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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姘上王府寡妇</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 href='2205/im'>《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个典型的大色狼,他一身兼备“潘、驴、邓、小、闲”五种条件,在家中除了先后有七房妻妾之外,还奸淫了不少婢女和手下人的妻子;在外面除了经常嫖妓之外,还勾搭了各种各类的女人。李瓶儿死后不久,他就勾搭上官哥儿原来的奶娘如意儿,跟着又在外面勾搭上一位林太太。这位林太太可说是在他众多姘头中最“巴闭”<span class="" data-note="“巴闭”,粤语,意近“了不起”、“大牌”。"></span>的一个。

    林太太的夫家姓王,是著名的豪门巨族,丈夫的祖爷王景崇曾任太原节度使,受封为“邠阳王”;儿子王三官是当朝“顶级”武官六黄太尉(按 href='2205/im'>《金瓶梅》是明代人写宋代的事情,在宋代“太尉”是由宋徽宗定为武官的高级官阶的)的侄女婿。这个王三官也就是曾经和西门庆争夺过妓女李桂姐的。西门庆不过是清何县的一个土霸,靠捐金才得到一个“提刑”官职,可说出身“低下”,居然姘上王府寡妇,已经是甚有讽刺意味的了;而后来,那个本来是他“情敌”的王三官还要奉母命拜他为义父,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如果用现代文学的术语来说,应该可算得是个很有意思的“荒谬剧”吧?

    西门庆之能够姘上林太太,是通过妓女郑爱月的“介绍”的。而给他扯皮条的则是一个名叫文嫂的媒婆。

    郑爱月之所以和他提起林太大。也正是因为他呷王三官的醋而起。

    西门庆在妓院里听到王三官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一个歇钱(宿费)”的消息,大为生气,骂道:

    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个小厮缠,她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我!

    于是郑爱月就给他“教路”。

    <strong>婆婆媳妇一齐刮刺</strong>(事在第六十八回)

    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

    爱月儿(即郑爱月)在说出“门路儿”之前,郑重叮嘱西门庆休说与旁人知道,“就是应花子(应伯爵)也休望他提。”西门庆答应了,“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么门路儿?”于是爱月儿开始介绍这个林太太了。

    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得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她儿子镇日在院里,她专在家,只送“外卖”……(说媒的)文嫂儿单管与她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她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大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她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西门庆听说可以把王三官的母亲和妻子都“刮刺”(明代山东方言中的粗话,比“弄上手”更俗)上,这一来可是什么气都出了,当然欢喜不迭,“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第二日,就依爱月儿所教的门路,把媒婆文嫂找来。

    西门庆许以重赏,要文嫂“如此这般,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她会儿,我还谢你。”文嫂一口答应,但说幽会的地点不能在她那里。她得先去和林太太说,若林太太有意,这才领西门庆悄悄到王府去,给林太太相一相。须知王府的寡妇轧姘头也是要端架子的。而这也正是西门庆求之不得的事,盖他如能在王府中成为贵妇的姘头,自是有一份难以名说的“满足感”也。

    <strong>一说即合</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受了西门庆的“重托”,恰好林太太的寿辰将近,于是她就用作借口,来到王府替西门庆做说客了。

    首先介绍西门庆的“家底”:

    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旧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歼陌,光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

    跟着介绍西门庆本身:

    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鞠打球,无所不晓……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王三官)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旦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

    按:“吃药养龟”即吃壮阳药以至培养得有特殊的男性“功效”之意。“龟”,指男性的那话儿。西门庆的“家底”或者不放在身为王府贵妇的林太太眼内,说到这点,可就令她意动了。文嫂口口声声说西门庆之所以想要攀交,乃是因“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而对“簪缨人家”的主妇介绍西门庆,却说出这等粗鄙的话,正是“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又西门庆和王三官本是“交过手”的情敌。文嫂却说他们不曾会过,而西门庆此来,为了慕她儿子之名求见,亦是原因之一。这就更是显出“上流社会”要找个好听的借自的“虚伪”现象了。

    下文一段,就写到那位贵妇人虚伪的一面了。她心里千肯万肯,口中却先作推辞。

    <strong>“传家节操”出淫行</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爷(指西门庆)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爷,要在提刑院递状,告那起引诱三爹(指王三官)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来到王家的情形:

    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按:这一段描写王家的堂皇肃穆气象,曾受封王的祖先图像有若关王(即关公),而在这样“高贵”的府邸中却正进行着“污秽”的行为。“节义堂”的题匾和“传家节操”的联语,更是莫大的讽刺!

    林氏悄悄从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一见满心欢喜。

    按:西门庆本是个粗鄙土豪,和“文雅”沾不上边的,在这位贵妇人眼中,竟然“语话非俗”,这一来是显出她的品位之低,二来也是反讽技法。她满心欢喜,但还要作个状,“文嫂催逼她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差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吧。’”

    <strong>贵妇偷情另不同</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勾引过的女人虽然很多,但和贵妇人偷<bdi></bdi>情则还是第一次。贵妇偷情当然与众不同,作者先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人物(王府主妇林太太)和环境(贵妇的绣房):

    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爷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官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的菩萨。

    按:“???”是有关性动作的粗话。“?”是动词,“??”是名词,对于“成人读者”,那是不必“详解”了。这一段写绣房景物和林氏体态,文字一直用的都是甚为“典雅”的,尤其对林氏写得好像“富贵神仙”。突然来了这两个极为不雅的词儿。这正是作者写法的高明之处,好像“画龙点睛”一样,把林氏的“本质”点了出来。雅俗对比,其目的不仅是令读者失笑而已。

    跟着写见面的情形: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

    按:贵妇偷情,“零舍不同”,在上床之前,也有许多繁文褥礼。“拜见”、“免礼”等等,写得好像煞有介事的官场礼节,亦是令人忍俊不禁的。

    <strong>请他管教儿子</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口中的“三公子”即林氏的儿子王三官,王三官此时其实并不在家,但为了把细起见,文嫂还是早就把通往他那边的角门关了。免得儿子忽然回来,撞破母亲的奸情。

    此时已“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于是文嫂就开始执行扯皮条的任务了。

    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旁开言说道:“太大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爷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爷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么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之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尽,自当重谢。”

    按:林太大让文嫂将西门庆带来给她“相睇”<span class="" data-note="“相睇”,粤语,意近“相亲”。"></span>,其实不过是把西门庆作男妓而已。但为了维持贵妇的尊严,她“睇中”<span class="" data-note="“睇中”,粤语,意近“看上”、“相中”。"></span>了出来,却不能不找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要西门庆帮她管教儿子。“招宣”是武职官衔。王家先代曾封王,后人亦得蒙荫,世代为“招宣”。“嫖酒”,浪荡酒色之意。此处指不务正业。林氏向西门庆诉说儿子不学好,要西门庆帮她“断开”那些带坏她儿子的“奸诈”之徒,又说自己之所以不肯往公门诉状是因“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她目前所做的就正是“有失名节”的事!

    <strong>假作正经 卖弄风骚</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听得林太太要他帮忙管教儿子,可正中下怀了。

    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

    按;“游食”是“游手好闲”者的简称,此处指那些哄王三官去嫖的流氓无赖。但其实说到“留连花酒”,西门庆比王三官更甚。而他竟然应承去“戒谕”王三官,堪称绝妙讽刺。

    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林太太不过找个借口,好与西门庆亲近的。她在“拜托”西门庆帮忙她管教儿子之时,就与他眉目传情了。作者在刻画这位贵妇人的“骚态”中,讽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

    此时“光景”,已经是“姣婆遇上脂粉客”了。但林太太既然假作正经,西门庆也就不能不略为“作状”。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大大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做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

    “水酒”云云,实乃“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盛情难却,西门庆当然是留下了。

    <strong>贵妇淫妇合二为一</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

    按:两个人享受如此一席盛筵,具见豪门气派;同时也显出了林大太刚才所说的什么“夫主去世,家中无甚积蓄”的太过做作的虚伪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文嫂扯皮条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即知趣“避席”。下面就写到西门庆和这个贵妇人的偷欢情景了:

    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颈,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

    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春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

    按:作者写他们交欢的情景,有如“工笔细描”,对林太太的“急色”情状(如自掩房门,解衣松佩、摸西门庆阳物等等),尤其写得“露骨”。但我们不能把它当作单纯的“色情”描写,作者之所以这样“工笔细描”,其实正是为了要表现这位贵妇的“贱格”的。她在床上的淫荡表现,甚至比潘金莲有过之而无不及!

    <strong>辗转牙床春色少</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href='2205/im'>《金瓶梅》中常常加插一些当时流行的诗、词、曲子,多半艺术水平不高,估计是书商为了利于流行,加上去的。不过写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欢的“有诗为证”那首诗,水平虽亦不是很高,但还可列为“中等”,而且也有写实的讽刺意味。这首诗可能是出于作者之手的(为了适合西门庆和林太太的身份,故此不能写得太过“典雅”),倒不妨一录: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胜宝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辗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教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药。

    (注“药”字原来的《金瓶梅词话》版本漏抄。)

    按西门庆其实已是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但在这个半老徐娘的林太太眼中,则仍是“少年郎”的。“无心今遇少年郎”云云,是“对比”的讽刺手法(无心其实就是有意)。“敲打”则是性行为的象征。还有“辗转牙床春色少”(暗示林氏守寡,虽亦不时找男子偷欢,但“春色”毕竟还是不多),“打开重门无锁钥”等句,都有讽刺意味。

    最后作者还添上一段写林太太的依依不舍: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送出门。

    按:“盘桓了一场”、“谢扰不尽”等等字句,都是可令读读者“会心微笑”的双关语,作者写讽刺于幽默之中,技法是很高明的。

    <strong>整治王三官</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林太太要西门庆帮忙管教儿子,把那班哄王三官去留连花酒的无赖(亦即是傍友)处治,这虽然只是她约西门庆私会的借口,但西门庆却是很重视这件事,不负所托的。因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讨好林太太,又可“奉命”收服曾与他争风的王三官。书中写: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

    按:“节级”是低级军官。西门庆一面吩咐节级缉捕,一面向夏提刑解释。因王三公子的来头太大,不解释夏提刑不能放心也。

    (西门庆)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

    按:本来“打狗要看主人面”,但夏提刑一听,西门庆是奉了王三官的母亲之命,自然不反对拿“勾引”王三官的“这干光棍”了。又,夏提刑本是正职,却称副职的西门庆为“长官”,这是一来因为西门庆的靠山(当朝蔡太师)比他大,二来他平日亦曾受过西门庆许多好处的缘故。不过,“长官”的称呼仍是很具讽刺性的。

    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报告),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

    这班节级的办事效率倒是很高,不过他们呈上的揭帖,上面所写的“各人名姓”,却令得西门庆稍费踌躇。

    <strong>傍友当灾</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节级呈上揭帖:

    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即妓女)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早带到衙门里来。”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的旧相好,秦玉芝儿是桂姐“院中姐妹”,故而西门庆看在桂姐份上,连带她也免问。至于孙寡嘴、祝日念则本来也是西门庆的傍友,他们陪西门庆去妓院的次数恐怕要比陪王三官还多得多。西门庆纵然不把他们放在眼内,这点“情分”还是要给他们的。

    西门庆的手下当晚就采取行动,结果如下:“(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里吃酒)众人把小张闲、聂钺儿、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日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得捏两把汗,更不知是哪里动人。”

    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动地。

    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扠下去!”

    这五个人受了一顿痛打,放出来后,互相埋怨,最后大家都认为是为了王三官挨这顿打的,于是决定“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的,打得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这一去可又有妙文了。

    <strong>光棍上门讹诈</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那班光棍)径入勾栏李桂姐家,见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宅内,径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得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吧,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得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凳上声疼叫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面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不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得不好了。”林氏听了,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得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

    这一段写众光棍上门讹吓得王三官不敢露面。其“白描”技法,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一方面写出了光棍的撒泼;一方面写出了王三官的脓包,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典型的“二世祖”(遇事只会叫娘)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对话尤具特色,都是切合人物的身份的。例如光棍张闲催王三官出来,说的:“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就是十分生动的“形象化”的市井语言。

    <strong>只好向西门庆求情</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是和西门庆有“过节”的,听得众光棍说提刑院要他正身见官,又说老爹(即西门庆)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自然是“唬得鬼也似”,只会“逼他娘寻人情”了。

    林氏则是胸有成竹的,她要儿子领西门庆的人情,这样,即使以后给儿子识破奸情,亦可无妨了。不过,这一层是通过故事的发展“暗写”出来的。作者并没“点破”。

    书中写:

    (王三官)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她只认得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得熟。”王三官道:“就认得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令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调礼儿便了。”

    按:林氏是刚在两日前和西门庆在自己的家里幽会的,却对儿子说因儿子曾得罪西门庆,以致西门庆“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她为了自己的情欲,对儿子也用权谋。通过这个“小节”,作者深刻地写出了贵妇人虚伪的一面。

    (文嫂来了)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完了!”

    按:“<big></big>衣巾着”这句即要王三官端正衣冠去拜见西门庆的意思。文嫂在说话之前,“只把眼看她娘”,暗示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strong>王三官拜见西门庆</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为了怕吃官司,不惜跪求只是媒婆身份的文嫂去替他向西门庆说情,文嫂要他亲自去拜见西门庆,他也只能答应了。作者在这里写活了一个毫没骨头的二世祖。

    王三官是毫无应变之才的,他怕众光棍不肯放他出门,结果又只能请文嫂给他“搞掂”。

    文嫂对付光棍倒是颇有一手的,她出来和众光棍说好话,叫他们等王三官回来,说:

    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擸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着。

    文嫂把众光棍稳住之后,就带王三官去西门庆家了。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得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

    西门庆早料到王三官会来的,一听见他来,就大端架子了。

    (西门庆)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冠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得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

    西门庆将他耍弄个够,这才请他进入客厅,让他自己“挪座儿侧身坐的”。

    <strong>跪求西门庆</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主客的地位是对等的,以王三官的社会地位,他来到西门庆家中做客人,本来应该和西门庆平起平坐的,现在他自动地把座位挪过一边,侧身坐下,这是表示他只敢以晚辈自居,不敢与西门庆叙宾主之礼。王三官对“情敌”如此低首下心,这已经是够委屈的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呢。

    (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前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义武弁,一殿之臣,宽怒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要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他,押他出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

    按:“弁”是管杂务的武职,地位很低,例如长宫的跟随就叫“马弁”。王三官的父亲官居“招宣”,“招宣”是很高级的官衔,和“弁”的地位相去十万八千里!又,西门庆不过是个地方官,区区一个“副千户”而已。他根本就够不上资格和王三官的父亲称为“一殿之臣”。现在王三官为了有求于人,不惜贬低父亲的身份而抬高西门庆,说出的这些话堪称“语无伦次”!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一个毫无耻辱之心的二世祖典型,在“称呼”上就可见其“妙笔”。

    <strong>光棍也要榨出油来</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王三官跪求西门庆”这一段,作者写王三官说的那些言语,也是极其可笑的。他所求于西门庆的不过是:一、免他见官,二、替他打发那些光棍而已,何至于要“衔结图报”,感谢西门庆令他有“再生之幸”呢?这种写法上的“高度夸张”亦是高度讽刺。

    西门庆“摆够了彩”又受了王三官的礼,当然要替他解难消灾了。

    (西门庆道):“贤契请回,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时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

    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郡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家童名)都张手儿要钱,才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

    那些光棍被拿到西门庆私宅审问,还要应付那排军和家童的勒索才能许他们进去,这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语一一“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西门庆先给那些光棍一个下马威,命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拶子”是古代一种刑具,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手指“用为紧收”。

    <strong>老鸦笑话猪儿黑</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侯。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吧,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吧!”

    西门庆办了这件案,大为得意,回到后房和吴月娘说,并且大发议论:

    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着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首饰)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吴月娘听罢丈夫对王三官的讥笑,答得更妙:

    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下不自照。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

    老鸦的身子是比猪更黑的。吴月娘用“老鸦笑话猪儿黑”来比喻西门庆讥笑王三官,可谓一针见血。“你也吃这井里水”,意指西门庆和王三官同在一个妓院嫖。一句“清洁了些甚么儿?”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

    <strong>应伯爵为友求情</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整治王三官这出戏的“正文”是唱完了,但还有个小小的“插曲”。插曲是西门庆的“首席傍友”应伯爵为了此事来见西门庆。

    西门庆在发落那班光棍之后,第二天一早,应伯爵就来了。在西门庆来说,这件案子是已经结束了。但应伯爵还未知道。因此要来探听口风。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后,应伯爵就说起王三官这件事情,说是听说“哥的衙门”把王三官儿“动”了。西门庆一口否认,说:“傻狗材,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是周守备府里?”应伯爵驳他:“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又推说可能是别的衙门中暗中“提人”(捉人)。应伯爵见他一再否认,于是只好直言:

    也不是。今早李铭(妓院中教弹唱的)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得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得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

    应伯爵已经点明是西门庆的提刑院动人了,但西门庆对这位平日视为“心腹”的首席傍友,仍然不肯说实话,只是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随她拿去乱去”,即管她怎样胡来之意。

    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

    应伯爵其实是为了祝麻子、老孙(这两人与他同属西门庆的傍友)来求情,他起初只提李桂姐被吓得“睡倒”,那是因为他知道西门庆对李桂姐的情分自是胜于对傍友的情分之故。

    <strong>做的绝了似赞实讽</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待到西门庆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应伯爵方始提起祝孙二人,但仍然只是把他们当作陪衬。下面一段,写他这样猜西门庆的“心中情”。

    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还是哥智谋大,见得多。

    按:“战”字应是“颤”字之误,“打着绵羊驹□(马娄)战”即杀鸡傲猴之意。应伯爵说西门庆“这一着做的绝了”,又说他“智谋大见得多”,这些都是似赞实讽的话。

    西门庆对他的拍捧,却是照单全收:“扑吃地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这才说出实话。

    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儿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拿几个光棍。

    接着大谈他的得意事:

    (西门庆道)“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小厮)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

    按:应伯爵的“失惊”,当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因王三官是簪缨世家,他故意先装作不信王三官会来给西门庆递拜帖。

    <strong>深通傍友之道</strong>(事在第六十九回)

    应伯爵故作“失惊”,待到西门庆拿出王三官的拜帖与他瞧。他又装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如此一来,就更加可以满足西门庆的得意感了。

    作者写应伯爵这个人物是很有深度的,他可以忍受西门庆对他的侮辱(如骂他傻狗材)、戏弄(如一再不说实话),但他可并不是一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傍友,他会绕着弯儿“哄”西门庆说出真话,必要时甚至不怕揭穿西门庆的谎话,还会旁敲侧击地替朋友求情。这些描写,都显出了这个西门庆首席傍友的多元化性格。

    不过、应伯爵虽然深通傍友之道,他此来的目的,却并没达到。

    西门庆只是答应不再追究老孙和祝麻子二人而已(他本来就已这样决定的,因为这二人本是他的“十兄弟”中的人物,要是把他们一并捉将官里去,他自己也会觉得失了面子),但却不肯再收留他们了。书中写:

    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指老孙和祝麻子)只说我不知道。”

    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会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

    应伯爵请西门庆不要对老孙和祝麻子说他曾经来过,这一来是给他们二人保留面子,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替他们说情,二来也是试探西门庆的口风,准不准许他们再来。但得到的却是反面答复。

    <strong>王三官拜义父</strong>(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这已经令得西门庆大为得意,忍不住向傍友夸耀了。但他可还没料到,更得意的事还在后头,王三官竟要拜他为义父。

    这件事王三官是奉母命而为的。林太太(王三官之母)为了酬谢西门庆替他的儿子处分那些光棍,特地设宴请他。

    上次西门庆和她私通,走的是后门,这次可是从正门进来了。

    (西门庆)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得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们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镶。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棨戟元勋第;山河??砺家。”厅内设着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

    王三官与西门庆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旁设一椅相陪。

    按:王三官祖先曾因军功封王,故而门联中点出这是“元勋”的宅第;这段用工笔描绘出王府的堂皇,这就正显出后代的不肖了。西门庆在王府中得到王三官尊请他上座,其得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西门庆道:“请出老大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

    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径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戴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

    按这段写林太太艳妆浓,会见情夫,在“富丽”的后面隐现她的“贱格”。

    <strong>儿子引进母亲姘头</strong>(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带引母亲的姘头,让他升堂入室,“光明正大”地与母亲会面,不管他是否已经知道母亲的邪行,这个场面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而作者用“一本正经”的叙事技法写这种荒唐事,更是上乘的幽默——加深了现实的“荒谬”感。

    两人相见,自是又免不了有一番虚伪的做作。

    西门庆一面将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了。”半日,两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令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与老太太赏人便了。”……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

    按;西门庆送给林氏的寿礼都是时兴的服装,这一点细节的描写,显出了西门庆的“潘驴邓小闲”中的“小”(对女人细心)字功夫。盖王家乃大富大贵之家,身为王家主妇的林太太,是不会稀罕金银珠宝这类礼品的,只有送她时装,才会讨她欢心。而作者写她喜欢“金彩夺目”的时装,则是表示了她品位的庸俗。

    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

    按:西门庆送时装,是摸透了他这位贵妇姘头的心理的;王三宫叫戏子进来弹唱,则是不懂母亲的心理了。

    <strong>饶贴亲娘还磕头</strong>(事在第七十二回)

    林氏与西门庆相会,自是不会喜欢太多的“闲杂人等”在旁的。王三官不懂母亲心理,把两个“小优”叫人来弹唱助兴,这真是应了一句广东俗语,“不知是赠兴抑或攞景”<span class="" data-note="“不知是赠兴抑或攞景”,粤语,意近“不知是助兴还是引人注意”。"></span>了。因此也就怪不得林氏马上要把那两个小戏子“撵出来”了。

    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肯垂爱,凡事<tt>.t>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林太太)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个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滞雨心。

    按:这段写王三官奉母命拜西门庆做义父的经过情形。作者本来一直是用第三者的叙述手法写的,但到了最后,作者却自己“介入”,加以评论了。或许是因为作者写至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对林氏的鄙视,故此要加以口诛笔伐吧。作者最后说:“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其实则是他自己借“诗人”的名义来鸣不平的。诗两首,录其一: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迎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strong>婆媳未能兼收</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勾引各种各类的女人,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王三官的妻子。

    他本来是想婆媳一齐“刮刺”的,妓女郑爱月替他设计勾引林太太之时,就曾和他说过这王三官的妻子由于丈夫常不在家,如同守寡一般,“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这席话说得西门庆“心邪意乱”(第六十八回)。可见他之所以热衷于去和王三官的守寡母亲私通,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借此机会勾引王主官那标致的妻子亦是原因之一。

    待到他已经成为林太太的情夫,又做了王三官的义父之后,有一次到妓院去嫖郑爱月,两人在“并肩叠股”之时,因说起林太太来,西门庆夸耀战果,说:

    (林太太)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她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她主意,教王三官拜认我做义父。”

    粉头(指郑爱月)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

    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她一炷香,到正月里,请她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她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得怎样标致,就是灯人儿(花灯上画的美人)没她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若用个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第七十七回)

    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会认为王三官的妻子迟早会是西门庆的人了。但结果却并非如此。 href='2205/im'>《金瓶梅》中写西门庆费尽心机,仍然不能婆媳兼收的过程,是既有趣而又别开生面的。

    <strong>安心鏖战这婆娘</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满腹密圈、按照原定计划,到正月里,就以拜节为名,前往王府。无巧不巧,王三官不在家,文嫂接了西门庆的拜帖,便即报与林太太知道。

    “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袄儿,珠翠盈头,粉妆腻脸,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茶汤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直过了元宵才来。’”

    林氏告诉西门庆儿子不在家,在她或许是说者无心,在西门庆则是听者有意了。她没等西门庆饮罢茶,就邀他入房宽衣,跟着设宴招待。

    妇人锦裙绣袄,皓齿明眸,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三官儿娘子,另在那边角门内一所屋里居住,自有丫鬟养娘服侍,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童仆谁敢擅入。酒酣之际、两个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西门庆家中磨枪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

    西门庆做好准备“安心鏖战这婆娘”,目的自是在于一箭双雕——林氏舍不得离开他这个有本事的男人,就不能不帮他勾引自己的媳妇了。果然西门庆在与她一场大战之后:

    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她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这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她流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

    林氏“满口应承都去”,婆婆是可以替媳妇做主的,这到口的馒头还能飞掉吗?

    <strong>故意“误导”读者</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上述那段的最后两句“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是作为“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导语”的。亦即是有“预告”情节的未来发展的含义的。这个“下回”不一定是狭义的“下一个回目”,也可以是在叙述某个事件告一段落之时。若就“预告”的作用来看这两句诗,“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亦即是暗示王三官的妻子明天一定会来的。

    从郑爱月的“预测”——只要“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到林太太的答应“都去”到这两句“预告诗”,对章回小说有点“常识”的读者大概也可以断定:王三官的妻子是逃不出西门庆的掌心了。

    但事实的结果却并非这样。 href='2205/im'>《金瓶梅》的作者并不依照“正统”的章回小说惯例(惯例是作出预告就必须应验),他是故意“误导”读者。用“误导”的手法来加强讽刺的效果,或加强“出人意外”的故事性,这在现代文学是常用的手法之一,但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却是极为罕见的。从这一点也可见到 href='2205/im'>《金瓶梅》的技法确实是如鲁迅所说的在同时的说部之上。

    href='2205/im'>《金瓶梅》对这个“下回分解”的写法也是很特别的,若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可说是“雷声大,雨点小”。西门庆为了找个机会亲近王三官的妻子,特地设个灯酒之会,这个灯酒之会是极尽铺张的能事的。他由吴月娘出面,遍请达官贵人的内眷,并且使玳安儿送请帖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婆媳分开来请,可见他的“重视”,也可见他的“志在必得”。

    下文一段,就是写这个盛会的情形的。

    <strong>烘云不托月</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却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家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乐小厮,从早晨就挑了箱子来了。在前边厢房做戏房。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御妻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又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大并王兰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催邀。午问,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

    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

    按:文章技巧中有所谓“烘云托月”之法,用于小说,即是让众多的配角出场,渲染出一片热闹的气氛,描绘出配角的特点(如地位、才情、面貌等等)。最后才是主角登场。主角一出现,就把众多的配角压下去了。 href='2205/im'>《金瓶梅》中写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场面是极尽富丽堂皇的能事(有关文字,后面还要补述);人物则是各个官家娘子、阔亲贵戚陆续前来,但西门庆期待的、应该是这个宴会女主角的王三官的妻子却迟迟未见来到;待至王三官的母亲林氏乘着一顶大轿来了,后面跟着一顶小轿;至此,作者还在故布疑阵,让读者猜测那顶小轿里坐着的是不是王三官妻子?结果揭晓了,来的只是婆婆,媳妇可没有来。(其实懂得旧礼制的读者是可以猜到的bbr></abbr>,因为跟着大轿而来的小轿,多半是丫鬟身份坐的)。配角纷纷出现,主角终于没有登场,这就变成了“烘云不托月”了。

    <strong>寥寥八字 大有文章</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有道:文似看山喜不平。“烘云托月”的写法在旧小说中是司空见惯的,“烘云不托月”的写法则似乎只有在 href='2205/im'>《金瓶梅》中才有。

    “女主角”为什么不来呢?答案从林氏口中说出,简单至极,只有寥寥八字:“小儿不在,家中没人。”前面大做文章,极尽“铺陈”能事,最后却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八个字就结束了。在旧小说中,这也可算得是“奇文”了。

    不过,虽然只有八个字,其中却还是“大有文章”的:一、“小儿不在”,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实。西门庆前一天到王府拜节之时,林氏就已经对西门庆说过的了。为什么当西门庆邀她和媳妇一同参加灯酒之会时,她又“满口应承都去”呢?二、林氏是经过西门庆三催四请才来的,这和她前一天的表现(恨不得早到西门庆家)大不相同。为何如此,内里是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节?“家中没人”当然是推搪之辞,王府有的是管家,还有大批婢仆,何况一向主持家务的又是婆婆,并非媳妇,婆婆有命要媳妇同去,媳妇又焉能以“家中没人”作为借口推辞?

    这“内里文章”是可以任由读者作各种推侧的。最合理的推测是:媳妇早已知道婆婆和西门庆通奸的情事,也早已提防婆婆想要拖她“落水”,是以就坚决抗命了。那天从早晨到午间,西门庆使了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最后还只是林氏一个人来。这段时间可以理解得到,是林氏一直想说服媳妇,但花了一个上午,还是未能说服。王三官妻子的性格和丈夫大不相同,王三官庸懦,妻子则颇刚烈,这也是早有伏笔(她曾借地方官之力,要捉拿迷惑丈夫的妓女)的。

    <strong>纯客观叙事法</strong>(事在第七十八回)

    王三官妻子黄氏的为人,书中没有正面的推述,读者对她的“了解”,主要是郑爱月对她的“评论”。在郑爱月眼中,黄氏是个“风流妖艳”的少奶奶,她是不甘于“守活寡”的,所以只要西门庆“用个工夫儿”,就不愁勾搭不上她。在这里,郑爱月“误导”了西门庆,也“误导”了读者。

    郑爱月的身份是个小妓女,虽曾到过王府唱曲,但是否见过王三官的妻子也还成问题(书中没有提过),更遑论接近了。即使见过,“风流妖艳”云云,也只是郑爱月个人对黄氏的“感觉”,由“感觉”所产生的“印象”不一定是真实的。观乎黄氏终于没有上西门庆的钩,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这个例子,我们还可以看出 href='2205/im'>《金瓶梅》的另一个不落旧小说俗套的技法,在一般的章回小说中,旁人口中的“议论”,往往就是代表作者的议论,是和被议论的那个人物的真情实况相符的。但 href='2205/im'>《金瓶梅》的作者却是用“纯客观”的叙事法,他只是“介绍”别人的议论或观感,这些议论、观感,可能符合事实,也可能不符合事实。

    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他所期待的“女主角”并没露面,这是颇为出人意表的。不过,这祥写固然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但若就此结束此会,岂不“浪费”了前面的“铺张”笔墨,也令读者感到意犹未尽?

    href='2205/im'>《金瓶梅》写作技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文似看山喜不平”,不仅只是显露一个高峰,而是过了一峰还有一峰。亦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待中的女主角没出现,但却临时出现了另一个女主角。她是西门庆同僚何千户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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