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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似雷霆大作,轰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没半点力气,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

    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给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叫了一会,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为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快放我出去!黑白子、秃头鬼,卑鄙狗贼,有胆的快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定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叫丹青生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地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狐冲眼见他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的,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然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之机。”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几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然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地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尚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什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给送入这牢房监禁、上了铐镣,便一无所知了。

    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地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地站起,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没用,适才竟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坐下,登觉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给关入黑牢,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了。如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若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叫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什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至少不会知晓岳灵珊与林平之的事,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已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好这一切事都未有过,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没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在这牢房内做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倘能听到,实如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欢喜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什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甚为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没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给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地自言自语:“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bbr></abbr>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这一十五人的眼睛,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给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没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地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

    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地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什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然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原来竟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bbr>??</abbr>。”

    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自可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

    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委实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凝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去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初发现铁板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u>?</u>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若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会仍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固密之极,纵有天大本事,一入牢笼,也只有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对铁板上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拉高了衣裤,睡上铁板取凉,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地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吧?”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什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什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

    只听得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糊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

    只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允了我这事,在下言出如山<tt></tt>,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心知眼前是个脱困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地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没法揣摸到对方用意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做声?上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天地多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没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什么十二年来总是不肯应允?”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做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地忍住,不发半点声息。

    黑白子道:“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笑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身向外。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什么?”

    黑白子转身纵到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问:“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地道:“答允什么?”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

    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那姓任的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地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肯答允了?”

    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当呢。”

    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叫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狐冲道:“什么安排?”

    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

    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什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什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此事自必跟他相干。也不知他们捣什么鬼,却将我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

    脱口一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答允他,自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的利害关节?”随即又想:“任老前辈固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为什么不能?”

    情知此事十分不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企急,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听他如何应付,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觉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须知空箱方可贮物,深谷始能容水。丹田中若有丝毫内息,便即散之于任脉诸穴。”

    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叫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内力,越来越感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什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地只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便睡着了。

    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说不出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

    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没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正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不能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地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些散入了任脉,虽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吧!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地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忽尔又想:“师父既已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

    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地纵声大笑。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发觉,幸好嗓子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

    令狐冲寻思:“我如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现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再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遭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

    令狐冲道:“干吗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静坐用功,全神出窍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坐功完毕,回入卧室,当下不敢多耽,告辞而去。

    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有部分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生出强劲内力,而不致如往日般气血翻涌。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以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铁圈锯断,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必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画,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当再无机会重来读诀,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

    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给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地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出,散之于任脉、督脉,以及阳维、阴维、阳蹻、阴蹻,以至冲脉、带脉等奇经八脉。虽要散入带脉、冲脉较为艰难,但铁板上所刻心法祥加教导,令狐冲以前修习过华山派内功,于这经脉之学倒也知之甚稔,心想即使目前不成,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现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横卧在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不出室门。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别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得住,转身道:“把酒菜拿来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

    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咕嘟嘟地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实在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浓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练气的寻常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毫无特色,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塞绝阴蹻,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什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疑窦,料想他有意改变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

    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地给自己抓住,必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遭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地扣住了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遭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地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手腕为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地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没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促,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是当的一声大响,踢中的乃是铁门。

    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当胸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

    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所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难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身内力便尽数为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其时出手迅捷异常,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实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链所系,自然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已为人锯断之时,正自全副精神贯注于散功,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将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加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铁圈之中,用力捏紧,这一捏便察觉自己力气大极,铁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什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地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当真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地走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地道:“二弟,你下去干什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

    黄钟公冷冷地道:“我什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什么誓来?”

    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脚步奇速,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

    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看时,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地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地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似乎功力尚胜过了受伤之前。

    其时黑夜四野无人,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月光掩映下,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提起剑来,剃去了满腮胡渣,水中一照,已回复 4e86." >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八道真气、在少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均已为他散入经穴,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力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须知不同内力若只积于丹田,不加融合,则稍一运使,便互相冲突,内脏如经刀割,但如散入经穴,再汇而为一,那便多一分强一分了。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落。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欢喜,又奇怪。在溪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的。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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