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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正紧,风恶意满满地裹着寒意钻入他的体内。
但他现在无暇顾及冷冽的寒风,他攥紧了缰绳,意图靠着手上摩擦着粗绳产生的疼痛感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双眼隔着一层雪雾却仍然有神,滴溜溜地转。
他不敢有片刻怠慢,这附近是臭名昭著的努尔雪谷,看似银装素裹、静谧安详的雪被下,不知道埋藏着多少往来商客和马队的尸骨。
这里是努拉比山脉最险要的地方,是生命的禁区——在这里,四处潜藏着危险的凶兽,他们不是人类,却在努拉比的暗影庇护下拥有了智慧和力量。
他们可以忍耐极端的酷寒,埋伏在雪堆之中,等待着猎物的靠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对方的喉咙,拖入自己的洞窟之中,不多时狼狈为奸的大雪就会为它们打扫战场,清理掉一切证据,仿佛那些死者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因此,纵使已经行进了将近两天两夜,安誊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身后车厢内传来孩子微弱的啼哭声,音调虚弱,这让安誊愈发焦急。
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进山这么久了,安誊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该死,那些隐者也背叛宁公了吗?”安誊咬牙,他在心里已经问候了那群曾经在中洲叱咤风云最后却莫名归隐的所谓英雄们。
雪越下越大,马车已然进入努拉比山脉的最深处,头顶早已看不见天空,只剩灰蒙蒙雾气缭绕,低低地压在山腰间,让安誊难以喘气。
周遭完全没有活物的气息,一片死寂,只有低沉的轰隆声从努拉比山脉最深处偶尔传来。
传说那是被努拉比王的暗影封印的上古大凶兽,无人知道其真面目,也无人知道它的名字。不过当它破土而出的时候,就是中洲的末日。
安誊打了个寒噤,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寒意,他不安地伸手去背后的包袱里掏酒袋,眼睛却不敢停止片刻的观察。
“不对……”
他停止了手上的活动,突然意识到刚刚片刻之间,耳朵隐约听到了一丝不协调的音调。
错觉么?
不,在这种吃人的山谷中,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饥肠辘辘的畜生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安誊勒住马,想要调头,此时他宁愿绕道,寄希望于躲开外面那些拿着猎杀令的疯子,想必这时那些人已经以为自己死在了什么不知名的角落里,安誊这样想,愈发觉得周围寒意逼人。
马车刚刚横在隘口中间,安誊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黑色的暗影破土而出,嗜血野兽们倾巢出动,一场蓄谋已久的狩猎正式开始,正如外面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们一样,安誊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另一场阴谋。
阴风乍起,裹着的冰凌割得人皮肉生疼,安誊不敢轻举妄动,四周虎视眈眈的畜生们也在伺机而动,双方僵持,都在等对方先露出破绽,一个意图掠夺血肉,一个寻求逃出生天。
安誊紧攥缰绳,放在以前,他丝毫不担心被周围这些东西围剿,他对自己的拳头有足够的信心,但是眼下的境况容不得他放开手脚搏杀,身后婴孩的啼哭时刻提醒着他现在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
“驾!”
是安誊率先打破了僵局,趁周围怪物们松懈的一瞬间拍马疾行,往深山中前行,这让周围的畜生们措手不及,它们都没有想到安誊会义无反顾地往深山里跑,这无疑是自寻死路。当然如果安誊往外逃,就会落入它们事先设计的陷阱之中,让它们得偿所愿。
为首的怪物发出一声撕裂的怒吼,群兽共鸣,纷纷往深山奔袭,追赶安誊,饥饿已经让它们丧失了理智,全然没有预先安排好的阵型,只顾狂乱地追杀前方的那两个活人。
安誊自然看穿了那些野兽们的把戏,只不过现在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究竟是玉石俱焚还是金蝉脱壳,他心里也完全没有底。
努拉比山脉是中洲最危险的山脉,传说是努拉比王的诞生之地,暗影之王的力量源泉,连智慧之神——冰帝都直言雾山(努拉比山脉的旧称,直到影皇努拉比诞生,后世更名为努拉比山脉)是九尘之地的人间地狱,这里的珍奇异兽实在是太多了,更传,除了影皇封印的那头凶兽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上古凶兽沉睡在山脉之下,任何一个都拥有着让九尘之地生灵涂炭的魔力。
现在安誊直接硬着头皮冲进危机重重的努拉比深山,在那些外面围剿的野兽们看来是昏了头的送死行为。
马车一路颠簸,车厢里的婴儿哭得很凶,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安誊这是一条不归路。他现在手心里都是汗,周围嶙峋的山岩、扭曲的树干以及无处不在的潜藏黑暗都让安誊心中惴惴不安。
后面的野兽们已经露出了真面目,如安誊所料的,是努尔雪狼,那些东西奔跑起来连最迅捷的豹子都难以逃脱,与其说它们在奔跑,不如说它们在跑跳,因为努尔雪狼的后腿十分长,成年的努尔雪狼后腿长度一般可以达到三到三尺六,它们的腿结构类似于兔子,依靠着后腿强劲的爆发力蹬跳加上尖锐的前爪、利齿,努尔雪狼可以轻易追上并撕碎猎物。
不出预料,努尔雪狼群很快就将距离缩短了,安誊一咬牙,狠抽马儿,紧拽缰绳向右拉扯,整个马车瞬间向右倾斜,车厢擦着狭道旁的岩壁转弯,窜入左边的分叉路。
几匹雪狼来不及调整方位,直接向前飞了出去,更多的刹车减速前拥后堵,撞成一团,为首的雪狼龇牙咧嘴,望着进入山谷的马车,恨得直挠身旁的岩壁泄愤。
努尔雪狼群一直是由智慧的狼母统领,在狼母的描述中,曾经努尔雪狼族也在深山栖息过,但是后来深山里的怪物们实在太可怕了,努尔雪狼一度濒临灭亡,为了保存种族的火种,狼母带领残余的部族逃出深山,来到外围山峦定居,这才保住了血脉。
在狼母的严令下,努尔雪狼是绝对不能进入深山腹地的,违反的狼众们会遭到最严厉的惩罚。
正因为如此,狼群们必须赶在马车进入腹地山谷之前,抓到那两个猎物。
为首的雪狼哼哼哧哧,指挥着群狼撤退,它们不能进入山谷,这是铁律。
安誊心中一喜,刚刚一瞬间想出来的计谋倒真是派上了用场,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不敢懈怠,害怕身后的狼群随时会追上来,想都不用想此时那些畜生一定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而且车厢里的婴儿已经安静了好久,这绝不正常,安誊急于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歇歇脚以查看孩子是否受伤了。
马车转入一块峡谷中,这里的空间比之前宽敞不少,安誊心里略微放松,前方是一片茂密的针叶林,除了尖端覆盖的白雪,下面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安誊不敢进森林,难保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之间要了自己的命,在这样的环境下,宁愿绕远路,他也不愿意冒险进林子。
安誊看向身后,没有狼群追过来的迹象,心里终于彻底稳了。他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停车下马,他现在急于照看孩子的情况。
他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车厢里的温度明显要比外面高,暖气稍微缓解了安誊双手的酸涩疼痛,他没心思去管那些擦伤,径直走向孩子所在的小篮子,里面孩子无声无息地躺着,安誊伸手去触碰,灼热的温度却让他猛地缩了回来。
“又来了……”
他眉头紧锁,感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在这荒山之中,到哪里去找医生治这个孩子呢?
万般无奈之下,安誊只得用自己能想到的笨招试试了,他抱起昏睡不醒的孩子,转身钻进外面的银白世界,寄希望于努拉比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能够驱散怀里这孩子体内不灭的邪火。
安誊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下车,踩着软绵绵的雪走到一棵针叶松下,面前是高耸的努拉比十三主峰,高度、形态各有差异,或隐或现,宛若十三个屹立于迷蒙山雾中的巨人,默默地看着安誊,这让安誊感到有些不安。
安誊将孩子放在一块被雪覆盖的岩石上,慢慢解开外面包裹着的襁褓,露出一个浑身血红,经脉凸起的狰狞婴孩。
“天哪!”安誊失声,他已然手足无措了,出城之前三公主叮嘱过他,若是这孩子经脉凸起,便已经到达了回天无力的地步,就算是上古医神——悯在世恐怕都束手无策。
就这样……失败了吗?
安誊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岩石上,皮开肉绽、粘稠的血液染红了点点雪堆,但仍然于事无补。他恼怒、愤恨,更对自己此刻无能为力感到绝望、不甘,这最后的血脉,真的要断送在自己的手里了么?
突然,一声婴孩的啼哭划破空谷的宁静,安誊惊喜地去看孩子,却发现孩子依旧不省人事,全身的热气不减反增,顿时心生疑惑。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声源来自何处了,他想不注意到都难,因为他前方的光明豁然被掩盖,阴沉沉的气压仿佛有千万大军从背后奔袭而来。
没有时间思考,安誊抱着孩子,向左转身滑步躲避,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一棵杉树半腰。
山石崩裂,风起云涌,百兽惊窜,仿佛末日降临。
空谷之外的山崖上,努尔雪狼群望着山谷上空黑压压的鸦群泼墨般倒向谷底,知道它们畏惧的那个大怪物终于还是又一次醒来了,这也是狼母为什么严禁狼群在那片深谷狩猎栖息的原因,对付它们,那个大东西只需要一巴掌。
安誊嘴巴已经张成了滚圆形,面前的庞然大物给他的压迫感足以使普通人直接当场吓得肝胆俱裂而亡,安誊靠着体内修行的元神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瘫倒坠下树。
黑暗的怪物如同一座大山移到安誊面前,安誊仰视着,浓厚的烟雾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血眸中瑰丽的纹路让安誊瞬间看得有些痴了,那是上古的密语,每一条纹路都暗含着强大而邪恶的力量,可以轻易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一座城邦。
安誊似乎失去了意识,神情痴傻地站在原地,满眼都是血瞳之中的烫金纹路,目眦尽裂,猩红的液体交织着神秘的金色物质从他的眼角涌出。
他的双脚慢慢离地,自己却浑然不觉,怀里的孩子早就脱离了他的控制,随他一起悬浮在半空,缓缓接近那双巨大的赤眼。
如同血色太阳的瞳孔转动了几圈,包裹着的眼睑微微一眯,巨兽又发出了一声婴儿般的啼哭,似乎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它,听不出是兴奋还是痛苦。
随着那一声啼哭,迷失的安誊终于找回了神智,脱离上古秘术控制的他从百尺高空跌落,坠入雪海之中。
安誊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势,他意识到孩子不见了,这是他现在手里最要命的事情。安誊狗刨式扒开盖在头顶之上的雪堆,终于破土而出,但他来不及兴奋自己重见天日。
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从迷雾之中缓缓走出的是一头龙首虎身的巨兽,体型足有十三峰最高峰一半的高度,血色的双瞳正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激动得爆裂出血金色的光芒。
安誊隐约猜到了是什么让眼前这个畜生这么兴奋,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还未及安誊猜透,怪物就已经自动证实了他的猜想,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吃下了悬浮在半空的婴孩。
安誊怔住了,双耳仿佛顷刻间失去了听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嗡嗡的蜂鸣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热泪无声地滚落。
“不……不要……住手……”
他喃喃着,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讲些什么。
“不……不……”
怪物又发出一声婴孩的啼哭,但显然此刻的它非常惬意,它吃到了自己满意的食物,慵懒地趴下,准备就地打个盹,在这片山谷之中,它就是王,没有谁会有胆子打搅它的好梦。
“你……你这个……”
“你这个畜生!你给我……他妈的……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安誊疯了似的咆哮着,整个山谷回荡着他的嘶吼,躲在隐蔽之处的野兽们纷纷惊慌失措地逃离,它们知道打扰那个大东西的下场是什么,它们不想被波及。
安誊已全然不顾了,没有片刻犹豫,当他意识清醒的瞬间,安誊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用真气自爆了体内的元神,精元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处经络、血脉,他的骨骼在高压之下发出“卡拉卡拉”的骇人声响,血红色的光晕像一层外皮护在安誊身体外围。
他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他就会经脉爆裂,死无葬生之地,但此刻的他,没有给自己第二条路。
他记得那年寒冬大雪,要不是三公主给自己的那碗肉汤和棉衣,自己早就死在了猪圈里,这条命是三公主和宁公给自己的,那么他们最后的血脉就应该由自己用性命去守护!
“哈哈哈……哈哈……操!真爽!”
安誊在大笑,他此生从未有现在这么痛快,从未有现在这么目标明确且不顾一切,真爽啊!为了一件事付出一切!
巨兽显然很不高兴有人找死打扰自己休息,但显然它并没有将眼前这个蝼蚁般的小东西放在眼里,它只是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随即又阖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你他妈的……给老子……吐出来!”
安誊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巨兽的头,他的目标是额头部位,只要力道足够,他有信心直接打穿那家伙的脑袋!
冲刺!挥拳!
三百丈……一百丈……五十丈……
“砰”
一声闷响,一圈强烈的烟浪以大怪物为中心扩散,扫平了周围一切杂物。
整个山谷陷入了寂静,只有风雪还能事不关己地肆意飞舞、吟唱,嘲笑着尘土之中苟延残喘着的生灵们。
巨兽没有睁眼,它舔了舔巨爪上的点点血渍,翻身继续睡下,身后留下雪地上——一块马上会被风雪掩埋的爪印和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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