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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看起来像是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洛暮站在问剑楼第十二层，仔细地擦拭着剑上的血。
木质的楼宇内雕梁画栋，朱红色的漆反射着莫名的幽光。地板上躺满了尸体，从死状来看，死得极惨，但从表情来看，个个走得都很安详。
良久，只有摩挲的风声。洛暮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擦拭婴儿身上晶莹的水珠，认真到听不见半点声响。
“都看见了吗？”洛暮将剑刃放在眼前，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一边轻声问道。
“嗯，都看见了。”白夜连忙回答着，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看得非常清楚。”
洛暮还剑入鞘，如水的剑光在墙壁上转瞬收敛，“说说看。”
“这是第十二层，依旧只用了一招。”白夜略微想了想，继续说道，“这一招呈弧形出剑，剑光纵横，连斩三十人，无一人幸存，也无一人来得及反抗。其时剑气激荡，如狂风漫卷，过境之处断臂横飞、血肉剥离，有风雷之声。虽只一剑，但这三十人身上的伤口却是密密麻麻，像是受了凌迟一般。”
“想学吗？”洛暮打断白夜滔滔不绝的话头，直接问道。
“不想。”白夜非常干脆的回绝，而后顿了顿，偏着小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还有更厉害的。”
洛暮作为幽蓝城第一剑修，在洛水国早已名动四方。洛水国人为观其剑，连其儿时磨剑的砥石都竞相争抢，以至于拍出了八十万青龙石的高价。
诸国早有传言，说洛水幽蓝出了一位千年不遇的剑修奇才，虽其修为只是“四象”层次，但其境界却早已接近神境，其剑有摧城断山之能，将来成就不可想象。
白夜从刚记事的时候开始，就不断地听说关于洛暮的故事。如今有机会近距离一观其剑，甚至是有幸能学上一招剑诀，若不能多看几招再选其中最厉害的，今日之后怕是会后悔一辈子。毕竟比起闻道院里的老师们，面前这位不知要高明多少。
“走吧。”洛暮闻言也不多说，似乎并不在意白夜的小心思，只是转身向楼下走去。
“嗯，好，可是……”白夜连忙跟上，小小的身形在楼梯间蹦跳着，掩饰不住心中的雀跃，“我们去哪儿？”
“去下一个地方。”洛暮随口回道。
“刚刚那招叫什么名字？”白夜的口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好奇地问道。
“听风。”洛暮答道。
“听风？”白夜皱着小小的眉头，一脸认真的思索着，“按照闻道院里教武论的老师所说，能做到气息内蕴、引动天地的地步，就算是到达了传说中四象神兽的境界。刚刚那招以风为名、御风而行，应该就是使用了四象中风金白虎的力量吧。”
“对，你很聪明，很多事情都一点就透。”洛暮回头看了白夜一眼，点了点头道：“我以前听白院长说起过，你很喜欢读书，以后想成为像杜白那样的贤人。我原以为你是不太情愿和我学剑的，毕竟学武和读书是两码事。”
洛暮的眼光里包含着一些莫名的意味，让白夜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十二层问剑楼内满是尸体，血流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河流，沿着阶梯向下流淌。洛暮和白夜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不断地回响，显得格外的清晰。
白夜知道，在这之后的某一刻，鲜红的血液会凝固成近于阴影的颜色，沉默的尸身会发酵让人恐惧的情绪。当这里发生的一切暴露在洛水国人的视线之中，会引起怎样的恐慌其实都不难想象。
洛水国以剑修第一闻名于诸国，全国十二州城及各自下辖的三十郡城中尽皆设立了问剑楼。剑形的楼宇和寻常的塔楼有着些许不同，远远望去，就像一把巨剑刺入大地。这三百六十座问剑楼既是洛水国的武力象征，又是洛水国的权力象征。
今天是源历3000年1月1日，也是洛水国诞之日，举国欢庆。洛暮选择在今天于问剑楼递出这十二剑，无异于在洛水国王室的脸上连捅了十二个窟窿。
白夜望着洛暮一袭滴血未沾的白衣，想起了从小就教导自己“不可轻做杀戮”的白院长，在自己面前被剑修们不知道捅了多少个窟窿，顿时就觉得眼睛酸涩，不愿再想。
“你不懂。”白夜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孩童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恨意，“如果你也被人当着自己的面，杀了自己的师长、杀了自己的同学、杀了……所有对自己好的人，但是你却只会读书，连正视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在他们挥剑的时候你甚至不敢冲上去死，锦绣文章没有用，你在那时唯一会做的事竟然是发抖……”
白夜红色的眼眸里隐隐有水光氤氲，流动的红色透露出几许悲哀，“你会恨自己喜欢读书这件事情。”
洛暮静静的听着白夜的话，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行了片刻才说道，“白院长如果听到了，会难过的。”
白夜怔了怔，而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望着楼梯下方的尸体们说道，“让他难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洛暮闻言不语，深深的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小小的身体、小小的眉眼、小小的拳头，白衣难掩其瘦弱的身形，血眸也丝毫不减其浓浓的书卷气。他像极了当年初遇老师的自己，稚嫩、幼小、弱不禁风且无依无靠。
离开老师之后，二十年过去，从帮老师背剑的孩童变成如今名动天下的幽蓝剑主，虽然自己已不再稚嫩、不再幼小、不再弱不禁风，但是老师死了，自己依旧无依无靠了。
“白院长的弟子遍布天下，一生施恩无数，爱他的人比恨他的人多。”洛暮轻声叹道，似乎是在给死去的人盖棺定论。
“爱恨不重要。”白夜使劲地握了握拳头，“除了生死，什么都不重要。”
十二层阶梯很快走完，白夜与洛暮来到问剑楼一层的大厅，这里站着许多向门口怒目而视的剑修。门口空无一物，门外是翻涌的乌云，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站着的人刚好有三十位，脖子上尽皆有着一抹泛红的细线，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霜。
因为他们见识过洛暮递出的第一剑，所以他们早已经是死人了。
二人并不理会背对他们的尸体们，一路向外走去。紫色的光芒闪了闪，而后是隆隆的雷声传来。脚步不停，小小的白夜紧跟着提剑的洛暮，两袭白衣随风而动。
大雨顷刻间洒落，二人站在问剑楼大门前，望着人间仿佛隔着珠帘。慌张避雨的人们像是暴雨前搬家的蚂蚁，每个人狼狈的样子都极为相似。
白夜看着街上的人们，突然觉得能够生老病死的生活，是卢家莫愁般的幸福，他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是那个仰头背书的少年了。
“下雨了。”白夜呢喃，“该怎么办呢？”
“你说的对。”洛暮答非所问，沉思着说道，“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这是白院长送我的衣服。”白夜仰头望着洛暮，“不想被淋湿。”
洛暮突然笑了起来，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玩味，“你对真正的剑术一无所知。”
白夜一脸疑惑，并不明白洛暮的意思。
“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洛暮问。
“不知道。”白夜老实的回答。
“因为云太多了。”洛暮右手握上剑柄，轻轻地摩挲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白夜偏着小脑袋仔细地想了想，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试探地说道：“意味着没有云了，就不会下雨了？”
“真是聪明。”洛暮闻言大笑：“你要记住，你是白院长的弟子。白院长的弟子，可以声名不显，不可以一事无成；可以名动天下，不可以欺世盗名。这个世上从来只有天才，可惜太多的人认为自己是废物，所以他们便成了废物。”
洛暮左手氤氲出青色的光芒，使得剑鞘中隐隐传来咆哮之声。下一个瞬间，白夜看到一道青光从自己眼前闪过，一条剑气化作的青龙从洛暮的剑尖奔涌而出。
周围风声大作，雨珠彼此碰撞，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水泡四处纷飞，使得人间仿佛浸于水底，十分梦幻。
青龙直上九霄，一头扎进了翻滚的乌云之中。电光四射，人间瞬间被紫色笼罩。铿锵一声，洛暮还剑入鞘。轰隆一声，雷云四散无踪。
风停雨歇，阳光重新洒落，未时的幽蓝城重新覆上了淡淡的金光，一切都是静好的模样，唯独避雨的人们挂着满脸的错愕。
“第十三剑。”洛暮此时低头看向白夜，问道：“说说看，如何？”
白夜望着街道上连雨水都不复存在的景象，情不自禁的感叹：“碎雷云，卷风雨，逆天而上，一剑决之……”
“想学吗？”洛暮似乎特别喜欢打断别人说话，不等白夜回过神便问，品了品又说，“白院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没有你这种文采。”
白夜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环顾了一下周围一脸崇敬的人们，他们似乎是把洛暮当成了问剑楼的绝世剑修。但是白夜知道，即使是在问剑楼，能够使出如此剑法的人，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定了定神，白夜迎上洛暮玩味的目光，认真的说道：“依旧不想。”
“你以为我还有更厉害的剑术？”洛暮问道。
“对。”白夜果断的回答，“你肯定还有更厉害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洛暮向前走去，边走边说。围观的人们赶紧避让出一条通道，态度十分恭敬。
洛暮右手虚空一握，问剑楼两扇高高的玄铁大门便随风缓缓合起，不带一丝声响。
白夜赶紧小跑着跟上，小脸微红，仰着头一脸认真地回道：“因为我对真正的剑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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