不依不饶地哭着,而他母亲头发凌乱,行走时弓着背,真是狼狈和可怜的一对儿。他俩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悲伤,那是一种毫不做作的巨大痛楚。这不就说明何以存在职业哭丧者了吗?他们使守灵不至于沦为滑稽的悲怆。“医生说什么了?”
“给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让他上床躺着。”
“丹妮斯就是这么说的。”
“我把这话告诉了他。他说:‘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为什么我们不?”
“她只是个孩子,不是医生—这就是为什么。”
“你把这话也对他说了吗?”
“我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她说,“我从来搞不准自己该对医生说什么,更记不住他们对我说了什么。空气中有某种干扰。”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这就好像在外空间行走时,穿着厚厚的宇航服晃晃悠悠地进行的对话。”
“每一样东西都在飘浮和游动。”
“我总是对医生说谎。”
“我也一样。”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说。
我在发动汽车时意识到,他的哭泣改变了声调和音质。急促的节律变成了持续、含混的哀哭声。他现在是在哀哭了。这是中东地区哀悼的表达方式,它所表达的痛苦是如此具有感染力,以至它会迸发而淹没了造成痛苦的直接原因。这种哭泣中,有某种永恒的触动心灵的东西。这是一种天生凄凉的声音。
“我们该怎么办?”
“想个办法。”她说。
“离你上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送急诊室。听听他们怎么说。”
“你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哭泣,就把他送急诊病房。如果有什么事情算不上急症的话,那就是它了。”
“我在车里等着。”我说。
“我对他们说什么呢?‘我孩子哭泣。’还有,他们那儿有没有急诊病房?”
“你不记得了吗?今年夏天我们送斯托弗一家来过。”
“为什么?”
“他们的汽车正好在修理。”
“别管那个了。”
“他们从什么去污器里吸进了某种喷雾。”
“送我去上课。”她说。
姿势。我把车停在教堂门前时,她的一些学生正在地下室入口处往台阶下走。芭比特用一种探究、恳切和绝望的眼光,看着她的儿子。他已经哭到第六小时了。她沿人行道跑进大楼。
我考虑把他送到医院去。但是,如果那个坐在自己舒适的诊所里的医生—那是一个墙上挂满了镶着精致金边框的画的诊所—彻底检查过孩子之后,什么毛病也找不出的话,那么急诊技术人员—那些训练成一下子就跳到人家身上,在胸脯上使劲按压停止跳动的心脏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我把他抱进汽车,让他靠着方向盘,脸朝我,双脚搁在我大腿上。那大声的哀哭一直不停,一波又一波地响着。这种声音又响亮又纯粹,以至我能够倾听它、有意识地去理解它,如同音乐厅或剧院里安装上一台心理记录仪。他不是在啜泣或哭诉,而是在边哭边说一些说不上名的东西,其方式之深沉、丰富,着实让我感动。这是一种古代的挽歌,因其不折不扣的单调乏味而愈发感人。悲鸣。我用双手托着他两臂,使他坐直。他不停地哭的时候,我的思想中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变化。我发现自己并不一定希望他停止哭泣,我想,这么坐着再听他哭一会儿,也许并非那么可怕。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在那哭糊涂了的面容后面,有一种复杂的灵性在起作用。我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连指手套,用德语大声地数他的手指头。那无法抚慰的哭泣持续不断。我让它像倾盆大雨一样向我倾泻。在某种意义上,我进入了这哭泣之中。我让它落下来,在我脸上和胸膛上扑腾。我开始想到,他已经消失在这恸哭的声音之中了;假如我能加盟到他迷惘和停滞的空间,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做出什么莽撞然而可以理解的奇迹来。我让它穿透我的身体。我想,让马达和取暖器开着,再在这儿坐四个小时,倾听这单调无变化的哀哭,也许并非那么可怕。那样也许感觉不错,也许还会奇怪地抚慰呢。我进入其中,陷了进去,让<u>藏书网</u>它包裹和覆盖我。他哭的时候,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闭上眼;一会儿双手放在口袋中,一会儿戴手套和脱手套。我坐在那里像一个贤哲似的点着头。突然,我一个念头上来,把他翻了个身,让他坐在我怀里,然后我发动了车,让他来掌方向盘。我们从前这样做过一次,那是在八月份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时分,我们那条街深深地笼罩在沉寂的阴影之中,我们这样行驶了二十码距离。今番他再次配合我,只不过不管是他掌着方向盘,还是我们转弯,还是我终于在公理会教堂后面刹车停下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哭着。我把他放在我左腿上,一条胳膊勾着他,把他拉到我身边,然后任凭我自己进入半睡状态。哭声游动,忽近忽远。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我斜靠在车门上,微微地感觉到他的呼吸气息喷在我的大拇指上。一段时间之后,芭比特来敲车窗,怀尔德爬过旁边的座位为她拔开了窗闩。她进了车,为他整了整帽子,从地板上捡起一团揉皱的纸巾。
我们离家还剩一半路时,哭泣终于停止了。它停得突然,在声调和强度方面均无一丝变化过渡。芭比特什么话也没说,我也盯着大路。他坐在我们中间,瞅着收音机。我等着芭比特从他背后,越过他头顶来瞥我一眼,以示松了一口气,高兴,担忧,然而怀着希望。我不清楚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想弄个明白。但是她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好像害怕任何声音、动作、表情的敏感构造上的一点儿变化都可能引起哭泣的重新爆发。
家里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个个都默默无声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用畏缩和充满敬意的眼光远远地看着他。当他提出要喝一点儿牛奶时,光着脚、穿着睡衣的丹妮斯轻轻地跑进厨房,她意识到只有行动简练和脚步轻盈,才可能不破坏他带进家门的严肃和戏剧性气氛。他仍然穿着全部衣服,一只手套别在他的衣袖上,他一大口就喝干了牛奶。
他们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几乎有整整七个小时连续不停的、一本正经的大哭!就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bdo>.99lib?</bdo>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只能以敬慕和惊奇仰望。这一份敬慕和惊奇,我们是留给最崇高和最难以达到的功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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